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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0

  这是数十年前的记忆,所以如今回忆起来你反而觉得像是场梦。

  真可怜,这孩子这辈子都没办法好好走路了吧。从懂事以来,你总是听到人们这么对你的父母亲说。

  他们指着你那条腿,说没有医生能治,算是废了。

  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这样说,毕竟你能走、能跑还能跳,只是走得比人慢也跳得比别人低而已。

  但是他们却说,因为那条腿,你活不过十五岁。

  然而你是幸运的,因为你的父母亲深爱着你,他们不像村里的人,会把那些瘦弱的孩子留在山里。你的父母无怨无悔地爱着你,也相信着你,即使你是多么的脆弱,他们仍希望你在遥远的将来,能替他们见证这辈子所见识不到的未来。

  于是那个女人来到你的村子。

  那个穿着华服的女人,戴着像是招魂仪式时法师穿戴的帽子,来到你的村子。以前邻居爷爷过世时你曾看过,所以你很清楚。

  但这次她是为了医治你而来。

  女人手中拿著名为铮的铜乐器不停敲击着,咏唱着你听不太懂的语言。几个人在角落摇着铃铛、敲着鼓。你的父母看见女人,便双手合十地朝她礼拜。

  你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女人朝你走来。

  鼓声停了。铃声也消失了。

  女人对着你,说了好长一段话,你觉得那应该是某种咒文。

  从女人的脸上看不出是悲伤或是喜悦,但是你觉得穿着这身白衣裳的女人美丽极了。

  穿在女人身上的,好像是件嫁衣,或至少看上去像是。

  女人的身上缠着一串串的珠子,长长的衣袖垂至地板,但上面却没沾染任何一点尘泥。

  女人不像是人类,可能也不是凡间的造物。

  那么那件衣裳就是天女的羽衣了。你不禁这么想。

  咏唱结束,她又敲了好几下铮,鼓声、铃声再度响起。

  好吵———

  正如你所想的,女人开始跳起舞,那不是多轻灵、多优美的舞步,但你一刻也不想把视线移开。

  你看着女人舞动着身躯,连眼睛都不敢眨。

  你吃力地撑起身子,摇摇晃晃的,走进女人的舞蹈中。

  你学着她摇摆着肢体,这让你甚至忘了你有一只受诅咒的腿。

  那只腿让你活不过十五岁。

  女人上前,让你倚着她,但你不想玷污她无垢的身躯,哪怕是丁点的沙尘,你都不希望它在女子身上出现。

  与她相比,你实在太污秽了。

  可是她仍愿意接纳你,就像你的父母一样,她信任着你。

  你面对着女子,跟着她,转圈。

  女子面对着你,跟着你,转圈。

  转呀转地,你随着羽衣起舞,也摆动着双手,好像永远不会知道疲惫,也不会感到晕眩。你望着女子,而她也终于对你露出微笑。

  你想告诉她,毕竟,你和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她想告诉你,所以,你绝对不会在十五岁前死去。

  你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个器官,都是为了回应她的期待而驱动着。

  为了她而随心所欲地跳着舞,仿佛过去的人生都是为了这一刻而生似的。

  跳着、跳着,只为了让神明所应允的女子能对你微笑。

  等待,神授予你再次与女子共舞的机会。

  直到———

  震耳欲聋的声响几乎刺穿你的耳膜。

  率先将你拉回现实的,是呛鼻的硝烟味。

  人们尖叫、逃命,祭床不知道被谁推翻,供品洒了一地,而所有乐器都被留在原处。

  女子倒在你面前,血液从她的眼、耳、口、鼻流出。

  女子动也不动,已经没办法再跟你跳舞了。

  你不知道该感到悲伤还是喜悦,但是你觉得穿着这身红衣裳的女人美丽极了。

  1

  在六瑶的几个家教学生中,有一个叫昱安的孩子特别热情。

  「热情」只是婉转的说法,活泼、外向、调皮甚至过动,只要是用来形容小孩子都属于近义词。

  目前就读国二的昱安,明年即将成为考生的昱安,那个在椅子上坐不到五分钟就吵着要休息的昱安。

  昱安妈妈说孩子的程度不差,只是贪玩。如果可以,希望能以前三志愿为目标而准备,当然考上资优班更好。不管是人文资优班还是数理资优班都行,反正他的妈妈说昱安在不同学科上理解能力都比其他孩子更优秀。

  类似的说词六瑶听不少父母说过,毕竟没有父母会不对孩子寄予厚望。

  至于实际上如何……总之,这不是一个家教老师能断言的。

  把昱安的分数拉高,至少这点是双方的共识。

  上次的数学小考五十七分,英文有六十三分,平均下来刚好及格。

  昱安妈妈都说他是个理解能力优秀的孩子了,得到这种成绩只能说明没有用功吧。

  必须这么想才行。

  对比三个月前刚接下昱安的case时,成绩已经有显著的成长。虽然还没有达到昱安妈妈期望的水准,但至少考情越来越乐观。

  就现阶段而言,比起成绩,真正会让昱安的老师们烦恼的应该是那永不枯竭的活力。

  身为他的家教,六瑶也无可避免地见识到了———

  「六老师,你平常都在干么啊?」

  工作。不过没有回答的必要。

  「六老师喜欢吃什么啊?」

  麦芽糖,此外还有很多东西。不过没有回答的必要。

  「六老师有男朋友吗?」

  总之,连回答的义务都没有。

  这年纪的少年,可能心智上都还不够成熟,比起同年纪的女孩,对稍年长的女性更感兴趣,而驱使他们的也多半不是什么正经的理由。

  尤其是现役女子大学生,如果让男性把这个词反复念上几遍想必都会忍不住露出愉悦的笑容,因为这个词听来本身就引人遐想,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再加上国、高中生都对大学抱有糜烂颓废的憧憬,毕竟新闻给人的印象中,大学生好像都得过着荒淫的生活,像这种不把那些奋发苦读的大学生算作学生一份子的报导,的确成功塑造了人们对大学的印象,所以女大学生对小男生而言简直就是个禁忌词汇。

  例如,只要在男校中喊道「是女大学生耶!」就会有许多人发出灵长类般的吼叫声,并抽着鼻子试图仰赖不太可靠的嗅觉寻找雌性动物的气味,一旦定位后,几个行动力比较强的雄性就会把中午买的手摇杯扔过去好博取异性注意。类似的举动向来都是动物行为学家津津乐道的研究主题。

  当然,同样的台词改成高中女生、国中女生甚至小学女生都行,反应也不会比大学生消退多少,可能有些人会更兴奋也说不定。

  反观女孩子,要是男学生翻墙溜进女校,通常会毫无悬念地被铐上手铐走出校门,但女生要是溜进去男校……大概连逃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如果凭这个例子断定女孩是比男孩更为理智的生物,那也的确是这样。

  不论如何,女大学生就是拥有难以言喻的魅力,虽然六瑶碍于工作因素已经没有就学,但年龄和外表上也的确符合大学生的资格。

  或许这也是某种潜规则使然,导致女孩子的家长不太会雇用男家教,但男孩子的家长却偏好女家教。

  这不知是男人的不幸还是男孩的机会呢?反正这些都不是六瑶会深入思考的问题。

  工作就是工作。只要昱安的成绩进步,其他都无所谓。

  如果老实回答他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能刺激他的成绩成长,那倒不是什么难事。

  但事实证明没有办法。

  有时间想些有的没的,不如把做错的习题多练习几次。

  从课程开始,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依照约定的时间,今天本来应该到此为止。学校的作业完成了,还把补习班的上课内容都预习过一遍,成果相当不错。

  等昱安把最后一道题解完就可以请妈妈进来了。

  「老妈出门了喔。」少年把参考书推给六瑶,说道:「不过等一下应该就会回来了。」

  等一下才回来……虽然这不是第一次,六瑶也的确能直接离开,只是她认为不向对方母亲知会一声似乎说不过去。

  说来今天也是因为昱安妈妈突然要求加课,所以六瑶早上才先向礼仪社那边请假,想趁晚上难得没有其他工作时再去礼仪社露面。

  虽然稍稍压缩了待在礼仪社的时间,但还不至于会造成困扰。

  现在就先陪他等妈妈回来吧。六瑶是这么想的。

  参考书上的习题批改完成,她将书<span id="chapter_last"></span>

  还给少年。

  知道自己的答案没有错误后,昱安露出松一口气的样子。

  「六老师很擅长玩桌游吧,反正现在也没事,要不要干脆来玩一下?」

  不想留给六瑶拒绝的机会,他已经从身后的柜子中取出一个小盒子。

  「之前等老妈回来时玩的那些我没有一个赢得了老师啊!那玩『狼人杀』怎么样?我一定不会输的!」少年的眼里充满斗志。

  所谓狼人杀就是一个让玩家分成村民与狼两阵营的游戏。狼人可以在「夜晚」阶段选择一名扮演村民的玩家出局,而在「白天」阶段时所有玩家则可以投票表决让一名玩家出局。如此重复这两个步骤直到一方阵营全数出局为止。

  是参与人数越多越有趣的游戏。

  六瑶点点头。虽然只有两个人好像没办法玩狼人杀,但既然昱安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好泼他冷水。

  工作。

  这就是工作,还没正式离开昱安家前,都还算在工作时间。

  「不过只有两个人耶,这样人类赢不了。」

  本人也发现这个问题了,果然是理解能力强的孩子。

  「不行啊,六老师。现在无论如何我都想玩狼人杀。」

  「我再叫一个人来玩。」六瑶说。

  从通讯录里找到那支号码,并按下扩音。

  「喂?是六姐啊。我们才刚送客户回去。一槭说你晚上会来这边过夜的样子。然后,那个可能要麻烦你这几天找个时间载我们……」刚接通电话,另一头的人就说个没完。

  「玩狼人杀吗?」

  「玩什么?」

  「狼人杀。」

  「……六姐你不是在家教吗?」

  「现在的情况必须玩狼人杀,哥哥你会玩吧?」

  「会是会啦,但那到底是哪种情况啊……所以你们那边有几个人?」

  「两个。」

  「太少了!这游戏至少要六个人才能玩吧?一个人当主持人另一个人当村民最后一个人当狼,没了!第一个晚上狼人只要杀掉唯一的村民就获胜了!还玩什么呀!」

  「六老师,这家伙的屁话很多耶,能不能叫他安静赶快开始玩啊?」昱安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径自开始发起牌。

  「昱安说你的屁话很多。」

  「我听得见啦!六姐你把扩音打开所以我都听得见啦!这个叫昱安的小鬼有够没礼貌的!」

  「总之,天黑请闭眼。」

  「欸?已经开始了吗?所以六姐你是主持人吗?」

  「只是兼差,我也有拿到角色卡。」

  「啊?呃?这样喔。」

  可能是察觉六瑶平时都是身处如此险恶的工作环境,电话那头的男人逐渐安静了下来。

  「那,狼人请睁眼,然后打一下想杀掉的人的手。」

  「那个,六姐。我不知道我的角色是什么……」

  六瑶睁开眼睛,把放在手机前的卡牌翻开。

  「你是狼人。」

  「这样啊,我是狼人呀,虽然你都把我的身份说出来了,不过我可以杀人对吧?可是我好像没办法碰到你们的手,那我直接说好了,我想把六姐杀掉,嗯……还是应该这样讲———请让我杀掉六姐,拜托了。」

  「好。那天亮了,大家请睁眼,然后有一个人被杀了,登登登,那就是我。」

  「啊……怎么会,是谁做出这么残忍的事。」电话那头的声音如同在念稿。

  「那请各位还活着的人好好推理一下,找出狼人的身份吧。」

  因为主持人的语气从头到尾毫无起伏,所以也完全没有这游戏原本应有的紧张气氛。

  「那要倒数了,三、 二、 一……」

  不过倒数还没结束,昱安就已经指着手机了。

  「我是村民,而六老师你被狼人杀了,所以剩下的那人肯定就是狼人没错。」

  因为是理解能力优秀的孩子,所以拥有缜密的逻辑也是理所当然的。

  「呃,虽然你们看不到我,不过我现在手是指着你的学生喔,六姐。」

  「那不算啦!眼见为凭!这样不算数!」昱安发出抗议。

  「票数是一比零。哥哥你被处刑了。恭喜人类获胜。」

  「……那既然我死了,我可以挂电话了吗?」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听来已经生无可恋。

  「嘿嘿!既然是我赢了,那六老师就得乖乖听我的话啰?」

  「什么?等等,原来你们有做过这种约定吗?对不起……六姐,我不该先杀你的,我应该先把这小淫虫……」

  六瑶把通话切断,将手机收回口袋里。

  「要我做什么?」她问道。

  「嘿嘿……」少年又发出同样的笑声,再次听见那笑声仿佛更猥琐了。「六老师先在房间等我一下喔,我去拿那东西过来。」

  说完,少年飞快地溜出房间。

  六瑶只是留在原本的位子上,静静地等着。

  很难不去猜想昱安所说的「那东西」是什么东西,不过六瑶的确没有在想。

  不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揣测上。这是从一槭师身上学到的行为准则。

  但可能也不能说是学到,因为六瑶原本就是抱持这种心态过活,只能说是刚好有人替她把心底话说出来而已。

  社会上有些人是想得很多做得很少,另外一群人则是想得少却意外做得很多,至于六瑶则是想得很多做得更多。

  只是没有人知道六瑶到底都在思考些什么,抑或是根本没在想。她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该坦率地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但自己完全不是那种能厚着脸皮把问题加诸到别人身上的家伙,一想到这里,六瑶便觉得实在没什么好多说的。

  所谓的烦恼其实并不是多严重的事,至少本人的认知是如此———再说讲出来也不代表问题能解决,既然如此,就别白费唇舌了。这是她不喜欢说话的原因。

  反正沉默寡言也有助于保护自己,对不擅长与人交往的她而言,正好能省去很多麻烦。至于那些不知是敏感还是迟钝所以不会过问自己私事的人,反而能让六瑶稍稍卸除心防与其对谈。

  例如老师的哥哥就是这种人,不知是因为自卑感还是罪恶感作祟,导致那个人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脆弱、一样悲惨。虽然本人似乎认为自己隐藏得很好,而实际上他也确实做得不错,但对于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人,那种阴郁的态度偶尔就会表现出来。

  虽然长相并不是特别帅气但也不至于丑陋,不是顶尖聪明不过倒也不算愚笨,在各方面都很平庸,只是因为心理因素才造就他这种像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处事态度。

  反正就是那种碰到棉花也会受伤的麻烦人物。

  只是六瑶并不讨厌他,不如说,她对这种人抱持一定程度的好感。

  比起外表、个性无一不趋近完美,或以此为目标努力的人,那些一旦被人检视就显得千疮百孔的人们更让六瑶感到自在。

  因为那个被六瑶称作「老师」的少女也是,这对兄妹都有着显著的、世俗认为应该是缺点的缺点,只是却没有一个人试图积极的去矫正它,就好像认命了,所以把这些缺点当作自己的一部分安分过活一样。

  六瑶异常地欣赏这种不知该说是洒脱还是颓废的人生观。

  当然,这种想法说出来也没有意义,所以六瑶只是把它搁置在心底一角,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细究。

  昱安回来了。

  但是样子很奇怪。

  并不是他那张笑起来特别猥亵的脸导致的,少年已经收起笑容,一反常态、战战兢兢地踏入自己的房间。

  腋下夹着红白色的布团。

  「那、那个我希望六老师能穿上它。」

  摊开来,是一件红白色的和服。

  简单来说,是件巫女服。标准的白色上衣与红色绯袴,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巫女服。

  虽然很不普通地出现在国中少年手中。

  「这个啊,嗯,这个是从拍卖网上买的。不过不是别人穿过的喔,真的啦……就、就只是看到cosplay道具店出清顺便买的而已。一件才一千多元而已,其实也没有很贵,想说还满便宜的,然后学校表演时说不定有机会用到……」他慌忙解释着,故意站在巫女服后面不敢露出脸。

  「我知道了。」

  「那……」

  「你平常会趁妈妈不在家时偷偷穿对吧?」

  「不对!才没这回事!我是男生耶!才不会想穿这种女生的衣服……」<span id="chapter_last"></span>

  」

  就算是六瑶,突然被男孩提出这种要求也会在生理上觉得反感。

  而且这孩子很显然就是轻小说看多了,从他书架上那成堆以美少女作为封面的书册就可知道,许多人超过一定年岁就会因为不思议力量而无法再翻开这类书刊。

  「拜托了,六老师。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穿上它,这是我这辈子的唯一请求。」

  这辈子的唯一请求从小孩口中说出实在很没有说服力,但却深得许多少年少女信赖,认为这是交涉的一大金句。

  这种错误的观念不知道最初是由谁鼓吹的。

  「如果六老师愿意穿上的话,下次我一定会努力考到一百分!考试会尽量考到前十名!」

  少年提出了对六瑶而言毫无吸引力的交换条件。就算昱安不仅班排名前十,甚至考到第一名好了,六瑶的薪水也顶多从时薪四百变成四百五,却会因此牺牲许多无法用三言两语清楚陈述的东西。

  例如身为人的原则还有对自我的信赖。

  何况昱安并不是说「一定」,只是说自己会「努力」而已。

  以国中生而言,已经是相当狡狯的话术。

  打从他一开始坚持要玩狼人杀时,就已经开始布局。

  并不是无论如何都要玩狼人杀,而是无论如何都得让六瑶穿上巫女服。

  很深的执念。

  几乎要看见熊熊火炬在少年瞳孔中燃烧了。

  「no。」

  然而火炬很快就熄灭了。

  「不论如何……都不愿意吗?」昱安支支吾吾地低着头走近六瑶,手中的巫女服在地板上拖行。

  也不是不愿意,只是没有理由这么做。

  就算昱安老实承认自己是为了不正经的理由才提出要求,六瑶不但不会多说也不会因此把少年当作人格瑕疵者,仅会普通的拒绝而已。

  毕竟喜欢巫女对国中少年而言,倒也不是个无法跟母亲提起的嗜好,更危险的兴趣比比皆是,与骑劲战在山路狂飙相比,任何妈妈都会希望孩子待在家看美少女的海报傻笑就好。

  这样消耗的至少不是寿命,而是卫生纸。

  可是现在则是因为不知道昱安的真正目的,所以她才不愿接受这个请托。

  如果少年真的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那她并不是毫无沟通余地。

  「这是为了我的爷爷……爷爷他很喜欢巫女。」

  似乎没有起到游说的作用。

  情况变得更诡异了。

  喜欢巫女的爷爷。

  不论从各个角度分析,好像都只是个单纯的好色老头。

  只是六瑶很快就进入状况。

  「你爷爷在家吗?」

  少年点头。

  「你希望我穿上这个去见你爷爷?」

  少年头点得更快了。

  「可是我不是巫女。」

  「没关系的!就算……就算只是做做样子也行,爷爷他认不出来的!」

  昱安睁大眼,额头上浮现几条纹路。

  「这是爷爷的心愿,所以我希望至少能帮他完成这个愿望。」

  「看巫女吗?」

  「是的……」

  「为什么不出国呢?」六瑶说。

  以昱安家的经济条件绝对能负担去日本游玩的钱。与其在这看滥竽充数的冒牌巫女不如去日本找真正的巫女———如果他的爷爷真的对巫女抱持着狂热爱好的话。

  「不行……」少年说:「爷爷他,没办法出国。」

  他将巫女服强行塞到六瑶怀中,宛如拒绝承认事实般直摇头道。

  「因为爷爷他……就快死了。」

  2

  听说正统的巫女服连内衣裤都不能穿,可现在是连襦袢都没有提供的严峻情况,因此六瑶不可能完全依循古礼更衣。

  再说这件衣服只徒具外观,对细节并不是很讲究。例如领口与白衣是一体成形的,并不需要额外的绑带固定。另外,由于在室内,所以也不可能真的穿上足袋踩着草鞋,更遑论是披在外头的千早了。

  不过光是这样,穿脱已经够麻烦了,尤其衣襟若是不慎歪掉就很难调整。

  花了比想象中还多的时间,从浴室走出来时,在门口等待的昱安已经在打瞌睡了。

  「哇啊!六、 六老师!」看见六瑶的瞬间,昱安整个人弹了起来,睡意已完全消失。

  「这样穿,应该没错吧?」

  「呜喔!很适合!非常合身喔,老师!那个,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的吗?」

  少年正与自己的意志力拔河,努力克制自己不往六瑶扑过去的冲动。

  「胸口很紧。」

  可能是第一次,六瑶在外人面前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我不知道六老师的尺寸……真的很抱歉。」

  你如果真的知道才该抱歉。六瑶心想。

  昱安惭愧地欠身道:「麻烦六老师先跟我到楼上来吧,爷爷的房间在二楼。」

  不知是巫女服的魔力还是其他因素,那个好动的小鬼现在反而判若两人,拘谨许多。

  昱安虽然个性浮躁,但还算懂得拿捏事情的分寸,不至于会做出不礼貌的举动或太恶劣的玩笑。

  所以他刚才所说的,有关爷爷的事应该是真的。

  可是六瑶没有换上这身衣服就能替老人家圆梦的自信。

  一个即将过世的老人,生命中最后的遗憾———或着该说是希望,是能见到巫女。

  等这个世代的年轻人鬓角斑白时或许会发下类似的心愿吧。

  但是对经历过日治时代的老人而言,巫女对他们而言肯定有更深层的意义,至少不会是单纯美观与否的视觉感受。

  神道教的神职人员,就其神圣性是毋庸置疑的。正式在台湾人的思想中造成根深蒂固的影响应该是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后的事。

  不过这也只是概括而论罢了。

  单纯因为深信其中具有特别涵义的六瑶,是为了替昱安的爷爷圆梦才换上巫女服。

  举手之劳而已。

  绝对不是内心的某个声音正说服自己穿上它。

  少女心。

  才没有这种东西……

  「爷爷以前最喜欢跟我讲巫女的故事,所以他看到六老师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样子啊。六瑶默默跟着昱安走上楼。

  「爷爷见过真正的巫女哦。六老师见过吗?」

  没有。毕竟没有出过国。

  「那么,这里就是爷爷的房间了。」昱安在二楼某个位处边间的门前停下。

  「我先看一下,因为爷爷总是在睡觉。」他把头探进房里后,又很快转过身对六瑶说:「果然在睡觉。」

  「那就不要打扰他了。」

  然而昱安却拉住准备转身离开的六瑶,他说:「还是进来陪我看一下爷爷嘛。平常爸爸都不准我接近爷爷,我想爷爷要是知道有人来探望他应该会很开心。」

  「是很严重的病吗?」

  如果是传染病的确要保持距离。

  「不是,是癌症。已经扩散到全身了,所以我说爷爷他快死了。」

  「癌症不会传染。」

  「的确不会。」昱安没听懂六瑶的意思,只顾着把她推进房间。

  老人的房间非常简陋,看起来许久未使用的橱柜以及角落堆放着的纸箱让人觉得这里原本应该是做为仓储用途。幸好几袋成人纸尿布稍稍挽救了这种令人难过的猜想。落地窗外与小阳台相通,原本阳光应该是房间内最好的光源,但现在被茶褐色的窗帘阻隔起来,使室内染上了一层烟灰色。

  一张对老人而言太过苛刻的铁板床,老人就在上面熟睡着。

  「爷爷,这是六老师,不过现在她是巫女。」昱安跑到老人的床边,对他说道。

  虽然老人没有任何反应,六瑶也跟着向老人打招呼:「您好,我是巫女。」

  「这样就行了吗?」六瑶向身旁的少年问道。

  「六老师能跳支舞给爷爷看吗?」

  「我不会跳舞。」

  「没关系啦。」昱安甩动着双手说:「像这样就行了。」

  「这样?」

  六瑶也模仿着少年的动作,快速的摆动前臂。

  总觉得像是在跳新式健康操。

  「不对啦,老师。脚也要跟着动才行。」

  昱安一边甩着手,一边踏着不太稳的舞步在狭小的房间内绕圈。

  「以前我好像看人做过类似的。」六瑶说。

  「所以你明明就会嘛!」

  「不,我想这应该不是你爷爷说的那种舞。」

  多说无益,六瑶决定还是姑且试试看。

  前举左,右过左,左就右。次举右,左过右,右就左。次举右,右过左,左就右。如此三步,当满二丈一尺,后有九迹。

  依照记忆中的口诀,六瑶跟着跳了一次。

  ……这真的是巫女会做的事吗?<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如果是巫女应该要跳神乐才对。

  不知道是昱安的表现能力太差还是原本老人对巫女的印象就是如此,六瑶觉得某个环节似乎搞错了。

  「很像了、很像了。爷爷说的巫女好像就是这样跳,不过手也要一起摆动才行,还要一直转圈。」

  「我知道了。」

  照着昱安的指示,六瑶觉得自己距离巫女的形象越来越远。

  「然后还有咒语……不过爷爷说他也记不得咒语的内容了,所以应该没关系吧。毕竟有心最要紧,别忘记要保持微笑。」

  「笑。」

  「呃,算了,老师你还是跳舞就好。」

  就这样一连转了几十圈,即使六瑶平衡感再好都感到头晕目眩。

  有点做过头了。

  可是老人依旧沉睡着。

  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生命气息地,睡着。

  「这样就行了吗?」

  「啊,嗯。」昱安难掩落寞神情,但还是努力回以笑容。

  关于祖孙俩的巫女话题,六瑶有种疏离感。

  对巫女的理解,六瑶与少年间明显存在着鸿沟。

  昱安从墙边拉了张椅子,让六瑶能稍事休息。

  「我去拿饮料来,老师先坐一下吧。」

  他显然不希望六瑶这么快把衣服换下来。

  已经耽搁快一个小时了。

  这样可能赶不回去吃晚餐。

  「那个,最后可以让我跟爷爷和老师拍张照吗?」

  昱安喘着气出现在门口,手上除了瓶装红茶外还拿着手机。

  六瑶起身来到老人身旁,伫立着不动。

  「不用这么拘谨啦,老师。稍微比个手势吧!」

  「ya。」

  虽然这不是能比出胜利手势的场合,只是六瑶也想不到其他的手势。

  穿着巫女服比着ya,和满脸笑容的少年与他濒死的爷爷合照。

  非常不协调的构图。

  如果被昱安妈妈发现了,六瑶肯定会立刻被炒鱿鱼。

  「谢谢老师,爷爷他啊,真的很喜欢巫女。等他醒来我会让他看看的。」

  已经不知道昱安是第几次提到爷爷喜欢巫女了。

  一般来说,除非工作需要,六瑶绝对不会过问别人的私事,只是昱安给她的感觉,反而像是希望她来询问原因似的。

  少年的心思比外表细腻许多。

  「为什么是巫女?」六瑶决定直接开口询问。

  「什么为什么?」不知道是在装傻还是不愿直接回答,昱安装出惊讶的样子反问。

  「为什么你爷爷会这么喜欢巫女?」

  「哦!」少年故意拉长音量,答道:「因为爷爷小时候曾经爱上一个巫女呀。」

  曾经……意思是这段恋情最终没有结果。

  昱安将红茶抛给六瑶后,自己大大方方地扭开瓶子喝了一大口。

  「那时候爷爷的年纪比我还小,他说自己小时候身体不好———好像脚有问题,所以阿祖他们就请巫女来替他驱魔啦还是祈福什么的。这好像是……嗯,五十年前的事吧?」

  五十年前,那时台湾早就不在日本政府统治下了。

  疑惑很自然地在六瑶心中产生,但是她决定让少年先把故事说完。

  「巫女是个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姐姐,人长得很可爱,穿得也好漂亮———我爷爷是这么说的啦!我想应该就跟现在的六老师一样吧。」少年害羞地抹了抹鼻子。「她拉着爷爷跳舞,原本爷爷的脚不太好,照理来说是没办法跟着她一起跳的,只是爷爷可能真的喜欢上人家了,结果跟人家一起跳了好久,爷爷还说他都不会觉得累,当下满脑子都是那个巫女的事。

  一旁还有人敲着锣打着鼓,唱着歌,好像祭典一样。嘿~喝伊磅啊耶~嘿~喝伊磅啊呀……好像是这样唱吧?我只是模仿爷爷,他也只记得几句而已,连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反正因为那个巫女的关系,村子里的大家都变得好开心。虽然爷爷只见过那巫女一面,却永远忘不了她。」

  「后来没有再见到巫女了吗?」

  「没有。」昱安说:「因为那个巫女死了。」

  「为什么死了?」

  「舞跳到一半,有穿军服的人跑到村子。巫女为了保护爷爷,被射中好几枪,死了。」

  「他们到村子做什么?」

  昱安耸耸肩。「不知道,他们到每户人家里看见东西就砸,还会把值钱的东西拿走。不过爷爷说,因为巫女牺牲自己的关系,所以村子里才没有其他人受伤。」

  「只有巫女死掉吗?」

  「只有巫女死掉。听说那些人开了十几枪,结果全部的子弹都只打到巫女身上。所以爷爷说他的命是巫女救的,否则那天全村的人都会死。」

  因为室内昏暗的缘故,少年的表情有些模糊,只是从他的语气听来,也为这故事感到悲伤。

  明明没有亲眼目睹,却好像在描述自身经历一般。有关巫女的故事,或许是他和爷爷最紧密的联系。

  他同时替五十年前死去的巫女难过,但也同情现在正躺卧病床孤独等死的爷爷。

  孤独———恐怕不能算是孤独,毕竟老人和子孙都还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只是一个人留在这阴暗的小空间,也显得凄凉。

  就某种程度而言,六瑶很能体会这份孤寂。在家庭的框架下生活,却没有能倾诉的对象,这种苦处对许多人而言都是种折磨。

  何况是走过六、 七十个年头的老人。

  「六老师,今天对你提了很多要求,其实我真的很抱歉。不过巫女的事,我从来没有跟其他人提起,你是第一个。

  爸爸很不喜欢爷爷,我曾听他跟妈妈说过,是因为爷爷已经快不行了才把他接回家,其实在那之前爷爷都自己一个人住。」

  「知道原因吗?」

  「我爸很讨厌跟我讲爷爷的事,所以这些都是妈妈偷偷跟我讲的。她说爷爷在老家那因为犯了罪,所以不得不带着爸爸从村子里逃出来,他们原本就穷,结果逃出来什么都没了爷爷也不工作,是靠着我爸半工半读才养活爷爷。」

  他指着自己的头说:「爷爷在那之后脑子就有点问题。」

  窗外的阳台飞来一只麻雀,正往里头瞧着。

  「老师一定很想知道是什么罪吧?」昱安一改先前的低落情绪,以不合时宜,轻松的口吻说:「是杀人。」

  他别过头去,望着被褥下的爷爷说:「听到我爷爷是杀人犯,六老师是怎么想的呢?会害怕吗?」

  「没有想法。」

  不是在逞强。听见了杀人,六瑶心里的确没有特别的感触。

  有些人只要一听见「杀人案件」就会开始呼吸急促,变得歇斯底里,非要弄得所有人都心神不宁才甘愿。另一种人则是会感到莫名兴奋,即便他深知事态的严重性,也恨不得自己就参与在事件中。

  六瑶不是这两种人。

  她是早餐时看见头版挂着残酷杀人命案头条时也会毫不犹豫地翻页的人。

  对于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只要维持在「听过」的程度就好。

  所以面对老人过去的罪行,六瑶也只能平淡地给予「原来是这样子」的回应。

  不为所动的态度让昱安也吃了一惊。

  似乎受到了打击,他霎时间不知所措。

  「完全没有想法吗?哈哈哈……其实我还以为六老师听完会有点反应呢。虽然当初我听到爸妈他们在讲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可怕就是了。」

  「是吗?」

  「因为这个……感觉有点复杂。你想想看嘛,老师,爷爷生活的那个年代都会有人跑到村子乱杀人了,就算过了几年,住在那种偏远地区搞不好还是会有强盗之类的……就算爷爷真的杀了人好了,要是他杀的人本来就是个坏人呢?那也只能算是坏人死有余辜,不能因为这样就断定爷爷他一定是错的。

  但人情归人情,法律归法律,虽然说爷爷是从村里逃走的,不过那也是因为不想连累村民吧。」

  少年以成熟的口吻诉说着。

  「你的意思是,全村的人都有涉入犯罪吗?」

  「搞不好是这样咧!」昱安十分自信地吐出鼻息。

  「反正我是认为爷爷不可能杀人,就算有,也一定是因为有什么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他很认真地说:「喜欢巫女的爷爷不会是坏人!」

  说完,他又把视线放回六瑶身上,一双眼在她身上打量许久。<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昱安再度拿出手机,迅速又拍了一张。

  「爷爷好像有一本叫《巫女图》的书,不过不知道放在哪里,要是找到的话再借你参考看看。」

  「我不会在家穿这种衣服。」

  不过倒是能拿回去礼仪社送人,尺寸应该比较合适。

  「嘿嘿,老师你明明就看起来很开心呢,干脆以后上课都穿着它吧。」

  「错觉。不可能。」

  「别这么说嘛。其实我真的没想到老师愿意为了爷爷穿上它……虽然我也没办法保证能考好,不过下次段考我会稍微努力点啦。」

  就这个时候,一楼传来砰砰的声响。

  「啊,老妈终于回来了。我们下去吧,要是被老妈发现我随便跑到爷爷的房间里肯定会被她臭骂一顿。」

  临走前,六瑶又看了老人一眼。

  老人的双眼始终是阖上的。

  「对了……在那之后你们有回去过那个村子吗?」

  「哦?」少年也没想到六瑶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没有啊,那里离这里很远耶。要开好几个小时的车,老师你对那里有兴趣吗?要不要下次我们两个一起去?」

  当男女双方相差近十岁时,这句话对年长的女方而言听来就像撒娇。

  六瑶很慎重地拒绝了。

  这种玩笑话连本人都不会当一回事,所以少年并没有露出失意的样子,他改口道:「没关系啦,要去就去垦丁玩吧,我毕业旅行就是去垦丁。毕竟那种深山简直无聊死了!」

  「太白乡。」昱安说:「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老爸他的故乡。听起来就是个盛产太白粉的地方,对不对?」

  他夸张地笑出声来,能够被自己的玩笑话逗乐,是这个少年的其中一个优点。

  太白乡。

  无暇理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的少年,六瑶正在脑中快速翻找着有关这个地方的记忆。

  不过一无所获。

  这对六瑶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3

  我无法想象六姐究竟是如何抵达我们这的,尤其是当外头正被突然的雷雨蹂躏之时,更让我一见到六姐的当下就产生无法用三言两语表达的浓厚歉意以及罪恶感。

  穿着巫女服、骑着几年后就该报废的小绵羊,机车把手上还挂着速食店的塑胶提袋,风雨无阻地来到礼仪社。

  我以为她是去当家教的,原来是跑去神社打工了。

  不过,现在哪里还有神社?

  离我们这最近的北投神社早就已经消失,只剩下看门狗还在而已。

  这样穿上那套衣服的理由是什么?

  还是,应该说制服?

  属于巫女的制服。

  巫女。

  光是在神社前扫落叶就能让经过的参客体悟心灵祥和。

  就现在听来、看来甚至想来都是很让人遐想的职业。

  跟女高中生一样,如果下辈子投胎,许多人都会希望能成为这种美丽的生物。

  但现在不是她出场的时候。白衣经过雨水洗礼,就会发生很不得了的事。

  除了自主规范不盯着她瞧外我也没有其他方法。

  这对不管再怎么声称自己正直但内心仍然会保有下流想法的人而言是种折磨。

  「六姐,」我替她撑起伞并指着她那身衣着问道:「为什么会穿成这样?」

  「家教学生要求的。」

  「你这是什么家教啊!」

  虽然从最后一通电话的内容判断,造成这种结果的始作俑者好像是我。

  「因为他的爷爷很喜欢。」

  「连爷爷也加入了吗?」

  「没有,爷爷只是躺在床上而已。」

  原来如此,只是躺在床上呀。

  果然还是不要再过问好了。为了讨生活,六姐也有她自己的苦衷,再问下去就显得我太不会阅读空气了。

  我从她手中接过湿掉的晚餐,跟着她把机车停好后,和她一道回屋子里。

  「小六……你那是什么打扮?」

  果不其然,一槭也皱着眉头向六姐问一样的问题。

  于是鸡同鸭讲的对话又重复了一次。

  「那我先去换衣服了。」

  六姐好像是因为刚好撞见学生的母亲又急着买晚餐,再加上外头乌云密布、一副暴雨将至的样子,所以因为没时间也懒得解释的缘故,干脆就直接穿着这身衣服过来了。

  虽然我觉得解释比较好———无论如何都还是向学生的母亲解释一下比较好,只是六姐很轻易就放弃这个选项。

  巫女骑着小绵羊,行径山路疾驶而来。

  巫女骑着绵羊来。

  总之,人平安最重要,其他都无所谓了。

  「是不用急着换啦,你穿这样啊,很合适喔。对吧?」妹妹好像正在征求我的意见。

  「是吗?」

  原本想走去一槭房间更衣的六姐停下脚步看着我。

  合适,当然合适。

  毕竟美少女不管穿什么都很合适,退一万步,就算一丝不挂也不会有人为此感到困扰。即使六姐的年纪已经快达到「少女」一词的临界值,但这反而更增添了几分成熟女性的韵味,让这套衣服在她身上完全不会有任何不协调。

  担任巫女的年龄极限据说是二十五岁,那六姐还在安全范围内。

  无懈可击。

  「嗯嗯……但就是色情了点。」一槭说。

  带着品头论足般,鉴赏家的眼光说。

  你在乱讲什么东西。

  「色情?」

  「是啊,现在的小六,感觉非常h,已经不能用单纯的色情来描述了,应该说色气满满,是那种母亲隔着门板都会察觉儿子在房间里面乱搞的程度。」

  真的是名副其实的满出来了。

  一槭带着不该属于少女的轻浮眼神瞟向我。

  「怎么样?快受不了了吧,兄长大人?要不要叫小六今天晚上把衣服留给你啊?」

  「为什么只有衣服啊!」

  这让她立刻露出奸诈的笑容。

  「这样还不满足吗?还真是贪心啊……」

  不,只是单纯因为这种时候不会只留下衣服,通常是「要不要叫小六今天晚上过去找你啊」这种感觉(这是客观性描述,不代表本人立场),又不是织女还是白鹤,只拿到衣服有点悲哀。

  更悲哀的是好像被自己的妹妹当作会拿女生衣服做奇怪事情的人。

  但是解释很麻烦,所以算了。

  大概能理解六姐为什么会穿着巫女服直接过来了。

  「我去换衣服了。」

  终究还是没能挽留巫女。但我已经很庆幸六姐她至少没有对我表现出鄙视的样子。

  可能是习惯了吧,我是指习惯一槭胡说八道了。

  把六姐带来的供品放到一槭师的供桌上后,我回到位子啃起汉堡。

  整个下午都在听客户说故乡的事让我感到筋疲力尽,原本满脑子都是有关那座坟墓还有太白乡的事,现在一闭上眼却浮现六姐穿着巫女服湿漉漉的样子。

  杀伤力真强。

  不知道为什么,一槭不太喜欢在用餐时间提工作的事,所以尽管我对太白乡的过去有满腹疑问也无从得到解答。再说,她的样子似乎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还没有头绪。

  到底是要把太白乡的无名墓视作一般的坟墓处理,还是当作崔以信母亲的长眠地看待,无疑是个难题。

  如果是前者就不需要太繁杂的手续,只要确定无人持有墓地所有权并从乡公所取得同意就能开挖,至于聘请法师、事先知会墓主那都还在其次,只要联络阎先生,让他安排就能解决。

  后者的话就和以往我们接到的业务一样,只是没有明确的破土时间也不知道捡金完后要如何处理。不管是由客户自行领回,或是无限期放在我们这都显得不妥。

  因为没有从青镵那获得足够的资讯。

  青镵她就是一副要我们少废话、硬着头皮上的样子,一槭刚才也针对这些不明不白的讯息打电话给她,但是没有接通。

  可能是位在收讯很差的地方,或是还没习惯智慧型手机的介面。

  毕竟她不是个会故意拒接电话的人,就算一槭的口气很差,她也不会放过任何嘲弄一槭的机会。

  直到我们快把晚餐解决时六姐才回来。看来巫女服穿脱真的很麻烦。

  换回轻便的白衬衫也把长发扎了起来,刚才那个巫女已经不在了。

  稍稍感到有点惋惜,但是我不能表现出来。

  「所以,六姐刚才真的是去家教吧?」

  我对这个问题依然耿耿于怀,感觉若是没有得到合理的答案今天晚上就睡不着觉。<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不同,是一个让人感到哀伤的故事。

  牺牲自己拯救村人的巫女……

  以及知晓爷爷背负杀人罪名却仍试图替爷爷辩解的少年……

  还有最令我在意的。

  再一次的,成为命案的舞台———

  太白乡。

  也是所有事件的源头。

  太白乡的土地神方晖娘娘、无名古墓,现在又加上三十年前的惨剧。

  和崔以信说的时间点一致。

  此外还有老人小时候遭遇的凶杀案。

  牺牲的巫女。

  「六姐,你确定那小鬼说的……真的是太白乡?」

  「昱安是这么说的。他认为那是个盛产大量太白粉的地方。」

  那应该是在墨西哥才对。如果是台湾,应该会先以走私中筋面粉为目标努力。

  不过那不重要。

  「又是在太白乡啊……」我忍住举手投降的冲动,向一槭问道:「太白乡有巫女传说吗?下午时好像没特别听客户提到。」

  至少崔以信说的并不是「巫女」。

  「……我怎么可能知道。这地名我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说咧,而且你说传说……这听起来像是亲身经历,好像不能算是传说了。唔,但要说传说嘛,如果这件事里面有些穿凿附会的成分那也算是啦,因为这故事听起来很奇怪嘛。搞不好其中有些内容是老爷爷骗孙子才说的。」

  「是哪部分奇怪?是指巫女牺牲的部分吗?」

  「那边当然也是啦。小六,你说巫女是被闯进村子的人枪杀的对吧?因为这样,所以原本要打在其他人身上的子弹都跑到巫女身上了。」

  「昱安是这样说没错。」

  「……这巫女是万磁王吗?」

  「还是别拿往生者开玩笑吧,一槭。」

  「才没有开玩笑!这世界上哪有人能够吸子弹的!为什么不去躺钉板、坐油锅,非要选这种注定只能表演一次的方法展现神通力呢?而且,那是巫女没错吧?那就奇怪了……神社的巫女没有理由向信徒展现神通啊!」

  「巫女不用吗?不过巫女也会替人占卜、治病对吧?」

  「那是明治维新以前的事,现在的巫女作法都是形式上而已。她们没有义务,也没办法向信徒展现奇迹,所以只要符合基本条件的话任何人都能担任。」

  「小六啊,」一槭又问道:「你说这是五十年前的事吧?」

  对。六姐回答,大概是七○年代的事情。

  七○年代。

  嗯,石油危机还有十大建设?亚洲四小龙?

  此外,印象中那是外交困境最艰难的时候,一九七一年退出联合国后,隔年日本就与我们断交。

  与反日潮有关吗?

  我把这个猜想告诉一槭。

  「不……这应该和那没有关系,那几年不只日本,所有国家都一样,如果要反的话应该要反世界才对。」

  反世界。

  非常帅气的词汇。

  「而且,」她说:「宫司就算了,台湾的神社里巫女的人手一直都不够,很多神社是见不到巫女的。等国民政府迁台后,日本人回去了,大部分的神社也都拆了,短短几年还不足以让神道教取代佛教,根本不可能在三十年后还有巫女执业。」

  「真的没有吗?」

  老实说我不太相信,我觉得一口否定巫女存在有点太草率。

  「就算有……以这个形式只能算是流浪巫女吧。神社里的巫女是不会跑到村民家里去消灾祈福的,只有像潮来那样的梓巫女才会像这样跑去人家家里占卜啦、治病之类的。

  但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十九世纪后的巫女已经不会占卜、通灵,现在就连日本本土都要跑去恐山那种地方才有机会看得到巫女作法,更别说台湾了。」

  「意思是,日治时期就算真的有巫女,那些巫女也不可能会跑到村子里做法,对吧?」

  「就是这样。小六,你的学生该不会是搞混了吧?」

  「搞混?」六姐歪着头问道。

  「搞混啊。把巫女跟女巫搞混了,虽然说巫女以前也是女巫,女巫也是巫女……嗯,不过女巫不是巫女,现在的巫女也不是女巫。女这个字不管放在巫的前面后面都行,重点还是巫才对。巫女女巫女巫女巫巫女巫,来,跟着念一遍。」

  「多亏你,我已经搞混了。」我说。

  而且我也不相信你能一字不漏地再讲一遍。

  「那个啊,关于巫字的起源其实还有不少说法,最代表性的是说这个字表示手持巫觋工具的样子,但是也有人说它其实是象征龟甲占卜后呈现的图样,此外更有人说这是代表天地间有人围着中间的树木跳舞,娱乐神明的意思。《说文解字》最支持最后一种说法,认为这就是表示人跳舞摆动袖子的模样。」一槭挥了挥长得夸张的衣袖,继续说道。

  「如果是以神道的巫女来看,最后一个说法也的确最符合。因为最早的巫女———天钿女命就是用舞蹈把天照大神请出天岩户的嘛。

  只是不论神道还是中国道观,甚至是南岛语族原民信仰的起源,都和萨满信仰脱不了关系。所以我觉得与其把范围局限在神道的巫女,倒不如从巫教的巫女来看比较有机会。

  再说,除了刚才说的年代古怪还有巫女的行为不符常理以外,还有个奇怪的地方。」

  「什么地方?」

  「小六,你的学生说那个巫女做法时,周围有什么乐器?」

  「有鼓声、铃声,巫女自己还会敲着铮。」

  「铮?是指古筝吗?」

  那还挺大的,应该不是能边跳舞边演奏的乐器。

  「大概不是你想的那种铮,我觉得他说的应该是类似钹的乐器。当啷会发出巨大声响的钹。」一槭如此说着,再度问道:「只有这样吗?」

  「只有这样。」

  「那就没问题了。因为这肯定不是神道教的仪式。」一槭轻呼了一口气。

  「有鼓声,没有听见笛声,倒是冒出了钹。比起神道乐队,不觉得这听来很熟悉吗?锣鼓喧天的声音,还有小六刚才说的———有人咿啊咿啊的唱。」

  「就,庙会?那是……道教?」

  「应该说道教把它内化成自己的一部分了,消化后又独立出道术一类的系统。因为祭神用的歌舞活动从《周礼》就开始记载,后来在秦汉、唐宋至明清,都还是有跳舞娱乐神明的纪录,所以不专属于道教而已。女性称作巫,男性称作觋,在台湾称作乩童和扶鸾,说起乩童应该就很熟悉了吧?」

  我对乩童的印象就是因为神灵附体所以神智不清的人,好像有名的宫庙都会配置至少一个。

  「因为闽南语中的乩就是巫的意思,而乩这个字本身又和占卜有关,左边不就一个『占』了吗?所以乩童的工作内容其实和古代的巫是一样的,占卜、驱邪、治病、降灵都在他们的业务范围内。要是再广泛点来看,乩童、道士,还有法师和巫女———这里说的巫女已经不是神道的巫女了,是巫俗信仰中的巫女———都有不少相似性,就是在强调与神灵之间的联系。刚才提到乩童的工作,就是古早医学、天文、心理学、哲学的原型,对以前人来说几乎都是无法用常识解释的领域,因此乩童可说是拥有高度技术含量的职业。」

  听起来和现在的形象有不小的落差。

  「可是道士和法师呢,是不会直接与神鬼对话的,至少绝对不是对等地坐着谈,所以乩童扮演的其实是灵媒的角色。

  这种概念又更偏向原住民的巫师了,透过与天地自然万物的交流满足愿望,因为都说了万物嘛……所以什么神都拜,有从大陆那边来的神,也有本土自己创造的神,根据统计,台湾一年有将近三分之二的日子都是祭典。

  这些祭典大多都是为了道教神存在的,但是台湾的乩童本身就与道教息息相关,道教本身也算是巫教的进化型,因此把乩童行使的巫术当作道术、法术好像也没问题。但是乩童的概念绝对不属于任何一个宗教,它是基于人类对环境的观察体悟而自然产生的。」

  「讲这么多,这跟那个老人遇到的巫女有关吗?」

  「有关啊。如果跟那位巫女没关系,我就不会说这些了。我的其中一个优点就是心直口快,说话提纲挈领,毫不拖泥带水。」

  才没这回事。<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插嘴道。

  「对啊,金色的、有龙纹,还会画着太极图。怎么样?对你来说太刺激了吧?」

  这画面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偷偷看向六姐,她只是抿起嘴唇什么也没说。

  可能是正想象自己穿着那种衣服的画面吧,她好像不太开心。

  「其实也不是说非得穿上八卦兜啦,也有很多乩童或巫女是不需要依靠特定服装或道具才能通灵的,又不是魔法少女……所以说啊,小六你那个学生真的不是别有居心吗?」

  「昱安爷爷的确告诉他,那位巫女是身穿红色的裙子和白色的上衣。」

  这怎么听都是日本的巫女嘛!

  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一槭她会不会又搞错了?

  「这……当初他到底是在哪里找上登门服务的巫女啊?」

  结果一槭已经先抱着头趴在桌上,发出呻吟。

  「而且还有那些把巫女打死的人啊,那些人要怎么解释?是单纯的强盗吗?」

  「那个也很奇怪,老实说我一开始还觉得这会不会是那巫女自导自演的。」

  「为什么这么说?」

  「为了展现神力,台湾的乩童很喜欢自残。」

  突然想起她一开始提到的躺钉板、坐油锅,应该就是指这件事。

  「这一点倒是满特别的。」她说:「一般的巫师不会勉强自己承受肉体上的苦痛,但台湾人很喜欢玩这套,不管是观众还是乩童都挺乐在其中的。前阵子就有新闻说乩童修行时把自己打到送医院。」

  「欸?我以为这些表演都是在不弄伤自己的前提下进行的。不是要表现神迹吗?这样会不会很没说服力啊?」

  「哪有这么好混!能不流血当然是好嘛,代表神灵附体、刀枪不入啊,只是真的流血也可以说自己的苦行充满诚意,一定能感动上苍,不管怎样都能吸引信徒,而且流点血通常大家看了更兴奋。

  许多宗教都有苦修的概念,东南亚、印度不是也常看到僧侣表演坐油锅、踩铁钉?因此会有这种想法多少也跟佛教有关。还有那些拿狼牙棒往脑袋砸的,和天主教的鞭笞也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借由肉体的苦痛磨砺自己。」

  「这真的有用吗?」

  「你如果想试试看我可以帮忙。」

  不用了。

  我并没有这么远大的抱负。

  「可是,那个巫女是真的被人打死了。」

  身中十几枪,七孔流血。

  绝对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假设真的是要表演神迹,那应该没必要采取这么激烈的手段。

  「而且,」我接着说:「巫女似乎是替那小子的爷爷挡下子弹。」

  这时六姐发言了。

  「我刚刚用手机查了一下七○年发生的重大凶杀案,不过没有找到和巫女有关的案件。」

  「会不会是没有报导?」

  如果案发地点是偏远乡村的话,很可能根本没有报案或是案子被吃下来。

  我想起今天下午客户提起,有关他父亲犯下的凶杀案。

  那起案件也没有浮上社会版面———假设它真的存在的话。

  「可能。」

  六姐没有否定,但也没有肯定。

  可是听那小子说,要不是有巫女在的话,全村的人都会被波及。意思是如果巫女不在,这可能就会演变成屠村惨剧。

  屠村……这不该是七○年代会发生的事。

  台湾已经告别那段血腥的历史了。

  「还有一个地方让我很在意。」一槭手撑着头,盯着六姐说:「那个巫女为什么要拉着人跳舞?」

  「这样有什么问题吗?你刚才不是说巫师就是跳舞给神明看的?」

  「是没错,可是干么拉着你一起跳?而且台湾的乩童明明就不跳舞,结果听起来那老人碰上的巫女好像把舞蹈当作仪式里很重要的一环。

  小六,你可以模仿一下那个巫女是怎么跳的吗?」

  「好的,老师。」

  六姐从位子上起身,来到客厅的正中央。

  接着甩动双手。

  ———越甩越快。

  快到在一旁观看的我都觉得头晕。

  两脚也开始动了。

  看起来像是在转圈圈。

  ———越转越快。

  不行,头真的好晕。

  「他说巫女还要记得微笑。」

  说完,她对我投以笑容。

  非常可怕的笑容。

  足以让我把原本穿着巫女服的她的美好记忆全部驱逐,阖上眼也仅记得这抹笑靥般的可怕。

  要是我再年轻十岁,这就能被称作童年阴影了。

  总之,如果再盯着她的笑脸看,可能心灵会造成无法抹灭的伤害,所以我立刻别过头。

  约莫过了一分钟后她才停下来,这段期间她大概都一直在转(同时对着我笑)。

  「和我原本想的舞不太一样。」一槭说。

  「的确,正常的巫女应该不会戴着般若面跳舞。」

  「你在说什么啊?我是以为小六原本说的舞应该是先全身颤抖,然后开始蹦蹦跳跳的这种……讲白话点就是起乩。」

  这么看都不像。

  而且竟然期望一个妙龄女子表演起乩,实在太恶劣了。

  再说,庙里的乩童起乩时虽然也会抖动身体,但大概没有人会把它当舞。

  如果忽略六姐的笑容不看的话,六姐的舞步存在着某种与起乩完全不同的美感。

  和一开始所说的巫女一样,应该是神明看见了会觉得有趣的舞步,对周遭的人也具有一定的感染力。像是艺术表演,只是又与阵头截然不同,没有任何刚烈的元素。

  很难将我所认知的任何一个宫庙文化做结合,那支舞对我而言是陌生的。

  却在仪式中占了主要地位。

  「降神后乩童没有固定的动作,所以也不可能跳舞。但是那个巫女在整场仪式———直到她死前都在跳舞……」

  「这应该也是那个吧?什么地方习俗之类的,只有太白乡才有的习俗。」

  「你的意思是,太白乡自己创造了巫女信仰?」一槭朝我反问道。

  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跟着她的推理做出猜测罢了。

  五十年前的巫女命案,还有三十年前……崔以信青梅竹马的死。

  全部都是在太白乡发生的事吗?

  「你是这样想的啊……」

  原本以为一槭又要数落我,只是既然她没有在最后补上「兄长大人」,那我应该还算平安。

  「太白乡的那座无名庙———呃,现在是叫做广寒宫是吧?先不谈那座来历不明的庙,只是庙可以乱盖,但信仰不是说创就能创的。」

  「不是吗?听起来村子里的人都还满相信那巫女的,不然怎么会叫巫女来村里治病?」

  「所以说巫女的背后一定是一整个血脉相传的体系,至少已经维持数百年了。乩童或灵媒要获得正式资格方法都还满固定的,大致上有三种。

  可能是找间宫庙拜师,先从打杂开始,过程中渐渐学习相关知识。再不然就是家里原本就经营宫庙,从小耳濡目染长大后继承家业成为乩童……这两种都是仰赖当地住民的信仰维生,至少在乡里已经深耕好几个世代,否则村里的人不可能接受它们。」

  「那第三种呢?」

  「受到神明的召唤而成为神职人员。例如小时候生了一场重病,然后开始说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语言或是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不管是神是鬼是外星人都行,反正最后再让以前曾有过类似经验的人引导他学习祭仪事务,像这种就是因为个人因素而成为巫师。」

  「听起来还满有可能的。」

  「不,这是最不可能的。因为这种巫女没有宫庙支持,所以她没有稳定的信仰来源,换言之若不是和村民取得共识,她的巫女身份不可能会被承认。这种神巫通常代表的是整个民族、整个文化,与土着神使不同,她们服务的神明并不仅限单单一、两位,可能有数十至数百位,如此庞大的神明系谱不可能是一个小村庄有办法创造出来的。」

  六姐转述的故事中,巫女是外地来的访客,所以不可能是代表太白乡的土着神。但如果她是游走巫女,就代表那名巫女所代表的宗派在台湾具有一定影响力,否则不可能会被人请到村子来治病。

  「麻烦的是,这名巫女做法的方式和目前已知的任何一种巫师方法都不同。」

  一槭也很不甘愿地说道:「就好像过去曾盛行着某一种仪式,结果突然间这种仪式完全绝迹了,连任何纪录都没有保存。整段历史都被吃掉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

  道这称作什么吗?」

  我摇头。肯定又是什么专有名词,大概是跟历史修正主义差不多的概念吧,反正我不可能猜得到。

  「弒神。」

  一槭的口气毫无抑扬顿挫。

  很普通地说出一个缺乏真实感的词。

  平常的我可能会以为这家伙中二病又发作了,但只有这时候,我内心深处传来共鸣感。

  原因是今天下午客户拿来的旧日记。

  里面提到相同的词。

  弒神。

  因为信仰被抹杀,所以神格消失了。

  这就是一槭对弒神的解释。

  「将有关那名巫女的一切纪录都删除吗?」

  同时,六姐也不经意地提到:「昱安有告诉我,他爷爷所犯下的罪可能并不单纯,他认为爷爷是清白的。」

  两起案件相距二十年,在这之间还有崔以信提到的,他生死未卜的母亲和犯下杀人罪的父亲。

  这三十年间太白乡存在着无法忽视的空白。

  思绪好混乱。

  不过各事件之间似乎隐藏着某种关联。

  「六姐,巫女的命案是在五十年前发生的;然后三十年前,那小子的爷爷因为杀人所以离开村子没错吧?」

  「是的。」

  结果同一时间,崔以信的父亲也因为卷入命案而带着他离开太白乡。

  未免太巧了。

  同时有两人都因为凶杀案而逃离村子。

  意思是有两桩命案吗?

  还是从头到尾都只有一起案件?

  我认为在那种村子要同时发生两件命案机率太低,因此这两起案件应该是同一桩。

  可是我又想起崔以信说他的父亲已经过世了。

  何况在这之中双方的证词也有关键性的不同。

  六姐家教的那小鬼说爷爷是逃出来的,但是似乎没有被村民赶出村子。

  而崔以信的最后一篇日记中,提到他和他的父亲是被村民驱逐的。

  假设两方都没有错,那么小鬼头的爷爷应该是赶在罪行暴露前先一步离开,结果崔以信的父亲因此被诬赖成命案的凶嫌。

  但是崔以信的日记又说,自己的父亲就出现在死者面前……还拿着凶器。

  他如果不是凶手,那他在那里做什么?

  想不到理由。

  但或许……那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好,崔以信的父亲说不定是清白的。

  若真是如此,那么崔以信所相信的,那个父亲杀害母亲的说法也就没有任何根据了。

  从直觉性的推测变成毫无根据的狂言。

  随之破除的,是对无名冢身份的猜想。

  然而这只不过是又让所有谜团回归未知。

  没办法。

  虽然只是我在此时显得太过乐观的想法,但我认为所有秘密都藏在太白乡里。

  只要掀开无名冢的棺材板,或许一切都能得到解答。

  「一槭———」

  「小六,下礼拜三前有空吗?」

  看来她和我的想法一致,于是我补充道。

  「客户说可以配合我们的时间没问题,所以就看六姐哪时候有空。」

  毕竟这次青镵也没有指定日期,算是让我们自由选择———即使选项并不多。

  「可以请假。」

  「那个,六姐,其实你不用勉强……我们搭火车下去也行。」

  「不要紧的。」

  女子的声音和我重叠在一起。

  「下周二晚上和周三的班比较少。」

  「那、那就拜托了。」

  明明我们这边才是提出要求的一方,结果六姐强硬的口气让我反而觉得自己像是被胁迫的一方。

  当然是良性的胁迫,因为此刻我的心中只有对她的感激。

  「不错吧,小六。这可是免费的员工旅游喔,而且旅费还不会偷偷从你的薪水里扣掉喔。」

  妹妹她,正把无庸置疑的事说得像是上帝恩泽似的。

  「知道了,老师。」

  身为礼仪社的模范员工,六姐毫无异议地接受了。

  确认完忠诚属下的意思后,身形娇小但却比谁都嚣张的老板转而对我说道。

  「其他杂务就交给你了。出发前这几天,我会先把所有事情弄清楚。」

  「田野考察吗?」

  难得的机会,我忍不住嘲讽道。

  「是啊,田野考察。」妹妹理所当然般地回道。

  对她而言,田野考察就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好一阵子———可能维持数天,反正直到本人满意才肯出来。

  虽然是无关紧要的事,但我推测是因为家附近有私人菜园的关系,才会被称作田野考察。

  反正有六姐和我在,还不至于发生近来引起社会关注的孤独死事件。

  而且既然一槭自己都这么说了,我想这次的案件真相她心里应该也有个雏形了。

  和上次不同,我认为这次她没有理由再瞒着我。

  「那个啊,要等开棺后才能确认。棺材里面的内容物会让这一系列的事件导向完全不同的结果。」

  然而她却给我这种敷衍人的答案,还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喷出鼻息。

  我早该预料到的……

  「只是,」她接着说:「我可以告诉你,有关太白乡的所有命案还有这整个村子———」

  她深呼吸一口气,说。

  「应该都是假的。」

  假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个村子是崔以信和那小鬼幻想出来的?

  事到如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不过,在那之前,又有什么是真的?

  崔以信所说的,有关父亲的事?还是那小鬼说的,爷爷的事?

  或是……五十年前死去的巫女的事。

  巫女。

  她也是假的吗?

  我的疑惑很快就获得解答。

  「只有巫女的事是真的。」一槭抬起头,像是在遥望着某个无法看见的目标。

  「不仅只有那个巫女是真的,或许就是因为她,才有了现在的太白乡。」

  少女平淡地做出结论。

  不论是我或六姐都没有再开口。

  这段不知会维持多久的寂静就这样持续下去———

  直到远方响起微弱的雷鸣声。

  雨仍在下着。

  就好像,巫女的歌咏声,仍不间断地持续着。

  ————————————————

  关于狼人杀

  「五号玩家发言,我是预言家,昨天晚上验了二号玩家,是一个狼人身份。我会验他是因为我觉得他应该是场上攻击性最强的人,怕他乱踩打乱好人阵型,所以想先发他金水拉拢他以防他乱打,但没想到他好死不死就是个狼人。警徽流的话下一晚我会先验同样警上的八号,再下一轮则是验警下的六号。如果我下一晚死了,且验到八号是好身份,我会把警徽移交给他。反之,如果八号是匹狼,在没有查到好人身份的情况下我直接撕警徽。我想告诉那些想要来悍跳的假预言家,如果你们是民就不要上来捣乱,自己退水,剩下不退还在警上的我直接把你们标狼打。我是场上唯一的真预言家,我强势要这个警徽,过。」

  「抱歉……你可以再讲一次吗?我刚刚去尿尿了。」

  关于历史修正主义

  由于新史料的发掘或因应政府当局、国际情势、民间共同价值等因素,而对旧有史观做出新诠释的行为。为了避免与其他概念搞混,这里列举几个相似名词比较:

  历史主义:你历史考差了,你妈臭骂了你一顿。

  历史否定主义:你历史考差了,但你告诉老妈你不曾考差过。

  历史修正主义:你历史考差了,但你告诉老妈你是为了让隔壁同学不会因为你考太好而自卑才故意考烂。

  历史相对主义:你历史考差了,但你质疑老师出的题目有争议性,这场考试无法正确表现你真正的实力。

  历史唯物主义:你历史考差了,但你理性地告诉老妈骂你也没用,并要求老妈放下没洗的碗筷,来陪你一起读书。

  历史虚无主义:你历史考差了,还喜欢提一些敏感话题误导同学们的中华民族本位思想,你这可恶的虚无主义者。

  历史客观主义:妈妈,对不起,我就是烂。<span id="chapter_last"></span>

  <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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