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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蝉的一生有四阶段,卵、幼虫、蛹、成虫。崔以信是从学校图书馆里的昆虫图鉴中学到这件事的。

  从卵孵化成幼虫,幼虫再蜕皮羽化成虫。据说这段期间,幼虫会在土中待上数年,在美国有些蝉甚至可待至十七年之久,这十七年间它们就靠树根汁液过活,度过漫长而无聊的时日。

  无聊是崔以信擅自替它们决定的。

  如果不依照周期,而是出现季节来分的话,又有春蝉、夏蝉以及秋蝉,其中秋蝉也可称作寒蝉。三种蝉中,当属夏蝉最为扰人,每到夏天,太白乡的居民都得忍受倾泻而下的蝉鸣声,无论昼夜,直到地上堆满无数的蝉尸时,鸣叫声才会止息。

  或许是因为夏蝉的寿命最短,因此鸣唱声最为嘹亮,而考虑到再过不久它们的生命就会全数消逝,所以也没有人会发自内心地怨怼它们。

  不是因为同情,只是单纯觉得对将死之物发脾气没有意义。

  崔以信出生那一年,有一首名为〈秋蝉〉的歌获得金鼎奖,即使过了十年,这首歌还是很红,有许多名歌手的翻唱版本,村里不少长辈都会哼上几句。

  花落红花落红,红了枫红了枫。

  落红。

  其中崔以信对这句歌词印象最深刻,只是现在距离哼唱这首歌的日子还很久。至少树上的那群,是些任凭人怎么拜托,也不可能把春水叫寒、把绿叶催黄的家伙。

  不知春秋、不可语冰。对这群夏蝉而言的描述大致上就是这样。

  六月,学期快结束了,但是这个夏天才刚开始。

  如果问起年仅十岁的崔以信是否对太白乡一成不变的生活感到烦躁,那是肯定的。

  但是若再问他是不是对故乡有所不满,则不是这么回事。

  他没有道理讨厌故乡,可是万一有机会离乡到更繁荣的城市生活,那它自然没有留在故乡的理由。

  这种生活大概再一年就会结束了。

  届时升上国中得去离太白乡很远的地方读书。现在就读的小学虽然在山下的村子,但至少还在脚踏车可到达的范围内,换作是在市区的中学就必须仰赖汽车了,只是村里只有小卡车,那是让村民用来运输农作物用的,不可能拿来接送小鬼头上下学。

  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计划,但崔以信的父亲大概会让他跟朋友一起借住在认识的人家里吧,就跟以前住在村里的哥哥姐姐一样。

  崔以信的朋友是住在同一个村子的姐弟。

  姐姐和他同龄,弟弟则是比他小一岁,分别就读五年级和四年级。弟弟的名字是梁永仁,姐姐则是梁语夜。姐弟俩不仅个性迥异,连外貌也常让人误以为没有血缘关系。

  正常来说,这年纪的孩子中,女生都比男生要来得早熟,而身为年长的姐姐也会对弟弟产生保护意识。但是那对姐弟的立场正好相反,弟弟给人聪敏可靠的印象,而姐姐看起来就比较迟钝。

  和活泼大方的弟弟不同,梁语夜曾在学校自我介绍时宣称自己的嗜好就是睡觉。

  总是悠悠哉哉,做起事来也很温吞,大概是基于种种原因,才让人觉得她是个反应迟钝的孩子。

  但这不代表梁语夜比弟弟愚笨,只能说她是个性大而化之,缺少女孩子特有的细腻罢了。

  崔以信很喜欢这样的她。

  这绝对不仅是因为喜欢梁语夜的外表这般肤浅的理由。崔以信喜欢她,是根本上的喜欢这女孩。不管是个性还是外貌,崔以信都无条件地喜欢着她。

  可以说是友情,但对爱情仍处于懵懵懂懂阶段的他也不会否认这之间存在着情愫。

  都是同村的朋友,只是跟与梁永仁相处时有种微妙的不同,崔以信在面对梁语夜时总是会特别在意她的一举一动,这也是让他察觉自己喜欢这女孩的契机。

  但是崔以信并不打算把这份心意传达给梁语夜,虽然他的年纪还小,但也知道不论友情或爱情都很容易成为棘手的课题,尤其是后者———万一他莽莽撞撞地告白了,而梁语夜无法回应他的期待,那么三个人以后也不可能如往昔般相处。

  这就是暗恋吧,或说是单恋。毕竟梁语夜感觉就是对感情事特别迟钝的女孩。只是换个角度想,小学生谈感情本来就过早,所以应该是崔以信太过早熟才是。

  总之,现在三人的相处模式让崔以信感到很自在,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能和姐弟俩一直维持良好的友谊。因此他默默告诉自己先将这份感情藏在心底。

  和崔以信一样,姐弟俩也没有母亲。不过,比起崔以信,他们的遭遇更令人同情。

  崔以信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而姐弟俩的母亲则是死于去年秋天。

  伯母不是毫无预警地离开人间,而是在和病魔缠斗好几个月才离世。

  那阵子,崔以信常陪姐弟俩去探望生病的伯母,每次伯母看见他们都很开心。

  憔悴的病容,吃力地撑起笑容。这个举动违背伯母的本意,反而让三个孩子更感到揪心。

  崔以信也很喜欢伯母。对从小丧母的他而言,从伯母身上总是能得到近似于母亲的温暖。

  原本她是个年轻貌美的人,才不过三十出头,若不是朋友的母亲,看起来也像邻家大姐姐。

  然而伯母她却因为病魔缠身而急速老化。

  枯瘦蜡黄的面容,以及清晰可见浮现于皮囊下的青绿色血管,过去那白皙水嫩如少女般的肌肤也变得黯淡,和女儿一样的明眸大眼如今也混浊不明。

  是将死之人的面容。

  然而伯母还是伯母,依然是那位愿意将年幼丧母的他当作自己孩子对待的伯母。

  只是外貌不再如往昔一样。

  病床上的她,丑陋。

  崔以信厌恶产生如此想法的自己,他无法坦然面对伯母。

  所以,没有见上伯母最后一面,让他感到庆幸,但也成了他生命中的缺憾。

  不过,伯母她并不是自己的亲族,所以崔以信没道理要和姐弟俩一样守在伯母身边,照理来说他是不需感到愧疚的。

  可是他仍然对伯母的死抱持复杂的情感。

  他替伯母以及失去母亲的姐弟俩感到悲伤,可是另一方面也嫉妒能够名正言顺陪伴伯母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姐弟。

  因为他们能拥有完整的,对母亲的记忆。而那正是崔以信不曾拥有的。

  如果他和伯母有了孩子,大概就是像梁语夜这样的女孩吧。

  乍听之下,这是个超乎伦常,近似淫秽的想法,可是当时才十一岁的崔以信并不是基于性的角度思考这件事,而是单纯地萌生这个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缘由的想法。

  他觉得梁语夜遗传到母亲的外貌同时,又和自己有不可思议的相仿之处。

  死去的伯母在他心中取代了原本母亲的地位,而这年纪的他很容易被与母亲相似的女性吸引,因此他之所以喜欢梁语夜可能是因为伯母的缘故。

  崔以信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想法,万一察觉这可能是份经过扭曲的感情后,就让他难以坦率地面对梁语夜。

  再过三个月,伯母逝世就满一周年了。

  三人骑着脚踏车,在放学路上疾驶于田间,让混杂着青草味的风划过脸颊,是炎炎夏日中的一大救赎。

  「今天来我们家玩吧?」梁永仁用轻快的语气说道。他那辆捷安特是不久前伯父买给他的,据说是某种实验性车款,以参加竞速比赛为目的而开发。

  只要他愿意,那辆脚踏车能很轻松地将另外两人甩在后头。崔以信并不会因此产生竞争意识,一方面是自己的二手车完全没有能力与梁永仁抗衡,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正好替他创造和梁语夜并肩而行的机会。

  「去啊。我和梁语夜正好能把今天的作业平分掉。」崔以信说。

  「你们还有作业哦?」

  「几题数学还有国语习作,一下就写完了。」

  「不是还有阅读心得吗……?」梁语夜悠然地说。

  「那个上礼拜就要交了啊。你该不会到现在都还没交吧?」

  梁语夜发出「唔」的声音后,才缓缓地开口道。

  「借我抄吧,崔以信。」

  「那种东西怎么抄啦!而且早就被老师收走了。」

  决定暂且无视鼓起脸瞪着他的梁语夜,崔以信对骑在前头的梁永仁问道。<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去后山里玩算了。」

  崔以信所说的后山是指太白山,因为刚好在庙后面有条通往山上的小路,所以才称作后山。

  「不行呦……现在去后山会被骂。」梁语夜趴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说道。

  「是喔。以前不都没事吗?大人真是越管越多耶。」

  「前阵子有山猪从后山冲下来撞坏邻居家的仓库,那只猪到现在都还没抓到。」

  「很逊耶,连只猪都搞不定。」梁永仁发出哀叹声。

  不过,鬼点子多的他脸上很快又浮现邪恶的笑容说:「干脆我们去抓那只猪算了。」

  「这不可能吧……」崔以信搔着头。「就算真的找到山猪,要怎么解决它啊?」

  「我同学是番仔,跟他借一把枪来用就行了啊。他们家肯定很多猎枪啦!以我的技术,砰!砰!山猪肯定就葛屁了。」

  「谁会借你啊……而且你不是只玩过bb枪吗?根本不知道真枪怎么用吧?」

  只是梁永仁并没有理会崔以信,不仅作势射击,还开始唱起奇怪的歌谣了。

  「我有两把枪,长短不一样。长的打共匪,短的打姑娘。」

  「太危险了,而且好累,我还有阅读心得要写。」梁语夜的下巴依然贴在扶手上,声音也因此变得干干瘪瘪的。

  崔以信也表示赞同。

  原以为是大人们多管闲事,但既然真的有危险就还是老实点留在家里比较好。虽然山里没有什么会主动攻击人的动物,但那也只是崔以信不曾有过类似的经验罢了。

  正如同深不见底的汪洋,那些高耸至几乎与云顶同高的山峦也总是藏着许多秘密。

  村里的大人们总是绘声绘影地说着居住在山里的精怪是如何诱骗小孩子上山,再把孩子的肚子剖开来,用肠子将小孩吊在树上。乌鸦之所以常聚在同一棵树上,就是因为那里有小孩子的尸体,鸦群正忙着吸干他的血。

  虽然知道是骗小孩的故事,可是生动的描述还是让崔以信觉得很可怕。

  「今天伯父他会几点回来啊?」

  回答崔以信问题的是梁永仁。

  「嗯……今天是礼拜四没错吧?」

  「太好了,再撑一天半就好。」梁语夜插嘴道。

  「对啊,礼拜四,明天礼拜五。」

  「那今天就是开奖日,老爸他大概会弄到很晚才回来。」梁永仁接着问:「你爸应该也不会这么早回家吧。」

  「他没有钱陪你爸那样玩啦,很快就会回来了。」

  听见崔以信这么说,梁永仁毫不掩饰地笑了,笑容裂到双颊,露出鲜明的酒涡。

  是很刺眼的笑容。

  「那晚餐怎么办啊?梁语夜的手艺烂死了。」崔以信偷偷瞄向身旁的梁语夜,想观察她的反应。

  「对啊……只比你们稍微好一点。」少女轻声说道。

  「男生不用进厨房啦!像姐姐这样以后肯定嫁不出去。」梁永仁做了个鬼脸。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

  梁语夜只是呆滞地望着前方,完全没有意识到崔以信正看着自己。

  她撑起身子,说:「冰箱里还有昨天的剩菜,就吃那个吧。崔以信你会留下来吧?」

  「当、当然!」

  原本崔以信就是打算厚脸皮地赖在梁家吃晚餐。

  反正不管是爸爸或是伯父都不会回来,那么同样失去母亲的三人就必须互相扶持。

  像家人一样。

  对,家人。

  崔以信衷心盼望着姐弟俩也是这么看待他的。

  三人回到家中,崔以信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作业本,准备把今天的作业解决。

  收音机里放着小虎队的〈青苹果乐园〉,因为收讯不佳,声音模糊又沙哑。

  what''s your……i……you……跟着我……不要伤怀……

  「庙里的收讯最好。」梁语夜趴在餐桌上,对一旁埋头苦干的崔以信说。

  「你快点写啦,不是说好一人一半吗?」

  三位数的乘法练习题,虽然不难但很花时间,因为老师要求过程算式,所以计算机派不上用场。

  「我不想害你也跟着错嘛。」梁语夜刻意地打了个哈欠。

  借口。

  崔以信再次检查,确认自己的计算没有错误后,把作业簿推到梁语夜面前。

  「3qu。」

  崔以信也不知道该从何吐槽起这句英文。

  这时,梁永仁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手中还捧着两个纸盒。

  「姐姐你很逊耶,崔以信都写完作业了你还在干么啊?」

  「要你管……」

  梁语夜连头也没抬,继续抄着崔以信的作业本。崔以信对梁永仁露出苦笑,他已经预料到结果会是这样了。

  「那个啊……」梁永仁把手中的纸盒放到餐桌上,两个盒子上分别画着漂亮的四驱车彩图,前些日子崔以信才在同学手中的漫画周刊里看过。

  「这是前天哈雷叔送的,我刚刚才组完。原本一台应该是姐姐的,可是她根本不会玩,所以我就想说一台给你算了。」

  「这很贵吧……」崔以信问道。

  梁永仁耸耸肩说:「哈雷叔送的,不用钱啦。」

  哈雷叔是常来村里送信的邮差,因为总是骑着一台很炫的摩托车,所以村里的小孩都叫他哈雷叔。由于姐弟俩的父亲和哈雷叔是好朋友,所以梁永仁他们也常从哈雷叔那拿到大城市里百货公司才有卖的玩具。

  「走啦走啦,去院子里跑啦。」梁永仁催促道。

  被他拉着衣袖来到玄关,崔以信好像听见后方传来梁语夜的呜咽声。

  就叫你作业早点写了嘛!他转身喊道。

  此时的敲门声吸引两人的注意,家门另一头传来「有人在吗?」的叫声。

  打开门,看见邻居的老伯伯满头大汗地站在外头。

  「永仁啊,你们家那尊弥勒佛放在哪?」老伯问道。

  「弥勒佛?都在爸爸他的房间里啊。」

  「能不能借阿伯一下?我已经跟你爸说过了,你爸说没问题。」

  「啊……呃……」梁永仁面露难色。

  「阿伯只是要拿去庙里跟佛祖求个牌而已,你爸他也在庙里,没问题啦。」

  「是可以啦,只是祂还满重的,阿伯你一个人搬得动吗?」

  老伯指着身后搁置在一旁的手推车。「安啦」、「安啦」,要梁永仁赶快把那尊佛像搬出来。

  两人让出位子,让老伯进屋,梁永仁走在前头领着他进房间。

  这是崔以信第一次走进伯父的房间。

  一年前,伯母还在世时,这也是她的卧室。

  只是如今这个空间里已经没有伯母曾经存在过的证明了。

  房间里摆满神像还有像是佛珠、玉佩一类的物品,其中那尊近半米高的木雕弥勒佛特别引人注目,正在窗边柜上露出开怀的笑容。

  那张笑容让崔以信起鸡皮疙瘩。

  有什么事情值得祂这么开心呢?因为不晓得笑容背后的真谛,所以崔以信不自觉提高戒心。

  虽然那只是一尊佛像而已。散发着独特气味的樟木佛像。

  「对!就是这尊啦!」老人见到祂也像是被感染了情绪,咧嘴大笑。

  他说:「你爸说喔,这尊很灵啦。以前他就是靠这尊发财的,要不是他打牌打输,我看他死都不会把这事跟别人说啦!」

  他像是对待珍宝般抚摸弥勒佛的肚子说:「你看这肚子,一看就是好福气。早知道拜什么都没用,一开始就得靠祂。」

  「是喔……?」梁永仁对这话题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只想赶快打发老伯,去玩四驱车。

  「之前那个谁说什么拜关老爷,笑死人。我就说吼,你这事关老爷插不上手,结果咧,果然跟我说的一样,全赔光了!」

  老伯好烦。

  每次都这样,只要被老伯逮到机会就会说个没完。平常村里的大人没事就在聊这些垃圾话,不论是崔以信或梁永仁完全不想介入也不打算理解。

  三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弥勒佛搬到老伯的推车上,老伯慎重地向两人握手后,便心满意足地推着推车离开了。

  四驱车在沙地上奔驰着,轮轴卡入碎砂石,让马达发出痛苦的哀嚎。

  只是梁永仁宛如不在意似的,不断重复着让四驱车越过碎石后撞上墙壁的过程。<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崔以信说。

  「老妈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常带神像和一些哩哩抠抠的东西回来了。那些啊,都是要拿来卖的。」梁永仁漫不经心地答道。

  和那些东西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感觉压力很大。崔以信心想。

  「我记得你们家没有拜神像嘛,你爸也没跟我爸要过。」梁永仁说。

  「没有。」

  「像你爸那样比较好,村里的大人都疯了。以为这样就能赢钱,笨死了。」

  「没有啊,我爸也会下去赌啊,结果每次都输掉。搞不好你家里摆这么多神还真的有用。」

  「那种东西没屁用啦,要是有用我们早就搬到台北去了,老爸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只是没讲出来而已。」梁永仁说完,四驱车再度撞上墙壁,一个零件从车身中弹出。

  再继续撞下去肯定会坏掉。崔以信替那辆四驱车赶到可惜。

  只是如果真的坏了,哈雷叔也会再带一辆全新的给梁永仁吧。

  即使同样失去母亲,自己和梁永仁的际遇还是有根本上的不同。

  梁永仁家在村中算是相当富有,而崔以信则是家徒四壁。

  伯父身为大家乐的组头,所以不仅赚进不少钱还在村中颇有人望;反观自己的父亲就是个一事无成的人,因为先天脚有毛病,所以也没办法做粗重的工作。

  对于处处不如人的自己,崔以信原本应该更加自卑,但是多亏伯母的鼓励与姐弟俩的友情,让他能暂时忘却这份苦涩。

  很快五年级就要结束了。

  梁语夜已经结束与作业的缠斗。三人正面对院子,吃着刚从冰箱拿出来的西瓜。两辆四驱车被遗忘在院子的角落,有一个轮子已经消失在某个草丛里了。

  「明天大概就会公布期末考的成绩了。」崔以信说。

  「哦……」梁语夜晃着光溜溜的脚丫,拉长了语音。

  「姐姐是个笨蛋,所以不在意吧?要是我考不好肯定会被老爸骂死。」

  「我才不是笨蛋……只是懒得把考卷写完而已。」

  「借口啦。姐姐你就是笨蛋。」

  故意捉弄姐姐的梁永仁免不了被梁语夜巴头。

  梁永仁只是单纯开玩笑,这一点崔以信很清楚。梁语夜虽然成绩算不上顶尖,但却也不是个完全怠惰学业的人,至少她的确有足够的能力和崔以信分担回家作业。

  不过比起合作,本人似乎更喜欢等着收获就是了。

  搞不好她不是笨蛋,而是天才。

  使唤别人的天才。

  而自己才是那种被她牵着鼻子走还会沾沾自喜的笨蛋。

  「干脆这样好了!」梁永仁敲了一下手心,说道。

  「我们来学大人,也来赌赌看姐姐的成绩怎么样?」

  「……不要。」

  即使当事人拒绝,但梁永仁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征求姐姐的同意。他正用小孩子发现新奇玩具的眼神看着崔以信。

  这种状况下很难推辞。

  而且好像也满有趣的。

  「段考考了国语、自然、数学还有社会。对,就这四科。」

  「四科有点少耶!能不能像六合彩一样,至少凑六个数字啊?」

  「不要拿人家的成绩做这种事啦!」梁语夜抗议道。

  「那再加个体育和操行成绩怎么样?不要看段考成绩,看总学期成绩比较刺激,反正明天成绩单也会一起发下来。」

  「就这么说定了!」

  「两个白痴!」

  无论梁语夜如何抱怨,崔以信和梁永仁都装作没听见,继续讨论赌注和规则。

  「那要怎么玩啊……?玩『乐』还是『直行』?怎么下注?」

  崔以信所说的『乐』和『直行』是几年前爱国奖券还在发行时普遍的玩法。

  『乐』就是参与者选定号码,依据爱国奖券的开奖号码判断输赢,赌赢的人可以把赌输的人的钱拿走。『直行』则是中奖者可以和庄家索讨一定倍率的报酬,与总赌资无关,所以不用和其他胜出的赌客共享奖金。

  以前村里的人都是玩『乐』居多。听说『直行』是北部那些有钱人在玩的,因为需要和赌客竞争,所以如果做庄家的人不够有钱根本玩不起来。

  可能是从小耳濡目染的关系,崔以信无形之间也把这套规则记在脑袋里。

  「拜托!那早就落伍了,现在哪有人在说『下注』了,要讲就讲『一碰』啦!」

  「一碰就一碰……所以要怎么玩?」梁永仁的爸爸就是开赌盘的主持人,所以这方面的知识崔以信不可能胜过梁永仁。

  「我们不要玩『乐』了,那个也褪流行了。老爸他们那边现在有新规则,叫什么『大号』、『小号』的。」

  「……好难听的名字。」梁语夜插话道。

  「唉呦姐姐你不懂啦……反正我做庄家,崔以信你随便选一个。老爸他们这边最近玩『大号』的人很多。」

  好脏喔!崔以信听见梁语夜发出嫌恶的声音。

  「那就玩『大号』,规则是什么?」

  「规则我等一下会讲,选了『大号』之后,你还要选你想玩『特尾二』还是『特尾三』?」

  越来越多专有名词。崔以信不知道这其中的差别,随口说道:「特尾二」。

  「呼呼,看来是比较谨慎的客人呢!」

  ———越后屋,您可真坏呀。

  不知为何,崔以信看见梁永仁搓着手露出邪佞的笑容时,就想到这句日本时代剧中的台词。

  梁永仁清了清喉咙说:「那『特尾二』的规则就是你现在从零到一百选一个数字,等明天姐姐拿到成绩后,六科取每一科的个位数重新组成五个数字,看你选的数字有没有刚好在那五个数字里。」

  「听不懂。」

  「举例来说,明天姐姐要是国语、数学、自然、社会、体育、操行分别是一分、两分、三分、四分、五分、六分,那取个位数字组合的结果就是十二、 二十三、 三十四、 四十五、 五十六。要是你选的数字刚好在这里面就算你赢。」

  「所以……我刚好猜对的机率是百分之五,也就是二十分之一?」

  大概吧。崔以信还没有学到机率,所以他并不是很肯定。

  「才没这么简单,每个数字赔率不一样,你要是选一些容易被抽到的数字当然比较好赢啊!」

  「那什么数字比较容易赢?」

  「才不告诉你咧!」

  崔以信没有办法,本来想试着从梁语夜那获得提示,但梁语夜却咬着牙说:「我才不会考这么低分……」

  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那就二十四吧,我选二十四。」

  「二十四呀?嗯,我算算看……四减二,这是二线牌,赔率低,才十倍而已。」

  意思是低风险低回报吧?因为只是玩玩,所以崔以信也没有多想。

  「好吧。那要赌什么?」

  「如果你输的话,下次就得和我一起去庙里偷看老爸他们玩。要是赢的话……上次你爸输掉的表我就把它偷来还给你。」

  「这样你好像损失比较大耶。」

  只是跟梁永仁去庙里偷看大人们赌博好像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但如果自己不小心赢的话,梁永仁就必须从他爸爸那里把父亲的表偷回来。

  是一场没有什么风险的赌局。

  「没差啦。那本来就是你爸的东西,再说我们家已经很多表了,不差你爸那支。」

  梁永仁的话语中带有分傲气,但崔以信知道他并没有恶意。

  即使是只有两个人的赌盘,赌注也不过是支在梁家多到数不清的手表,崔以信仍然觉得非常有趣。

  中奖机率是二十分之一,如果猜中了就能把爸爸的表赢回来,输了也没有任何损失。

  崔以信觉得自己说不定能理解爸爸他们为什么沉迷这种游戏的原因了。

  隔天,成绩单发布的日子。崔以信得到满意的成绩,抬头挺胸地走下讲台时不忘看向梁语夜。

  就是一张毫无情绪的脸谱。

  简直看起来快要睡着了,明明才一大早,却像是个准备进入梦乡的人,从她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情报。

  因为提前知道结果对梁永仁不公平,所以崔以信直到放学三人聚在一起时才问起梁语夜成绩的事。

  「才……不要告诉你。」

  梁语夜抱着书包一路奔向脚踏车。黑色的长发丝随着她的步伐规律地晃荡着。

  平时总是懒懒散散的她此时动作不可思议地轻灵,好像这才是她原本的面貌一样。

  ———为了守护自己的成绩单,她真是赌上性命了。

  刚从教室走出来的梁永仁看见姐姐骑着脚踏车的身影从自己面前呼啸而过,一时反应不过来。<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你姐姐要跑了!快追啊!」崔以信大喊,这让梁永仁立刻进入状况,马上跳上自己的爱车。

  梁永仁凭着那台跑车很轻松就追上姐姐,倒是崔以信就算拼了命踩着踏板,依然被甩在后头。

  他突然觉得那对姐弟的背影好遥远。

  无论如何都无法追上。

  「走开啦!这样骑车会摔———」

  摔倒。

  前方的梁语夜话还没说完,崔以信就听见两辆车撞在一起的声音。

  「喂!没受伤吧?」

  来到倒在地上的两人身旁,崔以信看到的是扑倒在地上的姐姐,还有抱着腿痛苦呻吟的弟弟。

  ———这两人,该不会都是笨蛋吧。

  梁语夜看起来没有受伤,还能够自己站起来,唯一的不同就是原本白皙的脸上沾了一层泥。

  倒是梁永仁的膝盖磨破皮了,虽然也不是多严重的伤口,可是他却夸张地哭嚎着。

  比起生理因素,似乎心理因素才是主因。可是无论如何,看梁永仁这样子是不可能靠自己走回家了。

  崔以信把梁永仁的书包扔给梁语夜,搀扶着梁永仁送他回家。

  「没看过这么笨的人……」一路上梁语夜不停挖苦弟弟。三个人都因为衣袖被濡湿的汗水贴附在肌肤上而感到难受,但最后不仅梁语夜和崔以信,连负伤的梁永仁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场赌局的最后结果如何也无所谓了。

  能像这样一同欢笑,才是崔以信最在意的事。

  2

  隔天崔以信才听梁语夜说,成绩单似乎在姐弟俩撞车时从她的书包中飞出来了。

  所以当回家发现成绩单不见时,梁语夜焦急了好一阵子。

  所幸被那位前来归还弥勒佛像的伯伯捡到,成绩单很快就送回来,只能说是虚惊一场。

  因为是事后听闻了,所以崔以信并没有多大的感触。

  而梁语夜自己也就是平铺直叙地说故事,并没有打算取悦人的意思。

  日常。

  普通的日常。

  就像现在。

  有时候三个人就是像这样躺在梁家的客厅地板上,什么也不做地消磨假日。

  聊聊天、吃着从柜子里拿出来,永远吃不完的仙贝,如此惬意的生活大概正是梁语夜所期望的。

  「今天香港那边还会再开一次奖,爸爸不会这么快回来,所以崔以信想待到多晚都可以。」梁语夜说。

  「就算真的回来也没关系,反正到时候再把你塞到我房间里就好。」梁永仁说完,又补充道:「不过你只能睡地板。」

  「不用啦,我这边也不知道怎么跟我爸爸交代,反正每天都在见面,无所谓。」崔以信翻个身,又从碗盆里拿走一片仙贝。

  「欸,接着。」

  突然一个东西打到崔以信的肚子上,让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干么啊?」他抓起那东西,发现是爸爸的手表。

  「忘了跟你说,你赢了。」梁永仁依然是一副傲然的态度。

  「欸,所以你最后到底是考几分啊?」崔以信向身旁的梁语夜问道。

  「秘密。」

  「姐姐她数学考……」

  「杀了你哦。」

  梁语夜仅凭一个眼神、一句话,弟弟就闭上嘴巴了。

  反正表也到手了,还是别过问了吧……梁语夜的口气不太像是在开玩笑。

  晚间新闻结束后,三个人又围在一块看了一部叫《养子不教谁之过》的连续剧。崔以信家里没有电视,所以也没有看连续剧的习惯,现在这部戏都快播完了他根本搞不清楚在演什么。

  转眼间,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也差不多开完奖了。」梁永仁抬起头仰望着时钟说道。

  「那我先回去了,要是我爸比我先回家不太好。」

  虽然还不至于会被骂,但是崔以信的父亲似乎不喜欢他那么频繁的往梁家跑。

  「掰掰。」姐弟俩异口同声说道,并没有多挽留他的意思。

  刚步出梁家时,崔以信恰好在门口撞见借弥勒佛的老伯。

  黝黑且枯槁的脸上堆满笑容,一双眼也几乎眯成一直线。

  「弟弟,语夜她在家吗?」

  老伯不认识崔以信,所以称呼他「弟弟」。

  「在啊,要我去叫她吗?」

  「啊,真不好意思……那就拜托你了。」

  隐约中看见身处于黑暗中的老伯,手里紧握着皱巴巴的纸条。

  崔以信没有多想,转身进入屋内把姐弟俩叫到玄关。

  老伯看见梁语夜时更开心了。

  他拉着梁语夜的手,并从自己那件沾满污泥的工作裤上的口袋里,抽出几张钞票塞到梁语夜的手心中。

  「伯伯,你这是……?」

  「发财了、发财了。多亏语夜你,伯伯我这次真的发大财了。」

  老伯拍着梁语夜的手背说道,笑靥中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

  三个孩子都不知道老人在说什么,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老伯说:「昨天晚上伯伯我不是把语夜你的成绩单送回来吗?」

  「对啊,真是谢谢伯伯了。」

  「没这事,是伯伯才要谢谢语夜。那时我看了你的成绩,觉得你考那分数绝对不是单纯考砸了,毕竟你是那个人的孩子嘛!一定是因为有什么事想告诉伯伯吧。」

  手仍被紧抓着不放的梁语夜惊恐地分别看向两个男孩。

  ———机咧老猴今骂喜咧公虾米碗糕洨?

  梁语夜似乎是想这么说。

  「然后啊,伯伯就拿你的分数,每支都买。结果咧,可厉害了!每一支都给我中到,啊最后当然这次全部的钱都给我抱走啦。」老伯又说:「别跟你爸说啊,那时看到他的表情,吼……实在是有够爽啦!今天要不是我们玩『乐』,不然喔,你爸以后都得叫伯伯我一声大哥了。」

  「呃……恭喜阿伯。能帮上忙就好了。」

  「所以这些钱啊……语夜你拿着,就当是阿伯请你的。以后你要是还有明牌,一定要告诉阿伯。不要跟其他人讲,连你爸都不能说,中了的话阿伯还会再给你零用钱。」

  他也不忘向梁永仁说道:「还有永仁啊,你们不要把这事跟别人说啊。你姐姐啊,不是普通人,那些什么神的一点屁用都没有。现在要我拜,我只信你姐姐这一尊。」

  老伯的话听来有些疯癫,但是他那双紧握着梁语夜的手,却又说明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还相信梁语夜。

  假设梁语夜真的有某种特殊能力的话———

  「姐,你变成神了耶。」梁永仁憋住笑意,拍着姐姐的肩膀说。

  「人家只想睡觉,不想当什么神……」

  不过,直到老人离开,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时,梁语夜她依然紧握着方才老人交给她的那几张钞票。

  老人突如其来的到访让崔以信又在梁家多待了一会儿。

  「这些钱……真的可以拿来用吗?」

  梁语夜说自己是第一次从外人手中收到钱。

  因为三个人都还是小学生,所以收入来源都是父母发放的零用钱,因此突然的意外之财让梁语夜凝视着从老伯手中得到的钞票好一阵子。

  头顶淡黄色的灯光透过纸面打在她脸上,纸钞散发着油墨与铜板的气味。

  既不是玩具钞票也不是伪钞,就只是一张平凡的纸钞而已。

  因为平凡,所以更显得独特。

  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赚到钱了。

  原来赚钱这么轻松吗?

  某种情绪正在梁语夜心中沸腾———不仅梁语夜,三个人都莫名感到兴奋。

  「如果照『小号』的玩法,一注打个折是八十元,就算是只下『二星』……但只要中的话就是乘五十七倍。欸,崔以信,八十乘五十七是多少?」梁永仁十根手指头都用上了,但还是没有算出答案来。

  「呃……八五四十,七八五十六……是四千五百六十元。」

  「哇塞!这样就有四千多块?阿伯刚才不是说全部的钱都归他了?结果只给姐姐几百块,真小气!」

  「我们要这么多钱也没用啊……」

  梁语夜搓着胸前的头发说。

  「唉呦,姐姐你不懂啦……反正你拿这些钱也没地方花,倒不如分给我和崔以信。崔以信你应该很需要钱吧?」

  「啊……呃……」

  梁永仁的问题对崔以信而言宛如质问,但其实连回答的必要都没有。

  「拿去、拿去,喜欢你们就自己拿去分。」<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有一样是崔以信买不起的。

  「谢谢你……语夜。」

  「唔,突然叫得这么亲昵干么?」

  梁语夜故意装做起鸡皮疙瘩的样子,这让大家都笑了。

  还好,崔以信最后成功赶在父亲回家前返家。

  父亲和老伯还有村里的大人一样,都跑去庙里玩了。不过刚才老伯也说,今天的赢家只有他自己一人,换言之其他人都输了。

  平常的时候,父亲大概会板着一张脸生闷气,不过今天他的表情说明心情还不坏,只是单纯没有值得开心的理由。

  崔以信和父亲的感情还算和睦,他的爸爸不会喝酒也不抽烟,举止和谈吐都跟村里粗俗的男人不一样,反而像是来自城里的商人。

  然而这只是外貌上而已,实际上他们家常为经济问题所苦。这个问题早在崔以信出生前就存在了,据说那时母亲还很健康,父亲说过两人是从外地搬来的,当时身上没什么积蓄,几乎算是白手起家,所以一直以来生活都很困苦。

  崔以信不会怨怼这样的父亲,只是和梁家姐弟相比,不免感到自卑。

  偶尔他会听父亲谈起自己的往事,年轻时他在一所教会服务,不过并不是牧师,只能说是服事。

  但服事的工作包罗万象,举凡讲道、司会或是招待外宾。其中讲道必须由受过神学院教育的人担任,因此崔以信的父亲比起服事,又更像是专门打理杂务的。

  因为这样,所以有时候父亲会告诉他一些圣经里的内容,只是父亲也没有特意要崔以信受洗。比起传道,他认为父亲其实是以讲述寓言故事的口吻告诉他这些事。

  但是这也并非意味着他的父亲拥有独特的教育方针。

  因为崔以信觉得好像连父亲自己都对基督宗教半信半疑似的。

  例如某次父亲和他谈起的其中一则故事。

  故事内容是某次人们抓到了一个犯下淫行罪的妇人,人们告诉耶稣如果按照摩西律法,众人可以拿石头把妇人砸死,并要耶稣判断是不是该把妇人打死。

  这实际上是一个陷害耶稣的陷阱,因为不论耶稣如何选择都会产生矛盾。

  结果耶稣告诉所有人:「你们之中谁是没有罪的,就能拿石头砸她。」

  听见这则故事的崔以信,还没等到父亲把故事说完,便问道:「那耶稣有没有拿石头砸她?」

  他向父亲解释道,因为耶稣是无罪的,所以应该可以丢石头才对。

  结果父亲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思考了好一阵子,最后才笑着告诉他,故事的结局没有人对那妇人丢石头。

  所以崔以信才认为父亲并不是基督徒,至少不会是虔诚的基督徒。

  如果是基督徒的话,大概也不会跑去庙里跟大家赌博吧……虽然父亲说那只是交际应酬,只是赌博就是赌博,反正不是能被鼓励的行为。

  一个仆人不能侍奉两个主。不是恶这个爱那个,就是重这个轻那个。你们不能又侍奉神,又侍奉玛门。

  玛门……父亲说玛门就是指钱财,而贪恋钱财就是罪恶,但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而追求财富并不是罪。

  崔以信不懂父亲的意思。贪恋与追求,听起来并不是相违背的词汇,但也并非紧紧依存着,可是如果要崔以信选边站,来作为自己收受梁语夜金钱的注解,那他肯定会说自己是为了生活。

  他并不爱钱,只是想要的东西得用钱买到。

  所以他并不是玛门的奴隶。

  他相信父亲也不会是,因为告诉他不可贪恋金钱的正是父亲。

  只是……如果今天赢钱的人不是老伯而是父亲,那想必父亲也会愿意展露笑颜吧。

  为了更好的生活而追求财富。

  不是罪。

  「爸爸。」

  「怎么了?」

  父亲还没有吃晚餐,正一个人在餐桌前默默的把饭菜送入口里。

  「今天我去梁永仁他们家玩。」

  「这样啊。」

  「结果……」

  ———不要跟其他人讲。

  老伯的声音像只紧咬在耳窝上的虱子,让崔以信觉得浑身不自在。

  但他没道理遵守约定。

  那老伯只认识梁永仁而已,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过问他的名字。

  所以说出来也好,不说也罢,反正只是和父亲闲聊而已,不用感到罪恶。

  梁语夜悲惨的成绩刚好被老伯当作签赌的明牌,结果无心插柳反而让老伯赚进一笔偏财。崔以信所要诉说的,就只是这么一个无稽的故事罢了。

  于是,他选择把整件事的始末告诉父亲———除了他从梁语夜手中拿钱的事。

  「伯伯他也太夸张了,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呀。」

  父亲听完后,笑了。

  很坦率的笑容,并没有分毫异样。

  看来父亲也是把它当作单纯的玩笑话看待。

  「就是说啊!」崔以信也跟着父亲扯开笑容,他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正在发颤。

  不知道自己能维持这副表情多久,所以看见父亲收起笑容反而让崔以信松一口气。

  那天晚上特别闷热,为了省电,所以崔以信的父亲没有打开电风扇,而是把所有窗户都打开,但是这反而让蚊子从纱窗缝上钻了进来。

  如果天气太热,去梁家时通常都能有冷气吹。冷气不仅对崔以信,对班上许多孩子而言都是件奢侈的事。

  一个太过美好以至于像是妄想的点子浮现在崔以信脑中。

  他开始幻想,如果下次梁语夜又成功预测开奖号码,而且这次只让爸爸一人知道的话,家里肯定就能装冷气了吧。

  听梁永仁说,光是签『二星』就有五十七倍的奖金,换做是『三星』或是更难中的『四星』,则有五百七十倍,甚至是七千五百倍。

  七千五百倍,那就是六十万……是崔以信做梦都无法想象的数字。

  到时不仅玩具,连车子、房子都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目标。

  对他来说,光是想象拥有财富这件事都让他感到害怕。

  真是可悲。如此胆小的自己真是可悲。

  他心想着,却难以平复心中无法形容的焦躁。

  最后崔以信只能抱持这近似哀怨的心情,沉沉睡去。

  3

  距离学期结束只剩最后一周,大大小小的考试都已经结束,就连上课时老师都选择播录影带让大家消磨时间。感觉暑假其实已经在所有人都没察觉时便悄然而至。

  这段假期似乎会很漫长。崔以信心想。

  尤其一想到那堆山高的暑假作业就觉得无力。

  梁语夜那家伙不拖到最后一天绝对不会动笔,所以练习卷不要想跟她分工,只能凭自己的力量完成了。但是除了七、 八张练习卷以外,还有三篇作文要交,这也让崔以信十分苦恼。

  明明都叫暑假了,却还有这么多不亚于平时分量的作业,根本就是对暑假这个词的公然侮辱。

  现在用功读书说穿了就是为了以后能找到好工作、赚大钱,但是与其当医生、老师、律师都还不如当大老板好赚,而想当大老板就算不读书也行,那些成功企业家的秘诀从来都不是单凭课本上的印刷字就能学到的。

  不过就是生来有着一双慧眼或直白地说———运气好,总是能抢在别人之前发掘钱潮罢了。

  钱、钱、钱。

  一切就只是为了钱。

  崔以信没有梦想,或是应该说他的梦想就是当老板赚大钱,摆脱现在的窘境。

  放学路上,被不绝于耳的鸟鸣声环绕着。

  大概是绿绣眼吧!听来就是那种小小鸟的啾啾声。

  林间几颗熟透的果子落到地上,很快就在盛夏中腐烂,被吸引而至的蚊蝇在褪去了皮囊的果核上飞舞,不时还意图攻击行经的三人。

  抓准某只绿头苍蝇停在手臂上的瞬间,崔以信一掌用力拍下去,但手心下却什么也没有,徒留令人隐隐作疼的红掌印。

  对比被苍蝇烦得不可开交的他,同行的梁永仁却宛若丝毫不在意般,两眼无神地踏着脚踏板。

  「你这是怎样?」崔以信轻轻推了一下梁永仁,让他重心不稳险些跌倒。

  不过他并没有怪罪崔以信,只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吗?梁语夜也向弟弟问道。

  几番犹疑后,梁永仁呆呆地看着崔以信的侧脸说:「欸,崔以信。你还记得那个给姐姐钱的阿伯吗?」

  「记得啊。」<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人手上一定会有一份记载投注状况的便条,组头便是以copy单上的纪录作为结算时奖金分配的依据。

  「怎么可能啦!那种东西阿伯不可能改得了啦!我爸是说阿伯他一定问到明牌了啦!」

  明牌……昨天也听老伯说过。

  崔以信仔细思考这个字的意思。

  所谓明牌就是透过特殊管道,被预先得知的开奖号码。

  呃……这个明牌不就是伯父你的女儿吗?

  梁永仁继续说:「他说阿伯一定是跟哪个立委还是议员弄到明牌了,不然不可能猜这么准。」

  「可是现在大家都在玩六合彩,哪有什么明牌?」

  过去签赌的依据是台湾自己发行的爱国奖券号码,但如今六合彩是香港那边举办的,照理来说不太可能会被动手脚。

  「谁知道。」梁永仁耸了耸肩。

  反倒是梁语夜听完后很不屑地说:「你就去跟爸爸讲啊,说是我告诉伯伯的,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要是老爸知道是姐姐你害他输钱,他肯定会掐死你。」

  「随便他信不信……不然这样好了,这次我就去找汪婶报明牌。汪婶她最喜欢去捧爸爸的场了,我随便跟她报几个数字要她下明天的注,她肯定会买的。」

  「随便……?」

  「当、当然不是随便!是经过谨慎思考想出来的,我才不像你,我可不会乱讲话。」梁语夜指着弟弟的鼻子高声说道。

  「汪婶吗?如果是那个汪婶搞不好真的会信梁语夜你呢。」

  汪婶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大妈,肥胖的身体与满是赘肉的脸庞,虽然年纪不小了个性却很三八,老喜欢缠着梁永仁的父亲。

  不过她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异于常人坚强的赌性。

  几乎每周二、 四开盘都有她的份,就算是赌个十元、买个一支不到她都开心。

  几年前嚷嚷着说从某个官员那里拿到明牌的也是她,后来证明这件事全是她胡诌的,大家也就逐渐把她当笑话看待了。

  毕竟只要扯到赌博,汪婶就像个疯婆娘。

  崔以信和梁永仁还曾经被汪婶拉到她家院子,只为了陪她确认「新明牌」。

  那是一滩小狗的尿,汪婶说尿液的痕迹很像是某个数字。

  看起来有点像五也像是六,因为拿不定主意只好请两个小孩陪她一起判断。

  太蠢了。

  汪婶她根本是名副其实的神经病。

  为了打发汪婶,反应快的梁永仁随便丢了个数字给汪婶后就拉着崔以信溜了。至于那支「明牌」最后有没有中就不得而知。

  村里不少人也像汪婶,相信明牌这回事,但她的确是最疯狂的一个。她若不是对数字特别敏感,就是被钱冲昏了头。

  三人都知道答案肯定是后者,所以梁语夜才会搬出汪婶的名字想证明自己。

  算是在赌气,也像是不服输。虽然三人都搞不清楚到底梁语夜在坚持什么,只是既然有趣那就无所谓了。

  说着这些,三个人来到汪婶家。那只提供「明牌」的狗已经不见了,几只老母鸡在院子悠哉地啄着小米。

  汪婶正在院子的长板凳上剥着橘子吃。

  「是永仁啊。已经放学了吗?暑假快到了吧?」看见三人,汪婶便露出和蔼的笑容。

  「早就放学啦,汪婶。」梁永仁可不是来这里陪大妈话家常的,所以他很快地说道:「姐姐她有话想跟你说。」

  「等、等一下呀,别推我啊!」

  被梁永仁推一把的梁语夜战战兢兢地来到汪婶面前,而汪婶脸上的笑容依旧没有消失。

  汗水正从梁语夜的颊上滑落。崔以信只能暗自祈祷并以目送烈士出征的悲壮神情看着梁语夜。

  「那、那个……呃,我、我是来报明牌的,我知道明天的开奖号码,想告诉汪婶。」梁语夜红着脸说。

  异常拙劣的言词。简直跟诈欺犯来电表明「我是诈骗集团,不知您愿不愿意给我个机会尝试骗骗您呢?」一模一样。

  如果是一般人听见这种话,肯定会当小孩子恶作剧而一笑置之,何况发言者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孩子。

  不过对方是那个汪婶———

  听见梁语夜这么说,汪婶整个人瞬间都弹了起来,一身的肥肉随之震荡,咚!咚!咚!眼角还沾着眼屎的那双瞳孔好像突然迸射出光芒般张得不能再大。

  咻!生命力瞬间注入于这年过半百的妇人身上。

  见证回春奇迹的梁语夜愣在原地几秒钟后,才又再次说道:「就是那个……明牌。」

  汪婶不可能漏听,她只是和梁语夜一样,脑袋里的弦一时接不上。待理清思路后她笑得更开怀了。

  「语夜,小声点……来来来……进屋讲进屋讲。」她搭上梁语夜的肩,几乎要将她搂进怀里,还不忘回头吩咐两个干瞪着眼的男孩一同进屋。

  三个人进屋后,汪婶拿出了茶水和点心。虽然梁永仁看不上眼,但对崔以信而言已经堪比珍馐。

  「语夜啊,你也真是会捉弄我这老太婆,怎么什么不好提,就偏偏突然提起这事儿呢?」汪婶捂着嘴,想遮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但是她的语气早就已经掩饰不住兴奋。

  「是真的!汪婶。我知道明天的开奖号码。」梁语夜挺直了腰杆,坐在汪婶的对面,四个人围在汪家的麻将桌前,却不是在谈发生在桌子上的赌局。

  「汪婶并不是怀疑你。汪婶也知道,你们小孩子看我们玩,自己难免也会想下去赌个两把,只是汪婶没办法替语夜你作主,要是被你爸爸知道汪婶代替你下注,我会被你爸骂死的。」

  汪婶一副自己的慧眼已洞悉一切般,语重心长地说。

  可惜错得离谱。

  不管是崔以信还是姐弟俩,从来没有想过像大人们一样围在庙里,抱着电话只为听那几个数字。对他们而言,只是有样学样模仿大人的玩法,可从来没打算拿自己的零用钱下去赌。

  储蓄象征勤俭,是中华文化的美德之一,学校老师都如此教育他们。

  「不是这样的,汪婶。我、我只是……」

  梁语夜又语塞了。

  她肯定是想起前天跟老伯的约定了。

  ———不要跟其他人讲。

  换作是崔以信自己都为了老伯这句没有任何强制力的话纠结好久,何况是单纯的梁语夜。

  「姐姐她真的知道明牌,礼拜六时就是她告诉阿伯号码,阿伯才会赢。」

  反观梁永仁没这包袱,想都没想便替姐姐发言了。

  不过若不是梁永仁帮腔,对话也没机会继续下去……

  「真的呀?林老伯那组牌就是语夜告诉他的吗?」

  「是啊,是姐姐亲口告诉他的。」

  汪婶又转向梁语夜问道:「语夜……你告诉林伯伯的牌,是从哪里听来的?」

  「汪婶,姐姐她没从任何人那听说,她就是知道。」

  汪婶的怀疑让梁永仁更加理直气壮了。

  「阿伯还说,拜什么神、求什么牌都比不上姐姐。你若真的不相信姐姐,今天就当作被骗,听姐姐的买个一碰试试看,等明天开奖就知道了。到时就算摃龟,你也只亏八十块,根本不算什么。」

  「好好好,就是拗不过你们几个……这次就听你们的。」汪婶取来了纸笔,推到梁语夜面前,说:「你把数字写下来,汪婶就照语夜你说的,二、 三、 四星都下下去。你可不要骗汪婶啊,这次就看语夜的了。」

  「啊……呃,好……」梁语夜握着笔,脑中一片空白,频频望向崔以信和梁永仁寻求协助,但始作俑者的弟弟却朝她吐了吐舌,而崔以信也只能在一旁傻笑。

  一群猪队友。崔以信好像听见梁语夜暗自骂道。

  不知道梁语夜最后是依据什么原理选出开奖数字的,只是当她把纸交还给汪婶时,汪婶盯着纸上的数字好一阵子,似乎看出了什么玄机,看起来非常满意。

  恐怕梁语夜她只要写不超过六合彩规则的四十五个数字,都能满足汪婶吧。

  至于会不会中又是另一回事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先牌位以外,没有供奉任何神明。

  或者应该说,神明已经被请下神坛了。因为此时的神坛上正突兀地留下一个空位。

  「汪婶,那后来那尊财神爷呢?你扔掉了吗?」梁永仁问道。

  「扔啦!丢到前面的田里去了,那种没用的东西留在家里干么?就凭那穷鬼想做神仙还早了一百年,先去田里跟着土地公学起吧。怎么?你爸那铁公鸡还要你来收回去啊?叫你爸别干这种缺德事,要骗骗我一个人就够了。」

  这倒不是……梁永仁以几乎要听不见的声音说,只是汪婶盛气凌人,让他也没打算多辩解。

  不知当初汪婶是花了多少钱才把财神请回家的,现在倒是扔得很干脆。

  三人离开前,汪婶还特地拿了个塑胶袋把多余的糖果饼干装进去交给梁永仁。

  手里拎着一袋零食也不方便,梁永仁把袋子抛给崔以信后,向两人说:「我想去把财神爷找回来。」

  「啊呜……好麻烦。」梁语夜说。

  「嫌麻烦姐姐你自己先回去,我和崔以信两个人去找就好。」

  「唔……不要。」梁语夜不甘愿地摇摇头。

  「你真的要帮你爸拿回家啊?你们家的神像明明就已经多到满出来了你还拿。」崔以信摸了摸鼻子说。

  上次去伯父他家时,伯父房间里被几十尊神明环绕着的情景仍令崔以信难以忘怀。如果每尊神明都用心供奉就算了,但许多神像上头都积了厚厚的灰尘还爬满蜘蛛网。

  「也不是啦,就只是觉得把神明扔掉不太好,想说干脆把祂拿去庙里拜好了。」

  谈起庙,村子里也只有一间庙,可是没有名字。

  那是一间长屋,约有七、 八米高,几乎三层楼的高度比村里任何一间房舍都还高,对外地人而言,绝对不可能把这栋建筑和宫庙联想在一起。但早在三人出生前这座庙就存在了,据说是当初第一批迁入太白乡的人在村长的指挥下兴建的,原本作为集会所,日子久了逐渐变成居民的信仰中心。

  「那间庙」,村里的人总是这么称呼,神奇的是也从来没有人兴起为这座庙取名的念头。

  可能是因为庙里供奉着数百尊神像,但又没有一尊神明在里面做主,所以才不知道从何起名吧。

  「你这样讲好像我爸喔……」崔以信说。

  「没啊。这不就是你爸教的吗?我之前就看他从垃圾堆里把神明送去庙里拜了。」

  「是喔……」崔以信没看过父亲这么做也不曾听父亲提起过,所以没有印象。

  「走啦走啦。」

  半推半就下,崔以信跟着梁永仁一起在田里寻找财神爷。

  当时没向汪婶问清楚她把财神丢在哪里,田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瞎蒙着乱转,照这样下去等太阳下山也找不到。

  何况梁语夜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参与,她随便晃了五分钟后就跑到路边休息了。

  正当两人打算放弃,和梁语夜会合时,梁永仁突然惊叫出声。

  「姐姐你这个白痴!」

  「啊?你才是白痴吧……说人白痴的自己都是白痴。」

  「财神爷就在你脚下啊!大笨蛋!」梁永仁指着梁语夜的脚边喊道。

  两人循着方向看去,果然发现被梁语夜按在脚底下摩擦的财神爷。

  「呜哇!」突然发现自己脚踩着神明的梁语夜整个人往后仰了下去。

  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黑檀木神像,只是黑得发亮的财神爷半个身子隐没在泥土中的确很难发现。

  梁永仁一刻也没多想,立刻冲上前把财神爷从土里挖出来。整尊神像散发着腐土的呛鼻气味。

  他尽可能将神像上的泥土抹去。若不是听汪婶说田里有尊财神,否则梁永仁肯定认不出这尊神像的真实身份。

  神像的脑门裂开了,裂痕一路从官帽蔓延至财神爷的下唇,将财神爷的笑容切割成两半。而托着元宝的那只手则消失了,如今左手臂以下空无一物。

  看来汪婶当初并不是单纯的「扔掉」财神而已。

  财神爷最后的任务就是成为信徒的受气包。

  「把祂带去庙里吧。」不用梁永仁说,看见财神爷的惨状,其他两人也萌生同情心。

  今天是礼拜一,和周二、 周四以及周末开奖日相比,庙里的人少很多。否则每逢开奖日,村里至少有一半的大人都会挤在庙里等电话或广播报开奖号码,这时候看家的任务就落到小孩头上,对崔以信等人反而是溜出来玩的好机会。

  相对的,因为庙里总是聚集着一定人潮,所以小孩子没事不会跑去庙里玩。

  崔以信讨厌香灰味、梁永仁讨厌人挤人的,而梁语夜则是什么都讨厌。

  不过,庙公看见梁家的少爷来访,倒是很开心。

  虽然三人也没见过庙公苦着脸的样子就是了。

  即使庙公年岁不小,但长得挺有福相,而那半秃的头顶总让人把毛泽东和他联想在一起,村里的小孩因此喜欢拿他的外貌取乐。

  毛朱、毛贼、毛主席。不同称号不过都指向同一人———也就是这个和毛泽东本人没半点关系的庙公。

  而庙公本人不但没有生气还很配合孩子们。每当有人喊起:「委员长来了!」庙公他就会装做慌了手脚的样子问道:「在哪?在哪?」

  这时孩子们就更开心了,纷纷举起事先准备好的树枝,作势对庙公射击。

  如果庙公不愿乖乖倒下,大家就提起刺刀朝庙公一阵乱戳,直到庙公哭喊着投降时,中国才算真正统一。

  梁永仁知道庙公是他父亲的手下,过去当闲家———也就是赌客时欠过父亲钱,所以开起玩笑来从来没客气。

  「少爷,突然跑到这来是有什么贵事?」庙公驼着背,步履蹒跚地从墙边的凳子那走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问你能不能帮忙收留这尊神像。」梁永仁将那尊破损的财神爷端到庙公面前。

  庙公一见到财神就露出惶恐的表情,以沙哑的声音说道:「是哪个不要命的人干的?夭寿啊……」

  「还会有谁?就是汪婶说我爸骗她,就把财神爷给扔了。」

  「造孽啊……这疯婆娘真是造孽啊……」庙公接过财神,拿起放在供桌上的抹布替财神擦拭身上的烂泥。

  「行吧?主席。」梁永仁说:「祂就交给你了。」

  「行行行,你看我们这,还会差祂这一尊吗?」庙公嘴里嘟囔着,但视线却环顾周遭。

  他所指的,正是在庙里所祭祀的数百尊无主神明。

  这些神明整齐划一地排列在架上,同一位神祇就有好几尊神像代表,其中许多神像都和财神爷一样被人蓄意破坏,有的断手、有的断脚,比较可怜的是整个头都被人砸烂,只能凭神像手中持有的法器判断其身份。

  从以前太白乡就聚集了各路神明,而在这十几年来神像的数量更是突然暴增,其中许多都是身负重伤的残疾神像。

  有的被人发现时就卡在溪流的石缝间抑或是倒栽葱被埋在土里,有些甚至被狗挖出来当骨头啃。

  和泥菩萨一样。

  神性被否定的神像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所以庙公、崔以信的父亲,还有村里一些比较迷信的人,看见这些落难神明,就会把祂们带回庙里祭祀。

  是出于敬畏还是同情不得而知,但这的确造就太白乡无名庙里万神齐聚的奇特景象。

  就在庙公仍在思考该把财神爷安置在哪个空位上时,梁永仁又开口问道。

  「欸,主席。小乔姐回来了没啊?」

  「回来啦,昨天就回来了。我就跟那孩子说她肯定是被人骗了,她偏不听,现在不仅一毛钱都没赚到还要躲着头家。早跟她说台北人都是些王八蛋……」庙公说:「不过这就是对不起你爸了,当初小乔的车钱也是你爸垫的……现在就等我手上这支牌,到时候不只还你爸钱,还让他分红!」

  「这倒是无所谓啦,汪婶就算了,但我爸才不会跟你在意这点小钱……因为是那个小乔姐嘛!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老妈死后家里根本没人会做菜,姐姐弄得难吃死了,所以我每天都在期待小乔姐回来。」<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公的女儿,年纪才十八、 十九岁,但长相却很成熟。伯母刚过世那阵子常到梁家做菜给姐弟俩吃。

  而梁永仁他从来没有想隐藏自己对小乔姐抱有好感的事实,只是那和崔以信对梁语夜的情愫不同,比较近似于对稍年长女性的憧憬。

  「你爸生意越做越大吼……只靠我一个忙不过来啦,现在小乔回来也好,不然这样下去我早晚死给你爸看。」

  不过就是收钱和抄单据吗?这也不是多操劳的工作……这老头总喜欢把事情夸大。不论是梁永仁还是崔以信都把庙公的话当耳边风。

  至于梁语夜,她打从一开始就没加入谈话中。

  可能是发现话不投机,庙公又摇摇手,跟梁永仁说:「你要是想找小乔,以后就来这边找她啦。她刚回来先让她休息个两天,等明天开奖就要她在旁边学了。」

  庙公说完,又回到他的宝座,瘫坐在上面,一对慵懒的眼睛直盯着收讯不良的映像管电视。三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在箱中随旋律扭腰摆臀,略显淫靡的声线在庙里逐渐取代谈话声。

  那尊财神爷像则是和其他破损的神明一样,被摆在最下层。

  照那样子看,以后也很难有人注意到汪婶家曾有这一尊财神吧。

  三人离开宫庙时,太阳已经沉没在山峦中,举头所见的已是晚霞后的满天星斗。

  高挂于夜幕之上的新月并不明显,在群星中反而显得黯淡。

  牵着各自的脚踏车,并在分别通往两家的岔路上道别。经过一天的折腾,梁永仁仍有耗不完的活力,倒是梁语夜拖着摇摇晃晃的身躯无声地跟在弟弟后头。

  崔以信自己也觉得全身的肌肉正发出哀号,这让他甚至产生索性把脚踏车扔在路上,等明天再来牵车的念头。无奈上学路上刚好在反方向,否则这时的他恐怕连犹豫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

  直到再也看不见姐弟俩的背影时,崔以信才发现自己竟不禁羡慕起梁永仁来了。

  至少在返家的路途上,他不像自己是孤单一人的。

  明明就是自己和梁语夜更加相像也更契合些,但是只因为血缘这层不可忤逆的关系,让崔以信和梁语夜之间永远存在着看不见的屏障。

  虽然换个角度想,这也代表自己拥有能无悔地喜欢着梁语夜的资格,只是崔以信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寻求这么肤浅的爱恋关系。

  对梁语夜的情感逐渐变得朦胧了。

  不过还有许多时间能让自己搞清楚对梁语夜的真正想法,现阶段建立起来的友情已经是最珍贵的宝物了。

  仅有这点,崔以信笃信不疑。

  4

  这也是两天后才听梁永仁说的。

  事情正往无法预期的方向发展。

  早晨,崔以信一如往常的在村子口的奇怪雕像前等待着姐弟俩一道上学。

  村民都称呼雕像们「将军」。

  他讨厌那群带着戏谑笑容的人面雕像。包含崔以信,村里的小孩子大多因为害怕这些雕像的怪异面容,所以在晚上时绝对不会经过这里,这反而又替这些雕像添了分诡秘色彩。

  一年四季,它们都如常般笑着。

  听说是村里的守护神。

  只是甚至连这些雕像是谁摆在这的都没人晓得,村民因为无知所形成的默契就是让它们在村口屹立不摇数十载的原因。

  日晒雨淋,终有一天它们也会腐烂,当初制作它们的人已作古,这几座雕像免不了被后世遗忘的命运。

  想太远了。

  这不是自己该担心的。崔以信拍了拍自己的脸,发现自己还没从晨间的恍惚中完全清醒。

  今天姐弟俩比平时晚了十分钟才出现。

  而且现身的只有梁永仁一人,没有看见梁语夜的影子。

  他一路垂着头,经过崔以信身旁时也不发一语,好像擅自认定崔以信一定会跟来似的,所以没必要多说。

  虽然的确是这样没错,只是没必要连招呼都不打吧?

  然而这还只是其次,让崔以信在意的是梁语夜。

  「梁语夜没跟你在一起吗?」

  「姐姐她今天没办法来了。」崔以信发出深沉的叹息,是几乎要把胸腔里的空气,毫无保留地全部排出的叹息。

  他说:「你到学校时帮姐姐说一声,她从今天开始请假。晚点爸爸也会打电话到学校去……」

  「请假?她不舒服吗?」

  昨天人也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就病了。再说,就算真的是伤风好了,也不至于像崔以信说的,接下来几天都无法出席,距离暑假只剩最后三天,闲散是闲散,但学校里总是有些事务会拖到最后几天才宣布。

  况且,梁永仁的口气也不像是说姐姐「没办法去」,而是「不能去」。

  意思是,梁语夜现在的状态,没办法去学校。

  梁永仁指着自己的脸颊说道。

  「姐姐这里肿了好大一包。」

  「什么意思?」

  「听不懂吗?瘀青啊!她现在那样子没办法去学校,等消肿时学校早就放假了。」

  「为什么这样会没办法去学校?」

  两个人边走边谈,崔以信的身子已闷出一层汗。

  「眼睛也肿了。」

  「连眼睛也肿了?」因为惊讶,他又忍不住复诵了一次梁永仁的话。

  「对啦对啦,反正东一块西一块的,很难看啦。要是让姐姐去学校……会很麻烦。」梁永仁不耐烦地答道。

  「怎么弄的?摔倒也不至于搞成这样吧?」

  虽然梁语夜算是比较笨手笨脚的那一型,但是上礼拜跌了狗吃屎时都没伤成这样了,不太可能是单纯的摔伤。

  「就……被……打的。」

  蝉鸣鼓噪,梁永仁的声音立刻被埋没在其中。

  唧唧嘒嘒。

  「我听不见。」崔以信说。

  可是梁永仁没打算再多说,反用冰冷的眼神瞪着崔以信。

  「反正……被发现了啦。」

  又是没头没尾的句子。

  崔以信也没办法回应,只是随便「喔」「嗯」地发出含糊的声音。

  「前天姐姐报给汪婶的明牌……又中了。」

  「喂?真的假的啊?哪有这种事……梁语夜她不是随便掰个数字而已吗?」

  崔以信紧抓着梁永仁的肩不放,几乎要在健康的麦色肌肤上留下指痕。

  「我干么骗你啊?汪婶她就真的中了咩……她那时候骗我们说只买一支,结果……」

  「结果怎样?」崔以信紧追不舍地问道,他对梁永仁这种吞吐的说话方式几乎要失了耐心。

  「她其实全部都各买了一百支。二星、三星还有四星都是一百支。」

  「一百支……是八千块?三个都买……就是两万四了。」

  即使是最小的二星,一旦买一百支中了也会拿到将近五十万,更遑论最高额的四星了,那对崔以信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

  「啊,虽然汪婶她只中二星就是了,三星和四星都摃龟。」梁永仁这才抬起头,但也仅有一瞬间露出笑意———他很快又一脸颓丧地说:「不过那已经够多了。」

  五十万,可能还没办法把人送到台北去,但至少在太白乡这一带都已经可以买大房子了。就算三星、四星摃龟,汪婶那两万四还是花得太值得了。

  「其实碰上这种情况,我爸应该是要联络他老板,请人把汪婶的牌分开来,送到别的组头那里去。可是这一百支也不是跟村里的人分的,当初谁知道那老太婆真的会赢,就想说别弄得这么麻烦,结果现在这几十万老板不肯帮忙,就要我爸自己想办法解决。」

  崔以信不是很懂梁永仁说的营运机制,只知道他爸虽然主持村子的赌盘,可是好像也是在别人底下做事。换言之,伯父虽然是组头,但上头还有个总组头得交代。

  太复杂了。

  总之,就理解成因为汪婶赢钱,导致做庄的伯父大失血吧。

  「只是你爸怎么会知道是梁语夜报的牌?」

  「就那死老太婆啊!」梁永仁咬着牙说:「前天去找她时,她还一副神秘兮兮的要我们别说出去,结果昨天晚上开盘知道自己中了,就在那边嚷嚷着是姐姐报给她的牌,跟疯子一样。」

  「她本来就是疯子嘛。」崔以信知道这种安慰话没有任何帮助,但是他还是想和梁永仁出同一口气。

  「她想讲就不能回家再讲?明知道我爸就在旁边,还当着他面前讲这事根本是想害死姐姐吧!」<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拒绝回答,但微微发颤的眼睑已经背叛了他。

  崔以信并没有太感到意外。

  他当然对于梁语夜受伤一事感到震惊,可是在知道是伯父所下的手时,他心中却没有激起太大的涟漪。

  很自然地就接受事实了。

  再怎么神经大条的人都知道,梁语夜和梁永仁这对姐弟,在父亲眼中的「价值」有根本的不同。

  那或许是这个社会习惯对男孩寄予厚望所催化的结果,也有可能是作为女孩与生俱来必须承受的悲哀命运。

  反正将姐弟俩分别摆在伯父心中的天秤两端,天秤无疑会偏向梁永仁。今天换作是梁永仁,伯父他绝对不可能下重手,至少不会把孩子打到没办法见人。

  梁永仁自己有没有察觉这一点呢?或许身为既得利益者的他,不论站在哪个角度发言都显得不妥吧。

  所以现在他才会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

  崔以信的父亲从来不会对孩子动粗,因此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苟同伯父的做法,何况还是这种发泄式的报复行为。

  那是梁语夜,和梁永仁一样,是死去的伯母最珍视的宝物,也是她曾活过的证明。

  结果那男人却像看待器物一样对付自己的孩子。

  梁永仁又长长地吸了口气,好替自己争取更多拼凑字句的时间。

  「反正姐姐她不能来学校。」他说:「要是被老师看见了,很难交代。」

  梁语夜身上的伤,严重点恐怕会引来校方关切。

  当然,到时候的确可以用管教小孩一类的理由蒙混过去,毕竟家家户户都在打小孩,像崔以信的父亲那样反而是异类。

  只是……万一被公家机关察觉伯父的工作,那大概会连带拖整个村子的人下水。

  到时就连崔以信的父亲也难辞其咎。

  「你明白吧?」梁永仁问道。

  「明白。」

  「要是班上的人问起,就说是肠胃炎。」梁永仁自个摇头道:「我们要是不先讲好,想些能说服人的理由很容易就会被识破。」

  「如果班上的人说要来探病怎么办?」

  「那就说是肠病毒。肠病毒呐,会死人的,这样就没人敢来了。」

  两人小时候正好碰上肠病毒在台大规模感染,那时很多小孩都因此丢了性命,从此不管家长还是小孩,肠病毒都成了他们心中的梦魇。

  原来早在两人碰面前,梁永仁就已经计划好了。

  不是选择替姐姐抱不平,而是考量大局,为了父亲以及村子里的人而向师长及朋友们撒谎。

  换作是崔以信可没自信能做出和他相同的决定,只是他深知自己的无力,这时也只能老实听从梁永仁的计划。

  当崔以信和梁永仁正在讨论如何瞒过朋友们的眼睛时,一辆漆成墨绿色,模仿早年美军样式的哈雷机车出现在路的彼端。

  两人正专注于谈话中,所以反而是机车的主人主动出声才引起他们的注意。

  「呦,这不是永仁吗?今天好像比较晚,不骑快点会迟到喔。」哈雷叔在两人身旁停下,发动机的声音一时盖过噪人的蝉鸣。

  「哈雷叔!那个啊……无所谓啦!倒是哈雷叔,来送信吗?」梁永仁立刻收起郁色,指着哈雷叔机车上的包裹说道。

  废话,邮差不来送信不然难道也是来玩大家乐吗?一旁的崔以信把话留在心底,不想砸朋友的面子。

  「喔!对啊,这东西是要送到你家去的……不然干脆你帮我把它送去好了,这样我省得麻烦。」

  「我要上学啊,哈雷叔。」梁永仁敲了敲哈雷叔的手臂说道。

  「反正你们都要迟到了嘛……对了,怎么没看到你姐姐?她今天没跟你们走一起吗?」

  「是肠胃……」

  崔以信还没说完,梁永仁便打断他的话,并对他使了个眼色。

  「对哈雷叔没有关系,直接告诉他也无所谓。」他说。

  「看你们这样子……是怎么了啊?语夜她没事吧?」

  「姐姐昨天被老爸打了。」

  梁永仁回答。

  「打得很惨。」

  虽然哈雷叔没有追问,只是他仍把事情的原委如实告诉他。

  包括成绩单弄丢被老伯捡到的事,还有报明牌给汪婶的事,当然也告诉他这两个人都因为梁语夜而赢了一大笔钱的事。

  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

  崔以信觉得,梁永仁可能是因为相信哈雷叔会帮忙梁语夜劝劝伯父才这么做。

  「这样子啊……老梁他真是太冲动了,明明就是他自己不小心,再怎么说也不能把这件事迁怒到小孩子身上啊。」

  就是这样。身旁的梁永仁确认哈雷叔是与自己站在同一阵线时表情缓和不少。

  哈雷叔叹了口气:「我了解了,永仁。待会见到你爸我会帮语夜说话的,就只是小孩子乱讲话却把它当一回事,我也觉得你爸太过分了。

  你们赶快去学校吧,再拖下去真的会迟到。」

  他把手搭在两人的肩上,轻拍几下后便骑着机车离开了。

  掌心的余温仿佛还残留在肩上,但那或许只是衣物被阳光烤热后产生的错觉。崔以信无法肯定这究竟是不是心理作用,但至少他很确定哈雷叔的力量远比梁永仁或是自己还大。

  对此,崔以信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虽然有关签赌的事不能让村子以外的人知道,但不代表村里的大人们不能知道梁语夜被伯父教训的事。

  多亏汪婶宣传,所有人都知道明牌是梁语夜给的,然而却没有人知道少女回家后的悲惨遭遇。

  这太不公平了。

  连村子的外人哈雷叔都忍不住同情起梁语夜,换作是村里看着梁语夜长大的长辈们肯定会对梁语夜的遭遇感到愤慨。

  ———有必要替梁语夜出一口气。

  ———毕竟是梁语夜呀。

  当天晚餐,崔以信毫不犹豫地把梁语夜的事告诉父亲。

  就从爸爸开始吧!村子里的流言总是传得特别快,或许今天哈雷叔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好几个村民了。

  「嗯……」父亲只是沉默地重复着将饭菜送入口中的动作。

  说好听点是温文儒雅,但讲难听点就是拙于言词。就算谈起感兴趣的话题,父亲的喜怒哀乐也不会轻易显形于色。能察觉父亲情绪的从来都只有身为儿子的崔以信而已。

  打从懂事以来,父亲就是这样子。

  崔以信认为父亲不喜欢这话题。

  「小孩子是无辜的。」最后父亲也仅简短地如此说道。

  暧昧不明,但是又理直气壮的答复。看似理性地做出批判,但实际上又将自己的立场完美地隐藏起来。

  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但是面对问题却又选择忽视。

  没必要吧。

  没必要连在自己儿子面前都表现得低姿态吧。

  ———如果觉得愤怒就陪着我一起骂伯父就行了,要是觉得同情就和我一起替梁语夜难过呀!明明是在自家屋檐下,却还抱持着没意义的矜持是为了什么?

  崔以信对父亲感到失望。

  浪费时间。

  妄想从父亲那取得认同的自己真是白痴。

  「只是照这样下去,语夜她……」父亲又开口了。

  「她怎样?」

  「会被大人们烦死吧。」他说:「有汪婶和林老伯的例子,接下来肯定会有很多人去找语夜问明牌。」

  「不过明牌这种东西,只是传言而已,不是吗?」

  何况那个扬言持有明牌的女孩还是不折不扣、百分之百的骗子。

  身为诈骗集团同伙的他,同时也是亲眼见证两次「奇迹」的崔以信,对真相再清楚不过了。

  「或许真的有这种东西,只是……不,不可能。语夜她没道理会知道。」

  「所以爸爸也不相信吧,梁语夜的明牌。」

  「不相信。那孩子只不过是运气好,刚好被她猜中两次而已。」

  这样沟通起来就轻松多了。崔以信暗自松一口气。

  「我也是这么想的,爸。」

  「等发现摃龟以后就知道了。」

  虽然是很细微的变化,但父亲他动筷子的速度变快了。

  「只是,如果又被梁语夜猜中了呢?」

  父亲默然。

  「要是又被她猜中了开奖号码,会怎么办?」崔以信盯着父亲说道:「你刚刚也说了,爸,以后会有很多人找梁语夜问明牌。」

  「不会有这种事的。」

  父亲默默闭上眼睛,陷入沉思。<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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