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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半年过去了。

  若说崔以信这半年来的日子有什么重大改变倒也没有,顶多就是从小学五年级升上六年级罢了。只要还在学,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不能说是改变,即使正式成为小学里最年长的一群孩子也不能说明自己的身心获得飞跃性的成长,开学后大家还是过着一样的生活、说着一样的笑话、学习听来都差不多的东西。暑假并不是成长的阶梯,漫漫假日只会让人颓废,不会为那些童年尚未被父母剥夺的孩子预留任何进化的机会。

  小孩子就是乖乖当好小孩子。既然大人有大人的事要烦恼,小孩子当然也有自己的事该操心,那些希望自己快点长大或是侃侃谈起自己未来志愿的同学们都是群不知道如何活在当下的笨蛋,因此才会把此刻的一分一秒留给遥望不见的未来。

  崔以信是这么想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再过一年就毕业的缘故,班上同学最近很喜欢谈起「将来」、「以后」这些虚无缥缈的话题,每个都竭尽所能地吹牛皮,好像自己将来非得成就一番伟业才不枉生而为人似的。

  崔以信不是这种人,以十二岁的少年而言他实在太过务实。对他来说只有凭自己能力办得到的事才有资格妄想,所以当村子里的大人们全部被那愚蠢的赌博游戏弄得财迷心窍时,只让他感到不齿。

  比坐在他隔壁那个从小被父母催眠,妄想成为孙运璇第二的同学还不实际。太白乡的人自从半年前梁语夜的预言成真后,成天都妄想着自己也能从活神仙身上得到谕示。

  梁语夜,崔以信的青梅竹马兼同班同学,同时也是好友梁永仁的姐姐,现在则被太白乡的人视作……某种东西。

  会如此描述是因为崔以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梁语夜现在的身份。不管用什么字词形容她好像都可以但都不够精确。

  有人说那孩子是神明转世,也有人说她没那么了不起,只不过是受神明所托而降生,还有人说她根本是个彻底的普通人,只是刚好拥有与神明对话的能力。最后一群人则认为她并不是能够与神明对话,而是她所想的神明都会替她实现罢了。

  那么人们口中的神明又是谁?到这边歧异更大了,有人说是玉皇大帝也有人说是济公或太子爷甚至连村里的城隍爷都有人相信,可能因为梁语夜是女孩,所以观世音、妈祖或三奶夫人是最多人采信的说法,唯独不变的是,不管什么神好像都只会找梁语夜替祂们传话。

  一般而言,举凡梁语夜这种能和神明沟通,或至少能感知神鬼存在的人都会被称作「乩童」或「尪姨」,但是因为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如何从神明那获知明牌的,因此也有人称她为先知或神使这类带点异国风情的名字。而不论哪种,都没有一个名字比她现在得到的称号还响亮。

  万神———

  梁语夜现在被村民尊称为「万神」。

  已经搞不清楚最初这名字是谁起的,乍听之下甚至觉得像是小孩子的玩笑话。

  但的确没有比这两个字更能形容梁语夜的能力了。

  受到所有神明眷顾、能听见所有神明谕示的少女。

  也是在无名庙中,于万神注视下,告知村民们明牌的少女。

  万神之选、万神的代言人、万神的化身。

  的确是万神没错。

  崔以信不喜欢这个称呼。

  陌生,且充满距离感。

  因为梁语夜就是梁语夜,没有一个名字比梁语夜更能描述梁语夜。

  被称作万神的梁语夜,并不会因此成为万神。

  万神是某个占据梁语夜的肉体与意志,但与梁语夜本人毫无瓜葛的存在。

  空有名字,不具备任何意义的词。

  万神。

  绝对不是梁语夜。

  只是,这仅能算是崔以信在完全的主观意识下所擅自做出的结论,是彻底的个人意见,不代表自身以外任何人的立场,即使梁永仁都不一定能像他一样彻底否认万神的存在。

  因此,太白乡民们还是会将梁语夜称作万神、当作万神。在太白乡里,梁语夜就是万神。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万神的身份仅存在于太白乡,只要出了村子,梁语夜就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和崔以信他们一同上下学,下课时也一块玩耍。

  好像某种结界笼罩着太白乡似的,一旦出了太白乡,少女就会失去她原本的神力———如果她真的有神力的话。

  梁语夜可能是近来几个月才被称为万神,但她被视为万神的契机,肯定与半年前在无名庙里发生的事有关。

  村里最年迈的老人因为依照梁语夜给的明牌下注,一举中了七十多万。

  那一夜,开启了少女成为万神的命运。

  接下来,半年过去了。

  若说太白乡这半年来有什么重大变化那也的确是如此。

  因为这半年来,村子一分一秒、无时无刻都在变化。若是有人亲眼目睹叶梢泛黄最终落于土壤化为春泥还说周遭没有改变的话,肯定是在骗人或逃避现实。

  那些在盛夏中吵死人的蝉到了冬天便尽数消失,它们大部分都没能撑过夏季,幸运的则是能待到秋季才迎来死亡。

  即使没有看见尸骸也能确定它们死了,因为不懂得鸣唱的蝉就和死了没有两样。

  这是个寂静的冬天,尽管每个冬天都是如此,但万事万物总是在变化,因此相对过去而言,今年冬天确实是冷清了些。

  对崔以信而言是这样没错。

  成为万神的梁语夜没办法再把所有时间花费在自己身上,现在她肩负着太白乡民的幸福,那是她作为万神的义务、她的宿命。

  如果被同班同学知道梁语夜如今在乡里的地位,想必也会引来一阵哗然。

  毕竟谁也没想到那个上课打瞌睡的家伙,会比他们早一步成为众人景仰的存在。

  非常不可思议。

  少女无心插柳的举动,却从此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或许该说是讽刺才对。

  因为崔以信不认为梁语夜具有任何神力,但不仅村里的大人们,甚至有不少外地人专程来到太白乡就只为了一睹万神尊容。

  更重要的是,为了得到神谕。

  蠢死了。

  正因为崔以信自诩为村里最了解梁语夜的人———甚至比她的亲弟弟梁永仁还了解,所以他才能断言梁语夜只是个普通人。

  在个性、思想甚至思考逻辑上,不曾有任何改变的她,是不可能突然从凡人变成万神的。

  若真是如此,那至少也要被雷劈过,或被车撞过……崔以信当然不会希望这种意外降临在梁语夜身上,只是印象中那些获得超能力的人好像都曾遭遇过重大意外,并以此为契机,人生从此有了转变。

  超能力嘛……

  这也不是梁语夜所具备的东西。

  总之,只有「她是个百分之百的普通人」这点绝对不会错。除此之外,有关梁语夜的描述尽是谎言和胡话。

  这是崔以信对梁语夜的看法。

  如果没有这点共识,他就无法与那人谈起梁语夜。

  遗憾的是,拥有这种资格的大人在太白乡里只有两位。

  一位是父亲,另一位是身为外地人的哈雷叔。

  哈雷叔是常来村里送信的邮差,和梁语夜他们家的关系很好,也因为他是个幽默风趣的人,所以村里的孩子很喜欢他,喜欢听他说些大城市里的事,顺便从他那讨些零嘴吃。

  和庙公不一样,哈雷叔的长相并不能算是和蔼可亲的那类人,狭长的脸型甚至看来有些狡狯,很难让人凭第一印象对他取得好感,或许也因为如此,才让村人都对他抱有莫名的疏离感。相对的,小孩子们比较不会以貌取人,所以稍微接触后就能发现他是个好相处的长辈。

  今天哈雷叔又带着大包小包的包裹来到太白乡,不仅如此,机车后座上还坐着一个老太婆,崔以信没见过她,所以应该不是村里的人。

  自从梁语夜成为万神后,太白乡的外地人多了,而来往的信件也多了。过去哈雷叔大概每三、 四天才会出现,现在却几乎每天早上上学都能正巧在路上碰见他。

  「呦!早!」远远就看见两人的哈雷叔朝两人招呼道。<span id="chapter_last"></span>

  里帮忙。

  至于是帮什么忙……这得看信徒的意思了。总之担任万神的工作就是听取香客的诉求,并尽可能满足他们的愿望。

  通常是来问明牌的,但也有不少例外,反正这些都不是崔以信在乎的事,他只希望梁语夜赶快辞职,不要再玩这种莫名其妙的角色扮演。

  距离毕业只剩最后半年了,而梁语夜到目前为止,几乎都把时间耗费在万神的事务上。

  「你们啊……也快放寒假了吧?感觉不久前你们也才刚放暑假,真好哇,小孩子就是这点最让人羡慕。」

  哈雷叔来到两人身边,后座的老太婆也向两人问好。老太婆身上戴了许多珠宝首饰,胭脂及香水的味道闻来有些刺鼻,还特地上了妆,粉底打得特别厚,干裂的嘴唇和死人没两样,整个人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

  「寒假一下就结束了,有放跟没放一样。」

  梁永仁虽然这么说,但崔以信知道他老早就在开始规划寒假的活动。前两天还吵着说要叫爸爸买新钓具。

  「是吗?你们现在寒假放多久?」

  「差不多放到二月中春节结束,不过月底还有共同祭要准备。到时候一定又会被老爸叫去弄些有的没的,麻烦死了。」

  「共同祭?」后座的老太婆问道。

  「大姐,那是这里的祭典,在三月的时候办。你如果下两个月再来一趟,肯定比现在还热闹。」哈雷叔说。

  是这样啊。老太婆好像是这么回的。但声音太小了,听不太清楚她说了什么,只能确定她大概对这话题不感兴趣。

  「啊,对了,永仁。今年的主祭人选已经出来了吗?」

  「今年还是让主席当啊。反正现在也没人有心办什么祭典,干脆随便弄弄就好了。」

  「也不能这么说啦……」梁永仁的话让哈雷叔尴尬地笑了。

  而后座的老太婆只是听着,如枯木般地听着。

  外地人对共同祭是怎么想的?崔以信脑中不禁浮现这个问题。

  过去太白乡的共同祭没有外地人参与,并不是不开放给外地人,而是刚好在二月末三月初时没有旅人。那时春节才刚结束,大多数人刚结束春节假期被拖回职场上,一般而言是不会有旅客在那时造访太白乡的。

  就算是老人家,也会挑一些风景优美的名胜景点,毫无特色的普通村落不可能出现在他们的走访名单上。

  但今年可不一样。

  今年的共同祭应该会有不少外地人在。

  崔以信看着老太婆。

  果然是棵枯木。

  那些被万神引诱过来的人,都是这个样子。

  所以梁永仁才会说没必要把心思放在共同祭身上。

  村里村外,恐怕也没人在乎共同祭举办的初衷了。

  ———为了祭拜万千神明的祭典。

  反正已经不重要了,现在这个村子只有万神。

  直到哈雷叔和老太婆离开后,梁永仁又再次抱怨道:「就说随便弄弄就好了。」

  这是故意说给崔以信听的。

  「怎样?」

  「姐姐没跟你讲啊?寒假啊,她要被抓去练舞,所以没办法跟我们一起玩。」

  「练什么舞?」

  学校没有这种社团,也不太可能是什么才艺班。

  「就那个嘛,万神的事。」梁永仁说:「我爸说今年会有不少外地人来,所以打算把祭典弄大一点,然后好像要叫姐姐跳舞给大家看。」

  「搞什么啊……」

  搞什么啊。崔以信在心中又呐喊了一次。

  梁语夜那种懒惰鬼会跳舞……?这画面根本无法想象。

  再说,前几年的共同祭也没有人表演舞蹈。据崔以信所知,共同祭是为了统一祭祀所有神明,感谢诸神一年来的照顾而存在的,打从他出生以来,共同祭就没有穿插表演活动,只有进行告祀。

  告祀……

  嗯,那什么又是告祀呢?

  以前曾在哪听过吧,不知不觉间就学会的词。

  如今细究这个词也搞不懂意思,民俗活动本来就不是崔以信会感兴趣的项目。不单是他,几乎没有一个小孩会去思考宗教活动背后的意义,只是听大人说应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数十年后再用相同的口吻告诉孩子,就这样,几代人糊涂地把「传统」延续下去。

  万一过程中真的被哪个好奇心旺盛的小孩问起,大概也只能大笑三声,如此这般地说着蒙混过去。

  ———乖乖照做就是了,少废话!

  要是问太多还会被训斥一顿。

  「不用为了外地人特地准备这些有的没的表演吧?」崔以信说。

  「倒也不是特别为外地人准备啦……你们也算是外地人所以可能不知道,不过以前的共同祭还真的有人唱歌跳舞。」

  「我这样还算外地人啊?我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村子耶。」

  「不是啦,不是这个意思。就……那个啊,你爸不是和你妈一起搬过来的吗?我爸说那时候共同祭已经没人在跳舞了,不过在那些爷爷奶奶的年代还会办一堆节目的样子。」他说:「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吧,搞不好有四、 五十年了。」

  那已经是两人父亲出生前的事了。

  难怪崔以信的父亲也没跟他提起过。

  「为什么不跳了?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舞吗?」

  如果是跳探戈、华尔滋那的确会被警察找麻烦,但既然是祭典,那应该是土风舞之类的,还在安全范围内。

  「倒也不是,听说是因为会跳舞的人已经过世了。吼,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如果你真的那么好奇就去问问村里的老头子吧,虽然我猜也没几个人会知道啦。」

  倒不是感到好奇———崔以信心想。

  只是因为和梁语夜有关罢了。

  他想谈的是有关梁语夜的事,不是关于共同祭的事。

  「既然会跳舞的人死了,那如今再叫梁语夜学舞有什么意义……不,应该说连她要找谁学都不知道?从外面请老师来?」

  如今对跳舞没有禁令,所以各种舞团、舞者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说不定早在解严前他们就在活跃了,只是暗中行动和光明正大站在镁光灯下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你真的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爸有跟你说咧。」

  「我爸?」

  「自从金爷死掉后,每年祭典不都是你爸帮忙写祝词的?所以姐姐现在跳的舞也是你爸教的。」

  「我爸哪会跳舞。」

  原本听见梁语夜会跳舞已经让崔以信感到惊讶了,现在得知指导者是自己的父亲更宛如晴天霹雳。

  「可是你爸是村里读最多书的人,还在外地待过。村子里很多老头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太白乡,你爸的见识肯定比他们广得多。」

  「这跟跳舞没有关系吧。」

  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

  「反正姐姐接下来都要练舞,平常还有一堆东西要学。这个寒假我们要自己想办法了,嗯,这样也好啦……要是姐姐在的话,一下这个不要那个不要的,到头来我们都只会赖在家里哪都去不了。」

  梁永仁说完,刻意看了崔以信一眼,发现两人都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果然还是很不习惯。

  梁语夜缺席的假期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也不是无法安排游玩计划,但就觉得团体缺了一角,提不起执行的动力。

  跑去庙里找梁语夜的话,还会被庙公和其他大人赶出来。

  一想到这,崔以信对什么万神更加反感了。

  而且自己的父亲还成了帮凶……

  他大概也猜得到是村里的人拜托父亲教梁语夜跳舞的,但却没想到父亲竟然会答应这种荒唐的请求。

  可是以父亲的处境,要拒绝也很难吧……

  就算心里否定着万神,只要在万神被大家所认同的太白乡也不得不屈服。

  崔以信并不反对父亲的决策,但还是认为有必要亲自确认父亲的意思。

  万一发现自己最信任的父亲也沦陷,那村里就没有任何一个脑袋清楚的大人了。

  全都成为万神的奴隶。

  2

  那天父亲又晚归了。

  崔以信坐在家门口前的木藤椅上,没有任何原因地遥望着星空发呆。

  那张椅子是父亲捡别人不要的,屁股的地方破了一个大洞,坐起来总不太自在。

  位处于村子的角落,在家门前就能看到太白乡了无生气的景色。

  唯有宫庙灯火通明,仿佛有一把火在燃烧似的,从那里窜出了人群的吵闹声,像烧灼的炭火劈里啪啦地吵个没完。<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万神的事务应该早就结束,或许她已经回家了。

  一月末的夜晚,是一年中气温最低的时刻,即便那远远不及真正的寒冷,迎面吹来的风也称不上是冷冽,但是一个人在外头坐久了,仍能感觉到寒意。

  崔以信的意识不断在睡梦中与现实游走,他一方面被莫名的睡意驱使着,另一方面又担心因为睡着错过和父亲谈话的机会。虽然也不是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和父亲聊天,但是他不管怎样都想尽快搞清楚父亲对万神的看法。

  就跟半年前谈起梁语夜时一样,父亲总是有着独特的见解。

  或许又过了十分钟,甚至更久———当崔以信再次惊醒时,正好看见父亲的影子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

  披着薄外套,夜色中消瘦的身影逐渐变得具体。父亲见到崔以信时只是小声地喊出他的名字。

  「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父亲答道。

  声音有点沙哑,可能喝了酒。

  若不是迫不得已,父亲是不会喝酒的,八成是刚才待在庙里时被人强灌了几杯黄汤下肚吧。

  「今天还行吗?」

  大人去庙里就是为了玩乐,父亲喝了酒,这次应该也签了几支。

  然而都不过是应酬罢了。

  「这次没跟他们玩,只是陪永仁的爸爸喝了几杯。」

  父亲打开家门,要崔以信先进屋。

  「待在外面会着凉的。」他说,但没有过问崔以信留在外头的理由。

  问起了也无法解释,崔以信不是真的有什么闲情逸致才在外吹风,就是为了等父亲回家而已。

  父亲没有催促自己回房睡觉的意思,所以实际上崔以信只是换个地方坐———从屋外的藤椅换到客厅的沙发上。

  比起室外,屋檐下确实暖和得多。

  仔细想想,从一开始跑到外面去等父亲就是个馊主意。

  「你跟梁永仁的爸爸喝酒?」崔以信问道。

  父亲和伯父的关系不好,这点两家的孩子们都很有默契地故意不提起,现在却会一起喝酒,可能也是破冰的契机。

  对崔以信而言无疑是好事。

  因为半年前自己还被父亲煞有介事地告诫说绝对不能爱上梁语夜———就只是因为两家上代人之间的无聊恩怨,而被迫接受如此蛮横的要求。

  即使这件事父亲只提过一次,但崔以信始终忘不了这番话。

  言犹在耳。

  「他爸爸希望我在语夜的事上多帮忙……这方面我比较懂。人家都开口了,也不好意思推掉。」

  「是说万神的事吗?」

  「嗯,是啊。话说你是在哪看到这个词的?」

  父亲问道。像是质问,但声音平顺又沉静,感觉不到任何来自他身上的压力。

  「梁永仁说的。他说村子里的人都这样叫梁语夜。」

  「啊……好像是这样没错。嗯,那你觉得这名字怎么样?」

  还没向父亲问起,他便主动问起万神的事了。

  「还满酷的,但梁语夜是女孩子,感觉不太适合她。」

  崔以信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所以战战兢兢地答道。

  「据我所知,这就是给女孩子用的称呼。」

  「万神吗?是这样喔……不过这名字听起来很不像女生。」

  「的确是这样没错。」父亲的嘴角微微上扬,说:「单是听这两个字,完全感觉不出来是形容女孩子的。」

  「爸,你知道吗?关于这个什么万神的……」

  父亲他肯定是知道的。让崔以信真正困惑的是不知从何问起,他对万神的认识仅不过是梁语夜现在饰演的角色而已。

  「知道是知道,也听人提过几次。」父亲换了口气,又说道:「照字面解释的话就是指千万神祇的意思了吧。」

  「村里的人也说梁语夜能听见各种不同神明的声音。那你相信吗?梁语夜的超能力……」

  「嗯,这样说……」

  结果父亲面色凝重地思考了好一阵子。

  「这样做……果然是错的吧。不过若不这么做……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先这样子。语夜那孩子……」

  「爸?」

  崔以信出声打断陷入混乱的父亲。

  「没什么。只是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但我想我是偏向不相信那边的,如果是牧师的话应该也不会支持吧……」

  「但是我听梁永仁说,你正在教梁语夜……呃,跳舞?」

  就是跳舞。

  但说起来很拗口,因为父亲的形象和它无法结合。

  「那是为了共同祭特别准备的。」父亲没有回避话题的意思,接着说:「既然都被称作万神了,不可能不会吟诵或跳舞。以信,你知道万神真正的意思吗?」

  崔以信一句话也没回———因为说不出来,他心中的万神就只是个空洞的头衔,被太白乡的居民炒作而成,本质却一片虚无的概念。

  于是父亲又说下去。

  「万神,就是透过歌舞等方式,与神明沟通的人,所以并不是神。」他说。「借由歌舞,请神明降于世间。替人治病、指点迷津……虽然这样说,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万神才会这么做,语夜她不需要做这些事。」

  「那为什么要梁语夜学跳舞呢?难道就一定得会跳舞吗?」

  「一定。」父亲别有意味地,但同时口气却也十分坚定地说。「因为这就是万神。」

  完全不懂。

  崔以信觉得父亲的言词充满矛盾,然而他却是一本正经地陈述着自己对万神的见解。

  不,恐怕那不是单纯的个人见解,阅历广博的父亲肯定是从哪得知有关万神的资讯。

  是牧师吗?

  父亲的年长友人。

  或许该说是教父吧……但父亲没有受洗,也不是忠贞的基督徒,因此教父的概念也不适用。

  就只是朋友而已。

  不过那个牧师会说这种话吗?

  耶和华不会允许万神存在吧。

  毕竟万千神祇对基督信仰而言都是伪神,是异端邪说。

  服侍天主之人的世界不存在万神。

  思考了半晌,崔以信还是没弄明白,甚至觉得更糊涂了。

  「舞蹈对万神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我想,用更直白的方式说,万神就是女巫吧。」

  「女巫……是指养着黑猫,然后会施魔法的老太婆?」

  「哈哈。有点不一样,或许改称做巫女你就明白了。以后我会记得的。」父亲抓了抓下巴。

  「不过,不管是女巫或是巫女都会施法,没错吧。」

  「可以这么说。只是她们所施的魔法,并不是看得见的法术,她们只是向神祈祷,就像对主祷告、忏悔一样……因为不管是祈福或是告解,都不需要透过神父,对……就是这样,所以万神的法术应该是给予其他人希望才对。」

  「给人希望的魔法。这才是梁语夜的能力吗?」

  听起来很像哄小孩的话,但此刻的崔以信发现自己逐渐被父亲说服了。

  毕竟他不相信梁语夜能和神明沟通,也不相信她能预知明牌,然而村里的人都对她深信不疑。

  若是她真有什么特殊能力,就是带给人希望的能力了吧。

  即便这份希望愚蠢得可笑。

  父亲笑了。「就是这样,这才是万神。治疗疾病交给医生就好,至于占卜未来运势这种工作交给预言家也行,语夜只要能成为带给太白乡希望的万神就好。」

  「可是大家都相信梁语夜她会报明牌……」

  「那是因为现在的太白乡还不够好,还有很多糟糕的地方和糟糕的人。」

  崔以信话才刚说完,父亲就立刻说道。

  像是正强忍着心中的愤慨,父亲的笑容略微扭曲。

  「那些称语夜为万神的人都不懂什么是万神。对他们而言语夜就是棵摇钱树,不,这是不对的,错得离谱,万神不是这种可以让他们践踏的身份。

  即使语夜说错了也不能怪她,那本来就不是她该知道的,是这些人自做主张把她的话当作了那个什么明牌……」

  「爸,你说糟糕的人是指?」

  听见崔以信问道,父亲的脸沉了下来,只是无力地说道:「没什么,以信。这是我自己在抱怨而已,我只是真的很喜欢太白乡,这里对我而言有很重要的意义,但是这个名字……如今的太白乡不配被称作太白乡。」

  父亲说完,便抱着头弯下身来。

  崔以信来不及一字一句思考父亲的话,他的心跳逐渐加快。

  父亲听来就像是普通的抱怨罢了,但这可能是父亲一直压抑的情绪偶然爆发的结果。<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信能理解父亲的心情,因为他也很讨厌大人们围在一团聚赌的样子。

  讨厌夹在两指间香烟的味道、讨厌嚼着槟榔张咧着的血盆大口、讨厌不安分地上下颤抖着的脚。

  讨厌那些人数着钞票时的嘴脸、讨厌开口闭口话题总是那几十个没意义的数字、讨厌输钱后哭丧着脸一副全世界都得罪他的样子。

  但这就是现在的太白乡。

  不仅如此,还把梁语夜塑造成万神,不断吸引从外地来的蚊蝇。

  像是早上见到的,那个枯木般的女人。

  「即使如此,我还是相信语夜那孩子是有能力的。」父亲抬起头,两眼直瞪着前方,也没有在注视着什么,就只是单纯睁着眼。

  「她能为这个堕落的村子带来改变。」他说。

  「所以,你才教她跳舞吗?跳那个……万神的舞蹈。因为爸你也不认为梁语夜她真的有神力。」

  「人是不可能有神力的。那已经超越了身为人的本分,侵犯到神了。人只能祈祷,但绝对不能向神明索求任何东西。」

  「既然这样,那梁语夜一定得当那个万神吗?」

  「这是为了从其他村人手上保护语夜……所以只能这么做。」

  「可、可是爸,你要怎么教她?就算你知道万神是什么,但万神的舞你不可能会跳啊。」

  「对……我是不会跳没错,可是我看过。」父亲说:「我亲眼看过,万神跳舞,而且那个景象,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只是看过就行?」

  「对,只是看过,因为不可能忘记。」

  崔以信觉得此刻的父亲全身散发着奇异的氛围。

  一言以蔽之,他的态度很反常。

  提起对父亲的认识,崔以信一向认为父亲是一个思想开明的人。即使父亲的童年受过牧师朋友的薰陶,对基督宗教有不浅的认识,却没有成为信徒,而在崔以信有记忆以来,家里也不曾摆放过其他神明的偶像。由此可知,他应该是把神鬼、迷信等事以一个近似学术项目的态度看待的。

  但现在父亲的字字句句都显得不理性。

  对万神……谈起万神,父亲在这个话题上有着莫名的坚持。好像在他心中存在着某条公式,关于少女该如何成为万神、身为万神的公式。

  为了改变太白乡、为了带给人希望而需要遵循的方法。

  然而,当他提到梁语夜时,却又不如他所说的,在他的脸上浮现的并不是希望而是懊悔。

  为什么呢?

  作为父亲唯一的亲人,他的儿子,崔以信却觉得眼前的男人非常陌生。

  有关父亲的过往,总是支离破碎地,片段地呈现在崔以信眼前。

  父亲只说他想让儿子知道的事,至于其他则一概不谈。

  对这样的父亲,一股怒意涌上心头。

  父亲正盘算着什么。

  而目前已知的是,他并非万神的信徒。

  相反的,父亲可能就是塑造万神的人。

  那个替梁语夜套上虚假身份的祸首。

  「爸爸,还是放弃吧。梁语夜是不可能成为万神的。你说万神就是巫女吧?梁语夜她绝对不可能当得了巫女。」

  「为什么这么说?」

  「没为什么。」崔以信耸肩。「她是我的朋友,以我对她的了解,她绝对不可能嘻皮笑脸地在别人面前跳舞。」

  「但是你知道吧,以信。照现在的情况,语夜她别无选择,如果不让村民相信她有神力,她……她会很危险。」

  「这、这……」崔以信一阵嗫嚅。

  因为父亲说得一点也没错,崔以信仍记得半年前梁语夜被盛怒的村民围住的景象———那时的她若不是靠父亲帮忙,恐怕真的会碰上无可挽回的憾事。

  「可是万一被人发现梁语夜其实在骗人,后果不是更惨吗?」

  「她不是在骗人!」父亲提高了音量。「她是有着万神血统的人……那孩子继承自她母亲的天赋,毫无疑问,她是巫女……只是还需要时间磨练。」

  「她母亲?爸,你是说伯母她也是万神……是巫女?」

  姐弟俩的母亲,两年前过世的伯母,同时也是崔以信抱有好感的那名女性。

  曾经和现在的梁语夜拥有相同身份。

  不对,应该说梁语夜现在正与母亲步上相同道路才是。

  「是的,她……伯母的确是巫女。」父亲很老实地承认了,然而却面色凝重地对崔以信说道:「这件事情不能告诉其他人,尤其是永仁那孩子。」

  「为什么?梁永仁他会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也是巫女吗?」

  尽管答案心知肚明,崔以信还是问道。

  因为从梁永仁那里知晓万神一词时,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就像提起素不相识的人,语气生涩,完全不是过去便熟知万神意义的样子。

  既然如此,那不管是万神———或是以巫女称呼,梁永仁都不可能将它与母亲连结在一起。

  「他不知道。」父亲说:「他不可能知道的。这并不是多风光的头衔,伯母不会告诉村里的人,也不打算跟自己的孩子说。

  那些担任巫堂的,就和唱戏的还有替人捡骨的一样,都是些别人看不起的职业。人们只有需要帮忙时才会想起她们,平时就把她们当下人一样看待,在路上不巧碰见也会避得远远的,所以伯母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们家系世代都是巫师,只要是做这行的,不管走到哪都会被人歧视,在这里是这样,在我故乡那更是如此。

  伯母她们家,也是碰上了战争,从北到南,最后才会辗转来到这里。那个时代,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总是有些想隐瞒的事、有些难以开口的事。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了,生活就不一样了,这是整个家族的事,凭一个人是什么也改变不了的。伯母她就是这样,所以才选择把这秘密藏在心底。」

  「可是爸……如果伯母她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我告诉她,我曾见过万神,和她一样,真正的万神。我说我还记得以前见过的那巫女唱的歌、跳的舞,她说自己小时候也听母亲唱过,还被要求跟着学。我那时就在想,或许她们家就是做这个的,后来又聊了几次,才证明我想的没错。」

  「不怕吗?」

  「怕什么?」

  「伯母不怕你知道了她是万神,也开始排斥她?」

  「你爸不是那种人。」父亲笑着说道。

  「我知道你不是。」崔以信费了一点功夫才挤出一个能回应父亲的笑容。「但伯母不一定这么想。对吧?」

  「这倒是真的,我常觉得她不是个聪明的女人。」

  父亲又发表奇特的言论了。

  伯母她聪明与否,应该不是外人能定夺的。如果父亲与伯母是好朋友就算了,可是他也不记得两人曾有过交流。

  确实没有,因为父亲和伯父的关系并不好,小孩子就算了,大人间相处起来总是复杂得多。

  然而,父亲刚才的说词倒也并非这么回事。

  至少伯母有个仅有父亲知道的秘密。

  感觉更奇怪了。

  「但也可能真的被她看穿了吧,或许她早就知道了。」父亲开玩笑般地拍了拍自己的头。

  「看穿了?」

  「是啊,因为她们家是代代相传的巫堂嘛。总是比一般人容易看出些什么的,哪些事情有问题、哪里怪怪的、那人出了什么毛病,就算我并不是完全肯定这种事,但也不会否定。」

  「那是,观察力吧?」

  伯母她是个温柔体贴的人,体贴的人格特质往往意味着具有能迅速体察对方心情及需求的能力。

  所以伯母她不是不聪明,只是个性和作风让人在她身边感到自在舒适,所以自然而然地松懈下来罢了。

  梁语夜……会不会也是这样?

  可能吧。

  「这么说也没错,那她肯定也知道我是怎么想了。」

  「你是怎么想的?你说你不会因为她们家是巫师就看不起她,对吧?」

  「不仅如此,我甚至对出身自巫堂家系的她抱有好感。她就是看准这一点才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

  「为什么?是说老爸……你喜欢巫女?」

  「喜欢呀。」父亲抬起头,在狭小的客厅,那闪烁的灯光下,是一张如哭似笑的面容。

  听来像是玩笑话。

  父亲发自内心地笑着,眼角却泛着泪水。

  他来到崔以信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并说道。

  「因为巫女……曾救了我的命。」

  3

  新年过后,就得开始准备共同祭了。

  太白乡的特殊庆典,于每<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年三月初或三月中举办,而实际上早在春节结束后,人们就不停歇地立刻开始着手准备了。

  不提早准备不行,不然会赶不上祭典。

  会把两个节庆的时间安排得如此紧凑的原因,至今仍令人费解。

  但这是村子里的传统,只要套上名为传统的桎梏,万事万物便显得合理化。

  就跟巫女为什么要跳舞才能讨神明欢心一样,在没有任何史料证明下,单凭着思考是无法理出头绪来的。

  梁永仁说一个月前姐姐的舞还跳得很烂,现在倒是进步不少。

  崔以信也是这么认为。

  寒假期间,梁语夜还是三天两头地被叫去庙里。村里的外地人都是为了看她才来的,因此伯父要求她尽可能地留在庙中。但梁语夜不是佛像,是有血有肉的人类,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坐在神坛上供人膜拜。

  的确是供人膜拜没错。

  崔以信常和梁永仁跑去庙里找梁语夜。由于伯父要求他们在梁语夜「值勤」期间不可打扰她,所以两人总是借着小乔的帮助,躲在正厅后的休息室偷看。

  ———跟半年前一样。

  不同的是,梁语夜现在的位子不是伯父在庙里的办公桌旁,而是供桌上。

  那大概是供桌吧,总之就是那个平时让人摆放供物的地方,现在铺了个唐红色的坐垫,梁语夜就坐在上头。

  穿着类似和服,红、白、蓝、绿等色缝纫而成的华丽衣裳,头戴着三角形的白色帽子。

  通常是在打瞌睡。

  这是人之常情。

  不是因为梁语夜特别懒惰,而是坐在供桌上什么也不能做实在太无聊了。

  尤其这还是在庙里,是一个被迫在许多神明环伺下工作,压力满点的恶劣环境。

  那些颜料漆成的瞳仁总是让人感到喘不过气。

  看、凝视、死盯着。

  换做崔以信自己肯定受不了,因此他很同情梁语夜。

  就算不是开奖日,以前庙里三不五时也会有村民聚在一起泡茶聊天,但现在外地人多了,就显得本地人少了。一整天下来,跨过门槛的几乎都是生面孔。

  都是来拜梁语夜的。

  和太白乡民一样,一脸虔诚地走进宫庙,然后在梁语夜的面前跪下———他们也知道自己膜拜的对象是个小孩子,所以不少人会特地准备小孩子喜欢的零食、玩具,就跟拜三太子一样放在梁语夜面前。

  明知道对象是个孩子,仍无怨悔地膜拜她———屈折着四肢,头颅压得不能再低,直到完全叩在地板上,就这样,对着供桌上的少女膜拜。

  对着少女念念有词。

  喋喋不休、滔滔不绝。

  谢谢您报的明牌让我发财了这次特地过来带上了您可能会喜欢的东西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甜饼多亏您我签的那支号才中了若不嫌弃您一定要赏光尝尝我们都觉得好吃才带来奉纳给您的若不是好东西是不可能会大老远带来的是啊我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您一定知道嘛毕竟那支明牌不就是娘娘您报的吗所以您看在我这份心上下次也还是得请您开示了这次我从小姑那借了几万就是因为知道您灵验得很所以您一定得再保佑我能中绝对不能摃龟呀不然这笔钱我没办法跟人家交代的我媳妇也快生了很需要这笔钱安胎养小孩也很费神又花钱的娘娘一定也明白的所以您就顺便保佑我媳妇平安吧求她生个健康的男孩我盼个孙子已经好几年了就怕我到死前都没机会抱到孙子她前两胎都是女孩子怎么就没有个男孩呢所以这次你可一定要让她给我个白白胖胖的孙子抱抱呀娘娘这都看你了。

  如大江大浪般汹涌之势来袭。

  那些人总是像这样,说个没完。

  不只求明牌,还要求身体平安、仕途顺遂。

  但这才只是一部分而已,更多的是默不作声,仅是双手合十,静静朝着梁语夜膜拜的人。

  在他们礼拜的这短短数十秒间,或许还藏着更多没有说出口的妄念。

  ———因为愿望不可能成真,所以是妄念。

  梁语夜的面前摆着一碗香灰,通常结束礼拜的人这时就会盯着碗里看。

  那碗香灰如今取代梁语夜的言语,成为替她代言的神谕。

  至于前来参拜的人能不能从香灰中看出神旨又是另一回事了,但至少万神的信徒们总是能对这碗灰烬想出合理的解释。

  例如香灰里可能隐约有着某个数字的轮廓———可能看起来像三十七或二十一之类的……那么这大概就是万神大人所预言的,下一次的六合彩号码。

  不过要是香灰里不慎掺了纸屑或棉絮一类的杂质,则可能象征着事情并不会如愿达成。

  但要是万神的头发或甚至头皮屑掉进碗中,就又不一样了,这可是大吉兆,所有事情都会心想事成。

  好像、或许、可能是这样。崔以信只是从大人们的谈话中偶然得知,至于有没有更复杂的规则就不知道了。

  两个礼拜前就有个失业的中年男子特地从高雄跑来拜万神。结果在香灰里发现根头发,原以为这下没戏了,不仅手上签的号码肯定摃龟,回家后肯定也找不到工作。结果一开奖,签的号中了几十万,靠那笔钱连工作都不用找了。

  后来他再度造访时,便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其他前来参拜的香客。他说那时掉到碗里的其实正是万神大人自己的毛发,所以那不但不是走霉运,还是天大的好消息。

  没有人知道男人是如何确定那根头发是从梁语夜身上落下的,但男人签的号中了,那也的确是成功了。既然话是出自一个赢家口中,那就是对的,一切他说了算。

  因为是赢家嘛!

  是个借由万神帮助,一举赢得数十万的赢家呀!

  所以不会错的。

  那些叨念着不相信万神的人都是摃龟的人,是自己没有慧根、没有灵感,太过愚笨以至于无法感应万神大人的奇迹。

  这种人偶尔会出现在庙里。

  因为太蠢,所以甚至忘记自己正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搞不清楚自己正身处在万神大人的领域,竟公然地质疑万神所赐与信徒们的福泽,还开口闭口就是骗子啦、诈欺犯啦,这类难听话。

  简直是亵渎。

  但不论是万神或是万神的圣徒,都是既慈悲又心胸宽大同时还善解人意,他们并不会像一般宫庙一样,二话不说就把人扔出去,而是让这些否定万神大人奇迹的家伙得到亲自体验的机会。

  ———你若不愿相信万神,就不妨在这待久一点,多听听其他人是怎么说的吧。

  ———起初我也是不信的,但后来发现信祂的人都富贵了。

  若那人被说服了,便会在村子多留几日,大多时候都不须留宿,有时前脚刚走进庙里,后脚就跟着一个前来向万神大人还愿的信徒。

  当数十个人都直称万神灵验时,再顽固的家伙也不得不放下成见,思考是不是自己修为不够才没办法开悟。

  若真是如此,那也只能先模仿其他人,姑且投个几百元作为下次求好运的代价。要是恰巧下次蒙中了,就包个五、 六千元的红包,等钱真正到手后再塞份更厚的红纸袋酬谢万神。

  只有这点倒是很一致。

  那梁语夜呢?万神要做什么?

  她当然不是呆坐在那听信徒请愿就行。身为万神除了要能歌善舞,至少还得懂得诵念祝词。

  那是崔以信听不懂的语言,听起来铿锵有力,大概连祝词也是受过父亲指导,这使梁语夜念起祷文来有模有样的。就算崔以信不相信万神,看见梁语夜神色严肃地对前来参拜的信徒祈福,心中也不免被这莫名庄重的神圣感所打动。

  几个礼拜前才跟父亲讨论过万神的事。

  父亲也说,万神是为了带给人幸福而存在的,所以就这点而言———也仅有这点,崔以信相信着梁语夜的力量。

  是她自己的,而非万神的。

  就是这样没错。

  春节以降香客特别少,好像所有人都在过年时把钱玩光了,有几个这半年来总爱往太白乡跑的外地人也许久不见了。

  共同祭选在下周末举办,为了让梁语夜能表演,今年还特地在宫庙前搭起了充当布景的竹架子。

  很简陋的舞台,可是和往年只有祭拜仪式的共同祭相比多了不少花样。<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如今就连期盼回到昔日三个人一起玩耍的时光都显得奢侈。

  干柴般的树木罗列在道路两旁,显得格外冷清,还添了几分死寂之气。仅有冬季提早而至的夕阳余晖,愿意打在三人踩上的道路留下些许余温。

  像这样放学后走在一起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姐姐啊,下礼拜你就要表演了吧。」

  冷风飒飒地吹,梁永仁的声音很快便消逝在风中。

  「是呢……」

  「现在练得也差不多了吧?虽然姐姐是笨蛋,但是有崔以信他爸教你,应该没问题。」

  「谁是笨蛋啦……」梁语夜泛红着脸说道。

  「姐姐你啊!」梁永仁朝梁语夜做鬼脸后便拔腿往前跑。

  但梁语夜并没有追上去。

  只是轻轻叹息。

  「不去揍他吗?」崔以信指着前方那个仍对着两人挤眉弄眼的少年问道。

  「好麻烦……懒得追了。就随便他吧。」

  梁语夜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又很快地吐出。

  「欸,要看吗?」

  「看什么?」

  「舞啊。我弟说得没错,的确练得差不多了。」

  「可是,你应该不喜欢跳舞吧?」

  「那只是因为很累……不然其实,也不是那么的讨厌。」

  「喔呦。」

  真不愧是女孩子。

  崔以信发出无意义的怪叫声。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练都练了嘛……有时候一天得跳几十遍,现在当作练习跳给你们看也不是不行……不要笑啦!只是问你们要不要看而已,不然我才懒得跳呢。」

  梁语夜彻底羞红了脸。

  这种不坦率的样子也很可爱。

  「好啊。跳给我们看看。」

  「现在吗?」

  「欸?原来你不是打算现在跳喔?」

  「也不是啦。」梁语夜很刻意地不看向崔以信,脸上的红晕依然未褪。「只是我没有穿正式的衣服,手上也没有拿扇子或是钹,看起来会很奇怪。」

  「没关系,姐姐你本来就很奇怪。」梁永仁在不远处喊道。

  「闭嘴啦!」

  原本表露疲态的梁语夜被弟弟几番刺激,精神提振了不少。

  「没差啦。你就跳跳看,那些小细节我们也看不出来。」

  崔以信是真心希望能看见梁语夜跳舞。

  这对他而言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因为她不是以万神的身份跳舞,是以梁语夜这个名字而舞。不为了太白乡人或任何一个陌生人,为了一直以来喜欢着她的自己而跳舞。

  「好。」梁语夜把书包塞到崔以信怀里。「先帮我拿着。」

  她举起双手。「要开始啰。」

  崔以信没打算学梁永仁瞎起哄地随便鼓掌,他屏住气息,也想着自己是不是不要死盯着梁语夜看比较好,怕平白增添她压力。但下周末梁语夜就要表演了,到时候全村子的人都在场,现在观众只有两人,对她而言应该不算什么。

  「锵!锵!」说着,梁语夜又拍了两下手。

  「这是在干么啊?姐姐。」

  「模仿钹的声音啊,虽然应该还要有人吹笛子、打鼓啦,但现在就先这样吧。」

  梁语夜又喊了几声,随后像波浪舞般,高举着手又放下,犹如在甩动自己的手般,反复做了几次。

  动作缓慢,梁语夜她只是很平静地完成每一个动作,并不是多华丽的舞步,却让观赏的人心如临明镜、宛若止水般地感到平静。

  一手高举,另一手则水平持于胸前,转了一圈。

  接着略微弯下身子,又换手了,这次举高的是另一只手。

  然后,又转了一圈。

  制服的长裙鼓起,画出了完美的圆。

  仰起头,但随即又俯下身。

  乐器还在她的手中吗?不,看起来已经换上别的法器了。她对着天、对着地,隐形的法器在她手中来回摆动了几下。

  对着四角八方,挥舞着手中的法器。

  转圈。

  斜着身,像横卧般,法器依然无声地晃荡着。

  接下来,再度转圈,一直转地,脚尖踩着地,整个身体如漩涡般地转着。

  双手则和螺旋一样,自裙摆间,至腰际,最后高举过头一路攀升。

  梁语夜她依然转着。

  蓝黑色的长裙和白衫制服,现在只能看见两个对比鲜明的颜色在视野中不断闪烁。

  崔以信一刻也不敢眨眼,他甚至觉得自己只要一不留神就会被吸进漩涡中心。

  或许是被迷惑了———只是不知道是被梁语夜还是万神迷惑。

  最后,梁语夜停止转圈,优雅且无一丝紊乱地,向崔以信行了类似屈膝礼的动作。

  舞蹈结束了。

  这就是取悦神明的……万神的舞蹈。

  「怎么样?」

  崔以信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很想普通地说「真好看」,但这种程度的评语实在太肤浅了。

  即使他真的觉得很好看,也不愿将这么庸俗且贫乏的评价加诸梁语夜身上。

  而且梁语夜此刻正直盯着自己看,一脸就是很期待受到褒奖的样子。

  绝对不可能随便敷衍她。

  但又不知道该如何率直地表达自己的心情。

  自我厌恶正在心中膨胀。

  「如果有乐器和法器,并且换上巫服的话会更好看。」等不到崔以信的评论,梁语夜轻声叹息道。

  「不……这样就很棒了,真的。」

  崔以信连忙说道,并在心中诅咒方才罹患失语症的自己。

  「对啊,这家伙刚才都看呆了。」梁永仁也拍着他的肩帮腔。

  确实是这样没错。崔以信没有打算否认。

  他真的看呆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楚究竟跳舞的是梁语夜还是万神。

  万神的血统……

  巫堂家系……

  这是父亲说的。

  「哼哼,因为练习了很久嘛。你们看呆也是理所当然的。」

  「没有喔,姐姐。我其实根本就懒得看。」

  「谁管你啊!白痴。」梁语夜像是为了应和弟弟唱双簧才这么说,其实跳完舞的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跟弟弟拌嘴了。

  大剌剌地,完全不顾其他人目光地,梁语夜张大了嘴打了个哈欠。

  「很累吗?」

  「还好,只是每次跳完舞都会想打哈欠。」梁语夜说。「老实说我已经在庙里睡着好几次了。」

  果然是练习太操劳了。

  「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爸在想什么。」

  「不会,这不是你爸的问题。你爸对我很好。只是该怎么说……反正我已经习惯了。」她抬起头,盯着黯淡的天空好一会儿,才又补上一句:「没什么好抱怨了。」

  「虽然已经过了半年,但我还是觉得很不习惯。」

  听到崔以信的话,梁语夜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也是。」

  「是吗……」

  两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感觉被孤立的梁永仁耐不住性子,出声将两人的意识拉回现实。

  「姐,你有什么话想说吧?反正老爸大概现在也不在家,你们要约会就去吧。」

  「什么约会……?」

  他捶了一下崔以信的手臂说「你欠我一份人情」后,就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留下手足无措的两人。

  「那个笨蛋在说什么啊……喂,你的脸很红喔。」梁语夜一边戳着崔以信的脸颊一边说道。

  这反而让崔以信整个脑袋都像是沸腾的滚水般,胀红着脸但思绪却一片空白。

  不管梁语夜怎么说,崔以信只能嗯嗯啊啊地应答。

  这种没意义的对话持续了好一阵子。

  直到崔以信冷静下来后,才终于意识到现在仅有两人独处。

  「刚才你说的,不习惯,是真的吗?」并肩走着的梁语夜问道。

  「真的啊,因为以前不是每天都一起上学吗?结果现在你一个礼拜至少有四天都要往庙里跑,当然不习惯……梁永仁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我和他每天都得见面,他大概没什么感觉吧。不过,还是很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

  「谢谢你没忘记以前的日子。虽然只有短短半年,但我觉得我做了很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有时候都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了。」

  「是指……万神吗?」

  「不要连你都这样称呼我……拜托了。我并不像你爸爸说的那样,是那么好的人。」少女无力地摇着头。<span id="chapter_last"></span>

  范围的事,我、我和他们心中的形象差太远了……」

  「是因为你还不会施法吗?」

  「还?」

  「啊……不,没什么。我是指像巫女一样替人占卜治病,我爸说万神就是巫女,跟你替人抓明牌一样。」

  「我不会抓明牌,也不知道什么是明牌。」

  「可是村里的人还有那些外地人都很相信你。」

  「那是他们错了。」

  斩钉截铁的答复。

  「我没有法力。所以一想到我不可能回应他们的期待就让我觉得很愧疚。」

  「这又不是你的错。那些什么明牌的,也是他们擅自解读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既然被他们称为万神,我想我应该至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你根本不用这么做……」崔以信握紧双拳,但就只是握着,指甲刺进肉里,实际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梁语夜自己的烦恼,他根本帮不上忙。

  「倒不如就等那些人自己发现就好了,等他们发现你其实没有神力,就不会再纠缠你了。」

  「不会这么简单的。到时候他们不会这么轻松就放过我了……很多人因为相信我,花了很多钱,现在他们之所以继续相信我跟我本人无关,只是因为那个头衔罢了。」

  「……万神。」

  「是啊,万神。」梁语夜语带戏谑般地说。「你知道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知道呀。

  父亲说过,那是借由歌舞与神鬼沟通的人。

  崔以信把这句话牢记在心。

  现在他也依照原句转述给梁语夜。

  梁语夜听了后摇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知道这名字是谁取的吗?」

  「是谁?」

  「你爸爸。万神的名字是他想的。」

  果然是这样呀。

  并没有太感意外,因为父亲的一举一动都显示他十分了解万神这个名号所背负的意义。

  创造「万神」这个概念的不是父亲,但是将它带到太白乡的人却是父亲。

  只差在他还没有亲口承认。

  「可是,把这名字告诉其他人的,却是我爸爸。」梁语夜接着说:「我知道我爸爸有自己的打算,我也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我想说的是,爸爸要我扮演的万神,和伯父所想的万神是不一样的。」

  「抱歉……我不太懂。」

  「没关系。突然跟你说这个也让你很困扰吧,只是这些话我没有其他人能说……我弟弟他,他大概不会把这当一回事吧。这不是他的错,他没必要跟我一起伤脑筋。」

  「没这回事。」

  如果是梁永仁……

  如果是梁永仁。

  如果是他会怎么想?

  还是算了。

  没办法擅自帮人代言。

  崔以信想暂且忽视这个问题,他说道。

  「不知道我爸有没有跟你说过,关于万神巫女的力量。」

  「力量?」耳畔传来梁语夜呢喃般的嗓音。

  「对,力量。我爸说,你根本不需要在乎那些跟你要明牌或是求你帮他们达成心愿的人,你只要替他们祈祷就好。万神……或说是巫女,就是为了替人祈福而存在的。

  所以你一定要相信自己,你有带给人幸福的力量。」

  崔以信很不习惯说这些漂亮话,甚至觉得有点害臊。可是他知道一旦错过这个时刻,就再也没有机会告诉梁语夜自己的想法了。

  口干舌燥,双唇却被冷风刮得几乎渗出血来。

  语毕,几乎要令人窒息的不安感让他不敢看向梁语夜。

  「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少女的眼睛泛出了泪光。

  「等、等一下,你这是在哭……吗?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不要这样啊。」

  看见眼泪从梁语夜的双眼扑簌簌地流下,崔以信也像是尝到了泪水的苦涩般,无法克制自己不替梁语夜感到难过。

  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些不考虑当事人感受的漂亮话。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原因……可是我也没办法,甚至觉得很开心,好不容易爸爸和其他人终于喜欢我了,但是我又好怕让他们失望……万一真的这样,我该怎么办?要是我、要是我被人发现根本就没办法跟神明说话要怎么办?想到这,我真的好害怕……每天我都很害怕,害怕被人发现我根本不是什么万神。

  只有你们……只有你和你爸爸明知道我什么力量都没有,还愿意相信我。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们这么做。」

  哪有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这个答案,崔以信说不出口。

  太肤浅了,虽然是事实,但是太肤浅了。

  他对梁语夜抱持更复杂的感情,就连自己都无法确知的朦胧情感。

  他想拥抱梁语夜,不带有任何一丝杂念的,单纯地拥抱着她,只想着给予她哪怕是一丁点的安慰也行。

  告诉她这几个月来辛苦了,她已经很努力了。

  但是做不到。

  因为当他张开双臂时,又想起了父亲的话。

  ———绝对不能爱上梁语夜。

  该死。

  为什么?

  就算真是这样又如何?

  崔以信喜欢着那女孩没错,爱着她也是如此,但这些都不是一时冲动下产生的情绪排遗———绝对不是那么肮脏的东西,他有自信自己对梁语夜抱持的感情比任何恋人甚至是亲人都还崇高且无瑕。

  无怨无悔地把她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然而,崔以信最终还是放下双臂。

  父亲的话语仍纠缠着他,另一方面他也担心自己若是鲁莽地拥抱面前的少女会就此破坏几年来的情谊。

  不论是好是坏,在真正的意义上,过去的日子都不可能存在了。

  于是,他只能呆立在原地,一股近似虚脱的,全身气力都以胸腔为始逐渐消逝般的绝望正侵蚀着他。

  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哭声止息,颊上的泪痕终于能被拭去时,崔以信才再次听见自己的心跳。

  连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了,此时的夜晚还不够深沉,但却有着不亚于夜宵时刻冷冽的寒风。

  「走吧,要是继续待在外面会感冒的。」

  先开口的反而是梁语夜。

  虽然这么说,但她还是放慢了脚步,看来不想回去时被弟弟看见自己的丑态。崔以信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丢脸的,但男孩子和女孩子的思维总是有很大的不同。

  例如梁语夜的那份体贴……就算对素昧平生的人,身为万神的她都不想让他们失望。

  这或许也是遗传自伯母的。

  比起无法佐证的万神血统,崔以信认为梁语夜能拥有与伯母相仿的性格更为重要。

  伯母早就取代早逝的母亲在崔以信心中的地位。

  如今他又将梁语夜的影子与伯母重叠。

  很糟糕的想法,不论是对母亲或是对梁语夜皆然。

  他配合着梁语夜的步伐,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两人并肩走着。

  「刚才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也被你看到我这样子……」

  「没关系。毕竟我们是朋友嘛,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听你诉苦还是办得到的。」

  「诉苦啊……没有这么严肃啦。」说完,梁语夜朝崔以信笑道:「不过多亏有你,我现在心情好多了。」

  「那太好了。」

  崔以信看着梁语夜偏着脖子,羞涩地笑了。

  两人在岔路上分手。

  别离前取代道别的话语,梁语夜向崔以信问道。

  「以后还能再像这样跟你聊天吗?」

  「像这样?」

  「不要找我弟。就我们两个,聊什么都行,不一定要讲我的事。」

  崔以信没道理拒绝。

  梁永仁固然是他的好友,但若有跟梁语夜独处的机会他也不会放过。

  只是聊聊天,让他感觉自己正被少女依靠着就让他满足。

  这是他愿意提起勇气追求的梦想之一。

  现在跨出了第一步———

  「当然没问题。因为我们……是朋友嘛。」

  「谢谢。」梁语夜如同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般说:「真的是……太好了。我本来以为你一定会开始讨厌我的。」

  「为什么要讨厌你?」

  「因为我真的不像你们说的那样,那么的好。」

  她紧咬着下唇,眼帘也垂了下来。

  「就说不要管别人怎么想了。」

  「不,不是这样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span id="chapter_last"></span>

  。

  ———虽然是相当短暂的,可能不包含任何情愫,甚至连一分的浪漫也说不上的拥抱。

  但是就在那两秒———或许长达三秒间,梁语夜的确抱着自己。

  幻觉。

  却清晰得比当下的每一秒钟都还真实。

  而让崔以信真正感到困惑的并不是少女突如其来的举动。

  是那寄居于耳中,迟迟无法褪去的湿黏耳语。

  梁语夜是这么说的。

  「因为现在的我,已经不干净了。」

  一个字也没遗漏。

  「变得很肮脏、很污秽。」

  万神的确是这么说的。

  4

  原以为直到共同祭结束都没机会再见到梁语夜,结果不仅周一,连周二、周三直到周四她都没有缺席。现在只差一天半就能达到一周全勤了。

  很自然地和崔以信还有梁永仁一同上学,并如往昔一样趴在位子上睡觉。

  这的确不是什么稀奇事,十二岁少女每天上学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国民义务教育对人民的保证。

  但另一方面,梁语夜也有身为巫女的工作得做。

  这让她连续四天的出席纪录显得可贵。

  尤其是正逢祭典前夕,照理来说万神的事务应该会比平常多出好几倍才是。虽然崔以信也不知道梁语夜在忙什么,但至少可以确定父亲肯定会叫她更勤加练习。

  结果就像是中了整人节目的计,梁语夜她又突然过起平凡人的生活,好像万神不过是暂且降灵于她的身上,时间一到便自己回去天界似的。

  若真是如此,那自己如此抑郁地过日子就显得愚蠢。

  不过才没这种事。

  内幕消息———大概可以这么形容吧,崔以信已经从小乔那听说了。

  因为偶然间碰上一个人坐在庙口发呆的小乔。

  所以偶然间从她那里听到共同祭的事。

  这是周二时发生的事———

  「昨天晚上我在后面记账,我爸爸和永仁的爸爸在前厅,他们好像起了争执的样子。」当时小乔就像是闲聊般,毫无任何预兆地便提起这件事。

  「主席和伯父是在吵架吗?」崔以信问。

  「不,也不像是吵架,只是口气冲了点。我听他们说到警察什么的,大概是说这阵子会有警察来吧。」

  「警察……如果只是警察的话,应该不会怎样吧?」

  村子偶尔也会有警察来巡逻,那些警察都是伯父的熟人,所以很好打发。

  只要不光明正大地在他们面前签号码,警察就不会刁难人。

  没有人想扮黑脸,所以将心比心,也算是种警民合作。

  「不是那种警察。我爸爸说,要来的那些警察是中央派的。他们是专程来抓……签赌的。」

  提及最后几个字时,小乔的口气特别怯弱。

  「那就先不要赌啊。小乔姐你就先把帐本那些有的没的藏起来,等警察来什么也搜不到就会回去了不是吗?」

  「我知道呀!麻烦的是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会来嘛。要是他们迟迟不来,那大家都没办法安心玩。」

  「可是小乔姐,就算这样也跟梁语夜,不,跟共同祭没关系吧?祭典还是能照常举行啊。」

  「是这样没错……共同祭是没什么影响,但是语夜她……可能就要委屈她了。

  她现在的身份很容易引起警察怀疑。你知道的,几年前政府还有在抓,之前我上班的地方有个信一贯道的同事就曾被抓去问话过……连她都这样了,那语夜肯定更危险。」

  「原来如此,难怪梁语夜这礼拜才都没有跑去庙里啊。」

  小乔点头。「因为太危险了,所以这礼拜来拜拜的外地人我们都跟他说万神不在。」

  幸好来的人不多,否则就把客人得罪光了。小乔说。

  「那这样梁语夜还能在共同祭时跳舞吗?」

  「那个,应该会照常进行吧,只是跳跳舞而已应该没关系。再说,这阵子我也看语夜她练得很辛苦,要是现在告诉她不用跳了,她应该会很伤心吧。」

  小乔站起身,指着院内安置好的竹架子说:「没问题的,舞台现在已经弄得差不多了,不可能拆掉,等祭典前再把庙里那些神明的画像贴上去就行了。到时候再叫你们来帮忙。」

  当然没问题。崔以信虽然对共同祭本身没什么感触,但今年因为梁语夜的缘故觉得特别不一样,若是能帮上忙他是不会推辞的。

  「欸,可是警察是怎么知道主席他们在玩的?伯父他当组头当很久了吧,也没听说他被警察盯上啊。对吧?」

  「唔……」

  小乔抿起嘴,深锁着眉头。

  停顿良久,仿佛正想着该怎么接话。

  「这件事,你要答应我,不能跟别人说。尤其是永仁,绝对不能跟他讲。」

  小乔伸出小拇指———

  是要打勾勾吗?

  崔以信觉得这个行为有点幼稚,只是对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而言,这个动作可能比任何誓言都还来得可信。

  崔以信也伸出小拇指,两根指头相碰,然后交缠在一起。

  「约定好了。你知道吗?在日本那里,说谎的人是要吞一千根针的。」小乔说。

  「一千根针……很贵吧。」

  谈起针,崔以信第一个想起的是村里一个好多年前过世的婆婆,听说她会用小动物的骨头磨成针卖给其他人,精细度不比市面上机器打磨的针,但价钱却贵好几倍。明知如此,但还是有许多人慕名而来。

  先别管这个了。

  崔以信的话让小乔忍不住笑出声来。

  「讲这种话,你未免也太可爱了吧!哈哈!不用啦、不用啦,我相信你,相信你绝对不会跟其他人说的。」

  小乔一边捂着嘴笑,一边拍着崔以信的头。彻底被当作小鬼头看待,让崔以信完全开心不起来。

  稍稍能体会梁永仁的心情了。

  小乔又轻咳了几声,坐回位子上。

  她拍了拍身旁的位子,要崔以信也坐下来。

  「我爸爸说,有人告密。」

  「告密?」

  「就是把这件事告诉警察,要他们来抓人。新闻上常报导,那些被抓到的人都要上手铐的,有印象吗?」

  「大概知道。」崔以信答道。「是因为现在外地人很多的缘故吗?可能是谁输钱了把气出在梁语夜身上,就跑去跟警察告密之类的。」

  「不是外地人。他们自己也有在签,如果被警察抓到他们进出我们的宫庙也很麻烦,宫庙里有装监视器,帐本上也有每个人的纪录。」

  要是跟警察举报,反而会陷自己于不利,所以应该不是香客做的。小乔说。

  「不是外地人,难道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小乔严肃地再度点头。

  「我爸说……是那个邮差。」

  邮差。

  村里也只有一个邮差。

  骑着哈雷机车的邮差。

  「哈雷叔?」

  「对……就是哈雷叔没错。爸爸说他就是那个抓耙子。永仁跟他很好,所以我才告诉你绝对不能把我说的话告诉永仁。」

  「欸?为什么,我记得哈雷叔……哈雷叔自己也有签吧?他早就知道伯父在做组头了,而且他不是跟伯父很好吗?」

  与其说哈雷叔是跟梁永仁好,不如说他是因为和伯父交情不错,才会对梁永仁特别好。

  虽然如此,但哈雷叔绝对不是坏人。

  可是,什么又是坏人?背叛朋友举发不法行为的人算坏人吗?还是为了顾及情谊而忽视法律规范才是坏人?

  崔以信心中没有明确的答案。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去查帐才发现那个邮差其实已经很久没玩了。」小乔说:「这半年来帐本上都没有他的名字……以前的帐本早就扔了,也没办法证明他有签。」

  「意思是就算警察来,也没办法指控他有玩,对吧?」

  「嗯。」

  小乔又环顾四周,确认周遭没有人后,从口袋中取出一张小纸片交给崔以信。

  「以信,你知道这上面是什么意思吗?」

  1630南投县太白乡兴桓路四号

  「这是地址嘛。兴桓路四号,不就是指这里吗?」

  保险起见,崔以信还跑去宫庙门口确认地址无误。

  的确是兴桓路四号没错。

  「对,后面是这里的地址。可是前面的数字是什么意思?」

  「一千六百三十……还是一六三○?不管怎么读好像都没什么差。话说这张纸是从哪里找到的?」

  「上次邮差来宫庙看语夜时,从他口袋掉出来的。」

  那时邮差为了投香油钱从口袋里翻出皮夹,结果这张纸片就连同皮夹一起被抽出然后掉到地上。

  「<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哈雷叔写庙里的地址做什么?还是说这是别人给他的?不行,这样根本看不出来啊。小乔姐你觉得呢?」

  「就是想不出来才问你嘛。不过……这应该是他自己写的吧?如果是别人写给他的就没必要鸡婆写上庙的地址。那个邮差很常到我们这,应该没有一个外地人比他对这里更熟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张纸应该是要交给某人的啰,只是这上面除了一六三○以外什么都没写。」

  崔以信把纸片翻到背面,但仅看见一片空白。

  「小乔姐,这张纸你有给主席看吗?」

  「还没有……」

  「我觉得还是尽快把它给主席看看比较好。如果哈雷叔真的是那个跟警察告密的人的话,这张纸搞不好是在跟警察透露什么讯息……」

  「是吗?可是这上面除了数字和地址之外什么也没写啊。」

  「说不定是某种暗号,这样万一被捡到———像现在这样,才不会一下就被人识破。」

  崔以信以前在梁永仁家看的录影带有类似的桥段。

  警察和线人之间,为了确保信息和线人安全,所以会用特殊的代码或是语言沟通……大概吧。

  宛如电影情节真实在眼前上演。

  「暗号的话,可能是把某个字母代换成数字,可是台湾的警察真的会这么做吗?还是说这是时间之类的?表示和警察约好的时间……或者也可以把这个数字当作金额?一千六百三十元吗?这样也不是很多,警察应该不会管吧,唔……如果是签一千六百多支就很不得了了,这样有十几万吧……」

  「等、等一下。」小乔插嘴,她一脸诧异地说:「会不会是那个!你刚刚说的,时间?」

  「时间吗?一六三○,这个是指,嗯,四点半吗?」

  「会不会是这样?」小乔一改先前不安的态度,高兴地反问。

  「好像满有道理的。所以说,这是哈雷叔跟警察约好的时间……如果哈雷叔是抓耙子,意思是警察会在四点半时到村里抓人吗?」

  好像……说得通?

  「我也觉得是这样。虽然还不知道警察会在哪天来,但如果知道时间的话至少能先有心理准备。」小乔说:「总之谢谢你,以信。」

  「啊、啊,我没帮上什么忙啊,再说我其实不太相信哈雷叔会做这种事,他这样做有好处吗?」

  小乔抚着脸颊说:「听说,政府会给检举的人钱的样子……有多少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而已。」

  那笔钱的用意类似奖金。

  会让哈雷叔背叛村子———也不能说是背叛,因为哈雷叔毕竟不是当地人,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这笔奖金应该相当丰厚。

  在金钱的面前,是没有人不为之屈服的。这个道理,对生活在太白乡的崔以信而言再清楚不过。

  「如果梁永仁知道哈雷叔做这种事的话,应该会很难过吧。」

  「对,所以绝对不能跟永仁说喔,绝对不能。」

  「也不能跟其他人说吧?我知道了。」

  小乔笑了。

  「那就拜托你了。」

  小乔轻巧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勾勒着笑容的脸庞已经不见一点阴霾了。

  好像松一口气般。

  「小乔姐要回庙里吗?」

  父亲、伯父还有主席跟村子里几个男人,应该都还在庙里准备几天后的祭典。

  「不回去了,我要回家。」

  她露出捉弄人的微笑。「以信要来我家吗?」

  「唔,不用了。去小乔姐家也不知道要干么呢。」

  庙公只有小乔一个女儿,所以就算庙公家里真的有什么可玩的,也大概是女孩子才会感兴趣的东西。

  「呵呵,好像是这样呢,真是不好意思呀。」

  「呜嗯。」

  他只能含糊应和道。

  「还是说,因为今天语夜放假,所以急着去找她?」

  「才、才不是这样。」

  自从前几天听完梁语夜的告白后,他几乎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梁语夜的事。

  不仅梁永仁,连小乔姐也察觉自己对梁语夜的特别情感了。

  小乔姐和梁语夜不同,她是个拥有成熟女性魅力的大姐姐,肯定也知道不少关于恋爱的事。或许在她眼中,自己看待梁语夜的方式就跟恋人一样吧。

  恋人呀……

  念起来都觉得嘴巴痒痒的,果然很羞人。

  不过,这倒是让崔以信萌生了一个念头。

  他很在意那天梁语夜最后告诉他的话。

  现在的我,已经不干净了。变得很肮脏、很污秽。

  他不懂梁语夜这句话的意思,在往后几天梁语夜也没有再提起,就好像这件事不曾发生似的。

  直觉认为,这并不是能再追问梁语夜的话题。那天的对话是因为当下环境及情绪酝酿才发生的,换成其他场合,梁语夜可能永远也不会提起。

  所以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向少女开口。

  但这不代表他放弃理解———

  或许,只是或许,同样是女孩子的小乔姐会知道。崔以信虔诚地祈求着。

  把这件事告诉她后,小乔的表情肃然地僵硬起来。

  果然,你一定知道的———

  「语夜她……是这么说的吗?」

  连语气也变了。

  堆起的笑容像涂了层蜡,如人造物似地不自然。

  「那孩子,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晦暗、颤抖的声音。

  「我不知道。」崔以信说,他只是转述梁语夜的话而已。「小乔姐,我不知道梁语夜的意思,什么叫很肮脏?待在庙里让她觉得自己很脏吗?是这个意思吗?」

  「不……不是,应该不是。语夜她……」

  小乔拼命地想把话说出口,但没有一个完整的字符成功传达到崔以信耳中。

  放弃了。

  少女不再多言。

  「小乔姐……」

  「以信。」小乔虚弱地呼唤着崔以信的名字。她用模糊但是怜悯般的声音说:「女孩子是很爱干净的。」

  「男生……不也是吗?」

  「不……男生不像女孩子一样,弄脏了也无所谓,但是女生……」

  声音又断了。

  小乔像个孩子一样发出脆弱无助的呻吟,旋即又沮丧地低垂着头。

  不晓得该怎么办。崔以信只能等待,等待这几乎要凝结、纠结成一团的时间流逝。

  「……女生如果不干净,会被讨厌的。」小乔说。

  梁语夜,也是这么说。

  我本来以为你一定会开始讨厌我的。

  ———怎么可能会讨厌你。

  「语夜只愿意告诉你这些,是因为她很喜欢你。」

  小乔说,很清楚地说。「真的很喜欢你。」

  黏腻的话语,却以悲哀的语气陈述。

  崔以信困惑地,定睛在少女身上。

  「我不可能会讨厌梁语夜。」他说:「我只是不明白梁语夜的意思而已。」

  「你会明白的,一定会。只是现在,还不用强迫自己去了解……」

  「梁语夜不希望我知道吗?」

  「如果她希望你知道,她一定会告诉你,一定。在那之前,都不要再向语夜问起了……这是为了你们好,相信姐姐,好吗?」

  「嗯。」

  「那再打一次勾勾。」

  「呜,一定要吗?」

  「拜托你了。」

  小乔抓起崔以信的手,神情恍惚地将自己的小指头勾上他的小指。崔以信看着她,觉得两个人的距离拉得更近了。

  打勾勾从一次变成两次。

  秘密从一个变成两个。

  小乔也发现他正瞧着自己,露出欣慰的笑容。

  崔以信害羞地低下头,想和小乔错开视线。弯着身子的小乔,这正好让崔以信透过她的领口看见里头的内衣和隆起的胸部。

  雪白色的,和肩带的颜色一样,看起来软绵绵的,就和内衣上绣的蕾丝般,目光不自觉地被它吸引着。崔以信倒抽一口气,却觉得自己的胸腔正充盈着对他而言太过生涩的少女香气。

  有种欲望让他想抱紧小乔,将脸埋在她的胸前。

  同样是拥抱,却和面对梁语夜时完全不一样。他觉得自己的心中有种冲动在渴求小乔———无法描述的,比对梁语夜的情感更加庸俗、更加卑贱的,纯然的冲动。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即便和小乔分手后,他仍思考着这个问题。

  不管怎样都忘不了。

  他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果然是因为那个吧?

  到底只不过是拒绝承认罢了。

  原始欲望驱使着、操弄着他的意志。

  因为他看见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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