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一种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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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杨笑了,说:“你说得一点儿没错,可是我试过很多次了,对卓一凡来说,一次都没成功。当然,跟他接触了这么久,他的心理我多少掌握一些,比如他在什么情况下会发病,他的药要怎么吃,他心里有哪些结解不开……”
“好吧,你说说他心里有哪些结解不开,我来看看我能不能帮他解了。我知道他妈妈的事,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周杨起身去柜子里拿了一个记事本,说:“我给你说几件关于他的重要的事。”
“你也有记事本啊?像卓一凡这样的病人,你还要看记事本才能知道他都发生了什么?”我的话里有微微的酸酸的意味,在他起身拿记事本的时候我就为卓一凡难过了。这个医生,为他医了六年,却不能对他的事了如指掌。
周杨看了看我,又把笔记本放了回去,说:“我有很多病人,拿笔记本只是为了让你相信我所说的都是事实,都是关于卓一凡的事实,而不是把别人的事放在了卓一凡身上。”周杨有些激动,看着我,说,“你喜欢他吧?”
“开什么玩笑?我是医生他是病人,仅此而已。”
周杨笑笑,说:“冷艳?你叫冷艳对不对?”
我点头说是的。
周杨扬起头,眯着眼想了一会儿,说:“你不是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或者说你的资格还不够。你有过很多男人,但是你未必真的爱过。你不跟你的父母住在一起。你有朋友,可是你们不会说知心话。你喜欢钱,或者说你很现实,但是真要做件不切实际的事,也是固执得吓人。”
周杨说完,有些得意地看我。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可是却表现出一脸的不屑。
不过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小伎俩,再说,就周杨刚刚说我的那话,随便放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身上都是正确的,我就是大多数中的一个,不,是绝大多数中的一个。
“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清楚,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卓一凡的情况。”跟周杨还没说几句话,就觉得分外熟悉了,似乎我这样在他面前提各种各样无理的要求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果然还是个大多数女人中的一个,容易无理由地在男人面前提要求,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周杨又坐了下来,开始慢慢地讲卓一凡。
“大一那年他妈妈的事是导火索。之后他有轻度抑郁。抑郁有两个原因,一是想不到自己的妈妈会做那样的事,二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爸爸。他只要回到家,看到爸爸妈妈跟平常一样的生活着,他就痛苦万分。是隐瞒还是告知,这样的矛盾整日在他的心里,最后堆积成了一座山。后来我劝他告诉他爸爸,他整整挣扎了一年,最后才告诉他爸爸。可是就在他告诉他爸爸的时候,新的情况发生了,他并没有因为说出了秘密心里感到轻松,病情反而加重了。原来他爸爸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是当做不知道一样继续这样生活。他开始觉得爸爸是虚伪的,可是为什么虚伪,怎么做到虚伪的,他想不明白。他也不能理解,爸爸为什么能容忍妈妈,还一直住在一起。”
我握着周杨递给我的杯子,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些事,多么平常。虚伪,有那么难以理解吗?卓一凡,他偏偏不懂。
周杨接着说:“他爸妈至今都没有离婚,我曾经找他们谈过,他们说感情很好,从没考虑过离婚。他爸爸说,人总是会犯错的,没有错误的人是不真实的。然后我就试着去说服一凡,让他理解他爸妈的这种感情。后来他说他理解了,但是实际上到底理解没有,我摸不透。他爸爸那件事之后他又病了一年,一年后他已经有了渐渐好转的迹象。就是这个时候,他恋爱了。当然,是我猜的,我猜他恋爱了。可是忽然有一天他跑到我这里,那天下着雨,他没有打伞,浑身都湿了。他说他本来是打了伞的,他去接那个女孩,然后看见那女孩跟另外一个男生在雨地里拥抱接吻,他忽然浑身难受,就跑来我这里了。那天他说了好多的话,听起来像是讲他跟那女孩的故事,可是又不像。后来我才明白,他有了轻微的臆想症,这是由于他长期的抑郁和自闭引起的。那个女孩从来没跟他说过话,更没一起做过什么,可是他却真切地记得他们聊天看电影拥抱的事。”
“那女孩是学舞蹈的吗?”我忽然想到了钱总说起过的那个女孩。
“是的。后来那女孩跟别人谈恋爱了,谈了好几个。她每次分手,卓一凡的病情就会加重一些。直到两年前她毕业了,卓一凡从此不再配合治疗,他说他没事了。可是一年前,他曾经自杀,然后我才知道他的胳膊上全是他用针和钢笔扎过的痕迹。”
“那女孩没对他做过什么吗?”我忍不住问道。
周杨看了看我,看了很久,最后说:“有!她每次分手后都会去找他,但是等到她有新的男朋友,她又会离开他。”
我当时把杯子往桌子上一顿,说:“我能见见那女孩吗?”
“你想做什么?”周杨盯着我看。
“我想甩她两个巴掌!”
“不行!”周杨的语气没有任何改变,还是用刚才跟我说卓一凡的语气,“她现在是我女朋友。”
我起身,拿起桌上的杯子,一下子将里面的水都倒在了周杨脸上。我看着那些茶叶落在周杨衣领上的时候,心里真是畅快。
我对周杨冷笑一声,转身要走。
“我说了你喜欢他,你还不信!”
“就喜欢他了,你管得着吗?”我转身回了一句给周杨。
对于我泼了他一头一脸的茶水,周杨一点儿都没生气。他从旁边桌子上抽了张纸巾,朝脸上擦了擦,还是用那样平稳的语气,说:“我不过试一试你,她根本不是我女朋友。”
我站住,哼了一声,说:“别以为你能看出来别人心里那点儿事就了不起,你那也不叫本事,谁喜欢谁那是想藏都藏不住的,你能看出来也不算奇怪!现在我也看出来了点儿事,就算那破丫头不是你女朋友,也跟你有扯不清的关系!”
从周杨的诊所出来时,看见了门口停着一辆别克,是钱总的。
见我出来了,钱总打开车灯和车门,说:“回去?”
我一声不吭地上车,说回去。
钱总见我不开心,说:“怎么了?知道难度了?现在知难而退还来得及!”
“我把一杯水倒周杨脸上了,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痛快!人想找点儿痛快真难啊!他怎么样了?”
钱总往车外看了看,没回答我的问题,说:“真要命,这鬼天,下雨了。刚才还想带你去个地方看星星呢,去不成了。要不,咱们去后海?”
“说了回家!”我大声地冲钱总说。
“回就回呗!那么大声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闭着眼睛不说话了。我不是想睡,只是不想再跟钱总说什么,有点儿累了。周杨那挂着茶叶的脸总是出现在我面前,我想到他说她是他女朋友,我想到他又说她不是。那两个画面一直在我的头脑里盘旋,转得我有些力不从心。
卓一凡,那样的一个人,还会有女生不喜欢吗?还会有女生忍心伤害吗?
想到这里,我拿出手机给卓一凡发了条短信:久旱的北京城终于下雨了,久病的卓一凡终于遇见冷艳了。安心睡吧,天晴带你看星星!晚安!
短信发过去之后,我等了很久,没有收到回复。
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一下车就叫钱总回去了。我当时手一甩,连再见都没说。
我一直爬到三楼,才听见钱总发动车子的声音。
我忽然不想继续往上爬了,在三楼的楼梯口站了很久。我看见钱总的别克随着灯光远远地消失了,我看见那些在灯光里闪着亮光的雨滴,我看见披着衣服往前奔跑的人,我还看见一些亮了又黑了的窗口。这些东西在我的眼前变得那么渺茫,好像都是跟我无关的那种渺茫。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卓一凡,见到卓一凡的时候,我总是变得恍惚,变得轻飘飘地飞起来,脚不着地,这感觉不踏实,却又眩晕。
往常这样的时候应该能闻到饭香了,可是今天下雨了,虽然是小雨,却足够激起泥土里的霉味和水泥地板上的尘土味,混杂着,像生活。
我站在这两种亦真亦幻的感觉里,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张了张口,本想说个誓言一样的话,最后却只是一声叹息。
这个时候两个男人从我身边闪过,下楼去了。
我转身,在黑暗里看不清他们的脸,可是人都是有气味的,我从他们身上嗅出了危险的信息。
我赶紧往家里跑,直觉告诉我,出事了。
我一推门,“丫的”两个字还没说完就愣在那里了。本来,我以为是付清趁我没回来,在家里做生意了,可是一开门,才发现付清整个一副挨揍的模样躺在沙发上。
其实,她就是挨揍了。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呆呆的,嘴角明显肿了,颧骨上也青了一块儿,上衣的纽扣还掉了一个。
“这是怎么回事?战场痕迹不鲜明,你却受伤严重,什么情况?”我走过去往付清身边一坐。
付清见我回来了,坐了起来,眼神里立马又有了神采,还是以前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说:“我怎么受伤严重了?血都没流!老娘可是久经战场的,这点儿阵势算什么?”
“抢劫还是强奸?仇战还是情战?”我看着付清问。
“高尚的人境界就是不同,脑子里就只有那么点儿事!我是被冤枉的!那个老家伙,说我拿走了他一件宝贝,偏来找,我说没有,他还不信!”付清坐好了开始整理衣服和头发。
“是值钱的宝贝吧?不然不至于这样啊!不过,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你没拿就这样让他打了一顿?我可不信,你拿了吧?”
“他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就不知道了,他有他的通天本事!可是拿没拿我可清楚得很!我要是拿了还能不给他吗?我还落他一顿打?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信。我暂时是落难了,需要先住在你这儿,为了报答你,我决定送你一个礼物。”付清说着脸上又都堆着笑了。
我看着付清,没揭穿她。她心里明白得很,如果她拿了,就算她交出来,也还是一样少不了一顿打,那当然是不拿出来了。
付清笑眯眯地将一个绿得通透的翡翠扳指戴在了我的右手拇指上,戴完了还得意地说:“真好看,真配你的手。”
付清这话不假,确实是好看,我还没看过那么美那么精致那么纯粹的翡翠。
“假的吧?这也太像真的了,你就不能买个带点儿瑕疵的吗?”
“真是不识货!就咱俩的感情,我能给你假货吗?”
“这要是真的,你舍得送我?还感情,咱俩感情浅得连金鱼都不能养!别跟我说感情!”
“算了,不要拉倒,不要我自己戴!”付清说着就要来摘。
我拳头一握,说:“行了,假的我也要了,能收几块钱是几块钱啊,我跟人民币又没仇!”
我在灯光下看了看颜色,又试了试分量,假模假样地断定这是个真品。
付清起身去洗澡了,她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地慵懒着,完全不像以前的风风火火。我看着看着觉得不太忍心,使劲儿喊了声:“付清!”
付清转过身来问我什么事。
我眼睛一挤,说:“袁野找你明天一起吃饭!”
付清两眼立马放出光来,握着拳头轻轻一跳,开心地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见你搬家忙着,没来得及告诉你。”
付清笑着转身去洗澡了,这回走起路来一下子昂扬起来了,背后一路撒着精神劲儿跟兴奋劲儿。
付清洗澡的时候,我给袁野发了条短信过去:“明天中午一起吃饭。”
短信刚发过去,袁野的电话就打来了。
我心里不免欷歔,人跟人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呢?卓一凡根本不回我短信,袁野着急地就来了电话,明显的待遇落差真叫人不是滋味儿。
袁野在电话里详细问我吃饭的时间和地点,我不忍心骗他,直接说付清也去。袁野略略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笑着说好啊好啊。
吃饭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刚挂了袁野的电话,付清忽然从洗手间里探出头来,神情疑惑地问:“他不会是为了跟你一起吃饭吧?我去合适吗?”
我指着付清,笑呵呵地说:“过来点儿,再过来点儿,你多露点儿,多露点儿我就告诉是不是这样的。”
付清歪着头在门边,露着半边肩和锁骨,叫人忍不住遐想。
我这么开着玩笑,付清瞪了我一眼继续去洗澡了。
付清是个明白人,即使是袁野的事也不能叫她糊涂,她顶多就是半糊涂,想来想去,终于觉得这饭有问题。不过,她还是会去的,我了解她。
付清刚刚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忽然有人敲门。
付清使劲儿抓了抓胸前的浴巾,说道:“你这里晚上还有人光顾呢?我不打扰吧?”
我起身去开门,顺便敲了下付清的头,说:“来的要是异类,我连门都不让他进,直接踢下去,你就放心吧!”
“那不行,要是袁野的话,你可得叫他进来,我这可是难得的贵妃出浴图,不叫他看看怪可惜的!”
就在付清说话的时候我已经开了门,门一开,李雪不声不响地拉着行李就进来了。
我关了门,也不说话。
李雪进门看见付清,闷闷地说:“你怎么也在?洗好澡回家睡觉去,别来凑热闹,我要在这儿长住。”
“你进屋看看,看看就知道我带来的东西比你还多,好歹我也大包小包的,你怎么就一个箱子?”付清看着李雪的一个箱子,心里得意了。
“我又不是搬家,东西都还在呢!只不过暂时不想回去住。”李雪说。
付清不说话了。
我往她们中间一站,说:“这算怎么回事?这里难道不是我说了算吗?怎么不问问我同意你们长住不?”
“冷艳,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可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这回你怎么都得收留我,我是有房子,可是我现在不能住,这关系到一个人的尊严!”李雪放下行李,站在我面前可怜巴巴地说。
“别给我抬身价,我可能不会见死不救,但是我会落井下石。”我看着李雪,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于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鼻子,竟然被我抠下来一个血块。
“唉哟!流血了!”付清也凑了过来,“早就叫你锻炼身体,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男人果然个个都一样,你还天真地说什么爱情!呸!爱情都去天堂享福了,留下人类在地狱寻找,都是傻子,一群傻子。”
“你知道什么啊?”李雪这个时候还替那个男人说话呢,“是他老婆,他老婆打的……”
李雪再往下说眼泪就要下来了。
李雪本来就是一个柔弱的女子,我们三个之中就数她最软,比狠狠不过谁,比坏也坏不过谁,就一根筋,跟着那个有老婆的男人到现在,幸好房子是李雪的,不然现在也是跟付清一样的下场。如此看来,李雪的男人还算有点儿良心。
我跟付清都不再问她了。
我看了看我这个一居室的小房子,有点儿担心,三个女人长期住着,这里会膨胀成什么样啊?我本想说我们搬去李雪房子里住,话到了嘴边好几次,还是没说。
晚上伺候付清和李雪睡觉,把床横过来睡,三个人横着一躺,我没埋怨,只说了句:“我真是有远见,租了间有张这么大的床的房子。”
付清和李雪什么也没说,闭着眼睛假装睡觉。
我知道,等灯一关,两个人都会睁开眼睛,在黑暗里扑闪扑闪地想事。我也经常这么干,在黑暗里想事,觉得特别安全,谁也看不见你的眼神,谁也发现不了你的秘密。
我也不知道眼睛睁了多久,是不是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听见手机响,我猛地起身,打开短信,看见卓一凡三个字,心里一阵欣喜。
卓一凡说:“跟钱总去喝了几杯,很早就睡了,忽然又醒了,再也睡不着。”
我看了下时间,凌晨3点半。
我索性起身,下床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定定心心地给卓一凡发短信。
跟卓一凡的短信一直发到天大亮,发到卓一凡说他困了要睡了,发到我满心欢喜。我们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也说了一些很无聊的话。我叫他搬出来住,换个环境是他目前最需要做的。然后我们就搬出来这个话题展开了讨论。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没有说要打电话说话,也许是夜太深,这样的深夜是不适合有声音的,那些沉默的文字比声音更适合深夜,更适合我和卓一凡。
我把短信这个事儿看得暧昧无比,对,就是暧昧,就是这个味儿!
等到卓一凡睡去的时候,我却精神抖擞起来。
付清跟李雪都还在睡着,我一个人开始打扫房间,准备早饭,沉寂多时的厨房响了起来,我烧了一大锅粥。
快八点的时候,我才想到要叫李雪上班。
我拽出李雪脑袋下的枕头,告诉她要迟到了,她迷迷糊糊地一摆手,说失业了。
我把枕头一摔,看了看床上两个完全没有任何睡姿可言的女人,摇了摇头,说:“叫那些看着你们就流口水的男人们都来看看,看看你们美丽优雅的睡姿!”
付清和李雪根本不理我,照样安稳地睡她们的大头觉。
我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大声说:“袁野,别忘了一起吃饭!”
付清一下子就坐起来了,眼睛也不睁地问:“几点了?”
我转身出门,不闻不问地去诊所了。
我到诊所的时候钱总已经到了,并且给我泡好了一杯咖啡。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叫钱总去帮卓一凡找房子。我当时干净利落地对钱总说:“离学校不太远也不太近,环境要好点儿,价钱要便宜点儿,一居室,找好了帮卓一凡搬过去。”
钱总不解地看着我,满脸痛苦地说:“咱能不能出息点儿?咱能不能放眼照顾下整片森林?咱能不能找个稍微正常的人谈谈情说说爱?”
“治病!是治病!现在我是他的医生!我都不想那事了,你还老提干吗?你非得叫我忘不掉,你才开心啊?给他治病,从给他改变环境开始,懂不懂?”说完,我又猛灌了一口咖啡。
钱总这才笑呵呵地出去,边走边说:“优雅点儿,喝咖啡跟喝白开水似的,怎么再优雅的东西到你这儿也掉档次?”
我举起咖啡杯对着钱总瞪眼,钱总赶紧关门出去了。
钱总走后,我开始整理昨天的笔记,顺便理清楚大脑,看看昨天都发生了什么,有没有今天要处理的事。
翻着笔记,看见了小烨的名字,心里稍稍地不安了几秒,不过马上又平和了。这世界上叫人叹息的事实在太多了,谁也管不了谁,只能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能把自己过好了,不用麻烦别人,就已经是天大的本事了。
那天中午,袁野早早地就来了,我跟他说没时间,叫付清跟他一起去吃。
袁野到底是个有风度的男人,笑眯眯地带着付清就去吃饭了。
付清那天打扮得特别漂亮,妆画得浅得很,却有着不同于以往的风情。我看见她往袁野身边一站那个眼神,就知道这丫头陷进去了。
那天晚上付清很晚才回来,我跟李雪还在家里猜测他们怎么风流了呢,结果付清一脸要杀人的样子回来了。
她把包往沙发上一扔,说:“狗屁不如的男人!走着瞧!老娘没了你照样过!”
后来付清就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出声,我跟李雪都猜她哭了,这丫头最近老是哭,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到了大半夜,我跟李雪都睡得好好的,付清把我们弄醒,说叫了外卖。
我们都骂她神经病,说这个时候谁还送外卖。
可是半小时后,外卖真的送来了。
付清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百元大钞,说不用找了。
这动作看得我和李雪目瞪口呆,赶忙问付清是不是发财了,还是找到了新男人或者中了彩票。
结果付清边吃边说:“跟袁野去开房了,他给了我好多钱,够吃好多次外卖!”付清说话的时候面色冷清,语气里沉静地透着杀气,可又故意带着无所谓。
这事之后,我再也不说找袁野吃饭了。
爱一个人是可以这么卑躬屈膝的。
关于小烨那个人,我以为不会再遇见,我甚至以为从此小烨就像无数的路人一样在我不了解的角落里自生自灭,可是没过多久我还是又遇见了他。
再次遇见小烨的时候,卓一凡已经搬进钱总帮他找的新房子里去了。卓一凡肯搬进去我已经很开心,至于他搬家的最终原因我也不想管了。
卓一凡搬家那天我也在,看见卓一凡笑得很灿烂,我心里甜蜜蜜的,并且有了无限的勇气和希望,好像卓一凡马上就会好,而且一定是我治好的。
最后卓一凡坐在沙发上笑着对我说:“我会全力配合你的,你说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是这并不是因为我相信你或者相信我自己能好,而是我相信你治不好我,到了最后,你就会绝望了,像我现在一样。”
我当时一听,哼哼哈哈地往卓一凡旁边一坐,说:“你说得没错,我也相信我治不好你,但是我坚持要给你治病,也只是为了叫我自己像你一样绝望。”我说这话的时候是郑重其事的非常严肃的样子,说完就哈哈一笑,拍着卓一凡的肩膀,说,“能不要这么沉重吗?生活简单得就是吃饭睡觉上厕所,说话闭嘴眨眼睛,人人非得把这么简单的事想得那么沉重,还怎么过呢?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垂头丧气、眉头紧锁,这世界不就玩完了吗?”
卓一凡扑哧笑了,笑着看我,说:“你真的挺逗的,钱总跟我说你就是一特逗的人,果真如此!”
钱总这时候在卫生间刷马桶,叫钱总干这样的事我确实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可这次是他自愿的。我当时拿起马桶刷子要自己刷的时候,钱总赶紧就抢了过去。他说我是故意在他面前做样子的,为的就是让他把刷子抢过去,他要是不抢就对不起我那点儿花花肠子。
其实我还真不是做样子,就是想自己去刷的。我的爱好有些特别,不喜欢琐碎的家务,但是喜欢刷马桶;不喜欢吃鸡肉,但是喜欢吃鸡爪;不喜欢吃鸭肉,但是喜欢吃鸭脖子;不喜欢吃猪肉,但是喜欢吃猪耳朵。曾经付清跟李雪说我是典型的抓不住整体只抓局部的芝麻绿豆型眼光。不过我也有反驳她们的例子,我喜欢吃牛肉,但是我从不吃牛鞭。
这话说远了,我只是想说我不是个不喜欢刷马桶的人,可我也不是个喜欢给别人刷马桶的人。但是我竟然觉得我可以给卓一凡刷马桶。
钱总也许和我一样觉得事情严重,匪夷所思了。我拿起马桶刷的时候想都没想,要不是钱总拦下来,那马桶我刷定了。
爱一个人是可以这么卑躬屈膝的。
虽然刷马桶不是一件卑躬屈膝的事,可是对于我冷艳来说,已经够委曲求全了。
卓一凡不会看到这些,他难得平静的心里在想着什么,我看不清楚,也猜不清楚,我除了对他的外貌印象深刻,深到刻骨铭心外,对他的内心一无所知。
但是我爱上他了,从第一次喝咖啡的时候起。爱情是个从不跟人商量的东西,无论是来还是走,都叫人很无奈。第一次的咖啡里像是放了毒,我喝了一口之后抬头看见了卓一凡,于是我便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不顾一切。
此时我坐在卓一凡的侧面,转脸跟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不想移开眼光。卓一凡的侧面线条更加俊朗迷人,眼睛躲在鼻梁后面,藏着深深的眼神,带着忧郁和美好。谁会相信这是一个有病的孩子呢?至少这个时候我不相信。
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要怎么给卓一凡治病,对于真的给他治病那回事,我茫然一片,毫无头绪。
这个时候付清给我打电话,说诊所里有人找我。
付清跟李雪现在整天赖在我的诊所里,叫我说什么都得给她们布置点儿事情做做,我是在她们非常诚恳地交代了要去的根本动机之后答应的。
她们说,一般人都不会得心理病,比如那些整天累死累活的农民和民工们,他们太累了,倒头就睡着,醒来就干活,哪里还有时间跟心思去思考什么人生哲理啊!所以他们简单的生活和心理叫他们生不出病来。再看看那些得了心理疾病的,张国荣、崔永元、海明威、川端康成……哪个不是鼎鼎的名人?何况人家崔永元也说了,得抑郁症的都是天才,他们要是能到我的诊所去,就能有机会接触很多很多的名人和天才。
我懂她们的意思了,结果会怎么样我不想管,不过看在她们这么苦口婆心的分儿上,我同意了。她们连海明威和川端康成都搬出来了,我不同意实在是过意不去。付清和李雪知道张国荣、崔永元一点儿不奇怪,竟然还知道海明威和川端康成,我怕我再不答应,她们也能出毛病了。
我问付清是谁找我,付清在电话里小声地说:“是个疯子,说上次是几点见的你,然后开始数时间,数到现在,还没停呢,你赶紧回来!”
我一下子想到了小烨,便留了钱总在卓一凡那儿帮着收拾,自己回了诊所。
果然是小烨,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喝水,跟付清聊得火热,看来刚刚正常过。
小烨今天的穿着很奇怪,西装革履,头发上都闪亮着一层明显的油,脸上也是修整过的,一点儿胡楂的痕迹都看不到。这样看起来,小烨显得炯炯有神,眉眼之间连一点点有病的痕迹也没有。
付清见我进来了,朝我挤眉弄眼,样子很是得意。
小烨似乎并不认识我,也不在意我进门,依旧跟付清聊着。
我凑过去,听见他们在谈哪家的酒店房间既经济又实惠,谈得兴高采烈。我当时瞪了付清一眼,问李雪在哪里。
付清没空儿理会我,只用手示意了一下,在里间。
里间的门被李雪从里面反锁了,我从玻璃里看见李雪在打电话,一会儿满脸痛苦地撒娇,一会儿咯咯地傻笑,一看就知道是跟谁在说话了。
我真是有些哭笑不得,这两个祸害把我的诊所弄成什么样了?再招俩姐妹来就能整成个微型夜总会了,发展发展,我或许能成为老鸨。
我使劲儿敲着里间的门,说:“再不开,你们俩都给我滚蛋!”
付清也不谈价钱了,赶紧走过来砸门,一边砸一边喊:“死女人快开门,别连累我!”
李雪很速度地开了门,我叫她出来,然后把小烨叫了进去。
我拿着笔记本,像模像样地问小烨问题。
“为什么会来找我?”
“路过,然后想到你,就进来看看。”小烨看起来就是一个平常人。
“你去做什么?”
“相亲!我朋友叫我去相亲。”
“相亲?”我笑了,问,“怎么样?满意吗?”
小烨摇摇头,很沮丧的样子,说:“刚见面,她就带我去酒店,后来我有些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然后就自己走了。”
我看着小烨,我不相信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钱包还在不在?”
小烨四处摸了摸,最后在西服口袋里摸到了钱包,说:“在。”
我伸手,说:“给我看看。”
小烨便递给了我。
我打开钱包一看,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张身份证。
“你钱包里原来有什么?”我一边问一边抽出身份证。
“有钱吧!对,有钱,我有很多钱。”
我拿着身份证,对着小烨看了又看,虽然照片看起来不是很分明,但是我可以确定那是他的身份证,可是身份证上却有另一个名字——郑生。
“你叫什么名字?全名!”我问道。
“小烨,谢小烨!”
谢小烨和郑生相差太远了,如果他叫郑小烨,我还可以理解为那是他的小名,可是现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认识郑生吗?”我又问。
他摇头,说不认识。
我把身份证递给他看,问这是谁。
他看了半天,摇头说不认识。
我把身份证又塞回钱包,然后把钱包递给这个不知道是小烨还是郑生的男人,对他说:“把钱包放好!不要再随便听信别人的话,酒店也不是随便能去的,尤其是跟女人一起!女人是毒蛇,懂不懂?”
他不满地看着我,用比我还正常的语气说:“你非要说那么清楚干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们是合伙来骗我钱的,但是我高兴,我乐意,我这样花着钱还能耍着别人,我觉得自己很能干!我有的是钱,有什么了不起?”
“那你叫郑生还是谢小烨,你知道吗?”我看他这么正常就又问了这个问题。
他很肯定地说是谢小烨,他说他不认识郑生。
“你有家人或者爱人吗?我想见见他们。”
他摇头说家很远,他不想回家了,也不能回家,他是逃出来的。
我又问他为什么逃出来。
他伸手掏烟,说:“我带着一个女人逃出来的,我们私奔了,不错,我们是私奔了。五年前,我带着她私奔的。我记得,那天晚上星星真多,我们使劲儿跑,就到了北京。北京没有星星,我们终于安心了,谁也看不到我们在哪里,星星也看不到。”
“那个女人是谁?现在在哪儿?”
他点了烟,开始讲。他说:“你听我慢慢告诉你。我们到了北京,我们都没有钱,真艰难啊那时候,你知道北漂吗?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北漂,我们还赶了趟时髦。我们都是做苦工的,在工地上,她刚开始跟我一样做瓦工,后来太累了,就给大家做饭。谁都说我好福气,有这么好的老婆,从来不说苦。从一出来我们就知道会这样,我们是做好了吃苦的准备的。我们苦了整整两年,两年之后我们还是那样苦,什么都没有改变,北京好像没有希望,我们也没有希望。”
他忽然停下不说了。
“后来呢?两年后呢?”
他用力地吸烟,然后在烟雾里迷离着眼说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然后起身离开,说:“我要走了,我得去工作了,我还得去打字呢!”
我叫住他,说:“我给你开点儿药吧!”
他摇摇头,似笑非笑地说:“药?别信那东西!治不了人心!”
我被他这句话惊住了。这是一个心理病人,但是他说了一句叫我这个正常人都震惊的话。药,治不了人心。人心大概是这世上最难医治的东西了。
他到底是叫郑生还是谢小烨有什么关系呢?他就是他,这样一个特别的人。因为他的那句话,我决定好好地帮他。
他走出去良久我才回过神来,赶紧出去对付清说:“交给你一个活儿。”
付清开心地扬了扬手里的钞票,说:“那个小烨给的,出手还挺阔气!”
我很奇怪他从哪里拿出的钱,也许他的钱不是装在钱包里的吧!
“那好吧,就把这个阔气的病人留给你了。你帮我查他的底细,住在哪里,有什么朋友,找他的朋友谈谈,看看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最后给我一份详细报告。”
付清眨巴眨巴眼睛地看我,说:“还报告?得了吧!口头汇报呗!”
“想不想在这儿混?”我威胁道。
付清马上点头说:“好好,给我一个月时间。”
我默许了。实际上这事对付清来说根本用不了一个月,像她那种对于八卦天生敏感的个性,打听个事还是不难的。
那个不知是真假小烨的话点醒了我,我开始把卓一凡的药减少,只给他吃一些基本的维持神经机能和睡眠的药。药,治不了人心,那什么才能治人心呢?当然还是人心。
我决定用我的心去给卓一凡治病。
后来,我发现李雪和付清在诊所里真的帮了我不少忙,很多简单的事她们都替我解决了,我便有更多的心思放在卓一凡身上。
但我还是请了一个科班出身的心理医生。
曹格,就是我请来的那个心理医生。
曹格看起来像个男孩儿。他跟周杨不一样,周杨28岁,看着像38,而曹格已经35了,看着却像25。对男人来说,年龄竟然也能差距这么大。
我验证了他所有的证书,最后还是不放心,叫他给钱总催眠。
我可以允许自己是个假证书持有人,但是不能允许我请的心理医生也拿假证书。
曹格是个特别夸夸其谈的人,跟他短短半小时的对话里他说了无数句“小CASE!不在话下!我这么英明神武”。我真是第一次见这么自恋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要做心理医生。
可是他真的给钱总催眠了。就因为这一点我聘请了他。虽然以后的事实证明,曹格只会一件事,那就是催眠,我还是觉得我应该聘请他,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催眠。
曹格给钱总催眠的时候只有我在场,付清和李雪都被拒之门外。
曹格对钱总说了一些很轻柔的话,钱总躺在躺椅上,闭着眼,大概十分钟左右,竟然进入了状态。
当曹格问:“你有爱的人吗?”钱总忽然回答有的时候,我吓住了。不是因为答案,而是因为我真的第一次亲眼见人做催眠这件事,亲眼看到的感觉远比电视电影里看到的来得刺激,我兴奋极了,立马觉得曹格是个宝。
“是谁?”
“冷艳。”
曹格当时转向我,诡秘地一笑。
“问他有多少钱。”我不动声色,对曹格说话的时候也很有力度,显得我是他的老板。
“你有多少钱?”曹格这个白痴还真问了。
“我是穷光蛋,有钱的是我爸爸。”
我扑哧笑了,说:“他还有点儿自知之明。问他做过什么亏心事。”
曹格又照我的话问了。
“甩了跟我八年的女朋友,她跟我分手之后去打胎,孩子是我的,我一直很难过。”
我当时一听,心里一抽,感觉那天那个女人打我的巴掌忽然又打在了心上,疼得厉害。于是我转身出门,对曹格说:“明天来上班吧!”
我开始对卓一凡发动攻势,在此之前我在家里详细地咨询了付清和李雪。无论如何,她们在对付男人这件事上,比我有经验得多。
我当时不想正儿八经地问她们,因为我怕她们又要把我当笑话。关于卓一凡,我还没跟她们讲过,更没带给她们看。我不能叫卓一凡认识她们,这是俩祸害,不但会把我和卓一凡的美好关系祸害了,还会把我在卓一凡心目中的形象也祸害了。
我歪在沙发上看电视,随口问道:“你们说,女人要是追男人了,是不是特容易?”
“那是,主动送上门的鱼,有哪个猫会不吃的?”付清回了我一句。
“那也不一定,我倒是追了这么多年,不是还一样没结果吗?”李雪不同意付清的说法,又说到了自己那回事。
“你那能一样吗?那个男人有老婆有家的,再说了,他把你拒之门外了吗?没有吧?不但没有,还专门给你弄了个巢,好好养着你呢!这还不叫吃啊?就差没把你连人带骨头吞下去了,现在你也就剩半个魂了!”付清说话就是厉害,嘴皮子一点儿不留情。
李雪无奈地看着我,想叫我帮腔。
我点点头,说:“付清这回总算说到了我也同意的话了。”
李雪看我不帮她,来挤对我了,“这么说,你要追的那个没老婆没家?”
“我说我要追了吗?”我坚决不钻她的套。
“赶紧给我们说说,哪个啊?不会是那个钱总吧?我看不像啊,他不是整天上赶着你吗?”付清也来了兴趣。
“帮一个朋友问的,我忽然想起来了这么个事,就随口问问。”我想躲闪掉这个问题。
“说说看,什么样的男人,我们给把把脉。”李雪和付清都凑了过来。
我想了想,说:“是个学生,长得一般吧,更不要谈钱了,就是一个学生,我姐妹看上一学生了。”
付清跟李雪都长长地切了一声,说:“没出息的!你看上个学生?”
我看出来了,我再说不是我的事她们也不信了。
付清忽然说:“想起来了,钱总念叨过,是个学生,叫什么一凡吧?”
我不说话,随便她们说去。
李雪也赶紧说:“不错,是的,还有病!”
“咱们冷艳的口味越来越与众不同了。”
“我看是太寂寞了,憋得饥不择食!”
“赶紧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给她介绍个!”
“嗯嗯,赶紧参谋参谋!”
我看她们一来一回说得开心,起身,准备出门。
“你干什么去?”
“买酒!”我说。
“你不是戒酒了吗?”
我边走边说:“就是戒酒了才要买酒,我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能叫别人占了便宜,我要把83年的红酒全买回来。”
“你有那么多钱吗?买一瓶都够戗吧?”
“瞧不起人!只要想买,买十瓶我都买得起!”我说着,真的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付清和李雪都跟着出来了,一边一个拉着我,开始慢慢地讲半正经的话。
“其实呢,学生很好追的,比社会上的男人简单多了,他们纯洁嘛,不用你用身体勾引,你就走纯洁路线,把浪漫的事都做了。身体那回事是等他爱上你之后才付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