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得多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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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在想一个合适的理由约卓一凡出来,可是想了半天,说了个最不合适的。我说:“上次的事不好意思,想请你喝咖啡补偿补偿。”
不过,我说上次的事也是另有目的的,因为那天我哭了。
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落泪,是件非常暧昧的事,这眼泪在不同的场合会有很多种不同的暗示。比如那天,我则在暗示卓一凡,我很在乎他,非常在乎他。
“不用了,我很忙。”卓一凡很直接地回绝我。
他这样直接的拒绝叫我心里窝火。“那天的事是个误会,我跟钱总什么关系都没有。当然,这样说也不对,我跟他是朋友,好朋友,哥们儿。是他女朋友误会我,但是我不希望你也误会。”我忽然忘了卓一凡是个有病的人。
卓一凡说了句没有,然后非常平静地对我说:“你别费心思了,我不会喜欢你的。”
我对着电话愣了半天,还不知道开口说什么的时候,那头已经挂断了。
我当时握着手机,在街头不知名的马路上转了好几个圈。我在想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又是怎样的结局。凭什么是这样的呢?他卓一凡能耐什么?我说过我喜欢他了吗?是,我是对他有点儿好感,可是这好感距离喜欢还有十万八千里呢。果然是有病的人,有病的人的想法也有病。
我反反复复地去想卓一凡是有病的。我想用这样的念头来解释卓一凡的最后那句话。
首先,他有病,他为了不拖累我,不想跟我在一起,所以才说了这么绝情的话。或者,他有病,他打电话的时候正在犯病,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再或者,他就是认真说的,他就是不喜欢我,可是他有病啊,我不跟一个有病的人在一起不是也很好吗?
可是最终这些念头都没能叫我心里好过一些。
我忽然想到了钱总的女朋友,在这个时候,一下子豁然开朗般地理解了她。像我这种说什么成长需要代价的人,简直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个时候,我简直不敢想象八年会有怎样深的感情,至少在她看来,是深不见底的。她以为八年之后就是一辈子,她把心和未来都放在了钱总身上,放在了这份八年的感情上。可是最后却要她转身离开,不,不是她转身离开,是她还在往前走,钱总放手了,并从她身上抽走了一根筋。
得多疼啊!
我想着这些的时候,好像自己也真真切切地疼了。
这个时候,我需要找个人说说话或者做些什么。
事实证明,我那个时候还没有彻底被气糊涂,因为我没有找付清和李雪。要是找了这两个姑奶奶,还不知道她们会怎么笑话我呢?她们俩都是逮到机会死不放手的人。
不过,她们也不知道卓一凡这个人,我从没跟她们说过。这中间是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
我叫了袁野。
给袁野打电话,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刚才给卓一凡打电话时,心理上的缺失感。
袁野赔着笑、赔着好地跟我说话,让我有一种被人宠着、被人疼着、被人捧着的优越感。
我不在乎地对袁野说:“出来陪我喝酒。”
“晚上行吗?现在在上班呢!”
“不,就现在,你看着办!”
“好,姑奶奶,我请假,你的事永远是最大的事!”
听这话多舒心!
见到袁野才想起来,酒吧没有这么早开门的。
袁野眼睛一闪,说:“咱们买酒回家喝去,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我看了看袁野,一下子想到了付清说袁野床上功夫一流的话,然后问道:“去谁家喝?”
“随便你,你说去谁家就去谁家,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家,我也能叫人把房子让给你喝酒。”袁野耍帅地说。
我并不怀疑袁野说的是真话,在他给我办证的过程中我就看出来了,他是个会花钱,懂得怎么花钱,也懂得怎么说话的人,一分一毫都花得值。
不过,我有些害怕他看我的眼神,直直的,像是能吃了我。
“袁野,”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很正式地跟他说,“前段时间一直忙着把诊所开起来,你这么帮忙办证,我还没好好谢你呢。”
“客气!咱俩谁跟谁啊!”
“也是,以我跟付清的关系,咱俩确实不用这么客气了!”
我嘻嘻哈哈地接了袁野的话,袁野却愣在那里,半天没动静。
“去我家喝吧!”我张口岔开话题,然后拉着袁野就去买酒了。
一个人住就是有好处,私密的事做得再多也没人知道,有多少都装在自己心里。
我跟袁野其实没喝多少,就喝了一瓶红酒。我当时拿着那瓶红酒看了半天,然后问袁野:“这是不是83年产的?”
“哪个83年?”
“还能哪个83年?19那个83年呗,1983已经是极品了,难道我还有福气喝18、17的83年啊?”问这个话的时候,我已经有些微晕。
其实那瓶酒袁野没喝多少,大部分都进我肚子里了。
袁野问我干吗非要喝83年的,我呵呵笑着,说:“伟大的冷艳,就是83年诞生的!我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我指的是毕业之后的,学校里的是过家家的游戏,我那个男朋友,他给我买过83年的红酒,可是后来他死了。”
袁野两眼发痴地看我,说:“以后我给你买83年的红酒,你想喝多少我都给你买!”
“你也想死啊?”我呵呵地回了袁野一句。
袁野差点儿把嘴巴里的酒笑喷了。
“如果让我死在你怀里,我想,我也是愿意的!”袁野笑完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气氛就从这开始有了变化,我莫名地又想起了付清夸赞袁野床上功夫的那些话。我真的很久没有碰男人了,如果说我有点儿寂寞的话,不为过;如果说我有点儿醉的话,也可以;如果说我是为了报复卓一凡的话,也行得通。总之,我跟袁野上床了。
袁野非常小心,我听得清他的心跳,声音很大。就在听见他心跳的时候,我骤然醒了酒,突然开始后悔,接着把头转向一边,不准他亲吻我的嘴。
袁野见我一愣,红着脸说对不起。
我笑了,推开他,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等我和袁野再次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的时候,袁野明显变得拘谨了。
我很无所谓地对袁野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别放在心上,大家都是成年人。你也就当我是付清好了,笑完做完还是朋友。”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在心里发誓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这仅有的一次,也是在我意志相当薄弱的时候发生的。
袁野听我说到付清,叹了口气,说:“你帮我个忙。”
“说!”
“付清说她喜欢我,可是,你知道,我们不合适在一起,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你帮我说说,她听你的。”袁野说。
我转过脸,特别认真地看袁野。等到我确定他没在开玩笑的时候,我举起右手,用了一个入党宣誓的姿势,狠狠地说:“我冷艳对全中国十三亿人民宣誓,我从今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袁野莫名其妙地看我,不知道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真的后悔了,其实仔细想想这跟酒精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酒精可没逼着我去跟袁野上床,再说我身体里也还没灌进去那么多酒精,可是我偏偏就把这责任推到了酒精身上。我是个在某些时候会为自己找后路的人,这样做是为了日后好向付清解释。
一听袁野说付清喜欢他,我心里就发毛起来。
我又想起付清那小妮子笑嘻嘻地跟我讲袁野时的样子了,她还那么大方地叫我跟袁野也玩玩,原来是在试探我。
付清那点儿把戏,我回过头来一看就明白了。
当年刚刚进大学的时候,付清看上了一个老老实实的小帅哥,那个帅哥长得白白净净,跟女生一说话还脸红,正是那时候时兴的男朋友。我对那同学也有好感,总觉得要是跟这么个人拉着手是件安心的事,不用担心他在你面前人模人样,其实宿舍枕头底下床底下全藏着臭气熏天的脏袜子和脏衣服。
付清很聪明地来问我喜欢那同学不,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喜欢。
结果,没出一星期,付清就把那同学引到床上,把人家给办了。
后来,付清终于趾高气扬、光明正大地牵着他的手在校园里招摇了。
不过,也就是因为那个帅哥,付清后来打过一次胎,也因此大二的时候就退学了,接着就过上了现在这样的生活。
付清其实还是有点儿故事的,只是我们从来不去提及。
付清现在最经常说李雪的话就是:“你大学毕业又如何?还不跟我一样做人家捂着盖着的女人?”
李雪被付清说多了,也不在乎了,总是回击说:“不错,我就比你多张证书,我钱可能还没你挣得多,可是我是高级的,你是低级的,这就是差别!”
李雪说的高级的,不是说她学历高,其实说的是她和她的男人之间是有爱情的。
每次李雪这么说完,我和付清都会做呕吐状。
付清会喜欢袁野,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虽然袁野足够帅气,可是我没看出来他身上有付清喜欢的地方。
但是现在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我睡了付清喜欢的帅哥。
不管原因如何,被我睡了就是睡了。
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因为付清的反应很大,所以后来我真的没再喝过酒。这酒会戒到什么时候还真难说,也许会是一辈子。
我一直琢磨着怎么把我跟袁野的这件荒唐事告诉付清呢,付清忽然就来找我算账了。
就在我和袁野发生那件事的第二天,付清凶神恶煞般就来了。
她估计是气极了,奔着我的心理诊所就来了。
我当时心情也不好,还在想着卓一凡的事,难得对人动心一次,竟然就这么被回绝了。前几天刚在钱总的前任女朋友面前说只有我甩人的分儿,可是转身我就被人给甩了。这样想着的时候,我觉得我这个诊所开得也没有意义了。
为了来我这里上班,钱总买了辆别克,可真是花了血本。我问他为什么放着他家的大奔不开,他说他要是开大奔来就没人进我这个诊所了,跟广大的劳动人民有隔阂。
钱总想得可真周到,不过我这个老板还得挤地铁,员工倒是开起了轿车,还真是个新鲜事。付清来的时候,看见门口的别克车,使劲踢了一脚,轿车疼得嗷嗷直叫。
我跟钱总往外一看,是付清。
付清一推门,就骂开了,“冷艳,你高尚!你高尚到我头上来了!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几年前你心里就憋了口恶气,你要出这口恶气我拦不了你,可是你别这个时候出啊?你挑我最难的时候落井下石,你还是人吗你?你要是喜欢你早说啊,你早说我让给你,你装什么大方啊?说不要又来抢,你还是人吗你?你到底还是人吗你?”
付清口口声声地问我是不是人。
钱总上前拦住付清,怕她走到我面前来会跟之前一样发生一场战争。
付清瞪了眼钱总,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拦我?我跟冷艳一起泡男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搂着哪个姑娘热乎呢?你凑什么热闹?她搞得你妻离子散你还帮她?真不是个男人!”
“大姐,我没结婚,更没孩子,好不好?”钱总无奈地说。
论泼辣,谁也比不过付清,我承认我也比不过,但付清多多少少是有些怕我的。就从今天她骂我的这话看,我就知道她已经在尽力克制了,至少她问的是我还是不是人,还没祖宗十八代地给我骂个遍。她真撒泼骂起人来,长安街上能倒两排楼。
我示意钱总不要拦付清,叫付清过来。付清要是敢动手打我,我俩这辈子就没得姐妹做了。正赶上今天我心情不好,我要是心情好,早跟付清骂骂咧咧地顶上了。低俗的骂人,我不会,可是这文明的骂仗,我也是一个好手。
付清走到我跟前来,跟我对视着,彼此一言不发。
仅两三秒的工夫,付清就败下阵来了,我还以为她至少能撑十秒的,到底还是高估她了。
不过付清接下来的戏码倒在我意料之外,我原以为她会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一通,喷我一脸唾沫,完了之后再敲诈我一笔,或是请客吃饭,或者买衣服首饰。
可是我没想到付清头一低,眼泪掉下来了。
看过李雪哭很多次,她摔了病了委屈了,眼泪是马上就掉的。看付清哭,倒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第一次,而且是为了一个男人。
我一下子就服软了,拍拍付清的头,说:“好了好了,喜欢说出来不就行了?我难道还会跟你争?再说我也不喜欢,我那次跟他发生那种事,那是意外,我喝多了,酒后乱性啦,酒后乱性的事彼此都不用负责的嘛。是你的,你看上的都是你的,哭什么呢?女儿有泪不轻弹嘛!”
付清忽然擦了一把眼泪,问道:“你跟他发生哪种事了?”
“就上床的事喽。”我无所谓地一说。
付清一听,眼泪一擦,笑了,说:“看来没你什么事了。”
我被付清弄糊涂了,这到底是哪跟哪啊?
“可是……可是……”付清眨巴眨巴眼睛又落泪了。
我急了,说:“丫的,我看出来了,你来我这儿演戏了!到底什么事,你就痛痛快快地说,不带你这样整人的!你再哭,南极的冰雪要被你感动得更大面积融化啦!”
“我跟那个老家伙分开了。”付清终于说了句。
“这是好事啊,这是得放鞭炮的天大好事啊,你还难过什么?”
“没有分手费啊,以后也没有房子住啊。我还没跟袁野说什么呢,屋漏偏遭连阴雨,袁野直接跟我说……跟我说他喜欢你……”
我这才算是明白付清到底来干什么了。
付清接着说:“不过我听你说你跟他上床了,我就放心了,你认真恋爱都是一年后才上床的嘛,那就是跟他玩玩喽,而且他床上功夫……那么逊!”付清说到最后一句,扑哧笑了。
我捶了她一拳,说:“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上床的那回事!就这点儿出息了!那你现在想怎么办啊?”
“我想去你家借床睡啊!还有,我跟那个老家伙分手了,工作自然也就没有了,你这里应该缺个财务吧?”付清脸色立马好了,讨好地说。
我赶紧叫她打住,说:“我这里确实是缺个财务,可是我这里不缺不做事的财务。还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不睡女人的床吗?”
“是啊,一般女人的床我不睡啊,我睡极品女人的床啊。你就是极品啊!你放心啦,找到合适的房子我就搬走。”
“你是找到合适的男人就搬走吧?”我笑着说了付清一句。我想让她从我这句话里看出来她的身份,想叫她断了袁野的那份念头。
袁野虽说是个四通八达的纨绔子弟,他可以跟付清这样的女人上床,但是绝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更不会把这样的女人娶回家。他心里明镜一样的,看得清清楚楚。
付清笑着说就我了解她,但是马上眉眼低了下去,眼角的泪很是分明。
我招呼了下钱总,说:“你那辆别克终于派上用场了,赶紧带付清去把她的东西收拾了。”又顺手把家里的钥匙递给钱总,“再配把钥匙给她。”
钱总应了声“好嘞”,就带着付清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诊所里,忽然沉静了下来。
想到付清和李雪,再想想自己,竟然鼻子一酸。
李雪说她爱包养她的那个男人,其实我是信的,不管我在她面前呕吐了多少遍,我还是信的,付清也信,但是谁都不会讲出真话来,这事要是当真来讲,日子就不好过了。玩玩笑笑的,日子显得顺畅,我们也都显得是有人疼有人爱,不想让自己过得可怜。
可是,现在我觉得我们是可怜的。
李雪那个男人我们见都没见过,我们只是一相情愿地说那是个丑男人,这都是调侃李雪的话。那个男人我们是不是能见到还得看缘分。
付清这个袁野我倒是见了,关系还不一般,可我们也还是只有调侃。就今天,袁野跟付清说了句不是调侃的话,就把付清弄哭了。付清以前说自己不哭,是有原因的。她说,眼泪这东西,掉了一次,以后就会习惯了,她可不想哭哭啼啼地过日子。
不过,她们都比不得我可怜。我现在睁眼闭眼,只要不忙的时候总是能想到卓一凡,可怜的是,人家竟然连理都不理我,那么大大方方地就把我拒绝了。而且他还是个病孩子,对于我这个正常的人,他压根不看在眼里。
一想到卓一凡我就烦躁。这两天我一直在研究催眠术,我想什么时候给卓一凡催催眠,然后看看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无论如何,一看到这间诊所,我心里还是挺踏实的。
这几天,客户也陆陆续续地多起来了。凡是来的人,都要填一张我们这里的心理测验问卷,另外还有一些必要的心理测试,是互动形式的,有时候我给他们做,有时候是钱总。
心理这个病,是所有病里最好忽悠的。
心理疾病不像感冒发烧,打了针下了药你好是不好显而易见,它需要长期的治疗过程,好和不好也是潜移默化的,谁也不能说我技术不行。
一般我不会乱给客人开药的,除非是严重抑郁,或者表现极端的其他症状。我给患者开的药,也是绝对吃不死人的,最经常开的药是VB、VC、VE等维生素。
其实,大多数人都没有心理疾病。很多人来找我,只是他一时烦闷,或者长期烦闷造成了心理上有排解不开的垃圾,当然,这些东西如果长期得不到疏导,还是有可能转变成明显的心理疾病的。
我也确实见了几个真正有病的人,像卓一凡那样的,他们还都成了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长期客户。
这天下午,在钱总和付清走了之后,就来了一个。
他一进门,只呆呆地看了我几眼,就开始滔滔不绝,“他们都说我有病,可是我从来没觉得我自己有病,我之所以会进来你这里,是因为我正好从这里走过。你看,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四点五十分五秒、六秒、七秒、八秒、九秒、十秒……”然后他就一直在我面前数时间,数到了整整五点钟!
我想,假如我不打断他的话,他会一直数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我之前没有打断他,是因为想看看他到底到了什么程度,现在问他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终于停下来,看了看我,说:“我叫小烨。”
接下来我便开始问他一些问题,比如家庭情况之类的,慢慢地就问到了心理测验上的题目。他是有病的,乍一看是偏执狂,是不是这个病,实际上到什么程度,我说不清楚。
我做心理医生,对每个人都说,一定要讲真话,讲真话我才能帮你。他们应该都是对我讲了真话的,所以我才能知道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他们的话我都保密着,我只记在了记事本上。有特别贴近生活的、特别逗的,偶尔也拿出来过过嘴瘾。
我假模假样地在电脑上做小烨的分析结果,其实我心里多少有点儿数,做不做都是一样的,只是为了在外人面前显得我这个是科学的。
小烨告诉我他没有家人,他一个人生活,但是他有钱,他不知道钱是哪里来的,反正他就是有钱,他有很多钱,衣食无忧的钱。他做的是打字员的工作,有时候起晚了就不去上班了。他说起“打字员”三个字的时候,双手开始不停地抖动,像是在电脑上打字。
我盯着他的双手看,说:“你的手真漂亮,如果弹钢琴,说不定也很不错。”
他面无表情,还在做着打字的动作。
我最后告诉他他有轻微的偏执症状时,他不相信地看我,说:“你别骗我了,我知道很严重。”
他这个时候说话,忽然显得非常正常了。
他站起来,对我笑了笑,说:“谢谢你了,我好了。我是刚才正好走到你门口,正好发作,便进来了。”他抬手看了下手表,不过这次没有报时间,更没有数秒数,转身离开了。
我愣在原地,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正常的人。
他刚出门又回来了,把一张一百块钱的钞票放在我面前,说:“还是要谢谢你的!我有钱,拿着吧!”
“那你现在知道你的钱是哪里来的了吗?”我问了一句。
他眉头一皱,很痛苦地想了想,然后摇头说不知道。
原来他一样不正常,即使他表现正常的时候也是不正常的。还好的是,他还知道自己是很严重的。
他准备要走的时候对我说了句话:“好好做心理医生吧,救救那些想活却死了的人。前两天,我一个朋友,因为抑郁症死了,自杀的。”
他说到了抑郁症,我心里猛地一颤,问道:“你朋友是谁?”
他边往外走边痛苦地回头看我,眉头拧得越来越紧,摇着头说:“不记得了,我不知道是哪个朋友,总之她死了,是个女的,女的,对,是个女的。”
我赶紧去拉他,我想把他拉回来,给他一点儿药,哪怕镇定剂也好,他的样子看起来真的痛苦极了。
可是他开了门就疯了似的跑开了,我站在门外,却已看不见他的身影。
我想,他已经不单单是有心理问题那么简单了。
重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我开始不安。
其实我也是一个特能安安分分地做事的人,只是要强了点儿。
现在我就安安分分地做着事,可是我也想安安分分地谈场恋爱。就连谈恋爱,我也是要强的,我看上的,一定不能拒绝我,或者,他至少不能是个病人。
我赶紧给钱总打电话。
“搬完了没?”我打电话的时候没指望他已经搬完了,付清虽说单身一人,可是东西收拾起来一定不会少。
“刚刚都送到你家去了,钥匙也配了,她自己在收拾了,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挺快!这次办事效率不错!”
“好家伙,她可真大胆,你知道她东西都放在哪里了吗?马路边上!就两只皮箱子加两个手提袋,放在她家不远处的马路上。你这些姐妹怎么都跟你一样长这么大的贼胆啊?她怎么知道她回去时那箱子还在啊?”
“现在可是和谐的社会主义社会,不许你意淫当今和谐的社会治安!”我可真能耐,真是什么时候都能开玩笑。这个时候,其实我心里已经炸开了,卓一凡那三个字就吊在嗓子眼儿了,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对了,付清就那么点儿东西?”我转口问了句,到底还不是问卓一凡的。
“是,就那么点儿,她搬个家也真是容易!她说了,都是不值钱的东西,要是被人拿去了,她正好全部换新的。”
我心里沉了一下,知道了付清这两年没捞到什么好处,日子也一定过得不顺畅,最后的最后,竟然是这样的下场,不免有些叹息。
“你急着找我有事吗?”钱总问道。
我当时心一横,说:“我要见卓一凡!”
电话那头的钱总顿了一顿,忽然张口就说:“你疯了吧你?这么缺男人啊?你要是看不上我,我可以再给你介绍新的啊,你非得看上他啊?”
“你必须带我去,废话少说!我必须见他,我要给他治病!治病你懂不懂?不是你想的那么龌龊!”我硬是理直气壮地对钱总说。
“得了!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给人治病?人家看了近六年的专业心理医生都没看好,你就能给看好了?我看你还是先看看你自己吧!”
“说不定那医生跟我一样是买的证!别废话了,你带不带?你不带是吧?你以为你不带我就找不到了吗?我不过当你是哥们儿叫你带我去,你还上脸了?不带拉倒!”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女人真恶心而且狠毒,明明知道对方不会拒绝,明明知道自己很需要,还要装作一副没你照样行的样子,即使对方已经十分难堪加难过了,还非要叫对方服软,叫对方唯命是从地赶着给自己做事。
不过,不是没有办法的话,我不会这么激钱总的,因为我知道卓一凡会拒绝见我,但他不会拒绝见钱总。
钱总果然和我预料的一样,马上服软,说带我去见卓一凡。
我一个人独自快乐,独自忧伤。这真的不像我,又真的很靠近我。
为了去见卓一凡,我特意叫钱总先开车送我回家换了身衣服,我不想穿着这么职业的服装去见那个孩子。对,他是个孩子,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干净的,我不想让他觉得我跟他相隔那么远。
钱总开车带我去卓一凡的学校,一路上还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不过,他不是在数落我,也不是在说卓一凡,他在说他自己。
“那是我的母校,很久没回去了,真的是很久没回去了,我常想回去看看,可是不忍心。”钱总这么说着的时候,我猜卓一凡是钱总的同学,按照时间来算的话也是差不多的。不过,钱总不忍心回去,当然不是因为卓一凡,应该是因为他的爱情。
钱总接着说:“等会儿带你去操场看看,那里可是非常重要的地方。当年,我们好几个哥们儿都是在那里软磨硬泡地追到自己心仪的女孩的,追到了也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要继续陪着女孩一圈又一圈地走。你说你们女生为什么就是喜欢等太阳下山后去逛操场啊?我觉得去看场电影也不错啊,真是奇了怪了。我大学的时候,看上过好多个女孩,可是就这样眼睁睁地看她们被一个又一个色狼牵走了,就在那个操场上。对了,还有减肥,女生特喜欢晚上在操场上跑步减肥,还得叫男朋友带着,故意显摆给自己的朋友看,心想着:看我,有男朋友陪着我减肥呢!真逗!男朋友陪着减肥就能多减两斤啊?”
“那时候,卓一凡也会在操场上吗?”我半路插了句话进去,才让钱总把话题转移到了卓一凡身上。
钱总看了看我,嘴角无奈地笑了笑,说:“他偶尔也会在,他喜欢一个女生,喜欢了很久,也许现在也还喜欢吧,可是他只能在操场上看着他喜欢的女孩跟别的男生牵手散步。我有时候挺佩服他的,他竟然能忍这么多年,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对那个女生说过,可是谁都知道他喜欢人家。他一想她就去弹钢琴,弹贝多芬的《月光曲》。他弹得很好,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听听。我们以前一个宿舍,不过不是一个专业的。他喜欢的那个女生是跳舞的,他常常在夜里忽然坐起来,然后轻声哼歌。那时候会有哥们儿被吵醒,然后骂他是不是又犯病了。这个时候,他就幽幽地说他看见那个女孩在他的钢琴曲里跳舞了。他就这样痴了这么多年。他不算是我很好的朋友,可是很特别,我想,他对很多人来说都是特别的。”
“真好,原来他会喜欢,我还怕他不会喜欢。”我有些欣喜也有些落寞地说。
钱总忽然转过脸来,用一种担忧的眼神看我,说:“你没事吧?用这么感性的声音说话?”
“丫的,我也是女人!我不能温柔一下吗?”我冲着钱总就吼了一声,钱总马上眉毛一挑,开心地转过脸去了。
“对了,他爸爸妈妈离婚了吗?”我很八卦地问。
“谁知道呢?有人说离了,有人说还在一起。谁敢问他啊?就算有人敢问,他也是一瞪眼,什么都不说。”
我哦了一声,心里咚咚地打着鼓。
“等下带他来操场见我吧!你别说是带他来见我的,就说,就说你想跟他聊聊。别说我,千万别说,我觉得说了好像显得我对他怎么样似的。”其实我是担心他一听我的名字就不出来了。在钱总面前,我还想装一装。
钱总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意义深远,不管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想多琢磨了,我现在对快要见到卓一凡这件事感到莫名的激动。
我站在卓一凡曾经站过无数次、如今应该也经常站的操场上,心情忽然随风飞扬,那天的晚霞迟迟不散,通红的模样可爱非凡。我在想卓一凡看见我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我一个人独自快乐,独自忧伤。
这真的不像我,又真的很靠近我。
那天的下午变得尤为美好,因为卓一凡竟然跟着钱总来了。
他能来,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卓一凡看见了我,我站在那里,定定地看他。
他忽然停下脚步,然后钱总也停下来了。
那一刻我在想他会不会回头,如果他回头了我怎么办,是不是要冲上去抓住他,告诉他一些我想说的话。
不过,他没有回头,还是朝我走来了。
我就这样站在那里等他,两年后我再想起那时的情景,却想不起卓一凡身边还有一个钱总,只能想起他一个人,想到他在那么美的晚霞里朝我走来。
钱总如果知道我真实的记忆是这样的,也许会伤心吧?可是那天的一切都那么清晰呢,除了关于钱总是模糊的。
“你一定要这样吗?”卓一凡走到我面前说。
我本来有机会先开口说话的,可是我不能确定卓一凡的态度,所以在等他先开口。
他开口说的这句话多多少少叫我有些难过,不过,我不在乎,既然来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你不要感觉太好了!我从来都没说过我喜欢你,你为什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我来只是要告诉你,我现在是个心理医生了,我可以为你治病,如果你愿意的话!你那个蹩脚医生看来也不行,你还是换个吧!”我用一种极其轻松的口吻跟他说话。
“你知道我有病?”卓一凡奇怪地问我。
“知道,不但知道,还知道你病了六年了。我的心理诊所刚刚开业,你就当我是拉客人也好,当我是帮你也好,随便你怎么想,我只是想把自己的所学用在对的地方。我刚开始做这一行,信心十足!”我把这事说得跟我对卓一凡的其他目的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并且说得很是冠冕堂皇,末了还加了句叫卓一凡不会怀疑的话,“我当然也是对你收费的,不过,你不好的话可以不用付钱。”
卓一凡仔细看了看我,似乎在想着什么,但是他张口说的话还是纠缠于他心里所想。他好像在跟我进行两种完全不同思维的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他说:“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主动的女生,所以我不喜欢所有对我示好的女生。我只喜欢我喜欢的她却怎么都不喜欢我的女生。就算这也是我的病吧,可是感情的事本来就没有道理,我不能违背我自己的心意跟一个自己讨厌的女孩在一起。你现在这算是对我主动吗?”
我听完就笑了,笑得很大声。
我大声地笑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不尴尬,卓一凡总是把话说得这么赤裸裸的。
钱总这时候恰到好处地开口了,“哎,小子,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在学校里是个香饽饽就一定在哪里都是香饽饽了吗?我跟你说,冷艳这个女人,追她的男人不知道要排多长的队!那些人里面比你帅的有,比你年轻的有,比你成熟的有,比你有钱的有,比你高的有……总之比你好的多得是,冷艳干吗要来贴着你?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卓一凡冷笑一声。我想我是中邪了,就连他冷笑的样子我都觉得迷人。
钱总一方面是在给我吹牛,一方面是在暗示我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喜欢这么个病孩子,比这个病孩子好得多的人太多了。
钱总说完,我也不笑了,非常正经地对卓一凡说:“完全是为了给你看病,我觉得咱俩有缘,因为咖啡,我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跟我最有缘的人。当然,你别误会,只是咖啡的缘分。我好像遇见另一个自己,加上我现在手痒,看见有病的都想医,你就当帮我吧!”
“就是,多个人给你看病,还不收钱,多好的事!”钱总也在一旁添油加醋。
我默默地看了钱总一眼,这是我的好兄弟,在任何时候都为我说话为我着想的好兄弟。
卓一凡使劲抿了下嘴,再张口的时候他笑了,说:“好吧。”
我心里顿时开了花,不过还是尽量不要让自己表现得太明显,免得叫面前这两个男人都觉得我图谋不轨。我很是正经地说:“你原来的那个医生,什么时候介绍我见见吧!”
“那就今天吧,我今天晚上正好要去他那儿。”卓一凡说。
我搓搓手说那当然好,然后对钱总说:“你不是等下还有事吗?你先回去吧,我跟一凡一起去就可以了。”我张口就叫他一凡了,因为我觉得这样显得我们更加亲近。
钱总这时候不帮我了,他愣头愣脑地说:“没事啊,没什么大事,你交代的事都做完了,放心吧,我现在最大的事就是做你的司机。”
“怎么会做完了呢?你再好好想想。我们打车,没事,你先回吧!”我这么说着的时候语气已经明显不好了。我想叫钱总走,因为这是我跟卓一凡单独相处的难得机会。
“没事,做了做了,放心吧。再说,时间长着呢,不急这一会儿。”钱总一边说一边冲我笑。他说的不急这一会儿是冲我说的,我明白,可是我心里不痛快。
卓一凡看了看我们,说:“一起吧,我饿了,要不,先吃个饭再去。”
卓一凡的这话我爱听,这个时候我也正好在琢磨着要带他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我开始问卓一凡关于他的心理医生的情况。我问卓一凡话的时候,钱总时不时地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觉得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不管他了,卓一凡就在我面前,我哪里还有工夫去管钱总?
卓一凡说,那个给他看了六年病的医生叫周杨。我当时听了还开了个玩笑,我说是不是他爸爸姓周他妈妈姓杨。卓一凡点头说:“是的。”周杨是某知名大学的心理学研究生,是有一级心理咨询证以及其他各类证件的年轻有为的医生。
我当时笑笑,不敢相信一个才28岁的男人真的就这么厉害。算起来他22岁的时候就开始给卓一凡看病了,22岁,知道什么呢?那时候才刚毕业吧?
跟着卓一凡见到周杨的时候,我看见了他办公桌上的证件,一级的,放在相框里摆在桌子上。我用手抚过去,笑着问:“花了多少钱?”
周杨诧异地看我,我这才注意到周杨这个人还有他的眼神。28岁?难以想象,他的气质和眼神传递给我的信息是他已经38岁了。
老练、沉稳、成熟、稳重、风度翩翩……我能想到的关于成熟男人的字眼都用在了周杨身上,他确实就是那样的一个男人。
这个时候我看了看钱总,钱总看周杨的眼神也怯怯的,我心里笑了,假如钱总不是有那么多钱,我想,他在周杨面前会自卑的。
周杨的眼神让我意识到我说错话了。于是,我赶紧改口,“我是说你这个诊所开起来花了多少钱,我也有个诊所,比你的小,花了不少呢!”
周杨抿着嘴轻轻一笑,说:“没多少,钱是个无所谓的事儿,重要的是做什么。”
这个时候我并没有完全信周杨是货真价实的,就算他滔滔不绝地跟我讲我根本一知半解的达尔文、冯特、华生、弗洛伊德、马斯洛,我还是没信他,他说这些只不过能说明他是一个比我高级的比我懂得更多的孔乙己,虽然我只知道说变态,可是我不信他。
但是我最终信了他,因为他的一句话。就在那天晚上,我让钱总把卓一凡送回学校的时候,我跟周杨在他的诊所里聊了很多,关于卓一凡的和周杨的,还有关于我的。
“我治不好卓一凡,三年前我就开始不收费了,我不信我治不好他,可是现在我觉得我治不好他,也许,他换个医生也是好事。也许,你能把他治好。”就是因为周杨说他治不好卓一凡,我就信了他。一个真正的医生才会知道自己能治好谁,治不好谁。像我这样的,嘴上说的都是谁都能治好。
“真的有这么难吗?”
“因为我常捉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最想要的是什么,他最需要的是什么,我都不能确定。”
“你为什么不给他催眠呢?”这个问题我问得很傻,我像所有对心理学一窍不通的人那样,以为什么事都能靠催眠就可以解决。
周杨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我,说:“难道你不知道不是所有的人可以被催眠的吗?能被催眠的只是少数,而能深度被催眠的更是少数。卓一凡不属于能被催眠的那一类。”
我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了,但是我总想说点儿什么以显示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想了想,说:“他这个时候不能被催眠,不等于他永远不能被催眠,说不定有个时间里他就能被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