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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之守护者”



  咒术与观星

  百姓的城镇“扇之下”的卸货渠道边,有间商品种类众多的小小店铺。在“万事通”这个看板底下,排列着零碎的杂货。这间店由一堆年轻夫妻经营,如果顾客要买的商品店里没有,年轻的店主就会豪迈地跑遍“扇之下”,仿佛变魔术一样替顾客找来商品,因此广受好评。

  年轻的妻子还是个十足的美女。

  “让这么漂亮的老婆一个人看店,你不会担心吗?要是让那些坏人盯上可就惨了唷。”

  妻子美到会有坏心的顾客这么说。年轻夫妇在这种时候,总是笑眯眯的。

  “谢谢您的担心。”

  这么回答顾客。实际上,他们不太需要别人担心。因为坏人都很清楚,这对名叫陶亚与莎雅的年轻夫妇,有个人称“枪矛高手帕尔莎”,本领高超得惊人的朋友。帕尔莎在一年前的水之精灵的事件发生后,请曾经住在桥下当乞丐的陶亚与莎雅帮忙过。由于感念这份恩情,所以帕尔莎到“扇之下”的时候,都一定会顺便前来拜访两人。

  而且,跟那位帕尔莎有关系的人,据说是当代最厉害的咒术师特罗凯,常常到这间店走动一事,在黑社会中也颇为知名。有传闻说这个咒术师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把人变成乌龟。有勇气让这咒术师瞪上几眼的“坏人”,在这城镇里早就找不到了。

  今天也是一样,黎明前大清早,晨雾弥漫的时刻,长手长脚的难看老妇,就出现在这间店的后面了。老妇在后门上“咚咚”敲了两声,立刻有人从里面开门,老妇便消失在店内。不到一会儿,这次来了个高个子商人模样的年轻人,也同样敲了敲门,让人迎入店内去。

  陶亚看到这个总是态度冷静的年轻人脸色大变的样子,大吃一惊。

  “大师呢?”

  “嗯,她到了。”

  陶亚的简短回答甚至都还没说完,年轻人就拉了拉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装饰绳子。“喀哒”一声,天花板的一部分分离了,一座小梯子降了下来。外面看来不过是一层楼的这间店,实际上在看板与屋顶之间还有个巧妙建造的秘密房间。

  看到爬上梯子的年轻人,老妇皱起眉头。

  “怎么了?有人发现我们往来了吗?”

  年轻人——修格摇头。

  “特罗凯大师,我不小心犯了个大错……”

  “冷静点说,这样一点都不像你。”

  “皇太子——皇太子他,他跟一妃一样沉睡不醒了。”

  特罗凯细细的眼睛瞪得很大。

  “你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他昨天早晨开始就没醒来。”

  修格用苍白冰冷的手掩着脸。

  “那一天,我跟陛下说,我私底下偷偷与您见面的事情……我太疏忽了。”

  修格慢慢地放下双手,望着特罗凯。

  “大师您跟我说过,人会陷在梦里面,是因为作那个梦感受到了幸福对吧。这一点反过来说的话,就是如果有人在梦里面比较幸福,就不会回来现实世界吧——殿下他,对于目前的生活……还有接下来的一生,根本就不抱任何希望。他认为他就像是被关在又黑又闷的箱子里面。而且,我还这么残忍,开了个让他可以看到外面的洞口——一个只能看,绝对不能走出去的洞口。”

  特罗凯安静地看了年轻的观星博士好一会儿,不久,轻声地说:

  “我想我要说什么你大概也有底了,不过这话如果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会感到比较轻松,所以我还是说吧。”

  一边叹息,特罗凯一边继续说着:

  “不管是恰克慕一度体会到宫外的世界,多么迷恋那样子的生活,还是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将来会成为皇帝的命运,这些全都不是你的责任。这是超越人的能力的某种东西的错。还有,为了想逃离这种日子,而选择陷在梦中的人,也是恰克慕本人。你应该懂了吧?你被责备自己,别做这种没用的事。”

  修格动也不动,始终不发一语。特罗凯耸了耸肩。

  “算了,话说是这么说,但你应该到死都无法撇下恰克慕不管吧。”

  “……人一直睡下去的话,大概多久时间会死?”

  “一般的情况来说,即使有让那个人喝水,但由于没有进食,我想顶多就是十天吧……奇怪的是,谭达跟我在看着的那个女孩,体力是有衰弱,但实际上速度很慢。即使沉睡已经长达五天,但几乎看不出衰弱的神色。脉搏也是一样,尽管逐渐减缓,却还是跳得很扎实。似乎跟一般的睡眠有着很大的差异。”

  “是的。正在观察一妃娘娘情况的圣导师也是这么说。”

  “但是,即使能撑过二十天才死,终究还是难逃一死,这是不会改变的。我看呀,可能还是得下决心试试看‘灵魂呼唤’了……”

  自言自语般低声说完后,特罗凯忽然抬起了脸。

  “对了,因为恰克慕的事情让我吓到忘记了。我本来有件事情想要跟你说的。

  你说过,你认为在‘天道’中,星星跟人的命运之间是有所连结的对吧。”

  “是的,不过,这是非常复杂的……”

  “这是当然的呀。虽然我很清楚,但我有个假设。如果星星与人之间有某种连结,那么一妃娘娘和恰克慕的星星,现在是不是应该显现出了某个共通点?”

  “我想应该有可能……”

  “我说你呀,要不要试试看活用‘天道’的技巧,把这个共通点找出来呢?如果利用我的咒术,以及你们的‘天道’,像是把透光画互相重叠在一起彼此配合,这样一来说不定就会出现一幅谁也没有察觉的新画。”

  “……虽然是有可能会这个样子,但是这对拯救皇太子殿下来说,耗费太多时间,根本排不上用场。”

  发现特罗凯正别有寓意地笑着,修格瞪着她。

  “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我错了吗?”

  “你没有错。我笑是因为你真是年轻,真是可爱呀,你要试着往后退一步,去思考眼前的状况。不管你再怎么着急,只靠‘天道’是救不了恰克慕的。现在你能做的,就是把事情交给我,然后耐性等待而已。”

  一面看着修格皱起眉头,特罗凯告诫般地说道。

  “等待是很难受的,不过,你也只能做你做得到的事情吧?

  等你稍微冷静一点之后,把我说的话再重新思考一遍看看。我的恩师常说‘不能立刻派上用场的东西,不见得就是废物’呢。”

  ※

  谭达每天都去探望持续沉睡的卡雅。特罗凯虽然也曾经去看过一次,并且进行了“一体诊”,但就跟谭达诊断的一样,确认了“灵魂”脱离的情况,只说要暂时观察,并没有尝试进行“灵魂呼唤”。

  谭达的哥哥诺西尔对特罗凯什么也没做感到生气,对谭达抱怨特罗凯只是空有名气,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尽管哥哥总是急性子,但只有这次也在内心呼应——谭达自己也对特罗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慎重态度,实在是感到纳闷。

  特罗凯是个用术大胆的咒术师,先冲入险境之中,然后再尽全力解决,应该才是特罗凯的做法。

  (为什么唯独这一次,要这么慎重行事呢……)

  确实,普通的“施咒”跟“灵魂呼唤”的情况不同,这次很明显有太多不了解的部分了。可是,即使如此,一直静静观察情况,不也是没有个着落吗……

  穿过门口,走进屋内,立刻就问道了被烟熏过的屋顶稻草的刺鼻味道。眼睛适应之后,才看到卡雅孤零零地裹着席露亚躺在微暗的炉边。日出到日落不停工作的哥哥当然不用说了,从照顾孩子们到田里的事情都得处理的嫂嫂与亲戚们,也没有空一整天都在看护卡雅。

  谭达在枕边坐下,望着卡雅的睡脸。虽然还是老样子,嘴角浮现出看来很幸福的微笑,但不知道是不是多心了,脸似乎小了一圈。

  (……身体开始衰弱了。)

  谭达轻轻牵起卡雅的手。冷冷的,干燥的手。那小小的掌心,龟裂又起水泡,相当粗糙。

  仿佛耳边又响起先前的卡雅一边看着自己的手一边说的话。

  ——有时候,我会有种很奇妙的感觉……每当我想到这双手,再过一、两年就要抱着个宝宝的时候。

  然后,过了十五年,那个宝宝又要嫁人,手上再抱个宝宝……

  这个样子想着将来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有时我会感到非常空虚……

  卡雅那时候怀着的感情,一定跟特罗凯少女时代所拥有的感情很类似吧。

  到了这个奶奶级,农民的女儿已经大概看得出自己会有怎样的人生了。偶尔就会出现因此觉得无聊且空虚的少女。

  谭达十分明白卡雅的心情,因为他也曾是个某些地方与众不同的孩子。

  他很清楚家人深爱着他。然而,另一方面,他很清楚父母亲对于他这个会看到顺道来喝茶闲聊的老妇人脸上笼罩着死亡阴影,或是心不在焉眺望着别人看不见的鸟儿缓缓飞过夕照天空模样的儿子,都觉得毛骨悚然。兄弟们也很明显地瞧不起他。

  八岁的时候,谭达看到了一面散发微弱光亮,一面慢慢飞过去的鸟儿。然后,他追着那只如梦般的鸟儿进到了山里。那只鸟缓缓穿过树林之间。不久,到了块小小的草地。草地上,有间简陋的小房子,鸟儿费劲那房子的烟囱孔后消失了。谭达专心地看着这一切。

  突然,小屋的门打开了,屋内走出一个有张黑漆漆的脸的女人。虽然是个有生以来从未看过的丑女人,不过那个女人直直地看着隐身在树丛阴影下,屏住气息的谭达。

  “小鬼,滚出来。”

  她这么说道。谭达并没有那么胆小,于是听话地走出了树丛,朝着正在招手要他过去的女人走去。

  “你为什么在太阳要下山的这个时候,跑到这种地方来?”

  谭达老实地说出自己是追着鸟儿过来的。接着,女人的脸上浮现出颇感兴趣的神色。

  “哦。你看得到那只鸟吗——那只鸟,是我派它飞出去的。”

  老是遭到哥哥们嘲笑,说“没有那种鸟啦”、“你疯了吗”的谭达,知道自己看到的不是欢迎,非常开心。

  “要怎么做才能让它飞出去?为什么你会派那只鸟飞出去?”

  “你认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听到这个问题,谭达坦率地把曾经想过的事情回答出来。

  “是不是去寻找灵魂呀?”

  女人的双眼浮现出了愉快的光芒。

  “哦——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昨天,我也看到了那只鸟。那只鸟飞过鸟鸣川的‘夜泣渊’上方好几次,接着迅速消失在和里面。所以我才这么想,那一定是只在寻找迷路的西村孩子的鸟。”

  “嗯,没错。那孩子的灵魂好像收到河川灵境诺乌诺的呼唤。如果再快一点通知我的话,还有办法救……可是现在,他已经离开了‘生命’,到那个世界去了,所以,我没办法救他了。”

  这么说完后,女人凝视着谭达,别有涵义地笑了。

  “虽然我排出去的鸟儿无法带回那孩子的灵魂,不过看样子,好像拉拢其他的灵魂过来了呢。”

  谭达到那个时候,才第一次觉得害怕。

  “……你是,山中妖怪吗?”

  女人皱起眉头。

  “别胡说了。妖怪才没有这样的实体呢,你去问问山女之类的就知道了。”

  “山女是怎样的妖怪呀?会吃人吗?”

  看到谭达双眼发亮的这么问道,女人笑出声音。

  “你呀,你还这种话题吗?这样的话,你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好的咒术师呢。”

  这就是他与特罗凯的邂逅。

  谭达在那之后,只要一有空就跑去特罗凯那边。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工作会偷懒的儿子的父母亲,那段时间反正也不能分田,又找到了寄托有点奇怪的三男的人生,也就带着一半放弃的心态默认他的行动。

  待在特罗凯身边的时候,谭达认识了一对不可思议的亢帕尔腐女。一个比他年长两岁,骨瘦如柴的女孩子,还有个体格强壮,眼神锐利的男人,寄住在特罗凯的小屋。一段时间过后,谭达虽然知道那两个人不是有血缘关系的妇女,但两个人都不爱说话,不太想与谭达交谈。

  看样子,那两个人似乎过着从早到晚在山中到处奔走的日子。有时候会在小屋前面的草地,认真比划一般地进行打斗的联系。

  当谭达看到那个年仅十岁的女孩子,遭到男人挥舞的枪矛锋头划破额头的时候大吃一惊。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尽管伤口很浅,但额头破了严重出血的缘故,转眼间女孩的脸就染上了整片鲜血。

  即使如此,男人依然对这眼睛因此看不见的女孩再次挥下枪矛,谭达内心惊讶的是,女孩子在抹去跑进眼中的鲜血之前,就先往后一跳,闪避了男人的枪矛。就这样,女孩子逃进了树林深处,好久都没有回来。当她回来的时候,已经用衣服袖子撕下来的布条缠住额头,完成止血了。

  少女眼神锐利地盯着正目瞪口呆看着她的谭达。

  “秦库洛呢?”

  询问男人的下落。

  “他刚才还在这里磨枪矛锋头,不过现在去溪谷那边了。”

  谭达忍不住对这点点头后就想朝溪谷走去的少女出声问道:

  “你的伤口不痛呀?”

  少女回头,简短地回答:

  “痛呀。”

  “那么,你等我一下喔。”

  谭达跑进特罗凯的家,然后拿了一个小药壶回来。他拿掉少女额头上的布条,涂上创伤药。明明应该是很痛的,但少女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任凭处理。反而是替她上药的谭达,因为觉得好像挺痛的,表情都扭曲了。

  请谭达再次缠好头上的布条之后,少女难得地稍微露出了微笑。

  “谢谢你。”

  那个少女就是帕尔莎。虽然到目前为止,谭达一路走来替帕尔莎治疗了数不尽的伤,那时是第一次治疗。

  谭达露出浅浅苦笑。

  (不晓得现在那家伙人在哪里,正在做什么呀。)

  帕尔莎就跟谭达与特罗凯一样,并不是自己主动选择脱离普通是生活的。短短的六年之间,不容分说地,她就被排挤在普通生活之外了。父亲遭到杀害,自己也遭到追兵追杀,死亡可能就在眼前等待,在暗处活下来的女孩。排出此刻不停要取两人性命的男人——亢帕尔王终于死亡的时候,帕尔莎已经二十一岁,即使有所期望,但已经无法回到当个普通男人的妻子,当个母亲活下去这条道路了。

  不过,帕尔莎本人也早就没有期望要过那样的人生吧。帕尔莎非常清楚,渗透自己皮肤的血腥味。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对战斗那激烈又丑陋的欲望……

  这样的帕尔莎,为了活下去所选择的唯一一条路,就是成为保镖。

  养父秦库洛去世之后,对帕尔莎来说,能称为“家”的地方,就只有不知不觉间谭达从特罗凯手中接管的,这间简陋的小房子而已,所以帕尔莎会在工作之间的空档,突然回到这个家来。宛如暂时休息的候鸟,在谭达身边度过极为短暂的时光,然后,再度踏上旅程。

  帕尔莎虽然不是个多话的人,但是,只要她在休息时回到谭达身边的时候,就会把履行期间碰到的事情断断续续告诉谭达。这种时候,谭达就会感受到帕尔莎没有告诉过他的事情有多么地多,自己无法碰触到帕尔莎的人生。

  他们认识之后的二十年之间,发生过很多事情。他也曾经产生过想把帕尔莎留在自己身边的强烈心愿。

  可是,那种激烈如夏季阳光般的感情,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初秋阳光般的东西。如今他已经觉得,或许像现在这样的生活方式,就是最适合他们两个人的。

  话虽如此,就像是缓慢摆动的钟摆一般,有时候还是会有想要跟人在一起的心情。像现在这样特罗凯师父在家的时候,一个、两个学习着咒术的技巧时,就会彻底忘记这种心情,可好似当师父出去旅行,自己独自待在山中的小屋子里,日子一天天慢慢流逝的时候就……

  谭达缓慢环顾哥哥的家中。

  一招入座顺序围绕在炉边的六个草垫。一整天挥汗如雨工作回来的哥哥,吃晚餐的时候,应该会一屁股做到那个脏污都渗进去的草垫上吧。以前父亲好像就是那样。父亲的周围,总是围绕着家人们单纯天真的喧闹。这对选择在远离村落的寂静中,听着精灵呢喃这条咒术师之路的谭达来说,大概已经是一辈子都无法再得到的喧闹了。

  谭达摸了摸下巴。

  回过身来,自己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即使长寿,剩下的也只有大约四十年的岁月。在那段岁月中,应该可以做点什么吧。诞生到这个世界,直到再度消失之前,到底能做些什么呢,相对于家人围绕的人生,自己应该会获得些什么吧……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在耳朵深处浮现出了一段话。那是特罗凯教导他“灵魂呼唤”术的时候所说的话。

  “……人呀,是一种非得需要活下去的理由,不可思议的生物。

  鸟兽虫都不会忧虑活下去这回事。有时候,人甚至会因为这种烦恼,最后不由得就杀了自己。

  谭达,你要听清楚了。‘灵魂呼唤’呀,不能够光是把脱离身体的‘灵魂’找出来就好。必须让远离‘生命’的迷惘‘灵魂’,想起自己依然以一个生物活着,想起生命本身具备的那段震动般的炎热力量。把连接着‘生命’的那条线……”

  这些话,在谭达心中回荡着。

  然后,顺着特罗凯师父的引导,他第一次变成灵魂飞离身体,体会到试着窥视纳由古的精灵世界时,那汇总头晕目眩般的惊奇,以及喜悦……

  (卡雅……)谭达轻轻地,呼唤着依旧沉睡的侄女。(喜悦也好,痛苦也好,真的会有很多很多事情——可是,你应该没有对自己的人生绝望到要一直不醒过来,直到死亡的地步吧?)

  就在感觉卡雅冰冷纤瘦的手腕上脉搏跳动的时候,谭达下定决心,他要自己独自尝试进行“灵魂呼唤”。

  或许会有生命危险——然而,如果是这种时候都派不上用场的技术,那他学了也没意义。正好,特罗凯师父去京城见修格了。现在开始准备的话,应该能在遭到师父阻止之前,追到卡雅的灵魂吧。谭达站了起来,急忙赶回家去拿“灵魂呼唤”仪式所要使用的咒具。

  “花”的陷阱

  做好仪式准备返回的谭达,对正好打水回来的嫂嫂表示,由于要尝试困难的咒术,希望到日落之前别让任何人进家门。

  哥哥诺西尔的家,是间非常有农家风味,外型像是个碗倒扣过来的泥墙房子。除了南向的墙有扇门之外并没有窗户,阳光只能从开在屋顶最高处的排烟口照射进来。泥土地面上铺着编织的草席,中央挖了座地炉。卡雅就躺在那座地炉的西边,身上过着席露亚。

  谭达先把屋子的门关上,接着,在房间的四个方位立起竹子。在四根竹子之间围绕起麻绳形成结界。然后,盘腿坐在卡雅的枕边,手上拿着芒穗制成的“灵魂拉近”的咒具。

  “灵魂呼唤”的仪式,首先从咒术师让自己的灵魂产生变化开始。

  谭达闭上双眼,口中念着咒语,同时慢慢地开始让身体前后摇晃。这个摇晃,逐渐地描绘出平缓的弧度。往后、往左。往右、往左。

  缓缓摇晃的身体之中,谭达的“灵魂”就像是母亲抱着摇晃的婴儿般,舒服地成了个圆形。不久,就变成了有着热度的小小圆球。

  谭达梦到了“鸟”。他想着:小小的白热圆球呀,变成“鸟”吧,变成“鸟”吧。

  “鸟”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在微暗中有一条发光的线。一条从正在沉睡的卡雅的额头,延伸地又高又远的一条发光的线。谭达沿着那条线,快速地往上飞。飞过微暗之中,全心全意地追着发光的线而去。

  回头一看,看得到自己灵魂的线延伸到非常远的底下去。然后,那条线的根部,有着耀眼的光芒。因为自己那个“灵魂”脱离后的身体拿着的芒草咒具,正在发光。那个光芒,应该可以当作返回身体时所依靠的标记。

  轻快飞翔的期间,谭达发现到还有很多发出白光的线,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延伸过去。那些线,散发着微弱的光消失在雾里。谭达沿着线,飞入那片雾气之中。

  一飞进去,针刺般的恐惧就掳获了他。雾气在他的背后,一瞬间变成了网子。

  (——糟糕。)

  领悟到自己中了陷阱的谭达,自己的灵魂瞬时从“鸟”变成了“长刀”,企图切断那张网子。然而,就在差点成功的时候,谭达停住了——因为这张网子,是用被吸引到这里来的那些灵魂的、紧系着灵魂与生命的线所形成的。

  ——谭达。

  有个声音传来。

  ——下来,到这里来。

  声音的来源,有着夜晚的黑暗。在那黑暗中,看得到很多微微发红的光电。

  那是在寒冷夜晚的黑暗中燃起的灯火之色,暖呼呼的地炉的火焰之色。从这个高度俯瞰,那灯火聚成了好几群在发光,光亮的中央,有个格外庞大的光亮在摇曳着。

  (那是花朵的花萼在发光吗……)

  看着那柔软温热的光亮,涌现出了一种怀念的感觉。谭达慢慢地从“长刀”变回了“鸟”,朝着光亮飞过去。

  虽然那个世界是夜晚,但在花朵的光亮中,谭达知道自己正在往下朝着一座大宫殿的广大中庭飞去。花朵每摇曳一次,没有人烟的宫殿的木头回廊跟屋顶,就会有影子轻飘飘地舞动。一降落到中庭,谭达就从“鸟”变成了人的模样。因为脚边冰冰冷冷而吃惊往下一看,整个庭院覆盖着深度约到谭达脚踝的净水。

  从那水中,绽放出了“花”。朝四方宽广伸展的根牢牢支撑住的一根粗壮的茎,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的细茎有如枝条一般,长满茂密的叶子。乖哦阿杜比谭达的身高还要高出许多的花茎前端,好几个花萼聚集成一群正绽放着。其中,格外显眼的就是在最粗的花茎前端摇曳着的巨大花萼。那应该是会结出种子的花萼吧。那个大的花萼,还有小的花萼,全都如风铃草般闭合着,温暖的灯火色光芒从里面朦胧地透了出来。

  那光亮映照在水上,美丽得难以言语。

  ——很美吧。

  谭达转头寻找着声音的主任。围绕着中庭四方的回廊内有个人影,正招手要他过去。谭达就这样顺着对方的手势,往那人影走去,爬上大约四阶左右的阶梯站上回廊。

  一个高高的男人站在那里,身穿灰色长袍,系着一条深绿色腰带。夜里绽放的花朵明亮照人,让他身体的右侧隐约亮起,但怎么也看不清楚脸上的怎样的表情。语气说看不到,不如说是有种只要想看就会变得模糊的感觉。

  ——谭达,多幕卡的儿子呀。

  听到对方这么说,谭达摇头。

  “我虽然是特罗凯……就是你所说的多幕卡培育出来的,可是我并不是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男人浅浅地笑了。

  ——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但只要灵魂连接在一起,就是儿子。

  这句话以意料之外的强度冲击了谭达。特罗凯恐怕是个性情激烈,不适合当母亲的强悍女人,即使如此,谭达或许还是在她身上的某些特质感受到了“母亲”吧。

  “你是‘花守卫’吗?”

  男人点头,谭达以稳重的口吻对男人说道:

  “如果你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还要用灵魂线织成的网子挡住我的退路?我不是为了要危害‘花’才到这里来的,我是为了让那些被‘花’抓住的灵魂回到原本的身体才到这里来的。”

  ——这个世界是因为有‘花’才存在的。因为‘花’梦着这个世界,所以才有这个世界。那些‘梦’寄宿在花萼中,结出种子。

  为了答谢,‘花’会让那些梦作着自己期望的梦。

  这完全是理所当然之事。

  谭达的视线从男人身上移开,暂时凝视着“花”。

  “是呀。我诞生的世界也是这样。花把花蜜给了虫子,虫子帮忙运送花粉,让花结种子出来。这是理所当然的没错……可是——”

  谭达的视线回到了男人脸上。

  “大部分的花,都不回让虫子遭遇生命危险。虫子只要每天有一段时间跟花接触就好了,剩下的时间就是过虫子自己的生活,结束一生。

  然而,如果持续困在那‘花’之梦里,那些人就会死亡。我无法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正在变成影子的脸中,只能看到双眼在发光。

  ——这不是“花”的罪,是那孩子的罪。

  “那孩子?”

  ——多幕卡带走的那个赤子的灵魂呀,现在正居住在你那边的世界。

  谭达响起特罗凯说的话。

  (哦,是说特罗凯师父抱在胸口带回来的那个灵魂呀!)

  “……你说是他的罪,是什么意思?他跟那些作梦的灵魂不回去一事,有什么关系吗?”

  ——那孩子,是“风”。很久很久以前,多幕卡跟那孩子一起回到那边的世界的时候,那边的世界与这边的世界之间,开了条狭窄的通道。

  那个儿子穿过那条通道,每天晚上都变成灵魂回到这里。

  因为这里是那孩子的出生处……母体之内。

  一听到这个声音,谭达就感受到颈后寒毛直竖般的不快感。因为,“花守卫”的声音突然混入了女人声音般的尖细回音。

  但是,只有一瞬间这样。“花守卫”的声音,立刻又恢复成了原本的男人声音。

  ——那孩子,是随着“花”一起诞生的孩子,是与这个世界难以分割地相连在一起的孩子。中庭里这朵美丽的“花”一绽放,那孩子就会为了要让花结种子出来,而化为引诱那边世界的人们到这里来的梦之风。

  谭达吃惊地抬起脸。特罗凯也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那么,卡雅他们是因为收到他的引诱,才困在梦里面的吗?”

  “花守卫”点了点头。

  ——没错。可是,你不能因此发怒。因为他是风。等到“花”的种子结成了,他就会回到这里,在这里摇曳着“花。让那些”梦“醒过来返回到那边的世界的,也是那个孩子。

  “那么,只要他回来,让那些‘梦’醒过来的话,卡雅他们就会回到原本的身体去了吧?”

  “花守卫”点头。

  ——是的。可是,他没有回来。

  “咦?”

  ——“花”正在结种子。再过短短三天,半月的夜里,这朵“花”大概就会凋谢了。

  “是我们的世界的三天之后吗?”

  ——是的。自从多慕卡回去,通道打开的那个时候开始,那边的世界与这个世界就已经处在同样的时间之中了。……你看!

  “花守卫”指着天空,夜空挂着一轮明月。那是再过不久就会变成半月的月亮。

  ——当月亮变成半月之时,强风会从外面吹进来。会吹落“花”的强风。

  “花”的凋谢……这个世界的终点就到了。

  从那边的世界引诱过来的,在这里沉睡的那些“梦”,必须在吹落“花”的风吹来之前,由那孩子的微风唤醒才行……如果不能温柔地请对方催促自己回去自己的世界,那么那个晚上,将会随着遭到风吹落的“花”一起凋谢,在这里迎接死亡。

  谭达看着摇曳的话,茎与花之间的连接处非常纤细,看起来只要风一吹就会断掉。

  “……为什么?”

  谭达低声的说。

  “为什么,他没有回来……”

  “花守卫”用次陈莎雅的声音开口。

  ——原因为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逃离,为什么不回来。

  谭达皱起眉头。

  “怎么会这样……他应该知道自己背负着许多生命的责任吧?在半月之夜到来之前,他都不会回来是吗?”

  他觉得“花守卫”似乎浮现出轻蔑的笑容。

  ——应该可以说等到那个时候也行吧?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赌注。

  以前每个晚上他的灵魂都会回到这个庭院,最近几晚却没有回来。他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不会来的。是可以等等看,但要是他不会来,又该如何?

  “花守卫”声音平静地说着。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所谓。因为“花”已经结果了。

  可是,如果想拯救那些“梦”,就非得把他带回来不可。就算用尽力气也必须这么做。这是拯救困在这里的人们性命的唯一一条路。

  不过,我只在这边的世界才有力量。只有像你一样,诞生于那边的世界,在那边的世界拥有身体的人,才能够去追那孩子。

  谭达睁大双眼。

  “这意思是,要我去……”

  ——是的。你要不要试试看?那孩子是“风”。普通的人类虽然可能无论如何也无法在三天内抓到他,可是如果借助“花”的力量,你也会拥有超越人类的能力。

  “超越人类的能力?”

  ——诞生在“花”之中的人,不论处在何方都有发现对方的能力。还有,不论追到天涯海角,都能逮住对方的强大能力。这就是守护“花”的“花之守护者”的力量。

  忽然,“花守卫”的声音仿佛回荡在整个世界,发出嗡嗡的低吟声包裹着谭达。

  ——谭达,成为“花之守护者”吧!为了拯救在“花”中沉睡的人们的生命……

  花的香味包围谭达,就像是喝醉酒一样,意识逐渐模糊。这种情况,唤醒了谭达的警戒心。谭达抵抗者逼近自己的力量,拼命地想要思考。

  ——谭达呀……多慕卡的儿子呀。

  花香味变成强烈得几近呛人,谭达觉得视野逐渐模糊,死命地用力绷紧身体。

  ——成为“花之守护者”吧,谭达!把那孩子带会这里!

  谭达闭上双眼,在让人难受的花香之中,谭达咬紧牙关,努力保持清醒。

  (这说不定是陷阱。有哪里不对劲。)

  开始模糊的意识中,谭达这么想着。然而,虽然感到哪里不对劲,但怎么也无法清楚指出是哪里有问题。

  (……不要忘了。我是来救卡雅的,我只要思考这件事情就好。)

  谭达在心底喃喃自语的时候,“花守卫”小声地对他说。

  ——那孩子想要唱歌给那个叫做卡雅的女孩,还有其他的灵魂听,就是用这种方式把他们邀请来的。对他来说,他得为引诱那些“梦”过来负责。

  谭达大吃一惊,反问“花守卫”:

  “那个男人是用歌曲吸引那些灵魂的吗?”

  ——没错。

  “那么,那家伙是个歌手了?”

  ——没错。

  强烈的愤怒从胸口深处冲了上来。卡雅说她爱上的歌手……那个人,可能就是特罗凯梦中的儿子。他在年纪还小的卡雅心中,深植了一个绝对不可能视线的梦。特意枪带哦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空虚,以引诱卡雅到“花”这里来吗……

  以人类压抑再压抑都不能怀抱的美梦为诱饵,引诱那个女孩是吗!

  谭达是比别人更来得稳重的男人,开始现在内心涌现出来的愤怒,却是既恐怖又激烈。

  让谭达下定决心的,是针对歌手的这份亲爱南宫烈怒火。

  他不知道一旦成为“花之守护者”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但是,这样下去他将无力拯救卡雅。为了把那个男人带回来,要他夫妻责任,拯救卡雅,惟一的办法就是成为“花之守护者”。

  谭达的视线慢慢从花回到“花之守护者”身上。

  “我明白了。我愿意成为‘花之守护者’。”

  顺着“花守卫”的引导,谭达再度下到中庭。“花守卫”带着谭达到花茎的地方去。花茎粗得就算四个成年人张开双手都无法环抱住,根部错综缠绕着好几条根。

  “花守卫”要谭达盘腿在那些根缠成的块状物中,很像椅子的塌陷处坐下。

  站在谭达的正前方,“花守卫”要谭达脱掉上衣,身上只穿着圆筒裤裙。

  “花守卫”朝着谭达伸直手指,然后,膝盖跪在谭达的右大腿上,开始以手指画线条。手指描绘过的地方变成了绿色的线条,仿佛藤蔓伸展般地缠绕起谭达的右脚。

  ——你的右脚,已经不是你的,而是“花”的。

  “花守卫”念诵着的时候,谭达感到右脚的感觉慢慢消失,他陷入强烈的恐惧之中。

  “花守卫”迅速地在谭达的左脚上也画了花纹。

  ——你的左脚,已经不是你的,而是“花”的。

  双脚的感觉活生生消失的恐惧,非常惊人。

  (冷静点!冷静点!我还好好保住自己的灵魂。)

  咬紧牙关,谭达忍耐着。

  “花守卫”靠近了一步,影子落到了谭达脸上。他的手指碰到谭达喉咙的时候,谭达不由得颤抖,手指从喉咙到胸口、腹部一代,慢慢画上了藤蔓。

  ——你的身体,已经不是你的,而是“花”的。

  终于,全身的感觉都消失了,只剩下头部还有感觉。

  “花守卫”摘下了一室子房的花萼。那个别说是双眼了,就连鼻子与嘴巴的位置都没有挖洞的面具,黏附在花房上有如芒草叶子般的锐利叶片,像头发一样正在伸长。

  谭达咬紧牙关望着这个面具逐渐覆盖到眼前。

  就在“花守卫”开口打算吟诵最后的咒语时,谭达觉得“花守卫”微微动了动身体,忽然一分为二。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冷风吹拂过脸庞,让谭达脑袋变得清醒。

  ——你的梦……

  听到咒语,面具覆盖在脸上的时候,谭达在内心勉强地大喊一句话。

  两局咒语,同时,响彻谭达体内。

  ——已经不是你的,而是“花”的了。

  (……唯有我的梦,就是我的。)

  接着,谭达立刻感到被往后弹开一般的剧烈撞击——接着,全身的感觉都消失了。

  帕尔莎与“花之守护者”的殊死战

  来到看得见诺西尔家附近的时候,特罗凯发觉到气氛异常。孩子们蹲在房子外面,抱着彼此在哭泣。谭达的嫂嫂娜卡紧紧抱着孩子们,全身发抖。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特罗凯跑上前一问,娜卡立刻一边颤抖,一边指着屋顶。

  “那、那边跑出来了,一个很像大猴子的怪物……”

  特罗凯看到诺西尔家的门关着,皱起眉头,不祥的预感从内心深处涌了上来。

  “那笨蛋,该不会自己一个人……”

  特罗凯把手放到门上,嘴里念着咒语,一口气推开了门。们朝着内侧倒下,扬起一阵尘土。谭达拉起的结界绳断裂飞了出去。

  微暗的房子里面,只有卡雅躺在那里,没看见谭达的影子。特罗凯在卡雅的枕边蹲下,捡起“灵魂呼唤”的芒草咒具。那咒具烧得一片焦黑,在掌心崩解,支离破碎。

  特罗凯起身,抬头看着排烟口。结界在遭到她打破之前,内部并未遭到破坏。也就是说,只能认定谭达是从那个排烟口到外面去的。可是,排烟口的高度比谭达的身高要高了一倍以上,没有垫脚的地方,能够往上跳然后穿越出去吗……

  娜卡说,那是个像大猴子的怪物。

  特罗凯明白到发生了什么事,不禁咬紧牙关,立刻闭上双眼。然后,睁开眼睛,念咒语集中精神,摸索着紊乱的气流。

  看样子,谭达抛出这个房子是才发生没多久的事。气流的紊乱还新鲜得足以清楚感受到。特罗凯追着那紊乱的气流,跑了出去。

  ※

  “哦,这种地方居然有了房子呢。虽然不久以前我才到邻村走动过,但不知道这种地方还有人住。”

  站在谭达家面前的草地,幽古诺说道。

  “不过,好像没半个人在。”

  帕尔莎点头。

  “大概是去采药草,或是去看病人了吧。算了,直接进去没关系啦。先来生个火……”

  这么说着,并且把手搁到门上的时候,帕尔莎忽然感觉到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握紧枪矛摆好架势,幽古诺也像是收到木灵的警告,表情害怕地看着帕尔莎。

  这并不是……杀气。仿佛像是察觉遭到躲藏在树丛阴影处的野狼盯住时一般的恐惧笼罩着全身。

  对方从书上扑了过来。由于动作太快,幽古诺只看见一个黑影,但平时已经清楚分辨出那是个有着人形的东西。

  对方直线朝着幽古诺袭击过去。帕尔莎在千钧一发之际撞倒幽古诺,在草地上滚了一圈后,面对着人形。

  一看到那张脸,帕尔莎因过度惊讶而一瞬间无法行动。

  “谭达!”

  那个人影穿着谭达的衣服,有张谭达的长相——然而,那表情却不是人的表情。

  那只眼睛,宛如攻击猎物那一瞬间的野狼,浮现着白色的光芒。

  谭达无视于枪矛,朝着帕尔莎扑过来。帕尔莎瞬间咻的一转枪矛,用握杆底部的金属部分重击谭达的心窝。可是,谭达袭击的气势好物减弱,利用脚后跟回转身体变成侧身的姿势,闪过了枪矛。

  谭达维持着闪过枪矛的侧身姿势,右手伸向帕尔莎的脸帕尔莎往前一跳,勉强闪过了他的右手。

  尽管完全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帕尔莎无法举起枪矛对着那个有着谭达模样的东西攻击。领悟到这种感情反而会让动作变迟钝,帕尔莎索性丢了枪矛。

  然后,她对着谭达的膝盖上赏了个有如横扫般的踢击。谭达以难以置信的轻盈跳到空中,闪开了这一脚。接着,从空中对帕尔莎踢过去。由于这一踢太过猛烈,帕尔莎使劲全力扭转身体才保护住了头部。左肩一带传来剧烈的撞击。这是个完全没有留情的踢击。

  要是踢中脸,大概会颈部骨折当场死亡吧——受到这一击后,帕尔莎领悟到,谭达是真的想要致她于死地。

  帕尔莎往前跳,在草地上一个转身后站了起来,面对谭达。

  就在轻而易举缩短距离的谭达双手伸向帕尔莎脖子的瞬间,帕尔莎抓住了谭达双手的手腕,身体一蹲扑向谭达的腹部,用力一拧。谭达的身体朝着空中飞出去。这厉害的一抛,飞出去的幅度不大,所以没有时间能够采取保护动作,谭达的身体就这么重重撞上地面。即使先前那么善战,但遭到地面重击的谭达,也在短短一瞬间就停止了动作。

  帕尔莎抓着谭达的右胳膊的关节,让谭达身体趴着,膝盖压制在他背部上的一点。只要这个穴道受到压制,人就会无法呼吸。而且,胳膊的关节受到这么强力的固定,人会因为剧痛,别说是行动了,就连讲话都讲不出来。

  可是,谭达没有停下来。

  “谭达,住手!你的手会断掉的!”

  一团痛苦从尾部涌上胸口。弄断人的手是很恐怖的,何况还是谭达的手。帕尔莎的额头冒出冷汗,谭达的手骨正在她的手中喀喀作响。

  “谭达!”

  谭达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不管自己的骨头发出的声音,硬是要起身。帕尔莎咬紧牙关,下定决心。一边拧转一边使劲,接着听到可怕的声音,谭达右肩的关节脱臼了。

  紧接着,帕尔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打到了脸上,身体赶紧往后仰。因为谭达扭转身体,用左手去揍帕尔莎的脸。关节脱臼的疼痛非常剧烈,帕尔莎完全没想到谭达竟然能够反击。她眼冒金星,鼻子深处冒出糊味,一瞬间意识模糊起来。谭达的左手掐住帕尔莎的脖子。帕尔莎用手刀猛砍谭达左手的手肘后,谭达才松手。她使劲浑身的力量,用右手手掌猛打谭达的耳朵。鼓膜突然遭到重击的谭达,头部大幅晃动,一屁股跌坐在地,慢慢地仰着倒了下去。

  帕尔莎激烈喘气,全身发抖。虽然她经历过无数次的生命交易,但从未有过这么恐怖的战斗——面对别说是动手杀死,即使连造成个小伤都不愿意的对手,接下来究竟该如何是好?她完全不知道。

  宛如收到看不见的线牵引一般,谭达的身体站了起来。帕尔莎咬紧牙关,表情扭曲,凝视着这一切。

  谭达那似乎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看到帕尔莎的瞬间,鼻尖啪的一声冒出了火球。左边与右边也出现了好几个火球,开始围绕着谭达转圈。

  “火焰、火焰,是烧光一切的东西呀,舞动的东西……”

  与其说像是念诵,不如说像是歌唱的咒语,响彻了草地。往声音的来源一看,特罗凯就站在那里。她眯着眼睛看谭达,双手互相摩擦。

  谭达扭转身体,挣扎着企图逃离火焰。就在火焰化为光绳袭向他的瞬间,他以仿佛是遭到什么东西弹开的力道跳向空中,接着,一下子就以单手扑到头顶的树枝上,往山里消失了。

  依然跪在草地上的帕尔莎,全身汗湿喘个不停。

  火焰一眨眼便消失了。虽然帕尔莎不知道,但那并不是真正的火焰,而是藉着咒术让“心之灵魂”看见的虚幻火焰。

  “……特罗凯大师。”

  帕尔莎拭去额头的汗水,站起身来。

  “刚才……到底是什么东西……”

  特罗凯也满身大汗。

  “总之,你先进屋去吧,那个人也一样。我会在屋子的四方做好结界。要不然,那东西又会再来的。”

  幽古诺茫然地站着不动,帕尔莎捡起枪矛,推了幽古诺的肩膀后,走进了小屋。

  “花”的儿子

  幽古诺正在生地炉的火的时候,特罗凯回来了。

  “……帕尔莎,那个东西攻击你了是吗?”

  听到特罗凯这么一问,帕尔莎摇头。

  “不是。一开始他是攻击幽古诺的,等我救了幽古诺之后,他就转而攻击我了——那东西是谭达吧。”

  特罗凯在地炉边坐下,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帕尔莎更进一步,越说越激动。

  “那东西有着谭达的模样,可是并不是人类。那种气息完全就像个野兽,身体的动作也不是谭达做得出来的。而且,还用惊人的力量,毫不犹豫地想要杀死我……您看。”

  帕尔莎拉开衣服的领口,露出左肩。左肩又紫又肿。

  “我很清楚利用呼吸法扭转攻击的技巧。被踢到后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才承受他的攻击,所以最后只有这个样子而已。如果遭到奇袭,正面挨这么一记,骨头大概会粉碎吧+那一踢就是这么厉害。”

  特罗凯点头。

  “应该是吧——如果面对的不是你,那东西应该早就取人性命了。”

  特罗凯制止了正要开口继续说话的帕尔莎。

  “我马上就会告诉你谭达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在那之前,你应该先把那边那个人介绍给我认识吧。”

  帕尔莎说明了五天前黎明时救了幽古诺一事,以及幽古诺是离·托·露元“木灵守护者”的事,连看起来年轻实际上已经五十二岁的部分也说了。由于在她说明的期间,特罗凯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幽古诺,让幽古诺感觉不太舒服,坐立难安。

  即使帕尔莎已经说完,特罗凯一时之间还是动也不动地盯着幽古诺看。

  不久,特罗凯低声地说: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呀。就跟诺路凯师父说的一样,真有运命之线呀。”

  然后,特罗凯仿佛是要调整心情摇了摇头,快就爱是对两人说明这几天的情况。

  谭达那无法从梦中醒来的侄女,还有恰克慕的事。很久以前作过的梦,以及在“花”的世界产子的事情。也说了“花之夜”的事,甚至连哪天下午在诺西尔家目击到的状况都说了……

  “所以,帕尔莎,你刚战斗的对手,既是谭达,却也不是谭达。因为——那个好好先生大笨蛋,想必是让‘花’取走灵魂了。”

  然后,特罗凯的视线从帕尔莎移到了幽古诺身上。

  “可是,为什么谭达会攻击你?你自己有没有什么会遭‘花’袭击的头绪?”

  帕尔莎一看幽古诺,幽古诺就脸色微白地看着特罗凯。接着,口中念念有词。

  “唉……是拉,那个,嗯——可是,我没想到‘花之守护者’居然会真的追我……”

  “你不要自己在那边含糊其辞,给我好好把话说清楚!”

  特罗凯一怒吼,幽古诺立刻吓得缩了缩脖子,似乎不太高兴地看着特罗凯。

  “不要这么凶嘛,为什么要大吼呢?我也莫名其妙,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然后,眉头深锁陷入沉思。

  “……首先,让我厘清一下状况。我想想喔,这意思就是,你是多慕卡对吧?”

  “没错。这已经是我忘记长达五十年以上的名字了。”

  幽古诺舔了舔嘴唇。

  “也就是说,我想一下喔,你是生我到这个世界的母亲?”

  “好像是吧。不过,这寄宿了‘花’之种子后来死亡的男子灵魂经过洗涤,然后再找一个新的灵魂的这层意义上,我完全没有自己是你母亲的感觉。”

  幽古诺皱了皱鼻子。

  “我也是一样呀,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你的气质,与我父亲跟我提过的多慕卡差太多了。”

  特罗凯皱起眉头。

  “你父亲?”

  “嗯。就是你说过的‘花守卫’。”

  幽古诺叹了一口气。

  “我从出生之后,就一直作着同样的梦。带点蓝色的夕阳中的庭院,还有逐渐成长的‘花’。高个子的父亲……他告诉了我关于我诞生的缘故,还有我应该为‘花’做的事。当我在那个庭院听到的时候,我认为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

  当我知道别人每天晚上作的梦都不一样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虽然我在想为什么只有我这样,不过这是因为我天生就背负着与普通人不同的命运吧。”

  帕尔莎因为脚麻而探出身体。

  “很抱歉浇你冷水,不过比起梦怎么样,可不可请你快点简短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谭达会变成怪物,为什么他非攻击你这些事情吗?”

  幽古诺胆怯地眨了眨眼睛。

  “咦?我想想,这事情我现在还有一个地方实在弄不懂。”

  帕尔莎焦虑地抓住幽古诺的肩膀,轻轻摇晃。

  “你刚才不是说你父亲告诉你应该要为‘花’做的事吗?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因为没有完成那个任务,所以‘花’才会攻击你?”

  幽古诺发抖着摇头。

  “不是啦!我已经把他要我替‘花’做的事情都好好做完了。”

  特罗凯插嘴进来。

  “总之,你说那要做的事,到底是什么?”

  幽古诺看了帕尔莎一眼后,又看着特罗凯。

  “我只是……把梦想给了寂寞的人,以及觉得现在的人生很空虚的人而已。

  中庭的‘花’成长,花蕾开始微开的时候,我父亲就说过了。他说‘来吧,是时候了,去引诱那些愿意让‘花’受粉的梦,化身成为甜蜜的风吧’这样。”

  帕尔莎大吃一惊,放在幽古诺肩上的双手更加用力。

  “那首歌……是那首歌吧?就是你说唱给一妃听的那首歌……”

  帕尔莎的声音参杂着痛苦。

  “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我听到那首歌的时候的心情。那首歌会让人无可救药地强烈想念起以及永远失去的东西,求之不得的东西。那是一首只要听过一次,就会残留在耳朵深处,难以消失的歌……”

  帕尔莎凝视着幽古诺。

  “你就是靠着那首歌,引诱软弱的人到梦里面去的吧。”

  沉重的沉默流逝着。幽古诺虽然一时之间面带阴郁看着帕尔莎,但不久后就以让人联想起小鸟的动作,轻轻地侧头。

  “帕尔莎小姐,你在生气吗?”

  帕尔莎没有回答,幽古诺眨了眨眼,不满地发起牢骚:

  “为什么要生气呀?我可是把其他歌手绝对没有能力唱出来的,最好的礼物送给人们而已。没错吧?这是期望再期望也很难找得到的,美好到不想醒过来的好梦呢。”

  帕尔莎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非常努力在压抑怒火。

  “……你不认为,这世上也有如果要拿命去交换的美梦,就不会欣然接受的人吗?”

  “咦?拿命交换?是什么意思——哦,原来是这样呀。那个叫谭达还是什么的人,是在担心那些人可能会再也醒不过来对吧。”

  幽古诺眉头深皱。

  “应该用不着这么担心吧。因为,为了让花结种子,才呼唤那些人过去的呀!种子一结好,他们就没有用处了。应该没有必要留下他们,杀掉他们吧。任务结束之后他们不会回来吗?”

  特罗凯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眯起了眼。

  “是的,你说的对。以前,我问‘花守卫’说那些梦还可以回去吗的时候,他们回答我,只要那些‘梦’想回去的话就可以回去。

  虽然大概不太有人会想从那个幸福的梦中醒过来,不过,我从那朵‘花’得到的印象,应该是没有把人的灵魂拉进去然后杀掉那种食虫植物般的性质啦。

  虽是为了受粉而吸引虫子过来,但也好好给了虫子甜美的花蜜,彼此的生命只有在短短一瞬间交会而已。我的感觉是这样子。所以,老实说,我并没有那么担心谭达。迟早,等到花结果了——‘花守卫’所说的‘时刻’到了,我觉得那些梦应该就会回来了吧。”

  特罗凯一边摩擦手臂,一边看着幽古诺。

  “可是,现在我越来越不这么想了。如果‘花’真的有诚意要让那些人回来,应该就没有必要把去做呼唤灵魂的谭达变成‘花守卫’才对——没错吧。我觉得齿轮的某个地方正在脱落,有什么事情正变得不对劲……”

  话没说完,特罗凯用手指按着额头。

  “‘花’什么时候会结种子呢,什么时候那些‘梦’的任务会结束呢。只要知道确切的时间,也许就可以藉着‘灵魂呼唤’来做些什么事情……”

  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完,特罗凯看着幽古诺。

  “你自从懂事之后,就一路看着‘花’的成长直到现在吧?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受粉会结束,会结种子出来吗?”

  幽古诺喀吱喀吱地抓了抓下巴。

  “唉,这我……我不知道呀,很抱歉。”

  帕尔莎听到这悠哉的口吻,怒气冲冲地再次面对着幽古诺。

  “不就是你这个人引诱那些人去‘花’那边的吗?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对那些人有责任吗?”

  幽古诺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帕尔莎。

  “责任?为什么?我确实是唱了挑起那些人美梦的歌曲没错,不过是那些人靠着自己的意愿,不想从幸福梦中醒过来的,又不是我强迫他们的对吧?为什么我还得因此要觉得自己有责任呢?”

  帕尔莎开口,却什么也没说就闭上嘴巴。因为她心想,这个男人与她的思考方式根本是天差地远,她甚至连生气的力气都消失了。

  幽古诺不满地周期眉头。

  “说真的,那些人挺不错的,因为他们作的梦都很美好。我前些日子在‘花’里面的时候,做的可是很惨的恶梦。而且,居然连‘花守卫’都来追我,我才是被害人呀。”

  特罗凯挑起眉毛。

  “你在那里面作恶梦?”

  “是呀,我不是说过吗?以前我每个晚上都会在梦中到那里去对吧?每晚看着‘花’一点一滴逐渐成长,作的一直都是美梦。可是呀,最近那个梦逐渐变成了恶梦——我现在变得很害怕要回到那个梦里去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了,我开始作恶梦,应该是在受粉的时候吧。‘花守卫’开始变成不是父亲了。这样说虽然很奇怪,不过就像是……唔……”

  幽古诺脸红了起来。

  “怎样啦,他是变成了女人了吗?”

  特罗凯毫不客气的讲话方式,让幽古诺不快地眉头深皱。

  “不是你说的那种意思的女人啦——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不知不觉中,‘花守卫’已经变成了母亲。”

  幽古诺撅着嘴。

  “一开始,我并不讨厌那样。因为我的母亲已经趋势十年了,我很想念她,所以还挺高兴有机会能再见到她一次。”

  幽古诺快速吸了一口气。

  “但是,在那段期间,我变得越来越难受。我明明没有那种念头,可是在梦中自己却不停地变得越来越年轻。当变成大概十二岁的孩子的时候,我打从心底恐惧起来。”

  幽古诺望着特罗凯。

  “为什么呢?我母亲对我说‘你别从梦中回去,在这里一直待在我的怀抱里’——她说要我变小、变无力,维持那样子不要成长。我有一种那个世界整个覆盖上来的感觉。

  那个世界原本不是那样子的。萌芽,成长,开花,不久后结种子,然后凋零。本来应该是如此运转的世界。

  然而,从某个时候开始,就逐渐缩小,越缩越小——仿佛是个紧抱着婴儿,不让婴儿到任何地方,要挤烂婴儿的疯狂母亲。

  我打从心底恐惧起来。因此,我用力挥开母亲的手,逃了出来。”

  “啊,就是那个时候吗?你睡觉时很痛苦在呻吟……”

  帕尔莎低声说道,幽古诺点点头。

  “是的。如果帕尔莎小姐那时没有摇醒我,说不定我就逃不掉了。我很害怕,所以从那之后,为了不让自己在梦中到那里去,我都用刮胡子的小刀抵着额头睡觉。这是我小时候母亲教我的咒语——我真正的母亲,绝对不是那种会想把小孩挤烂的人。”

  幽古诺一闭上嘴,三个人就陷入了沉默。

  “也就是说……”

  特罗凯开口。

  “因为你当时逃离了那个世界,所以你现在不知道何时受粉会结束,何时种子会结好。”

  “是的。”

  幽古诺点头。特罗凯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变化,总而言之,在那朵‘花’里面的母亲,看样子好像还没对你死心——所以才拉拢了谭达,要他来追你。”

  幽古诺打了个哆嗦。

  “是的。我也没料想到,他真的会追着我跑到这个世界来。我逃出母亲怀抱的时候,她用很可怕的声音怒吼,大叫‘你不要以为这样就跑得掉,“花守卫”一定会追你追到天涯海角!毁掉你的喉咙,让你再也不能唱歌!’”

  特罗凯忽然眯起双眼。

  “毁掉你的喉咙,让你再也不能唱歌?她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嗯。我记得一清二楚。”

  特罗凯摸了摸下巴。

  “有什么问题吗?”

  “……呼。嗯,总而言之,你的意思就是‘花’变成了一个不肯让小鸟离巢的恐怖母亲了。

  说不定有某个人的梦收到了‘梦’的控制。应该是某位拉了很多人作伴,自己想死的人吧。”

  特罗凯这么说完之后,抓了几下自己的头。

  “啊,可恶啊!根本不知道是谁对‘花’做了什么事情,总之,能肯定的事情似乎只有谭达那个笨蛋着了人家的道。真是的,那个好好先生大笨蛋!”

  帕尔莎低声说道:

  “特罗凯大师,有什么方法可以救谭达吗?如果您像谭达那样也进入那边的世界,这样可行吗?”

  特罗凯用力皱起眉头。

  “所以我才说谭达是大笨蛋。要那样子进入那边是很容易的。实际上,就连诺路凯师父要进入那边,也必须要我让她醒过来回到这边。

  可是那个时候,‘花’为了要把这家伙送出来,才有必要让我回到这里。现在情况跟那个时候完全不一样,我不可能独自一人进入‘花’之中,把那些有如捧着掌中明珠般紧抱着那个世界的灵魂带回来吧?这就像是一只小鸟在对抗一大群鸟一样呀。”

  “那么,如果带了我一起去呢……”

  特罗凯露出“外行人只能束手无策”的表情摇头。

  “你在这里也许是武术高手,但在梦里,你能打赢正在操纵梦的人吗?”

  特罗凯眉头深皱,再次大大地叹息。

  “谭达那小子,我明明已经特别叮咛过这样会有多危险了……”

  帕尔莎用手轻轻抚摸着失去血色的脸。

  “……即使如此,也还是非去不可吧。因为那是那么可怕的家伙。”

  特罗凯与帕尔莎视线交会。特罗凯平静地,以告诫般的口吻说道:

  “帕尔莎,虽然很悲伤,但他打已经让‘花’取走灵魂了,他已经变成一心只想抓住幽古诺的什么‘花守卫’了。在这个使命达成之前,他应该会持续袭击幽古诺吧。

  我已经用谭达留下的咒具残骸,在草地与这个家的周围张开了结界,可是,面对着不怕痛也不怕死的对手,我也不知道结界到底能撑多久。

  由于所有的生物都怕火,所以我试用了炎之咒术,不过那火焰是幻象,只要他已知道实际上并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就派不上用场了,因为那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幻术而已。

  所以,你听我说,刚才你虽然没有用枪矛战斗,但下次碰到谭达的时候,你就用上枪矛吧。”

  帕尔莎望着特罗凯好一会儿,不久,嘴角扭曲。

  “……不要说笑了。如果要杀了那家伙才行,我宁可把我这颗人头给他。”

  咚咚敲打着颈部后方,帕尔莎继续说着:

  “我会尽全力阻止那家伙。但是,万一面临到非得杀死那家伙的那一瞬间,我会选择让那家伙杀掉我——剩下的善后工作,就随便替我弄弄吧。”

  话一说完,帕尔莎便站了起来。

  “……不要出去外面的草地。”

  特罗凯对着帕尔莎的背影说道。

  帕尔莎走出去之后,幽古诺小声地问特罗凯:

  “帕尔莎小姐跟那位谭达先生,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谭达他呀,是个好事者,打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爱慕帕尔莎。至于帕尔莎是怎么看他的,这我就不知道了。”

  “咦?刚才她是说如果要杀谭达,她宁可死的是自己。”

  这么说完,幽古诺突然领悟了。

  “如果不是很爱对方,应该不会那样说吧?”

  特罗凯皱起眉头。

  “你这个人,好像很喜欢道人是非呢。”

  “那是因为要是不喜欢这种话题,就唱不出情歌了。”

  特罗凯像是在看一个不可思议的生物一般,颇有感触地看着幽古诺。

  “你呀,实在跟我想像过的儿子差很多。”

  幽古诺露出别有涵义的笑容。

  “据说就是这样呢。虽然我常年不停旅行,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如母亲心愿成长的儿子呀。”

  特罗凯呵呵笑了起来。然后,转头面对帕尔莎走出去的方向。

  “……帕尔莎,有跟你说过她自己的故事吗?”

  “没有。她只说她是亢帕尔人,在当保镖而已。”

  “这样呀。接下来说不定会发生非得把生命叫道帕尔莎手上的事,我就先稍微告诉你一点点帕尔莎的故事吧。

  帕尔莎这一路走得很坎坷。为了替父亲报仇,她从大概十岁开始,就一心一意赌上性命持续修炼,可是等她长大成人的时候,杀父仇人早就已经死了。不但失去目标,而且养育帕尔莎长大成人的男人,为了要让她能活下去,还杀了以往的八个朋友,最后在如此悲惨的人生尽头,得病死了。”

  特罗凯忍不住叹气。

  “所以,帕尔莎在内心深处,有一部分是认为自己的人生就像是别人给她的东西一样,而且还是用别人的鲜血换来的东西。

  还有,先不管是爱情还是什么,帕尔莎在这个世界上最看重的人就是谭达。所以,她不是随便说说,她应该是真的不会为了保住自己一条命而杀死谭达的。真是这样的话,她真的会让谭达杀死她的。”

  幽古诺露出担忧的表情。

  “唔……意思就是说,玩意到了紧要关头,她可能会丢下我不管吗?”

  特罗凯浮现出别有寓意的坏心笑容。

  “谁晓得呢——总之,不要依靠帕尔莎,靠自己保护自己的性命吧。”

  ※

  手伸到背后关上门,一步他到草地去,帕尔莎环顾四周。音乐感觉到南边的树丛中,有什么东西躲藏其中。帕尔莎以面对着这气息的姿势,在草地上坐下。太阳斜照,夕阳穿过树林,在草地投下长长的影子。

  (那家伙,有办法很顺地接回肩膀呢。)

  小时候,她跟养父秦库洛也是在这片草地上练习武术的。她曾经防护动作没做好,肩膀因而脱臼。她强忍着剧烈的疼痛,眼泪掉个没完,一边发抖一边自己把肩关节推回去。站在旁边看到这一幕的谭达,双眼也流下了泪水。

  谭达是个爱哭的小孩。但不是因为懦弱。不只是人,其他的鸟兽也好,甚至是虫子,只要一加以深思,他就会哭。要是看到帕尔莎受到那样的严格训练而感到难受的话,进去屋子里面不就得了,可是他总是动也不动地站着专心看。

  (……我一定,要让你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帕尔莎在心里对谭达说道。

  夜晚很快就到了。虽是初夏,但山里的夜晚依然寒冷。即使不会感觉冷,不过谭达的身体应该会越来越虚弱吧。而且,帕尔莎非常清楚,要做出那么激烈的活动,必须多么勉强身体。疼痛是通知身体到达极限的警报,是种同志“不可能再这样下去了”的感觉。感觉不到痛的谭达,会一边让自己的身体变得疲惫不堪,一边不停行动……没多久,就会超过极限了。

  (必须尽快做点什么应对才行……)

  保镖这份工作,不是单纯本领高超就能胜任的。必须要能够预测未来可能会发生的情况,才有办法做到保护人这个任务。能替伙伴做什么,能对敌人做什么,必须清楚掌握这些然后拟定战略。在十几年的岁月中,帕尔莎一路学习到的,就是这样的智慧。

  突然,感觉到人类的气息,帕尔莎回过身来。太阳早已下山,草地沉入了蓝色的影子里。

  (三个……四个。)

  在心中低语,帕尔莎拿着枪矛站了起来,一会儿,有四个他开草丛,手拿着灯火的男人,现身到草地上。其中三个人很眼熟,是谭达的两个哥哥与弟弟。还有一个男人或许是谭达的妹夫。

  男人们表情紧张地看着帕尔莎,长兄诺西尔往前走了一步。

  “你是帕尔莎小姐吧?我们来找谭达,他在家吗?”

  “要找谭达先生是吗?很不凑巧,他现在不在家。”

  诺西尔的表情变得可怕起来,就在他开口准备说话的时候,房子的门打开了,特罗凯走了出来。男人们的表情,立刻变得更为紧张。

  “晚安,诺西尔先生。”

  特罗凯并排站在帕尔莎的旁边。诺西尔舔舔嘴唇,开口说道:

  “我要找谭达,他人在哪里?”

  “其实,说来话长,原因相当复杂。你们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应该用不着站在这种地方说话,请进屋子里,我们一起喝茶一边谈吧。”

  诺西尔摇头。

  “我不打算慢慢谈,也不想喝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的茶。”

  二哥慌张地抓住诺西尔的手臂。

  “大哥,你这么说太过分了——在厘清原因之前,不可以露出这种气势汹汹要找人打架的态度。”

  诺西尔挥开弟弟的手。“你这混账!我家那口子看到怪物冲出家门呀!还是个有着谭达外表的怪物!听说邻村也有跟谭达一样一直沉睡不醒的女孩,你不让我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想怎样!

  我说,特罗凯大师,你明明应该是个了不起的咒术师,为什么不来救我女儿?到处的村庄都有传闻了,说这可能是坏心肠的咒术师在猎捕收集人的灵魂。”

  特罗凯往诺西尔靠近了一步,口气平稳地说:

  “你真的认为我会做那种事情吗?虽然我跟你们一家子的交情并没有那么深,可是,在这二十年之间,我培育了谭达。谭达与我,在这段漫长的时光里,一直都在帮你们村民治病。那个时候,你们向我们道谢的感激之情,是会因为那种没来由的人云亦云就烟消云散了吗?”

  诺西尔的脸,慢慢地涨红起来。

  “……可是,你不是对我女儿什么都没做吗?去看她一下也好……”

  特罗凯叹了一口气。

  “那么,我跟你说实话吧。看样子在这里的都是你的自家人。你们给我藏在心里面千万别说出去。卡雅呀,与其说是在睡觉,不如说是灵魂脱离了。”

  男人们一阵哗然。

  “就像谭达说的,并不是因为有人诅咒才灵魂脱离的,虽然谭达不想说出来让你担心,不过卡雅是被魔物夺走灵魂的,我之所以什么都不做,是因为万一没处理好,有可能连自己都会被魔物拉走的危险。”

  诺西尔一脸僵硬。

  “那么,谭达他是……”

  “没错。正如你所想的那样,谭达是个善良的男人,他无视我的忠告,想要去救卡雅,去追卡雅的灵魂,于是被魔物给抓住了。

  你的太太看到的,就是侵占谭达的身体,跑到这里来的魔物。”

  男人们由于太过惊讶,仿佛冻结般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那他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

  诺西尔痛苦呻吟般地说道。特罗凯耸了耸肩膀。

  “到底有办法解决,还是没有……总之,我们现在正在死命思考拯救谭达与卡雅的方法。信不信随你便,但我们会竭尽全力,去救那两个人的。”

  保持沉默至今的帕尔莎,断断续续地说道:

  “……还有,信也好不信也好,你们应该很清楚这一带有能力做到这件事情的人,除了特罗凯大师之外没有别人,不是吗?”

  谭达的二哥,站到诺西尔身旁。

  “很抱歉刚才我大哥说话太过火——可是,我们实在很担心卡雅跟谭达,村庄里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特罗凯不屑地哼了一声。

  “虽然你们大概因身为咒术师的亲戚而遭人白眼,但这一点我只能请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村庄的事情归村庄的事情。我们的对手可是魔物。”

  谭达的哥哥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他们异口同声拜托特罗凯救谭达与卡雅,然后一脸阴郁紧绷的表情下山去了。

  男人们的气息一消失,帕尔莎就看着特罗凯。

  “特罗凯大师真有一套。我还在想该怎么说明,您就顺利说服他们了。尽管如此,在村庄里要生活,看来还是很困难的呢。”

  特罗凯浅浅地笑了。

  “相对的,玩意有什么事情,村庄里面会有支持的人群出现。我到二十岁为止也还是个村民,所以我非常明白那是多么可靠的感觉。

  像我们这种远离人群的人,轻松自在的代价。就是没有支持的人。要是发生了什么事,就会这样遭人怀疑,遭人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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