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狮子与青色陨石的叙事诗·前篇

  ——西历1960年的秋天。

  「嗯。」

  我身处一片黑暗的空间之中。身体无法移动，就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运行启动程序。确认神经网络。神经损伤12%，肉体损伤3%。对破损部位进行修复。5,4,3,2,1,……修复完成。确认77421项项目。GO/NOGO判断——GO。重新启动肉体。』

  舱门重新打开，眼皮的外侧暴露在阳光之下。

  『眼睛还没法睁开呢。不好好习惯自己的身体可不行。现在就来给你做肌肉按摩~』

  身体传来一阵像是史莱姆一样的东西爬过的触感。

  「早上好。Sena。」

  虽然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但我知道这种轻浮声音的主人是谁。

  『小狮子乃，好久不见~』

  她是名为Sena的AI。因为是个彻底贯彻No Body——即不持有肉体主义的AI，她被安装在了各种各样的机械之上。这样的少女，就是我的老相好。没想到到现在都还运转啊。

  「Sena。已经150年了吗？」

  『没有。自从小狮子乃陷入冷冻(cool) 沉眠(sleep)之后才过了不到70年。』

  我有点疑惑。我应该拜托了诊所(clinic)让我进行150年的冷冻沉眠才对。那么当我醒来之时，也理所当然地过了150年才对。是中途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紧急事件呢。我被交付了终止所有的冷冻沉眠患者术式的任务。』

  这什么啊。除非是遇到了真的会危及到患者的生命的情况，否则是决计不会终止冷冻沉眠的。接着，她发出了毫无所谓的笑声。

  『——要说到为什么的话，那就是地球马上就要毁灭了呢。』

  「哈？你在说什……呀！」

  我不禁睁开了眼。70年未见的光芒灼烧着我的眼睛。

  我走出诊所的无机质大门，看着在霓虹灯下熠熠生辉的高楼大厦。

  越南的胡志明市是世界最大的都市。在此之中，又以平盛郡高耸入云的Landmark 81000（注）最让人印象深刻。它还具有轨道电梯的功能，将我的视野华丽地切割成两半。（注：此处neta Vincom Landmark 81大楼。Vincom Landmark 81大楼始建于2015年，竣工于2018年，为越南胡志明市平盛郡的地标建筑。）

  「呃。」

  我确认了一下自己钱包里的余额，其上的金额令人潸然泪下。冷冻沉眠的价款应该已经退还了才对。在物价高得离谱的越南，这点钱就连一个星期都活不下去。

  『小狮子乃，身体怎么样？』

  我视野里出现了一个有着纯粉色的头发，身材绝佳的人鱼少女的全息投影。这就是地球上最为普及的common（分布不均）AI——Sena。也就是刚才和我谈话的我的友人。

  「Sena。我钱包里分文不剩了，这又是为何？」

  『这是恶性通货膨胀的结果呢。70年前的货币已然与废纸无异！当然，小狮子乃所持的股票债券那些也都暴跌了哦~。资本主义也已经奄奄一息了！』

  「什？！为了赚那么多钱，你知道我干了多少活吗~~？！」

  70年前，我将自己的所有财产全部用于投资，然后进行了冷冻沉眠。这绝非什么冒险或者是赌博，而是在贫困阶级中普遍存在的中庸投资。

  『可以的话，我想和你聊聊有关于资产运用的事情~。还是说你想要看可爱的猫猫的视频？』

  「比起这个，没有没工作能让我做的？」

  我一边在网上搜索着，一边向她询问。好像所有的新闻，都与地球崩坏密切相关。十年前发现的陨石，将导致地球崩坏的前兆在三年前得到了证明。在未来的几年内，地球将会以近乎100%的概率毁灭。只有这个是唯一确定的事实。

  （但是这对我来说完全无所谓！毕竟我就连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

  比起地球是否毁灭，还是挣到明天的晚饭钱更为重要。

  『薪资低的工作倒是有很多。就比如说时薪120 wallet的打扫高楼。』

  「内容是什么都不重要，总之我要收入高的那种。」

  Sena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毕竟在现在，人类的高单价的工作只有充满危险的那种了。

  『如果可以接受在国外的话，倒是有份好工作。』

  「……哪个国家？」

  『日本。』

  日本。我稍微起了点兴趣。虽然我本日裔，但是我是在月面基地出生的，没去过日本一次。说到底，就连那里有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对自己的根(roots)有点兴趣。

  『委托详情说是到了再说。没问题吗。』

  「没问题。只要报酬高，什么都无所谓。」

  『说不定是份很不三不四的工作！』

  「笨蛋吗。」

  在这年头，不可能有人去找真人小姐了。在网上订做符合自己喜好的AI的服务俯拾皆是。这要高级、便宜得多。

  『招聘条件是能够熟练使用hole gun(钻孔枪)。没问题吧？』

  「……真没办法啊。」

  毕竟都是这种时代了。

  （人类将被舍弃，地球即将崩溃！）

  这种小小的危险也只能忍耐了呢。

  「Sena！检索逃跑路线！」

  横滨正化作一片无法地带。

  『OKOK~』

  在全力逃跑的我的背后，传来“轰隆隆。」的震耳欲聋的地震响声，同时地面摇晃。我回过头，横滨的砖块街道开了个巨大的口子。我不由得呆住了。

  「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为了接受委托，我们终于来到了日本。而迎接我们的，是同时长着虫头与人头，以“gigigigi。」的声音交流的人。虫人们如海潮一般地速度与气势追着我。

  『那些人是pédagogue(教师)。是保安公司中的一支呢。』

  Sena在我一旁飘着，咯咯地笑了。她优哉游哉的样子让我相当生气。

  「他们为什么要追我？是和我的委托人起争执了吗？然后我被上了悬赏？！」

  『是不是想要你的心脏呢。』

  「……什么？」

  『毕竟现在，人类的心脏售价很高啊。嗯，毕竟是天然的素材啊。』

  「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就死掉啊！！」

  我一边拼命地跑着，一边吟唱起安全词(safe word)。启动了指尖的钻孔枪。

  『危险系数0.7以上。申请炮击许可。接受。GO/NOGO判断——GO！』

  随着「轰。」的一声轰鸣，我的指尖发射出亚光速传播的细长丝线。其在空中以锯齿状的轨道传播，在虫人的脸上开了一个手球大小的孔洞。

  「成功了！」

  『小狮子乃，你还是那么熟练呢。』

  能有这样的人出现，想来是政府机关没有能够正常运转吧。

  （世界是真的要毁灭了呢）

  在我冷冻沉眠之前，警察之类的政府组织一直在压制保安公司之间的争斗。在世界灭亡的混乱之中，警察已经失去了之前的作用。陈腐的价值观——『暴力』征服了这个世界的价值观。自那之后，一定会变的更加残忍吧。

  「那么，就向着委托人的方向进发吧。」

  在我低声喃喃的时候，Sena突然害怕地颤抖着指向我的身后。我听到了一阵微弱的『gigigigi』之声。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觉得非常恐怖。

  「……诶？」

  我回过头，那些面部开了个孔的尸体群，像是震动似的摇晃着。虫人的胯部突然裂开，一个小小的，像山一样的什么东西同流体演算器一起溢出了。

  （简直就像是螳螂卵孵化出了新的子体一样——）

  ——那是一群极小的虫人。他们以一种十分丑陋的姿势在地面上爬行，又像是筑巢的蜜蜂一般开始聚集成一团。马上又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群体，笨拙地站了起来。

  「咿！」

  这实在是太过恶心，我不由得尖叫。

  「gigigigi。」

  产生的虫人群体，聚集成一个细长的球体，以蚯蚓一般的动作向我追来。也就是说，为了高价卖出我的心脏。

  『啊。是在分散中枢机能呢。这个最近挺流行呢。』

  「别说风凉话了，要跑了哦？！」

  我们又一次拼命地在横滨城中逃跑。越过狭窄的巷口，爬上围墙，躲进泥地。但是虫人们似乎完全不会疲累一般，只是发着刺耳的『gigigigi』声追在我们身后。这速度比起凶猛的狼还要凶猛。

  （哈啊，哈啊。已经体力不支了）

  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围观我们的人，以及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的保镖们从我的视野中掠过。现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愿意为别人做点什么了。如果我站在相反的立场上，也会这么做吧。所以我没有怨言。伦理什么的会和世界一起毁灭。

  「gigigigi。」

  小虫子抓住了我的脚踝，我向地上倒去，头狠狠地撞在了地上。

  （原来如此，好像无论如何都得死在这里了。）

  一种远超预料的恐惧向我袭来。就算是向我这样的冷血动物，对于死亡的恐惧也与一般人无异呢。总感觉我被嘲笑了。混蛋。

  「是放弃，还是挣扎呢。」

  这不过是决定到底是拼命地生存还是拼命地死亡而已。

  但只有因为畏惧死亡而无法动弹，像一只硬直的山羊一般死亡我敬谢不敏。就算是有多么的难看，我也绝对会挣扎到最后一刻。我只要这样就好。

  「噢噢噢噢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我提高了钻孔枪的输出功率，指尖指向地面。钻孔枪发出了其独有的 “轰。」的启动声。虫子覆盖了我的身体，分解液开始分解我的皮肉。虽然这种席卷全身的痛苦几乎要让人昏迷，但我才不知道！

  ——一瞬间，火焰覆盖了我的身体。

  「咕。」

  我用钻孔枪击穿了横滨地下10米的发电电网。发电电网常年被高温的火焰所包裹。根据钻孔枪的特性，只要在一瞬间制造出的真空中以惊人的速度输入空气，高温的火焰就会化为狂暴的火柱。这个火柱会点燃从我受损的机械身体中露出的机油，从而将我的身体点燃。

  （啊啊，可恶。好热。这什么啊，感觉意识都要消散了）

  我屏蔽掉神经痛觉，屏蔽掉温觉。我发现由于皮肤呼吸已经失效，氧气摄入不足。因而我进一步更新肺部的设定，最优化其运动机能。

  「但是，这样的话，能赢。」

  我埋下头看着因为被点燃而掉落的虫人群。由于虫人的个体远小于我，对于燃烧的耐性也远低于我。以巨大的痛苦与受伤为交换，我艰难地活下来了。我是指如往常一样地做着如往常一样的事情而已。

  『……我总是因为小狮子乃生活的肮脏而叹气。』

  「……Sena。你不知何时一个人跑了呢。」

  『因为我不想看到亲友被杀害的画面啊，这样真的会给我造成心里创伤的！』

  这个老是喜欢开玩笑的AI真的没救了。但是没办法。我开始移动起我残破的身体。十分羸弱。令人震惊，身体完全无法移动。

  （真是的，多么凄惨的样子啊。算了，我又不是什么公主，也无所谓了）

  Gigigigi。

  （刚才又是什么声音）

  Gigigigigigigigi。

  （啊啊，可恶。真的太差劲了。该死）

  Gigigigigigigigigigigigigigigigigigigi。

  总之就是很单纯。拼命活下去拼命死亡。这种事情谁都是一样的。

  『小狮子乃。』

  Sena以一种要哭出来的表情盯着我……不，是看着我的背后。我拼命地移动着僵硬的身体看着在我身后的怪物。

  （啊，这是真结束了）

  有个巨大的怪物。它的高度大概有80米吧?一个黑色、简单、让人感觉不到生物的功能美、动作有点像蚯蚓的人形怪物。

  （原来如此，把街上的虫人都召集起来了）

  我想起以前在战队片里见过的那些怪人，最后都会变成这么大。不过话虽如此，别说是战队了，我就一个人而已，更不可能出现什么巨大的机器人。

  （唉，算了。实在是一只手都抬不起来啊。）

  无论怎么拼命，不行就是不行，气数已尽那就得死，你只能去接受。即便这理由再怎么无聊。

  （如果这是在电影或者动漫里的话——）

  应该就是正在酝酿一个逆转的奇迹吧。也就是所谓的都合主义（注）。方便地结束。或者是被称为『命运』的这种愚蠢的妄想。

  （注：都合主义，在动漫中运用时的常用意思是“没有铺垫的超展开。」。）

  「该死啊。」

  我低声喃喃着，竖起中指。

  （如果『命运之人』真的存在的话——）

  我打小就如此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之人，什么时候他会像王子一样地来迎接你。自那之前我都不准备死。我就因为这种理由一直活着。

  「所以我才根本不相信什么爱情啊。」

  巨大的虫人的手逼近了我。它将要把我压扁。我看了看旁边，Sena并不在那里。这样就可以了。我不希望我的亲友看到惨不忍睹的尸体。我操作着纳米芯片，将恐惧、恐惧和悲伤的情绪恢复到规定的数值。为了能让我感受到一点死亡的感觉。

  啊啊，真的好恐怖啊）

  我闭上眼睛，做好了那一瞬间的觉悟。我的心脏因为恐惧而强烈地颤抖。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我感受到了风。我感受到了重力的抵抗。出现了“铿。」的一声。那是反重力鞋驱动的声音。但是，非常小。一定是非常小型的引擎吧。

  「？为什么？！」

  我睁开眼。视野之中是广阔的蓝天。现在应该是在200米的高空吧。

  (天空有这么蓝的么)

  目视着宛如碎裂的云朵，在遥远的眼下，虫人组成的团块正拼命向我们伸手。

  「咿!好吓人！」

  有个少年。他抱起我的身体——也就是所谓的公主抱——穿着飞行靴在蔚蓝的世界里驰骋。身高大概比我矮吧。长相也相当，稚嫩。

  「你……是……」

  「不用说话也没关系。你的喉咙都烧焦了吧？」

  尽管如此，还是有必须要问的事情。无论多么痛苦、多么疼痛、多么难以出声，都必须问他。这是我的矜持，也是我灵魂的形式。

  「——你为什么要救我？」

  虽然我那被火焰灼伤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十分嘶哑，但他似乎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愣了愣，努力地思考着，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只要有人有困难，我就会帮助他，仅此而已。」

  我的心脏受到了猛烈的冲击，仿佛被射穿了一般。啊，这孩子一定没有意识到，他那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拯救了我多少。一辈子都不会注意到吧。

  (如果我的命运之人真的存在的话……)

  那我遇到了。遇到了这个幼小的少年。遇到了温柔的少年。遇到了有爱的价值的东西。

  ——这就是我和御堂大吾的相遇。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开始在御堂大吾家当女仆了。一开始，我因害怕自己的感情而疏远他，拼命地想要反抗命运。但那是不可能的，最终我还是被他说服了。那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回忆，想来永远都不会忘记吧。

  (所以，即使是结束的夜晚，我也不会忘记)

  宛如永远的漆黑夜空。美丽得令人厌烦的青色陨石。伸向遥远的远方的银河铁道。

  『因为我们在命运上已经结合了。即使于今日死去，依然能够再会。』

  听我这么说，他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盯着我。啊，明明我拼命地不想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来着。为了让他幸福，我每天都拼命地活着。但是没有办法。因为无论怎么拼命地活着，气数已尽还是要死。但我不会绝望。

  『所以……』

  我对他露出了笑容。那是最后的一瞬间。是1960年代的御堂大吾和千子狮子乃做出了死亡的觉悟的瞬间，我们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我相信爱。我相信总有一天还会再见。那个时候，我也一定还会爱他的吧。

  『下次再遇见之时，还请您务必娶我为妻。』

  听着，千子狮子乃，给我记住了。记住我的爱。记住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