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日暮
偶尔会觉得「想必是了」。
这几天我一直有这种感觉。
「好了，各位，今天就从这里到这里」
莉莉朗声说道。她展开手中的纸，上面写着大大的文字，便于看见。
她望着坐在桌子前的小孩子们。一一望过去之后，莉莉一笑。
「那好。看清楚了，然后试着写一下！」
——起因是一本绘本。
莉莉拿出的是过去自己学习文字的时候从镇上买的书。在念给孩子们听的时候，有一位比较年长的孩子对文字产生了兴趣，于是就开始『教书』了。
这个世界娱乐比较少，所以这也显得像是某种稀奇的游戏了吧。孩子们中有好几人都很热心地在学识字。
自然，有人擅长也有人拙笨。而这与是否幼小并无关联。
「啊。洛丝，这里，写错了」
「是、是吗？」
洛丝也加入了其中学习写字。似乎早先就有了要挑战的想法。
「这，姐姐大人，请问是哪错了？」
「这里，你看形状不一样」
莉莉指出来之后，洛丝盯着自己写的字。
不得不称赞一句心灵手巧的她写出的字相当漂亮。只是，由于不太熟悉文字的读写，学起来似乎还是有些困难。
「繁杂矣」
在稍远处的葛贝拉见这一幕叹道。顺带一提，她就没一起学习识字，而是在照看更小的孩子。
「所谓文字，通通记忆于心之后，尚需排列才可通词达意。如此繁杂之事竟能淡然为之，实在佩服」
「实在佩服—」
被葛贝拉抱在怀里的小女孩鹦鹉学舌。顺带一提，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葛贝拉的时候吓哭出来的其中一位。没想到一下子就被黏上了，这或许也是归功于葛贝拉天真无邪的性格更容易吸引孩子们的喜爱吧。
洛丝对学话的小女孩微微一笑，然后望向我们这边。
「姐姐大人竟能如此快地掌握文字。我同为眷属感觉很是叹服」
「都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嘛」
在学习知识的时候，关键在于是否对这方面有兴趣。说到底，乐在其中才能更好地学习。
「虽说同为眷属，莉莉毕竟受水岛的影响比较大。虽说人格分开的，但兴趣爱好似乎彼此是有影响的」
「兴趣么」
洛丝微微抬起视线，露出思索的模样。
随后，再度望向我们这边。
「那么，我有一事还望主人回答」
她笑颜如花地问道。
「请问主人的名字，在这个世界该如何书写呢」
「——啊，啊啊。我的名字么。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请求让我的回答顿了一拍。
「行吗」
「啊。不情之请。还能请主人再以主人世界的文字再写一遍吗」
我按要求写完给她。
「十分感谢。这就是主人的……啊啊，这果然就容易记多了」
洛丝将用两种语言写着我的名字的纸抱在胸前，幸福地笑了出来。
笑容十分耀眼。让我莫名不敢直视，错开视线。
眼角能够瞥到洛丝有些疑惑的模样。
这时葛贝拉说话了。
「哦哦。这便是主上之名。快让妾身也瞧瞧」
「葛贝拉。看吧。不用客气」
对话由两人继续，让我松了口气。
注意到自己的心态，我挠挠脸。这种感觉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
……这想必是了，肯定是那回事儿没错了吧。
◆ ◆ ◆
日常的训练结束后，我洗了个澡。随后，来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天空橘黄澄澈，夕阳已经藏起了半张脸。
「哦，主上」
正好回来的葛贝拉向我打了招呼。雪白的身体在夕阳之下染成了艳红。
「马上便是晚膳了。这是打算去何处」
「不去哪。只是来外面呼吸下新鲜空气。葛贝拉你是什么事？」
「妾身正巧村子巡逻结束。与紫兰换班后便回来了」
「这样啊。辛苦了」
「唔姆」
葛贝拉走过来，伸出手。
「……怎么了？」
摸了摸我的头。不是抚摸，是像孩子玩玩具时候一般的轻拍。
「有沾雨露」
「刚泡过澡」
不过说是泡澡，只是用大桶盛水，再加上洛丝制作的仿造魔石搭起来的东西。提供给整个村子用了，全村人都很高兴。
「唔。这般事情，泡澡」
葛贝拉嘟起了嘴。
「妾身真当再早些时候归来」
「什么意思」
「这般意思」
蜘蛛脚开始作响。
「由主上代劳为妾身入浴净身」
「……喂。你的身体洗个澡能泡到明年去吧？」
我无语道。
蜘蛛部分的身体并不会流汗，因此葛贝拉洗澡都只是擦拭上半身。但由于会越来越脏，偶尔还是需要去洗个全身。
葛贝拉的蜘蛛身体比人身大上许多。而且，还长有长毛。比喻起来，就像是给大型犬洗澡一样。而且，比那还要麻烦数倍。考虑到出浴还要弄干，1个小时免不了。
「若嫌弃下身费事，上身了事便可」
「我帮你洗上半身有什么意义么……」
「有。妾身的欣喜便是」
葛贝拉哼哼一笑。
「主上不亦欣喜？」
「……我不发表意见」
「主上这可人」
说话间一直拍着我脑袋的手往下抚上我的脸颊。
忽然，手收了回去。
「嗯？」
葛贝拉转起头。
这时，有两位村民路过。
「啊！孝弘大人！」
「您辛苦了。感谢刚才特意抽出时间陪我训练」
一边是凯德村这边的精灵族人，另一边是隔壁拉珐村过来的人。两人搬着一个大木箱。
「还有，葛贝拉小姐。为村子站哨，辛苦了」
「唔姆」
他向葛贝拉打了招呼，不见怯色。
葛贝拉飒然点头，我随即问道。
「辛苦了。你们这是在搬什么」
「拉珐村送来的物资！」
回答的是凯德村的精灵族人。语气很是有精神。
「刚才送到的，我们正在负责搬运」
「啊啊……」
之前的商谈，从菲利普那拿到了物资支援的约定。现在不够的，从隔壁拉珐村借，等支援就位了再还回去。
「……嗯？但之前不是看惠在整理拉珐村出借的物资清单吗，那边已经结束了吗。真快啊」
「啊。还没。清单还没列出来。但是天色也不早了，就决定先把数过的东西搬走」
「这样啊。劳烦你们了。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诶？没！不敢！怎敢让孝弘大人动手！」
他受宠若惊地摇起了头。
于是，两人搬得箱子失去了平衡。
「哦，哇！？」
他慌忙喊出了声。我正打算连忙扶住两个人。
但葛贝拉动作比我更快。
「……险些酿就大错。切忌大意」
蜘蛛脚伸上前去，灵巧地撑住了翻到的木箱。
两人趁此重新抬稳。
「多、多谢」
「你也太慌了」
另一位精灵族人丢过去一句话，然后对收回蜘蛛脚的葛贝拉道谢了。
「多谢您的相助，葛贝拉小姐」
接着，也向我低头致歉。
「孝弘大人。请原谅我们的失责」
虽然没有另一位的态度那么夸张，但他对我也是带有亲近与尊敬之意。
「我们就此告辞了」
两人慎重地抬稳箱子走了。
葛贝拉望着他们离去，一哼声。
「这感觉可真奇妙。妾身竟有朝一日能于人世的集落平凡度日」
「是啊。我也感觉有些神奇」
自从踏入人类社会，葛贝拉一直要避人耳目。
我也为了不让她和其他眷族被人发现时刻保持着警惕。
这次为人所接收固然让我高兴，但也觉得有些不自然。
「不过，这才是正常的生活吧」
我感叹着看向葛贝拉，葛贝拉也在注视着我。
「非也。主上的努力可是为了将这般正常化作日常。对吧？」
「……说得对」
我笑着回道。
这时，葛贝拉忽然望向我的身后。
背后听到了开门声。转过头去，是洛丝正开门出来。
「啊……」
洛丝轻叫出声。
我莫名心头一跳。导致我没有第一时间打招呼。
洛丝半开着门，停下了动作。
葛贝拉对我们俩的态度十分吃惊。
「唔姆？」
赤红的双眼看了眼我和洛丝。
「……唔姆」
葛贝拉一哼声，突然一个点头。对我说道。
「事也了却了。妾身这便回了。主上应是尚且不回吧」
葛贝拉动作很快。
让洛丝出来之后立马溜进了房子里关上门。
「葛贝拉……」
「告辞。晚膳记得回来」
门合上了，剩下两个人在门外。
我立马知道这是在为我们两个创造机会。
我和洛丝面对面。我忽然静不下心来，移开了视线。
「这……洛丝你有什么事吗」
「是，主人你……没事。只是想出来散个步」
「这样啊」
「是」
这对话也太僵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回想过去，也没什么明显的契机。
自从在这个村子长住，和洛丝在一起的时间增加了，回过神来两人就这样了。有旁人在还好说，现在这样只有两个人，我就感觉静不下心。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以前的我和洛丝在一起的时候，是最让我安心放心的时候。
这或许是第一印象带给我的感觉。
在生死由天，有了今天没明天的树海里生活的时候，洛丝说会保护我。她的献身，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救赎。
像是曾几何时抱着洛丝睡下的那晚。那份安心感，我终生难忘。她只是在我身边，就让我心定神闲。
现在也是一样。
可是，却不仅仅是这样了。
自相遇以来时光荏苒，洛丝变了。
变成女生了。
可爱、阳光、又专一。时不时在人的心间带起一波涟漪。
眼神。
态度。
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她的感情。
不过，洛丝和莉莉、葛贝拉不同，什么都不说。从态度是可以看出点什么，但洛丝对我的态度本就十分正面，态度之中流露出的细微好感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反而难以判别。
可以确定的是，我面对洛丝表现出的态度，会不自觉意识到她是个女生。
在洛丝的身边，让我心动不已。
这份感情是什么。在这个问题出现在脑海的瞬间，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但是，我在这里扣住了。
原来的世界常识在束缚着我——这虽然不是没有，但原因不仅仅是这个。
若是只因为这个还好。
更大的原因在另一边。
那就是我和洛丝至今的关系。
洛丝忠心耿耿。生性乐于侍奉。若是我说什么，她必定会欣然接受。哪怕，她并不觉得对我有意。
这样不行。
就是因为这个，让我始终无法踏出那一步。
某种意义上说，一直珍视至今的主从关系，如今却成为了阻碍。
以致现在两人之间变成了这样，洛丝也不可能没注意到。
「这……主人。我是做错了什么吗」
她不安地问我。戴着白色长手套的手握着围裙的下摆。
「你没错」
我摇摇头。
先不管我那份只能闷在心里的心意，这件事我必须说清楚。
「别误会，洛丝。这应该算是我这边的问题……我也说不好，但是，这不是我心情不好了」
光说这些可能还是不太够，我加上了一句。
「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主人……」
洛丝目瞪口呆。我虽然感觉羞耻难耐，但还是努力不移开目光。
「真的吗」
「是啊，真的」
「这样……啊」
我重重断言，洛丝相信我说的话。
她看起来打从心底放下了心。
「这真的太好了」
表情当即明快的模样好似晴转阴。
这一颦一簇都让我心动不已。
这已经洗不清了啊，我内心只得苦笑。
「洛丝你是出来散步的吧。晚饭还有点时间，一起走走吧」
「好的，主人」
我走在前面，洛丝跟在我的半步后。
她脚步轻快，脸上也是欣然带笑。
聊天中，天也黑了。
夕阳西下，天空如同被墨染黑——前方的道路上，一头鬼影现身在前。
「……诶？」
有个词叫做逢魔之时。
曜日西沉，日落月升，人与魔物相逢。
与夜晚融为一体的黑色皮肤。赤红的头发昭示不吉。
那仿佛要将人从头吞噬殆尽的凶恶笑容中，充斥着杀意和敌意。
「哟，真岛」
圣堂骑士团的一员，『战鬼』埃德加=吉瓦尔什出现了。
「我来收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