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看漏的一切
……这次围绕紫兰发生的骚动中，有两个疑点。
一个是，她隐瞒了什么。
另一个则是，她为什么要隐瞒。
最有可能的『顾虑』这个理由，已经难以说通了。昨天刚犯下过那样的失败，还出现同样的失败，也太不自然了。
那还能是为什么？
莎露比娅对我说。
对于现在的紫兰，我是能够为她做些什么的。
但是，如果是那样，在情况演变到这一步之前，理应能够处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紫兰却不来找我商量。
结果，导致了这次秘密暴露在丽雅和海莲娜面前，明知会这样就更应该来找我了。
这次的事情，是可以避免的。只要冷静考虑，该怎么做，无论是谁都一目了然。这不是紫兰该犯错误的地方。
紫兰不该。
……正是因为我的这种想法，让我忽视了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
◆ ◆ ◆
我找到紫兰的时候，她正孤身一人蹲坐在森林深处。
坦白说，很危险。
这里是世界最大的危险地域，是无数怪物纵横的树海。虽说在三层分类里，这里是名为表层部的最安全领域，但一样有着生命危险。
在这种地方孤身一人，紫兰却对自己的现状毫不在意。
这是源于强悍众所周知的同盟骑士团原副长身份，以及被颂为树海北域最强骑士的自负带来的自傲吗？
不是的。并非如此。
说到底她根本不是这种性格的人，而在谈这个前……自傲这个词，和紫兰现在情况实在是相去甚远。
少女不在意现状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因为她已经顾不上了。
「……上。……不上」
竖起耳朵，可以听到少女的喃喃自语。
一点一点，断断续续地，就仿佛坏掉的收音机。
「接不上。接不上。接不上」
听起来像是要哭出来般。
苍白的面庞上是无尽的绝望。
「接不上……！」
紫兰正拼命试图将掉落的左臂接回去。
但是，不管怎么试都是徒劳。左臂没能接上，手一松开就掉落在地。每当这时紫兰又会重复相同的动作。
将滚落在地的手臂，再一次拾起尝试接上。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就仿佛故障的机械。
不知这份徒劳持续了多久。
「……不行」
突然，紫兰终于停下了动作。
「接不上」
少女呻吟着，慢慢站起身。
「魔力，不够」
说话的声音好似因为焦躁显得很是嘶哑。
「要、找怪物……」
没有为眼罩所掩盖的左眼里，闪烁着被逼上绝路的人独有的疯狂之色。
「没关系。我还，没事」
就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喃喃不休。
这副模样，根本就不正常，本人却毫无察觉。
「只要找到怪物，然后，吃掉……」
话说到这里断了。
因为，她这才发现我正站在面前。
「孝、孝弘阁下？」
脱口而出的是诧异的话语。
「还有莉莉阁下，洛丝阁下也在」
她的独眼扫到了站在我身后的两人。
在山穷水尽的地步无法正常运转的大脑，开始正确认识眼下的事态。
这转变的过程，尽在我们眼中。
「……啊啊，是追过来了啊」
前一刻还呆滞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过数秒的时间里，方才那走投无路的模样便荡然无存。
「多谢，孝弘阁下。看来，我是给你添麻烦了」
声音平静，态度沉着。
方才那副走投无路的模样，就仿佛是海市蜃楼一般。
「万分抱歉，我竟逃了出来。因为事发突然让我有点动摇」
紫兰这么说着，礼貌地低下了头。
因为动摇做错了事，给人添了麻烦所以为此道歉。纯粹，诚实。正可谓是骑士的姿态。
……若是没有见到她刚才那一幕，我或许就会真这么想了。
啊啊。真的，自己的愚昧催的我自己都想吐。
为什么紫兰要瞒下这件事。
个中理由。
刚才的那一幕，便是答案。
紫兰已经走投无路了。她的内心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而这些，我至今连想都没想过。我只认为紫兰是一位高洁的骑士，拥有坚定不移的信念，是个内心坚强的人。
不对。事实的确如此。
可是，我这件事并没有绝对到能够让我盲目。没有人能够在面对任何绝望和恐怖的时候无动于衷。
这是当然的。就算是紫兰，也总有软弱之处。
没错。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却一直没能注意到。
所以，这是我的错。我必须负起这个责任。
我握紧拳头。
莎露比娅已经告诉了我『紫兰隐瞒了什么』。
也告诉了我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是什么。
以及这可能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也是。
我已经知道了，所以也做出了觉悟。
「孝弘阁下？」
或许是感觉情况不对，紫兰讶异地看着我。
但是，已经迟了。我向身后的莉莉和洛丝下令道。
「给我拿下」
两人听到命令，没有惊讶。
而是迅速上前，出手制住了紫兰。
「孝、孝弘阁下……？」
紫兰的抵抗少到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她只顾着为这突如其来的行动感到疑惑，根本没做出什么反应。果然她并不在状态。
失去了单臂，还因为魔力不足而虚弱的身体，是不可能和莉莉洛丝两人为敌的，不过没有抵抗那更好。要在她还不明所以的时候，解决一切。我走近紫兰，拔出腰间的剑。
跨在被仰倒摁在地的紫兰身上，跪坐在地。
「做什么……！？」
到这一步紫兰总算是开始动摇了，眼里倒映出我举起的白刃。
——老爷，若是，你想救紫兰的话……
诚挚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脑海。
——你必须将那孩子彻底粉碎。你有这种觉悟吗？
何必多问。我毫不犹豫地拿剑一划。
锐利的刀刃切开肉身。
「……诶？」
一声讶异传来。
「孝、孝弘阁下……？」
数抹朱红，溅落在紫兰苍白的肌肤上独显艳丽。
那是血。
是从我左手上流下的血。
为此，我一开始就脱下了手甲。洛丝精心制作的剑锐利非常，将我的手掌一字切开。刺痛传来，但已经下定决心的我没有表现在脸上。
我面无表情地，把手伸向紫兰。
数滴血液为紫兰的脸颊更添一抹艳彩。
一般来说，这只是毫无意义的自残行为。但是，仅限眼下的情况，并非如此。
「……啊」
紫兰似乎是终于认识到了现实。她轻吐一口气。
剧变到来。
「啊、啊啊……」
巨大的眼罩下，紫兰那仅露出半边的的脸上，表现出了强烈的饥渴。
就宛如，以我体内流淌的鲜血为一小石所激起的千层浪。
说错了。实际上，正是如此。毕竟这正是，紫兰想要隐瞒的事情。
◆ ◆ ◆
紫兰的不死族身体因为魔力不足，出现了运转不周的状态。
吞食怪物的尸体，能够得到魔力。
这是紫兰昨天说的，可以认为是事实。实际上，这和我们早已知道的事实不存在矛盾。
那，为什么紫兰的手臂会突然断开掉落。
考虑到魔力是能获得的，那么，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
光（·）那（·）样（·）还（·）不（·）够（·）。
这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吞食怪物能获得的魔力微乎其微。而魔力不足的身体，光靠那些根本不可能满足需求，仅此而已。
要吃的话，就必须要挑魔力更加丰盈的食（·）物（·）。
也就是，我。
听莎露比娅说这个的时候，我相当能理解。
打个比方，想想艾莎莉娜就行。在我左手背上发芽的她，突然变异成了独有·怪物降生在世。那正因为她寄生的身体是转移者。
用压倒性的速度击毙敌人，用光剑将怪物群烧成灰烬，化作庄严恢宏的巨大龙体，又或者，利用感应和怪物心意相通。
考虑到这些力量都是魔力带来的，显而易见，转移者的血肉作为魔力源远比怪物高级。实际上，以前工藤陆也看中这点，让属下的怪物吞食转移者变强。
再加上说，我和紫兰之间适性也不错。
我和眷属间的感应是魔力建立的，眷属们的魔力会流向我，这都知道。
那么，反之亦然。比起毫无关系的转移者，她吞食我的血肉摄取魔力的时候效率会更高。
而且，实际上，这个方法已经证实有效。
那是紫兰在奇利亚要塞刚刚化作不死怪物的时候。在让食尸鬼状态暴走的她取回理性的时候，我为了让感应的联系变强尝试和她肉体接触，结果就是肩头被咬了一口。
这件事在强化感应的时候起到了作用，但现在想说的不是这个。
重要的地方在于，紫兰咬了我。
那个时候，紫兰舔舐了我的血液。
就仿佛幼猫啜饮牛奶一般。
又或是，娼妇的发情般。
不同于往常的恍惚表情，就好似妖异之花的绽放。
那是怎么回事，现在我能理解了。
怪物的肉，说到底不过是缓解症状用的替代品。
真岛孝弘的血肉，方才是她最为渴望的食物。
「啊、啊啊啊……」
这就仿佛在眼看就要饿死的时候，面前忽然出现了最为诱人的美味佳肴。理性被轻而易举抛到千里之外也是当然。
「啊……」
紫兰半张着嘴。目光茫然。
伸出头，正要舔舐从我伸出的手上滴落的血液——
「……这样，不行的」
这前一刻，咬紧了雪白的牙齿。
「紫兰，你……」
这实在是超出了我的预计。
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找回理性。
考虑到能够粉碎理性的饥饿至今为止时刻给她带来的巨大痛苦，这份精神力简直非人所能为。
还是说，她对这种非人的行径，竟厌恶到如此地步吗。
也就是说这幅怪物的身躯，竟让她痛苦到这等地步吗。
以前，刚离开奇利亚要塞的时候，路过的开拓村中发生的事情浮现脑海。
——……请三思，孝弘阁下。
那个晚上，紫兰指出了我身体上的变化。
提及我拥有和葛贝拉相同的魔力，警告我再这样下去将会变成非人也非怪物的未知物种，劝告我不该再继续握剑战斗……而我对此充耳不闻的时候，她罕有地激动了起来。
那是为什么呢。
真正害怕变得不再为人的，究竟是谁呢。
我现在似乎能明白了。
「……快住手，孝弘阁下」
她无力地说道。
视线好似恳求般的仰望着我。样子虚弱到像是临终之前。
实际上，这个印象没有错。考虑到之前发生的一切，再这么放任下去，不久紫兰肯定就会无法维持身体。啃食怪物充其量只是对症疗法。只是权宜之策，哪怕能够阻止继续衰弱，也无法促使恢复。虚弱到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期待会有疗效了。
要救她，必须要让她喝下我的血。
哪怕，这会深深伤害到她。
「……抱歉，紫兰」
我将满手的鲜血，凑到紫兰的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