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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孤电的术士』



  「嗯……唔……唔?」

  牧牛妹感觉到细微声响和有东西在动的气息,迷迷糊糊睁开眼。

  全身僵硬,体温偏高,喉咙阵阵发疼,头很痛。

  ──我睡著了?

  她趴在桌上,正准备坐起身──毛毯便从肩膀滑落。是舅舅帮她盖的吗?

  天已经亮了,冷飕飕的空气令人打起哆嗦。

  牧牛妹揉眼看著清晨的白光透进室内。

  「──!?」

  瞥见一道缓缓移动的影子,令她吓得缩起身。

  喉咙深处发出紧绷的声音,但她很快就想到那个人影会是谁,放松下来。

  「什么嘛,原来是你……」

  「醒了吗。」

  他好像把皮袋之类的东西放到了桌上,发出喀啷声。

  牧牛妹按著心脏狂跳的胸口,吁出一口气。

  「……欸。都回到家了,把铠甲脱掉吧?」

  她用困惑、困扰的语气试著建议。

  他简短回答「不能大意」,牧牛妹却无法理解。

  因为不明白,她抬起屁股准备起身。

  「啊,对了。我煮了──」

  「不必。」

  我煮了饭──话还没说完,就传来他简短的回应。牧牛妹瞬间哑口无言。

  「马上就要出门。」他接著说。「杀哥布林。」

  「咦,可是……」

  牧牛妹不知所措,视线游移。

  眼前依旧是熟悉的饭厅景色,只是有某个裁成人型的东西立于其中。

  她咽下唾液,声音有点在颤抖。

  「……你才刚回来……对吧。」

  「今天处理了其他事。」

  他用十分低沉、平淡的语气说道。

  他──大概跟谁讲话都是这样,不只是对自己。

  但不知为何,牧牛妹觉得这听起来有如在黑夜中吹过草原的一阵风。

  「之后要去工作。」

  他如此说著,大剌剌地从牧牛妹身旁走过,将手伸向大门。

  「啊,可是,房间、我打扫好了──那个,床单那些也洗乾净了……」

  「是吗。」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开门,关门,留下她一个人待在室内。

  她连「劝你最好睡一下」、「劝你最好吃点东西」,都没能说出口。

  唉──她叹著气又坐回椅子上。忍不住趴到桌上。

  「……搞不懂。」

  她之前才决定要加油,也决定不再磨蹭下去。那么,该做什么才好?

  牧牛妹完全不懂,额头靠在还留有自己体温的桌子上。

  ──他真的一天到晚出门耶。

  对在外工作的人来说或许理所当然,但她觉得他不在家的时间还比较长。

  他的工作就是这样吗?

  牧牛妹心不在焉地想著,还是想不通。

  直到五年前,爸妈总是在家里陪她。在那之后,舅舅也一直陪著她。

  而父母经商的小孩又如何呢?思及此,她发现自己不只名字,连人家的长相都想不起来。

  「唉……」

  牧牛妹深深叹息。这时传来地板发出的吱嘎声。

  「干么一早就在叹气?」

  「舅舅……」

  牧牛妹心想「我怎么发出这么窝囊的声音」,坐起身向舅舅道早。

  刚睡醒的舅舅一面活动僵硬的身躯,一面无奈地念了句「真是的」。

  「睡在那里会感冒喔。」

  「嗯。我知道……」

  ──可是我在等他。

  她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缓缓站起来。

  「我去准备早餐……虽然只是把昨天的汤热一热。」

  「嗯,麻烦你了。」

  舅舅坐到饭厅的椅子上,牧牛妹则移动到厨房。

  她穿上围裙,蹲下来看向炉灶。

  里面除了放著小小的陶器盖子外,没有任何温度,只剩冰冷的灰。

  牧牛妹先动手清出灰烬,装进壶里以免洒出。

  毕竟灰可是能拿来擦锅子、洗衣服的好东西。洒出来太可惜了。

  清乾净炉灶后,再将木柴和用来助燃的稻草叠进去。

  之后只要拿掉陶器的盖子,用风箱往昨晚烧剩的火种送风即可。

  幸好火种顺利燃烧起来,点燃炉灶里的火。

  「这样就行了。」

  牧牛妹轻轻拍掉手上的污垢,站起来。

  「……嗯?」

  这段期间,舅舅注意到桌上的皮袋。

  牧牛妹听见舅舅疑惑的声音,从厨房探出头。

  「啊,好像是他留下的。」

  「怎么,回来了吗?」

  「马上又出去了。」

  牧牛妹腼腆一笑──不,是苦笑。她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便返回厨房做菜。

  将锅子放到炉灶上加热,顺便串起面包拿去烤。

  「……住宿费吗。」

  喀啷喀啷的金属声响起。似乎是舅舅打开了袋子,从中取出钱币。

  匆匆一瞥,虽说全是铜币和银币,里头装的金额还不少。

  牧牛妹惊呼出声,舅舅看了她一眼,叹著气说:

  「明明不常在这过夜,还真是守规矩的家伙。」

  「他果然很忙吧?」

  她无意义地──不,其实有意义──搅拌著锅里的汤,一面询问。

  「虽然冒险者……不太会给我很忙的感觉。」

  「谁晓得呢。我也没认识几个冒险者。」

  「这样呀。」

  牧牛妹简短回答。

  那么,只要继续跟他相处下去,就会明白了吗?

  例如冒险者过著什么样的生活,怎么做才能帮助他们──

  此时舅舅说的话传入蹲下来检查火势的牧牛妹耳中。

  「搞不好是交女朋友了。」

  「──!」

  牧牛妹感受到一股连自己都不明白原因的冲动,从地上弹起来。

  与惊讶地看著她的舅舅四目相交。

  「怎、怎么了……?」

  「没、没有,没什么──……」

  呃,怎么会。有点晕头转向,她的思绪乱成一团。

  「不、不过,女朋友……不太、可能……吧?」

  为什么呢?声音不受控制地拔尖了。舅舅回了句「大概吧」,接著说:

  「毕竟他完全没在打理外貌。」

  「对、对嘛!」

  牧牛妹放心地吁出一口气──……

  「但他正值那个年纪,又会赚钱。这样的话,也有可能都泡在娼妇那──……」

  听见接下来这句话,她红著脸将沉淀在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绪吼出来。

  「我讨厌舅舅!」

  她就这样在冲动驱使下扯掉围裙扔出去,冲到屋外。

  留下拿著她扔掉的围裙,一脸不知所措的舅舅。

  他错愕地看著手中的围裙与大大敞开的家门,杵在原地。

  「……」

  舅舅无所适从地玩著围裙,望向天花板,可怜兮兮地嘀咕道:

  「……搞不懂。」

  真的搞不懂青春期的女孩──……是吗,那孩子也到青春期了啊。

  「……不该提娼妇这种话题的。」

  他从椅子上轧然起身,走向被侄女扔下不管的厨房。

  检查火势、探头看向侄女刚才还在搅拌的锅子。里头是昨晚的菜。

  「不过……」

  要说搞不懂,那个年轻人也一样。

  他们并非素不相识。尽管有些模糊,他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

  他还活著。成为了冒险者。侄女很关心他。这些都不成问题。

  问题在于──

  「……哥布林杀手吗。」

  专杀小鬼之人。小鬼杀手。

  听说他被人这样称呼,也如此自称。

  他明白冒险者是靠名气吃饭的,所以常帮自己挂上这类夸张的别名,可是……

  「──希望别害那孩子遇上什么怪事……」

  他下意识喃喃自语,觉得自己像个女儿被怪男人拐走的父亲,皱起眉头。

  总觉得,这种想法对妹妹和妹夫有些失礼。

  §

  哥布林杀手在公会的酒馆买了苹果酒,沐浴在朝阳下赶路。

  『时候不早了。』孤电的术士昨日这么说。『你明天早上再来。』

  哥布林杀手有点后悔没询问她正确的时间。「早上」指的是几点?

  他思考片刻,决定大清早就过去。不方便的话只要在那边等就好。

  幸好酒馆为了服务清晨出门的冒险者,已经开店了。

  圃人(Rare)厨师大方地把苹果酒卖给他,那瓶酒现在挂在他的腰部摇晃。

  哥布林杀手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前进,过没多久便抵达河边。

  和昨日一样的地点,有栋一样的小屋。

  不可思议的是,沐浴在晨光下,小屋给人的感觉还是跟昨天一样。

  水车吱吱嘎嘎转动著,烟囱正在冒烟。一栋小小的屋子。

  让人有种这幅景色是被裁切下来的画作的感觉。

  他想了一下,走到门口,随便地扣响黄铜制门环。

  接著屋内便传来「噢,门没锁,进来吧」的声音。

  哥布林杀手打开门,踏入依旧昏暗的屋内。

  他穿梭于缝隙间,在连窗户都被书本及杂物遮住的屋内前进。

  她──孤电的术士跟昨天一样,埋首于杂物中,在昏暗的房间最深处玩纸牌。

  「窗边湿气重,所以我其实不是很喜欢把书放在那。」

  她像在辩解般说道,喉间发出咯咯笑声,坐在椅子上转过来。

  「你觉得我看起来在玩吗?」

  她面向站在身后的哥布林杀手,把手中的纸牌展开成扇形。

  「贤者与赌徒存在共通点。这也是我的研究之一,类似编纂魔法书吧。」

  孤电的术士把纸牌整理好,叠在一起,奸笑著进入正题。

  「那么,要谈报酬对吧?虽然我昨天自己说早上,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过来了。」

  「要等你吗。」哥布林杀手问,她摇头回答「不用」。

  「时间是会不断流逝的。要谈事情的话当然越早越好。」

  不过,你想要哥布林的知识啊──女人忍不住笑出声,眼角泛泪。

  「我还以为一个男性新手冒险者,有七成机率会说想要我的『身体』呢……」

  她笑得肩膀颤抖,哥布林杀手默默等待她笑完。

  过没多久,她用白皙手指擦掉眼角的泪水,嘴角依然在抽动。

  一刻意扭动身躯,衣服便紧贴在上面,突显出身体曲线。

  比起不在乎穿著打扮,似乎更接近没必要花心思在这之上。

  「我对自己的女性魅力还算有自信的说。」

  「是吗。」

  「剩下两成是想要魔法道具。最后一成则是我的知识。」

  「是吗。」

  「……你真是出人意料耶。」

  「是吗。」

  哥布林杀手无言以对,始终给予同样的回应。

  虽然他现在不会因为聊到男女关系而动摇,还是不晓得该做何反应。

  到头来,他低声沉吟、陷入沉默。也就是采取和平常一样的态度。

  孤电的术士见状,以手撑颊,叹出忧郁的一口气,交换翘著的脚。

  「你不问我『如果我说想要你的身体,你会怎么做』吗?」

  「你想被问吗。」

  「问一下嘛。」

  来来来──她像要讨抱似的展开双臂,哥布林杀手「呣」了一声。

  「如果我说想要你的身体,你会怎么做。」

  「先用幻术让你玩个尽兴,再用忘却术把记忆变得模糊不清,慢走不送。」

  「是吗。」

  哥布林杀手如此回答,脑中突然浮现疑惑,歪过头。

  「不算诈欺吗?」

  「所谓价值并非绝对,而是相对性的。」

  孤电的术士随口掰了个理由,眯起镜片底下的双眼。

  哥布林杀手稍事沉思,最后判断这段对话没有意义。

  跟师父常玩的猜谜一样。言语表层的意思本身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

  该解读的是言外之意吧。

  ──原来如此。确实是相对的。

  「那么。」

  哥布林杀手得出答案,将挂在腰间的酒瓶放到桌上。

  「这东西对你来说有价值吗。」

  「你昨天也带了一瓶给我耶。算了,反正收下也不会有损失。」

  放在她桌上的崭新酒瓶,已经喝掉一半以上。

  尽管如此,她身上却不带酒味,只有甘甜的苹果香。

  连喝醉的迹象都没有,她咯咯笑著说:

  「关于哥布林,和哥布林有关的知识……对吧?」

  「没错。」

  「哎呀,你来得正好。」

  孤电的术士拿起苹果酒,轻吻一下后将它放到桌子的角落。

  然后抽出一叠羊皮纸,夸张地拍掉上面的灰尘。

  「这东西被我放了一阵子。」

  她又用像在辩解的语气说道,呼出来的气息带著苹果香。

  「其实,我接了修订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的委托。」

  「……」

  哥布林杀手思考了一瞬间后询问:

  「公会的吗。」

  「他们会定期制作勘误表(Errata)和修订版,这很费工的。」

  怪物的生态会随时间变化──哥布林杀手也听说过。

  不过,要将世界法则全数正确地掌握并记录下来,以人类的力量来说想必不可能。

  觉得自己「理解了」不过是自以为是,大部分的人却没有自觉。

  「这委托是恩师介绍的。搞得连我都要负责其中几页,超级头痛。」

  『所以?写自己想写的东西碍著你了?啊?有意见吗!』

  那名年迈的圃人也常常大叫著在本子上写东西。

  有一次,哥布林杀手问他「你在写什么」。

  『诗。』师父是这么回答的,『你会写诗吗?读得懂诗吗?』还连带损了他一顿……

  听见她提及恩师一词,这段回忆忽然浮现脑海,又立刻被他拋到脑后。

  哥布林杀手凭藉自身的智慧推测,迅速说出他想到的答案:

  「哥布林的部分吗。」

  「没错,哥布林的部分。」

  她点点头,朝哥布林杀手探出身子。

  距离近得嘴唇几乎碰到铁盔。

  哥布林杀手透过面罩的缝隙,凝视她的双眼。

  「我想解剖尸体,观察他们的生态。相关情报会第一个提供给你,所以。」

  她的双眼在镜片底下如深渊般摇晃。双唇吐出苹果味的话语:

  「──你的专长是杀(Slay)哥布林对吧?」

  §

  简而言之,那是一件彻头彻尾的常见委托。

  听说位在边境的农村外,出现了哥布林。

  只有这点程度的话,倒还可以用「常有的事」带过去。

  毕竟离上一场战争过了五年。残存的小鬼四处乱晃并不稀奇。

  最后终于发生前往村外办事的村姑险些遭袭击的事件,村里的年轻人听了大为恼怒。

  他们之中有人加入军队,参加了那场战役,也有人从长辈口中听说过。

  仓库里有农具,只要找一下,也翻得出老旧的武器。人手也足够。

  足以赶走再三潜入村庄的哥布林。

  问题是之后。

  年轻人找到哥布林的巢穴,气势汹汹地想冲进去大开杀戒。

  村长阻止了他们。

  村长表示「年轻人没必要冒险。去雇冒险者」。

  「意思是,这是典型的……不对,固定的(Template)模式?」

  「是这样没错。」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

  「虽然村姑没被掳走……但是这样没错。」

  白天的森林依旧昏暗,两人一面交谈,一面走在没有开辟道路的森林中。

  哥布林杀手拨开杂草,沿著数日前年轻人乱踩出来的痕迹前进。

  神奇的是,孤电的术士拖著长长的斗篷,下襬却没有勾到枝叶。

  从那彷佛在散步的步伐来看,她搞不好比哥布林杀手更游刃有余。

  ──不是技术(Skill),而是力量(Level)的差距吗。

  哥布林杀手瞥了哼著歌走在后方的她一眼,下达结论。

  对了,不晓得她有没有加入冒险者公会?有的话等级又是第几阶?

  由于对此没有太大的兴趣,哥布林杀手乾脆地拋开这个疑惑,忘记了。

  「倘若如此,哥布林的群体说不定也有分等级。」

  反而是接下来这句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孤电的术士看起来没有要与他对话的意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次是初期对吧?居无定所的哥布林想掳走女人,因为他们企图扩大规模。」

  规模和气焰愈发成长,大胆袭击村庄,这是第二级。她扳起手指计算。

  「到了不久后的第三级……」

  「村子会灭亡。」

  「嗯,没错。」

  她点头肯定哥布林杀手说的话,有如一名教师。

  「受到魔神、邪教、暗人(Dark Elf)等不祈祷者的薰陶演变至这个地步,应该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孤电的术士喃喃道出自己的想法,拿起腰间的酒瓶含住。

  她发出吞咽声,「噗哈!」呼了口气,将酒瓶拿开,牵出一缕银丝。

  舔去沾到唇上的几滴酒液,「那么──」她续道:

  「不晓得有没有第四级呢?」

  「……」

  「这感觉是你会问的问题,但我从来没听说过如此庞大的群体。」

  哥布林王国。听见她如歌唱般哼出这句话,他默默踩乱脚下的杂草。

  「自私自利又暴力才是小鬼。就算有王统治也会马上四分五裂,或是一下就被军队讨伐吧。」

  「还有冒险者。」

  哥布林杀手简短说道,声音比想像中还低。他又补充一句:

  「大部分情况下。」

  「也对,毕竟有史以来从未出现过完美无缺的机构嘛。不管是祈祷者或不祈祷者。」

  孤电的术士发出愉悦笑声。

  没多久,他们在森林深处发现一座隆起的小山丘。

  不,说山丘有点不对。

  那是长著青苔、上方覆盖泥土及杂草的坟墓。

  称之为坟山或许更加贴切。

  大概是许久以前不知名的国王或武将吧,时至今日,他们的坟墓已连一点痕迹都不剩。

  入口处有只小鬼,手握长满红色铁锈的短枪,正打著呵欠巡逻……

  「真是,这些家伙根本看不出东西的价值。」

  孤电的术士语气并没有字面上那么生气,反而像乐在其中。

  她接著对哥布林杀手眨了下眼:

  「你怎么看?」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他和孤电的术士一起躲在草丛中,观察情况。哥布林又打了个呵欠。

  结论很简单。

  「杀掉。」

  「再多等一下,说不定他就会换班或偷懒而主动回巢穴啰?」

  孤电的术士抬头瞄向被树木遮挡,应该是太阳所在的方位。

  「况且他看起来很想睡。说不定是夜行性?」

  「或许。」

  哥布林杀手谨慎地将她说的话记在脑中,检查自己的武器。

  他又思考了一次,制定行动计画,以及失败时该采取的对策。没有问题。

  「不过,要杀。」

  「为何?」

  孤电的术士兴致勃勃地问,彷佛在调侃他。哥布林杀手回答得毫不踌躇:

  「不管怎样,哥布林就该杀光。」

  「原来如此?」

  那么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本事吧。孤电的术士喃喃道,哥布林杀手将她留在身后,展开行动。

  他调整呼吸,一口气冲出草丛,投掷小刀。

  「GOROGO!?」

  哥布林还没来得及大叫「发生什么事」,小刀就刺进肩膀,痛得哀号。

  哥布林杀手啧了一声。他本来瞄准的是喉咙。

  他拔剑出鞘,直接扑过去将剑刃插进小鬼颈部。

  「GBRROB!?GOB!?」

  哥布林吐著血奋力挣扎,枪柄抵住哥布林杀手的肩膀。

  但他转动剑刃,搅烂小鬼的咽喉后,哥布林抽搐了一下就不动了。

  「一。」

  「漂亮。」

  孤电的术士拍著手,走向被血溅到、在尸体旁边吁出一口气的他。

  「喉部果然是要害。跟人类差不了多少嘛?总觉得比较接近圃人。」

  「不晓得。」

  哥布林杀手拔出射偏的小刀,用小鬼的缠腰布擦去血脂。

  同时也将用来搅烂喉咙的剑刃擦乾净,收回剑鞘。

  最后拿走小鬼的枪,检查状态。

  枪尖生锈了,没办法突刺,倒是可以当棍棒用。他将枪背到背后,插进腰带固定。

  「有时也会没彻底杀死。」

  「这样啊,没能成为致命一击(Critical Hit)吗。有意思。」

  她用手杖前端检查尸体,掀开缠腰布偷看,咯咯笑著。

  过没多久,孤电的术士说声「好了」,雀跃地抬起头:

  「解剖的乐趣留待之后再享受,进巢穴看看吧!」

  「嗯。」哥布林杀手嘴上这么回答,却没有立即行动。

  他透过铁盔,紧盯著孤电的术士。

  「怎么啦?」

  她任凭他看著,扬起嘴角,撩人地歪过头。

  一股甜蜜的苹果香飘散出来。

  「……女人的味道说不定会被发现。」

  「哦──」明明自己有可能被盯上,她却兴奋得两眼发光。

  「他们鼻子很灵吗?明明住在这种显然又脏又臭的洞穴里。」

  「有一次,照理说他们没看见也没听见……」

  哥布林杀手回想起在第一场战斗中学到的教训。

  「……还是发现了我。」

  「──原来如此。」

  她点了点头,忽然脱掉披在身上的斗篷。

  穿在斗篷底下的是长及肚脐的短衫,以及偏短的裤子,突显出柔和的身体曲线。

  「帮我拿一下。」

  她把斗篷扔给哥布林杀手,从腰间抽出弯成神秘弧度的匕首。

  然后一口气朝小鬼尸体挥下,剖开丑陋肥大的小腹,抓出内脏。

  用双手掬起混浊的血液,像在沐浴般抹遍全身。

  「因为我很喜欢那件斗篷。不过──嗯,这样应该就行了。」

  她展开双臂转了几圈,有如在展示漂亮衣裳的村姑。

  「如何?」

  「大概。」哥布林杀手说。然后又补充道:「没问题。」

  「鼻子的构造,就是设计成不会特别留意同胞和平常使用的物品的气味。」

  她从哥布林杀手手中接过斗篷,像是要除去全身水气般用力甩过后才披上。

  「你也已经不会在意全新的皮革和金属气味了吧?」

  「嗯。」

  哥布林杀手点头,望向坟墓入口。

  「但,哥布林会。」

  「没错!」

  孤电的术士满意地笑著拿起手杖。

  「那么,赶紧出发吧!」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迈步而出,孤电的术士则跟在后面。

  空气中彷佛飘著淡淡的苹果香。

  肯定是错觉。

  因为在哥布林的巢穴,他从未感受过哥布林恶臭以外的味道。

  §

  哥布林杀手在黑暗中定睛凝视,叹气。

  他从杂物袋取出火把,用绑著圆盾的左手握紧。

  「混在暗处行动不是比较好?」

  「那些家伙夜晚也看得见。」他简单回答凑过来的孤电的术士。「我看不见。」

  没必要特地让自己置身于不利之中。

  「这样啊。」

  孤电的术士兴味盎然地说,噘起嘴。

  「说不定与夜间视力无关,而是凡人(Hume)和小鬼所见的世界不同。」

  她自言自语著。哥布林杀手专心倾听,却无法理解。

  孤电的术士发现他听不懂,「噢噢」点了点头笑道:

  「对你来说,重要的大概是哥布林能在黑暗中视物,而非夜晚。」

  「是吗。」

  他将这句话刻在脑海。不是夜晚,而是黑暗。差别很大。

  「对了,哥布林这种生物会用陷阱吗?」

  火把照亮周围的景象,她看著遗迹的墙壁问。

  「上一版的怪物辞典有写到一些这方面的知识。」

  「有次他们穿墙出来。」

  哥布林杀手一面戒备,一面回答。孤电的术士眯起眼。

  「煎培根的声音(注:出自科幻大师Robert Anson Heinlein名著《星舰战将》,形容外星生物「虫族」掘地时的声响。)吗。」

  「……什么?」

  「请继续。」

  「……」

  从坟墓外观推估出的大小,以及现在位置、通道宽度、墙壁厚度。

  以小鬼的力量弄得垮吗?他思考著,却仍无法预测。需要戒备。

  「还有地洞,或埋伏。」

  「实在很单纯。说到洞窟,果然就是要让墙壁或地板崩塌……一旦他们学到经验,或许连遗迹里的陷阱都……」

  「不可能会用──这种小看他们的想法,我从来没有过。」

  「视居住环境而定的意思吗。使用方式只要亲自学习就好,不同地区的陷阱也不同,例如雪和沙漠──……」

  孤电的术士自言自语著,陷入沉思,接著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篇幅没多到可以写这么细呢。应该只会有『能使用原始的陷阱』这行字。」

  孤电的术士满意地笑了,指向上头挂著生物尸体示众的柱子。

  杀掉,吃掉,侵犯,彷佛要炫耀其成果的哥布林象徵。

  「于是这股恶臭、立足点、巢穴之狭窄、小鬼的恶意等细部事项,书上都不会记录。」

  哥布林杀手思考片刻,说「并不仅限于哥布林」。

  她轻笑著回应「因为所谓的『全书』就是如此」。

  孤电的术士的话语如歌声般传出,沿路未曾停歇。

  这让哥布林杀手完全静不下心。

  他不停环视周遭,竖起耳朵,集中精神注意细微的动静。

  身旁有除了自己和小鬼以外的声音、气息,有什么东西在动。

  ──无法集中?

  不,怎么可能。仅仅是多了一、两件事要注意罢了。

  哥布林杀手将带著腥味的湿润混浊空气吸满肺部,缓缓吐出。

  秽物黏在鞋底,每走一步都会差点制造出脚步声。必须留意。

  对了,这女人走路简直没有半点声响──

  「哦?」

  她突然发出惊呼,停止说话,哥布林杀手也停下脚步。

  「怎么了。」

  「你看这个。」她用杖指向脚边的秽物。「是野兽的粪便。」

  哥布林杀手蹲下来,毫不犹豫伸出装备了皮护手的手指触摸。

  这个形状他有印象。很小的时候姊姊教他的。

  「不像哥布林的……」

  「嗯,不是呢。这个大概……」

  话说到一半,她望向坟墓的通道深处。

  哥布林杀手也慢了半拍用火把照亮该处。

  只有墙壁和地板在火光下摇曳,看起来有如线框(wireframe)。

  此外,还有在远方回荡的细微声响。这是──……

  「是狼。」

  野兽的低吼声。

  「会法术吗?」

  哥布林杀手低声询问,她回答「这么小看我很伤脑筋呢」。

  「真不想被人以为魔法师只会扔火球射闪电。不过──」

  孤电的术士从怀里掏出纸牌洗著,轻浮地笑了:

  「我现在的身分可是委托人喔。该想办法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是吗……!」

  在火光照耀下,他望见两只狼发出咆哮,踩著地上的秽物冲过来。

  走到现在都没遇过岔路,看来只能迎击了。枉费他刻意隐密行动。

  他将闪过脑海的思绪保留起来,直接挥出左手的火把。

  一声哀号传来,扑向他的第一只狼被横向一扫,撞在墙壁上。

  哥布林杀手没有收回代替棍棒使用的火把,右手接著拔剑砍向前。

  「嘎……!?」

  可惜狼的冲击在速度与体积加持下,威力占了上风。

  他往狼的肩膀到胸口一带砍去,却被毛皮挡住,没能造成致命伤。

  狼藉著冲劲撞向哥布林杀手,将他扑倒在地。

  剑自手中松脱,掉落在石地板,铁盔压得秽物溅起。

  散发出血肉腐臭味的牙齿,瞄准他的颈部咬得喀喀作响。

  ──被咬断喉咙就完了……!

  哥布林杀手当机立断扔掉火把,硬是用左手的盾挡住狼牙。

  从墙上摔到地面的狼也重整态势逐渐逼近。没时间了。

  他放弃捡回佩剑,握住背上的枪。

  「可、恶……!」

  利用杠杆原理,将腐朽的枪柄折成两半,反手用根部的石锤头砸向狼的眼球。

  惨叫声响起。他抓住想往后跳的狼腿,再度将锤头捅进眼窝,搅烂脑髓。

  「…………下一只!」

  他推开口吐白沫、不停抽搐的狼,站起身。

  另一只狼滴著口水,高高跃起扑向他。

  他蹲低身子向前打滚,从下方闪避,左手抓住掉在地上的火把。

  「喔喔……!」

  哥布林杀手在转身同时,将火把刺向狼的腹部。

  一声哀号传来,肉与毛皮烧焦的刺鼻气味伴随黑烟传出。

  当然,火把本来的用途并非武器。这种用法会让火立刻熄灭。

  他却把烧剩的部分塞进狼口,给予致命一击。

  「……哇喔。动作真俐落。」

  「主戏在后头。」

  哥布林杀手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拾起剑,左手从杂物袋里拿出新的火把。

  「『阿尔马(武器)……印夫拉玛拉耶(点火)……欧菲罗(赋予)』。」

  此时忽然响起弹指声,空中冒出火花。

  散发磷光的火苗飘到火把上,转眼间燃烧起来。

  孤电的术士抬起长靴鞋跟,踢了下名为小鬼巢穴的混浊土地,满意地笑了。

  「以红色魔力之名祝福你。好了好了,请你保护好委托人喔?哥布林杀手先生。」

  「行。」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摆好架式,迎接与脚步声一同从暗处逼近的军势。

  穿戴廉价铁盔、骯脏皮甲,拿著不长不短的剑和火把,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

  「哥布林,就该杀光。」

  战斗揭开序幕。

  §

  「GOROB!GOROBG!」

  「GOOROGGB!」

  是冒险者。没用又懦弱的冒险者。还有女人。杀掉。侵犯她。

  哥布林们喷著骯脏的口水,拿著各种武器蜂拥而上。

  哥布林杀手在狭窄的通道上迎敌。

  「二……三!」

  「GGB!?」

  「GOROG!GBBGB!?」

  他将孤电的术士护在身后,用圆盾挡住哥布林挥下的生锈短剑,举剑突刺。

  踢飞仍在抽搐的第一只,藉以干扰立刻袭来的第二只。

  随后掷剑扔向悠哉的第三只,动作从未间断。

  「GBGB!?」

  「四──五!」

  他拔出插在圆盾上的短剑,在第二只推开碍事的尸体时,用剑柄敲碎他的头盖骨。

  哥布林从甩动四肢倒地的小鬼手中捡起棍棒,砸烂第四只的脑袋。

  「GOROGORB!?」

  这样加上一开始的哨兵,就是五只。

  虽然只会乱挥武器、一味攻击他的盾,哥布林的攻势却不见减弱迹象。

  「哇啊,真有魄力。我说不定会爱上你喔。」

  始终袖手旁观的孤电的术士笑道,语气毫无诚意。

  「不过想单靠数量压倒敌人?是很符合哥布林的作风没错,未免太幼稚──唉呀。」

  她发出宛如戏剧出现意外转折时的惊呼。

  「GOROGB!」

  「GBB!GROGOB!」

  哥布林杀手啧了一声。这阵叫声是从背后传来的。

  入口方向也有哥布林群体──被包围了!

  「原来如此。虽然无法穿墙,这样一来效果也差不多。大概有后门吧。」

  「靠墙站!」

  「是是。」

  哥布林杀手大喊,待孤电的术士乖乖移动后便站到她身前。

  他右手持棍棒,左手持火把,略微张开双臂,威吓两侧的哥布林。

  只要不会遭到来自背后的袭击,这样就能保护她──在自己还活著的期间。

  「六!」

  「GOBOGOR!?」

  他以棍棒牵制右侧的小鬼,再将火把当成棍棒用,殴打左侧的小鬼。

  火把上的魔法火焰立刻吞噬哥布林头部,将他烧成焦炭。

  「GGGOB!?」

  「看吧?不是只会扔火球对不对?」

  《火焰赋予(Enchant Fire)》。

  哥布林杀手对她低吟出的法术名称没有兴趣。

  他踹倒哀号著不断挣扎的哥布林,随即用火把的火点燃棍棒。

  哥布林杀手高举燃烧中的两把武器,接连击倒小鬼。

  「七……八!九!……十!」

  往右,往左。每当挥动燃烧著的武器,火粉都会在空中拖出一条形似尾巴的红色轨迹。

  杀小鬼虽然用不上魔法武具──魔力火焰倒是足以让他们的行动产生犹豫。

  熊熊燃烧的诡异兵器令小鬼不敢冒进,哥布林杀手则迅速发动攻势。

  「GGGBGOR!?」

  「GOB!?GGOBOGOG!?」

  哥布林肉烧焦、哥布林血蒸发的臭味弥漫,脑浆与头盖骨混在一起飞溅。

  「是说,把这法术用在棍棒上还真奢侈……」

  哥布林杀手注意到孤电的术士这句话,是在棍棒顶端的火焰消散时。

  他击毙的小鬼已经来到第十只,而且也停止出现了。

  哥布林杀手深深吐气。

  他大口喘息,甩掉妨碍视线的汗水。自己没事。她也毫发无伤。

  但火把及棍棒实在不堪再用,他便随手扔到地上。

  接著踩断尸体的手指,拿走看起来相对正常的剑做为替代武器。

  「……还有、多少。」

  体力问题本来就非一朝一夕能解决──他深深体会到锻炼的必要性。

  一面努力调整呼吸一面询问,孤电的术士悠哉回答:

  「这个嘛,根据村人的证言和遗迹入口的足迹数量,应该差不多了吧。」

  她把剥落的壁材当成椅子,坐在上面咯咯笑著。

  「话说回来,你还满厉害的耶。我好像终于快爱上你了。」

  「是吗。」

  「哎呀,真冷淡。」

  「只要是玩笑话,我都不打算当真。」

  「竟然无法用言语蛊惑人心,我快丧失自信了……噢,好像来啰。」

  用不著她说,哥布林杀手也听见了那阵声响。

  「咚」、「咚」的沉重步伐。从遗迹深处传来的跫音,前几天他也曾听过。

  堵住整条通道的巨大身躯──不,不仅如此。还有个影子藏在他脚边移动。

  「乡巴佬(Hob)和…………」

  「…………喔喔,所谓的萨满吗。即将进展到第二级的意思。」

  一脸愚钝的巨大哥布林。

  脚边则是一脸狡诈的持杖哥布林。

  看不出谁是头目。不过,可以知道这群哥布林的老大们总算现身了。

  孤电的术士得意地喃喃著:「也就是说,刚才的柱子是图腾柱之类的东西。」

  哥布林杀手不知道这件事。哥布林杀手的著眼点不同。

  大哥布林手上,拿著盾。

  人形的盾。宛如四肢被往不合理方向折弯的人偶。

  「啊……咿……」

  没听说有村姑被抓走。是流浪者或旅人吗。

  大哥布林挥动盾牌,故意让他们看见上面的女性。乳房撞上墙壁,女性尖叫出声。

  哥布林们咧嘴大笑。

  他们似乎一点都不在意伙伴丧命,嘲笑著那面惨不忍睹的盾牌,以及肯定下不了手的冒险者。

  「…………」

  孤电的术士咕哝著「喔喔,好过分」,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不晓得有没有怀孕。呣,真想观察胎儿的状态。」

  哥布林杀手无视她,调整呼吸。

  他慢慢举起手中的剑。

  视野晃动著。停止呼吸。瞄准目标。手臂稍微低一点。就一点。

  透过先前的战斗,他明白了一件事。

  ──这些家伙不懂盾牌的用法。

  「GOROGOBOGOR!?!?」

  哥布林──大哥布林发出难听的含糊惨叫。

  那家伙八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是难以置信。

  哥布林杀手掷出的剑,刺中盾牌遮盖不住的巨大身躯胯下──……

  「喔喔!」

  他将右手伸向背后,抓住那把断枪的枪尖,跳起。

  哥布林萨满看见大哥布林的丑态,大叫著举起手杖。

  「GOBOOGOB……!」

  「他要用法术了!」

  孤电的术士出声警告。没问题。他知道。

  「GOROOOGOB!?」

  「唏咿……!?」

  大哥布林将手中的俘虏甩了好几圈扔过来,他用单手接下。很轻。绊不住他。

  哥布林杀手大大跨前一步,同时单手挺出枪尖。

  「十、一!」

  「GOBOOROG!?GOBOG!?」

  距离够近了。且无论对方的要害在何处,念咒的器官都一样。口与舌。破坏咽喉。

  哥布林萨满发出含糊的惨叫声,生锈的枪尖碎掉一半,深深贯穿喉头。

  他踢倒吐著血沫挣扎的小鬼,踩过去,面向大哥布林。

  「GORGGBBBB……!」

  「十二……!」

  双手已空。但武器近在眼前。

  面对痛得扭动身躯的乡巴佬挥来的巨臂,哥布林杀手踹向他两腿之间。

  「GOOBBGBGRGBG!?」

  当然是连剑一起。

  藉由柔软的触感,可得知朝体内深埋至剑锷的尖刃刺中了内脏。

  ──但这种程度杀不死你。

  「GOROGBB!?!?」

  他让俘虏躺下来,袭向满地打滚的大哥布林。

  左手的圆盾挥落。如果把它磨利一点应该会更轻松。他稍作反省。

  金属制的边框,深深剖开大哥布林的头盖骨。再一击。脑浆喷出。

  大哥布林又抽搐了几下,发出临死前的哀号,肥胖的四肢僵直不动。

  这样就结束了。

  §

  劈啪作响的火焰旁,弥漫混在烟雾中的腐臭味。

  昏暗的遗迹内部被比方才更加浓烈的臭味笼罩,令人反胃。

  「那里是胃,这是小肠……这点程度你知道吧?」

  「嗯。」

  「要分析食物的话就看这两处。这边则是膀胱、精巢。男人的那话儿。是要害喔。」

  孤电的术士用布遮住嘴,手持如猫爪般弯曲的刀具──手术刀嘀咕道。

  她胡闹似的说这只小鬼很大,那只小鬼很小,哥布林杀手则认真听著。

  他们面前躺著腹部被残忍剖开、拉出内脏的小鬼。

  惨不忍睹的哥布林尸骸──同样被开肠破肚的还有好几只。

  她用指尖玩弄著哥布林的性器,笑著说「是能弄哭女人的极品呢」。

  「不过,似乎真的没有雌性哥布林。没看到有子宫或卵巢的。」

  战斗结束时天色已暗,夜晚是哥布林的时间。

  是否该让这女人穿著被乾掉的血染成暗红色的围裙,悠哉地解剖尸体?

  在剖开小鬼腹部期间,哥布林杀手依旧心存疑惑。

  「有残党的话搞不好会回来喔。」

  然而意外的是,如此说道并主动提议扎营过夜的人,是孤电的术士。

  哥布林杀手至今依然无法理解她的意图。

  是因为有残党才尽早开始解剖,还是想边解剖边埋伏残党──……

  「你不会希望那孩子又被哥布林袭击吧?」

  她咯咯笑著。刚才那名少女经过治疗,正裹著毛毯,在魔法的效果下沉沉睡去。

  无论如何,总比在抱著小鬼尸体和俘虏移动时遇袭来得好。

  哥布林杀手除了答应外别无他法,既然如此,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交给你解剖。」

  她的手法异常俐落、美丽。

  雪白的指尖沾满暗红色血液,像只猫般目光炯炯地操作著手术刀。

  「肝、肾的位置都与凡人没有差别,虽然我不清楚其他种族的内脏位置。」

  「是吗。」

  「因为没给我解剖森人或矿人的机会嘛。也很少有圃人扒手的尸体。」

  她搅动哥布林的脏器,抓住肝脏,动作轻描淡写到能用慈悲为怀形容。

  「被打中会超痛,被刺中会大出血,只有奇迹才救得了。」

  「……之前有只小鬼被刺中腹部还在动。」

  哥布林杀手提出很久以前就觉得奇怪的疑问。

  「为何?」

  「体力(Toughness)……不,是因为耐打程度(Hit Point)吧。」

  孤电的术士先慎重地下完但书「虽然我没亲眼看到,无法断言」,才说出她的推测。

  尽管两人认识的时间不长,她似乎是那种不知为不知、不会妄加断言的类型。

  对哥布林杀手来说,是非常好的优点。

  相信未经证实的情报,因而瞧不起敌人,未免太过愚蠢。

  若要跟许久不见的亲戚吃饭记得事先打听──这好像是师父说过的话。

  「受到致命伤也不会立即死亡。也有可能是肌肉、脂肪害刀刃刺不进去。」

  「原来如此。」

  她用手指测量哥布林杀手爱剑──虽然他自己没有把它当成爱剑──的长度。

  是把用完就丢、不长不短的剑。比在战场上佩带的剑短,以备用武器来说又太长。

  拿来在封闭空间斩杀小鬼是足够,但对付大型个体,是否该避免用刺的……?

  不过比起斩击,刺击能更加确实地杀死敌人。将其排除在选项外实在太蠢。

  「该瞄准哪里。」

  「我看看,等我一下。」

  她露出一副有人向她点餐的态度,搅动小鬼尸体。

  和她的动作一比,哥布林杀手明显看出自己先前解剖得有多么随便。

  有无专门知识和技术,会如实反映在这种细节上。

  哥布林杀手定睛凝视、竖耳倾听,以免漏看她熟练的动作或漏听任何一句话。

  「…………嗯,大腿、腋下、脖子有大血管,呼吸道也与人类无异。就是这些地方。」

  「脖子……喉咙吗。」

  哥布林杀手点头沉思。破坏咽喉。刚才这招也很管用,效果一目了然。

  同时,他想起自己扔向哨兵的短剑射歪了。该做什么显而易见。

  「需要练习。」

  「呵呵。说到与人类无异,再加上练习……」

  孤电的术士带著意味深长的眼神,瞥向昏暗的遗迹内部。

  彷佛在勾引男人的双眼,盯著像垃圾般堆积起来的某些东西。

  推测是坟墓的陪葬品。而在刀刃缺损、拿来突刺可能会折断的生锈武器堆中……

  一样满是补钉、歪七扭八的皮革制品,在巢穴深处被两人发现。

  「竟然有鞍呢。」

  哥布林杀手面无表情,听孤电的术士感叹道。

  小鬼骑兵(Goblin Rider)。

  那些哥布林把狼养来当骑兽。

  「……果然是五年前的大战吗?」

  「不晓得是模仿其他种族,抑或有人教出来的。小鬼窃得了骑术的奥秘。」

  她解开遮嘴的布,仔细擦拭双手上的血,用酒精消毒。

  随后将手撑在柔软的大腿上托著腮,眯起眼睛,望向哥布林杀手。

  「生物会逐渐适应生存环境。」

  若要打比方,她的视线就像在观察昆虫,有点诡异。

  乍看像是好奇,却又一副对观察对象没兴趣的模样──……

  「你知道吗?在寒冷地区生活的凡人,会长得比较高大。例如北方──山后面的蛮族。」

  「……在故事书里读过。」

  哥布林杀手想起姊姊念给他听过的童话故事。

  北方的蛮族。勇敢的男人。是战士又是盗贼。蹂躏财宝与王座的他所经历过的诸多冒险。

  只凭手中那把剑就从奴隶变成佣兵,当上将军,最后成为国王的伟大男子的故事。

  那对他而言是历史,是神话,是传说,也是童话。

  与是否实际发生过无关。谁嘲笑他都无所谓。

  对他而言,那则英雄传说正是真实。

  「信奉钢的民族……」

  「没错。」

  孤电的术士点点头,随手脱下围裙扔掉。

  她一屁股坐到营火旁,拍拍身边的地面,叫哥布林杀手过去。

  哥布林杀手觉得不敢置信,咕哝道:

  「你知道吗。」

  「荒凉的暗与夜之国。那些不明白他是何等豪杰,嘲笑为肌肉主义(Machismo)者将遭到诅咒。」

  他点头表示肯定,想了一下,坐到仍在沉睡的俘虏旁──孤电的术士对面。

  孤电的术士见状,轻笑著说「这样也行啦」,像位魔法师似的凝视火焰。

  「这是我从师父……蜥蜴人(Lizardman)那听来的,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段非常寒冷的时期。」

  是传说喔。孤电的术士没有出声,只用唇形说道。

  「既然早在那个时代就已经有小鬼,你说的乡巴佬搞不好是返祖现象。」

  哥布林杀手望向离营火有段距离的尸体。

  刚才自己经历苦战后葬送的──大哥布林。

  外表一点都不像哥布林,他也没去思考过原因……

  「意思是他的肌力较强,只是体格变化导致的结果……?」

  「或许吧。所以小鬼的祖先有可能并非穴居,而是生活在平原呢。」

  孤电的术士拿起酒瓶含住,舔拭般用舌头将酒精运往口中,咕嘟一声吞下。

  「小鬼这种生物,势力一壮大无非都会往平原进军、掠夺村庄……对吧?」

  「……」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然后点头。

  「偶尔。」

  「从这个角度来看,营养状态也不容忽视。如果他们过著正常的饮食生活,不晓得会怎么样。」

  哥布林杀手陷入沉默。

  他无法想像。

  骯脏的小鬼吃著和凡人同样的食物,过著和凡人同样的生活。惊悚的画面。

  即使是在被混沌势力支配的领地,小鬼也只不过是最底层的杂兵。

  若要翻转他们的地位,势必得等到小鬼赢过四方世界所有有言语者之时吧。

  哥布林没有能力自己制造东西──全是抢来或偷来的。

  「噢,对了,你知道关于鱼的体型和群体的研究吗?」

  孤电的术士嘴没有停下。哥布林杀手被迫切换思绪。

  「不知道。」

  他冷淡地回答对方突然扔出的疑问。

  没什么好慌的。跟在猜谜途中被扔石头比起来好多了。

  「也没听过。」

  好吧,不意外。孤电的术士点了点头,接著说「我也是从师父口中听来的」。

  「跟群体生活在一起的小鱼,和独自生活的小鱼,会长大的是后者。」

  「……听起来很理所当然。」

  「调查那个『理所当然』就是所谓的学问。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不叫理所当然了吧?」

  她挺起丰满的胸部,嘴角挂著笑容,略显得意地说。

  「过度密集的群体会妨碍成长,粪便弄脏水质,造成焦虑,还会自然而然开始互食……」

  「……」

  「与哥布林无异。就是这样。」

  哥布林杀手依然沉默不语,只见营火的木柴发出声音倒下。

  他感觉到孤电的术士正窃笑著,彷佛能看穿铁盔的视线刺在他身上。

  但那又如何?哥布林杀手说:

  「……你的语调让人觉得很奇妙。」

  「不是说过吗?我的师父是蜥蜴人。这是蜥蜴人流。换言之,我可是彻头彻尾的异端学徒呢。」

  孤电的术士隔著酒瓶注视火焰,舔去从瓶口滴落的酒。

  「然而,蜥蜴人们并不会试著留下纪录。我才想说那就由我把它记在脑海吧。」

  圃人写起东西天马行空,矿人没意愿多谈,森人则是会止步于「知其然」。

  不死的魔法师只肯写给自己用的备忘录,加上脑袋又是死的。

  她苦笑著抱怨,他却只简短回了句「是吗」。

  「至于龙,它们不需要纪录,靠记忆就够了。因为龙不会死,也不会遗忘。」

  哥布林杀手用手边的棒子搅动营火,回答「是吗」。

  孤电的术士应了声「没错」,咯咯笑著。

  「龙是会囤积财宝的生物。知识同样是宝,不可能无偿分享给别人。」

  她像在唱歌似的独自吟诵。火花迸裂,为她增添音色。

  ──知识是宝。

  好好看看此刻身在洞窟中的贤人吧。

  为了撰出一页文书,究竟得要有多少贤人魔法师绞尽脑汁?

  「话虽如此,杀掉它们的话知识就会消失。想将其从龙的脑中窃取出来,连忍者都没那个能耐。」

  哥布林杀手突然想起自己的师父,那位圃人老者。

  ──我为啥要特地指导一个会被哥布林杀掉的垃圾!?

  师父这么骂道,用力殴打愚蠢的自己的脑袋。

  无知无学,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取胜的蠢货,又有什么宝物能给他呢?

  他突然想到,莫非她的蜥蜴人师父就是龙?

  但他的好奇心仅止于此,也没想过要去追问。

  「假如能有机会获取龙的知识……」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无法分辨是因为酒精,还是火光的缘故。

  然而那双陶醉迷离的眼眸,转向了哥布林杀手的头盔:

  「相较之下,选择索求小鬼相关知识的人,真的只能用『怪怪的』来形容。」

  「是吗。」

  哥布林杀手回道。对话再度中断。

  营火劈啪作响,木柴又垮了。他竖起耳朵。没听见小鬼的脚步声。

  只听见自己模糊的呼吸声,以及她平稳的吐息。沉沉睡去的少女的鼻息。

  他闻到参杂在腐烂秽物与鲜血、内脏气味中的甘甜苹果香。

  「该调查的差不多有生态、习性、由来、亚种、栖息区域、知觉、智商、文化吧。」

  不久后,她语气快活地随口说道,打破沉默。

  「其他我就不打算自己调查了。例如……语言之类的。哥布林语……」

  你觉得有吗?这几天,孤电的术士再三提出像在开玩笑的疑问。

  「有。」

  哥布林杀手如此断言。毫不迷惘。

  「你确定?那说不定是叫声,只是听起来像在对话。」

  问都不用问。五年前他就知道了。

  「我看过他们指著俘虏嘲笑。」

  「意思是,哥布林具有开玩笑的文化。」

  孤电的术士又摆出一副教师夸奖学生的态度,高兴地点头。

  哥布林杀手无法理解她话中含意,默默回望。

  她丝毫不在意隔著头盔面罩注视自己的视线,用灵活的舌头接著说:

  「你想怎么做?这可是个新发现耶,是你最想知道的哥布林的知识喔。」

  「……是吗。」

  「没错。研究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靠实地调查一步一脚印累积而成──不仅限于怪物方面。」

  龙之书(Draconomicon)、恶魔之书(Demonomicon),变种的话则有鼠人之书(Skaven)。

  孤电的术士扳起手指计算,吐出一口气,宛如看见珍稀物品的小孩。

  「你迟早可以写出一本《杀手入门书(Slayer's Guide)》喔?」

  「没兴趣。」

  哥布林杀手依然答得毫不迷惘。

  为什么?孤电的术士轻声询问。

  「找出小鬼的起源(Roots)广传出去,应该能杀掉更多小鬼的说。」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很久以前就下定的决心。

  「因为在做这种事的期间,会有村子被哥布林灭掉。」

  「──」

  这次换成孤电的术士陷入沉默。

  在哥布林杀手眼中,她看起来像是无言以对。

  但他的答案不会改变。五年前──不,更早之前就决定好了。

  「而且,我知道哥布林是从哪来的。」

  哥布林杀手说。

  「绿色月亮。」

  他如此断言。想起姊姊说过的话。姊姊应该不会搞错才对。

  「有人告诉我的。」

  「……」

  孤电的术士没有马上回答。

  她拿起酒喝,擦乾净嘴角,目光从火焰上移开,低下头。

  「穿越者(Planeswalk)……吗。」

  神秘的辞汇。魔法师所说的话全是这样。

  她露出十分僵硬──有点像硬挤出来的笑容:

  「那是虚构的故事。用来管教小孩的说法。是种玩笑话……对吧?」

  「我不会笑。」

  「……」

  对话至此中断,直到天明。

  因为孤电的术士没有再说话,他也没有主动开口。

  没多久,第一道曙光从遗迹入口射入。

  白光宛如一条蛇,笔直爬到他脚下,哥布林杀手站起身。

  没有哥布林的余党。全杀光了。剩下该做的只有返回村落,安置少女,回家。

  哥布林杀手背著少女迈步而出,孤电的术士默默跟在其后。

  走出遗迹后,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像根针似的刺进眼中。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面罩底下眯起眼睛,缓缓走向森林。

  「久远之暗。」

  孤电的术士尾随著,突然喃喃自语。

  「桌面(Table)的尽头、虚无的对侧、永远的彼方、永劫的探求。」

  哥布林杀手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对于那有点寂寥的语气,也没太大兴趣。

  「所谓出外靠旅伴……不过,并非每个人都能抵达同一个地方、吧。」

  因此,他也没有把这句话记在脑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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