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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洗去鲜血』



  升降梯发出低沉的驱动声,载著这群冒险者不断往上。

  整个团队连速度是快是慢也不知道,受到一种被往地上压的感觉侵袭。

  狭小的箱子里,他们各自找了位子站好,拿著自己的装备,神情紧张。

  因为即使身在这升降梯之中,也未必就不会受到那些小鬼的奇袭。

  「……呜?」

  妖精弓手忽然间接连发出「嗯?」或「嗯嗯?」之类纳闷的声音,手按耳朵。

  她扭扭捏捏,毛躁地一直碰著长耳朵,不舒服地皱起眉头。

  「……怎么?是听见那些小鬼的脚步声了吗?」

  「嗯,不是这样……啊啊,真是的……!」

  妖精弓手也不反驳矿人道士,忿忿地摆动长耳朵。

  「吞口水。」

  哥布林杀手在升降梯的角落检查杂物袋里装的东西,这时小声说了这句话。

  妖精弓手狐疑地歪了歪头。

  「口水?」

  「耳朵会舒服点。」

  真的?妖精弓手怀疑归怀疑,仍乖乖吞了一口口水。

  「……啊,真的耶。」

  结果似乎是有空气从耳朵泄出,她转而笑逐颜开,上下动了动长耳。

  女神官见状,也吞了吞口水,然后惊奇地眨了眨眼睛。

  「嗯,耳朵会变舒服呢。」

  「毕竟从外面看来,这城池相当高啊。」

  蜥蜴僧侣手按升降梯内墙,做出像是要估算位置的动作。

  当然并不是说这样就能明白掌握位置,但既然耳朵会觉得不舒服,答案就只有一个。

  「这就证明我们正顺利上升。善哉善哉。」

  「可是,」女神官以纤细的手指按在嘴唇上。

  「要是在途中停住,该怎么办?」

  「到时候就打开门,爬这垂直坑道上去。」

  哥布林杀手说得斩钉截铁。

  既然已经身在高处,相信也不会太费工夫。

  女神官觉得他这毫不犹豫答出的答案不出所料,朝妖精弓手使了个眼色,笑逐颜开。

  「我要借你的绳子用。」

  「啊,好的。」

  女神官心急地慌了手脚,连连点了好几次头。

  「总觉得这次冒险者套组好活跃。」

  「说冒险时别忘了带上,的确是名言金句啊。」

  矿人道士说著呵呵大笑,女神官面带笑容回答:「对呀!」

  对话就此中断。

  只听得升降梯的低鸣声一重又一重地回荡,和脚下传来的水流声参杂在一起。

  令人厌烦的几秒空档。一段每个人都不说话,就只是为了因应接下来要应付的事态而神驰物外的时间。

  「……对不起。」

  这句忽然间小声传来的话,是发自妖精弓手的嘴唇。

  大概是感觉到整个团队的视线都汇集到自己身上,她扭捏了一会儿。

  「还有,谢谢。呃……大家。」

  妖精弓手脸颊微微泛红,缅腼地微笑。

  面对面向人道谢,就是会令人难为情。

  「明明是邀你们参加姊姊的婚礼,却莫名其妙弄成这样。」

  「这哪有什么大不了的。」

  连一瞬间的犹豫都没有,抢先这么回答的人,是矿人道士。

  他刻意用力翻找装触媒的袋子,对妖精弓手看也不看一眼。

  「能做人情给森人的村子,实在爽快。况且怎么说呢……」

  矿人道士用力拉了拉自己的白胡须,更加粗鲁地丢下这句话。

  「咱们不是伙伴吗?」

  「啊……」

  看到妖精弓手瞪大眼睛,蜥蜴僧侣喉头一响,重重点头。

  「毕竟一直以来都多亏猎兵小姐帮忙吶。」

  他以饱含幽默感的愉悦动作,转了转眼珠子。

  「这点小事乃举手之劳。」

  「而且,你也知道。」

  女神官双手交叠,柔和地微笑。

  「只要听到有哥布林,哥布林杀手先生绝对会插翅赶去。」

  「唔。」哥布林杀手沉吟一声,她则爽朗地对他笑著说:「我没说错吧?」

  「……也对。」

  过了一会儿,哥布林杀手缓缓点动他那廉价的铁盔。

  「哥布林,就得杀个乾净才行。」

  「……真是的。」

  妖精弓手放松了肩膀的力道,笑逐颜开。

  「虽然实际上我们只认识一年出头,但真的好浓厚啊。」

  「至少一百年内别忘了喔?」

  「矿人也真傻。」

  妖精弓手嘻嘻笑了几声。她竖起细长的手指,在空中划著圈。

  「我哪有可能忘记嘛。」

  好。妖精弓手用力在双颊上一拍,重新振奋起精神。

  她拿起弓,检查弓弦,从箭筒抽出树芽箭头的箭,缓缓搭上弓。

  然后瞪向天上,长耳朵频频摆动,以正经的表情说:

  「风声、脚步声、交头接耳。大概是天台或天井。有一大堆。」

  「最好是能一口气突破。」

  哥布林杀手从剑鞘拔出剑,手腕一转,重新握好。

  「你怎么看。」

  「这种时候,就用传统的手法上吧。」

  蜥蜴僧侣一瞬间闭目思索,然后唔的一声点了点头,做完了盘算。

  「这样可妥当?小鬼杀手兄前锋,贫僧与术师兄两翼,神官小姐站猎兵小姐身后。」

  「好、好的!」

  ──队伍最后面。

  哥布林从背后出现。人被拉倒。嚷嚷。挣扎。腹部被短剑一插。

  「……!」

  女神官连连摇头,想挥开脑海中闪现的光景。

  「这个位置最不会受到敌人攻击,所以别担心。」

  女神官紧闭嘴唇,神情紧张,蜥蜴僧侣对她点点头这么说。

  「那,我只要盯紧四面八方支援你们就行了吧?」

  「这可是枢纽。」

  「我当然知道」妖精弓手挺起平坦的胸部回答。

  「真是的,我好歹也是魔法师啊。」

  矿人道士一边发牢骚,一边把装触媒的袋子牢牢背在肩上,拔出短斧拿好。

  由于是施法者,身上并未穿著铠甲,表现出来的风格倒也像是个独当一面的战士。

  哥布林杀手铁盔转过去一瞥,简短地小声说:

  「但我很仰仗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让大家见识见识矿人的男子汉都很能打。」

  「哈哈哈哈哈,贫僧等蜥蜴人可一族都是战士喔?」

  男人们轻松地相视而笑,两位女性没辙地对看一眼。

  过了一会儿,咚当一声响后,升降梯停住了。

  「行吗?」

  女神官注意到这隔著铁盔看向自己的视线。

  警戒和紧张不一样。冲劲和冲动不一样。

  女神官深深吸气,吐气。她手按平坦的胸口,又一次深呼吸。

  「……没事,我可以。」

  「门一开就快跑。准备好。」

  哥布林杀手简短地说完,面向前方。不用看也知道同伴们都点了点头。

  「施法者呢?」妖精弓手一边检查弓弦松紧,一边轻声问道。「大概会有,不是吗?」

  「一发现就最优先处理。」哥布林杀手说了。「没别的办法。」

  「由我来讲这句话也不太对,但这种对手实在麻烦啊。」

  「就算被施展异常状态法术,只要有一人没事,就由这个人开始重整旗鼓。」

  哥布林杀手若无其事地说了:

  「只要没全军覆没,就有得是方法。」

  「万一全军覆没……」女神官嗓音发颤,铁盔盯著她看。

  「要避免。」

  这句强人所难的话,让女神官不由得瞪大双眼。

  然后眉宇渐缓,嘻嘻几声笑了出来。虽然也许是强颜欢笑。

  「……真没办法。那我会努力避免。」

  「好。」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别动用法术,只用神迹。」

  「唔。」

  「好的!」

  两名神职人员点点头,各自结起圣印,向自己的神祈祷,祈求神迹降临。

  「『伶盗龙的钩翼呀,撕裂、飞天,完成狩猎吧』。」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随后门开启──

  「我们上!」

  他们飞奔而出。

  §

  哥布林萨满看著聚集在天台上的这群睡眼惺忪的属下,心满意足地点头。

  他们每个都穿戴亮晶晶的胸甲,拿著枪或剑,武装十分精良。

  可以说他的这些际遇,完全出于幸运。

  他碰巧得到了魔法的力量,站上率领族群的立场,还得到了城池。

  他用法术让龙意识朦胧(没料到龙并未睡著),还成功地驱使他去对付那些森人。

  他深信这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实力赢得,但其实是运气好。

  「GORBB!GOBOROBBRBOGB!」

  看著这些愚昧又糊涂的同胞,对自己拜伏在地的模样,是多么令他畅快?

  大放厥词说我会带领大家去到新天地,又是多么令他有优越感?

  现在他甚至觉得感受得到在遥远下方轰隆流过的水流。

  「GORROB!GOROOROOB!」

  黎明的昏暗,开始从地平线的另一头,渐渐转变为淡淡的紫色。

  树海吹来的那潮湿温热的风,让这些哥布林极为舒畅。

  「GBBORB!」

  哥布林萨满嚷嚷著说准备已经完成。

  说要让那些高傲看不起人老是一脸风凉又只会吃虫子的家伙,知道我们的厉害。

  是段绝口不提他们自己也吃虫的热烈演说。

  「GORB!」

  「GBBRO!」

  哥布林萨满看著这些嚷嚷著说没错没错的傻子,举起手上的杖。

  这杖上嵌有他以前所杀的冒险者头盖骨,让他非常中意。那女的有个好头。

  「GOOBRGGOG!」

  他所构思(他认定是如此,对这个灵感没有任何疑问)的诅咒完成了。

  那些森人,还有更下游的那些凡人,都在喝自己同胞的血和粪尿。

  无论商人、猎人,还是冒险者,全都被我们吃掉了。活该。

  哥布林萨满深信自己的诅咒已经成功。

  因此才会闹著说,现在他们能够击溃森人,奸淫掳掠一番,灭了他们。

  如果不行也无所谓──一定是因为这些同胞太蠢害的。

  只要这些杂碎不扯后腿,一切想必都会顺利。

  哥布林绝不会忘记仇恨。

  不会忘了从他们祖先的时代,森人就一直看不起他们。

  不会忘记十年前和他们敌对,打倒了魔神的剑之圣女。

  完全不去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只是不断地憎恨别人。

  连并非直接身受其害,只是透过传闻听到的也都恨上了。

  因此他打从心底下定决心。

  要蹂躏、虐杀那些森人,把他们那位漂亮的公主抓起来,在她丈夫的首级前把她当孕母玩弄。

  还要攻陷水之都,烧杀掳掠,把剑之圣女凌虐得再也振作不起来。

  这是愿望,是梦想,只不过是任由欲望横流。

  然而,哥布林除了欲望还能有什么?除了仇恨、自保,还能有什么?

  哥布林萨满,实实在在是只哥布林。

  「GOROBOOGOBOR!」

  哥布林萨满举起杖,高喊出征。

  这时一道突兀的轻快声响传来,彷佛在祝福他的战嚎(War Cry)。

  ──什么声音?

  下一秒,埋没在墙内的一扇打不开的门,应声开启──

  「先是,一……!」

  §

  哥布林杀手冲出升降梯,先用盾牌往小鬼身上一撞。

  圆盘状的天台上,看似有上百只哥布林。是错觉吗?但至少有几十只。

  这群冒险者就像射出的箭,朝大批哥布林正中央冲了进去。

  「GOROB!?」

  他殴打跟不上状况而嚷嚷的小鬼,把他往左卸开,接著朝进逼到眼前的哥布林咽喉挥出剑。

  「GOROBOOBGR!?」

  哥布林喷出血糊而无法动弹,就这么溺死在自己的血泊中。

  哥布林杀手一边拔剑,一边踢倒小鬼的尸体。

  接著将高举的剑,掷向在后方拖泥带水地想拿起投石索(Sling)瞄准的小鬼。

  「GROOB!?」

  「二。」

  哥布林杀手对他后仰倒毙的模样看也不看一眼,手放到准备一脚踹开的尸体腰带上。

  他抢走柴刀,挥了挥。不坏。

  「阔步在白垩之园的伟大圣羊啊,请赐予永世流传的斗争功勋之一端!」

  左方有著蜥蜴僧侣在刺耳的怪鸟声中,大肆挥舞双手的「龙牙刀(Sharp Claw)」。

  爪、爪、牙、尾。

  毕竟哥布林杀手用盾牌卸过来的小鬼,全由他一手包办。

  「咿咿咿咿咿呀啊啊!」

  「真是,我只觉得看了一辈子份的哥布林,长鳞片的却砍得这么开心。」

  相较之下,右方则有矿人道士,手中短斧一次又一次地砍出,确实了断没杀乾净的小鬼。

  虽说他本身对肉搏战并不拿手,多少仍有些余力。

  毕竟要对上的哥布林数目,已经先被哥布林杀手的剑削减过。

  不仅如此,由女神官的祈祷所带来的神圣屏障,更挡开了小鬼的攻击。

  对并非专业前锋的矿人道士而言,这些支援非常可贵。

  「另一头!」

  他正挥著斧头努力顶住防线,就听到妖精弓手出声呼喝。

  她同时射出三枝箭,解决了三只,接著更频频动著长耳朵,毫不怠忽搜敌。

  至于说她森人的眼睛捕捉到了什么,就是偷偷摸摸弯腰躲在群体最里头的一只。

  「有个家伙拿杖!品味很差!」

  「萨满吗。」

  哥布林杀手一边把柴刀劈进第六只的天灵盖,一边回答背后的妖精弓手。

  他放开柴刀,任由小鬼软倒,从他的腰带抓起剑,抢了过来。

  哥布林杀手顺著拔剑的动作,回身砍断了附近一只哥布林的脖子。

  「七。瞄得到吗。」

  「很难!」妖精弓手大喊一声,已经搭箭拉弓。「我会试试看就是!」

  女神官拚命奔跑跟上,却又觉得这一切怎么看都不像现实。

  敌人数目很多,冒险者实在太少。

  我曾经直接对上这么大群的敌人吗……?

  ──不曾。

  女神官气喘吁吁地拚命调整呼吸,跟在众人身后,发现到这件事而当场愕然。

  眼前有如潮水般涌来的哥布林。闪电般闪烁的记忆。

  与哥布林王之战。当时,她和哥布林杀手一起去攻击敌人的首领。

  收获祭上受到袭击时,哥布林分得很散,一次要对付的数目本身很少。

  雪山堡垒那一次,是不断奔跑后退,并不是正面硬闯。

  笔直冲向大群敌人之中。刀剑交击声在四面八方响个不停。哀号。惨叫。鲜血与内脏的臭气。

  ──就是剿灭哥布林!

  ──快、逃。

  ──……杀,呃……我。

  惨叫声在女神官脑海中回荡。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这些事情明明已经反覆做了一次又一次,但莫名地双腿就是会发软,一口气就是喘不过来。

  「呜、啊……!?」

  石弹擦过女神官的脸颊,将她的脸颊微微割开。

  脸颊上窜过火热与疼痛。流出的血黏呼呼的。

  或许是因为祈祷中断,导致圣壁的效果逐渐转弱。

  「……!」

  忽然间下半身传来温热的潮湿感,让女神官用力咬紧了嘴唇。

  为什么自己站在最后面?

  众人期待她什么?

  她已经不再青涩,不至于连这都不懂。

  她双手用力握紧锡杖,高高举起,对天上的神明献上由衷的祈祷。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这光辉宛如爆炸的太阳。

  「GOBOGBO!?」

  「GOOBR!?GOBOGR?」

  地母神神圣的的光辉照耀下,长相丑陋的小鬼们痛苦难熬,发出惨叫。

  有的小鬼遮著脸想逃走,却从天台摔下去,也有的小鬼被同伴踩死。

  地狱般的惨状让女神官倒抽一口气,但她仍拚命举起「圣光」。

  光芒成了逆光,从冒险者们的背后洒落,不会阻碍他们行动。

  「好,得手了……!」

  「GOBBRG!?」

  箭在妖精弓手卓越的功力之下射了出去。

  这枝箭就像有生命似的,从群体缝隙间穿梭而过,插在小鬼施法者的肩上。

  「GORBBBR……!」

  几乎就在同时。

  哥布林萨满躲在大群同伴里伸出的杖,迸发了法术。

  「ODUUUAAAARUKKKKUPIRUUUUS!」

  飘著甜香的淡紫色烟雾猛然喷出,弥漫在整个天台上。

  「……!不妙……!?」

  妖精弓手身体一歪,膝盖尚未落地,被牵连进去的小鬼已经先倒成一片。

  「这,是眠云(Sleep)啊……!」

  「呶……务必保持清醒!」

  摀住嘴的矿人道士,以及试图叫醒妖精弓手的蜥蜴僧侣,动作也都明显变得迟钝。

  ──简直像身在水中。

  女神官眼睑沉重,拄著锡杖勉力支撑身体,脑子昏昏沉沉地想著这样的念头。

  旅途中,和大家一起洗澡的时候好开心。

  摇来摇去,世界左摇右晃,站也站不稳。

  ──已经,无所谓了吧。

  她觉得意识有过一瞬间的中断。就在这一瞬间,「圣壁(Protecion)」完全消失了。

  在逐渐变得好暗好暗的视野中,她看见单膝落地的妖精弓手后头,有个背影。

  待在法术范围外的一群哥布林一拥而上,试图拉倒他。

  「啊……」

  妖精弓手被拖倒在地。衣服被撕开。她昏昏沉沉,缓慢无力地挥手。

  棍棒挥向矿人道士的肩膀。斧头从他松软的手中脱落,在地上弹开。

  小鬼扑到蜥蜴僧侣脖子上,正以手上的短剑想从鳞片的缝隙间刺进去。

  「……呜。」

  哥布林杀手的肩膀上插著剑。

  有血。

  「哥布林杀手先生。」

  这句低语细如蚊蚋。然而,这样就够了。

  「……!呜!」

  她吸气。总之就是吸气。小小的胸口吸足了气,再呼出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喉头迸出连自己都想不到的惊人音量。

  「大家……!哥布林、杀手、先生……!」

  没有人答话。

  她举起锡杖。

  「哥布林杀手先生!」

  没有回答。

  「……!」

  女神官咬紧牙关,拚命维持意识,视野中看见了远方一只蠢蠢欲动的小鬼。

  看见他举著杖,肩膀滴血,但仍一脸嘲弄的模样。

  从箭伤沿著手臂滴落的血,啪一声混入哥布林萨满的脚步声中。

  ──污秽。

  这只可能是直觉。

  绝对不是来自地母神的天启。

  是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和哥布林杀手这位冒险者一同走过的经验,所得出的答案。

  自己能做什么?又该做什么才好?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以您的御手,洁净我等的污秽』!」

  神迹果然发生了。

  「GORB!?」

  即使发现异状,也已经太迟。

  因为这一瞬间,哥布林萨满的血液已经化为纯水。

  「GOBOGGBOGOBOOGOGOBOGOOG!?!?!?」

  内脏被人用力翻搅似的痛楚,让哥布林萨满发出惨叫。

  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让女神官有种灵魂被撼动似的感觉,突然回过神来。

  「咦、啊、啊……!?」

  因为她听见噗一声线被切断似的声响,和天上的联系就此断绝。

  紧接著,声音,以及整个世界,都回到了耳里。

  ──方才的「净化(Purify)」神迹,再也不准这样使用。

  「啊、啊……!?」

  灵魂被当头棒喝似的冲击,从根基动摇了她的精神。

  她犯下了要不得的禁忌。

  要知道是慈悲为怀的地母神、那位接受她灵魂相连的天神──

  对她的行为,以严厉的声音发出了告诫。

  「啊啊……!」

  锡杖喀当一声,滚落到天台地面上。

  就像被冲往深渊一般,当场血色尽失。

  女神官茫然按住胸口,这才注意到自己正热泪盈眶。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

  「干得好。」

  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的她,耳里听见了这句话。

  就只是一句话。

  「啊……」

  就只是这样。

  仅仅这么一句话,她那随时都会软倒的双腿就有了力量。

  「……是、是……!」

  「好。」

  用一句话来形容哥布林杀手,就是遍体鳞伤。

  试图从铠甲缝隙穿破炼甲刺入的短剑。殴打的痕迹。

  他拔出肩上的短剑,看到上面涂著一层黏液,啐了一声。

  接著从腰间的杂物袋里拔出绑了细绳的瓶子,一口气喝掉。他接连喝了两瓶。

  是赋活剂(Elixir)和解毒剂(Antidote)。

  接著将空瓶随手往附近一只小鬼头上用力砸去。

  「GOOBOG!?」

  回身一记左手盾,击杀了扑倒妖精弓手的小鬼。

  「GROBO!?」

  「二十一。站起来!」

  「!啊……欧尔克博格……?」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模样十分凄惨。

  身上染血、受伤,被小鬼的脑浆泼到,衣服也被撕开。

  但还活著。

  这就够了。

  「喝掉──拿去用!」

  哥布林杀手左手朝她扔出药水,右手将剑拋给矿人道士!

  「喔、喔!」

  矿人道士反手接剑,举起,劈下,一剑割开了小鬼的肚子。

  「GOBOGOOBOG!?」

  「这个好啊,啮切丸!」

  矿人道士踢倒肚破肠流的小鬼,大声呼喊,朝下一只哥布林挥剑。

  尽管右手瘫软地下垂,战意却很充足。左手剑又宰了一只小鬼。

  「唔……!」

  而一旦恢复神智,蜥蜴僧侣的膂力就是举世无双。

  他抓住手持利刃想刺进他脖子的小鬼头部,强行往地上一砸。

  「GOBORO!?」

  哥布林的脖子歪往异样的方向,频频痉挛地断了气。

  其间爪、爪、牙、尾继续呼啸生风,打得好几只小鬼离了地。

  蜥蜴僧侣袖口在染上小鬼鲜血的下颚上用力一抹,咻一声吐气。

  「小鬼杀手兄,我们要重整旗鼓!」

  「拜托了。」

  哥布林杀手抓住就要瘫软在地的女神官手臂。

  「啊……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茫然看著他的身影。

  铁盔破裂,皮甲损毁,血腥味也很重。

  但他从头盔的缝隙间,以红色的眼睛直视著她。

  「干得好。」

  「……!是、是……!」

  听他再度说出这句话,女神官用力擦掉眼角的泪水,捡起在乱战中掉落的帽子和锡杖。

  还没结束。哥布林还很多。战斗离结束还远得很。

  「『受伤反增美丽的蛇发女怪龙(Gorgos)呀,将你的治愈赋予我手』。」

  蜥蜴僧侣的祈祷,在一团温暖的光芒中让整支团队恢复了活力。

  是治疗(Refresh)的神迹。噢噢,多亏有可怕的龙所赐予的庇佑。

  哥布林杀手随手朝一只小鬼的咽喉挥剑,也当作是检查伤势愈合的情形。

  「GOROBORO!?」

  「二十又二。我们得前进,跑起来……跑得动吗?」

  「没事……倒是这玩意,好苦啊。」

  哥布林杀手踹倒口喷血糊挣扎的小鬼,妖精弓手朝他发起牢骚。

  她拉紧被撕开的胸口衣服,啐一声拋开空瓶,对女神官眯起一只眼睛。

  「好了,我们上吧!」

  「好的!我也……可以……我们走!」

  女神官拚命扯起嗓子回话。对于从后方逼近的小鬼,她猛力挥动锡杖牵制。

  「术师兄,准备好了吗?」

  「当然好了。毕竟就是为了这个,我们才辛辛苦苦扣著法术不用!」

  蜥蜴僧侣与矿人道士之间也有了对答,团队继续往前迈进──不。

  「GOROB!」

  「GRO!GRB!」

  或许应该说,他们终于被逼退到高塔天台的边缘。

  只要再退几步,就是一整片断崖峭壁般的空间,能从遥远的高处将树海尽收眼底。

  这些从「净化(Purify)」造成的混乱中恢复过来的小鬼,露出满脸下流的笑容,步步进逼。

  被那个森人跑了,就再把她扑倒强暴。把那个耍花样的小姑娘撕烂。

  男人杀了,女人上过再杀。死掉的同胞都是些傻子,但还是要让他们受到该有的报应。

  对这些小鬼而言,同胞的死也不过是用来肯定自身欲望的理由。

  这些怪物各自拿起武器,下体鼓起,眼睛燃烧著欲望。

  被这大群怪物包围,哥布林杀手淡然地开口:

  「跳!」

  冒险者们接连往虚空纵身一跃。

  从下往上流动的空气吹走了湿气,冷却因战斗而发烫的身体。

  黎明的光开始从地平线另一头升起,朝天空、朝树海,朝众人投射光线。

  但再这样下去,众人显然迟早会被重力拖引重重摔向地面,成为一团惨不忍睹的肉泥。

  「GBBRB!」

  「GROGGB!GORRBGROB!」

  就在这些低头俯瞰的哥布林高声嘲弄的情势下,矿人道士露出剽悍的笑容。

  他粗短的手指在空中快如电闪地比划,结成复杂的法印,朗朗呼喊:

  「『土精(Gnome)唷土精,甩桶成圈,一甩再甩,甩够放手』!」

  紧接著,坠落的势头迅速衰减。

  这是「下降(Falling Control)」的法术──不枉他们省下了法术。

  团队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掌托住,轻飘飘地从半空缓缓降落。

  如此一来,即使落到地面上,相信也将毫发无伤。

  「哇、哇、哇……!」

  风轻柔地掀起衣服下襬,让女神官急忙伸手想按住。

  妖精弓手看到她这样,也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种紧绷得像是随时都会断了线一般的表情,不适合她。不希望她这样。

  ──剿灭哥布林这种事果然很那个。

  妖精弓手轻巧地伸出手,紧紧握住女神官的手。

  「啊……」

  「你还好吗?」

  「对、对不起……!」

  「没关系,真的。干得漂亮啊,矿人!」

  「那还用说。」

  矿人道士得意洋洋,眯起眼睛看著妖精弓手笑咪咪的表情,从腰间掏出酒瓶,喝了一口。

  朝阳、朝霞、晨光、风、森林、世界。

  哪里还会有让酒喝起来如此美味的景色呢?

  「计画顺利成功了吶。」

  蜥蜴僧侣历经千辛万苦似的让全身松弛,呈大字形飘在空中说著。

  他的姿势看似松懈,只有一双眼睛始终盯著上方的小鬼。

  可以清楚看见哥布林指著他们嚷嚷。

  「虽然途中还以为大势已去了。」

  「是啊。」

  哥布林杀手往上看去,说道:

  「要解决那些哥布林,还是这招最好。」

  §

  「G……B……」

  哥布林萨满的意识,就是在这个时候清醒。

  他觉得河水声格外地响,怀疑是自己耳鸣,摇了摇头。

  他呼吸困难,视野昏暗,气喘吁吁,拄著杖才总算站起。

  原因在于一部分血液变成水,让气无法在体内运行,但他不会懂。

  定睛一看,同胞们正从天台边缘往下望,大声嚷嚷。

  「GOBOOGB……!」

  这些家伙太不像话了。难道就没有一点要来帮助领导者,尊敬领导者的心思吗?

  哥布林萨满也不想想自己刚才才拿他们当挡箭牌,暗自咒骂。

  而且看来还让那些冒险者给跑了。这些家伙真不中用。

  「GORB!GROBOOGOBOGR!」

  「GBBGROB!?」

  哥布林萨满胡乱挥舞杖大吼,就有几只回过头来。

  他想到的不是因为有人回应而欣喜,而是为了有人不理他而气愤。

  这些家伙果然不行。

  等捉到那个森人或凡人女子,又或者是在森人之村捉到他们的公主,就要把群体都换成自己的孩子。

  地位最高的是他,所以他理所当然可以随意挑选喜欢的女人来当孕母。

  这点权利他有。

  「GROROB……?」

  只是话说回来……这水声,是怎么回事?

  「GROROBOROGBORO!?!?!?」

  下个瞬间,哥布林萨满的身体被从升降梯口喷出的洪流给冲上了天。

  他被急流拋向空中,生命最后的几秒钟,想必是在一头雾水中度过。

  他终究无法理解,这座堤防要塞是被「隧道(Tunnel)」穿了个洞。

  更不会想到水会因为水压,从最下层冲到最上层来。

  这些哥布林肯定无从想像,水竟然可以从低处往高处流。

  要是建造这座遗迹的人,知道事情如此落幕,必然会为这些不祈祷者的末路而欣喜。

  正因为施工滴水不漏,在水积得足够而喷出来前,都没有任何人发现。

  而哥布林萨满挣扎著下坠,撞得脑浆溅满地面而死。

  他曾存在于此地的痕迹,也立刻被水流洗刷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下场正适合他。

  §

  雨水般的水花洒下,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

  不时可以看见有被冲出来的哥布林摔落,从这高度看来,势必无法活命。

  「这、这不要紧吗……?」

  妖精弓手摇头甩去溅湿的头发上沾到的水,有点不解地问。

  哥布林杀手重重呼出一口气说道:

  「『隧道』很快就会缩小、填平。建筑物不会毁坏。」

  「我不是说这个。」长耳朵不耐烦地摆动。「是说里面积的水。」

  「这就没办法了。」

  哥布林杀手答得十分淡然。

  「除了晚点再回报森人之村、请他们处理外,别无他法。」

  妖精弓手「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矿人道士见状呵呵大笑。

  「那么,回去就是婚礼啰?」

  他轻飘飘地身处半空,欣赏朝霞,品味酒精。

  维持这个状况的是矿人道士。要是一有松懈,所有人不免当场摔死。

  妖精弓手看著他的目光,像是在看著令她难以置信的事物,但矿人道士丝毫不放在心上。

  「你都不打算结婚吗?」

  「一千年内不打算。」

  「小心太晚嫁喔。」

  「要你管!」这句话让妖精弓手吼了回去。

  一如往常的吵吵闹闹,回荡在满天朝霞之下,让蜥蜴僧侣愉悦地眼珠子一转。

  「待贫僧变成龙,可否来迎娶你做龙的新娘?」

  「你在说什么呀。」

  妖精弓手的长耳朵,不会漏听这样的玩笑话。

  她就像找到了新玩具似的,笑吟吟地眯起了猫一般的眼睛。

  「告白?认真的?」

  「谁晓得呢。不等到千年后,实在颇难断言吶。」

  而女神官茫然看著三名同伴的这些互动。

  妖精弓手和她交握的手已经分开,没有人牵她。

  只能在半空中按住帽子与衣服下襬,慢慢往下飘去。

  听到她不经意的吐气声,哥布林杀手的铁盔动了。

  「累了吗?」

  「啊,不会!怎么会……」

  女神官赶紧连连摇手否认。

  然而──然而。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就只是小小吐露了心声。

  「……但还是,有一点。」

  「是吗。」

  那样,真的好吗?那样使用「净化(Purify)」的神迹。

  ──不,绝对,不好……

  虽说是对哥布林用,但把用来洁净水的神迹,用来夺走他人的生命。

  地母神之所以回应她的祈祷,乃是因为她的祈祷是为拯救他人的性命而发。

  所以慈悲为怀的地母神,指责了她的行为。

  告诉她,下不为例。

  她就是犯下了这么大的禁忌。

  可是……

  ──地母神回应祈祷,为我们引发了神迹。

  这该如何解释,如何理解才好呢?

  一年前,第一次展开冒险的她,什么都不懂。

  到头来,她懂的只有两件事。

  一是自己还在继续当冒险者。

  二是哥布林杀手,无疑杀光了哥布林。

  ──我……有资格继续信仰地母神吗?

  我值得地母神为我引发神迹吗?

  她不懂。无从懂起。

  比起一年前,自己可有任何一点长进……?

  「你看。」

  「咦……?」

  忽然间听到这句轻声细语,女神官赶紧猛力抬头。

  朝阳太刺眼,让她不由得眨了眨透出泪水的眼睛。

  泛白的天空。一望无尽的绿色。以及──……

  「是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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