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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之段 绝命异次元(Dead Space)



  黑衣男悠然逃向黑暗深处,你们追在后头。

  若事实是如此,该有多好啊。

  留在地下墓室的你们,仅仅是一蹶不振、狼狈不堪的残兵败将。

  每个人都精疲力竭,没人开口说话。

  微弱的啜泣声,不晓得是女主教(Bishop)还是女战士的呜咽。

  你们撑过一场死斗。获得胜利,幸存下来。你们通过考验,得到继续前进的资格。

  眼前是张开大嘴的黑暗深渊。

  充斥魔力与杀戮的迷宫界(Dungeon),在对你们招手。

  然而──为何要踏进其中?

  前方有什么在等待你们,显而易见。

  不是那名黑衣男。是潜伏于他身后的存在。

  ──「死」。

  墓室依然弥漫灰烬。

  曾经是人类的灰烬。曾经是冒险者的灰烬。燃烧殆尽的灰烬。

  你将其吸进肺部,吐出。连呼吸都令人作呕。但不呼吸就会命丧于此。

  所以,没人采取行动──没人产生采取行动的念头。

  你杵在原地,气喘兮兮地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仍握着弯刀。

  手指僵硬得如同石头,颤抖不已。文风不动,无法凭自身的意志松开。

  你努力深呼吸,吐气,反覆三次才总算松开手指。

  甩了下弯刀──刀刃雪白得彷佛什么东西都没砍过──收刀入鞘。

  这时,你终于有办法开口对众人说「走吧」。

  「走──……?」

  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女战士发出这样的声音。

  你点头。不得不去。留在这边没有意义。回到上方,重整态势。

  既然必须前进,那就是此时此刻你们非做不可的事。

  「……」

  若是平常八成会第一个出声的堂姊,却毫无反应。

  你的堂姊目光锐利,瞪着漆黑的深渊。纤细的手指伸向嘴边。

  「『核击(Fusion Blast)』不管用?因为还不完整吗?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怎么可能。不过──」

  她咬着大拇指的指甲自言自语,表情宛如准备挑战真理的魔法师。

  那是在熟练的团队(Party)中,明白要是自己不破解法术,全员都会一命呜呼的施法者的表情。

  可是,那样的表情也在刹那间消失不见。

  察觉到你的视线,堂姊戴上再从姊的面具,对你露出微笑。

  「说得也是!」

  接着,你所期待的明亮声音传遍鸦雀无声的墓室。

  她像要独自驱散笼罩整个团队(Party)的迷宫瘴气般,举起手臂。

  「都找到前进的道路了。怎么能裹足不前呢!」

  「……是。」

  女主教轻轻将手指探入眼带底下,揉着眼角站起身。

  满是灰尘的手中,紧抱着朋友留下的蓝色缎带。

  她握紧天秤剑,下定决心点头。

  「无论如何,都得打倒那个人。不做好万全的准备,想必不会有胜算。」

  她的声音在颤抖,语气却很坚定,使你瞪大眼睛。

  「这样的话,」半森人(Half Elf)斥候咧嘴一笑。「首先要筹备军费啰。」

  有着落吗?你敢于询问,斥候搔着头说:

  「总之先找宝箱呗。可不可以等咱一下?」

  「……我,」喀嚓。是嘴巴的敲击声。「都可以。」

  半森人斥候对果断回答的虫人(Myrmidon)僧侣笑道:「别这么冷淡嘛。」

  每个人都像在硬把泄了气的气球吹起来。

  不过,这样也好。

  女主教和虫人僧侣把头凑在一起看地图,确认回程的路线。

  堂姊快步走到前去开宝箱的斥候旁边,大声吆喝:「我来帮忙!」

  大家似乎都在忙着履行各自的职责。

  因此,你走向缩成一团瘫坐在地的女战士。

  「……!」

  连你的脚步声都令她吓得肩膀一颤,缩起身子。

  手中的长枪四分五裂,化为碎片。恐怕再也不能拿来做为武器使用。

  尽管如此,女战士仍然死握着断掉的枪柄不放。

  应该不是像女主教那样,把它视为失去之物抱在怀里。

  而是因为一旦放开唯一的依靠,自身的存在就会消失,女战士才抱着这把枪。

  面对这样的少女,你又能说些什么?

  你能做的只有默默站在旁边,跟平常一样。

  少女微弱的呜咽声参杂在众人拨开灰烬行动的声音里,传入耳中。

  在迷宫内部,时间感会产生错乱。

  离那场死斗过了多久?一天?数小时?还是只有短短数分钟?

  你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突然,轻微的触感及温度碰到你的脚。

  女战士把头靠在你的脚上,彷佛要在上头磨蹭。

  「姊姊他们,」她低声嘟囔道。「……全都死掉了。」

  或许这句呢喃,正是让她一路走到这里的动力。

  她相信「死」的深处才有生的存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就这么简单。

  不过──这个事实,已经足以让人觉得可以就此停下脚步。

  再怎么疲惫,只要有一个目标,即使速度不快,人类还是有办法继续前进。

  但抵达那个目的地后,又要如何向前迈步?

  何况是在耗尽一切的状况下──发现那里空无一物。

  不是所有人都有办法一直相信,山峰的另一侧有幸福存在。

  ──可是。

  你认为就算这样,也比说着「不可能有幸福存在」这种自以为是的话的家伙来得好。

  想要确认,站起身,一步步前行,来到这个地方。

  从地下一楼到五楼,比任何人都还要早一步抵达「死亡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的心脏。

  那是只会耍小聪明,在地面靠杀戮与掠夺(Hack and Slash)维生的人绝对办不到的事。

  那是冒险者才办得到的事。

  你对这名同时失去家人、朋友的少女无话可说。

  但你有话要对为了拯救众人,努力咬紧牙关走到这一步的少女说。

  你伸出戴着护手的手,像在触碰白雪似地静静抚摸女战士的头。

  绝对不是在安慰她。是要称赞她做得很好。

  「………………呜、呜呜……」

  她抽抽搭搭地哭着,啜泣声从试图压抑的嘴角泄出。

  而你只是持续抚摸她融进昏暗墓室中的黑发。

  这没什么。

  因为,你命在旦夕之时;或者说,在你体内燃烧的灯火(Spark)即将熄灭时。

  从决定挑战这座迷宫的那一刻开始。

  这女孩就在你身边,和你一起走过来了不是吗?和所有人一起,并肩而行。

  没错,不只是你。

  在你没看见的时候,女主教、堂姊、虫人僧侣、半森人斥候,也受到她的帮助。

  既然如此──等她重新站起来又有何难?

  过没多久。

  哭声中断,转为微弱的抽鼻子的声音,你判断时机已经成熟。

  走得到上面吗?你以平静的语调询问。

  不是要回头。无论要进入迷宫深处还是放弃挑战,都要为了继续前进而前往上层。

  女战士愣愣地抬头注视你。

  她的双眼泛着泪光,如同透明的湖泊般清澈深沉,昏暗得能将人吸入。

  「…………嗯。」

  这声音简直像哭累的女童。纤细的手伸出,碰触你的手。

  你回握纠缠上来的手指,轻轻拉起她。

  女战士以彷佛在伸懒腰的缓慢动作站起来,穿着铁靴的脚后跟于地面敲了下。

  「我的长枪断掉了──回程这段路就交给你啰?」

  慧黠的微笑及银铃般的笑声。她拍拍你的肩膀,俐落地转身。

  你对女战士的背影点头,接下这个任务。

  黏菌(Slime)、小鬼、强盗(Bushwhacker),有种就出现吧,有种就来吧。

  ──看我把你们全砍了。

  §

  国家燃烧的味道乘风而来。

  黑夜降临──天空却是亮的,并不是因为城塞都市是不夜城。

  天空的另一端燃烧着。双月及星光被暗红色火光盖过,黑烟滚滚。

  这里是城外的迷宫,所以看得很清楚。

  来自无尽远方的黑色河流,从城墙外面伸向都市。

  蠕动着流进城塞都市的那条河是人民,是脱队的士兵。

  吞了败仗,好不容易从崩解的六角格(Hex)存活下来,爬向北方尽头寻求活路。

  结束的气息。连余火都没有,是冰冷灰烬的味道。

  四方世界成了一片焦土。

  「……这什么情况?」

  半森人斥候错愕地问。

  他连轻浮的面具都没戴上,将遗传自父母之一的锐利目光投向远方,低声沉吟。

  「开战了……吗?」

  女主教稍微抬头,嗅着气味。

  讲话一顿一顿,语尾细若蚊鸣。

  但那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在小心谨慎地判断敌人的真实身分。

  才刚经历过那么残酷的事,女主教的表情却坚毅有神。

  八成是因为失去视力的她,更能感觉到弥漫空气的浓郁「死亡」气息。

  「早就开战了吧。」

  敲了下嘴巴的虫人僧侣亦然。

  他晃动头上的触角,语气像在讽刺愚蠢糊涂的凡人(Hume)。

  「这里正是最前线。虽然每个人之前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平常会在此处负责戒备的近卫骑士也不见人影。

  不单指那位熟识的女性,附近真的半个士兵都没有。

  你没有批评他们不谨慎的意思。

  纯粹是现在无暇顾及这些吧。

  ──你怎么想都不觉得,事到如今还会有比「死亡迷宫」更重要的事就是了。

  「赶快走吧。」堂姊看都没看你一眼。「要打听情报的话,先去酒馆再说!」

  行。你轻拍女战士的背,飞也似地狂奔起来。

  你疲惫不堪,想好好大睡一觉。神智却是清醒的,头脑嗡嗡作响。

  动作比你慢一步,速度却比你更快的半森人斥候从旁冲过,虫人僧侣跟在后头。

  「走吧。」

  背后传来女主教的声音,你听见女战士「嗯」了一声回答。

  接着是三人份的脚步声传入耳中。那就没问题了。堂姊也在,就不会有问题。

  该担心的是城里的人。

  「这些全是逃过来的人……!」

  半森人斥候会这样哀号也是无可奈何。

  眼前是一般的城市。

  城塞都市是冒险者的都市。冒险者会旁若无人地大步走在街上。

  如今,那些人不见踪影。挤满都市的,是穿着寒酸的群众。

  神奇的是,无人携带体积庞大的行囊。也没有人惊慌失措,只是显得十分疲惫而已。

  你发现他们是抛下一切,什么都没带,率先逃到这里的聪明人。

  因此他们才有办法第一个进入城塞都市。剩下的人,都在那条黑河的源头。

  「死」想必正在慢慢从那里吞噬那条河流,紧逼而来。

  ──真奇怪。

  你发现自己下意识扬起嘴角。

  「死」的源头可是那座地下迷宫,这座城塞都市却是最后沉入「死」的地方。

  你打开「黄金骑士亭」的门,走进笼罩着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喧嚣声的酒馆。

  「救命!魔神(Demon)潜伏在我们的村子里!他变成小孩的模样……把大家全杀了!!」

  「龙!龙来了!天空在燃烧!城塞瞬间就垮了……!」

  「白痴,那种东西之后再说!亡者杀过来了,有空迎击的人快去支援!!」

  「大家回来了……明明被杀掉了……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家,大家都……」

  大声嚷嚷的人、恐惧不安的人、无助的人、抵抗的人、蹲在地上喃喃自语的人。

  「黄金骑士亭」也同样不再是冒险者寻求邂逅与离别的场所。

  每个人都在述说、哀叹、呐喊自身的苦境。

  并不是──没错,并不是在求助吧。

  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就算对方没在听也无妨。总之就只是想倾诉自身的心情。

  毕竟这座城塞都市没有冒险者公会。识别牌毫无用处。

  有话想跟冒险者说,除了往酒馆挤以外别无他法。

  而城塞都市的冒险者,大多都为这场骚动露出十分不耐的表情。

  你感觉到灰的气息,呼唤熟识的女侍。

  「啊,不好意思……不对,欢迎回来!」

  忙碌地跑来跑去的女侍摇晃那对不晓得是真是假的兔耳,停下脚步。

  幸好各位平安无事──她简单问候了一句,面带愧疚地说:

  「如您所见──整间店都坐满了。」

  经她这么一说,你们的团队(Party)固定坐的位子,已经被难民占据。

  不过,嗯,看这情况别说收集情报,连休息都没法休息。

  你扔出金币,询问女侍能否尽快帮你们包六人份的饮料及食物带走。

  「好的,马上来!」

  兔耳女侍将金币塞进双峰之间,啪哒啪哒地跑进里面。

  「……看来事情严重了。」

  提议前往酒馆的堂姊低声说道。

  是啊。你简短回答。

  ──不对。

  借用虫人僧侣所言,早就是这样了。

  世界的灭亡早已吹响号角,你们不正是在与之抗衡吗?

  仅仅是许多人此刻才终于察觉,「死」正在逐渐逼近。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堂姊问道。真难得。虽然她应该不是在迷惘。

  暂时先──你回答。

  「暂时先?」

  回旅馆休息吧。

  你斩钉截铁地断言。状况显而易见,该做什么再明白不过。

  你们刚经历一场激战,从迷宫撤退。休息、鉴定战利品,其他事之后再说。

  听见你干脆的指示,堂姊眨了下眼睛,紧绷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些。

  「嗯,你说得对!」

  宛如花朵绽放的笑容使你松了口气,再从姊还是这样比较好。

  你从跑回来的女侍手中接过晚餐,催促众人离开酒馆。

  你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却有种在掩饰什么的感觉,这很正常。

  这段期间,女战士仍然一语不发,只会随口应声,同样很正常。

  你走在挤满难民的城塞都市中,仰望天空。

  城市及天空都一片明亮,连从对面山峰升起的烟都看不见,更遑论星光。

  ──没什么大不了。

  没错,无须惊慌。现在在这边手忙脚乱,也无济于事。

  终结即将开始。仅此而已。

  ──最后一局(Climax Phase)终于到来。

  §

  无论格子的情况如何,棋盘上的太阳依旧会升起。

  淡蓝色的天空下,你沐浴在从天而降的白光中,从稻草堆里坐起身。

  幸好马厩和简易床铺还有空位──骰子骰出了好点数。

  一想到同时还有许多人流离失所,没有旅馆可住,只得睡在路旁,就觉得──

  ──真不可思议。

  你喃喃自语,抚摸黏着稻草的下巴。

  自己捡到了好处、自己做得很好、自己夺走了他人的安歇之处──并没有这种事。

  而是有某种因素会在每个人都尽己所能──就算其中有人偷懒──的前提下,将结果分出好坏。

  分不清是宿命还是偶然的那东西,在这种小地方也会掷出骰子。

  即使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唯有怒骂骰出好点数的人这种事,你不会去做。

  你判断事实就是如此,站起身,呼唤睡在稻草堆里的同伴,叫他们起床。

  「……干么……天亮了喔……」

  「睡着了吗……」

  从睡梦中苏醒的两位同伴,看来睡得不太好。

  不晓得是因为在迷宫中的战争,还是城塞都市窘迫的现状所致。

  无论如何,看到你一如往常的模样,两人大吃一惊。

  你整理了一下仪容,催促两人尽快准备。

  看城市现在的状况,酒馆大概没办法好好吃饭,而且你还有事想请伙伴们帮忙。

  你想在三位女性出来前,先在旅馆跟团队(Party)全员会合。

  你跟平常一样,下意识抬头望向旅馆楼上,设置简易床铺的房间的窗户。

  每晚会从窗户看着这边微笑的少女,不见人影。

  取而代之的是无精打采地从那里看着窗外,脸蛋小巧玲珑的金发少女。

  你比手画脚了一阵子,然后苦笑着呼唤头上的她。

  女主教立刻着急地打开窗户,稳稳将纤细的身躯探出窗外。

  「怎、怎么了吗……!?」

  想先在饭店入口集合,讨论今后的行程。你简单说明用意。

  接着补上一句,要她们把行李全带在身上。

  「好的!」女主教回答后,将脸缩进屋内。

  这样就好。女战士的状态固然令人担忧,交给女主教和堂姊就没问题了吧。

  「讨论啊……」

  斥候睡眼惺忪,看着你俐落地结束这段对话。

  不,搞不好他只是装成想睡的样子。你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人。

  都认识那么久了──以时间来说或许并不久,但你是这么认为。

  他、从衣服里拿出稻草的虫人僧侣、女主教、女战士都一样。堂姊更不用说了。

  「……老大,你有什么想法吗?」

  因此你哈哈大笑,回答半森人斥候。问这什么蠢问题。

  ──就是因为没有半点想法,才要跟大家一起讨论不是?

  §

  你们带着昨晚在酒馆打包的食物,于旅馆大厅的一角用餐。

  街上躁动不安的气氛也涌进旅馆,营造出一股杀气腾腾的氛围。

  挤在门口的难民及阻挡他们的员工的交谈声响彻四方。

  「喂,为什么不让我们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非常抱歉。提供给客人的简易床铺已经没有空床……」

  「那拿其他房间出来用啊!房间明明这么多!」

  「不好意思。一般客房(Economy)以外的房间不方便开放。马厩的话──」

  「是要对我们见死不救吗!!竟然叫我们跟家畜一起睡,开什么玩笑!」

  旅馆的职员们出于善意,开放了几间客房,可惜数量终究有限。

  再说,就算看不下去这样的惨状,总不能让难民踏进最高级的房间。

  慈善精神不等于无偿提供所有资源。

  交易神寺院的教诲化为一面盾牌,守护着旅馆的秩序。

  「……哎,不意外。」

  虫人僧侣语气凝重,用那张嘴咬碎果实,边吃边说:

  「要是把这间旅馆全让给他们住,哪还称得上『慈悲』。」

  金钱是跟风一样循环的东西。一旦源头阻塞,空气就会停止流动。

  原来如此。你将夹着肉干的面包扔进口中,环视众人。

  事实上,你们并没有在进行对话。

  堂姊连早餐都忘了吃,认真翻阅之前买来的魔法书。

  女战士低着头,小口咀嚼食物,女主教对你投以困惑的目光。

  平常会开口说话的半森人斥候也在观察情况,看起来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唔」了一声,将旅馆员工准备的井水送入口中。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冰凉的水依旧美味,填饱肚子心情也会跟着平静下来。

  ──目前。

  你开口说道,众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在你身上。

  连女战士都用那无神却像在求助的眼神注视你。

  然而,你要说的不是多了不起的意见。你苦笑着继续说明自己的打算。

  目前最重要的是确保有旅馆住。

  「是啊。」

  半森人斥候一副看到援军的态度,急忙接话。

  他滔滔不绝,彷佛不能让对话中断,接着说道:

  「咱们之所以有办法行动,就是因为有能放心休息的地方。」

  正是如此,假如失去这个据点,你们将无所适从。

  「睡觉的地方、休息的地方。」女主教边想边点头。「还有装备也是吧?」

  「就算可以扔在房间,看这情况,被人摸走都不奇怪。」

  半森人斥候望向仍在门口互相推挤,大声喧哗的难民。

  想到在地下二楼遇到的初学者猎人,饥饿之人会干出什么好事自不用说。

  女主教表情有点忧郁,却没有否定,点了下头。

  她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

  你先行阐述据点的重要性,然后表示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

  既然如此,问题就在于钱,负责管帐的堂姊却专注在啃书上。

  你叫了再从姊一声,她猛然抬起埋在魔法书中的头,眨眨眼睛。

  「咦?」

  咦什么咦。现在在讲团队(Party)的资产,你们持有的钱。必须知道还剩下多少。

  「啊,说得也是……我都有存起来,所以资金挺充裕的。」

  堂姊说着,仔细背出团队(Party)的帐目。

  那就决定了。你说。

  ──去借最高级房(Royal Suite)吧。

  「咦咦!?」

  堂姊闻言,发出不知道是惊呼还是悲鸣的声音。

  「不便宜喔?住不了太多──」

  管他的,反正不会住太久。

  怎么样?你问的是默默抱着胳膊的虫人僧侣。

  「……我都可以。」

  他正经八百地说,敲了下嘴巴稍事停顿。

  「既然你决定采用那个方针,就这么办吧。」

  「我、我也没意见……!」

  女主教急忙大喊,斥候也无奈地笑道:「床太软反而会害人上年纪咧。」

  以现在的状况来说,最高级房的安全性,比什么都还要值得花钱。

  再加上做什么都需要钱。这样也能提供旅馆一些支援吧。

  ──好。

  你将手续交给堂姊办理,接着对其他人下达指示。

  其实也只是请他们在旅馆待命罢了。

  毕竟失去据点可不是闹着玩的。由其他人顾好东西,自己则趁这段时间外出。

  你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案。

  「咦……」

  女战士用失去焦点的双眼呆呆看着你。

  要走了吗?

  你点头回应那彷佛在这么询问的视线。

  至少得掌握街上的状况,而且不管之后打算怎么做,都必须整顿装备。

  「啊……」

  女战士低下头。你刻意不明说,但她应该是想起了那把长枪。

  斥候斜眼望向她,轻描淡写地说:

  「这样的话,由咱去比较好吧?」

  不。你摇头。万一旅馆发生什么事,最好有个能负责传令的人。

  你告诉他「所以就拜托你了」,斥候回答:

  「没办法。老大也别太勉强自己啊。」

  嗯。你点头,将行李交给其他人,拿着刀起身。

  本来你其实想全副武装走在路上,不过贸然刺激难民,反而会招致危险吧。

  ──既然如此。

  城塞都市可能已经变得跟迷宫差不多危险。

  你边想边离开旅馆。

  实际上,离开旅馆时大部分都是要踏入险境的时候,因此你的心境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同于以往的,唯有女战士紧盯着你的背影这件事,使你不太自在。

  §

  「你在做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吃任何东西……」

  「肚子饿就能拿别人的食物吃吗!?」

  「请原谅我,孩子还在等我……」

  「搞屁啊!我们可是拿命在赚钱,混帐东西!!」

  冒险者踹倒可怜兮兮地哭喊的难民。孩童大叫着,怒骂声此起彼落。

  踏进城塞都市一步,到处都看得见类似的骚动。

  若要判断何者为恶──秩序的天秤恐怕会倒向难民的罪过。

  因为神明绝对不会拿可悲的处境,赦免从他人手中掠夺的罪孽。

  任何人都无法成为给予逃狱犯烛台的祭司,也没资格命令别人这么做。

  话虽如此,谴责逃狱犯的警卫未必正确,却也没有犯错。

  法律及秩序是人类拥有的人权,因此既不完整、模棱两可又宽容,而神明容许了这一点。

  但不完整这个事实,绝不代表没有秩序。

  如今侵袭城塞都市的是混沌的暴风,畏惧「死亡」影子之人的恐慌。

  你保持在随时可以拔出弯刀的状态下,一察觉到前方有骚动的气息就拐弯前进。

  除非会见血,否则不该随便插手这场纷争。

  「你这家伙……!够了喔!!」

  「给我住手!」

  更重要的是,只要握住腰间的武器,或者举起能施法的手杖,近卫骑士就会介入。

  不,搞不好是好心的冒险者。总之,这里不全是会随便捣乱的人。

  他们和她们四处奔走,以从冒险者手下保护难民,而非从难民手下保护市民。

  不过──持续不了多久。

  思及此,你抵达「黄金骑士亭」,在里面找到目标人物。

  「唔。」

  「嗨。」

  身穿闪亮甲胄的金刚石骑士旁边,银发少女面无表情地抬起一只手。

  酒馆的气氛跟昨晚比起来稍微平静了些──应该可以这么说。

  显然是因为以那位骑士为首,几组准备前往迷宫探索的团队(Party)聚集于此。

  女侍正在清扫地上的木屑──上头沾了血──由此可见……

  ──难民也受到了惨痛的教训。

  然而,大白天的酒馆却气氛紧张,原因并不只有这么简单。

  他的团队(Party)气势汹汹,带着大量的行李,气氛凝重。

  ──你们要逃到外地是吧?

  「类似。」

  你开了个玩笑,金刚石骑士苦笑着回答。

  他以如同君主(Lord)的动作向伙伴下达指示,邀请你离开圆桌。

  只有银发斥候一人轻快地跳下椅子,小步跟在你们后面。

  你感谢他的安排。这件事不该大肆宣扬。

  「那么,看阁下这样子……你们那似乎也发生了什么事,我猜对了吗?」

  嗯。你点头。

  最糟糕的情况,是你们带着情报消失在迷宫的黑暗中。

  你不得不将手中的情报告知其他人。此乃当务之急。告诉最可信的其他团队(Party)。

  路上的随便一个团队(Party)没有意义。必须是实力坚强,值得信赖的团队(Party)。

  在识别牌和等级派不上用场的这座城塞都市,能作为判断标准的,唯有攻略楼层。

  意即──除了金刚石骑士的团队,别无他选。

  手拿赤刃潜伏于「死亡」最深处的男子。一切的元凶。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

  通往地下五楼的路线,直达深渊的升降机。不晓得是「命运(Fate)」抑或「偶然(Chance)」,你发现的攻略路线。

  你冷静地将自己知道的情报,以及应该知道的情报,传达给金刚石骑士。

  银发少女睁大眼睛,分不清是出于惊愕还是恐惧,金刚石骑士则泰然自若。

  他默默听完你所说的话,过了一会儿简短咕哝道:「是吗?」

  「……这样的话,该马上砍断那家伙的脑袋,可是──」

  ──不能这么做吗?

  「不能。」

  金刚石骑士叹了口气。

  「只要国家的首领不处理这个状况,我们也束手无策。先别说世界了,这个国家会先灭亡。」

  确实。

  你不是商人,也不是团队(Party)的会计。但身为头目,你经手过不小的金额。

  城塞都市有源源不绝的财物。迷宫会涌现无限的财宝。

  不过──仅此而已。

  金钱如泡沫般满溢而出,物价上涨,没有极限。

  总有一天物资会供不应求,不管有多少金银财宝都买不到。

  粮食、衣服、其他东西通通消失,只剩下金钱、冒险者,以及「死」。

  面对这样的情况,只要国王出面处理即可。然而看城市这副惨状──

  「他眼中已经只有自己的性命。」

  金刚石骑士语带不屑。

  「只要自己美丽的宫殿平安就好。可笑至极。」

  银发少女惊讶地望向金刚石骑士。但你也有同感。

  现在,这座城塞都市的秩序──是由交易神寺院吹起的风负责管理。

  无偿的善意并不存在。就算存在,强迫他人付出也是不对的。

  倘若这则教诲没有渗透人心,这座城市八成会被拿慈悲当表面理由的难民吞噬殆尽。

  而试图维持秩序的,是商人、近卫骑士,以及冒险者。

  全是聚集于此,从迷宫存活下来的人,而非来自外界之人。

  从外界涌入的,只有又饿又渴,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的人。

  认同拿自身的境遇当借口掠夺他人的人。不以为然,潜入迷宫的人。两者都一样。

  到头来,想在这座城塞都市活下去──只有杀戮与掠夺(Hack and Slash)这条路可走。

  一切都沉入混沌之中。即使有人杀了迷宫之主,也没有意义。

  有的只剩下「死」。

  「我来杀了那家伙。」

  你看着金刚石骑士的眼睛。他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是认真的。

  「…………那东西已经成了不死王(Vampire Lord)。被『死』迷住了。」

  那家伙、那东西。你明白这两个词汇所指的是谁。

  旁边的银发少女不知所措地轮流看着你和金刚石骑士。

  「砍掉他的脑袋,整顿好国家,反手迎击『死亡』大军(Army of Darkness)。不过──」

  ──假如胜利后「死」仍旧源源不绝,还有什么意义?

  「也就是说,我们利害一致,不是吗?」

  目标就一个,打倒罪魁祸首。

  金刚石骑士脸上的笑容有如一名顽童,你想必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你点头。毫不犹豫。打从一开始,你就是为此来到这个地方。

  (插图008)

  「岂能让不死王对王都为所欲为。我要直捣魔穴。」

  ──我们负责摘下「死亡迷宫」之主的首级,结束一切。

  你们互相点头。这样就足够了。

  能得到他这位知己,实在很幸运。

  「另外,有件事想拜托你。」

  ──说来听听。

  「这孩子。」

  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代表什么意思,银发少女似乎没有马上理解。

  她茫然仰望头目(Leader)的脸,这段期间,金刚石骑士仍在接着说道:

  「我们原本就是在这个世界打滚的人。不过,这孩子是之后才加入的,也就是被牵连进来的。」

  所以麻烦你帮忙照顾她──金刚石骑士大概是想这么说。

  然而在那之前,她先行开口。

  「……我也要去。」

  这句话听起来像轻声细语,又像嘶声呐喊。

  她用纤细的小手拨开金刚石骑士的护手,抬头盯着他说:

  「我不想被抛下……!」

  你和这名少女认识的时间并不长。

  不知道金刚石骑士和她经历过怎样的旅途、冒险。

  就跟他和她不会知道你和你们的冒险一样。

  可是,少女眼泛泪光,咬紧牙关,尽管如此还是想将心情传达出来的意志,你感觉得到。

  不可能感觉不到。

  「我是你的斥候。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已经决定好了。我,自己决定的。」

  ──看来你逃不掉了。

  用不着你说,金刚石骑士困扰地搔着脸颊,叹了口气。

  他的动作及表情,是再明确不过的回答。

  你不禁失笑,银发少女看着你说:

  「你才是。她就交给你了。」

  你点头应允。

  你原本就打算尽己所能。

  听见你的回答,银发少女扬起嘴角,展露无奈的微笑说道:

  「──一定是这个部分吧。」

  §

  「长枪吗?不好办啊。」

  宛如昏暗地窖的武器店深处,会让人误认成矿人(Dwarf)的老者面有难色,抚摸下巴。

  你向店长询问有无前几天断掉的女战士的长枪,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

  「在地下迷宫找到的武器,本来就是刀剑、锤矛(Mace)、手杖类占大多数。」

  店长边说边扫了店内一眼。如他所说,架上的商品几乎都是那些武器。

  大刀、强力的铁锤、兽人杀手、魔法师粉碎者。总而言之,长枪类并不多。

  稀少的长枪迫使你皱起眉头。

  「全是大量制造的量产品。东西不坏,却称不上好武器。」

  果然吗?你双臂环胸,嘀咕了一句。

  俗话说专家不会挑武器,但不代表可以不用挑选。

  何况这不是你要用的武器,而是伙伴的。得尽量挑选与实力相符的武器。

  至少那名黑衣男,把她之前用的长枪击碎了。

  那么用比以前差的武器,恐怕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既然如此,要不是从城塞都市外面调货,就是请这家店锻造──

  「……以目前的状况来看。」

  并非不可能。不过骰出好点数的机率恐怕不高,显而易见。

  你虽然乐于把命赌在骰子上,现在时机未到。

  照店长这么说,想在现在的城塞都市找到一把好枪,果然有难度吗?

  「我会先试着找找,不过我无法随口答应你。」

  就算这样还是值得感激。你反而不希望他随口答应。

  剩下就是──

  「你的弯刀吗?」

  嗯。你点头,连同刀鞘将那把弯刀从腰间抽出。无铭的好刀。可靠的武器。

  不知道它究竟能不能对抗赤刃及其使用者黑衣男。

  可是──至少能够交锋。

  赤刃握在年轻魔法战士手中时,这把弯刀确实和它打得难分难舍。

  这样的话,下次也用这把武器应战才符合常理。

  「行,这工作我接了。」

  你从钱包拿出一把金币,购买各种消耗品,离开狭小的地窖。

  来到城塞都市的街上后,令人喘不过气的封闭感仍未消失。

  风吹进交叉成十字的狭窄石板路,气息变得截然不同。

  切割成四角形的天空比以前更加遥远,听不见街上的人在说什么。

  覆盖一切的,是难民与冒险者的争执声、紧张感、紧绷的「死亡」气味。

  足以令你瞬间产生自己正在探索地底的错觉。

  总有一天,你会不会连四面八方的建筑物,都看成只有轮廓线的钢骨(Wireframe)?

  那一定意味着,你已经变得跟那些强盗(Bushwhacker)并无二异。

  你微微一笑,拿着行李悠然迈步而出──

  「……事情严重啰。」

  熟悉的声音伴随清爽的风传来,你反射性停下脚步。

  ──是她。

  落在巷子的夹缝间,建筑物与建筑物分界线上的黑影中,娇小的人影带着猫一般的微笑蹲在地上。

  女情报贩子在外套底下窃笑着,朝你这边走过来。

  事态确实不容小觑。可是,或许没有太大的差别。

  「哦?」

  因为该做的事没变。

  情报贩子闻言,一句话都讲不出来,神情复杂陷入沉默。

  她的嘴巴抿成一线,直盯着你。你也抱着胳膊,等待她回答。

  一直以来,她都是在有话告诉你的时候出现。

  而她的建议从未派不上用场过。就像插起一根旗帜(Flag),助你改变现状。

  因此今天,你也觉得该听听她的意见。

  「……我想,大概不会发生你所期望的好事。」

  不久后,她喃喃说道,语气听起来有那么一丝疲惫。

  「人类没那么聪明,自以为聪明的人只会闹事。搞不好没救了喔?」

  嗯,就是那样吧。面对她试探性的视线,你干脆地表示肯定。

  人类就是那样。没什么了不起,却并非毫无用处。就是那样。

  不能把他们全归类在其中一方。虽然很多人倾向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所以,你说,目前,你打算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好。

  尽己所能,不行的话到时再说。

  你完全没有把责任推卸到其他人身上的意思,话虽如此,就算世界灭亡,错也不在自己身上。

  像熄火的灰烬一样冒着烟,只会于第一间墓室及地上来回的冒险者。

  朝连是否存在都无法确定的最下层的「死」埋头猛冲的你。

  差不了多少。要说有差距的话,唯有存在于你心中的自我满足吧。

  就是那样。你又说了一次,耸耸肩膀。这样就足够了。

  「──」

  情报贩子目瞪口呆。

  像惊讶,也像在注视耀眼的存在。

  她在外套底下的黑影中露出花一般的笑容,吐气。

  「那么,看来阻止你也没用啰。」

  似乎是的。你心想「我讲得还真轻松」,一面回答。

  「那你去交易神的寺院看看吧。」

  寺院?你回问道,她则轻声重复一遍。

  「没错,寺院。这种时候,不是该跟神明也拜托一下吗?」

  毕竟援手再多都不嫌多。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而且,也该再去见那位修女一面。这搞不好是最后一次机会。

  「……对呀。这样比较好。」

  情报贩子沉默了一瞬间,接着说道,从你旁边跑过去。

  两步、三步。她踏着跳舞般的步伐转过身,外套于空中飘扬。

  「交易神是邂逅与旅行的神明。你就悠闲地慢慢走来吧。」

  然后,她随风离去。只留下淡淡的香气。

  你茫然仰望城塞都市的天空。

  被切割出一块的天空依旧远不可及,但比刚才近了些。

  是天空掉下来了,还是你飘上天了?

  你胡思乱想着,悠闲地向前迈步。

  时间所剩无几,此乃理所当然之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时局虽然动荡不安,享受缓慢的步调并非坏事。

  活着是自由的。因为在邂逅「死」之前,都能随心所欲。

  §

  如今,城塞都市的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除了交易神寺院别无他选。

  难民蜂拥而至,还有财物被难民抢走的人们。

  接纳那些人,排除以守护、怜悯等无偿的善意为挡箭牌的掠夺者。

  当然,寻求庇护之人也必须付出代价。既然受到了帮助,理应要出力回报。

  人们以笨拙的动作打扫、煮饭,连这都做不来的人则分头去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跟财物一样,善意也会在人们之间循环,如同舒适的风。

  ──然而,这也是有极限的。

  善意不会凭空冒出,而是源自于人心。

  而人心经常需要靠物质来满足,现在物质即将匮乏。

  再过不久,这一切都会崩溃吧。

  不过,侍奉交易神的神官正在东奔西跑,完全不会让人感觉到这个迹象。

  他们带着彷佛在神明跟前祈祷的表情,面对那些信徒。

  你走在通往寺院的漫长阶梯上,仔细观察这副情景。

  所有人都勉强撑在原地。离悬崖只差一步。惊险归惊险,却是伟大的一步。

  努力站稳脚步的人们的努力,维持着现在的秩序。

  难民排成一排,好向那些人寻求协助,你默默从旁边爬上去。

  抬头看见的不是有龙栖息的山峰,而是赈灾餐的炊烟。

  山下融化的大地并非无限,炊烟迟早会中断。

  不过,目前还能作为一个路标。

  你爬上阶梯。每跨上一阶,身后便传来藏不住的铁靴的金属碰撞声。

  向前。声音传来。跳过一阶。声音也跟着跳过一阶。停下脚步。声音戛然而止。

  ──好了。

  事已至此,再继续佯装不知,实在很刻意。

  你想了一下,最后决定不多加思考,开门见山地问。

  要一起爬到寺院吗?

  高亢的金属碰撞声于后方响起。你停下脚步,耐心等待。

  「…………」

  提心吊胆的脚步声来到身旁,以代替回答。

  你瞄向旁边──黑暗、乌黑的发丝,于你的肩膀下方摇晃。

  ──我应该有拜托你留在旅馆看守。

  你尽量让这句话听起来没有责备的意思,她却仍然吓得肩膀一颤。

  失败了吗?你搔着下巴,努力用平静的语气问她有没有知会过其他人。

  「…………嗯。」

  女战士点点头。动作虽小,她确实点了头。

  她将断掉的枪柄抱在丰满的胸部前。

  不知情的人八成会觉得这只是把坏掉的武器,但你可不会不懂它的意义。

  走吧。你对她说道,爬上楼梯。铁靴的金属扣具于旁边奏响迟疑的脚步声。

  你和她爬着楼梯,仍旧一语不发。

  不时会跟一脸茫然地走下楼梯的冒险者擦身而过。

  或是被抱着同伴,着急地冲上楼梯的冒险者追过。

  正在排队领赈灾餐的难民本想开口抱怨,被他们的气势吓到闭上嘴巴。

  与「死」相伴的冒险者来到了寺院,怎么能妨碍他们。

  无论城塞都市外面的情况如何,在迷宫发生的事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包含自己在内。

  「…………?」

  女战士的视线使你察觉到,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件事,你就会忍不住笑出来。

  她疑惑地看着你,你摇头表示没什么,吐气。

  「……还是,」

  就在这时,女战士轻声说道。

  「……要去吗?」

  去哪里?既然是冒险者,这还需要问吗?

  你还没回答,停下来的她就抓住你的袖子,用力握紧。

  在矮一阶的位置抬头凝视你的蓝紫色瞳眸泛着泪光,泪水彷佛随时会夺眶而出。

  「说不定,会死喔……?」

  嗯,是啊。你毫不犹豫,干脆地回答。十之八九会死。

  「那……!」

  不过,人终究会死。

  无论是何人,无论是何物。自己也是,那家伙也是。

  没有任何差异。

  懂得耍小聪明的人,大概会讲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捏造免于战斗的借口。

  然后摆出一副智慧过人的模样嘲笑你。

  跟你以前看见在地下迷宫一楼徘徊的冒险者时一样。

  然而,如今你心中已经没有那样的负面想法。

  或许是因为每朝每夕都要面对今天搞不好会死、明天搞不好会死的事实,坚定了与死相对的觉悟。

  不可思议的是──事到如今,你的心境依然平稳无波。

  在地下一楼徘徊也好,挑战地下迷宫的最深处也罢,什么都没有改变。

  向「死」宣战。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

  战斗、杀敌、胜利、存活、前进。或者前往编号十四,如同棺材的钉子般迎接死亡。

  就这么简单。

  你是无垢的刀刃。

  指向敌人的白刃。

  熊熊燃烧的灯火(Spark)。

  因此,你说,你希望她一起来,却开不了这个口。

  「……」

  女战士紧咬下唇,眯起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你。

  只要你开口要求她一起来,她一定会嘴上抱怨个几句,最后还是愿意同行。

  她想听见的肯定是那句话。你知道。你很清楚。

  但那是不行的。那是你给她的理由,不是发自她的内心之物。

  从出身到名字都被夺走,被迫成为冒险者。

  因为家人及朋友要挑战迷宫,才跟着一起去。

  为了拯救失去的姊姊,便以「死」为目标。

  如今通通没了意义。她没有任何去冒险的理由。

  只要拿出至今以来取得的金银财宝,想从现在的身分下得到解放,应该很容易。

  姊姊不可能复活。充满迷宫深处的,只有丑陋的「死」。

  她挑战迷宫的理由,一个都找不到。

  「因为,大家……」

  要去。嗯,我想也是。你笑了。

  女主教肯定会跟你一样,握紧天秤剑站起来。

  她拥有天生的使命。要为何而生、为何而死,心中早有定数。

  再加上要为朋友报仇雪恨,她不可能放弃挑战「死」。

  跟她是鉴定师的时候并无二异。

  堂姊也是。那个人把你当成弟弟,对你百般照顾,原本就是个善良之人。

  现在,你们知道那个黑衣男滥用魔法,将「死」散布至各处,是侵蚀世界的元凶。

  她一定会觉得自己有办法做些什么,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至于半森人斥候,他确实轻浮、胆小、滑稽。

  但你知道,他一直在与宝箱战斗。背负着团队(Party)命运的孤独战斗。

  无法依靠任何人,一路获胜至今的他,是个勇敢坚强的冒险者。

  正如他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为了砍下迷宫之主的首级,他一定会加入。

  不管目的是财富或名声,只要会挑战迷宫,就是冒险者。

  虫人僧侣──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整个团队(Party)中最为神秘的男人,不如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然而,他同时也是个可靠的男人,此乃明确的事实。

  他总是嘴上说着没有意见,却从未缺席危险的探索。

  这次想必也是如此。他会说着「我都可以」,前往最下层。

  不晓得是信仰还是虫人特有的思考模式所致,他的决定一向很明确。

  无论理由为何──对你来说都一样。

  然后是。

  ──你打算怎么做?

  「我……」

  女战士答不出来。

  她双手抱紧枪柄,仰望着你的视线移向脚边。

  被抛下的孩子。被人说「不快一点的话,就要把你留在这里啰」的少女。

  当然──她应该会因为大家都要去的关系,跟着潜入迷宫。

  也会与怪物战斗。虽然对黏菌(Slime)──不对,是对「死」心生畏惧,还是会站稳脚步。

  然而,这样是不行的。大概是不行的。

  这样的话,死去的时候肯定无法接受。她也是──你自己也是。

  「……你也是?」

  没错。

  身为团队(Party)的头目(Leader),你背负着所有人的性命。

  若有人送命,你会觉得自己有责任。不能用「这也是无可奈何」一语带过。

  即使是宿命或偶然的骰子造成的结果,你也会觉得是自己害的吧。

  不过。

  就算这样。

  就算这样,死也是结果。

  伙伴用自己的方式冒险,最后带来的结果。

  觉得自己有责任,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自己的冒险。

  伙伴在冒险的最后失去性命的结果不会改变。

  不管冒险的结局如何,也只能接受。谁都无法否定。

  假如并非如此……假如那不是冒险。

  假如她只是陪你一起去的,只要你叫她不要来,她就不会丢掉这条命。

  你实在无法接受。

  因此你对她说。

  若你要去地下迷宫,要挑战世上最为幽深的迷宫最深处的「死」。

  希望那是你为了自己,凭借自身的意志选择的冒险。

  「我……」

  蓝紫色的双眸泪光一闪,眼泪夺眶而出。流向后方。

  铁靴踩着不稳的步伐,却伴随坚定的意志,向前。

  「我想,跟你……在一起……」

  这一步几乎是扑过来的。

  倒向你的胸膛,彷佛要抓住你,竭尽全力,向前的一步。

  她似乎不知道其他向你倾诉不希望你死去的方法,哭了出来。

  「这样……不行,吗……!」

  路上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地观察发生了什么事,你毫不放在心上。

  因为,你只顾着握住在你怀里啜泣的少女的肩膀,轻轻抚摸她的头。

  ──逼你说出这种话。

  并非我的用意。

  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困惑地──绝对不是困扰──仰望天空。

  奇妙的是,或者说,理所当然的是,天空蔚蓝一片。

  无论棋盘上发生什么,天空的蓝都不会改变,太阳、双月及繁星想必还是会照常升起、落下。

  不对──天空是蓝色这个观念,未免太过狭隘。

  天空不只是蓝色。还会变红、变紫,也会染上黯淡、漆黑、艳丽的暗色。

  她来找你,你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的时候,天空总是笼罩着一层夜幕。

  是因为街灯吗?不知为何,天空给你一种深紫色的印象。她的发色。

  你呼出一口气。隔着手掌感觉得到,少女吓得身体一颤。

  眼前的天空碰巧是蓝色。彷佛在祝福什么,风吹得风车喀啦作响。

  ──怎么会不行。

  你说,怎么会不行呢。

  既然她如此期望、如此决定,那就是她的冒险。你不会多说什么。

  女战士听了低下头,搓揉眼角,静静抬起脸。

  「……讨厌。」

  细不可闻的咕哝声,僵硬的微笑,蓝紫色的眸子直盯着你。

  「竟然让我讲出这么难为情的话……你要是不负起责任,休想我原谅你喔?」

  在掌管商业及契约的交易神面前逼人做出承诺,未免太可怕了。

  她低声骂了句「笨蛋」,用手肘轻戳你的侧腹,牵起你的手。

  你哈哈大笑,然后爬上楼梯。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

  你们爬上漫长的阶梯,朝顶端的寺院迈进,黑影突然从上方罩下。

  「……请问,你们在神明面前做什么?」

  真是的。虔诚的信徒似乎是跑过来的,她一边用手梳理乱掉的头发,一边瞪着你们。

  §

  「事情我大致上明白了,可是两位刚才害我那么着急,是不是该表示一些心意呢?」

  修女将你们带到礼拜堂,带头走向祭坛,语气严厉地说。

  是「害我白担心一场」的意思啰?不过,你没打算把这句话说出口。

  虽说是交易神的寺院──仍然免不了受到从街上涌入的混沌的影响。

  石造建筑物之中,到处都有人蹲在地上,痛得呻吟,饿得叹气,倾吐失去家人的痛苦。

  把这里视为最后的希望的人,也绝对不少。

  从迷宫回来的冒险者,在这里也不会跟难民起冲突吧。

  ──不对。

  只要是捐献善款,寻求救赎之人,在交易人面前人人平等。

  你认为这很伟大,也很厉害。

  在探索迷宫的过程中,你也有好几次险些迷失心智。

  修女骄傲地挺起形状姣好的胸部,看来她的信仰心连半分动摇都没有。

  「那么,两位有何贵干?」

  「……想请你。」

  你让身旁的女战士自己支支吾吾地表明来意,因为这不是该由你来说的事。

  作为替代,你任凭她以会痛的力道握紧你的手。

  「……帮忙埋葬,姊姊他们。」

  「……」修女眨了几下眼。「这样好吗?」

  「不好……可是。」

  女战士带着复杂的表情,用没跟你牵在一起的那只手抚摸枪柄。

  你忽然想到躺在草庵里的瘦弱女子。

  外表毫无变化,看似随时会站起来,却没有生命。

  既然如此,已经可以说是无生命体了,但那东西从世上消失,你觉得很寂寞。

  更重要的是,少了她世界仍旧照常转动,这种话你实在讲不出口。

  数年过后,应该就会消失得不留痕迹。

  事实上就是如此。

  你不知道埋葬师父是对是错。

  是不是该把骨头──师父的故乡好像有这样的习俗──留在手边?

  埋起来,请当地的神殿帮忙祭拜,独自踏上旅程,真的是正确的吗?

  你偶尔会思考起这个问题。没错,如同此时此刻。

  「……可是……我觉得……必须道别了。」

  然而,女战士似乎于此时此刻得出了答案……就算之后会后悔。

  要跟姊姊和过去的同伴道别。挥别对「死」与「生」的留恋,继续前进。

  修女承受住她脆弱、无神,却还是向着前方的视线。

  「……是吗?」

  她的语气十分冷淡。要怎么理解都可以。

  那近乎绝对零度的目光,却透露出与温度相反的一丝温柔……

  「善款有准备好吧?那么,请跟我来。」

  ──好吧,或许只是你想太多了。

  「……嗯。」

  女战士轻声呢喃,依依不舍地放开你的手。

  你目送她在修女的引导下,走向礼拜堂深处。

  若她牵着你的手,你应该会跟她一起去。但她并没有这么做。

  于是,你决定待在礼拜堂,混进其他冒险者中等她。

  有时想和人分享,有时需要他人的扶持,有时想独自承受。

  现在她托付给你的是等待,你没有意见。

  你在一团混乱,却仍旧维持着庄严的静谧氛围的礼拜堂,仰望高挂在墙上的交易神圣印。

  这么说来──

  你似乎从来没有在白天于此处待得这么久过。

  最久的时候,大概是你在生死关头徘徊的那一夜。

  你无自觉地抚摸脖子上的伤痕,望向风车形状的交易神圣印。

  祈祷──你不懂这个行为。

  觉得只要祈祷愿望就会实现才去祈祷,是多么不纯啊。

  而你同时也在想,明知自己怀着不纯的动机,还跑去向神明祈祷,神明会不会认同这干脆的态度?

  若祈祷没能传达到天上,你一定会骂神明是废物、邪恶的存在、幕后黑手。

  哎呀,人类真是渺小、自我中心又傲慢的生物。

  因此,你没有祈祷。

  你只是模糊地想像至今以来走过的每一步,以及前方的道路,尽力向神明报告。

  不忘轻松地补上一句「有空的话希望可以帮个忙」。

  反正都要拜托人家帮忙了,不掩饰本意,直接讲清楚即可。

  求神保佑,求神保佑。求了也不会有坏处。因为援手再多都不嫌多。

  你闭上眼睛,思考许多事。传达。托付。然后缓缓睁开眼。

  视线前方依然是象征交易神的风车。

  哎,没办法。

  四方世界有多少冒险者在跟交易神祈祷、求助啊。

  总不可能只注意到你一个人。

  只要在紧要关头时,稍微提供一些你所想像不到的帮助,这样就很好了。

  你从钱包里抓出一些硬币,供奉到交易神的祭坛上。

  不能无偿拜托别人,这也是你来到这座城市后学会的──

  「值得称赞。」

  「……」

  在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好像过了不少时间。

  修女不知何时回来了,在背后冷冷看着你。

  她旁边是小声吸着鼻子的女战士。枪柄不在手中。

  ──好了吗?

  「不好……」

  她用跟刚才类似的话语回答你的问题,摇摇头。

  黑发静静飘扬,于空中散开,再落回原位。她微笑着说:

  「……但我就当成这是件好事吧。」

  是吗?你简短回答。可是,还有问题要处理。

  「咦……?」

  女战士不安地睁大眼睛,你神情严肃──是真的很严肃──告诉她,没有武器。

  「啊……这、这样呀。说得也是。」

  讨厌。她像在闹脾气般嘀咕道,不过,这可是个大问题。

  需要与女战士的技术相符,又能应付迷宫最深处的战斗的武器。

  尽管你事先委托了武器店店长,你不认为会来得及。

  万一真的找不到,是不是该把古剑之类的武器改造成长卷用──

  「我先确认一下。」

  细微的清嗓声。修女歪过头,如同在跟人闲话家常。

  「你们又要进入迷宫……没错吧?」

  对。你打从心底觉得这不算什么,轻描淡写地回答。

  经她这么一说,没错。

  你早在很久以前,就决定要前往迷宫的最深处,彷佛理所当然。

  至于原因为何,说不定是在来到这座城塞都市的时候,就早已下定决心。

  抑或是在探索迷宫的过程中,感觉麻痹了。

  然而,昨天和今天不会突然发生变化,这也是事实。

  有未知的领域、未知的威胁、未知的怪物,深处有迷宫之主。

  该做的事没有变化。

  听见你的回答,修女闭上眼睛,沉默片刻。

  「你也是?」

  「……嗯。」

  她接着询问女战士,女战士小声却明确地回答。

  修女叹了口气,一副终于死心的态度。

  「那么,请收下。」

  修女将用紫色罗纱布包住的细长型物体递给女战士。

  女战士提心吊胆地伸出双手接过。看起来挺轻的。

  「……可以看吗?」

  「嗯,不然我也不会交给你。」

  拆开来一看,底下的东西是──

  「木……枪……?」

  没错,是一把长枪。从枪尖到石突全是用木头雕刻、研磨制成,看起来与真枪无异的木枪。

  但那确实是一把好枪,甚至足以令女战士忍不住赞叹。

  「是用硬木(Hardwood)做成的长枪。」修女说道。「受到祝福的橡木枪。」

  「受到祝福的……?」

  「远古时代,某位失明的圣人将圣枪授予挑战暗黑城塞的勇士,这是仿造那把枪而做的。」

  原来如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确实适合给你们这个团队(Party)的战士用。

  因为你认为,以那位女主教的信仰心,哪一天被唤为圣女都不奇怪。

  「当然不是真货。」

  修女补充道,往你身上看过来。

  「不过同样经过圣人的保佑及祝福。应该能成为助力。」

  ──圣人?

  「就是我呀?」

  修女面不改色地说,你忍不住笑出来。

  原来如此,肯定是把神圣的圣枪。大概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武器了。

  ──怎么样?

  (插图009)

  「等我一下……」

  女战士的铁靴跟以前一样,在礼拜堂的地面踢了下。

  橡木枪呼啸着挥下,枪尖驱散黑暗,刺向空中。

  一眼就看得出女战士用得很顺手,长枪如同生物,随着她的动作摆动。

  彷佛长枪在凭借自身的意志行动,与女战士共舞。

  聚集于礼拜堂,无力地垂着头,或是只顾着祈祷的人们,视线全集中在女战士身上。

  女战士和橡木枪宛如神迹,存在于此。

  即使是出自名匠之手的长枪,也很难找到这么优秀的武器──

  「……嗯,手感──非常好。」

  女战士像在跳舞似地甩着枪,然后吐出一口气,喃喃说道。

  她用双手将长枪紧抱在丰满的胸部前。

  那个动作跟来到寺院时一样,却截然不同。

  没错,跟刚刚来到寺院的时候比起来。还有,跟很久以前来到寺院的时候比起来。

  你忽然想起──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第一次跟她在这里交手时的事。

  女战士当时的动作相当轻盈。

  仔细一想,那是没有打算再回来的锐利步伐导致的。

  跟现在的动作比起来──真的截然不同。

  「死者不在身边。『死』也不是该忌讳的存在。」

  修女对手拿圣枪的女战士跟你滔滔不绝地说道。

  不,这是对聚集在交易神寺院的众人所说的神的教诲。

  「思绪、心情、生与死,全是会轮回、循环的东西。」

  痛苦、幸福、喜悦、悲伤亦然。死者的心情也是。生者的祈祷也是。

  「──因此,你的身旁会有风。只要你还在旅行,一定会。」

  「……好的。」

  女战士嫣然一笑,你对交易神及修女低下头。

  不感谢他们,又该感谢什么?

  ──果然该求神明保佑。

  §

  「嘿,老大!咱查到咧!」

  回到旅馆,迎接你的是盘腿坐在柔软床铺上的斥候。

  听见他快活的声音,珍惜地抱着橡木枪的女战士和你忍不住面面相觑。

  「那里在很久很久以前,不晓得是试炼场还是宝物库。好像深达十层。」

  半森人斥候看你们一脸疑惑,仍然继续说明。

  听说──听说的。

  「死亡迷宫」,曾经的试炼场,是古代国王建造的选拔士兵用的试炼场。

  四楼的房间是举办最终试炼的地方,更深处则不得而知。

  恐怕是宝物库或其他重要设施──

  「不过更详细的情报,咱就没去查哩。也不知道那个黑漆漆的家伙改造了多少。」

  不是查不到,而是没去查。

  比起随便灌输先入为主的观念,怀着要挑战未知领域的心态更加安全。

  你也有同感。但该惊讶的部分不在于此。

  他人在旅馆,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收集迷宫的情报。

  是从因为市内一片混乱而逃进旅馆的冒险者口中问到的,还是听前来观察状况的近卫说的?

  半森人斥候发现你诧异的视线,甩甩手,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这一行有自己的门路啦。」

  你叹气。这个城市是否也有传闻中的盗贼组织(Guild)?

  ──不对,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你要去吗?

  「这个嘛,因为老大要去嘛。」

  斥候满不在乎地笑着回答。

  内心的想法被他看穿还真难为情,虽然你本来就没有特意掩饰。

  「大姊好像也有这个打算。咱可不能坐在这边发呆。」

  「这没什么吧?」

  经他这么一说,女战士别过头,她应该也有同样的心情。

  她突然对你别过头,飒爽伸出长腿,走向房间里面。

  目的地是豪华客房的角落,默默埋首阅读魔法书的堂姊──身旁的女主教。

  将蓝色缎带拿在手中把玩的她,察觉到女战士坐到旁边,抬起脸来。

  「……你……还好吗?」

  「……嗯。」女战士轻轻点头。「……你呢?」

  「我──」

  你刻意不去听两人的对话。

  女主教的谈话对象不是你。

  而且,你知道她是能向前迈进的女孩。

  所以你走向魁梧的身躯让高级椅子显得有几分狭窄的虫人僧侣。

  「我都可以。」

  双臂环胸,沉默不语的那个男人晃动触角,敲了下嘴巴。

  哦。你若无其事地坐到虫人僧侣对面,望向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孔。

  你们认识的时间并不短。就算看不出表情,还是猜得到他的情绪。

  「听说王都的情况也很严重,出现了吸血鬼之王(Vampire Lord)。」

  你点头表示肯定。那位金刚石骑士并没有对你下封口令。

  意即消息灵通的人,应该早就知道了。

  虽然你一点都不想笑嘻嘻地谈论,那位死之王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死之王。

  「死亡大军(Army of Darkness)、城塞都市的骚动、在迷宫挣钱……多不胜数。」

  嗯,正是世界的危机。然后──也有与此无关,为了每天能混一口饭吃而四处奔走的人。

  有人想凑出让伙伴「苏生(Resurrection)」的费用。有人想养活家人。

  想必也会有想品尝美食、美酒,尽情享乐,轻松过活的人。

  为此潜入地下迷宫,只带走财宝,回到地面。

  要说他们的行为不如你们的冒险──没这回事。

  拿拯救世界的冒险为由,贬低他人的价值,不可能说得过去。

  这样──不是跟那名年轻魔法战士的团队(Party)并无二异吗?

  也跟玩弄他们的那个黑衣男没什么两样。

  正因如此,你很能理解虫人僧侣这句话。

  「都可以。要做什么都无所谓。这就叫多样性。」

  ──少了这些选择才叫世界灭亡吧。他说。

  然而,你听了刻意装出凝重的表情。还抱着胳膊沉吟。

  看来要前往「死亡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底部的,只有你们几个。

  「……那就没办法了。」

  虫人僧侣敲了下嘴。就你听来,这一定是他的笑声。

  为了维持多样性,必须由自己前去。你点头附和他的意见。

  是啊,真的没办法。

  「我会去喔。」

  忽然出声的,是在房间角落埋头看书的堂姊。

  她没有从古老的魔法书里抬起头,全神贯注,语气平淡地说。

  「别忘记我也会去。」

  她要说的仅此而已。

  她的意识立刻沉入文字的海洋,再度开始寻找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

  ──用不着你说。

  堂姊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想都不用想。

  因此你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彼此的理解这样就够了。

  「我、我也是……!」

  所以,你也隐约猜得到女主教会急忙大叫。

  那是她从迷宫回来时露出的表情,以及对堂姊的信赖──不方便明言就是了。

  堂姊能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是女主教凭借自身的意志前行的证据。

  「……我不得不去。」

  女主教握紧蓝色缎带。这个动作,如同在握住心爱友人的手。

  瞬间朝向下方的双眼,笔直凝视着你。

  「我就是为此来到这座城市的。」

  坚定,斩钉截铁。女主教说出自身的意志,没有一丝动摇。

  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她。因为她想当一名英雄。

  最后,你望向蹲在女主教旁边的女战士。

  她手拿橡木枪,抬头看着你。

  「……嗯。」女战士点头。微微一笑。「走吧?」

  那,你说,就这么定了。

  这六个人──去拯救世界吧。

  §

  既然决定好了,冒险者动作一向很快。

  你们花了一天各自整理好行囊,备齐消耗品、粮食、药水等物资。

  你顺便跟武器店店长说了那把枪的事,在道歉的同时领取弯刀。

  「我自认成果不错。」

  你先知会了他一声,将弯刀拔出刀鞘,检查状态。

  ──漂亮。

  并没有焕然一新。依然是你于迷宫中把生死托付在其上的那把爱刀。

  也就是保有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也足以托付性命的利度的──好刀。

  「能否胜利端看使用者……可是,你拥有对方没有的优势。」

  武器店店长对仔细端详刀刃的你说。

  「就算是『死亡迷宫』的最下层,也找不到优秀的锻造师或研磨师吧?」

  没错。嗯,是啊,说得没错。

  你再次向哈哈大笑的店长道谢,把弯刀挂在腰间。

  大小双刀的重量使你静下心来──该怎么说,感觉很踏实。

  就该是这样。

  ──明明武器的有无不会影响技术。

  你想着这些无谓的小事,穿越人潮走在热闹的大街上。

  旅馆前面──有大家在。

  他们各自站在那边,有人在看书,有人无所事事地靠在墙上,等待着你。

  看到你的女战士踢了下橡木枪的石突,将它拿在手中转了圈。

  「真是的,你怎么那么慢?」

  「我准备好了……!」

  女主教双手握拳,紧抓着天秤剑。堂姊在旁边挺胸说道:「准备万全。」

  真的吗?你望向虫人僧侣,他默默摇晃触角,表示肯定。

  那么就出发吧。你也点头回应,率领团队(Party),前往城塞都市。

  街道热闹嘈杂依旧,唯有氛围不同。

  人们当成天气、日常问候挂在嘴边的,已经不是冒险者的话题,而是世界危机。

  与财宝一同循环的活力消失殆尽,两眼无神的难民忧郁地垂着头蹲在路旁。

  那些人和冒险者争执、怒吼、呐喊。每当听见这些声音,女主教就会抬起脸。

  她在意得频频望向那边,紧咬下唇,走向前方。

  没错。此时此地,不管是流浪汉还是哥布林,都不构成问题。

  因为若不拯救世界的危机,一切都会结束。

  话虽如此──这搞不好会是你们最后看见的城市景色,还真是可惜。

  这座城市并没有重要到哪去。

  要说回忆的话,也只是一年不到的时间吧。

  就算这样,你们可是每天都在走这条路前往迷宫。

  然后每天走这条路回到旅馆。

  这段时间累积起来的日常,如今彻底消失,被人夺去。

  会感到寂寞,肯定十分正常。

  不仅限于街道。

  经过「黄金骑士亭」前面的时候,那里用圆桌及椅子盖了壁垒。

  肯定有人会为了粮食、金银财宝、女人蜂拥而至。

  拿酒钱当报酬的冒险者负责担任警卫,坐在屋檐下监视行人。

  旁边是明明没什么意义,却将扫把拿在手中当武器的兽人女侍。

  看到你们几个,她的兔耳用力一晃。

  「各位要去冒险吗!?」

  即使不是客人,她似乎还是记得和她已经是熟人的你们。

  「对啊!」半森人斥候率先回答。「今天要去最底层!」

  「哇!是场大冒险耶!!」

  女侍「啪」一声拍了下肉球。

  她露出完美的微笑,用力对你们挥手大叫:

  「路上小心!回来后请再来喝酒!」

  我会先准备好的。你们可没迟钝到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你轻轻抬手回应,迈步而出。

  背后传来其他成员各自跟「黄金骑士亭」的女侍道别的声音。

  脚步轻盈。

  朝在市外张开大嘴的迷宫入口前进,仅存的日常痕迹。

  其中之一是站在入口旁边看守的那名女性近卫骑士。

  「喔,来啦!」

  她跟平常一样爽朗地跟你打招呼,脸上却带着明显的疲态。

  这也没办法。

  捍卫治安的人必须经常维持在万全的状态下,也要注意休息,这才叫常识。

  前提是有来自后方的支援。或者在休息两字前面加上「尽可能」也行。

  而在这个状况下,不会有来自城塞都市外面的支援,「尽可能休息」的结果就是这副狼狈样。

  你说了句「辛苦你了」,发自内心称赞她的辛劳,确认她的妹妹是否平安。

  「托你的福。」

  近卫骑士脸上浮现疲惫的笑容。

  「要平安归来喔。要是你们不回来,我怎么跟我妹解释?」

  意思是,那名少女也在为你们打气,对你们心怀期待啰?真是重大的责任。

  「没错。」近卫骑士一本正经地说。「冒险者都是这样喔?」

  「……我们会加油的。」

  女主教也一本正经地点头回答。

  有自作聪明的人说,派军队进去不就得了?

  有自以为是的人说,何不用更安全一点的方法赚钱?

  也会有嘲笑冒险者愚蠢的人吧。

  不过,可是,并非如此。

  有些事只有冒险者做得到。有些事非得由冒险者去做。有些事只有冒险者知道。

  就算是为了赚钱、为了迈向更高处、为了复仇、为了以世界为目标,都不会改变。

  那就是冒险。

  而且──

  你在踏进黑暗的迷宫前回过头,看着眼前的景色。

  风从城塞都市吹来。风车转动的喀啦声传入耳中。传到你身边。

  即使会死在黑暗中,光是有人目送你离开,以赴死的旅程来说着实是优良的待遇。

  身为冒险者,不该奢求更多。

  §

  地下迷宫的黑暗与覆盖四方世界的混沌无关,照常迎接你们。

  初次踏进时的紧张感令人怀念,事到如今,这种感觉竟能使你感到放心,真是奇妙。

  栖息在迷宫中的那群寒酸男的心情,你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么……」女主教的声音将你拉回现实。「……去升降机那边吧。」

  嗯。你轻轻点头,率领排好队形的团队(Party),朝暗黑领域的深处前进。

  除了有必要的对话外,你们再无交谈。

  明明只是再走一次前几天刚走过的道路,感觉起来却异常漫长,是为什么呢?

  你在紧张──这很正常。你认为这种倾向不太好。

  紧张并不会特别帮助实力提升。理所当然。

  不能表现得跟平常一样,要如何发挥原本的力量?

  你在黑暗中思考该说些什么、该如何开口──

  「到哩,老大。」

  半森人斥候的报告,导致你错失时机。

  跟那个时候一样,中央有条直线的双开门挡在面前。

  你摸索着寻找开关,用力按下。门开了。

  ──走吧。用不着你催促,冒险者们便一个个走进升降机。

  你又按了一次按钮,箱子沉向灾祸中心所在的地下四楼。

  有种往地狱深渊坠落的飘浮感。

  数小时──数分钟,抑或数日──不见的伙伴们,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

  但愿是照亮升降机内部的神秘魔法灯所致。

  「……咻,咚。」

  她忽然轻声呢喃。之前也说过这句话。

  你错愕地看过去,她轻笑着瞥了你一眼。

  「怎么了?会怕吗?」

  你假装没发现她僵硬的表情,耸肩回答「这还用说」。

  你害她为你操心了,你不想糟蹋她的心意。更重要的是,你很感激。

  「不管下面有什么东西,咱们都会是第一个知道的……」

  『哎呀,意思是我们是第一名啰!』

  ──平常理应会这么说的堂姊,没有出声。

  你偷偷观察在升降机昏暗的光芒底下的她,她似乎在认真沉思。

  她在想事情。你不会不明白这个意思。因此,你代替她这么说。

  换个角度想,不就代表我们是第一名吗?

  「也就是说,咱们可以独占宝箱里面的东西啰!」

  「不过,我们可没那个时间探索。」

  半森人斥候轻浮地开了个玩笑,虫人僧侣插嘴说道。

  「我都可以就是了……」

  他之后想说的话,你不得而知。

  因为升降机随着沉闷的咚一声停了下来。然后,门往两旁打开。

  眼前的景色──果然跟前几天一样。

  直线的通道,尽头是状似祭坛的异样石阶。

  刻在地上的图案已经发黑,描绘出不对称的线条延伸至祭坛。

  明显是源于魔法的微光亮起,照亮了那东西。

  正是迷宫的心脏,灾祸的中心(Heart of Maelstrom)。

  以及──高高积在地上的灰烬,和失去主人、掉在地上的数把武器。

  跟你们从这里撤退的时候比起来,一点变化都没有。

  「…………!」

  首先飞奔而出的,是金发于你眼前飘扬的少女。

  在升降机里面始终沉默不语的女主教,比任何人都还要早冲出去,跪在墓室中。

  你犹豫该不该呼唤她,在你踏出一步时──

  「没事的。」

  女战士伸出橡木枪,用枪柄挡住你的脚。

  她带着跟轻松语气不符的严肃表情,注视女主教的背影,轻声说道。

  「──对不对?」

  「……是的。」

  女主教点了下头,静静起身。

  她小心翼翼,以免踩到散落一地的灰──曾经的友人。

  用天秤剑撑着身体站起来的她,眼带底下的双眼笔直望向尽头的门。

  「我,」她同样小声地说。「……不得不去。」

  你也看着那里。

  重新注视黑衣男跳进的黑暗,会发现那里似乎也是升降机。

  双开式的门深处,有个棺材般的箱子在等待你们。

  ──棺材吗?

  闪过脑海的词汇,使你不禁苦笑。

  死在这底下等着你。在那之前就踏进棺材,顺序是不是反过来了?

  女战士像在吐气似的,于你耳边呢喃。

  「咻,咚。」

  都第三次了。这次换成女战士耸耸肩膀,别过头。

  你轻拍她的肩膀,环视众人,然后开口。

  ──走吧。

  穿过升降机的门,寻找按钮。四、五、六、七、八,最后是九。

  确认同伴都进来后,你用力按下「九」的按钮。

  接着,你们再度朝深渊的底部坠落──

  §

  ──然而。

  做好觉悟踏进的地下九楼,跟前面的迷宫没有差别,泼了你一桶冷水。

  只靠轮廓线构筑的世界,描绘出你们两侧的门扉,以及弯曲的道路。

  仅此而已。昏暗却亮着微光,弥漫妖气──连冰冷的空气都一模一样。

  和你熟悉的地下迷宫并无二异。

  这让你稍微平静了些。

  「看来不会突然有什么东西冒出来。」

  虫人僧侣从比你的肩膀高的位置探出头,自言自语。

  他已经拔出蛮刀,戒心十足的样子。

  可是,应该要先拜托斥候观察敌情。你拍拍半森人斥候的肩膀。

  「呃,叫咱先走吗!?」

  「那就是你的工作吧?」

  呵呵。女战士微笑着说,斥候「唉唷……!」哀了声,缓缓走下升降机。

  第一步脚下的地面,似乎不会下陷或爆炸。

  他就这样静静前进数步,朝这边挥手,表示没有问题。

  「……地上啥都没,前面倒是有东西。」

  「什么东西?」女战士拿起橡木枪。「……怪物吗?」

  只要不是哥布林、黏菌之流就好。

  你非常严肃,女战士却瞟了你一眼,然后立刻面向前方。

  没错,因为你是认真这么觉得,而非平常的玩笑话。

  你想避免为无谓的战斗消耗体力,会吓到两位同伴的敌人敬谢不敏。

  「……我不认为这里是最下层。」

  在羊皮纸上绘制地图的女主教,停下手说道。

  「无论如何都得前进……」

  这还用说。

  你检查刀柄上的钉子,确认其他人的装备,慢慢朝地下九楼迈出步伐。

  尽管不是墓室,还是很有可能遭遇徘徊的怪物。

  而半森人斥候在前方发现的某物,极可能是怪物或陷阱。

  这里可是恶名昭彰的「死亡迷宫」最底层的前方。

  拉近距离后,你看出不明物体是黏在墙上的白色东西。

  但──那个画面实在太过骇人。

  泛白的女性上半身,身上贴着如同破布的装备。

  埋在墙壁里的那东西,是只能用这句话形容的,冒险者的惨状。

  肮脏、遍体鳞伤,肌肤却依然带有血色,甚至感觉得到些微的温度。

  身体在微微抽搐,可见还有呼吸。那东西还活着,该有多么可怕啊。

  倘若只有她一个──不对,光这样就已经是异常的景象,不过……

  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人。

  还有把手伸出来的人,只看得见脚的,或是只有头发的,也有露出半张脸的人。

  他们全是冒险者,通通被埋在石墙里面。

  「还、」女战士声音拔尖。「还活着吗……?这些人……?」

  「……身体还活着。」

  女主教语气复杂。没错,身体还活着。那么心灵呢?灵魂呢?

  活生生地被限制行动,五感也遭到封印,关在墙中,不晓得过了多久的时间。

  是否被怪物蹂躏了?还是连那个机会都没有?你不知道。

  总而言之──他们在石头里。

  精神崩溃,灯火熄灭,化为燃烧殆尽的灰,失去灵魂。肯定是这样没错。

  即使把他们从墙里挖出来,也救不了他们和她们。

  因为这些冒险者的冒险,早已到此结束。

  「……次元扭曲了。」

  给予答案的,是刚才一句话都没说,始终在沉思的你的堂姊。

  「从看到四楼那个房间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思考、调查……」

  她对石中的冒险者,投以参杂心痛、畏惧,以及好奇的目光。

  确实如此。大概是从在之前的探索过程中,遇到梦魔的那时候开始。

  活在梦中的异次元生物,出现了足以在物质界成形的强大个体。

  你以为纯粹是因为你们来到了迷宫深处──

  假如地下四楼的祭坛正是这座迷宫的心脏。

  的确,堂姊从中掌握某种情报也不奇怪。

  「『转移(Gate)』陷阱的传闻。失传的禁咒。我却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中了陷阱。难怪……」

  堂姊的嘀咕声被虚空吞没,消失不见。

  变成这个样子,连用来讲话的嘴巴都没有。

  冒险者团队(Party)突然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

  因此才会传出迷宫内部有「转移」陷阱的传闻。那么,他们被传送到了哪里呢?

  ──就是这里吗?

  你不经意地看着手握短剑,朝这里伸出的手臂,喃喃说道。

  是女人的手臂吗?还是森人(Elf)男性也会有如此纤细的手臂?你无法分辨。

  假设你们在这里全灭,下一批来到此处的冒险者,八成会有同样的感受。

  仅仅是尸体,也不会回应。

  「小心点,不晓得会出现什么。」

  你对堂姊点头,调整了一次呼吸后,发号施令。

  为了找出从地下九楼继续前进的楼梯或升降机,你们必须迈向深处。

  你、女战士、半森人斥候在前,堂姊、女主教、虫人僧侣在后。

  你们列队朝「死亡迷宫」的深处前进。

  走过蜿蜒的道路,踹破尽头的门,冲进墓室。

  感觉不到敌人的气息,也看不见敌人的影子。发现更深处的门,向前,向前。

  可是,你真该认真思考「次元扭曲」一词的意思。

  你们将亲身体会到,自己踏进了什么地方。

  巨影伫立于墓室中。

  蓝黑色的那东西没有皮肤,是彷佛直接将强韧的肌纤维凝聚成人形的异形。

  不对,那绝对不是在仿造人类。纯粹是对他们来说,那样的形状更加适合杀戮。

  扭曲的角。巨大的爪。锐利的牙。散发凶光的眼眸。没有感情,只带着杀意的视线。

  那东西全身笼罩不祥的臭味及寒气,绝非你们所在的次元该有的存在。

  「上……上级魔神(Greater Demon)……!?」

  面对成群的威胁,近似悲鸣的声音从堂姊口中冒出。

  没错,这里已经不是人界。

  ──而是绝命异次元(Dead Space)。

  §

  「GURRRRRR……!」

  巨大怪物像在计算你们的价值般俯视你们。

  眼中明显亮着智慧的光芒,却燃烧着人类无法理解的理性之火。

  魔神。从不同于人界的次元显现,四方世界最危险的怪物之一。

  最根本的生存法则就不一样了,不可能相互理解。

  不,唯有一点是你们冒险者和魔神的共识。

  一旦相遇──不杀掉对方,就会被杀。

  「有几只……!?」

  「不知道!」

  女战士、半森人斥候接连呐喊。

  「在黑暗中动来动去的咧……!」

  「大家小心,还有其他东西……!」

  女主教的警告前半自不用说,后半倒是重点。

  你朝弯刀的刀柄吐了口唾液,用手掌抹开,摆好架势与墓室的威胁对峙。

  这群蓝黑色魔神,在你看来跟巨人一样。

  耸立于眼前的威容,怎么看都在反映敌我的实力差距。

  你当然知道上级魔神是什么样的存在。

  力量不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可怕魔神──有名字的魔神(Arch Demon)。

  话虽如此,绝对没有比较弱。意即跟冒险者一样。

  尚未立下闻名世界的功绩,迟早会有这一天的英雄人选。

  两者之间并无实力差距。单纯是机运的问题。

  话虽如此,机运说不定就是那决定性的差异──

  「那些家伙应该会呼唤同伙!」

  虫人僧侣从背后对你呐喊。同伙。原来如此。那还真棘手。

  「无论如何,不快点解决,之后就麻烦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你大叫着应声,敌人也采取行动。

  「SHUUUUUUU……!!」

  那不是魔神,是从魔神脚边飞扑而来的不明存在。

  你拔出弯刀,砍飞怪物的利爪,刀刃陷进他的头盖骨。

  刀刃伴随柔软的触感切断头骨及脑髓,纠缠在其上的──是灰。

  袭击你的怪物就这样变成灰烬,从头盔上方洒下。

  最后,尖锐的犬齿掉在你脚边弹起来,化为灰烬崩解。

  ──是吸血鬼(Vampire)!!

  「不对,还没抵达那个境界!是夜鬼(Night Stalker)!」

  「『解咒(Dispel)』──不,还是要封印那群魔神的法术?我都可以!」

  你对后方的圣职者大吼一声「交给你们判断」,投身于战斗中。

  「DAEMOOOOOOONNNNN……!!!!」

  身为前卫的你们,任务就是不让敌人靠近后卫,然而,与你为敌的可是上级魔神。

  面对高大的巨躯难以发动攻势,就往腿部下手吧。

  源源不绝的夜鬼相当碍事,不过,千万不能让这些庞然大物突破防线。

  更重要的是──

  「嘿、咻……!!」

  有踩着轻快的步伐,往亡者群挥舞橡木枪的女战士在。

  受到祝福的长枪彷佛在独自起舞,枪尖一闪,将夜鬼一只只贯穿!

  「啊哈!」很久没听见她快活的笑声。「这把枪好厉害……!」

  「杀敌就交给大姊了,咱负责扰乱敌人比较适合!」

  斥候举起双手的蝴蝶短剑,挡开夜鬼们的攻击。

  他不时靠拳打脚踢打乱敌方的姿势,将夜鬼群耍得团团转。

  你侧目观察旁边的战况,同时并未将注意力从眼前的敌人身上移开。

  你双手握紧弯刀,测量距离,抓准时机杀向前,挥剑。

  可惜对上只能依赖身体能力的你,占据优势的魔神并未轻敌,没有选择同样的战场。

  「DEEEEEEEVILLL……!!!!」

  生活于异界的生物灵活运用的,是恐怖的魔法、咒术。

  你首先感觉到的,是彷佛全身被千刀万剐的剧痛。

  魔神咆哮着伸出手掌,锐利如刀刃的冷气及冰雪随之侵袭而来。

  刺骨的寒意宛如冰雹、冰霰、石块,砸在你身上,瞬间夺走生命的热度。

  你不再听见尖锐的声响,世界变得黑暗又狭窄,即使如此,你依然紧握着弯刀不放。

  因为,你的团队(Party)也有善于魔法之人。

  「……!沐西卡(音色)……空奇利欧(接续)……特尔普西柯拉(舞蹈)!!」

  上级魔神的双脚,随着歌声、鸟啭般的咏唱,独自踩着笨拙的步伐(Silly Walk)。

  「舞蹈(Dance)」的法术。有效果!堂姊露出畅快的笑容。心灵相通。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你于稍微减弱的暴风雪的缝隙间奔驰,使劲踢击地面,高高跃起。

  你像只猴子似地跳到空中,目标已经不是腿部。

  不管是怎样的怪物,头被砍掉都会死──只要有头的话。

  你吆喝着挥下弯刀,先是在上级魔神的肩头划出一小道口子。

  刀刃在喷出来的蓝黑色血液中落下,翻了个面向上挥砍,斩裂喉咙。

  「DAAAAAAAAAEMMMMOOONNN……!?!?」

  巨影发出死前的惨叫,伴随轰然巨响倒地。先是一只。

  ──先是一只!

  以上级魔神为对手,还讲得出这种话。你不禁为自己熟练的技术苦笑。

  「厉害喔……!」

  女战士吹着口哨,踩着舞步刺出橡木枪。

  枪尖有如听从主人命令的猎犬,咬向夜鬼──不对。

  是身穿黑衣的蒙面男子,戴着尖头巾的忍者──忍头(Master Ninja)!

  比过去交手过的虎面忍者更强,以螳螂般的动作砍下头部的强者。

  竟然在与那样的怪物战斗过程中,从迷宫的暗处逼近,实在狠毒。

  你感谢女战士愿意将背后交给你保护,继续与魔神对峙。

  这时──

  「DAEMOOOOOOONNNNN……!!!!」

  被惹火的上级魔神们,伸出粗如巨木的手臂,再度使你置身于冰雪之中。

  听说,那致命的冷气源自异次元的第九层,悲叹之河的源头。

  永久的冰河中,封印着千年前侵袭世界的可恨邪神,恐怖之王。

  既然如此,这应该也是次元扭曲的证据──

  「唔、呃……呜呜……!?」

  企图用冰将墓室封印的暴风雪,当然对后卫也伸出了魔爪。

  听见女主教拼命忍住的悲鸣,你砍向魔神,刀刃却被坚韧的筋骨弹开。

  刚才是运气好吗?不,是因为有堂姊的支援。

  而那名堂姊正在专心准备下一个法术。既然如此,你该做的事没有改变。争取时间。

  再说,那女孩可没有你想像中那么柔弱。

  「喝、啊!!」

  「OUURGGGRERRR!?」

  与可爱的声音形成反差的敲击声传来,是呼啸而过的天秤剑的炼条。

  她冷得牙齿打颤,将力量集中在差点站不住的双腿上,对夜鬼施加致命一击。

  鲜血及脑浆从碎裂的头盖骨溢出,夜鬼化为灰烬,混入风雪中消失。

  或许是因为看不见吧,女主教露出嫌恶的表情,拍掉落在身上的灰。

  女战士将枪尖从忍者身上拔出,回头看了一眼大叫道:

  「对不起,不小心漏掉一只!」

  「没关系!」

  敌人的数量多到三名前卫有点应付不来。不能怪她。

  负责阻挡魔神的你向众人下达指示,再次将刀刃砸向巨大的身躯。

  集结成束的肌纤维断裂,蓝黑色的异界血液滴落,暴风雪却依然猛烈。

  不,魔神的注意力理应也分散了。这样就好。你不是独自战斗。

  「『执剑之君啊,给予看见所应看见之物、道出所应道出之言者守护的加护』!」

  ──看,来了!

  女主教用苍白的双唇朗诵的祈祷,如实传达给天上的诸神,拯救你们的性命。

  神圣的守护帷幕,将暴风雪的严寒阻挡在外,你握紧冻僵的手,瞄准目标。

  一次、两次。一刀接着一刀,你朝魔神的巨腕挥刀,在其上刻下伤痕。

  没必要跟刚才一样打出会心一击(Critical Hit)。

  即使是擦伤,次数一多就能消磨敌人的集中力(Hit Point),创造致命的破绽。

  「现在就帮各位治疗……!」

  「不,请先封印敌人的法术!再来一次就危险了!」

  「我们一起上!即使是魔神,只要封住法术理应就会变弱!」

  「麻烦了!!」

  创造那个破绽的人,不是你也无妨。否则你们又是为何组成团队(Party)的呢!

  在你们挺身阻挡敌人的期间,后排的三人也在拼命战斗。

  「『我等绕行世界的风之神,尚请为我等消去旅途中的声音』!」

  「『愿缄默之光照亮汝等(Light to Remain Silent)』!」

  清凉的风、阳光般的神气(Flare)盈满墓室,魔神们瞪大眼睛。

  要从用法术用得跟呼吸一样自然的怪物身上夺走法力,该有多么困难啊。

  连对于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略知一二的你,都知道其难度远远超出你的想像。

  你的团队(Party)中的两位圣职者,轻易做到了这件事。

  而你的同伴绝非只有那两个人。

  「──!?」

  「好!得手啦!」

  一阵有颜色的风从墓室的地面滑过,伴随轻快的呐喊声。

  半森人双手握着两把形似蝶翼的短刀。

  短刀闪了两下,蓝血便像流星似的,于空中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两只魔神立刻剧烈倾斜。你一开始盯上的双脚的脚筋被砍断了。

  「太慢、了!」

  女战士一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态度,柔软的身体如同拉紧弓弦的弓,高高弹起。

  法术遭到封印,身体失去平衡的两只魔神,会有那个心思欣赏她的美貌吗?

  橡木枪彷佛在嘲笑语言被夺走的魔神,唱出锐利的破空声。

  其音色成了致命一击(Critical Hit),贯穿魔神的心脏。

  「──!?──!?」

  「啊哈哈,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喔?」

  蓝黑色血液如同喷泉般喷出,碰不到女战士那张带着微笑的小脸。

  她用铁靴踹向魔神的胸膛,退到后方,那一脚似乎成了最后一击,魔神应声倒地。

  剩下,一只。

  你迅速滑向最后一只魔神,拉近距离。

  刚才砍了好几刀造成的伤害,并非无谓的攻击。

  你确实看清了肌肉的纹理。看来就算是异界的魔物,骨肉的构造也没有差异。

  为了沿着爱刀指引的那条路线划过,你立起刀,手臂挥下。

  先是压低身子,再向被风吹起的野火般由下往上砍,扶着刀柄一扭。

  顺着旋转的刀刃踏出第二步,用力挥下。

  咻。有手感。跟砍断稻草卷一样。魔神的两只手臂从肘尖处断成两半。

  只要瞄准好目标,俐落地砍下去,那把刀骨与肉都切得断。

  「──!?」

  魔神立刻无声地大吼,用力挥动长度剩下一半的双臂。

  彷佛在进行无差别攻击的动作虽然拙劣不堪,巨大身躯却能将暴力转换成威胁。

  你远离魔神,以免手臂被打断,或者双脚被砸烂,重新拿好弯刀,没有疏于戒备。

  可怕的魔神不可能表现得跟没有理智的怪物一样。他一定别有意图。别有意图──

  「他打算呼唤同伴!」

  女主教猛然抬头,大声传达那敏锐的感觉感应到了什么。

  你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她的判断。

  拥有她这等实力的圣职者,你只知道两个,施法者也只知道两个。

  身为其中一人的虫人僧侣警戒地敲嘴,堂姊拿起短杖,目光严肃。

  ──次元的歪斜吗?

  你不可能察觉得到。然而,要是他从异界唤来同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何?反正要收拾掉,等数量多点再一次解决吗?我都可以!」

  「多起来会很麻烦哩,最好快点干掉他们!」

  就这么做!你马上做出决定,堂姊听了也立即采取行动。

  一手负责管理团队(Party)法术资源(Resource)的她,举起短杖呐喊:

  「配合我!」

  「是!」

  女主教举起天秤剑。她连续用了三次法术。想必消耗了大量的体力。

  你迅速对堂姊使了个眼色。她点头。你毫不犹豫,单手结起法印。

  该朗诵的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仅此三个。

  「『温图斯(风)』!」

  「『流明(光)』!」

  ──「利贝罗(解放)」!

  下个瞬间,与疾风同时解放的光与热笼罩墓室。

  正是从魔界之核(Demon Core)引出力量的,压倒性的原初威力。

  能抵抗万物根源之力的,大概只有蜥蜴人(Lizardman)自古相传的黑鳞暴风。

  魔神、夜鬼,抑或潜伏于黑暗中的怪物,再怎么抵抗都是徒劳无功。

  跟冰雪消融一样,怪物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沦为尘土消失(Lost)。

  只剩下灼烧皮肤的余温乘风而来。

  墓室中曾经有怪物存在的痕迹,唯有不知何时出现的宝箱。

  你始终维持警戒,直到再也听不见爆炸声的残响,才终于为刺耳的静寂放下心来。

  你甩掉弯刀上的血,检查同伴的状态。是你一直以来的习惯。

  「哎,上级魔神差不多就这种程度啰。」

  (插图010)

  「只要封住法术,就只是数量多罢了。」

  半森人斥候轻快却谨慎地走向宝箱,女战士笑出声来。

  带着猫一般的表情撩起黑发的动作,虽然有一半是在逞强,目的却不在于掩饰伤势。

  是在假装成平常的自己,以重新站起来。应该不成问题。

  「我们走到哪了?我想看地图。」

  「啊,好的。我画到一半……请稍等一下。」

  至于女主教,堂姊会频频关心她。太感谢了。

  女主教急忙打开包包,取出刚才收进去的手工装订的羊皮纸簿子。

  她只凭一双手摸索,就画出了这间墓室的地形,技术着实了得。

  「直向两格,横向两格……」

  「也许有暗门,之后找找。」

  「嗯,得准备『圣光(Holy Light)』才行……」

  然而,她可能有点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了。

  虫人僧侣从头上探出头说道,女主教不停点头,宛如一只雏鸟。

  但她在刚才的战斗中,连续用了两、三次法术。

  堂姊「呣」了一声,女主教几乎在同时画完地图。

  「给你,我想已经到第九层中段了。」

  「谢谢。」

  堂姊接过地图,小步朝你跑过来。

  过了一半──话虽如此,才刚开始探索而已。

  如你所料,堂姊喜孜孜地拿起来给你看的地图,填满的只有右下角。

  不过考虑到之前探索过的迷宫的结构,你们经过的直线区域,确实可以说是一半。

  怎么样呀?堂姊得意洋洋,眼神却和表情成对比,相当严肃。

  因此,你对再从姊说「你这人真像小孩子」,刻意叹了口气。

  「我年纪比你大耶!?」

  她小题大作地怒骂,你配合她咧嘴一笑,抬起下巴指向女主教。

  墙边,摸着平坦的胸膛松了口气的少女,看起来有点疲惫。

  你也听见微弱的吐气声。之后的呢喃倒是没听见。

  ──最好稍事休息。

  「对呀。」再从姊一脸很懂的样子。「毕竟刚才的战斗挺累人的!」

  可是,在地下迷宫当中,很少有时间可以给人休息。

  在你们从行囊里拿出圣水布阵的紧要关头。

  ──铿铿铿。铿铿铿。

  金属板敲击大地的怪声,从通道尽头逼近你们。

  §

  那个声音,如同小丑演奏的神秘可疑乐器。

  而声音的来源,同样也是奇怪的──奇妙的动物。

  随着刺耳的喀嚓声接近的东西,是巨大的钢铁箱子。

  它发出骑士铠甲的金属板互相摩擦的声音,驱使奇妙的蛇腹脚蠕动着。

  乍看之下是马车或战车,不过这东西不可能带着马。

  毕竟在迷宫徘徊的生物,无疑是活着的、会动的怪物。

  「那、」半森人斥候紧张地开口。「是啥东东……」

  虽说事发突然,你们迅速躲进墓室的角落,屏住气息。

  你们才刚经历一场战斗。万一遭到不明生物的袭击,可应付不来。

  你基于这样的判断采取行动,而这么做并没有错。你的心情跟斥候一样。

  ──那是什么?

  「不知道……」

  女主教压抑着因恐惧而拔尖的声音,低声说道。

  即使以她的五感侦测得到逐渐逼近的是危险生物,想掌握更详细的情报应该有难度。

  「我不知道……」

  不是小鬼。你对恐惧不安的她说了句并非冗句的话。

  虽然有点僵硬,女主教脸上浮现了笑容。她点头回答「是的」。暂时不用担心。

  「你最近不是看了很多书吗?有没有记载什么?」

  「熟知魔神生态的,只有魔神吧……」

  虫人僧侣和堂姊则凑在一起,寻找敌人的情报。

  堂姊前阵子买来,沉迷其中的异国魔法书上,记录着各种情报,不过……

  会有恶鬼罗刹的资料吗?否则就算堂姊知识渊博──

  ──不对,等一下。她说什么?

  「……嗯,没错。」堂姊点头回答你的疑问。「那是魔神。」

  竟然。你哀号似地咕哝道,把手放在收进刀鞘的弯刀上。

  本以为那并非这个世界的生物,那样的异形也游走在魔神的领域吗?

  「要怎么做?杀掉吗?」

  虫人僧侣一如往常,冷静地询问你,表示他都可以。

  「……嗯,不需要跟他打吧?」

  女战士性感的低语及银铃般的笑声,搔弄着你的耳朵。

  你忽然想起以前交手过的梦魔。为什么呢?噢,不,不对。

  你斜眼瞄向女战士,小巧的脸蛋上看不见害怕的情绪。跟平常一样,精明慧黠的表情。

  「因为,我们要去迷宫的最底层不是吗?没必要进行无谓的战斗吧……」

  那是刻意之举,还是自然的行为,你无法分辨。

  但她一直以来都会刻意这么做。你心存感激。

  只能得出一个意见的集团很危险。理所当然。

  你双臂环胸,陷入沉思,望向发出怪声于墓室徘徊的钢铁恶魔。

  不晓得那东西如何感应周遭的状况──

  「谁知道咧……可能有眼睛,不然就是耳朵……」

  半森人斥候抱着胳膊沉吟。

  连他这名优秀的斥候,都会担心能否瞒过无脸怪物的知觉。

  「因为那东西没有疑似脸孔的部位嘛。」

  「说不定是凭气味!」

  「那咱们早被发现了。」

  听见堂姊的意见,斥候笑道「大姊很聪明喔」,点了下头说:

  「也就是说,他没办法发现躲起来讲话的咱们。但还是不能大意啦。」

  原来如此。你感谢斥候的分析,小心翼翼地观察魔神。

  他在想什么──既然你们生活的次元不同,思考这个问题也没意义。

  在墓室里徘徊。那里有敌人。在这个情况下,敌人会如何行动……

  你默默摸索弯刀的刀鞘,拔出藏在里面的小刀。

  「怎么?想瞄准要害?」

  女战士从身后冒出来窥探你的手,轻笑出声。

  怎么可能?你扬起嘴角。若你懂得室内战用的基本短刀术就好了。

  你用猫科猛兽般的手势握紧那把小刀,往其他方向扔。

  短小的刀刃射穿墓室的黑暗,命中远方的轮廓线(Wireframe),锵一声弹开。

  钢铁恶魔立刻有了反应。

  他转过头──是头吧,大概──长在那上面的角发出低吼。

  不,以为那是角是你的误判。恐怕是魔法杖之类的东西。

  因为,它随着轰然巨响喷出猛烈的火焰。

  「──!?」

  震耳欲聋的冲击声令女战士马上捂住耳朵,忍住尖叫。

  你也受不了在头盔内侧回荡的噪音,甚至皱眉蹲到地上。

  伙伴们也差不多,剩下虫人僧侣没什么反应。

  他只有在爆炸时轻轻摇晃触角,你有点羡慕。

  「只是火焰吐息(Breath)──看来没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堂姊闻言,昏昏沉沉的脑袋上面浮现问号。

  钢铁魔神大概是真的听不见声音。

  他的攻势结束后,你在漫天尘土中呻吟。

  毕竟明明没有任何声音了,刺耳的声音还在你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受不了。这什么东西!

  「推测是咒弹那类的。」

  在你烦恼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旁边的虫人僧侣同样竖起触角咕哝道。

  「毒或麻痹……也可能是石化。可以确定他撒下了大量的咒弹。」

  「不管怎样,一旦中弹就玩完啰。」

  半森人斥候耸了下肩膀,他的反应很正常。

  敌人会使用声音及眼睛(先不论他看得见什么),可是,那样的怪物要如何应对?

  「咒弹、怪声、吐息、奇怪的脚步声……」

  不过,女主教似乎跟你们不一样。

  反而不会被视觉迷惑的她,纤细的手指抵在唇上,一面思考一面自言自语,不久后开口说道:

  「会不会是……地狱的小丑?」

  「啊──有可能!」

  堂姊拍了下大腿点点头,你却一头雾水。

  你询问「有那种魔神吗」,堂姊回答:

  「嗯──资料很少啦。书上说那是一种随着小丑乐器般的声音出现,真面目不明的魔神。」

  能遇到那样的存在是挺有意思,但你们又不是来编纂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的。

  你们现在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才能杀掉那只怪物。

  「唔……我也说了,没什么人遇过他,所以文献上的情报也不多……」

  堂姊面色凝重地思考着,你不慌不忙地等待她的答案。

  这没什么,光是知道他不是莫名其妙、捉摸不透的东西,就很有帮助。

  不是没有与那只怪物为敌,最后幸存下来的人。

  既然有相关纪录(Data),应该也杀得了吧。

  不久后,揉着眉间和太阳穴的堂姊,对你投以缺乏信心的目光。

  「……外观是用来骗人的,本体是舌头或塞在里面的黏菌(Slime)……?」

  「呜恶……」

  女战士板起脸来。或者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总之是可怜兮兮的声音。

  你苦笑着轻拍她的背,下达结论。只要卸下那身铠甲,就有办法处理。

  闪过那些骇人的咒弹,怀着有可能再遇到他的恐惧继续探索,并不可行。

  ──打倒那只钢铁恶魔,将其粉碎。

  想抵达地下十楼该做些什么,显而易见。

  「就是说,必须排除那个阻碍(Flack)啰。」

  半森人斥候瞪向发出吱嘎吱嘎的奇怪旋律徘徊的怪物。

  不,他应该是在俯瞰可能成为战场的墓室。

  得设法与敌人接触。他碎碎念道。

  不拆除那个分不清是铠甲还是壳的东西,就没有胜算。

  隔着铠甲用法术烤死他,大概不可行。

  既然如此──需要遮蔽物作为掩护。

  你不认为扛着蛮刀或长枪正面突击会管用。

  「可是,咒弹的威力那么大,连我的『圣壁(Protecion)』都不知道挡不挡得住……」

  即使如此,只要大家拜托她,她应该会果断地使用神迹。从女主教勤奋的语气可以想见。

  半森人斥候听了,错愕地眨了下眼,竖起大拇指指向墓室。

  「那东西不就能拿来当遮蔽物吗?」

  「咦……?」

  她看不见的双眼没有立刻辨别出来,也是无可奈何。

  挡住你们的东西。以及在墓室立起的墙壁。斥候大拇指指向的地方。

  那是──上级魔神太过巨大的尸骸。

  §

  爆炸声响起,烟雾喷出。冲击与热乘风袭来,你在其中拔足狂奔。

  每当从上方降下的炮火爆炸,倒在地上的魔神尸体就会跟着炸开,血肉飞溅。

  「呜呜呜,上级魔神的内脏……!」

  被内脏直接淋了一身的女战士哀号道,但这总比直接命中来得好,希望她忍耐一下。

  话说回来,钢铁恶魔、地狱小丑的咒弹,威力实在惊人。

  它轻易炸飞了刚才使你花了那么多力气的魔神外皮。

  ──真是的,那名金刚石骑士讲得一副去王都更辛苦的样子。

  还有比挑战「死亡迷宫」最深处更刺激的冒险吗?这里还只是九楼啊。

  尽管如此,厚实的肉墙足以挡住那只怪物的吐息(Breath)了。

  你滑进尸体后面,迎接喘着气冲过来的女战士,两人一同蹲低。

  下一刻,伴随巨响的冲击,导致魔神的尸体剧烈晃动。

  「是要怎么办啦……」

  女战士的语气之所以那么无助,八成是因为全身都是蓝黑色体液。

  你心想「等等借她手帕擦好了」,一面认真思考。

  他的外壳类似钢铁铠甲,一般的攻击不可能管用。

  既然如此,从缝隙间进攻才符合常理。

  高级的板甲关节也会用蛇腹状装甲覆盖住,不过那是魔界的怪物。

  总而言之,必须让女主教休息,其他法术你也想省着用。

  那么──你边和女战士交谈边制定计画,做出结论。

  还是采用跟绿龙(Green Dragon)那时候同样的战术吧。

  「瞭解……呵呵。」

  听起来像忍不住发出来的笑声,突然从女战士的唇间倾泻而出。

  你惊讶地望向她,与女战士清澈的双眸对上目光。

  「没事。」她晃着黑发说道。「只是觉得很愉快。」

  就这样。她留下简短的呢喃及头发的香气,铁靴往地面一蹬,冲了出去。

  被抛下的你错愕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笑了。

  这样果然更适合你。

  该做的事没变。挑战「死亡迷宫」的最深处,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去冒险。

  唯有这个机会,连金刚石骑士都不让。

  他现在不知道是在王都奋战,还是率领军队迎击魑魅魍魉。

  总之,他活该。事后再好好后悔吧。

  「嘿,老大!要怎么做!!」

  半森人斥候的呐喊在炮击的空档传入耳中。

  专注于隐形的他,连影子都不会被你看见。

  他大概是判断在如此猛烈的炮火下,敌人无法靠声音找到你们,才会出声联络。

  你用不逊于咒弹着弹声的宏亮声音叫他扰乱敌人,为从天而降的血肉按住头盔。

  在这里看不见后排成员。不过,嗯,不会有问题吧。

  有堂姊和虫人僧侣两个人在。就算女主教想勉强自己,应该也有办法制止她。

  而且──没错,这里还只是九楼。只是九楼。十楼,以及黑衣男在底下等待你们。

  除了想让女主教休息,你更想在这里避免消耗体力,这才是你的真心话。

  思及此──你发现自己的嘴角再度浮现笑容。

  竟然在想之后的安排,挺从容不迫的嘛。

  嗯──果然,这样比较好。

  你索性放轻松,握住弯刀,从魔神的尸体后面一跃而出。

  「──!」

  钢铁恶魔的头部转向这边,发出法术嗡鸣声的角──不,是杖,改变射击的方向。

  看来那只怪物的头部甚至能转三百六十度,但咒弹只会从杖射出。

  既然如此,只要从三方逼近,似乎就能避免瞬间全灭。

  「──!!」

  如高塔般长在头上的杖(Boom Stick),随着尖锐刺耳的声音爆炸。

  立刻跳开──你做不到这种事。

  毕竟光或声音,至少其中一方传达过来的时候,脚边就已经炸开了。

  因此,你所做的是先发制人。抢在敌人前面行动,持续动作。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在往你身上舔来的火舌底下四处逃窜的模样,三名后卫看了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堂姊应该会担心,女主教应该看不见。至于虫人僧侣──

  ──不管会不会被打中,都无所谓吧。

  八成是这样。你想着无聊的小事,撑着墓室的地板站起来。

  没时间停下。那样等于是在给敌人瞄准的时间,万万不可。

  你跟砸在地面上的球一样弹起来,扛着弯刀奔跑。

  不是在没头没脑地乱逃。

  敌人瞄准的是你,对你而言再好不过。

  「看招,喝啊!!」

  半森人斥候趁机扑上去,往怪物的脚挥下蝴蝶短刀。

  形似蛇腹的奇怪脚部终究是脚。脚筋啪一声断裂,身体倒向一边。

  他的脚挣扎着刮动地面,发出令人不快的尖锐声音,此乃致命的破绽。

  「──!?」

  女战士当然不会放过那个机会。

  「嘿咻……!!」

  铁靴奏响轻快的声音,女战士的身体彷佛在翩翩起舞,闪过炮火跃向空中。

  手中的橡木枪连在地底的黑暗中都绽放着神圣光辉,刺进怪物的壳。

  「──!?!?!?」

  「啊哈!」女战士轻舔嘴唇。「原来你也有痛觉呀?」

  她将娇小的身体压在长枪上,将其当成棍子,试图从缝隙间撬开外壳。

  喀啦,啪叽。那是钢铁断裂的声音,还是外皮裂开的声音,你不得而知。

  不过,对钢铁魔神而言,无疑不痛不痒。

  ──因此,你狂奔而出。

  你在墓室地板上一蹬,拿上级魔神的尸体当踏脚石,跳跃。

  师父传授的猿飞之术,弥补了铠甲的重量、连战导致的体力消耗等劣势。

  于空中奔驰的你,左手结起法印,具有真实力量的话语从口中迸发而出。

  接连朗诵的咒文,仅此三句。

  「卡利奔克尔斯(火砾)」,「克雷斯肯特(成长)」,「雅克塔(投射)」。

  你扔出于指尖点亮的鬼火,那团火焰拖着白色尾巴,飞进魔神的伤口。

  下一刻──

  「!?!?!?!?!?!?!?!!!!?!?!?」

  魔神的体内随着撼动全身的巨响喷出黑烟。

  「哇啊!?」

  女战士忍不住尖叫的原因,却不在于此。

  而是因为被火焰包围的魔神伤口,当着她的面窜出红黑色的物体。

  柔软肥大的黏菌──不对,看起来像某种不明生物的舌头。

  那东西朝女战士的脸弹过去,吓得她尖叫着蹲下,然后逃往后方。

  「糟糕,他想逃……!」

  即使不知道那根舌头是什么东西,他的意图显而易见。

  斥候的警告使你回过头,墓室很大,距离遥远。

  魔物的舌头扭动着于墓室爬行,跳向走道。

  「『阿拉内亚(蜘蛛)……法基欧(产生)……利加图尔(束缚)』!!」

  高声朗诵的旋律束缚住他,被白色黏液缠住的舌头坠落于地面。

  「直接法术对魔神不怎么管用,间接法术就没差了!」

  堂姊哼了声,用短杖指着他,骄傲地挺起丰满的胸膛。

  不,她是想保护背后的女主教,气势汹汹地站在那边。

  干得漂亮。

  ──你当然不会明言。

  然而,或许是安心的情绪表现出来了,你听见得意的笑声。

  「总之,」

  虫人僧侣冷酷地俯视变成一团蛛丝蠕动着的魔神舌头,开口说道。

  「这家伙就是最后一只了吧?」

  蛮刀砸下──确实是最后了。

  §

  稍事休息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

  你们用圣水布阵,驱散怪物,在各自喜欢的地方用各自喜欢的姿势休息。

  虽说这里是迷宫中,墓室的正中央,总不能马不停蹄地探索。休息是必须的。

  ──像这样在迷宫里休息,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初次造访地下一楼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仔细一想,从那一天开始,你们就不断潜入这座迷宫……

  你边想边走向蹲在墓室角落的半森人斥候。

  他弯腰蹲在不知不觉间出现的宝箱前面,灵活运用七种道具开锁。

  虽然他之前说过会有危险,叫你不要靠近,在他工作时待在旁边,是你的习惯。

  「怎么?你好奇会不会有魔法武器吗?」

  你站到旁边,感觉到半森人斥候往这瞥了眼。

  「在这种地方拿到神圣铠甲、圣骑士的外套,又有什么用咧。」

  可是只要有办法活着回去,能卖很多钱。斥候听了你这句话,咧嘴笑道:「是没错。」

  对这个团队(Party)来说是用不到的装备,不过搞不好会出现弯刀那类的武器。

  「是啊。」

  斥候点头回答你那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发自内心的话语,嘀咕道。

  「话说回来,感觉真像在作梦。」

  哦。你吁了口气。他会吐露自身的心境还真难得。

  他无时无刻都在为团队(Party)成员着想,贴心地顾及各个方面。

  你抱着胳膊靠在墙上,表现出要听他说话的态度。

  想说的话但说无妨。你认为倾听是自己的职责。

  「咱就只是个无法谋生的斥候。跟混不下去的冒险者差不多,或者说差点混不下去。」

  走错一步就要去当黑手(Runner)了。他喀嚓喀嚓地操作着开锁工具说道。

  实际上,你很清楚这名斥候的技术。就算他跑去当黑手,应该也能混得有声有色。

  「哎呀,没那么简单。咱加入过许多团队(Party),结果都惨到不行。」

  半森人斥候苦笑着耸肩。锁头里面再度传出喀嚓声。

  最后甚至惹怒魔法师,被困在树上吗?你想起和他相遇的情境,笑了。

  因为偷了魔法书,或者其实并没有偷的关系,中了吸引虫子的法术,被蜜蜂追到树上的男子。

  他在你和堂姊于前往城塞都市的途中路过时,向你们求助。

  「如今竟然要前往『死亡迷宫』的最下层,真不敢相信。」

  说不定会在那之前送命。斥候闻言「唉唷」哀号道。

  金属声再度传来,宝箱的盖子「喀」一声脱落,露出内容物。

  金币、财宝、武器、收获应该挺丰硕的。

  「得活着回去,鉴定这东西。」

  半森人斥候看了女主教一眼,轻声呢喃。你点头,拍拍他的肩膀。

  为此,得摘下那家伙的脑袋。

  「别抱太大的期望啊。」

  半森人斥候露齿一笑,神似鲨鱼的笑容。

  你将财宝交给他塞进杂物袋,坐下来休息。

  ──我们。

  你思考着。我们不是被神选上的人,也没有背负着某种宿命。

  女战士的橡木枪虽然受到了祝福,说这叫「被神选上」未免太过愚蠢。

  将其授予她的,是交易神修女。

  借用她说过的话,世上的一切都在提供有形无形的支援。

  而你们与此连接上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们是平凡的冒险者。与其他人并无二异。在来到城塞都市的那时候。

  平凡的战士。

  他的堂姊。

  无法谋生的斥候。

  被当成英雄养大的少女。

  为了缴税而卖身的女孩。

  尊崇自身信仰的异乡僧侣。

  仅此而已。

  现在,你们仅凭这六个人的力量,来到地下迷宫的九楼。

  畏惧小鬼、畏惧黏菌,与强盗交手,被忍者划破颈项,和其他冒险者起争执。

  (插图011)

  此时此刻,你们正在逼近君临于「死亡迷宫」的那名黑衣男的喉头。

  既奇妙,又愉快。

  明明世界的危机,在你脑中没有太大的意义。

  ──唉,这样讲对金刚石骑士不太好意思就是了。

  你抱着弯刀假寐,想着这些事,扬起嘴角。

  §

  ──是时候出发了。

  不久后。

  你站起身,重新系好装甲的扣具,向团队(Party)成员说道。

  尽管在迷宫里时间感会被扰乱,金刚石骑士他们也差不多要开始行动了吧。

  你检查弯刀的刀刃,确认刀柄有无异状,「喀嚓」一声收刀入鞘。

  迷宫的瘴气、冰冷的石板路、轮廓线的压迫感,事到如今成了再熟悉不过的事物。

  能在这样的环境中休息,或许也是你愈来愈熟练的证据。

  其他人亦然。

  坐在地上养精蓄锐的同伴们,听从你的指示起身动手准备。

  「身体还好吗?」

  「……是的,我没事。」

  堂姊小跑步到看起来在发呆的女主教身旁呼唤她。

  「有什么事要说喔。那孩子真的不懂得关心女生。」

  是。再从姊说得都对。你随口敷衍传入耳中的忠告,走向虫人僧侣。

  那边的情况如何?行军时,你想知道所有人的意见。

  「不管怎样,得先决定要前进还是要回头。升降机离这里不远。」

  他沉思片刻后说道,窸窸窣窣打开地图。

  推测是女主教在休息时间给他的。在制图这方面,这位虫人是整个团队(Party)技术最好的人。

  他的利爪在地图上移动,敲着现在位置说:

  「以路程来说,我们在中间。看是要去地下十楼,还是要回去。我都可以。」

  「咱们刚才都有尽量节省法术,还行呗。」

  半森人斥候从旁探头观察地图,语气轻松。

  话虽如此,他并非施法者。掌握团队(Party)法术资源(Resource)的人是堂姊。

  因此,他搬出这句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主要的目的应该是在为众人着想。

  「不过法术和体力、精力不能混为一谈。万一累垮就糟了,要仔细判断情势啊。」

  「哎呀,你累了吗?」

  女战士带着慧黠的笑容调侃他。

  时至今日,你看得出她这样的行为别有深意。

  你对她使了个眼色,女战士妩媚地对你抛媚眼。

  「那怎么行。会被女生讨厌喔?」

  「要你管。」

  她用长枪的石突轻戳半森人斥候,斥候回嘴道。

  「你说对不对?」

  在斗嘴过程中,女战士还不忘跟女主教搭话。

  她们俩经常去寺院。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关系变得十分亲近。

  你感到欣慰,询问女主教的意见。

  「咦?」

  突然被叫到的她,猛然抬头望向你。

  要不是因为被眼带遮住,想必能看见她正在眨眼。

  「那个……」

  她不知所措,像在犹豫似地扭扭捏捏,没有立即回答。

  你没有不耐烦,而是耐心等待她整理好心情。

  你觉得这很正常。

  不可能每个人都有同样的、类似的意见,赞同你的做法。

  这六个人大家都不一样。想法、出身、职业,一切都不尽相同。

  「……我想想。说不定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因此,你需要听她的意见。

  而她经历过之前的冒险,也学会明白表达自身的感受。

  「我想去做个了断。」

  那一定是她打从一开始藏在心里的坚强。

  仅仅是被各式各样的东西遮蔽,如今它浮出了水面,你诚心感到高兴。

  ──那就走吧。

  所以,你也斩钉截铁地将决定说出口。

  团队(Party)成员互相对视,同时点头。

  「就这样跟敌人的头目决战吗?有趣。令人跃跃欲试。」

  「嘿嘿嘿嘿,区区魔神王在咱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那没赢就是你的错啰。」

  「唉唷……」

  「放心啦。大家那么可靠。」

  讲这种话。堂姊不认真做事,你会很伤脑筋。

  你苦笑着说道,缓缓朝迷宫最深处迈步而出。

  前方有什么东西在等待你们,无从得知。

  ──不。

  某种意义上来说,再明显不过。

  有怪物,有财宝,迷宫很大,深处有黑衣男。

  跟之前没有差异。既然如此,要做的事也不会改变。

  不晓得会有几个人活下来。不晓得会在这场战斗中受多少伤。

  ──不过。

  管他的。

  你没有抱持疑问,向前迈进。你们向前迈进。

  ──那就是冒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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