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无所谓真相
时倾的呼喊和渐近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狱卒带着周氏过来,刚好看到钱慧撞墙,并没有太大反应。
反正都是要死的,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现在死还能留个全尸呢。
把周氏带到狱卒就出去了。他只盼着能多来几个人探监,尽快攒够儿子明年的束脩。
时倾无暇斥责狱卒的冷漠。长剑一挥,牢门铁链应声断裂。
年初七先一步奔过去,看到钱慧仰躺在地上,满脸是血,瞳孔涣散,伸手一探,已经没了气息。
钱慧这一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这世间的纷纷扰扰,她是真的厌了。
前一刻还在说话的人,转眼就死了,年初七后退两步,震惊慌乱又束手无策。
像是回到了一年前的那天,她一心想背奶奶去送医,却只能倒在地上,任由神智被黑暗吞噬,什么都做不了。
时倾看到她在发抖,拍了拍她的肩膀,蹲下去把钱慧的眼睛合上。
手上沾了点血,像热油一样烫手。
他知道她是被冤枉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消逝,无能为力。
年初七看到他眼中的悲悯,又回想起他对真相的执着,惶然不安的心奇迹般的平和下来。
如果世上多一个他这样的人,是不是就能少一个曾经的她?
思绪被身后突然传来的笑声打断。先是低声轻笑,逐渐放开,最后变成癫狂的大笑。
时倾和年初七都是第一次见到周氏。
没有人介绍,也没有自我介绍,但他们就是知道,眼前的人就是她。
周氏比钱慧小好几岁,看起来却要苍老得多。两鬓灰白,眼窝深陷,面色呈现出病态的蜡黄。
手里攥着一条手帕,咳嗽的时候用手帕捂着嘴,咳完飞快的瞥一眼,再重新攥回手里。
明明是在笑着,眼里的阴郁却浓得化不开。
“死了,哈哈,这贱人终于死了。儿啊,你看到了吗,娘替你报仇……咳咳,报仇了,哈哈哈。”
时倾抓住年初七的手腕,拉着她退出牢房大步往外走。
他可没兴趣在这儿看一个疯婆子发神经。
“钱慧啊钱慧,你真是厉害啊。一把年纪了还能勾搭上这么俊俏的小公子,让人为你闯大牢。你倒好,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管了。”
尖酸难听的话从背后传来。时倾停下脚步,眼中除了愤怒,更多的是嫌恶。
这张嘴还真是讨人厌得很。
年初七没他这么好脾气,快步折返,一个大耳刮子抽过去。
她没用全力,但也没刻意收着,周氏被打了个踉跄歪在铁栅栏上,整个人都懵了。
年初七伸出食指,用力戳她胸膛:“管好你放屁的地方,臭到我了。”
她动作很快,潇洒利落,霸气侧漏。
牢房过道里只有一盏油灯,微弱的光落在她眼睛里,聚成星辉一般的璀璨光芒。
时倾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的少女。巴掌小脸,眼睛很大,皮肤很白,模样无可挑剔。明明瘦瘦小小的个子,饱含蓬勃的朝气和力量,眉毛上挑,浑身上下散发着让人愉悦的嚣张气焰,说不出的顺眼。
哪怕她或许没想给他出头,只是单纯看不惯周氏。
周氏捂着火辣辣的脸,愣忡之后很快又笑起来:“来啊,动手杀了我,让我跟她一起死。黄泉路上,冥府忘川,我继续跟她争个高低。只要有我在,她就别想好过。”
年初七望着这张苍老且丑陋的嘴脸,一点也不生气,慢条斯理的抽出手绢擦手:“你倒是想,也不看看下面的人愿不愿意见你。”
她指的是钱慧和钱老爷子。如果毒害钱三宝的人不是钱慧,那肯定就是眼前这个婆娘了。
周氏想到的却是死去多年的儿子。
钱老太爷曾对她说,害死儿子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周氏浑身绷直,两手攥得紧紧的,浑然一只被激怒的野兽,随时要扑上去跟年初七撕咬的架势。
可她终究没有扑上去,或许是因为病入膏肓的身体不允许。
年初七把擦过手的手绢扔到地上,笑容烂漫:“老人家,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
钱万贯收到消息,哭着过来给钱慧收尸。
他本来就胖,钱慧也不轻,哀恸之中根本就抱不动。
抱不动,就拽到背上背着走,始终不肯让别人帮忙。
可是体力不济,背也没法完全背起来,钱慧的脚在地上拖着,鞋都拖掉了一只。
光是出大牢就歇了两三次。有次歇的时候没拽住,把钱慧重重摔在地上,钱万贯抱着她又哭了一场,哭完拉到背上继续走。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非要亲自带钱慧回家,钱万贯自己都说不上来,他只知道那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女人再也回不来了。
在收拾遗物的时候,钱万贯发现了钱慧的遗书,遗书上清楚交代了有关钱三宝被绑架的始末。
心底窜起一团火直冲天灵盖,把遗书一扔,钱万贯头也不回的走出钱慧的房间。
他一直坚信,慧慧始终是当初那个慧慧,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哪怕曾亲眼看到她和别的男人躺在床上,他也逼着自己咽下屈辱,履行着新婚之夜饮合卺酒时许下的诺言——不离不弃。
可是这个女人,居然连这么大的事都不愿意同他讲。如果他一早知道周氏的歹毒用心,三宝就不会被绑架,没准儿老爷子还能有几天好活,不至于连句话都没交代就这么去了。
他对她还不够好吗?他不值得信任不值得依靠吗?
泪水浮上眼眶,钱万贯又气又委屈,丧妻之痛骤减一半,空出来的一半用来心疼自己。
他从来没有想过妻子为什么会一句话不说,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更没想过从什么时候开始妻子不愿意再向自己敞开心扉,明明他一直坚持着所谓的深情如一。
如果他能想到这些,可能这个家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了。
旁边的管家不明所以,捡起遗书看完,只剩空叹。
凭着对死者最后的尊重,管家对钱家众人公布了遗书内容。因为没人能证明遗书内容的真假,更不能作为钱慧无罪的佐证,遗书的出现只引起了一阵微不足道的议论,就像小石头落海,短暂一声响之后就不见了。
衙门迅速结案,告示贴出来,关注此案的人都知道钱慧畏罪自杀了。尘埃落定,不管真相如何,钱慧都是这个案子的凶手。
至于周氏,自从钱慧死后她就失踪了。
有人说曾看到她当街抢孩子遭人暴打,也不知是真是假。
反正不管真假,都没人在乎,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看到的,够极端够刺激够曲折离奇的故事才能为平淡无奇的生活增加那么一丁点趣味。
时倾离开钱家之后才听人说起遗书的事。当时的他正坐在酒楼里,面对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和对面的‘临时伙伴’一起大快朵颐。
邻桌的聊天内容已经从钱家凶案转到哪个市场的活鸡更便宜,时倾停下筷子问:“听到没有?”
年初七有些费力的啃着没炖烂的猪蹄,“嗯”了一声。
时倾没再说话,只叹了口气,随后重新投入对胃和味蕾的慰劳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