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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

  戴国位在东北方,以鸿基为都。玄武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终于抵达了高耸入天的鸿基山山顶。

  玄武是差不多像一座小岛那么大的巨大乌龟,当骁宗和泰麒从蓬山顶上的庙宇走出来时,它已经在云海等待,把岩石般的脖子放在岸上,让这对主从走上它的龟壳。龟壳上有无数突起,摸起来像岩石,宛如置身蓬山。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出现的,无论脖子上或是龟壳上都没有任何水气。龟壳的中央有一座小型宫殿,宫内无人,但备妥了可以供人住宿一晚的必需品。

  他们搭着乌龟——应该说是船——前往时,戴国的王宫白圭宫也为迎接泰王进行准备。

  站在龟首的泰麒最先看到了地形险峻的岛屿,随着渐渐接近,发现那个呈马蹄形的岛屿位在入海口,岛上有无数房子。

  房子的墙壁、柱子和栏杆全都是白色,屋顶是比蓬庐宫更深的蓝色,倒映在风平浪静的人海口水面上的风景,宛如一幅美丽的画。

  「这就是白圭宫,很漂亮吧。」

  泰麒看得出了神,听到骁宗的声音,点了点头。

  「那一片是朝廷所在的外宫,这一片就是内宫。」

  骁宗举手指着说。

  「蒿里,你住的仁重殿差不多在那个位置。」

  骁宗指着位在水边的那一片房子说。

  「我是家臣,也要住在这里吗?」

  「当然啊,虽然你是家臣,却和普通的家臣不同。如果国家是一艘船,王就是船帆,麒麟就是船锚,两者缺一不可。」

  「是……」

  玄武终于来到入海口,王宫内扬起无数旗帜,许多人在正面的巨大建筑物前伏身跪拜。玄武来到面向大海的大门前,再度把脖子伸到岸上。

  来到白色露台上,穿越只有屋顶和柱子的大门,然后又穿越左右两侧伏身跪拜的队列,走上正前方的宫殿,在接受众人祝贺时,泰麒完全手足无措。

  他已经习惯接受别人的跪礼,习惯了别人的服侍,也习惯了豪华奢侈的生活,但王宫内的一切都和蓬庐宫有着天壤之别。

  他很想叫汕子出来,握住她的手,但蓉可一再叮咛他不可以这么做。既然挑选了君王,一起来到生国,就被视为已经长大成人。汕子不再是奶娘,而是使令,不可以让使令轻易出现在别人面前。

  所以,结束花了一整天的仪式,终于回到宰辅的宫殿,躲进自己的房间,拉下床榻的帐幔时,他发自内心松了一口气。

  「……汕子。」

  隔壁房间有八名侍从,随时听候他的差遣,所以他只能小声地呼唤汕子。

  「怎么了?」

  以前汕子听到他的叫声,总是立刻出现,今天却只听到她的声音。

  「汕子。」

  「你已经长大了,不能陪你睡觉了。」

  「……不行吗?」

  泰麒坐在大床上——比露茜宫更大的床上。

  「即使你看不到我,我也随时陪在你身旁。」

  「但是……」

  「晚安。」

  泰麒听话地再度躺了下来,但完全没有睡意。

  他突然听到笑声,放在被子里的手摸到了手指。那一定是汕子的手。

  汕子的手紧紧握住了泰麒的手。

  「晚安。」

  「嗯。」

  他终于放心地闭上眼睛,泰麒很清楚,自己无法熟睡,而且做的梦也将是恶梦。

  2

  麒麟在生国担任宰辅,辅助君王处理政务。无论年龄大小,既然身为麒麟,就无法逃避这份责任。

  泰麒开始了身为宰辅的生活。

  每天准时起床,换上符合礼法的服装,准时前往朝廷的内殿,参加早朝。在中午之前,都在泰王身旁,辅佐他处理政务。虽然目前除了坐在一旁以外,帮不上其他忙,但这是麒麟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中午过后,泰王处理完下午的政务,就会回寝宫休息。宰辅也可以回宫,但泰麒一直守在骁宗身旁,直到他上床睡觉。

  除了日常政务以外,还必须建立新的体制。从先王遗留的体制中,继承该继承的,舍弃该舍弃的,最重大的课题就是举直措枉和整备法令。

  「要如何处理大师的诉求?」

  骁宗躺在寝宫的长椅上看奏章,泰麒坐在长椅旁的地上。

  「不必理会。」

  先王因为过度奢侈而失道。骁宗深知这种情况,所以登基之后,立刻辞退多名侍从和女官,只留下最低限度需要的人数,同时关闭了暂时不会使用的宫殿。

  大师是乐师之长,他日前申诉辞退了太多乐师。

  「他竟然说我以前是武官,所以不懂音乐。」

  「……但是,那些人遭到辞退,生活恐怕会有问题……」

  「你知道先王留下多少乐师吗?」

  泰麒摇了摇头。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不是寻常的人数。因为每次来到内殿,就听到各殿都在演奏不断的音乐,而且从早到晚,从不间断。不管我在不在内殿,都一直在演奏,连早朝时都可以听到。」

  「是喔……」

  「况且,只要说之前在王宫当乐师,不愁找不到工作。宫内只要留数名乐师,有宾客上门时不至于失礼就好。」

  「大师说,登基大典时的乐师人数也太少。」

  「现在的人数已经够了,因为戴国是个穷国家。」

  「春官长也觉得登基大典太简朴了。」

  春官长是六官之一,负责礼典和祭祀。

  「那些嘲笑登基大典太寒酸的人,就让他们去笑吧,不必打肿脸充胖子,先王太奢侈,国库已空,仓库里只剩下借据而已。」

  「是……」

  泰麒年纪尚小,不了解政治的运作,也不太了解大人的社会,更不了解戴国的情况。

  骁宗之前是可以出入王宫内部的重臣,所以根本不需要泰麒的建议。泰麒也很清楚这一点。

  「春官长的人选也要重新考虑。」

  骁宗看着奏章嘟哝道,泰麒看着他。

  「先王喜欢铺张的典礼,他也喜欢讲究排场。」

  「……但是,不必这么着急……」

  骁宗看着泰麒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那就继续观察他一阵子。」

  泰麒低下了头。从骁宗的笑容中,知道他只是在迁就自己。

  「……对不起,我太多嘴了……」

  「你没有多嘴,因为你发问,可以让我冷静思考。」

  泰麒也清楚地知道,骁宗只是在安慰他。

  「……对不起……」

  泰麒低下了头,骁宗看了他一眼,坐了起来。

  「——蒿里,愿不愿意说说你在烦什么?」

  被骁宗这么一问,泰麒慌忙摇头。

  「不,没事。」

  骁宗放下手上的卷宗,把泰麒抱了起来。

  「还是你想念蓬山?」

  「也不是……」

  「如果你想念仙女,但说无妨。你太见外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为什么郁郁寡欢?不要又说没这回事,你年纪还小,不必这么压抑自己。」

  泰麒无法回答。

  「登基大典一结束,就派你去庆国,你可以去和景台辅叙叙旧。」

  「……不行。」

  「我看起来这么不中用吗?你这么不放心把国家交给我?」

  泰麒摇了摇头,但这未必不是事实。

  所以,他觉得自己必须守在骁宗身旁,一刻也不能松懈。虽然并非不相信骁宗的为人,但千万不能让他做错任何决定。

  ——因为他并不是因为接收到天启而选择了骁宗。

  骁宗看着小麒麟顽固的表情,内心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泰麒到底在烦恼什么?不像是想念仙女而已。

  是因为对自己身负的重任感到害怕,还是?

  回想起在蓬山第一次见到泰麒,总觉得泰麒一天比一天忧郁,难道只是自己想太多了吗?

  骁宗把泰麒放了下来。

  「总之,你要多休息,没必要一直陪我到深夜。」

  「我没事。」

  「怎么没事?你知道你的脸色有多差吗?」

  「不……」

  骁宗把手放在泰麒的头上。

  「我命令你,现在立刻回宫,这一阵子,下午之后,就不得再出宫。」

  「主上——」

  「我答应你,任何事都不会在不知会你的情况下擅自决定,所以你这一阵子先好好休息。如何?」

  泰麒垂下了双眼。

  「好吧。」

  3

  宰辅除了辅佐君王以外,还有另一项重要任务,必须担任首都所在的瑞州州侯。

  瑞州的政厅就在泰麒所住的仁重殿旁,下午需要拨一点时间去处理政务。

  但是,麒麟是王的一部分,实质统治瑞州的也是君王。

  目前,泰麒除了透过天敕了解到最低限度的知识以外,其他完全一无所知。所以处理瑞州的政务时,只是默默地听官员禀报的内容,问一些不了解的情况,几乎都处于学习的状态。

  骁宗会在这个时间来到州厅,不时插嘴过问,守护着泰麒。结束之后,再度回内殿处理自己的政务,但执意不允许泰麒跟他一起去工作。

  泰麒无计可施,只能在自己的宫内打发下午的大部分时间。

  原本有八个人照料他的生活,但在大幅减少后,如今只剩下两人。骁宗特地留下两名女官,是为习惯仙女照料的泰麒着想。而且骁宗每天必定和他共进晚餐,泰麒知道,这也是骁宗对他的关心。

  骁宗的百般照顾,反而让泰麒更加不安。

  骁宗越是关心,泰麒越觉得不知如何是好。

  某个唉声叹气的午后,回到内殿的骁宗突然派人找他过去。

  泰麒慌忙赶往内殿——距离举行登基大典的吉日只剩下没几天了。

  「台辅,有宾客上门。」

  那是专门接待重要宾客的厅堂,骁宗站在敞开的门内。

  骁宗难得叫他台辅,而且转头看他的脸上带着恶作剧的笑容。

  「……有客人吗?」

  怎么可能有客人?

  泰麒暗自想道,但随即偏着头。因为他感受到周围有某种动静。

  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什么。于是巡视周围,发现有一个发出淡淡金光的气泡飘浮着。那个气泡好像在抖动,形成了模糊的光带。

  该不会?泰麒感受到自己心跳加速。

  他跑进厅堂,看到站在那里的人影,瞪大了眼睛。

  「……景台辅。」

  他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此为你平安来到戴国表达由衷的祝贺。」

  泰麒想要跑过去,但又停下了脚步。因为他无法正视景麒的脸。

  「……谢谢……你。」

  景麒讶异地看着深深低下头的泰麒。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景麒似乎了解骁宗特地找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了。

  按照规矩,通常在登基大典之前会避免造访,而且王和麒麟和他国的主从没有深交。景麒也只和邻国的延王和延麒有点交情,因为当初景麒寻找君王时,他们曾经提供协助。

  骁宗是先王的重臣,不可能不知道这些规矩,但他不惜打破惯例指名景麒来访,必定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如约第一个来向你道贺了,最近还好吗?」

  「很好。」

  泰麒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很僵硬,不像往日那样抬头看着自己,也不见他往日的笑容。

  「看起来不像很好……到底怎么了?」

  「没事——」

  皱着眉头看着他们的骁宗开了口。

  「两位一定有很多话要聊,我先告辞了。」

  景麒微微欠身,泰麒也只好跟着欠了欠身。

  骁宗要回去处理繁杂的政务,即使泰麒说要一起去,他也不会同意。况且,今天又有客人。

  景麒微微欠身,目送骁宗离去后,回头看着泰麒说:

  「可不可以带我去参观庭院?」

  「好……只不过我也不太熟。」

  「你连在庭院散步的时间都没有吗?」

  泰麒打开通往庭院那道门的手停了下来。

  他无言以对。

  4

  「戴国的风真是冷。」

  景麒站在庭院的大水池畔自言自语道。

  「要不要坐一下?」

  他回头看着在他身后缩着身体的泰麒。

  附近有一个极其华丽的凉亭。

  那是先王所建,地面和柱子都是水晶。原本打算在水池周围分别用烟水晶、黄水晶、红水晶和紫水晶建造四个凉亭,但那四个凉亭还在施工,先王就驾崩了,工程也就搁置下来。

  「戴国是玉的产地……难怪内乱不断。」

  景麒抚摸着用巨大水晶堆砌的柱子,每一根柱子都差不多要双手才能抱住,水晶完全透明,上面还有精美的雕刻,磨得十分精细。

  戴国气候不佳,不利农作物生长,但有无数玉泉,照理说,应该是一个富足的国家。玉泉是专产宝玉的泉,只要把玉种丢入泉水中,就可以长出巨大的结晶。除此以外,还有很多金泉和银泉。

  「这样的大小,恐怕要花三十年。」

  难怪戴国的国库都空了。

  这种君王仍然能够持续治世超过百年,是因为他从未把玩乐和政治混为一谈。他虽然会安排玩伴当侍从和女官,却从来不会赐予官位,不让他们参与政治。

  「你不坐吗?」

  景麒看着默然不语地站在一旁的泰麒。

  「……不用了。」

  「泰台辅,你有什么烦恼吗?」

  「……没有。」

  泰麒小声回答,他的表情很僵硬。景麒当然不可能相信他的话。

  「听泰王说,你降伏了使令?」

  「对。」

  「也变身了?」

  「……对。」

  「太遗憾了。」

  泰麒讶异地看着景麒,景麒露出分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嘲的笑容。

  「我如约来找你,原本以为你会更高兴。」

  泰麒低下了头。

  「真的太遗憾了。」

  景麒平静的声音深深刺进了泰麒的肺腑。

  想到自己见到了想见的人,却高兴不起来,不由得觉得自己很凄惨。

  他对任何人——甚至对女官——都感到抱歉,无法直视任何人,已经多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已经多久无法坦然地面对他人,不受良心的呵责?

  ——这是惩罚,在罪行公诸于世之前,这种惩罚将永远持续。

  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流泪,但泪水还是滑落下来。

  「泰麒……」

  泰麒听到景麒唤他的名字,抓住了景麒伸出的手,跪在景麒的面前。景麒抚摸着他的头,他把头放在景麒的膝盖上。

  「你怎么了?」

  景麒的声音没有起伏,静静地渗入他的心里。

  「……台辅……你有没有为自己生为麒麟感到后悔?」

  「没有。」

  「……有没有对选择的君王感到后悔?」

  「没有。」

  泰麒抬起头。

  「但我听说你和景王相处并不融洽。」

  「谁说的?」

  「仙女——」

  景麒叹了一口气。

  景王完全荒废政务,无法发挥一国之君的作用,已经出现了国政大乱的征兆。诸侯轻视景王,官吏也横行霸道。

  「我已立下誓约,不离君侧,不违诏命。无论景王何去何从,在她命令我不要跟从她之前,我都必须一路相伴。」

  ——问题在于这将承受多么大的痛苦。

  泰麒一双深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景麒,隔了一会儿,才再度垂下眼睛。

  「……如果我也可以这么坚定,不知道该有多好。」

  「你后悔了吗?」

  景麒轻描淡写地问道,泰麒犹豫着该不该说实话。

  「……对。」

  景麒微微歪着头,但没有说任何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事到如今,泰麒无法再继续隐瞒了。

  「我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景麒不发一语,等待泰麒的下文。

  「这是莫大的背叛。」

  小麒麟抬起双眼,露出毅然的眼神。

  「……泰王……没有天启。」

  景麒露出惊愕的表情。

  泰麒的告白完全超乎了景麒的想像。

  「没有……天启?」

  泰麒点了点头。

  「没有任何启示,我也没有看到王气。我还曾经对他说,希望他平安无事。」

  「……为什么?」

  「我只是……不想看到骁宗将军离开。」

  泰麒抬起双眼,仰望着景麒。

  「我……该怎么办?」

  他抓住景麒膝盖的双手发抖。

  「怎样才能纠正这个错误?我该如何弥补?」

  「……泰麒。」

  「全都是谎话。接下来会怎么样?戴国会灭亡吗?泰王会遭到惩罚吗?如果上天、如果国民知道这件事,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的泪水不停地滴落。

  景麒张了张嘴,但又闭上了。轻轻拍了拍抓着自己膝盖的小手,然后站起来。

  他向坐在凉亭地上,仰头望着自己的泰麒行了一礼。

  「我无话可说……今天就先告辞了。」

  泰麒抱着膝盖,坐在凉亭的角落,看着金色的头发渐渐远去。

  景麒一定蔑视自己,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件事会传开吗?全天下都会知道自己的谎言吗?

  ——不知道骁宗会如何看待泰麒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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