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番外·昨日）

那是一个萧瑟的秋天。

秋分悄悄地到了，气温渐渐变得寒冷。我跟余生今天晚上要去录音室录一首歌。在那之前，我们约好了来河堤边散步。

秋天，这里路人很少，靠近河边的气温似乎更低了，风也稍显强劲。

余生跟我常常在视野辽阔的户外唱歌。我们总觉得，坐在河堤的边上唱歌，很是轻松惬意。

我们都喜欢那样的感觉。河面散发着粼粼的光彩，河流绵长而平静，秋风清冷却不刺骨。

过了下午四点，几乎没什么阳光了。灰蒙蒙的云层，让整座河堤都染上了一层淡灰色。

走在这样秋意浓重的户外，不只头脑十分清醒，全身上下的肌肉与毛孔都仿佛被轻柔地包覆着。

我们带着咖啡，在河堤边上坐下。

咖啡飘着白烟。而白烟的彼方，是河流的对岸。

对面的岸上也没有什么人，跟这里差不多。所以我们的歌声与吉他声再大，都会被风带往无人的地方。

我喝了一口热咖啡。

余生穿着短袜的长腿往前一搁，单手掠过被微风轻轻带乱的发丝。及眼的内弯刘海，今天也轻盈地在她的眉毛上跳舞。

雾灰的发色真的很适合秋天。

看着余生坐在河堤边的身影，我把吉他从袋子里拿了出来。

在前往录音室录音前，我们都会再多练习几次。

我们的乐团第一波想发布的主打歌，是讲述时间的主题，也正是今天晚上要去录制的歌。

余生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

我拿起软拨片，随意地拨动着和弦，聆听着吉他传来的共鸣。

「喂，林天青。」

「嗯？」

「站在时间线的正中间，回首昨日、身处今日、凝视明日，深入描写时间的主题，也就是我们现在最想做出的音乐。」

「你想说什么？」

「真没耐性，我想问的是——」余生从河堤边的石阶上一跃而起，将双手绕过颈后，把长度及肩的发丝绑成一束马尾，然后侧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在她立体的五官与深邃的眼瞳中，饱含着数不尽的飒爽与直率。oversize的黑色风衣下摆随风飘扬，让她的长腿若隐若现。

那独一无二的魅力，美得令人陶醉，也令我有点不知所措。

余生的声音穿透了秋风。

「昨日、今日和明日，你最喜欢哪一个？现在的你，最喜欢是的是昨天、今天，还是明天呢？」

「让我想想……」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值得我花时间好好思考。

我弹着吉他的手没有停下，余生微微一笑后，想也没想就这样唱起了歌。

她只是在找感觉，并没有投入百分之百的能量。比起正式的练习，现在的我们更像是磨合着默契与情感的收放。

只是想要彼此更熟悉一点。

余生轻闭双眸，似乎想透过关闭多余的感官，进一步捕捉吉他的声音。

我却舍不得闭上眼睛。

每次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余生的声音具有魔力。仅仅是随意地唱着歌，宛若一个人的低声呢喃，并不是真的为了说给谁听。但她的声音，却总是能吸引着我。

余生自在而惬意，随着吉他旋律轻轻摇摆。慵懒揉合着惆怅，独一无二的声线在我耳边不断回荡。

灰暗色彩的抒情，仿佛从远方传来，蕴含着丰沛、即将爆发的情感。

我陶醉其中，无可自拔，也不愿离开。

余生继续唱着，我继续弹奏着。

过了几分钟，我也站了起来，与她肩并着肩。

就在此时，心里的感触一闪而过。我想到答案了。

——昨日、今日和明日，你最喜欢哪一个？

等到第一首歌唱完，我理所当然地说道：「我最喜欢的是今日。」

「今日？」

「嗯，就是今日。」我回以真挚的眼神，与她四目相对。

已然逝去的过去，就算再怎么美好灿烂，都是过去式了。而难以预估的未来，更无法与现在相比。享受当下的每分每秒，拥抱当下所拥有的美好事物，与人相伴，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我在心里微笑着，任凭拨片在弦上游走。

余生愣愣地望着我好几秒，才缓缓扬起嘴角，深邃的眼瞳里满是笑意。站着的她，把手亲昵地放在我的头上来回搓揉。

过去与未来对近在眼前的现在而言都不值一提。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懂我。那瞬间，我无比确信这一点。

从余生的反应看来，她很满意我的回答。

我重新拿好吉他，等待她的眼神。

每一次正式演奏前，余生都会故作随性、很有默契地看向我一眼。像是在询问着我，准备好一起踏上旅途了吗？

没有说话，但意境深远。

余生在我旁边坐下，伸手整理着黑色风衣的衣领。

美好的午后时光，我们再次启程。跟余生在一起唱歌，真的很幸福。从来都不会腻。

我们在秋天的河堤旁，一直待到天色变暗，才开始收拾乐器。

在临走之前，我们并肩坐在河堤上，望着远方从群山一路映照着河岸的夕阳。暖橙色与火红色交织，让整条河堤都洒满夕阳的余晖。

余生的脸上也是。

我们肩并肩坐着。她把修长的双腿再次往前伸去，微微闭上了双眼，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

秋风阵阵，邻近傍晚，冷风吹拂着我们。

她oversize的黑色风衣，替她挡住了寒风。她依然绑着马尾，还没有解开。

我顺手探向她的风衣帽子，往上一拉，让帽子盖住她的头。

她挣扎了几下，没有成功挣脱。她也懒得伸手调整，故意装出不开心的语气，问道：「我有说会冷吗？」

「少在那边说那些没有用的啊。」

「你快点把帽子拉开喔。」

「我不要。」

「哼，不要是吧？」话音未落，坐在我身旁的余生，整个人包裹在黑色风衣之中，轻轻地往我的身上撞了过来。

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我伸手接住了扑向我的她。

「别闹啊，几岁了。」

「哈哈哈哈。」

「真是的……」

我抱住了上半身撞向我的余生。见状，她也不再纠结，很快就顺势站了起来。

她是想用头锤把我撞倒吧。

我认真在想，她会不会记得这次的教训，下一次撞得更用力一点。

客观说起来，余生是一个很成熟的人，但她并不忌讳展现出自己任性幼稚的一面。起身的她，由上往下地瞥了我一眼。

「走啦。」

「喔好……」我从河堤边站起，背上吉他。

天色彻底暗了，河堤远离了车水马龙的街道，在这里没有五色的霓虹灯，只有暗橘色的微弱灯光。一片灰暗之中，一身黑的她，用手抓了抓我的上衣下摆。

我跟着她，往录音室前进。

而她始终没有摘掉那顶风衣的帽子。

那一天，由于有下午在河堤边的练习，摸索出了最好的感觉。到了录音室之后，我们很快就进入状况。

对情感的收放，对每一个音符的诠释，都表现出更胜平常的表现。

余生很有自信。

在余生发现我们能表现出远高于往日的演唱后，她一次又一次试着突破，想在音乐表现上做到最好。

我也一次又一次地配合她。

余生的声音，是我的动力。而我心里很清楚，她是一个十分任性，却也非常成熟的人。

我们想录制出最动听的歌。

在录音室时，有一个其他乐团的鼓手走近我们。他看上去是大学生的年纪，很高，穿着宽大的白衬衫。他对我们的歌很有兴趣，在询问能不能留下来欣赏之后，就一直待在录音室里，直到我们完成了作品。

等到我们走出录音室，他开朗地对我们竖起大拇指。

简单地寒暄几句后，我知道了他是跟着大学社团一起来录音的鼓手。他很喜欢音乐，这点跟我们很像。

他看了看手表，边说着「有机会再聊」，就先离开了。

这个爽快的人，在我心里留下了印象。他应该算是我们的前辈吧。

跟余生一起走出录音室后，我背靠在街边的自动贩卖机旁。

一路录制到十点，我们简直精疲力尽，从来没有一天录音像今天这么累。

「呼……」我用手轻触着胸口。

首。

余生的胸口轻微地起伏着。微微咧开的嘴角，正轻轻地喘着气。

余生身上穿着那件oversize的黑色风衣，刻意做长的袖口，遮住了她垂下的双手。

「喂，林天青。」

「嗯，怎么了？」

「我们真的做到淋漓尽致了吧？」

我默默地看着她。

「我们唱的〈今日之歌〉，足以打动所有人了吗？」

「能不能我是不知道。」我稍作停顿，「但是我们绝对做到淋漓尽致了。」

「那就好。」余生往前踏了几步，直起身子，侧过身看向我。

在夜色中，她灵动的双眸是黑夜里唯一的明亮。

「要不要去喝点东西？」

「你这个问法有点可疑耶。」

「哈哈哈，不愧是林天青，懂我。」余生嘿嘿地笑了，「我最近发现一间音乐主题的餐厅。白天是餐厅，深夜会卖酒，但一样也有卖吃的东西。」

「我们进得去吗？」

「应该可以，我跟老板早就套好关系了。」

「可以就行。我饿了，就当作去吃点消夜吧，好累。」我让背部离开依靠的墙壁，走到余生身旁。

这时，一对在夜晚出门散步的情侣，从我们眼前走了过去。他们有说有笑，两个人都一副轻松惬意。他们的手紧紧地牵着彼此。

我驻足在原地，看着他们缓缓离开的背影。等我回过神，才发现余生也没有移动。

一股微妙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游走。

余生一溜烟地往前小跑了几步，双手握在身后，转过身望着我。

「赶快去吃消夜吧，我饿了。」

「……好。」我快步跟上，与她并肩走在夜色的小路上。

想了想，我牵起她的手。

余生的手很软，而且不同于我一向冰冷的手，她的手十分温暖。

她没有排斥也没有说什么，就只是任由我牵着。

走了一阵子，我们走进了附近一条闹街的巷子里。

「就在这了。」余生伸手指着招牌。

她对这里驾轻就熟，看来真的来过不止一次。

低音符的图案与草书的字母画在门上，外面悬挂着一块看似斑驳、颇有年代感的老旧木头招牌。

余生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头的灯光稍显灰暗，但还是能看得清楚彼此的脸。店里正播放着柔和的jazz，只看摆设，这里确实像是一般的餐厅。

四人座的餐桌整齐地摆放在店内，有不少客人正在用餐。

吧台后方陈列着整齐排列的酒瓶，陈列架设计成五线谱的形状，从远方看上去，那些酒瓶就像音符一般。

我看向灯光聚集之处，瞬间明白了余生为什么想来这里。

角落里，有一组乐团正准备开始演唱。

「那个是驻唱对吧？」

「是啊。今天我们唱了一整天的歌，弹了一整天的吉他，超累的。」余生率先入座，继续说道：「该是听着好听的live，好好放松一下了。」

「同意。」我边点头，边在余生身边坐下。

余生身上有股难以形容的迷人气息，距离她很近时常常能够感受到。

那似乎是午夜兰花作为前调，再深入则是特别的黑莓与黑可可的甜。很有层次，很有深度。

服务生拿来两本菜单。

余生先是解开黑色风衣的前排扣子，稍稍把肩膀上的风衣褪下。她看了几眼菜单后，懒懒地说道：「我要肋眼牛排，七分熟。再一杯黑可可。」

她的眼神停留在酒单上很久，指尖在一款名叫「margarita」的调酒上停留片刻。

我有点无言，最后选择把菜单盖上。

「别闹，我们不能喝酒。」

「我只是看看而已。」

「是吗？」我懒得跟余生争辩，在菜单里选了一份碳烤羊排和炸马铃薯，再点了一杯可乐。

以这样的消费来说，对身为高中生的我们而言，无疑是大餐了。

正好可以犒赏刚刚录完〈今日之歌〉的我们。

余生用手别过眼前垂下的刘海，直到这时，她才想起马尾还没有解开。她伸手越过肩膀，摘下发圈，甩了甩发尾。

「等一下他们就会开始表演了。怎么样，这个地方？」

「很有趣啊。这间店会固定请人来驻唱吗？」

「是啊。」余生想也没想地说道，「我还特地跟老板聊过，他很喜欢请独立乐团来驻唱。」

「哦——」

「林天青，等以后我们稍微有一点名气，也要来这里驻唱。」余生用手托着下巴，羡慕地望着那个乐团。

从她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她相信我们绝对能做到。那不只是期许，而是明确的待完成之事。

我一时沉默，陷入思考。

说起来，我不止一次折服在她时而飒爽、时而任性的魅力之下，更无数次因她的声音和她的言语而发自内心感到佩服。

余生向着梦想狂奔着，一次又一次朝着最高峰进行突破。

就算精疲力竭，就算用尽一切力量，她也一定会咬紧牙关硬撑着，只为了做出她心中最动人心弦的歌曲。

为了让更多人听到她创作的歌。

而最一开始驱动她的动力，就只是她对音乐的喜爱。

因为她能唱，所以唱了。

自从她发现这件事情后，就定下了梦想——总有一天，一定要让所有人听到她唱的歌，用歌声感动人心。

从那之后，余生就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去完成这件事。

幸好我学过吉他，所以才能一直陪她到现在。

不然，她也太孤单了。

「别忘了写〈昨日之歌〉。」余生喝着黑可可，突然补了一句。

「别在这时候催我……」我无力地耸耸肩，像是逃避事实般拿起冰镇可乐。

忽然，全场的灯光调暗了。

在低音符酒吧里的客人发出短暂喧哗与讨论声后，目光随着重新调整过的灯光，聚焦到角落。

驻唱乐团已就定位，吉他手缓缓弹出了第一个音符。

「他如果唱得不好听，我就上去抢他mic。」余生莫名认真地说道。

「你是不是偷偷喝酒了？」我做好拦截她的心里准备。

余生可是会说到做到啊。

那一天，是我小心翼翼收藏在心里的珍贵回忆。

那时的我，最喜欢的时间还是美好灿烂的今日。

——〈番外，昨日〉完

——《青雨之绊》全系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