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无法替代的歌声）

时代音乐祭与浮萍艺术大学联合举办的校园预选赛规模十分盛大，吸引了许多其他学校的学生前来围观。

比赛正式开始的时间，是在周五的下午三点。当天多数的课程都调整到了三点之前。

学校里涌入了不少校外的学生，他们几乎挤爆了举办预选赛的室内体育馆。

我也混在其中。

时值秋日，开了空调的场馆内空气清冷。

从场馆的设备安排、动线还有投入的人力来看，这场属于音乐的盛宴，学校里比较大的音乐社团都有参与其中。

场馆内的灯光调暗，四面墙壁的窗帘纷纷拉上，聚光灯聚焦在唯一的主舞台上。

我坐在椅子上东张西望。

在浮萍艺术大学的校长致完词后，预选赛终于拉开了序幕。

我开始沉浸在参赛者们带来的音乐飨宴。

如规则所说，大部分的参赛者都带了一个伴奏。大多数是吉他，只有少部分抒情风格、曲调特别柔和的歌曲会配上钢琴伴奏。

其中还有一个参赛者用了小提琴伴奏，让我印象深刻。

「唔。」真的都很有实力呢。

就算平常没有接触音乐，也能轻易听出今天站在舞台上的人，都是经过长时间训练，颇具实力的歌手与伴奏。

叶雨渲是第几个出场呢？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心里居然挂念起了她。或许，是迫不及待想听到她那吸引着我的纯净歌声吧。

前几个参赛者在掌声之中完成了演唱，跟着伴奏一起享受大家的欢呼，我也跟着鼓起了掌。

该怎么说呢，在今天时代音乐祭浮萍预选赛里，几乎所有参赛者都有成为职业歌手的实力了。

唯一的差别，就只有能不能渲染观众的情绪，赢得听众的欢呼或泪水而已。

嗯，对叶雨渲来说，好像不是很乐观。

现在这组在舞台上表演的人，我有点眼熟，感觉似乎在某个独立音乐祭看过她。

她留着一头鲍伯短发，一身米色的开襟毛衣搭配浅绿色短裙，脚踩着厚跟的皮鞋。

她的声音，恍若降临在荒野之上的阵阵细雨，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而帮她伴奏钢琴的，是一个很高的男生。看得出来，他应该练琴很多年了，游刃有余地弹奏钢琴时，还能随性地随着节拍晃动身体。

视觉上看上去很率性。

表演结束，掌声如雷，好几个女生又跳又叫，尖叫声响彻全场。

「这一组有点神啊……」我不敢置信地叹道。

就算是我、前辈还有她在这里，真的能演奏出更感动人心的音乐吗？

就在这时，我关静音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在听音乐时把手机关静音是长年的习惯，但连震动都会影响到我的沉浸感，我想了几秒，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手机。

最后，我还是把手机拿了出来。

「林天青，你可以到舞台旁边的等候室来吗？」是叶雨渲发来的简讯。

不太妙。我微微皱眉，难道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时间宝贵，我也不确定叶雨渲离上台还有多久。于是我站起身，趁演唱刚刚结束，穿越人群来到了等候室。

等候室外有一名我们学校的学生在担任工作人员，我跟她说明情况后，她打开门让我进去。

门被推开后，我看见孤单地坐在角落里，一脸沮丧的叶雨渲。

她的手边是那把吉他。

她没有哭，只是很难过。看到我出现后，她一度想站起来，但最后却选择缩在角落，无助得令人心疼。

我走向她，问道：「怎么了吗？」

「我、我……」

「没事，慢慢说。」

「我请人录的伴奏带出问题了，没有办法播放我写的那首歌……」

「那你自己伴奏呢？」

「我自己伴奏？」叶雨渲看了看手边的吉他，摇摇头，「不行，我吉他弹得不好，根本没办法伴奏。」

我陷入沉默。

等候室里没有其他参赛者，只有我和叶雨渲。

我飞快地在脑海中思考着。

她的作品是原创歌曲，根本不可能临时找到其他人帮她伴奏。就算是听过几次的我，也没有能力帮她伴奏那首歌。

这可是在极为重要的舞台上的表演啊。

叶雨渲的吉他实力我十分清楚，她本人说不行的话，那就是真的不行。

毕竟她是主唱。

而她今天的对手，每一个都唱功极佳，与技术熟练的搭当伴奏磨合，练习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最后才登上舞台。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叶雨渲，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没办法帮你伴奏这首歌。我只弹过几次，并不够熟悉，在这么重要的舞台上，我们不能冒险。」

「我知道啊，但是，我该怎么办呢？」她微微红了眼眶。十分心急，却又毫无办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离她上台的时间也越来越近。

我转头看向她，平常挂在她脸蛋上的天真笑容早已不见踪影。她很紧张，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我有点难过，为什么会这样呢？

要是叶雨渲因自己的失误，没办法登上舞台，没办法完成演出，她会有多么自责？

昨天晚上，在那个艺术教室的地下室里，她跟我倾诉了她的过去和愿望，让我看到了那幅尘封多年的画作与她消逝的童年。

不要放弃啊。再放弃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几乎是拼尽全力在努力的她，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我低声叹道。

叶雨渲的双手一直缩在胸前，那是她不安的表现。她用手揉了一下眼睛，轻轻吸一下鼻子，说道：「我去清唱吧。」

「……清唱？」

「对，我想演唱我自己写的歌，不就只有这个方法了吗？」她凝声问着。眼瞳里充满犹豫与胆怯，但她还是鼓起勇气看向我。

「叶雨渲，伴奏不仅能丰富整体的音乐表演，衬托主唱的声音，更重要的是，每一个节拍都会与演唱者一起前进，指引方向。如果是清唱的话，你确定你不会乱掉吗？」

叶雨渲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垂下头，沉默不语。

我说得已经很委婉了。熟悉音乐的她，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不管叶雨渲经过多久的训练，又或者多熟悉自己写的歌曲，但整首歌都没有伴奏的话，要顺利唱完的难度太高了。

几乎不可能。

那该怎么办呢？

现在的我根本没有自信能为她伴奏完整首歌。要是那些往日又再次涌现，那我是不是会毁了她的演出？

所以不行。

再说了，我根本不熟她那首原创歌曲的伴奏，也压根没跟她认真练习过。临阵上场，势必不可能发挥好。

但这是她第一次登上这么大的舞台，一定要有伴奏陪着她，一起演唱完整首歌才行。

——啪答。

叶雨渲的眼泪，一滴滴掉落在大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伸手揉着眼睛，没有抬头，就只是默默地流着泪。她很自责，也很无助，但现在确实没有任何人帮得了她。

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亲眼目睹这种事情。心脏传来噗通的声响，我把手缓缓放在胸口，确认着自己的心跳。

看着她无声的哭泣，我也有点悲伤。

如果这么努力的人，在第一次登上舞台挑战梦想前，就被剥夺了挑战的机会，那该怎么办呢？

这时，赛务组的同学敲门进来。看到眼前的状况后，她一脸意外，但还是提醒道：「叶雨渲，你是下下一组喔，请准备。」

「嗯，好……」

叶雨渲从背包里拿出卫生纸，擦干眼泪后，从椅子上缓缓站了起来。她的眼眶通红，眼里蓄着泪水，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过了一会，她强硬地压抑着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拍了拍脸颊：「没办法了。不管怎么样，我上去清唱吧。」

「只能这样了……」

「我不想放弃，也不想就这样找借口逃避。」叶雨渲像是要鼓励自己一般，以清脆的声音继续说道：「就算清唱跑调了，就算唱不好也无所谓。至少，我唱了。」

展开来的蔚蓝天际。

我呆呆地愣住了。

直到叶雨渲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肩膀：「林天青同学，去观众席好好听我唱歌吧。不管再怎么艰难，我一定要完成这场表演，这是只属于我的、音乐的旅途。如果我表现得不错，记得要帮我鼓掌喔。」

「加油……」我有点呆滞地点点头，仿佛还没从方才的震撼中回神。

「好的！」语毕，叶雨渲开始练习发声，用轻柔的嗓音，轻哼着她的原创歌曲。

我不打算再打扰她。尽管我心里十分清楚，这次的演唱不可能完全发挥出她百分之百的实力，甚至结局可能会不太美好。

但至少，她唱了。

我转身准备离开，心里却再次想起了叶雨渲刚刚绽放出的光彩。

原本近似透明的她，在宣告着绝不放弃的瞬间，身上所散发出的自信美得让人着迷。

我走向等候室的门口，回首一望，看着叶雨渲表情专注地练习着，清越的、近乎呢喃的歌声缓缓在空气中流淌。

刹那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一场雨，和那个在雨中歌唱的女孩。

在如此艰难的意外之下，她依然坚持着。

这一幕，重重地敲打在了我的心上。

——那你要怎么样才能再次拿起吉他，重新踏上音乐的旅途？

温柔善良的她，曾这么问过我。

叶雨渲花费了无数日夜，投入了大量精力，拼命练习着唱歌，却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即使如此，她也不曾放弃。即使知道前路坎坷，也要踏上旅途。

那我呢？

我把手放在胸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要就这样离开吗？

就这样任由她一个人迎向注定不完美的结局？

我站在原地，一时之间没有答案。

下一秒，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被放置在角落的吉他。这原本是她为了练习歌曲而带来这里的。

我凝视着吉他，一个莫名突兀的念头钻进了我的脑海，让我的心跳再次止不住地加快跳动。

我不能一直停留在昨日，即使昨日再怎么美好，再怎么……令人向往。

我折返脚步，走回叶雨渲身边。

伸出双手，我捧着她的脸颊，直直地、坚定地看着她。

「呐，叶雨渲。」

「林、林天青同学……你怎么回来了？」

「你会唱〈昨日之歌〉吧？」

「当然会啊……」

「那你唱〈昨日之歌〉吧。」

「咦？表、表演吗？唱是没问题，但谁来伴奏呢？」她纳闷地问道。

我放开她的脸颊，走向角落，从黑色的袋子里拿出叶雨渲的吉他。

「我来。」我的双手握住吉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高三升大学的暑假之后，暌违了好几个月，我终于愿意再次拿起吉他，登台演出。

叶雨渲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皱起眉头：「林天青，我知道你是往日余生的吉他手，实力当然没有问题。如果是〈昨日之歌〉的话，我们虽然没有练习过，但彼此都对这首歌非常熟悉。只是，你真的能在舞台上演出吗？」

「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试试看。」如果是其他人的话，肯定没有办法的。但如果是你，我愿意踏出这一步。

叶雨渲再次愣住了。

远方传来掌声，听起来又有一位参赛者表演完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叶雨渲，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啊。」

「那就听我的。」我故作沉稳地说道，「你只要尽情地唱你的歌，我会帮你伴奏的。」

「林天青同学……」想了几秒，叶雨渲的嘴角微微扬起，忍不住笑着说：「一言为定。」

「那就开始吧。」

趁着前一位参赛者还在表演，我和叶雨渲把握着最后的时间开始练唱。幸好我们不是第一次一起演奏，该有的默契还是有的。

「你一直都在等候室里吗？有听到今天的参赛者唱的歌吗？」

「有喔，我都有在听，好多组都唱得超好听的。」叶雨渲没有从对手的角度看待他们，而是以音乐人的身份欣赏着。

赛务人员再次走进等候室，通知我们上台。

叶雨渲已然进入了全心全意的专注状态。

她穿着一身藤绿色连身长裙，裙摆轻轻覆盖着纤细的脚踝，衬托出她偏瘦的身体曲线。她穿着深色高跟鞋，看似淡然却十分坚决地走上舞台。

我抱着吉他，跟在她身后。

灯光之下，叶雨渲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窸窣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传来，舞台的灯光还是那么地耀眼。

空气干燥，台下的气氛无比热烈。我站在属于吉他手的位置，双手虚按在吉他的琴弦上。

这时，会场里鼓噪的气氛已经到达了最高点。

叶雨渲拿起麦克风，缓缓说道：「我们要唱的歌，是往日余生乐团的成名曲——〈昨日之歌〉。」

今天是时代音乐祭的预选赛，翻唱往日余生这样的独立乐团的原创歌曲，别有意义。

我摒住气息。希望我能正常演奏，不要影响到叶雨渲——拜托了。

叶雨渲转头看向我。没有言语的眼神中，透露着独属于春天、万物初萌般的生命力。接着，她轻轻眨了眨眼。

我轻轻颔首，夹着拨片的手指倏然划下，悠扬的音符随着琴弦的颤动流泄而出。在那个改变了我的夏天之后，舞台上再次响起了熟悉的吉他旋律——

哈啰，好久没看到你

这阵子你去了哪里

生活这么烦，我却只想喝那堤

跟你一起坐在咖啡馆里

回忆跟着歌词一同在心中闪过。

我依稀记得，那是个下着雨的日子。

从门外进来的你，在普通的黑白色系高中制服外，套上了一件随性翻领的薄风衣。没有肩线，更显得惬意潇洒。

你往咖啡馆里探头，发现了躲藏在深处的我。

「你很行啊，林天青。」

「普通普通。」

「别跟我装傻，电话不接、line不看，原来窝在这里耍废啊。」

你在我对面坐下，开心地调侃着我。

那天，本来应该报告进度的我因为追剧追得太晚，没有把写完歌，只好在放学后躲到咖啡馆补进度。

那天你很累，累到趴在桌上沉沉入睡。

看着你的睡脸，我在心里想着：你应该回家休息了。

但就算跟你这个笨蛋说，你也只会嘴硬说不累吧。

我太懂你了。

毕竟你是我从小认识的青梅竹马。

而你拥有的、慵懒惆怅、独一无二的迷人声线，更是让我深深陶醉其中。只要听过了，就再也无法逃离。

听着你的声音，仿佛随时都置身于播放着lo-fi乐声的咖啡馆，被午后温暖的阳光缓缓地照耀着。

秋天是我喜欢的季节

那天正好下着雨

你穿着一身黑，在我耳边低语

你说好想淋着雨滴歌唱

秋天的细雨响起熟悉的弦律

我知道，那是最美好的声音，遇见你是我最好的际遇

那首歌，是我们最爱的那首歌

我们跟着时间走啊走啊

雨依然下着。

滴答，滴答，雨水在透明的玻璃窗上留下了长长的尾巴。

热拿铁放在桌上，白烟飘散。

我单手托着下巴，不甚在意地望着你的动向。你及眼的内弯刘海，轻盈地随脚步而晃动。

你站起身，走向咖啡馆的角落，逗弄着店长养的猫。

没头没尾地，你忽然抛出一句话。

「往日余生。」

「嗯？」

「我想到了，林天青。我们的乐团就叫做『往日余生』吧。」

走在回家的路上，你在笼罩城市的细雨中高歌，尽情地以你迷幻而慵懒的声线歌唱着。你的声音浪漫了放纵与颓废，也让我深深着迷。

那是铭刻在我心中，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

你一直一直都是我的主唱啊。

我们跟着时间走啊走啊

进入主歌，我认真听着叶雨渲的歌声。

叶雨渲的发挥十分出色，音色清透，也确实有跟上我的伴奏。如若春风，温暖却也让人忍不住忆起过去。

她的声音很干净，因此想渲染出什么情绪时，就能把她想表达的情绪无限放大。

现在的叶雨渲，正在追忆着往日，诉说着昨日的美好。

我能感觉得到。

我们去了酒吧

听着爵士蓝调与lofi的派对

你微醺地拿着长岛冰茶

红着脸靠在我肩膀，说自己没醉啊

那首歌，是我们最爱的那首歌

我们跟着时间走啊走啊

吧台后方摆放着整列的酒，陈列架设计成五线谱的形状。从远处看去，那些酒瓶就像音符一样。

你身上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慵懒气息，离你很近的时候，我就能感受到。

那似乎是午夜兰花与黑莓，就跟你一样，神秘而复杂，却又以独一无二的魅力吸引着他人。

你解开马尾，浓郁的香气也在空气间散开。

「林天青，你睡着了吗？」

「唔，没有，只是有点累了。」

「别忘了写〈昨日之歌〉。」你手上拿着黑可可催促着我。

「别在这时候催我……」

全场的灯光调暗之后，我们的视线被唯一的舞台吸引。驻唱乐团已经就定位，由吉他手拉开表演的序幕。

「他如果唱得不好听，我就上去抢他mic。」你莫名认真。

「你是不是偷偷喝酒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其实我心里想的是，要是你真的跑过去抢mic，我要怎么才能阻止你呢？

我真的有勇气拦住你吗？

我们度过了多少秋冬与青春

一起写着我们的歌

拒绝了多少次梅菲斯特索要的灵魂

在时间流淌成的长河上寻寻觅觅

我想起了你迷人的唇

还有黑莓般属于你的气息

从国小到高中，每一个寒暑假，我们几乎都在一起玩耍。

在青春的时代里，我们常常站在一起，看着这个世界，与许多形形色色的人错身而过。有些人在我们的生命里留下了痕迹，有些则如蜻蜓点水般只留涟漪。

有一天放学，你趴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翻看着手上的漫画。

「喂，林天青。」

「嗯？」

「你的梦想是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先是愣了一秒，很快地观察起你手上的漫画。你常常依靠灵感做事，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有了直接的反应。

你对我吐吐舌头，从沙发上跳了下来。

「我的梦想，是大学毕业以前，在台湾最大的三个独立音乐祭上，唱出我们自己的歌！」你指着天花板，头也跟着往上抬起，很有戏剧感，却也认真无比。

呐，你知道吗？

很久以后，也有一个女生跟我说了一样的话。

你们有一模一样的梦想。

〈昨日之歌〉快要结束了。

余生，现在这个女生也能把这首歌唱得很好听、很动人。

跟你完全不同，她单纯而感性，天真而温柔，因善良而拥有了清澈澄净的、富有透明感的歌声。她诠释的〈昨日之歌〉，清澄而美好，惦记着往日的记忆，却也希冀着即将到来的明日。

是她的声音，让我能再次拿起吉他。

我意识到自己的手开始轻微颤抖。

这首歌快要结束了，昨日，也快要结束了。

我们跟着时间，走啊，走啊。

那首歌，是我们最爱的那首歌

我们跟着时间走啊走啊

哈啰，好久没看到你

这阵子你去了哪里

我是否还能再看到你——

余音缓缓休止。

心里传来波动，我的手垂落在吉他旁，愣愣地望着舞台前方的她，与她身后，在灰暗灯光之中陷入沉默的观众。

完成了。

我居然正常地弹完了。上一次这样在舞台上尽情地演奏着歌曲，还是我在往日余生乐团的时候。

真是不可思议，我暗自想着。

叶雨渲放下了手上的麦克风。她的胸口微微起伏着，仿佛还沉浸在余韵之中。

客观来说，她刚才的表现无可挑剔，她确实对〈昨日之歌〉非常熟悉。

那是练唱过无数遍，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音域和唱法后，对自己的音感抱有绝对的自信，才能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

跟余生完全不一样。

她们两个人的声音和诠释的情感，完全不同。

性格飒爽的余生，唱起歌来情绪显得更加外放，仿佛一场连绵不绝的秋雨，落在人们的心中。

而叶雨渲的唱法，则是唱出对美好往日的怀念与追忆。让人们回想往日的同时，鼓起精神，迎向未知的明日。就像雨过天晴的那一道彩虹。

整首歌，叶雨渲以音色清透的嗓音，穿透了大部分听众的心防。在副歌的高音处飘逸清爽，富有空气感，拿捏自如。

干净的声音，令人着迷。这是专属于她的、独特的吸引力。

叶雨渲的脸蛋上漾起晕红，满意又陶醉地回头望向我。

她浅浅地笑了，简单而快乐。那是我看过叶雨渲最灿烂的笑容。

我发自内心觉得，能为这么动人纯净的声音伴奏，能为叶雨渲伴奏，真的不枉身为一个吉他手了。

很快乐，也很幸福。

也许在遥远的明日，这段在时代音乐祭预选赛所发生的一切，也能成为璀璨缤纷的往日回忆吧。

沉寂一段时间的观众席忽然有了反应，如夏日雷雨般轰炸的掌声骤然响起。

我看到很多人站了起来，掌声不断，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肯定也有些人哭了。

叶雨渲在掌声的洗礼中，先是微微一愣，再轻轻地吸了吸鼻子。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心里肯定十分感动。

她真的好厉害。

有幸能帮她伴奏，真是太好了。

叶雨渲向大家一鞠躬。

光线聚焦在舞台上，聚焦在她的身上，让她细致的脸蛋，散发出别样的光彩。

余韵再次传来，我的心脏怦然一跳。

把手放到胸前，我吸了吸鼻子。

这一幕以前的我也看过很多次了，但看着的，却是不同的身影。

然而，〈昨日之歌〉已经结束了。

不管昨日再怎么美好，终究只是回忆。我的视线慢慢模糊，明明演奏的旅途是那般美好而暖心，但那些缤纷鲜明的回忆却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在眼泪落下之前，我单手抓着吉他，跟着叶雨渲一起走下舞台。

结束了，昨日之歌。

在等候室里，经历了庞大的压力、临时的意外与长时间枯燥的练习，成功完成演唱的叶雨渲终于放声大哭。

我也坐在角落，静静地流着泪。

我们哭的理由不一样。

叶雨渲是因为过去投入的时间终于有了回报，那积累了几个月的辛苦练习和熬夜创作终于有了成果。

她被看到了。在追梦的旅途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叶雨渲宣泄完压力后，发现我依然深陷失落，便走到我身边。站着也显得十分娇小的她，轻抚着我的头，温柔地帮我擦拭眼泪。

「别哭了，林天青同学，还有我在呢。」叶雨渲让我轻轻地靠在她身上，安慰着我。

外面的比赛还在继续进行，我依靠在她的肩膀上，释然地笑了。

或许是唱出了人生中迄今为止最动人的歌曲，用明亮清透的歌声打动了无数人。叶雨渲非常开心，像一只兴高采烈的小松鼠，东跳西跳，在我身边打转了好久。

比赛的结果很快就公布了。

叶雨渲在名次公布之前，双手合十，似乎在虔诚地祈祷着。

当天晚上，主办单位放出了榜单。

时代音乐祭浮萍预选赛

第一名：〈昨日之歌〉cover

主唱：叶雨渲

伴奏：林天青

她数个月来的全心投入，终于获得了丰满的回报。

秋去冬至，日子回归平凡。

气温越加寒冷，冷风阵阵刺骨。

同学们纷纷穿上了厚外套与大衣。叶雨渲有一件充满知性的米色长版大衣，让她柔单纯的气息更加温暖动人。

嗯，很可爱。

在一场唐突的寒流到来后，我才意识到，已经真正进入冬天了。

这一年，也渐渐来到尾声。

那场在秋天值得反复回忆的预选赛，为叶雨渲争取到不少曝光。她的个人ig与youtube频道，在短时间就突破了一万人订阅。

现在的她，常常在课间将清唱的歌曲上传到频道。有的时候，她也会拉我一起去录音，完成一些比较正式的作品。

她还没有成立乐团，似乎也不是很着急。但我注意到，她一直只找我伴奏，从来没有找过其他人。

我没有问过她。但至少，现在的我可以正常地弹奏吉他，再也不会被过去束缚。

往日余生乐团还是维持着停摆状态。

频道的更新还停留在高三升大一的暑假。尽管每天都会有粉丝追问，留言跟我们互动，但这个频道的时间仿佛就此定格。

「嗯……」走在路上，我无聊地看着手机。

最近，手机上

跳出来关于往日余生的通知越来越少了。无论如何，我依然感到十分伤感。

我们似乎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消失了。

色彩变淡，最终变得透明。

变透明了，那之后呢？

我想到一半，绿灯了，于是我穿越马路。

前几天，前辈在网路上看见叶雨渲在时代音乐祭预选赛的表现。时代音乐祭官方有在网站上宣传，也很多人分享叶雨渲的比赛影片。

某天下班后，前辈诧异地跑来找我。那天我们约在学校附近的速食店。

「喂，林天青。」

「嗯？」

「这个在舞台上伴奏的吉他手，是你吗？是你吧！」

我犹豫了一下。

在衡量「跳过」「装傻」「否认」这几个选项后，我发现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瞒得过敏锐的前辈。身为往日余生鼓手的前辈，对弹奏吉他的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耸耸肩，点了点头。

前辈的表情从狐疑变成了笃定，随后他开怀地笑了。

「难怪，我看那个女孩子……是说她的音色真的很特别，她就是那个跟你一起去低音符酒吧的女生吧？」

「对，是她。」

「因为她，你可以正常弹奏吉他了？」

「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她……」我的手指滑过装着咖啡的杯子。

时值冬天，热咖啡飘散着白烟。

回想起时代音乐祭浮萍预选赛那天。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我才决定拿起吉他为叶雨渲伴奏，让她改唱〈昨日之歌〉。在做出决定之前，我根本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重新拿起吉他，更遑论踏上舞台。

「唉。」说到底，人生就是这么难以预测。

前辈很有兴致地等我继续开口。

要继续聊的话，就只有关于叶雨渲了吧。

我想了想，试探性地提问：「前辈，你有听她唱歌对吧？觉得如何？」

「会红。」

我没有回应。

「跟余生一样。」前辈理所当然地说道，「这种事你也看得出来吧。虽然她们两个的音色截然不同，但同样都独一无二，正是因此才特别珍贵。」

「嗯，都很好听其实。只是叶雨渲的声音可能更干净空灵一点。」

听到叶雨渲的歌声，就会轻易地被她蛊惑，无力抵抗。就像是在夏日细雨里的那次相遇。她的歌声，甚至穿透了雨幕，牵引着我。

前辈的双眼眨了眨，伸出手摸着自己的下巴，露出不太相信的表情：「不会吧你。」

「什么不会？」

「你想找她加入往日余生吗？」

前辈过于坦率的提问，让我一时沉默。

他确实懂我。

我垂下头，双手交握在桌上，心情复杂。

关于叶雨渲，以实力来说，没有任何问题；而以乐团定位来说，身为主唱的她，当然不是问题。

我相信叶雨渲一定会投入全副身心，跟我们一起完成一场又一场的表演。她对音乐的渴望与坚持，丝毫不比前辈逊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打下定主意后说道：「我只是在想，余生会怎么想。」

「她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

「永远不在了。」前辈又强调了一次。

「我知道好吗？」我不耐烦地回应。

一阵宁静。我们的声音不自觉地降低，语调也变得低沉。

余生已经不在了。

自从高三升大一的暑假，正确来说，是从结业式的那天开始，余生就已经不在了。

她不在的事实，在那段时间里，几乎压垮了我和前辈。而在经历了半年之后，我们似乎终于稍稍适应了。

前辈的眼神瞟向窗外。我知道，那是他想起悲伤往事、心情低落时才会有的动作。嘴里说得轻松，但余生在他心里的重量，从来不比任何一个人轻。

余生曾经带领我们乐团东征西讨，跑遍大大小小的独立音乐节，去遍所有可以驻唱的酒吧与live house。

是充满着颓废魅力的她撑起了我们。

这次是前辈先开口了：「呐，林天青。」

「嗯。」

「你还记得吗？余生那家伙，曾经在练团时认真地说过：我的梦想，是大学毕业前，在台湾最大的三个独立音乐祭上，唱出我们自己的歌！」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尽管有点苦，我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句话，她也曾单独对我说过。

当时，余生的眼瞳里充满信心，丝毫不认为我们会失败。

「那，她未竟的梦想，知道我们要去帮她完成后，她应该会很开心吧？」前辈寻求确认似地问我。

他并不是那般肯定。

我想了想，如果余生在这里，她会做些什么呢？

几乎是瞬间，我就得出了答案。我摇摇头，释然地笑了。

「如果余生真的在这里，听到我们这样的对话，她一定巴我的头说：废话，去完成就对了！」眼睛酸涩的我，看向前辈，「有没有很像？」

「有……」前辈的眼眶终于泛出一点点微红。

再无言语，我们都明白。

热咖啡凉了。秋去冬至的夜晚，从速食店往窗外看去，路上只有两三个行人。我跟前辈埋头吃着剩下的晚餐。

吃完后，我们在门口分离。

「我会去找叶雨渲问问，再跟你说结果。」

「好，等你。」

「走啦，拜。」

「拜。」

回到家以后，我脱下了厚重的外套，换上宽松的居家服。站在窗边的位置，凝视着窗外落叶凋零的路树。

邀请她吧，我们可以一起踏上旅途。

往日余生的乐团组合，吉他手依然是我，鼓手也还是前辈，只是主唱从唱腔慵懒、性格飒爽的余生，换成叶雨渲。

叶雨渲的声音干净而清透，几乎听不见任何杂质。近似透明的歌声，更容易穿透人心。

她与余生是强烈的反差，不知道往日余生的原本粉丝会怎么想。

算了，之后再说吧。我这么想着。

隔天下午，少见的冬日煦阳从浅灰色的云层后方探出了头。

暖阳高照。在这个特别冷冽的冬天里，温暖的光芒映照在皮肤上，非常舒服。厚重的外套，终于可以挂在课桌椅的椅背上了。

这天下午，一样是平凡而美好的日常。

我坐在教室里听着色彩学，这是大一的选修课。叶雨渲也有修这堂课，而她正坐在我旁边的位子。

在教室的后排，她穿着白色的学院风衬衫，披着一件浅米色的长版大衣，袖口的地方反折，露出了纤细骨感的手腕。垂落在左半边脸蛋的暖茶色碎发，稍稍遮住了她的眼眸。

在时代音乐祭的预选赛结束后，身为大一新生的叶雨渲几乎被全校大部分的人都记住了。

她歌唱的影片早就被上传到学校的官方社群网站上，youtube也有很多人上传了她的现场影片。

真正令我感到有趣的，是叶雨渲开始经营个人ig与粉丝团，并开始上传自己的音乐。

但她并不是想要获取更多人气，至少现在还没有。

就只是喜欢音乐，如此纯粹，默默地当一个小透明。

「呐，林天青同学。」

「怎么了？」

「放学去我家一趟吧，我想写一首新的歌，来帮我弹一下吉他，好不好？」叶雨渲亲昵地问道。

「好啊。」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正好，我也有事找她。

放学后，我们像往常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

先是经过了那间唱片行，再渐渐走到铺满红砖路的社区附近。

冬日少有的阳光依然照耀着我们，只是灰蒙蒙的云层也渐渐变厚了。走在路上，能清楚感受到冷风吹拂。

走着走着。叶雨渲的碎发，随着她轻哼的歌曲，依循节奏轻晃着。

她那天真单纯的模样，足以令大部分人放下心防。或许，这也是她的歌声能打动人心的理由。

要邀请她吗？

该问了吧？

凝视着正开心唱着歌的叶雨渲，我下定决心。

「呐，叶雨渲，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问吧。」

「你愿意加入往日余生乐团吗？」

回应我的，是长久的沉默。

没有诧异，也没有惊喜。她只是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四目相对时，她的嘴唇轻轻抿着。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提问，其实隐含了另外一个事实。

那是我跟前辈早已知晓，但外人根本无从得知的消息。

「因为什么？」

「一场意外。」尽管有点残忍，我还是证实了叶雨渲说的话。

本来就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的。

听着叶雨渲若有似无的叹息，我的情绪也微微起伏。

余生的死没有公开。我跟前辈一致认为，这是属于余生的隐私。当然，我们更不愿意有任何人在知道她的死因后说三道四。

等到叶雨渲稍稍平复情绪后，忍不住问道：「那，林天青同学，你为什么邀请我？」

「因为，我喜欢你的歌声。」

「只有这样吗？」

「还有……」我短叹了一声，真诚地说道：「我跟往日余生的鼓手，都很希望能完成余生的梦想。她的梦想跟你一样，是登上时代音乐祭的舞台。」

事实上，我们甚至手握邀请函。但，那是给拥有余生的往日余生。

叶雨渲的眼瞳轻轻眨了眨：「原来是这样啊。但我的梦想可不止登上时代音乐祭的舞台，我还想去玻利维亚的天空之镜唱歌。」

「我们可以一起踏上旅途。」我学着当年的余生，故作帅气地回答。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好，我加入你们。」个性单纯的叶雨渲，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当然，能加入小有名气的独立乐团，对她不仅是肯定，更是一种挑战。

我刚刚完成邀约，冬日的细雨便突如其来地缓缓降下。

叶雨渲仍沉浸在听到余生的死后，产生的感伤之中。她闭起眼睛，仰头望着一片灰蒙的天空。

「去躲雨吧？」

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叶雨渲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这一带行人本来就不多，下起雨后，更是清冷寂寞。

整条红砖道上，只有我跟她。

雨滴很快在地上形成了水洼，滴答滴答的声音充斥在耳畔。

今天早上出过太阳，所以气温并不算太冷。但是，一旦下起雨，空气瞬间就变得寒冷刺骨。雨滴打在身上，我能明显感觉到雨水带来的寒意。

就在这时，那道最近我已然熟悉的声线，在我的耳畔自然而然地响起。

天地和鸣。

她的声音，跟雨、跟风、跟天空、跟路树摇曳的沙哑，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明亮清透的声线，穿透了层层雨幕。

听起很舒服的空气感，让人忍不住为之倾倒。一如她本人，干净得得仿佛透着光亮，让人涌起面对未来的希望。

我愣在了当下。

那个下着雨的日子，似乎又一次在我眼前展开。

在夏日的尾声，穿着夏日打扮的她，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丝毫不顾浸湿身体的雨水，依然故我地在雨中歌唱。

那一次相遇，原来早已深深刻进了我的心里。

她唱起了自己的原创歌曲，将那一座色彩缤纷热闹的森林，再次展现在我的眼前。

你在淡暮色里

刚二十岁的我们相遇

一起哼唱刚写好的曲

在宁静悠闲的翠绿色森林

在这二十年里，我们度过最美好的夏天

听着你让人放心的吉他

我唱着柔软的歌

一起走在往日的盛夏

我们一起坐在树林里，看着缤纷的晚霞

唱完了副歌，她的声音渐渐转弱。

叶雨渲的脸蛋上满是雨水，暖茶色的发丝贴在她的脸颊上。

她望着我。

那是希望得到回应，既期待又害怕受到伤害的神情。个性单纯天真的叶雨渲，几乎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情。

她的歌声，依稀在我耳边回荡。

再怎么美好的昨日终将逝去，一如再怎么绚烂的旅途终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所以我们只能在那天到来之前，尽情高歌。

我笑着朝她伸出手。

等到冬天过去，往日余生重新踏上正轨后，我们或许可以找时间去台湾的南部好好玩一玩。

彻彻底底地，告别昨日。

就像是叶雨渲的歌声里，那些对未来的绮丽憧憬。

「走吧。」

「嗯。」

叶雨渲握住我的手。我们迎着渐渐变小的细雨，并肩往前行。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股预感，雨很快就会停了。

雨过天晴。

天边，即将出现彩虹。

——《青雨之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