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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铅笔小说>言情女生>少女捡骨师> 第一章

第一章

  1

  春节不仅是旅游旺季,同时也是殡葬业的旺季。把这两件事摆在一起比拟是因为我的性格很恶劣。

  我们隗家并没有过节的习惯,理由是因为没有亲戚。

  这是个只有兄妹两人存在的空荡家庭。追本溯源也找不到树根,没有旁生的树枝,只有两片叶子,一阵微风就足以让它成为落叶。

  甚至连「家」都称不上。

  和彼此的生日或其他节庆一样,我们都只会把新年当作三百六十五天中的寻常日子度过。

  话虽如此,但毕竟一槭还是有在做生意的———至少她心底认为自己不是个尼特族,而是冠以捡骨师之名的自由工作者,那么有许多人际交往的准则便是不可忽略。

  例如,

  在新年时得去找翁叔拜年、向老板阎先生致电祝贺,并请他将贺年卡转交给找不到人的青镵。

  即使这些事做不做都无所谓,大家都很友善、都是好人,所以不做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但如果不做就会缺乏踏过一年的实感,就跟在电视机前把101炸掉一样。这是社会礼俗形成的制约,让人成为听到新年快乐就会不自觉忙碌起来的狗。

  去年我还在学校,这份工作是由六姐代劳,今年没有理由再麻烦她了,即使她的毛笔字贺年卡写得很好看。可是越没用的人就会越拼命替自己寻找生存价值,因为厚脸皮的人能活得很愉快,至少在自己眼中绝对不会是没用的。

  这样,日子就能过得很悠闲。

  过去两个月都获得了难能可贵的工作机会,这让我们可以在年节前对彼此说着「这段期间辛苦了」一类的漂亮话。

  其实也没有多辛苦,这只是比喻,和迎接新年一样是形式上的作业。

  我是在一月底看到那封古怪的信件,它被扔在厨房的垃圾桶里,塞在装厨余的塑胶袋中,塑胶袋里满是健康的叶菜类。

  出于好奇,我把它从垃圾堆中挖出来。

  平信信封,收件人写着公司的名字,没有写寄件人,但寄件地址来自万里。每年过节我都会去那里一趟,虽然还不到熟悉的地步,但至少对它的地理位置有概念,知名的野柳风景区就在那里,也曾在明信片上看过女王头、双心石沪,以及奥林帕斯山。

  信封被撑得鼓鼓的,里面塞着揉成一团的纸球,我把纸球摊平,是一张信纸,信上只写了简短的字句。

  请她到过年前,都不要替任何人开棺。

  对这封信感到一头雾水,不但没有前后文,信纸上甚至连收件人与寄件人的署名都找不到,就仅仅一行字而已。

  唯一的线索就是寄件人的地址。

  正当我拿着信纸思忖时,一槭睡眼惺忪地走到厨房,光着脚以致于连脚步声都被抹得一干二净,害我急忙把信纸连同信封塞到裤子口袋里……随即才想到这东西刚从厨余堆里翻出来。

  「你在厨房干什么?」

  「收垃圾。」

  「这样啊。」她把放在流理台上的小闹钟拿起来,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后又放回去。「早安。」

  「嗯,早。」

  不需要看时钟也知道现在是下午五点,是垃圾车会经过家门口的时间,若不是窗外有猫在打架,竖起耳朵搞不好还听得到〈给爱丽丝〉。

  再拖下去爱丽丝就会开始做都卜勒实验了,我蹲下身把垃圾袋绑好。睡到衣衫不整、头发乱糟糟的一槭站在我面前,搔了搔头却不发一语。

  是看到那封信了吗?

  真会挑出场时机。

  「怎么了?」我试探性地问道。

  「需要帮忙吗?」

  「不用,谢谢。」都已经把垃圾袋绑好了,除了跑去巷口等垃圾车外实在没什么忙能帮。

  「好吧,那倒杯水给我。」

  看来这才是她原本的目的。

  我迅速用脏兮兮的手替她倒了水,随后立刻拿着两包垃圾离开厨房。

  一想到口袋变得油腻就感觉不快,扔完垃圾后我回房间换了条裤子,至于那封信则是被我扔在书桌上。

  我很在意那封信。从信件内容到寄件人的身份都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可是我不打算跟一槭讨论。理由很简单,因为那封信很明显就是她扔的。

  只有像她这种不懂得尊重、体贴以及资源回收的生物,才会把信丢到厨余里。

  不过换个角度想,这也意味着她非常不希望这封信被人发现。

  是吗?但如果真的不想被人发现就直接扔到纸类回收桶里就好了呀。我并不是那种会把儿子房间垃圾桶里的卫生纸拿起来搧闻的苛刻母亲,没事根本不会有人去翻垃圾桶。这是名侦探和狗才有的作为。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现,看似睿智的妹妹也有她愚蠢的一面。

  我决定隐瞒信的事。

  走到客厅,她正坐在老爸的椅子上,两只光溜溜的脚丫子翘在桌上,不但一点坐姿都没有,也完全不在意走光。

  虽然说家里平常不会有客人,但偶尔还是会有像翁叔这种不请自来的访客如同汽车与山羊一样躲在门后面,如果可以还真不希望这幕被外人撞见。

  我走到门边,把门锁上。反正本来开不开业都无所谓。

  「要吃晚餐吗?电锅里的剩饭。」我问道。

  「不了,明天早上再吃就好。」

  「明天早上我不在家。后天要去扫墓,明天先去买拜拜用的东西。」

  毕竟上坟扫墓是年节活动。如果不想过年人挤人,就得在年前去一趟。

  「……今年这么早?」一槭抬起头问。

  「反正早晚都要去。」

  「也不是非去不可,不去还能省下几百块油钱。」因为她从来不会担心家里的开销,所以这句话肯定是在讽刺。

  只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即使邀请她得到的答案也一样———每年都不会变。

  她永远不会去那个人坟前上香。

  就算如此———

  「你就当作去看彩薇一下也无所谓。」

  「用不着,放着不管她也会生长得很好。」

  「听起来像是某种杂草。」

  「擅自把杂草称作杂草的人类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扫墓对我而言只是例行公事,是那种虽然不做也无所谓,但不这么做就会觉得哪里怪怪的事。

  只不过一槭口中的彩薇就不一样了。

  她可是人类。

  虽然一槭表现的态度有点奇怪,但我相信那个女孩是妹妹为数不多的朋友。

  可能不是「为数不多」,而是「唯一一个」。

  今年十三岁的女孩和十六岁的少女,就算把这个句子里的「女孩」还有「少女」交换,大概也无所谓吧。由此可见这两人照理来说应该能成为好朋友。

  ———照理来说。

  但她们的关系似乎不怎么密切。

  没有常聊天是因为没有手机通讯,这个理由已经过时了,因为网路很方便,方便到让朋友之间不三天两头嘘寒问暖打声招呼你好我好大家好就会让人产生友谊淡化的错觉。

  也有可能不是错觉,但麻烦倒是真的。如果一槭是提前想到这点才会放弃一个少女应有的人际网路那也无可厚非。

  当然这只是借口。

  不管怎么说,关系疏远是事实。从彩薇离开我们家后,这半年来不曾听一槭打电话问候过。

  无论如何我都认为她至少要抽空去见见彩薇。

  再怎么说,那个女孩子也算是她曾经的下属、我职场上的前辈。

  是半年前离职的那位员工。

  2

  扫墓那天天气晴朗得不可思议,我骑着老爸留下来的破烂机车,一路上被葱郁的树林包围着,即使阳光很早便洒落于林间,但在一月时节也不会让人感到黏腻烦躁,唯独张开嘴巴会吃到很多小飞虫这点只能用美中不足来形容。

  道中,我停在某个像我们家附近一样的小邻里,在那里买了每次经过都一定会买的草仔粿,就像以前爸带我去扫墓时一样。花生红豆抹茶,有甜有咸的草仔粿总是能陪人度过单调而又漫长的旅途。<span id="chapter_last"></span>

  现场买就好?」

  是这样没错,要祭奠的坟墓并不是在偏远的深山,而是在滨海渔港的山坡上。虽然是个小港口,但还是有基本的生活机能,可说是比我们家这一带还方便。

  对此,也只能回答:「因为我忘了。」

  我并没有事先知会彩薇要去她那里一趟,除了因为怕打电话到她家会打扰到她阿公阿嬷外,我并没有非得跟她见面不可的理由。即使我告诉一槭得抽空去打声招呼,但我自己也是抱持着如果没见上面就算了的态度。谁叫小孩子———尤其是女孩,是一种跟窗外的棉被一样容易消失不见的生物。

  只是现在国中生也放寒假了吧?真是些幸福的家伙———虽然由我这种剩下的人生都是休假的人来说很没说服力就是了。

  十三岁,彩薇的人生才正要开始呢!

  这种看似积极的话说了真有趣,尤其当它不是用来形容自己时就更有趣了,完全不用负任何责任。

  由于不是沿着滨海公路走,而是骑山路,因此不用经过港口就会抵达小镇山坡上的彩薇家,也因为这层缘故,我对港口人生地不熟,每年来上过香后就匆匆回去,从没兴起在此逗留的兴致。

  彩薇家是一栋两层楼的透天厝,砖头砌成的外墙将院子和柏油路面隔开,入口有扇铁门,但铁门高度只到我的腰际间,对防范宵小起不了任何作用,只是用来划分私人土地的边界。

  比较特别的是,房子旁边还紧邻着一间小庙。

  虽然说是庙,但其实只是间简陋的红砖屋。铁皮加盖的屋檐上贴着「斗母宫」几个字,乍看之下感觉很气派,但很煞风景地在屋顶上放了一座水塔。

  这是彩薇阿公的王爷庙,早在彩薇搬来前它就存在了。戚伯大概是为了屋子后面的墓园的关系才特地去请神建祠。虽然土地公庙在墓园还是大宗,但由城隍、王爷担任守护神的例子也不少。

  只不过,戚伯的王爷庙令人相当在意。

  每次经过都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王爷庙紧邻围墙,地基还用水泥加高,得爬几阶楼梯才能上去。我踮起脚尖往庙里看去,一个人也没有。艳红的灯光打在白瓷砖墙上将整座小庙染成一片鲜红,这片鲜红穿过一旁生锈的绿色铁门,门后的空间则被黑暗所包围。

  神坛上摆着一座模仿庙宇建筑的屋子,远看像是大型宫庙都会有的山门,奇怪的是永远都有一块黄布把门口遮起来,看不见里头长什么样子,也从来没见过供奉在其中的王爷本尊。比起祭祀正神的宫庙,它反而更像墓旁常设的万姓爷祠。

  什么样的神明会无法以本尊示人呢?这背后或许有很深的渊源。脑中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的同时我把机车停在庙前。

  我算是很听从妹妹的话,不认识的神明庙宇就不要乱拜,何况是连本尊都看不见的庙,所以每年扫墓,我都没有替这座王爷庙添香。虽然我什么神明都相信,但也不是积极到有神就拜的性格。

  即使如此,还是会萌生幼稚的好奇心。

  我爬上楼梯,看见红烛光下,隐约有个形体存在于布幕之后。

  彩薇家每天供奉的神明到底长什么样子呢?虽然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好奇心一旦萌芽,就会像炸弹的引信一样滋滋作响让人在意的不得了。

  我在神桌前来回踱步,寻找不同角度想看清楚幕后的本尊。这副模样被撞见了肯定会招人误会。

  如果真的看不见,要不要伸手掀看看呢?

  这个糟糕的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不,

  果然还是算了。

  这样太不尊重对方了,不论是对供奉于此的神明或是供养祂的人户。

  「那个……」

  听见声音,我侧过头,看见一个褐色头发的女孩子,皮肤上留有在这个季节显得不普通的晒痕。眼睛很大、鼻子很挺,身材在女孩子中算是特别高挑的,带有某种混血儿的味道。

  即使如此,还是感觉得出她身上带有国中女生特有的气息。所谓特有的气息,并不是指嗅觉上的(毕竟不可能用力去闻),而是给人的感觉。像孩子般活泼有朝气,但又带点女性特有的成熟韵味,在人群中会显得特别聒噪,但独自一人时又安静得宛若不存在似地,能随时绽放笑容也能立刻陷入忧郁,犹如地表最强生物般的特殊气质。

  唔……

  不小心花太多篇幅描述国中女生了。

  我故作镇定向她点了点头,祈祷她没看见我刚才怪异的举动。

  她轻轻喘着气,往上踩了几个阶梯来到我面前,神色紧张地问道:「不好意思,能请你帮个忙吗?」

  「什么忙呢?」

  没有过问真是太好了。

  「请、请帮我打电话!我有事情想告诉……」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拣选用词。「告诉管理墓园的人!」

  「那不就是戚伯吗?」

  我下意识脱口而出,女孩听了高兴地喊道:「对!你认识戚伯伯吗?可以帮我打给他吗?」

  「家里电话行吗?」我拿出手机。

  「不行,伯伯不在家,要打手机才行。」

  我不知道戚伯的手机号码,只好把电话交给女孩。女孩接过电话,两根手指像在打电玩一样按按键。

  不久,电话接通了。

  「喂?戚伯伯吗?」

  因为可能攸关私事,站在一旁听感觉不太礼貌,我后退几步,和女孩保持距离。

  「是……被……了」「……怎么办?」

  依稀听到琐碎、片面的字句,总觉得是相当棘手的事。

  少女的语气相当急促,通话很快就结束了。

  「谢谢你。」她将手机还给我,想了一下才再度开口:「没有看过你耶,你是伯伯的朋友?」

  「算认识。」

  结果我给了一个等同废话的答案,毕竟我和彩薇的阿公相差不少岁数,自称朋友实在不太好意思。

  「我是来扫墓的。」我说。「可以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看你好像很慌张的样子。」

  「我妈妈的墓……被人挖了个洞。」

  我睁大眼睛,不知该作何反应。

  下意识想到两个月前的那起事件,客户家的坟地也曾遭人破坏。

  那时是听人转述,没有亲眼目睹,严格说来,也只不过是整起案件中的一个小齿轮罢了。开口述说的人把它当作故事,而听取的人则是缺乏现实的实感。

  但这次不一样。

  事件正活生生在眼前上演。

  「我能去看看吗?」

  我其实没有征求少女同意的打算,原本就是来扫墓的,没道理不进去。

  少女点点头,仍伫立在原地看着我。

  我踩着阶梯,走出王爷庙,回到机车旁解下装着供品的塑胶袋。抬起头,彩薇家的每扇窗户都紧闭,连窗帘都拉上了,原本还在烦恼不知道她的房间在哪,不确定该朝哪扇窗扔石头她才会放下头发让我爬上去,现在看来连伤脑筋都显得没必要。

  「对了,你知道彩薇去哪了吗?」

  她和彩薇年纪相仿,既然认识戚伯,没道理不认识彩薇。

  「她在里面。」少女指着通往墓园的小径。「要走了吗?」

  原来她在等我,真是贴心。

  通往墓园的小路紧邻王爷庙,沿途生长的树木倾倒到宫庙的砖墙一侧,有些枝条攀附在墙面,一路延伸至约莫两公尺高的气窗上,枝枒巧妙地避过半开的气窗不再向内生长,很自然地形成了天然的绿色隧道。

  小径一路延伸到彩薇家的后院,虽然说是后院,但其实也就是一块鲜有杂草的沙土地,再往沙土地的方向延伸视野,能看到零星几座坟头隐没在杂草堆中。

  我和少女继续走着,装在塑胶袋里的高梁酒瓶和预先准备好的小酒杯随着我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喀拉喀拉声。

  初极狭,纔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果然没有比这句话更适合形容这片墓地的地理结构了,虽然没有良田美池和小鸡小狗就是。

  远处,一个矮个子女生孤伶伶地站在坟前。

  放眼整片墓园,不见其他人的身影。想想也是理所当然,若有其他人在,少女也没必要跑出来向我寻求帮助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有很大的差异,几乎可说是华丽了。

  但还不至于会冒失到忘记长相。

  彩薇。

  半年前从我们家离职的员工。

  或者说童工,不然寄宿者也可以,因为我想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干起活来应该比我还没用,连在沙发上冲浪都做不到。

  即使如此,半年不见了,如今再见到她还是挺让人开心,只是飞奔到她面前有点丢脸,我还是选择慢慢走过去。

  这几个月下来,她的打扮变得自由奔放不少。

  依稀记得以前的她穿着都是依循六姐指示、一槭的风格,毕竟是在礼仪社服务的人,全身衣着颜色总是显得黯淡,和本人的性格意外地契合。

  已经到注重外表的年纪了吗?

  「正想说克莉丝怎么会跟一个样貌危险的人走在一起。」她说:「原来是你呀,枫哥哥。」

  「样貌危险?」

  「这一带的治安不太好,你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你叫一个刚被你形容『样貌危险』的人小心啊,真是贴心的举动。」

  「但你应该不用担心,毕竟你看起来很危险。」

  果然就算穿着打扮变了,骨子里还是那个厌世小女孩。

  至于她提到的克莉丝,应该是身旁的少女。

  我们拉近距离,她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塑胶袋。「供品,给谁的?」

  「虚无。」

  她朝我翻了个白眼。真是让人愉快的对话。

  「所以是什么西北风把你吹来呀?」

  「谢谢你关心,可惜公司还没倒闭,我只是来扫墓。」我提起塑胶袋,问道:「别说这个了,是哪座坟被人动过?」

  「今天早上来看就是这样了。」彩薇叹息,而那个名叫克莉丝的女孩则是在一旁向她打气道:「多亏彩薇发现得早。如果都没人发现,妈妈就太可怜了。」

  那口吻,仿佛真正的苦主是彩薇似地。

  彩薇用下巴指了指面前的坟,要我自己看。

  那是一座相当小的坟墓。

  只有简单的墓碑与墓桌,甚至没有称得上屈手与墓庭的构造。

  在北部,像基隆、金山这一带,墓厝特别多,和墓冢不同,墓厝顾名思义是「房子」,又称为「家族塔」。安放列祖列宗的骨灰坛,偶尔也会看到两家合祀的超级豪宅,墓埕的宽阔程度足以让列祖列宗开烤肉趴,当然那通常只会出现在权贵专属、地价更为昂贵的风水宝地。

  在这种建成不过十几年的私人墓园,葬在这里的若不是当地人,不然就是熟识朋友的亲族。其中也没有特别气派、显眼甚至突兀的房子,当然,与少女家一样的墓冢也遍布各处。

  但少女家的坟墓看起来又更简陋了些,甚至没有立下后土碑与金炉。

  墓碑上只写着姓氏,姓李,没有名字。卒于十三年前。

  这并不是基督徒或其他教派信徒的墓园,所以在这边的一切礼俗应该还是依照佛道的规则走才对。

  异样感油然而生。

  「冒昧请问,当初这座坟墓是谁建的呢?」

  「是我外公。」克莉丝不安地反问道:「以前他拜托戚伯帮忙盖的,怎么了吗……?」

  「不,只是随口问问。」

  唐突刺探别人家的事会显得失礼,何况这件事也不重要。

  那么,被凿开的洞在哪呢?

  我绕到墓碑后方,坟头被开了一个直径不到三十公分的洞,不算大,但比想象中深,隐约看见灰白色的骸骨混在一片焦黑色之中。

  没有棺材,还是棺材已经腐烂了呢?心中再度产生疑惑。

  不过,即使棺木腐朽也不至于没留下任何残迹。整座墓穴只有用砖块砌成棺椁的形状,碎裂的石板化成几块小碎片散落在土坑中。

  不仅外观,连墓穴本身都极其简朴,根本是简朴过头了。我甚至没有看见包裹遗体的寿衣或其他布料纤维。

  奇怪的是,在如此简陋的坟地里,遗体手骨的碎片中却散发着琉璃色的光芒。

  除此之外隐没在尘土与骨骸中的那片黝黑色也很让人在意。我蹲下身想看得更仔细一点,依稀看见玉石特有的纹路。

  是陪葬品。

  虽然无法估量价值,但那琥珀般的色泽的确很漂亮。

  还有一串佛珠留在墓中。

  在这样的墓穴里却有陪葬品……而且原封不动地被留在坟里。

  我心中的不安与疑惑更为膨胀了。

  或许,

  又是桩很麻烦的案子。

  「有发现什么吗?」听见彩薇的声音,抬起头,看见面无表情的她与神色紧张的克莉丝。

  我摇头。什么都没有。没必要在这时候增加彼此的不安。

  在路旁找了块石头坐下,我决定先等戚伯来,一切都等坟地主人发落。

  「你好像跟彩薇很熟。是她的表哥?堂哥?」已经知道名字的少女这才正式报上名:「我叫克莉丝呦。」

  看起来是个性开朗活泼的女孩,彩薇会和这类型的人成为朋友真让人意外……不,就是因为是这种个性,才能跟那种乖僻的小鬼和平相处吧。

  「请多指教,克莉丝,这名字很适合你。」

  因为对方没有报上本名,所以我也没说出自己的名字。这并不是什么中二的表现,只是我不习惯在面对客户以外的人时还要对方称呼姓名。单纯觉得报了也没意义,多此一举让人家浪费脑容量去记,完全就是造成他人麻烦。

  「谢谢。」克莉丝毫不掩饰地露出笑容。「刚刚真是帮大忙了!」

  「举手之劳而已。」

  「你说你是来扫墓的,可是现在还没过年吧?怎么会这个时间来呢?」

  「我只是想说早点弄完早点回家睡觉。话说,你不也是吗?」接着,我看看彩薇。「你们怎么会一大清早就跑到墓园里?」

  彩薇没有回答,反而是克莉丝喋喋不休地说道:「我不一样啦,我就住附近呀,倒是彩薇的哥哥,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

  「在北投。」其实没多远。

  「咦?那不是还满近的吗?怎么从来没看过你?」

  彩薇代替我答道:「他工作很忙。」

  「是做什么的呀?」

  「殡葬业。」我有点心虚,可是也找不到更好的答案。

  「好酷哦!应该很辛苦吧?」

  「嗯……」

  我果然还是很不擅长聊天。尤其是和第一次见面的人,就算面前的少女是个个性阳光、心中毫无一片阴霾的人也是如此,每一句话在出口前总是要在心中百般思量,讲出去后又会担心自己说错话而陷入懊悔。

  很麻烦的个性。明明不用想那么多的。

  「只是你看起来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竟然已经在工作了呀。」

  克莉丝很快就找到新话题,和这样的人相处,不管过多久都不会觉得无聊吧。

  「因为大学那发生了点事就没再继续读下去。」

  「哇,真可惜……本来想问你高中呀、大学呀有什么好玩的,我认识的人里面几乎都没有人读大学耶,现在不读大学的人好像都会被当笨蛋,可是也有很多人讲说大学生到处都是,读不读无所谓,到底谁才是对的呀?」

  「这样啊。」我陪笑道,完全看不出来对方是不是在客套。

  「因为我很喜欢海,所以以后想读跟海洋有关的科系,对了,如果想去水族馆跟海豚玩应该要读什么呢?是动物科还是海洋科技呀?你知道吗?」

  「不知道。」

  「是哦,好可惜哦。希望这些系的分数不要太高,我的成绩没有很好,体育倒是挺不错的,跟彩薇正好相反呢。」

  克莉丝滔滔不绝地说着,有时我因为自己的回应实在太过敷衍而感到歉疚,但本人仍然不在意地说个没完。

  大半的时间我和彩薇都只是静静听她说。

  直到戚伯回来。

  头顶光秃的圆润老人,挺着啤酒肚的肥胖身躯,跑步的样子略显笨拙。

  「克莉丝!」他喊着克莉丝的名字,发音带点长者独特的腔调。

  克莉丝也挥手招呼,我和彩薇都站起身,戚伯先是看了彩薇,咕哝道:「薇薇也在啊。」接着才发现我的存在。

  「你是那个……隗家的公子?」戚伯看见我,强颜欢笑说:「真是好久不见了。今年这么早?」

  「您好。」

  说公子真是言重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么时候发现的?」

  「大概半小时前。我们发现没多久后就打给你了。」

  戚伯蹲下身,和我刚才的动作一样,他也在观察墓穴的状况。

  「欸……」

  我猜戚伯大概早就把我的名字忘了,便再报一次姓名。「对啦!一枫啦!」戚伯听了便拍了拍手,他看着我说:「我看这不像是自己塌下去的。」

  愣了几秒,我才发现他是在寻求认可,于是连忙点头道:「应该是有人故意挖洞。」

  其实我也不是百分之百肯定,只是洞口位置恰巧得很难让人另做他想。

  「是小偷啊……」戚伯缩起下巴,凝望着洞中的一片黑暗。「连这里也会有人看上,以前可从没来过这种事呢。」

  戚伯抹去头上的汗,又环视了一遍墓园,喃喃道:「谁的不好挖,就偏偏找上船东家小姐的。」

  话一说完,似乎想起克莉丝还在场,很刻意地叹了口气。

  「戚伯,我妈妈的墓该怎么办?」

  「我也是头一次碰上这状况,伤脑筋呀,真的伤脑筋……」

  「要跟我舅舅说吗?」

  「唔……」戚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讲是得讲的,但你舅舅现在连络得上吗?如果他一时赶不回来,那就先别让他操心了。」

  「我记得舅舅好像找人去看那间寺院了。」

  「又跑去那了啊?那现在肯定是抽不出身的,晚点我再连络他吧,现在就算说了也是白说,到时候他还是会打来再问一次。」

  「总之还是先连络警察吧。」我说。

  「讨厌警察。」我听到彩薇碎念道。有那样的过去会这么想无可厚非,只是现在不是闹别扭的时候。

  戚伯拿出手机,拨号前又问:「一枫,依你们这行,发生这种事,是不是得迁坟了?」

  「这主要还是看家属的意思,当然一般情况我们会建议迁入塔内安葬,以现代观点而言,放入纳骨塔比较环保也比较安全。」

  届时就是一槭的工作了。

  我赫然想起那封信。

  请她到过年前,都不要替任何人开棺。

  简直和诅咒一样。

  「不,还是算了……」

  「算了?」戚伯挑眉问道。

  「……如果能抓到犯人的话倒也不必这么麻烦,毕竟坟墓只是被凿出一个洞,遗骨和墓室没有被破坏,看起来也没有东西被偷走。」

  「你说没东西被偷,难道这不是盗墓贼干的吗?」

  「我看陪葬品还在,应该没有东西不见才对。」本来想请克莉丝来确认,但一想到她的母亲在十多年前就过世了,那时的克莉丝还只是个婴儿,对治丧过程肯定没有记忆,问了也是白问。

  既然琉璃珠和黑檀玉都还留在墓里,那应该没有东西遗失才对。

  犯人的目的不是财物。

  所以才说这肯定又是很麻烦的事件。

  「后续该如何处置让克莉丝和她家人决定,现在也只能先报警。」

  戚伯「唔……」地低吟,仿佛还有话想说。

  「可以吗?戚伯,毕竟这也不是小事,还是先让警察那边留个纪录比较好吧。」

  思考了半晌,最后戚伯还是妥协般地拨打电话。

  他走到离我们稍远的地方,但嗓门很大,说了些什么一清二楚。

  「哥哥,」克莉丝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们刚刚说妈妈的坟墓怎么了?」

  「唔,还不确定,只是感觉很奇怪。因为你妈妈的墓里面好像没有任何东西被偷,所以搞不清楚犯人的目的……」

  我话说到一半,戚伯就回来了。

  「警察说大概十五分钟后过来。薇薇,你和克莉丝先回家去拿点喝的,不要让一枫哥哥口渴了。」

  「啊,不,不用麻烦———」我看见戚伯对我点点头,还没吐出的字句又被我吞回肚里。

  「阿公也要吗?」彩薇问道。

  「麻烦你们了。」戚伯回以慈祥的笑容。

  直到两个女孩走远,戚伯才压低声线说:「一枫,你认为,你算是口风紧的人吗?」

  「这问题好难回答。」

  「不要想那么多,直接告诉我就是了。反正该让你知道的还是得告诉你。」

  「我没什么自信……」

  我不是擅于八卦的人,毕竟生活圈也没有能让我八卦的素材及对象,比起把闲谈逸闻挂在嘴边,我比较担心会在无意间把秘密说溜嘴。

  「不要紧。」

  老人再度眺望墓园。

  我也顺着他的视线一同望去,每年这里的规模似乎都比去年又更大些。我不知道戚伯的地一路延伸到哪,但若说整片山林在未来都会被用来建墓也不让人意外。

  即使土葬式微,也不代表墓地的范围会因此膨缩。实际上大半的土地都被拿去建了家族塔,家族塔是安放骨灰用的,平常也都上锁保护,就算有人撬开锁闯进去,也很难找到陪葬品。陪葬品多半是给往生者穿戴在身上,所以算是土葬墓穴特有的习俗。

  也难怪戚伯会说他是头一次碰上这种事。

  「你们家还有在做吗?土公仔。」

  「还有。生意虽然不好,但日子还过得去,至少一槭过得很开心。」

  「是吗?」戚伯笑着说。「那就好,没有什么比做自己想做的事更重要了。」

  我也笑了笑,没有回话。戚伯刻意把两个女孩支开,肯定有更重要的话想说。

  「你是做这行的,应该觉得这墓很奇怪吧?」戚伯把手放在墓石上,轻轻地拍两下。「这是克莉丝,那个女孩子的阿公特地请人替他女儿盖的。其实照规矩而言,女孩子是不能单独下葬的,没错吧?不管是在传统上,或是在风水上,听说这样都不好。我还记得当初很多人呀,一听说隔壁是女性孤坟就打退堂鼓了。」

  「那是旧时代的规矩,我自己是认为无所谓,但您说得没错,如果客户介意,老板也会帮他们避开。」

  「是呀,但老人家那时候很坚持,他不希望女儿离开后入不了宗祠,又弄得连一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便要我替他准备一块地建坟,最后就挑上这里了。」

  「我想请问,克莉丝的父亲还建在吗?」

  「就知道你会问这个。」老人再次露出悲哀的笑容说:「那傻姑娘,到现在都还在等她爸爸回来。」

  「我听不太懂意思。」

  戚伯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你看那孩子,不像台湾人吧?」

  「啊……」

  「虽然这里和附近其他港口比起来规模小得多,但也聚了许多国家的人做事,那孩子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诞生的。」

  所以克莉丝的母亲才会入不了宗祠……

  立刻明白了。

  因为夫家根本不在台湾,不,照戚伯的语气,恐怕连正式的仪式都没走过吧。

  「以前人没有想那么多,所以我们都会想说女孩子家嫁人了,这辈子就是从了丈夫,但你说得没错,那个时代已经过了,很多老规矩放到现在这个时代会出问题的。我并不是说这些规矩不好,我自己就是个糟老头,常常看不懂年轻人的想法,但我是很支持老船东替他女儿建坟这决定的。那女孩是个好孩子,只是太傻了,她如果还活着,肯定能嫁到更好的人家去……」

  戚伯呻吟般地悲叹道,他刻意别过头去,我似乎看见了他眼角的泛泛泪光。

  我从未见过少女的母亲,即使情绪稍稍被戚伯所触动,但内心深处却无法激起更深刻的共鸣。

  「所以克莉丝呀,是个很坚强的孩子。她也是薇薇在这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每次看见她们在一起玩的样子我都很替她们开心。」

  戚伯说完,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难为情地笑着说:「唉,我这又忘了要说什么。船东家小姐坟头的事,你会告诉你老板吧?」

  「告诉阎先生吗?我想保险起见还是通知一声比较好。抱歉了……戚伯。」

  我知道戚伯心有顾忌。毕竟墓地有盗墓贼(还是姑且这么称呼吧)出没会影响到坟地的风评,我不可能在明知有贼的状况下还把坟地介绍给客户租用。

  「不,这不是你的错。」戚伯说:「我只是想拜托你们,能不能劝船东家别迁了这姑娘的墓?」

  「为什么?」

  「这是老船东的一片苦心,现在人已经走了,当家的是他儿子,我不想让老人家的心思白费。」<span id="chapter_last"></span>

  ,答应他不会多言。

  「除非克莉丝他们家自己要求,不然我保证不会说多余的话。」

  这不仅仅是迎合戚伯的请求,同时也是我自己的盘算。

  毕竟迁坟意味着要捡金拾骨。

  因为那封信的缘故,我一点都不想让一槭在年前接下任何工作。

  两个女孩回来了,比想象中花的时间还久。我不知道戚伯是否还有话想说,但至少话题断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点。

  「谢了。」我接过彩薇抛过来的罐装乌龙茶,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瓶子冰冰凉凉摸起来很舒服。

  大口灌下茶水,听到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有种刚才的不愉快都一扫而空的错觉。

  至少是暂时的。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在我解决掉半罐乌龙茶时,一辆机车穿过王爷庙旁的小径,在墓园的入口处停下。一个身材矮胖的警员从机车上下来,那辆机车的外观与警用车完全扯不上边,看来这是小村落派出所随性的地方。

  矮胖警察踩着臃肿的步伐小跑步而来,胸前还挂着一台数位单眼。

  「果然是你呀,小陈。每次他们都把这种事丢到你身上。」

  因为克莉丝也在场,戚伯没办法把话说得太明白,但听他的口气,眼前这位警员大概平常就被人使唤来使唤去,做些打杂的工作,连绰号都像是随便取的。

  「戚伯,你说坟地怎么了?」

  「来来来,你看了就明白。」

  来到坟前的警官一看到那个窟窿就「哇」地发出惊呼,拿起单眼,从不同角落连拍了好几张。

  「挖那么深,都看到骨头了。」

  小陈警官看着克莉丝和彩薇问道:「就是这两个孩子发现的吗?」

  「……先发现的是彩薇。」克莉丝咕哝道。

  「我知道了。」小陈从口袋拿出笔记本,压了下原子笔。

  问讯的过程和刚才聊的内容大同小异。我偷偷瞄了一眼小陈手上的笔记本,发现上面除了记下彩薇他们来到墓园的时间外,就剩下一堆没意义的涂鸦,只比普丁开会时做的笔记好看一点,看来警察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有用的情报。

  这也无可厚非。

  毕竟彩薇她们就只是跑去墓园,结果发现坟墓被人挖过而已。连她们自己都搞不太清楚状况。

  「我想请问一下,你们两个一早跑来坟地做什么呢?」警官问道。

  「来看我妈妈……」回话的是克莉丝,虽然小陈完全没有警察该有的威严,但被人民公仆问讯果然还是让那孩子感到很不自在。

  「你妈妈?」

  「那孩子的母亲葬在这里,就是那座被人挖开的坟。」戚伯帮忙补充道。

  「啊……」小陈听了立刻愧疚地说:「我很抱歉。」

  他转头向戚伯问:「请问在这之前有没有曾目击过可疑人物出没呢?」

  「早、晚我都会来巡一次,从房间那还能看到墓园里的状况,可是从来都没见过什么奇怪的人。」戚伯指着透天厝的二楼。「当然也不是二十四小时都能盯着,白天在港口给人顾船,晚上得睡觉,这段期间发生什么事我也不可能知道。」

  「我明白了。嗯……这里有跟保全公司签约吗?如果有监视器的话应该比较容易抓到人。」

  「没有呀,就说以前从来没碰过这种事了,谁会想到有贼呢?倒是路边的能不能调出来看看?」

  小陈面露难色,结结巴巴地说:「这条路的监视器都很分散,来往的车辆也不少,我想应该很难找得到……不过我们还是会试试看的。」

  「这样啊。真伤脑筋了。」

  「如果还有什么状况或想起什么事,请随时通知我们。」

  接下来,警察又和戚伯说了些例行寒暄的话,简单做完搜证后,又骑上机车离开了。

  「感觉他没什么用,不太可靠。」做出如此评价的人是彩薇。

  「哈哈,小陈才来这没多久,所有鸟事人家都往他身上倒……啊!」戚伯立刻打了一下自己嘴巴。「你别放在心上,我瞎说的呢。」

  克莉丝木然地伫立在原地,注视警察消失的小径彼端,似乎没听见戚伯的话。

  「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

  「我们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交给警察。还有等你舅舅他们回来时再看看吧。」戚伯把手搭上她的肩,轻声叹息。

  「我舅舅是无所谓。可是鸢仔呢?他每天都会陪我来找妈妈的,唯独今天没有就发生这种事……」

  少女口中的那个鸢仔应该是她的朋友,听名字八成是男生。

  「对呀,今天怎么没看到阿鸢?你们两个不是每天都腻在一起吗?」

  「已经没有每天了,升上国中后他常常被他妈妈留在店里帮忙,就算抗议也没用。」

  原以为被老人家揶揄,少女会感到不好意思,没想到她完全不以为意。

  那样子,反而只能用理所当然与理直气壮来形容。

  又有些落寞。

  「唉呀,那还真辛苦。」

  戚伯说完,又挥挥手道。

  「既然警察也拍过照了,待会我把土先填回去,至少不要让你妈妈继续待在外面。」

  「唔……不等鸢仔来吗?我现在去找他,把他从店里救出来!」

  「他来也帮不上忙吧?不,不用麻烦他了,交给我就行啦。」

  「可是每天都会陪我的人是鸢仔,我不希望他被排除在外……」

  「哪有排不排除的,填土又不是什么阖家欢活动。赶快帮你妈妈处理完毕比较重要。」

  可能是我口气比较尖锐一点,立刻引起少女的反弹,她大声喊道:「你又不懂!」

  的确,确实不懂。

  根本不懂少女的心思,完全搞不懂她坚持的点在哪,听起来就像国中女生坚持要结伴上厕所一样,在我听来就是这点程度的坚持。

  戚伯忙着打圆场道:「好啦好啦,先回去休息,好不好?克莉丝,从一大早到现在,你和薇薇都辛苦了。」

  少女挣扎了好一阵子才默默点头。

  「抱歉,彩薇的哥哥。我不应该乱发脾气的。」

  「呃,是我才该道歉。你妈妈的事,我也很遗憾。」

  虽然我心中有种直觉,少女并不是因为母亲坟地的事而显得暴躁。

  仅仅被提及名字的少年突然在我心中留下强烈的印象。

  此时我才察觉那活泼的性格没办法百分百掩饰面具底下的孤寂。

  「戚伯。」

  离开前,她不忘回头道。

  「还是谢谢你。」

  少女离开了。

  「那孩子就是这样,不要见怪啊。我先去弄把铲子来。」戚伯捏了捏自己的额头,留下我和彩薇两人,偌大的空间却被沉默所支配。

  幸好戚伯离开的时间不长,对比两个女孩去拿饮料的时间,戚伯简直是音速小子。

  「让我来吧。」我接过戚伯手中的铲子,起初他仍不愿让我帮忙,和我拉扯了好一阵子,直到我打肿脸充胖子说「我这半年来都在做这种事」,他才愿意松手。

  并不是多累人的差事,没有耗费多少时间与体力,洞很快就被填平了。唯一让人遗憾的是原本长在坟头上的青草秃了一块,事到如今也只能让时间去抚平痕迹了。

  「这样就没问题了。」

  「真是麻烦你了,一枫。也实在抱歉,难得来一趟就刚好碰上这种事。」

  「没关系啦,能帮上忙就好。」

  「话说你原本是来拜拜的吧?拜完就要走了吗?不留下来多陪陪薇薇?」

  「如果她不嫌弃的话。」

  这不是客套话,因为那家伙总是用很嫌弃的眼神看我。

  「怎么会嫌弃?薇薇她们现在放寒假,每天都不知道要干么,正好你来陪她玩,她多开心呀。」

  我别过头去看了彩薇一眼。啊,完全的面无表情。

  「感觉得出来。」我也微笑着说。

  「等你拜完,就让她带你到这附近转转。从刚才忙到现在,你应该也饿了吧?」

  因为不擅长回应,我继续笑着蒙混过去。

  「好啦,那也不打扰你了,一年才一次,一定有很多话想说吧?」

  「其实没什么话好说的。」我苦笑道。

  戚伯没有理会我的胡说八道,挥了挥手后便潇洒地离去。

  又走了一个人。

  虽然说本来就不会有正常人想在墓地久留。

  「所以,」我对着仅存的女孩说:「你真的要留在这边陪我?」

  她耸耸肩。「阿公都这么说了,没办法。」<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每年都来这上香是我的例行公事,我也从来没跟她提起过,看来一槭也没有。本来就不是值得一提的事。

  我向她指示坟墓所在的位置。她手敲着下巴,思考了一下才说:「那,基于礼貌,也去上柱香吧。去跟人家打声招呼。」

  「你又不是我家人,等我们结婚了再来也不迟吧。」

  「那还不如去死。」

  因为戚伯他们走了,我可以像以前一样肆无忌惮地乱讲话。

  说来害臊,多亏彩薇的缘故,我才有机会发现调戏小女生的乐趣。因此她算是我的恩人。

  这是相当正直又纯真的情怀。

  我手提着装有供品的塑胶袋走到那个人的坟前,彩薇跟在我身后,不时传来落叶被踩碎的喀滋声响。

  「就是这里了。」我把墓桌上小香炉的积水倒掉,再将塑胶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

  彩薇盯着墓碑上的碑文,歪着头问:「这个人的姓跟你不一样。」

  「因为那是我的旧姓。」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含糊如低语般地说了声「原来如此。」

  橘子、苹果、香蕉、葡萄,还有一盒绿豆糕。

  此外,还倒了一杯酒。

  十分寒酸,但这就是全部我所张罗的供品了。

  虽然规定似乎还要带上刈金、大银、小银什么的,可是因为我不想烧纸钱烧到森林大火,就没特地准备。

  实际上———

  这是借口,单纯是因为我不喜欢烧金纸。

  我从口袋掏出打火机,点燃线香。家里做这个的就是有这种好处,不用因为拜拜还特地去买一整包香,就只为了烧化里面其中一支。

  我也分一支给彩薇。当然谁也没有把刚才的玩笑话当真。

  她站在我的右边,就连站位也显得很随便。

  心里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话能说的,只好像征性地拜了拜,拜完便把香插在墓桌上的小香炉里。

  倒是彩薇显得比我还有诚意,她紧闭双眼,双手依然握着线香。那看似虔诚的样子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我再次检视面前的坟墓。

  想起刚才那位少女祭拜的坟墓和这个人的墓一样,都没有立下后土碑与金炉。

  我们之所以没有盖后土碑和金炉有自己的理由和无所谓的坚持,但在其他地方看到同样简陋的坟墓只会觉得怪异。

  不管戚伯怎么说,那座坟墓给人的感觉都相当异常。

  不过,我毕竟不是一槭,并不会特别把这种微小的异常放在心上,严格来说这也是别人的自由,就像我们一样,我们怎么做也是随自己方便。

  虽然墓碑后面的土丘里的确埋放着他的骨灰,但我认为这座坟墓对我的意义更像是一种纪念碑。

  可是坟墓不是本来就是种用来纪念而存在的东西吗?换个角度想,许多纪念碑背后也都有一段和死亡脱不了关系的故事。

  总之,每年来这座坟墓前祭奠,的确是我自小养成的例行公事。就算老爸离开了,不会改变的事情就是不会改变。

  既不是选在清明,也不是重阳或中秋,而是新年。

  目的只有一个———

  我双手合十礼拜,口中说着每年一定会向那个人禀报的事情。

  「托您的福,去年我和一槭也平安度过了。」

  没错,

  我要告诉他我们还活得好好的。

  这是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小土丘。不论过了多少年,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在遥远的将来,这里也不会立起家族祠,不论是我或一槭,即便化为灰烬也不会选在此处葬身。

  早自老爸和我埋葬那个人时,我就如此下定决心了,一槭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虽然现在烦恼死后的事情稍嫌过早,但谁也说不准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有可能待会回程的路上就被砂石车辗过去。

  我八岁的时候就认为,最好不要留下任何子嗣,所以也从没想过要替自己建一座坟。

  如果真的不幸过身,那我希望骨灰撒到海里或是树下,不然拿去当猫砂也可以,省事多了。

  这么一想,之所以特地替那个人盖坟,恐怕也只是为了提醒我们继续活下去吧。追根究底,坟墓和所有葬仪,本来就都只是为了活人而存在的。

  所以这大概是老爸最后的温柔了。

  我是这么想的。

  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十一点半。

  如果是往年同样时间,我大概因为没事做而决定回家睡觉了。

  我把杯里的酒倒掉,并把绿豆糕和水果一一收回袋子里,甚至没有掷铜板问对方吃饱没。

  这些都只是形式上的作业,之所以带上供品,也只是因为两手空空来很奇怪,如果方才那位少女的家人也在这,看见我过于随便的祭拜方式可能也会产生不必要的猜想。

  无论如何,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好了?」彩薇问道。

  「好了。」我说。

  「那走吧,听阿公的话,去吃午餐。」

  在这座墓冢遍布的山坡上,一路往下延伸就是湛蓝色的海洋。

  即使不是蝉鸣的季节,依然能听见不绝于耳、近似于蝉的虫鸣。

  提着塑胶袋,我们沿原路折返。我忍不住吐出一口气,就像是把过去一年所发生的所有不愉快的事都尽数吐出。

  要是有这么轻松该有多好。

  「很久没见了,想顺便向你问问槭姐姐、六姐姐的近况。」彩薇说。

  「她们过得挺好的,一槭好像又长高了零点三公分吧,虽然离一百六还有好长一段距离。话说回来,你竟然也开始会说这种大人的社交辞令了呀。」

  看来比起跟在一槭身边,被一对老夫妻收养的她更能正确地融入社会。

  「过奖,这只是客套,其实没什么兴趣。」

  「原来如此。」

  我们并肩走着,穿过小径,回到王爷庙前,彩薇看见我走近机车便提议让我把机车牵进她家的院子。我顺势把塑胶袋交给她,请她先帮我把水果冰起来。想想拿回去也没人要吃,干脆就把那堆果子留在她家算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为毫无变化的她感到不安的同时却忍不住松了口气。

  先不谈外表,这个年纪的少女随时都处在蜕壳期,可能隔天醒来就换了张脸,但至少除此之外一点都没变。

  比起不安,果然还是安心的比重比较多吧。

  在刚才那段对话中,她从头到尾都没看着我的眼睛。

  虽然我也一样。一切都如同半年前。

  半年过去,我和她依然都没有养成看着别人眼睛说话的好习惯。

  正因为如此才对她有种异样的亲切感。

  同时也对她怀着些许莫名的歉疚。

  大概三十秒后,彩薇出来了,双手抓着钥匙,谨慎地锁上家门。

  「那走吧。你有带钱吗?」

  原来地主没有打算招待人,我真是太冒失了。

  为此,我又跑到机车那拿了一千元,这几乎是我所有财产了,遗憾的是我不确定这张小朋友够不够我们在海港餐厅吃上一顿朴实无华的午餐。

  我们沿着山坡道往下走,陡坡路段压得脚指尖有些疼痛,身旁的彩薇倒是走得相当轻松。从她搬来这里后,想必这半年来每天她都是走这段路上学的。

  「最近过得怎么样?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山坡路上长满了小花蔓泽兰,每年的冬天似乎都比前一年冬天更加暖活些,夏天与冬天的界线逐渐模糊,听着哗啦啦地海潮声,更是感到与这时节不符的温暖气息。

  「月经来了。」

  「我指的不是这种事。」

  这有点特别过头了。

  「原本还很担心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毕竟小学时班上的女生都会聊这方面的话题,一直都没办法加入大家。」

  所以你现在才会找一个二十岁的好青年聊这件事吗?

  再说,你无法融入大家绝对有其他原因。

  「现在的小孩都比较早熟嘛。」

  「槭姐姐呢?」

  「……我怎么会知道。」

  这种事情如果知道才很不正常。这可不是健康教育课本上会出现的插图。我们家并没有能让女儿在洗完澡后坦率地开口寻求帮助的可靠母亲。

  「一想到从今以后,每天都得抱持着一早在血泊中醒来的恐惧过活就让人忧郁得想死。」

  「是这样没错。」

  虽然听起来很夸张,但我没有立场质疑。

  「不过不会痛,真是太好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寓或大厦了。每栋房子外墙都布满裂痕与藤蔓,窗户上贴着防范台风的黄色胶布,形成大大的╳型,即使如此依然有好几扇窗户碎了。长满杂草的停车棚里停着一辆几近报废的小客车,灰尘厚得看不见汽车内部。

  「这里原本是打算和隔壁的港口一起重新开发,就那个叫什么……都市计划的。」她说完又自顾自地改口道:「但是这种小地方用『都市』形容实在很怪,不如说是老社区翻新吧,据说那时村里原本有打算兴建小学,不仅小学,还有国中、医院、连锁超市、电影院、101大楼等等。」

  「结果咧?」

  「因为政党轮替的关系原有的计划都终止了,原本挹注的经费也被收回去,最后只盖了一堆没用的空屋。」

  她模仿不动产广告的口气说:「富锦港的未来是指日可待的。」说完又很愉快地嘻嘻笑了起来。

  「话虽如此,但这里只是在行政划分上属于富锦港,和真正的富锦港之间被一座小山隔着,车辆往来需要穿过一个大约一百公尺的小不隆咚隧道。每天上学都要沿着海岬多绕点路,害得起床时间都得提早三个小时。」

  言下之意,这是座独立的渔村。

  赫然想起前几个礼拜接到的那份工作。那时也是大老远跑去中南部的某个封闭小村落。

  不同的是,那时是山。

  这次是海。

  或者说,依山傍水。

  「不过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早在出生前这里的命运就大致底定了。」

  「你还真关心自己住的地方,是学校作业要你去调查的吗?」

  「不,单纯是因为你不关心政治,政治就会来关心你。」

  「真了不起。」

  即使我从来不觉得她与现实脱节,但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努力想要重新融入这个社会。

  「随便说说的,这是学校作业。讨厌的生科课,上次还叫大家做纸箱,规定不能用胶水黏,结果只好拿隔壁……」

  在那之后,她花了一段时间阐述学校生活有多么无聊,跟她那个愚蠢的纸箱作业一样。虽然我与学校脱轨好一段时间了,照理来说校园生活应该要让我充满怀念才是,但我终究激不起多大的兴致,漫不经心地听着,毕竟这一切如她所述,听起来真的很无趣。

  「至少你交到朋友了。」我说。

  「如何定义朋友?」

  麻烦死了。不想一大早就开始玩文字游戏。

  「就是那个叫克莉丝的女生。」

  「哦,那的确是。克莉丝是朋友,但也就是朋友,没有人可以打进他们两个人的小圈子。」

  「两个人?」

  「另外一个就是克莉丝称他『鸢仔』的男生。有时候也怀疑在他们眼里,会不会只是因为他们常往墓园跑而变成不得不打交道的存在,不是真正的朋友。」

  「那是你太悲观了。」

  「不否认。只不过和他们相处半年了,不对,从开学第一个月就知道了,不对,从认识的第一个礼拜就知道了,到现在依然是这种感觉,他们对谁都是这样。他们的世界就只有彼此。」

  「只能说感情真好呀。」

  「不认为那样算感情好,就像不认为你跟槭姐姐感情好一样。给人的感觉……比较偏向扭曲。」

  「这又不能比。」家人和朋友的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作为家人总是隐含着更多强迫与无奈的成分在。

  「不过也不介意,这样的生活很习惯了。事实证明,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

  「你本来可以不用一个人的。」

  彩薇摇摇头,不愿再多说。

  果然是在逞强呀。

  随着我们越往港口走近,水泥矮房也逐渐变得密集,罗列在道路两侧。我和彩薇所走的是往山上的主要干道,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没有名字的小巷,巷口的路牌贴着门牌号码,巷内宽度恐怕不足以两个人并肩而行。

  如果有认识的邻里的话,我想彩薇至少会忍不住往别人家门多瞧一眼,但沿途她只是笔直地走着,视野的方向永远停留在正前方,所以我猜这附近应该不属于她的生活圈。

  道路的尽头是一条三岔路,位于左侧的道路通往一座山丘,延伸的柏油路面最后停留在一栋三、 四楼高的建筑,再过去则是海岬口,我想这条路就是彩薇所说的上学必经路线。右侧则是主要港区,延伸至海面的堤岸边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渔船,其中大多是挂满灯泡的小卷船。

  即使我每年都会来墓园上香,这却是我第一次踏入这座小渔村。

  我跟着彩薇向右转,最后停在一间自助餐店前。

  「既然刚刚提到方鸢,就吃这个吧。」

  原以为她会带我去一间坑杀外地人的海产店,没想到她意外地勤勉自持。

  不过打从一开始就想要别人招待的人也不能用「勤勉自持」来形容就是了。

  「由不得你决定。」她补上这么一句。

  虽然已届午餐时间,店内却只有零星两、三位客人,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在餐台后负责烹调的工作。门口的柜台,年纪和彩薇差不多大的少年正坐在高脚凳上抬头看电视。

  注意到有客人进来,少年立刻跳下高脚凳,精神抖擞地大喊:「欢迎光临!」

  因为实在太有精神了,所以店内的客人纷纷回头,连在灶台前忙碌的老板娘都偏过头去瞪了他一眼。

  「什么啊,是彩薇啊。」

  原来是熟人。

  「你好。」

  但彩薇的回答方式反而真的让我开始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朋友了。

  我注意到少年也用如同刚才那位少女一样的眼神打量我。一直以来我都无法习惯被人盯着看的感觉,只好故意装作没看见。

  「这个人是?」

  「是类似哥哥的某种存在。」

  从一开始她似乎就很想把我塑造成可疑人物。

  出乎意料的是,少年不但接受了彩薇的胡言乱语,还露出老成的苦笑说:「你是说真的还假的啊?」

  彩薇随便摆了摆手,径自走到餐台前,取了两个铁餐盘并把其中一个递给我。

  食物被装在这种只有受刑人和国军才有机会使用的餐盘里让人一点胃口都没有,但考虑到一份五十元就能有足以称得上丰盛的摆盘程度,便觉得没什么好抱怨的。

  她选在角落一张看不见电视的桌子前坐下。我多跑了一趟替两人倒了麦茶,回到她面前坐下。

  「怎么看都是朋友呀。」

  克莉丝。

  方鸢。

  少年少女的名字都富有个性,只不过撇开男孩不谈,女生的名字绝对不是本名。

  这不重要。

  我接着说:「不要想那么多了,既然彼此住那么近,你还是好好珍惜这段友谊吧。」

  「太辛苦了,现在觉得交朋友真是太辛苦了。」

  「我听说你以前人缘还挺好的。」

  「那是以前了,少装做一副自己很懂的样子。」

  「我只是听说而已,又不清楚你实际的交友状况。」

  仔细想想,我确实没办法说自己了解彩薇。

  彩薇任职的那段期间我还在学校,很少回家。

  而我离开学校后不久,彩薇就从家里搬出去了。

  这段期间产生交集的机会少得可怜,至于第一次见面———

  据她所说,是在老爸的告别式上。

  不管是主观或是客观而言,都是糟糕透顶的结识契机。

  「这样最好。倒是关于你的事,知道不少。」

  真是意外。

  「槭姐姐也说了不少你的丰功伟业。」

  「她以前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啊?」

  「尽是一些无聊的小事。」

  虽然这种说法让人莫名地感到不快,有种自己的人格都被否定了的感觉,但我还是察觉彩薇语气中过于刻意的部分。

  真的吗?

  「真的真的,从不说谎的。」

  听到这句熟稔的台词我才笃定她肯定是在说谎。

  不想再提这个话题,我借故离席,打算先去付账。身上只带了一张千元纸钞,害那个少年手忙脚乱重复清点了一阵子,还害我拿到好多铜板。

  把钱塞进口袋时,才发现一侧的口袋鼓鼓的,这才想起前天在厨余桶里找到的怪异信件。

  当然,油腻的信封袋已经扔掉了,现在里头只有一张写着简短字句的信纸。

  方才坟地所发生的事再度填满思绪。

  回到位子上,我把那封信推到彩薇面前。<span id="chapter_last"></span>

  的内容,皱着眉头直喊道:「什么跟什么呀?」

  「这封信不是你寄的吗?信封我已经扔了,不过上面寄件人的地址可是你家喔。」

  为此我还特别用google地图确认过。

  「也有可能是阿公阿嬷寄的,你刚刚怎么不问阿公?」

  即使彩薇的话有点古怪,但也不是不可能,我确实有想过这个状况。

  戚伯是翁叔的老朋友,当初彩薇被他们收养时一槭和夫妻俩打过照面,对方也明白我们家所从事的工作。

  先不管这个,我指着信件上的字说:「这边的『她』,是指一槭吧。」

  毕竟是寄到我们家的信件,而且提到「开棺」,那只可能是指妹妹。

  而会像这样限制妹妹工作时间的人,我只想得到一个。

  「然后这封信又是青镵写的。」

  「青师傅吗?」彩薇看起来并不感到意外。「不过她寄这封信做什么?」

  「我又没说信是她寄的,就跟你说寄件人的地址是填你家了。」

  虽然我也考虑过青镵这种居无定所的家伙是不是根本没有固定的地址能填,就算如此,她还是能写阎先生的事务所,所有联络事宜都交给总公司就好,没必要写彩薇家。

  「可是寄件人的地址可以乱写一通吧?重点是收件人地址,寄件人只是为了避免信送不到要退回来才写的。」

  「是这样没错。」

  只不过这封信内文只有一行字,几乎看过一次就很难忘,并不是什么重要信函,就算寄丢了也无所谓,为了确认没有暗号,我还特别把纸拿去烤箱里烤,发现果然什么都没有,所以我认为原因不在退不退还,然后烤箱那段是骗人的。

  「第一个线索还是这个『她』吧,先假设这封信是青镵写的,那代表她写下这句话时,青镵很确定第一个看到这封信的人不是一槭。」

  「以前也常帮槭姐姐读信。」

  「就算是这样,还是无法确定这封信送到时不会被一槭先拆开来,我会在厨余堆里捡到它就是最好的证明。」

  彩薇一瞬间露出嫌恶的表情,我没有理会,接着说:「所以信一定是先寄到一个绝对不会被一槭先拿到的地方,读了信的人知道这封信其实是给一槭的———或说是和一槭有关的,才会转寄给她。那个地方就是你家。」

  「这样问题不就绕回来了吗?所以寄信的人到底是阿公还是阿嬷?」

  「你从刚才就一直把嫌犯锁定在两个人身上耶,难道都不怀疑一下自己吗?你想想看,如果是戚伯伯或戚婶婶收到这封信,他们为什么要用寄的?信件的内容很短,他们可以直接打电话到我们家或是打给翁叔,提醒一槭最近收到了这封怪信。」

  彩薇心有不甘地点了点头。

  「之所以选择寄信,是因为信件上存在着某种寄信人与收信人才知道的暗号,或说是默契。」

  「……默契?」彩薇拿起信纸,仔细端详了好一阵子,但不论她像猴子一样从上看从下看从左从右看,肯定都看不出任何端倪的。

  「你想想看,假设是戚伯伯打电话给一槭,他会怎么讲?」

  「唔……那个,槭仔啊。最近收到一封信写着『请她到过年前,都不要替任何人开棺。』欸,今骂洗咩安抓?」

  「……你这完全就是小鬼头的讲法。戚伯这种有一定年岁的老人家才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只是原封不动把句子复制贴上而已。

  再说那个槭仔是谁啊?

  「以他们那个年纪的人不喜欢把开棺这种词挂在嘴上,在提到一槭的工作时也会尽可能闪烁其词。我想戚伯应该会先嘘寒问暖一番,接下来再有意无意地提起工作的事。如果一槭告诉他没有接案子的话,那他大概也不会刻意提起信的事,要是贸然提起,搞不好还会被当作触人霉头。」

  于是最后焦点被完全模糊掉。这就是和谙熟人情世故的老人家聊天的巧妙、奥妙、精妙之处。

  「我之所以能断定这封信是青镵写的,就是因为一直以来青镵都是用这种方式在刁难一槭,而且寄信的人也很清楚这一点,她才会特意把信转寄到我们家。比起自己打电话过去说明,这更能证明青镵那真的有联络。这种作法,是不认识青镵的戚伯戚婶不会联想到的。」

  「照你这种说法,直接打去你家告诉你青师傅有寄信过来就好了,不是吗?」

  「这是主动被动的问题。」

  彩薇歪着头表示不解。

  「回到信件的内容吧。首先这封信很奇怪。」我指着那行句子说道。

  「这刚刚讨论过了,那个『她』字。」

  「除此之外还有第二句,『不要替任何人开棺』。我问你,如果有人叫你『今天绝对不要去海边玩』,但你原本就没打算去海边,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尤其这和青镵过去的作风完全不一样。

  「有可能青师傅只是想说保险起见,怕你们已经接了工作,知会你们一声。」

  「她才不是那种人。就像现在如果你打电话给她她一定会笑呵呵地说『啊哈哈,我不清楚』。」

  很麻烦的个性、最麻烦的个性。

  再说,一直以来都是透过青镵中介才让委托人找到我们,已经有好几次的纪录是青镵什么细节也没交代,直到一槭打电话过去她才告诉我们日课时辰。

  每次都拿忘记当借口,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有人忘记……干脆说自己吃饭时忘记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算了。

  不过这也意味着,我们若是幸运接到工作,九成九都是青镵的缘故。

  所以这封信不是单纯的想告诉一槭「现在不是良辰吉时」,她之所以先把信寄到彩薇家,目的是为了给彩薇一个做选择的机会。

  ———我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要不要告诉一槭就让你决定。

  至于为什么会选择透过彩薇,理由我还不清楚。

  「而读到这封信的你也觉得很烦恼,便决定什么也不说,直接把问题原封不动扔给我们伤脑筋。」

  「……这样讲也没错。青师傅本来就是那种奇怪的人嘛。」

  「到这边为止,应该都还在你的计划之中。」我清了清喉咙。「不过你考虑的不仅如此。」

  「还有什么地方?」

  「你不是在平信上写了寄件人地址吗?你刚刚自己也说了,如果不考虑这封信被退回,那寄件人地址乱写一通也无所谓。假设你真的打算把问题丢给我们,那就不用写寄件人地址,甚至你应该写其他人的地址好让我们不要联想到寄件人的身份。之所以会刻意留下地址,就是为了让我知道信是来自于你。」

  一口气说一长串话让我口干舌燥。

  「总而言之,你其实猜得到这封信的真正的涵义,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要一槭帮忙,只好选用这么迂回的方式吸引她的注意。」

  「那你觉得这封信有什么意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续的长篇大论引起她的兴趣了,我看见她眯起眼睛露出了罕见的微笑。

  「因为是和开棺日课有关,所以我直觉会想到你家后面的那片墓园。既然说『到年节以前不要替任何人开棺』,相对的就是指最近有人要开棺。」

  「槭姐姐很讨厌青师傅吧?收到这种信应该不会不管,说不定会故意跟师父唱反调。」

  「她不是那么不理性的人,也并不如你想得那么铁齿。」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彩薇点点头,不作声。

  我接着说:「其实戚伯有拜托我不要建议克莉丝他们家迁葬,就让她妈妈的坟维持原本的样子就好。」

  「但这是你们的工作。」

  「嗯,原本是应该要想办法说服他们家替伯母安排入塔的。」

  「只不过因为那封信的缘故,你现在反而很犹豫。」

  「我自认不是很迷信的人,但青镵从来没有给过错误的指示。你比我还了解她,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我似乎听见彩薇吞口水的咕噜声。

  「那,不能等到过年后再捡骨吗?」

  「入塔是无所谓,但你不可能放着被毁坏的坟墓过年,不,别说过年,光是把祖先的遗骸暴露在外就没有任何一家会允许。」<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反正你就是不希望槭姐姐插手就是了。」

  「差不多。」

  「死妹控……」

  「做这行和那些收鬼捉妖的道士一样,太铁齿容易惹祸上身。其他怎样都无所谓,我不希望一槭害到自己。」我说。「再说,迁葬只是补救方法,要永绝后患就得抓到那个挖人家坟的家伙。」

  「什么挖坟?」突然介入话题的声音让我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那个坐镇于柜台前的少年,此时正站在我们面前。

  「哦,克莉丝她———」就在彩薇即将说出口前,我先一步堵住她的嘴巴。

  「替戚伯想想吧,要是这件事太快传出去,会让他很难面对其他人的。」

  我不认为盗墓贼的事能瞒住任何人,八卦总是习于流窜在市井巷弄间,但如果可以,我还是不想成为第一个放出风声的元凶。

  「你刚刚也听到了吧?就算你不说克莉丝也会自己去讲。方鸢的话,应该能帮上忙。他很喜欢克莉丝。」

  「你这白痴!当着我的面说什么啊?」

  少年的耳根子立刻红透了。

  「没有说错,你们感情很好,从来没吵过架。」

  「呜哇!闭嘴啦!这跟吵不吵架没关系吧?」少年崩溃地抱着头喊。「有什么事情到店外面讲,我妈在,不想让她听到有的没的。」

  多亏彩薇,我们几乎是被赶出店外的。

  少年手抚在心窝处,大口地喘着气,依然维持神经兮兮的样子。「所以你们刚刚说坟墓怎么了?跟克莉丝有关系吗?」

  看来彩薇说得没错,这家伙真的很执着那个女孩。

  不管怎样,先打招呼释出善意。

  我伸出手,就算很不习惯握手还是勉强伸出手,为了避免彩薇又乱讲话,我先一步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彩薇的哥哥。」

  「哦?原来你有哥哥啊……」少年回握住我的手,并用有些生疏的口吻说:「我叫方鸢。你不要听彩薇乱讲,我跟克莉丝只是普通朋友。」

  听他说话的方式和整个人散发的气质,就知道方鸢和克莉丝不是同一种个性的人。

  个性开朗外向的少女与性格沉稳内敛的少年。

  当然我并没有仅凭只字片语就推知一个人性格的超能力,这些纯粹是无意义的臆测。

  「所以坟墓……」

  从刚才开始他就很迫切地想要知道坟地的事。

  我仍然不想成为替戚伯添麻烦的帮凶,彩薇则没有想那么多,很自然地就把早上的事件告诉方鸢了。

  少年听完,立刻追问:「那克莉丝有什么反应吗?」

  「她很难过,已经回去了。问这种问题,你可以考虑去当记者。」

  「我要去找她。」

  方鸢抛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从他出场到离开才不过一、两页的篇幅而已,真是风的孩子,来得快去得也快。

  「随便他吧,反正本来就没有帮他安排戏份,只是突然混进来的路人。」彩薇不屑地挖挖鼻孔,将鼻屎弹往少年奔离的方向。

  「但这个男生也是你的朋友吧?」就算彩薇否认,我也不认为有更好的词汇能描述她与少年的关系。

  「他只能算是克莉丝的附属品。买克莉丝还不用额外加购他,他自己就会像早餐麦片的玩具一样附在盒子里面。」

  彩薇摇摇头,改口道:「对了,槭姐姐说得没错呢。你的头脑其实转得挺快的,和印象中的你差满多的,是这半年出过车祸吗?」

  虽然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看出来的,但有生之年竟然还能被国中生夸奖脑筋聪明,真是让人备感荣幸。

  「那你印象中的我是怎样?」

  「老是跟在槭姐姐身边唯唯诺诺的蠢货。不是说这样不好啦,只是现在想想……你该不会是在撒娇吧?」

  「你这说法也太扭曲了。」

  「槭姐姐所认知的你和你所认知的自己是不一样的。不过,在认识克莉丝和方鸢后也算是理解这种想法了。」

  「你们这种老是不把话说清楚的个性真是讨厌死了。」

  我周遭的人不是一句话也不说不然就是说了一长串才发现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废话。

  除此之外还有那种即使说了也听不懂她在讲什么的人。

  真的好难沟通。

  「那克莉丝又是怎么看待方鸢的?」

  「青梅竹扫把吧,大概。」彩薇说:「因为那两个人是一起成长的玩伴,然后家庭背景也很像。对了,你不觉得克莉丝这名字很怪吗?」

  「我正想这么问。」

  「嗯,这不是她的本名。她的本名很爆笑,叫淑芬。你想想看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会有人帮小孩取这名字?由此可见取名的人有多么不用心。要是被给了同样或类似的名字,肯定会想改名的。」

  「那你怎么还没改?彩薇?」

  「闭嘴。」她抓住我的食指用力地往违反人体工学的角度折了一下,我听见清脆的咖咖声,但还是告诫自己不要多想,我一定健康又平安。

  「所以她才帮自己取一个像外国人一样的名字吗?」

  想起那女孩的容貌与血缘,反而会觉得这名字相当适合她。

  「嗯,开学第一天她就跳上讲台要大家以后都用克莉丝称呼她。」

  「果然是很有个性的女生。」

  「没个性才是最有个性的。和这种情绪都写在脸上的直肠子相处比较轻松,没有心机,什么都不用想。你如果看不爽她就揍她一顿,反正打不赢顶多换成你被揍,没什么大不了。」

  「你们学校真是个伤痕累累的学习环境。」

  只能说真不愧是国中生。

  「开玩笑的,反正他们都算好人。」彩薇搔了搔脸颊。「当初是克莉丝主动来搭话的,因为住在同个地方,后来就一起行动,差不多是这样。」

  「如果你心仪的对象其实是克莉丝我也会替你加油的。」

  「不要老是开跟阿公阿嬷一样的玩笑好不好?一点都不好笑。」

  「这个叫世代差距、年龄层代沟,我只是因为想跟你聊天才故意说这种话,等你上了年纪就会明白我的心情了。」

  即使我这么说,一切却犹如为了确认我和国中少女还不至于产生代沟一般,话题在不知不觉间被转到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去,没有人再提起少年少女的事。

  我和她沿着海岸线漫步。有不少人坐在堤岸上撑着钓竿,我问彩薇这个季节能钓什么鱼,她回答明虾,几秒后又耸耸肩说她乱讲的,其实她也没在乎过。

  远方的海面有几艘渔船在漂泊,在这片小小的海域,不管哪里都会留下船只航行的痕迹。

  「那些船都是克莉丝家的,她舅舅是这里最大的船东,是名符其实的千金小姐。这样想,方鸢就像跟在大小姐身边的执事一样。」

  真是富有少女情怀的比喻。

  「你现在也差不多啊,小姐。」我不知道这一带的地价如何,只是半个山头都被戚伯拿来当作墓场,陆续买下周边土地,坟地的规模至今还在持续扩张中。

  「嗯,毕竟是墓场物语。」

  我们闲聊着,其实我不太在意她朋友家的经济状况如何,知道了对我也没有任何帮助,而她也只是为了延续话题避免沉默而随口提及罢了。毕竟这就只是闲聊而已。

  人群的喧闹声在耳际打转,一个老婆婆坐在堤防上,脚踏车后座的保冷箱里放着一大堆晒成焦糖色的鱿鱼,箱子上贴着厚纸板招牌,一只一百元。

  我的牙齿不好,也不打算带这种味道浓烈的土产回家。老婆婆顶着太阳低垂着头,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经过她身边时让我想起那些在车道上卖玉兰花的老人,廉价的罪恶感在心中萌芽。

  「在这种地方呀,生死都会被看得很淡,还挺讨人喜欢的。」

  「是吗?」

  「十个船员出海,只回来九个人也是很正常的事,而且不是法官先生干的,只是不小心掉到海里没人发现。有时候海里的人价值可能不会比网子里的鱼还高哦。」

  「这些事情都是戚伯告诉你的吧?」

  「嗯,因为阿公是顾船的,渔港的生态他很清楚。」

  不知不觉间,已经偏离港口,回到往彩薇家的坡道上了。

  因为没什么好逛的,所以决定回家。

  我们都是无趣的人。

  即使身为访客不必尽地主之谊,但作为年长者还是应该想办法讨这个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的女孩欢心才对。如果我身上有气球或许就能帮她折只贵宾狗了。

  上坡路和下坡路所耗费的体力完全不一样,虽然彩薇和我一样都是缺<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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