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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李明发。

  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这名字很普通。

  普通过头了。

  因为「李」本身是全台排名前五的大姓,若是再搭上一个没有个性的普通名字,那李明发这一生可能有很多机会见到其他李明发。

  事实上,明发在小学、国中时,全校都刚好有个同名同姓的人。

  不过,比起其他李明发,自己算是特别引人注目的,毕竟家境优渥、父亲又算是乡里知名人士,有这样的家庭背景,要不出风头很难。

  所以他从来没有意识过其他明发的存在。会知道这件事,也是朋友无聊时提起的。

  隔壁班的李明发、别年级的李明发,这些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基于便利、形式上被创造出来的东西。即使今天改口,不以姓名称呼,改用「那家伙」、「这家伙」、「那边的那家伙」、「这边的这家伙」也可以,只是很不方便而已。

  所以父亲当初替自己取名时,肯定也没想那么多,只要叫起来顺口、听起来福气就无所谓。不论是自己、妹妹或是侄女,都被父亲以类似的原则命名。男孩子的他一点都不在意,但不论是妹妹或侄女,都曾抱怨过父亲和爷爷给的名字土气。

  但是,这不代表父亲对家人的态度随便。

  明发所知道的父亲,是个对家庭相当负责的人,从小兄妹俩就在一个物质生活不虞匮乏的环境下长大。若说给子女衣食无忧的生活算是负责,那也确实是负责,毕竟这是亲情最显而易见的表现方式。不过,另一方面父亲也未曾染上任何恶习,即使工作忙碌,也时常关心子女的日常琐事。明发回忆起父亲,几乎找不到能足以被称为缺点的地方。

  所以孩提时代的他算是相当仰慕父亲,仰慕父亲作为「人」在各面向的成功。

  尽管明发并不是信徒,但父亲之所以会有着温顺和蔼的性格,或许是学佛的结果。

  距今三十多年,在兄妹俩尚且年幼时,母亲便因癌症病故,历经丧妻之痛的父亲,最后是在朋友的介绍下,透过宗教的力量才走出阴霾。从那之后,父亲便对拯救他的佛教产生浓厚兴趣,并开始与宗教界的相关人士产生往来,明发曾看过法师上人或研究佛学的学者专家出入家里,这些人都是父亲在皈依佛门后结下的缘分。

  话虽如此,但父亲并没有出家。

  也没有奉行居士戒。

  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依然不忌荤食,平常闲散或交际应酬时也会小酌几杯。

  父亲从来不会把佛教的经典或偈语搬出来教育子女,对他而言,这是仅限于他一人的信仰,或说是兴趣,从一开始便不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子女身上。

  因此,对那些出现在家里的佛像、法器,明发没有任何想法。

  那只是摆饰。

  也是父亲的生意。

  渔业减缩是八零年代的事,那时他只是小孩,大量的船公司倒闭或被迫产业转型,当时父亲也碰上同样的问题,但或许冥冥中自有定数,遭逢危机的同时也迎来转机,父亲辗转得知泰国有了生财机会,便逐步把事业重心从海上移往陆地。

  于是大量的渔船成了运输工具,一艘艘小船载满暹罗的佛牌与佛具。父亲的教友理所当然成为他的第一批顾客。

  而父亲自己也陷入其中。

  如那笑口常开的弥勒,摆在家里玄关,每个前来拜访父亲的人总是夸赞那尊佛像雕得巧妙、颇具灵性。他们没有说错,父亲确实花了好大一笔钱才购入。

  不是教徒的明发当然无法理解。

  因为那不就是块有着神佛外型的木头吗?若是把弥勒的五官削去,便不会有人视其为任何一尊神祇了。不论是名字或外表,所有事物的意义都很容易被抹消。

  但父亲依然将那块木头仔细呵护着,光从清洁妇每天都得神经兮兮地擦亮那尊弥勒佛这点就知道了。

  木头之所以被作为珍宝看待,也是因为有人相信它所被赋予的形象,进而产生价值。

  起初明发完全无法理解父亲的观点。直到某天,他和同学在家里玩咸蛋超人的软胶玩具时,他突然理解了。

  或者说是顿悟。

  争端在于,他和朋友都想要扮演咸蛋超人盖亚,没有人想当最强合成兽欧布猛斯王。不管欧布猛斯王再厉害,大家还是宁愿当只能战斗三分钟的盖亚,因为正义的超人最后一定会赢。

  随着争执越演越烈,明发看着房间散落一地的超人和怪兽,突然觉得这些东西不过就是塑胶。

  而他为了这堆塑胶,却和朋友起了争执。

  突然感到很空虚。

  像那尊弥勒佛一样。

  虽然他最后还是揍了朋友一顿,成功得到扮演盖亚的权利,但当时的想法却深深留存于心中。

  在那之后,明发便不曾质疑过父亲的兴趣,甚至会有意无意地以此为话题,找父亲攀谈。随着年纪增长逐渐懂事的他,知道佛祖最大的价值便是让父亲重新找到生活重心,其他都无所谓了。

  本来是这么想的。

  直到明发二十五岁时,父亲做了一个奇怪的决定。

  那时刚退伍的明发是事后经妹妹转述才知道。

  据说,父亲透过其他教友介绍,认识了一名僧人。

  说是僧人,但过得相当落魄,与明发对僧侣的印象完全不同,不论高矮胖瘦,僧人特有的气节从那个人身上完全感觉不出来,和路边乞丐只有一线之隔。

  僧人法号文行。

  父亲的朋友希望他能接济这名僧人。

  所谓接济,不单单只是布施于僧人,而是提供他住处并负担生活上的所有开销。

  换言之,就是供养。

  这种不合理的要求,或许只有最为虔诚的信徒才愿意接受。

  但父亲接受了。

  还替僧人买下邻近渔港的土地,在海角的崖上替他盖了间寺院。

  僧人文行便在那座佛寺定居下来。

  即使明发心底无法认同父亲的决定,但也没有多做反弹。毕竟供养僧人的一切花费,都是父亲独自挣下的,就连刚出社会的明发想与朋友合资创业,本金也都是源自父亲。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虽然面对的是自己父亲,可是明发仍免不了产生自卑情结,所以才无法反对供养僧人一事。

  不过追根究底,自己反对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他对父亲的事业根本一无所知,也没有发自内心关心过。

  但父亲却未曾让子女感到家里的经济面临困境,不仅如此,似乎还更为发达。多养一位食客对家里开销无关痛痒。

  随他高兴吧。

  因为父亲是个无懈可击的人。

  提早让公司转型,回避产业衰退所带来的冲击,往后数年,公司业绩也日益蓬勃。

  可是,父亲不把后来的成功归因于自己,而是那名僧人。

  他说,僧人前来投奔于他时,身上还带了一件宝物。当初他就是以宝物为交换条件,才愿意供养那名僧人的。

  僧人则笑着说,自己不过是宝物的附属品,最大的心愿还是希望宝物能得到供养。

  ———是什么宝物这么贵重?

  他曾问过父亲。父亲表示下次拜访僧人时,会带他一起去。

  ———反正整座寺院早晚都会是你的东西。

  父亲如是说。

  拜访僧人的日子不需要特别挑选,因为那座佛寺地处偏僻,除了父亲以外,不曾有任何人前去添香。僧人偶尔出门与朋友会晤或参与法事,大多时间还是留在寺里。比起佛寺,那更像是给僧人安享天年的别墅。

  明发开车载父亲前往佛寺。虽然佛寺邻近渔港,甚至在海边眺望,都能见到立于崖上的寺院,实际路程却比想象中来得遥远。原因在于佛寺本身并没有直接往来港口的道路,必须从邻村的山路走,绕一大圈才到得了。车程约莫二十分钟。

  除此之外,要前往寺院所在的崖上,还得穿过一条没有经过任何修整的小路。所谓小路,其实就只是把挡路的树木与杂草清除,一条不过两人宽的小径罢了。

  路口停了一辆中古厢型车,平常用来运送僧人所需的生活物资。<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一声。

  是弥勒佛。

  家里的弥勒佛被父亲搬来寺院了。

  除此之外,前殿还摆设许多从未见过的神像,算一算,含弥勒佛共有六尊,应该都是父亲后来添购的。

  穿过前殿,来到宽阔的庭园,比起雄伟的正殿,真正抓住明发目光的反而是那一片鲜红色的花田。一名僧人站在花海中央,正拿着勺子浇水。

  与花海融为一体的僧人,构成相当瑰丽的景色。

  僧人注意到父子俩,笑逐颜开地前来迎接。

  「文行师父,这是我儿子。」父亲介绍道,明发也双手合十地像僧人问声「师父好」。

  「不必这么拘谨。常听你父亲提起你,确实生得好面相!」僧人也向他回礼,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开心了。

  两人被带往左侧的厢房,那是僧人生活起居的地方,另一侧则是由照顾他的净人使用。毕竟在佛寺里使用「佣人」一词似乎不妥,但侍奉文行的人没有出家,无法以行者称之,只能说是净人,即为在佛寺里服劳役的平民百姓。

  一阵寒暄后,有人端茶水进来。

  是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

  「谢谢你呀,怀恩。」

  文行开口答谢,明发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很耳熟。

  他想起来,妹妹曾提过青年的事。

  依稀记得是父亲在泰国雇的小伙子,替他处理帐务的同时也做些打杂的工作。

  这么说来,怀恩好像就是在他当兵时来到台湾工作的。

  明发瞪着怀恩,从他手上的佛珠到对文行毕恭毕敬的样子———外貌乃至举手投足,明发无一不仔细打量,而对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刺人的视线。

  以公司的规模,在泰国那肯定也有不少人求父亲带他到台湾做事,偏偏却只有这个人享受特别待遇。

  妹妹特别提起怀恩不是巧合,明发服役将近两年的时间肯定发生了很多事。

  明发将茶杯拉向自己,他与怀恩,彼此间没有任何交谈,也没有这个必要。

  怀恩送完茶水就退下了,仿佛意识到接下来的话自己不适合在一旁聆听。

  「是这样的,师父。」父亲啜饮一口茶,以此作为发语词。

  「前几天明发向我问起那个的事,想想与其我自己讲给他听,不如让他亲眼看看,毕竟那不是能用三言两语轻易交代的东西。」

  「我明白。」

  「再说,明发年纪也不小了,很多事情我想还是趁早跟他交代比较好。」

  文行皱了皱眉。「哪来的话?您的身体不还很硬朗吗?」

  「不,这和身体没有关系,只是泰国那边的状况,他总要知道的……」

  看见父亲支吾其词的样子,僧人举起手,表示不用再多说。

  「少爷如果想看看那个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父亲当初花了相当心思才建这座庙,不就是为了它吗?请稍坐一会,我这就去取宝贝。」

  文行缓缓地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出厢房。明发听说他是个年纪约五十岁的人,但举手投足却仿佛像个七十岁的老人。

  不久,文行就回来了,怀中还捧着一个木匣子。

  文行将匣子交给明发,明发小心翼翼地将匣子置于腿上。

  「切记,里面的东西,是绝对不能让外人看见的。」

  果然是很贵重的宝物。

  既然如此,为何收在一个朴素的木箱里呢?明发不解,但也没多问。

  他打开箱盖。

  颗粒。

  箱子里装满了许多白色的细小颗粒。

  这就是宝物吗?

  颗粒上无一例外散布着细小、不平的孔洞,与宝石的形象相去甚远。

  乍看之下还以为是莲子。

  尽管明发完全看不出价值,但他也不敢随意伸手碰触。

  「师傅,请问这是……?」

  「是舍利。」

  说完,文行便替明发将盖子盖了回去。

  「这件事情,不可以告诉家人以外的人,即使是朋友也不行。」僧人再次叮咛道。

  「这就是寺里所供奉的东西吗……?」

  「正是如此。」

  明发是在后来才知道舍利的意思,是指僧侣圆寂后所留下的骨灰。

  而烧化成球状,即为舍利子。

  换言之,那天文行交给他的木盒就是藏骨匣。

  那究竟是哪位高僧的遗骨呢?这么说来,至今他依然不晓得文行是哪一门宗派的僧侣,只不过临济、曹洞、慈济等派别的差异他一概不知,对他而言那比辨别基督新教与旧教还难。知道马丁路德却不知道六祖慧能,因为国民教育根本没告诉过他这些事。

  所以即使知道答案,他也不知道遗骨的主人是何许人也,便没有多问。

  无论如何,至少终于明白父亲兴建寺庙的原因了。

  他没有把舍利的事放在心上,因为那是父亲的私事,从以前他就不会干涉。

  日子一天天过去,佛寺的事也逐渐被淡忘。

  后来明发与朋友合资的公司倒闭,虽然不至于落得一屁股债,但一想到心血全都功亏一篑便觉得卑屈,赋闲在家成天无所事事。

  以前在做什么?现在该做什么?未来要做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不停萦绕在他心头,但他并没有因此采取任何行动,成天拿这些虚无飘渺的诘问折磨自己,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做。

  父亲见到这样的他并没有表示不满,反而只要一有空,就会带他去拜访文行。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是会习于寻求宗教的慰藉,这是父亲的一片好意,所以明发也没有拒绝,反正他很闲。

  渐渐的,明发和文行有了交流,即使父亲拨不出时间,他也会自己跑去找文行。

  虽然文行是个相貌消瘦又身形佝偻的人,丝毫感受不到僧人特有的威严,但出家人不愧是出家人,即使有些论调明发没办法完全认同也不甚理解,但看待事情的角度总是能从俗人所无法察觉的方向切入。

  「我真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有次明发鼓起勇气向文行坦承自己在外经商失败的事,表示至今仍没办法走出心魔。对外总是表现高傲的他愿意对僧人敞开心扉,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即使是废物,也有认份与不认份之别。」文行的话让明发大吃一惊,他本以为眼前的僧人会说些能鼓励他重新振作的漂亮话,就像寓言故事里的禅师高僧一样。

  文行问道:「你认为自己是哪一种?」

  「认份的废物是什么?不认份的又是什么呢?」

  「认清自己是废物,于是行使废物才愿意去做的事,因为明白只有废物才办得到;而不认份的废物,则会做些超乎自己能力之外的事,到头来还是不断给人添麻烦。」

  明发想起父亲,便说道:「同样是废物,我很清楚自己只有几两重。」

  「然而你却为此懊恼。」

  「这有问题吗?」

  「若你认清自己,便不该为此感到烦忧。你必然是不甘于现状,尚有所企图,才会如此苦闷。真正一无是处的人,不会像你一般痛苦,他们的生命,本质上就只是活着罢了。」

  「师父,但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无作为本身亦是有所为。」

  完全搞不懂文行话里的真谛,只是和修道者说话的感觉便是如此吧,其中的奥妙总是要自己参透的。大概是这样。

  「这些,」

  文行刻意放慢说话的速度。

  「都只是说说而已,不必挂心。实际上这些虚华的语句,只会把你弄得更糊涂。现在的你,相当迷惘,唯独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明发点点头。

  「我在你现在的年纪时亦然,那时所思量的,净是如何挣钱、如何爬到人头上,翻过了一座山头,还有另一座山得攀,当时眼里所及的,可说是只有名声、事业与金钱。」文行用吟咏般的口气说:「到后来,有了家庭,生活的重心才从事业转移到家庭身上,自己的虚荣心,业已不再———至少不再需要像以前一般汲汲营营了,本来是这么认为的———但实际上并非我所想的那么简单。因为若想支撑整个家,到头来着眼的,依然是钱。听起来多讽刺,人行走于世间,终究是走不出魔境。」

  「这是让你最后选择出家的原因吗?」

  「不。」

  文行断然否定。<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庭消失了呀。」

  「消失……」明发不知该做何回应。

  「妻子病逝,女儿失踪,最后唯一的儿子也离我而去,不认我做父亲了。霎时间,我失去了人生意义,不知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如你所见,是个尚有一口气存在的老废物。」

  「请别这样说,师傅。」

  「不,没关系的。少爷,若你能这么看待我反而能令我比较安心,我受你父亲照顾也好一阵子了,实际上,我无法回报你父亲的恩情。」

  「爸爸他从来没要你回报什么。」

  文行笑了笑,接着说道:「所以,若是这番话能让少爷您感到舒坦些,便是再好不过了。」

  「我……我其实不太明白师父话里的玄机。」

  「玄机?哈哈,根本没有这种东西,我所阐述的,便是一个糟老头子的故事罢了,而我只希望你听了能为此感到开心。庆幸自己不必落得这般田地,人生在世呀……彼此间就是利用这样的循环,一路扶持而来的。」

  明发依然感到困惑。

  但文行说得没错,在得知他的过去后,自己的心境确实开阔不少。

  甚至有种即使碌碌无为地度过一辈子也无所谓的感觉,反正文行也是努力了半辈子,最后弄得自己人财两空。明发认为自己再落魄,也无法比被囚禁于这间佛寺的文行更惨了。

  如果文行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安慰他,那的确奏效了。踩着僧人的不幸来安慰自己,让明发感到一丝的罪恶。但就算不想承认,安慰人最有效的方法自古以来都是把身上的伤痂撕给对方看。

  当天回家,明发告诉父亲,希望能学习公司事务,将来继承家业。就算什么都不懂,但他还年轻,未足而立之年,多的是机会与冲劲。

  自此,明发的生活逐渐步向正轨,虽然经验不足,还无发插手买卖,只能做些文书工作,但对比过往浑浑噩噩的自己,至少现在的明发已经有了人生目标,从少爷转成少东,根本上还是有所分别的。

  这一切都得感谢文行。

  然而造化弄人,师父的身体状况却急遽恶化。

  原本明发就认为文行的营养不良,成天闷在寺院里缺乏活动,事务又都交给怀恩打理。依他对僧侣的印象,如果终日都只顾着打坐念经,那养出一副虚弱的身体也是理所当然。

  父亲特地请了医生替文行看诊,病情却依然不见好转。

  有一次,他和父亲去见文行,随行的还有诊治文行的医师,那是个年轻女性,年纪看起来比明发还小,明发擅自推断对方也是父亲的教友,没有多问。

  文行一拐一拐地从厢房走出,手里端着第一次见面时交给明发的木匣子。

  寺里的宝物。

  舍利。

  父亲和文行看起来像是早就商量好了,身旁的父亲轻声说道:「去吧,师父说无论如何都得亲手交给你。」

  明发踩着僵硬的脚步,战战兢兢地接过木匣,文行用慈祥的嗓音说:「我答应你父亲,在需要时就把这个交给他。现在,是时候了。」

  打开一看,是一颗米黄色、如玉石般的球状物,与明发第一次所见到,那些填满木匣的球体略微不同。

  虽然仅有一颗,透着光芒,明显漂亮多了。

  「你昔日所见,都只是赝品。唯独这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父亲面色凝重地告诉明发还有事情得和文行商量,不知会花上多少时间,要明发自己先驾车回去,等谈完话后,会再请怀恩载他一程。

  回去的路上,明发心神不宁地想着被他置于副驾上的木匣。一想到里面装有人类的遗骨,便觉得相当怪异。

  那是哪个部位的骨头呢?能烧化成豆大的圆球状,还保有如此漂亮的色泽,肯定很不容易吧。

  再说,那可是佛寺里护持的宝物,贸然带出来真的没问题吗?

  父亲等人之所以留在佛寺,或许就是为了商谈宝物的事情,但既然他们愿意放心让自己带走舍利,可能宝物的去留早就大致底定了吧。后续商量,应该也是为了旁枝末节的小事而已。

  明发认为父亲打算卖掉舍利。

  若真是如此,届时建造这所佛寺的意义也消失了。

  文行也是,当初自称宝物附属品的他,在仅剩下空壳的寺庙里,还有什么理由存在呢?

  他曾说过,出家的理由是因为失去人生意义。那要他再次尝到同样的滋味,心里又会做何感想?

  废物。

  文行说过,认份的废物不会因为自己是废物而沮丧。

  同时他也说,不认份的废物才会给人添麻烦。

  一想到这,明发便忍不住打了寒颤,后来舍利的下落为何,他也没兴趣知道了。

  一个季节过去,文行的健康状况依然没有好转。再次见到他,又比之前更为消瘦,那副模样越来越像具枯骨。

  寄居于寺里的老人宛若佛堂下的幽魂。

  原本嫣红的花田,如今也成荒芜一片。

  怀恩推着轮椅上的他,明发依照父亲的吩咐,将事先准备好的纳骨匣交给文行。

  「请稍等一会,我这就去取舍利。」

  直到怀恩和文行消失在护龙侧的厢房,明发才回过神来。原来舍利不仅有一颗,难怪父亲会觉得卖掉也无所谓。

  不久,文行回来了,手里还抓着一个红布锦囊。他命明发打开匣子,将锦囊倒出,又是一颗晶莹剔透的舍利。

  「这颗定能卖个好价钱。」

  听见文行这么说,明发侧过头看向父亲,但父亲沉默不语。

  后来舍利一样由明发独自送回家。

  知道舍利不仅仅只有一颗让明发松了口气,同时他也借文行之口,确信舍利的去处。

  果然是被卖掉了。

  瞒着父亲,透过同样经手神具法器的古董商朋友,他打听了一番舍利的价格,才知道舍利绝非能放在商铺里论斤秤两卖的寻常物。

  拍卖会场上,那些高僧遗留下来的舍利,往往都能喊价到数百万甚至数千万的惊人价格。

  那只是块骨头。

  真是疯了。

  明发打从心底这么想。

  「但市面上也有很多假舍利,你拿到的那颗很高机率是假的。」朋友不以为然地说,据说他们家已经收过好几颗假冒佛骨的舍利子了。

  对方在他面前用电子显微镜观察了好一阵子,最后做出结论:「这绝对是人骨。」

  古董商接着问道:「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

  明发想起文行曾嘱咐他不得把舍利的事告诉外人,如今他已经背弃承诺,那至少别一错再错。

  「这是我父亲的东西,我不清楚。」

  「那你最好跟他打听打听,这十几年来,泰国那出了很多舍利。幸运的话,搞不好一辈子都不愁吃穿了。」朋友的话带有几分戏谑,只是明发完全笑不出来。

  这样看来,文行其实一点都不亏欠父亲,几颗舍利的价格,或许早已足够买下一间佛寺了。

  明发如此想着,同时也对寺内的舍利从一开始的畏惧,转为好奇。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明发都会从文行那拿到一颗舍利,而父亲总是能替它找到理想的买主。

  到第六次去取舍利时,文行已经病得无法下床了。

  即使如此,见到明发,依然吃力地撑起身子,露出熟悉的笑容。

  明发走到他身边,文行摊开手心,是那个熟悉的布锦囊,里面一样装着舍利。

  文行知道他要来,早就先准备好了。

  明发忍不住问道:「师父,寺里究竟还有几颗舍利呢?」

  文行笑而不语。

  事后回想,明发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相当失礼。

  同时也很愚蠢。

  毕竟文行之所以能名正言顺待在寺内就是因为舍利,一旦寺内的舍利全部被父亲转手,那他将再无理由受父亲供养。

  因此,文行不可能告诉他舍利的确切数量,否则父亲肯定会想方设法翻遍整座佛寺,就为了找出全部的舍利。相对的,在不知道数量的状况下,即使翻遍了整座佛寺,也无法确定每一粒舍利都被寻获。

  在偌大的寺庙里,藏匿数以千计的舍利都不是问题。

  父亲正是明白这点,所以他也没有强迫文行一次交出全部舍利,不是办不到,而是不能这么做。

  这样的流程反复几次,每一个季节更迭,父亲几乎都会带着明发拜访文行,算算从第一次拿到舍利起,两年过去了。

  最后一次见到文行时,他已经无法独自进食,整个人瘫在床上,面黄枯瘦,瞳孔混浊,无法对焦,生命能量在他身上已不复见,<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宛若一具木乃伊,靠怀恩喂食才勉强喝下医生替他调配的药汤。

  将舍利交给明发后,文行虚弱地向他说道:「下次见面,你会拿到最后一颗舍利。」

  明发知道文行话语背后的意义,所以内心无法感到分毫喜悦。

  在这之后文行何去何从呢?只是以他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撑过下个季节都很难说。

  不知为何,明发认为这是他与文行最后一次见面。

  明发的预感没有错,只是一切来得措手不及。

  两周后,佛寺发生火灾。

  火势很快蔓延,即使站在港边都能看到崖上的火光,如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

  父亲接到消息,与明发一起赶往寺院,但整座寺院早已浸在一片火海中,木制的寺门发出啪哩啪哩的声音,刺鼻的浓烟与火舌不停窜出,父亲不顾火焰,焦急地不停拍打寺门,想冲入佛寺,但灼热的空气让明发不得不拖着他离开。

  消防车无法开入小径,十几名消防队员全副武装也束手无策,只能在一旁待命,以防火势继续延烧。

  外出添购生活用品的怀恩知道消息,陷入深深的懊悔中,蹲在厢型车旁默默啜泣。

  直到一场暴雨平息火事,一切才终归宁静。

  但那也是一天后的事了。

  整个晚上都在一旁守候的消防队在体力与精神上都已经被折磨得相当疲惫,因此他们甚至没能阻止率先冲入寺院的明发与父亲。

  浓烟未退,明发和父亲用外套包住口鼻,两人推开焦脆的寺门,前殿已浸在一片尘埃之中。

  「舍利!明发,先找到舍利要紧!」

  父亲朝明发大喊,随后便跑进正殿。

  明发想都没想就立刻奔往左侧厢房,他不确定自己是为了找到舍利还是在乎文行的生死,他真正在意的到底是卧病在床的僧人还是被僧人收纳于寺中的舍利,他一概不知。

  房间的横梁框架被烧得如薪柴一般漆黑,整个门板落到地上,碎成好几块黑木片。

  昔日摆在房间里的家具已看不出原本的色泽,徒留覆满烟灰的骨架。

  厢房里空无一人。

  当然,历经火灾后,重病而无法行动的文行照理来说不可能有机会生还。

  然而,床上也没有发现僧人的遗骸。

  明发把房内的所有橱柜全部翻遍了,却只发现被烧毁的典籍与衣物,就是没看到舍利。

  父子俩偕同随后入寺的消防队寻找僧人的踪影,实际上是想找出舍利的下落,但小小一颗舍利,根本没人知道文行把它藏在哪,不仅如此,就连文行的尸首也遍寻不着。

  文行彻底消失了。

  为了调查火灾发生的原因,鉴识人员在烧毁的寺院忙进忙出,明发和父亲以及怀恩,三个与寺院有所关联的人都被警方约谈。可是从警方的态度来看,明发也知道警察并没有怀疑他们。

  据说起火点是在后殿。

  火灾发生当下,明发与父亲都待在渔港的住家,而怀恩更是在十几公里外的量贩店采买生活物资,这些都有目击者为证,现场也没有留下任何可疑易燃物或化学药剂残迹,人为蓄意纵火的可能几乎立刻就被排除了。

  那么,理应无人的后殿又是为何会突然起火呢?警方研判是因为灯烛台倾倒,点燃木制的供桌造成火势蔓延,但烛台底座相当平稳,也有安全罩保护,就算倒下应该也不至于燃遍整座寺院才是。

  明发对此毫无头绪。

  再说,更让他在意的是文行与舍利的下落。

  ———不认份的废物就是不知自己斤两,不断给人添麻烦的存在。

  文行曾这么说过,而他也自比拟为废物。

  那么,临终前的他选择不留下尸首,是否就是不想给父亲麻烦呢?

  那么。

  也不至于把佛寺给烧了呀……

  只不过明发很清楚,以文行那时的状态,别说是放火了,连下床都办不到。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后来,家里的运势逐渐走下坡。

  不,不能说是下坡。

  几乎是跌到人生谷底,过去的日子,彻底崩坏。

  比起来,生意失败、窝居在家的那阵子,简直幸福过头。

  寺院烧毁、文行失踪后不久,怀恩便逃回泰国,再也没有回来。那时妹妹已怀有身孕,孩子就是怀恩的。

  知道自己被抛弃,妹妹选择结束生命,留下刚出生的女儿给父子俩扶养。

  父亲再度尝到失去至亲的伤痛。

  从此之后他绝口不提文行与舍利的事。

  而如今明发仍在世的亲人,只剩下侄女一人。

  到现在明发依然认为那是个错误,那孩子是个错误,妹妹打从一开始便不该被那样的人染指。

  若不是因为怀恩,妹妹就不会死。

  那个男人早该回去了,让他留下来是个错误。

  把他安排进佛寺,服侍僧人是个错误。

  接济僧人,让文行常居于此是个错误。

  舍利……

  一切都是因为舍利。

  从父亲为了舍利立祠开始,他人生的幸与不幸都与那座佛寺紧紧捆缚在一起。真正被佛寺囚禁的人,不是文行,而是自己。

  时至今日,妹妹的女儿已经成为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始于十三年的那场噩梦,却依然恍如昨日的记忆一般清晰。

  从海港一隅眺望,能见到存续于崖上的佛寺,不论白天黑夜,红花曾一度盛开下的土地,都只留下皓白如骨的余烬了。

  2

  冬日的太阳把机车坐垫烤得暖烘烘的,沿着山路骑了四十分钟的车,身上沾染着不亚于夏季的暑气,当六瑶抵达公司时,已经中午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如果古籍学者的研究没有出差错,荷马撰写《伊里亚德》的年代文字系统甚至尚未成熟呢。除却文字、没有语言,人要如何正确地传承历史呢?语言的游戏规则很轻易就能流于盲从。只是,一想到早期的文学作品人类就因为信仰而放弃了自我阐明的机会,还是感到不可思议。既然如此,那么在随后两千年,冠以人类意志之名所产生的一切独白会不会也是假的呢?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显然都在说谎。因为自我不存在,所以所有对人性思想的臆测都没有意义。

  重点是如何表现。

  英雄也必然是因为有着英雄般的作为才冠以英雄之名。渣滓也必然是因为有着渣滓般的作为才冠已渣滓之名。那么,即使某人不论如何强调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也都是空谈、都是谎言。重点是所作所为。在仅有文本残余的世界,所有的默想都可能是假的。因为就连没有被「」框起来的字句也都可能是谎言。至于目的……或许根本没有目的吧,讨论说谎的动机本身就是在承认谎言的真实性与价值。

  当然,就连这段话也都是没有意义的谎言。

  这只是杂谈。

  和工作无关。

  一槭说过,这次的工作不是透过青镵介绍,而是广结善缘的老板直接委任。过往没有类似的案例,至少在六瑶的印象中没有。

  她推开礼仪社的门,见到正屈着腿坐在椅子上翻书的一槭,少女低垂眼帘似乎才刚从床上起来。

  一槭抬起头,把手上的书扔到一边,两脚翘在办公桌上说:「今天哥哥不在,他去扫墓了。」

  「是吗。」

  没有意义的回应。

  六瑶不仅不擅长开启话题,连选择适当的回应对她都很困难。幸好一槭不会在意,对那位捡骨师而言,有对象愿意听她说话或许才是最重要的。

  纵使心里明白这点,她还是试着问道:「老师您不跟着去吗?」

  「才不要。」一槭用闹别扭的语调说。「浪费时间。」

  六瑶没有作声。

  「再说,如果我也去的话要谁来接待客人呢?你吗?小六。」

  「请别欺负人了。」

  「嗯,所以我必须留在这里。」一槭拍了拍位子的扶手,仍维持那不优雅的坐相。

  「为什么不和客人约定哥哥也在的时间呢?」

  虽然老师的哥哥效用有限,但在人力严重不足的礼仪社里也是珍贵的廉价劳力资本。

  「因为不想让哥哥知道这件事。」

  六瑶偏着头,做出困惑的样子望着一槭。

  「前几天道姑寄了一封信。」一槭伸手拉开抽屉,摸索了一番,接着才慌张地喊道:「糟糕,我把信扔到垃圾桶里了!」

  「老师还记得信上的内容吗?」

  一槭把青镵写的信转述给六瑶。信件的内容很短,就只是叫一槭过年前都不要接下任何工作而已。

  「道姑寄来跟诅咒信没两样的东西,要是其他人看到早就扔垃圾桶里了。那个女人绝对是故意的。」

  「而您确实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一槭仿佛没听到似地,继续埋怨道:「每次都不把话说清楚,又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真是看了就讨厌。零级分作文。」

  因为这些都只是一槭的情绪话,所以六瑶并没有陪她一起出气。碰上这种状况只要放着不管一阵子,一槭就会因为体力不足而感到疲倦了。

  例如现在,她扬起头望着天花板,已经没有在抱怨了,而是发出无意义的吼叫声。

  「虽然老师常抱怨青镵师父,但每次都还是会遵照师傅的指示行事。」

  「因为那个人之所以能在外招摇撞骗,还是有她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本事在。」

  「不过这次您却违背她的意思,在年前接下工作。」

  「我还没有接下。」一槭正色驳斥道。「只是想先听听看客户怎么说。」

  「是吗?」这次就是真的问句了。

  一槭懊恼地扶着头,长叹一口气。

  「考量到我们的处境,大概没有拒绝的权利,而且只要有工作上门,我都不想拒绝。」

  果然还是现实因素吧。

  「如果老师需要的话———」

  「你的薪水已经够少了。」

  「我不会在意的。」

  「我知道。」一槭的嘴角上扬。「就算让你在我们家待一辈子也无所谓。」

  六瑶眨眨眼睛,沉默地点头。这应该不是玩笑话。

  「反正不管青镵是什么意思,别把哥哥扯进来就好。」

  「老师是在保护哥哥吗?」

  「现在的他表现出来就是那副样子,跟踹下鸟巢就会摔死的小鸡没两样。」

  一槭的话对六瑶而言似懂非懂,比起试图让她理解,一槭更像是在碎碎念。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这就是老师麻烦的性格,但六瑶却对此保持着莫名的好感。某方面而言,她相当羡慕一槭,能够把心里的话毫无保留地全部说出来,也算是种幸福了。

  「不过倒是委屈你了,小六。」

  「我不会在意的。」

  「我知道。就是知道才会说客套话。」同样的对话又重复了一次。

  因为不确定客户来访的时间,所以六瑶决定先去泡茶,口味是依一槭喜好决定的,最近她喜欢红玉,而客人当然只能配合着她喝同一款茶。

  端茶回到客厅时,正好传来阵阵敲门声。

  尚未应门,对方就擅自把门打开,让一槭吓得立刻回复正坐。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体格精壮,没什么特色。

  「找一槭师,是这里没错吧?」那人说,同时往里头望去,似乎没发现刚才捡骨师丢脸的一幕。

  「我就是。」一槭轻咳两声,刻意压低声线道:「小六,让他进来吧。」

  没等六瑶招呼,男人就径自走入室内,一屁股坐在长桌旁的木凳子上,一举一动说好听点是不拘小节,说难听便是粗鲁。

  随后,男人从衬衫胸前的口袋抽出两张名片递给六瑶,六瑶将其中一张拿给一槭。

  李记水产商行。董事李明发。

  很随便的公司行号,比起海产,听起来更像是卖水果的。

  不过下面又记注一行:

  群耀艺品。负责人

  当六瑶送上茶水时,那男人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妹妹你今年几岁了?」

  随便问别人年龄,不论男女都会对此反感,但六瑶还是答道:「二十二。」

  「那边那个更小的妹妹呢?」

  「十六。」六瑶代替老师回答。

  「这么年轻,没问题吧?」

  李明发的话惹得一槭不太开心,她扬起下巴说:「用年龄判断人的器量也太偏狭了,这世上多的是白活了数十年光阴心智却毫无长进的人,和襁褓中的婴儿简直没有两样,可惜婴儿有的优势,在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身上已不复见了。」

  这番话让男人只能干笑着说道:「所以是真的呀?你们老板说得果然没错,任谁到了这,看见两个年轻女孩在替人挖骨头都会大吃一惊。」

  他环顾了一遍客厅,问道:「真的就你们两个人吗?」

  「今天只有我们两个。」六瑶话刚说完,一槭立刻补上一句:「但两个人也足够了。」

  「没关系、没关系,人多手杂嘛,至少师傅在就好。」李明发喝了一口六瑶送上的茶,弹了弹舌根说:「不错,好茶。」

  是吗?六瑶心想,那明明只是网路上买的十元茶包冲泡而成的。

  「可惜呀,这次没打算请师傅捡骨头,而是想拜托你帮忙找东西。」

  「不好意思,我们没有提供寻物的服务。」六瑶回道。偶尔就是会有些奇怪的客人,提出捡骨以外的要求,若是每样工作都无条件接下,那礼仪社早晚会变成帮人找走失小狗的奇怪事务所。

  「怎么会?你们老板可是说这事能放心交给你们来办呢。话说回来,这个年代了还真的做得成捡骨的生意吗?南部我不知道,但台北这边很难吧?」李明发不愠不火地说,看起来像是从阎先生那打听到不少事。

  「那是因为我们只会做能力所及的事。」六瑶回应道,至于第二个问题她想没必要答复。

  「替人捡骨头不是吗?」

  那副轻佻的口气让人很不想回应。

  李明发接着说:「那就没有冲突了,我是想拜托你们找东西,找的就是死人骨头。」<span id="chapter_last"></span>

  赔不是了。我其实不是这样子的人,只是一时之间调整不过来。」

  那或许你该从修正「死人骨头」这个说法开始。六瑶心想。

  「没关系,说吧,是找什么骨头?有坟地的确切位址事情都好办。」一槭很习惯在客户面前摆脸色了,因为年纪的关系,就算看起来一脸不爽,对方反而会认为这是沉稳内敛的表现,所以她从来没掩饰过心中的情绪。

  「那不是坟地,师傅,遗骨是被收在一座佛寺里。」

  「如果是这样,你应该去联络庙方,请他们安排让遗骨迁出来。」

  「我刚才漏提了,其实寺庙十几年就被烧毁了,现在那里只剩下一片废墟。」李明发随后又补充道:「而且说联络庙方更没必要了,因为那片土地连同那座佛寺都是家里的财产,我想做什么,应该不用再问过其他人吧?」

  这副财大气粗的样子更让人讨厌了。

  一槭不甘示弱地反问道:「例如你父亲?」

  「他老人家半年前走了,要问也不是不行,就是麻烦了点。」

  李明发又笑了。他确实很不会看场合说话。

  「所以还是算了吧,再说我父亲直到最后也没把话说白,没告诉我那个到底藏在哪里。」

  「那个?」

  「就是骨头啊。我稍微修正一下说法,那不单单是骨头,是佛舍利。」

  「舍利?」一槭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复杂。

  「对。」李明发睁大眼睛,炫耀般地说:「那间佛寺,过去一直供奉着佛陀的遗骨。」

  「那,你说的佛陀是指哪尊佛?」一槭问道。

  「什么哪尊佛?」

  「贤劫里有一千尊佛会相继出世,你所寻找的舍利,是属于拘留孙佛、拘那含牟尼佛、迦叶佛还是释迦牟尼佛?」

  「释、释迦牟尼?」从李明发的反应,也看得出来他只听过释迦牟尼。

  「继释迦牟尼后还有弥勒,弥勒后还有师子如来、大法光幢如来等九百九十六尊佛,所以说你的舍利,是属于哪位佛陀?」

  「呃……」

  「只是玩笑话而已,以我们的年代,比较有机会的应该是虚云、印光、弘一、太虚几位大师,听过他们的名字吗?」

  「我想师傅误会了。」

  李明发说。

  「我指的舍利,不是说经文里出现的那些佛。」

  「唔。」一槭立刻移开视线,面露尴尬。

  「师傅去过玉市吗?」

  李明发说的应该是指建国玉市。每到假日都聚集上千个摊位,贩售珠宝、玉器,甚至是大型古董或佛像。

  「去过。」

  「知道这个吗?」

  李明发敲了敲自己腕上的手链,成串的黑玉髓与佛珠非常相似。

  「那是天珠?」

  「好眼力。师傅有研究?」

  「不……不算有。」

  「没关系,不要紧。」李明发说:「我要找的东西和这差不多,师傅听过龙宫舍利吗?」

  「那个……和骨头没有关系吧?」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李明发的答案相当耐人寻味。六瑶没有听过龙宫舍利,便向一槭询问:「老师,什么是龙宫舍利?」

  「相传佛陀涅槃后,舍利被分予诸天、龙王、人间八王等三处。《长阿含经》到《佛祖统纪》很多经典都有提到这件事。其中最有名的是在佛陀灭度百年后的阿育王集结了八王所得的舍利,建成八万四千塔的事迹。」

  一槭说的同时也在观察李明发的反应,不过男人的表情并没有明显变化,只是表示赞同般地点了点头。

  「后来随着贸易与运输兴盛,佛教逐渐传入周边各国,千年来佛陀的骨骸被视为宗教圣物的同时也被当作外交筹码利用,有时还会成为国与国之间战争的原因。」

  「那样的东西……」

  「嗯,这种东西是不可能落到小老百姓手中的,如今世界各地都散落着佛陀的遗骨,佛光山也仅分得一颗佛牙而已。」

  「说得不错。」

  李明发轻拍了两个响掌。

  「师傅说的,是真正的佛陀舍利。那是佛祖留给人间的部分,但另外两份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另外两份。

  诸天与龙宫。

  一槭淡然回道:「因为只有人间的佛舍利才是真正的骨骸。」

  「师傅信佛吗?」

  「不虔诚。」

  「那也难怪你会这么说。许多信众相信天珠就是分给天界的佛舍利应化而成,想必龙王的那份也会转变成其他种形式。」

  说完,李明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锦囊,并将里头的东西倒出。

  「师傅,请你鉴定看看。」

  那是一颗弹珠似的球状物,表面呈骨白色。

  六瑶接过珠子,转交给一槭。

  一槭将珠子捻在两指间,在灯光下格外耀眼。

  「是骨头吗?老师。」

  「不,这是矿石。」

  李明发补充道:「对,因为这是在龙宫洞里发现的,跟传统认为的佛骨舍利没有关系,比起骨头,说是宝石还比较贴近。」

  「龙宫洞?」一槭问。

  「三十多年前在泰国某个山洞里发现的,台湾人称那里叫千百峰。现在市面上看到的龙宫舍利,只要是真货,都产自那里。」

  「你要我们找的就是这个?」

  一槭请六瑶把舍利还给李明发,并说道:「这和捡骨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对龙宫舍利了解不深,帮不上忙。」

  「师傅话说得太早了。」

  李明发将舍利放回锦囊收好,他笑了笑道:「当然市面上流通的舍利大多不是遗骸,但龙宫舍利本来就不只一种。」

  「……嗯。」

  一槭眯起了眼睛。

  「刚刚给师傅看的,是最普通的舍利子,我们多半称它跳出舍利。」

  「跳出?」

  「这种舍利卖得时候不会再多加工,通常是整块原矿从龙宫洞里运回台湾卖,为的就是让客人能自己去『感应』。」

  李明发说:「就好像很多人挑水晶洞会把手放到洞里感应磁场一样,舍利也是同个道理,如果能量够强,舍利刚好对上客人的磁场,那舍利会自己从原矿脱落,所以我们都讲,挑舍利挑的其实是缘分,不是你选它,是它来选你。」

  「这样啊……」

  「不过这种舍利近年来假货横行,你在市面上看到的十之八九多半都不是真的,是用石膏灌出来的,真正的舍利不会是几千几万就能弄到手的。」

  毕竟全世界就只有一个产地,偏偏又是天然原石,开采下去只会越来越少,物以稀为贵,在政府与大企业的夹击下,小型经销商几乎没办法从中捞到什么好处。

  李明发感叹地说。

  「所以除了舍利子,山洞里的其他石材经过磨合也被当作舍利兜售。这种我们不能说它是假的,毕竟同样都是在洞里,都是受它整个灵气影响,只是种类不同而已。像这类型的舍利,因为原矿比较大,所以可以再加工,比较漂亮,其实不会比金刚舍利差的。」

  「那你要我们找的到底是……?」一槭略显不耐烦。她对舍利的价值不太感兴趣。

  「是能量最强也最稀有的。」李明发咧嘴一笑。「我要找的,是真正的高僧骨头,那才是价值无法估量的逸品。」

  「不过你刚刚也说龙宫舍利是矿石了。」

  「可是师傅,龙宫对佛门子弟而言可是圣地呀。你想想看自古有多少高僧选择在洞里圆寂,他们的遗骸难道不能称作舍利吗?」

  「算……吧。」

  「目前出土的人类遗骸确定有五尊。数量远比龙宫洞里的天然舍利来得稀少,这些舍利一直以来都是信徒们争相收藏的目标。」

  「所以你要找的舍利,就是当初在龙宫洞里圆寂的五名僧人遗骸?」

  一槭说完,偏着头问道:「但你怎么确定你父亲留下的舍利就是这些僧侣的?」

  「师傅,我父亲从几十年前就开始在泰国做这生意了。」李明发说:「那时龙宫洞才被发现没几年,泰国政府没有禁令,只要疏通当地人,爱采多少都是随你方便的。」

  李明发说,很多人即使不是做这行的,但知道舍利的价值,也会投入这座金矿里。

  ———像是文行。

  事后想想,文行恐怕就是在淘金潮里抢得先机的人吧。

  不论他是透过什么手段弄到舍利的,至少他让父亲白供了好几年的食宿。<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手,你明白吧?等土地易主,就真的什么都别想挖了,无论如何都得赶在那之前……」

  「但你怎么知道舍利还在佛寺里呢?骨头比想象中还脆弱,尤其是那么细小的骨头,很有可能在火灾中就被烧掉了,就算没烧掉,过十几年说不定也风化成灰了。」

  「那是寺里的宝贝,我想师父一定将它妥善保存于某处,而且真正的佛骨舍利据说打不破、烧不坏,坚固得很。」

  「你说的师父,是寺里的住持?」

  「对,那间寺院当时就是交给他管理。」

  李明发说起陈年往事,语气相当沉静。

  连同文行。

  连同舍利。

  一切。

  娓娓道来。

  「文行。」听到僧侣的名字,一槭突然眯起眼睛。

  「怎么了吗?」

  「不……」她低喃道:「只是个跟你一样的菜市场名而已。」

  「真过分啊。」

  李明发苦笑。

  「不过,那和尚的事是真的。我见过师父好几次,师父也给我看过他装在小木箱里的舍利。」

  「确定是舍利吗?像锆石也敲不坏、烧不掉,你刚刚也说有人能用石膏冒充了,能够取代舍利的素材肯定很多。」

  「我不是没有怀疑过,所以早就拿给人鉴定过了。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僧人的骨头,但肯定是人骨没错。」

  因为无法证明来历,李明发没办法请人估价,但既然父亲每次都能找到愿意购入舍利的买主,遗骨的价值已不辩自明。

  在寺院被烧毁的前两年,李明发每次偕同父亲拜访文行,文行都会给他一粒舍利,再由父亲转手出售。

  「火灾发生前的两个礼拜,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文行,他答应会在下次见面时把寺里的最后一颗舍利交给我。」

  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个承诺永远没有兑现的机会了。

  李明发巨细靡遗地把佛寺从兴建之初直到惨遭祝融的过程交代完毕。说完,他发出深沉的叹息。

  「有没有可能是那位僧人把它带走了?」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六瑶主动问道。

  因为李明发说,火场里没有发现文行的尸体。

  这点相当令人在意。

  「以文行当时的状况,别说是带着舍利离开寺院了,根本连下床都办不到。」

  身上的病痛固然可以靠伪装蒙混过去,只是李明发在文行消失前的那两年间的确看到他的身体逐渐迈向衰败,再说,还有父亲的手下怀恩负责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即使应付得了李明发父子,也不太可能瞒过随侍在身旁的怀恩。

  「要是骨头全部烧化也不是不可能,老人家和小孩的遗体在火灾中被烧到只剩下灰烬是常有的事。」一槭说。

  「师傅,文行那时也才五十多岁应该算不上多老吧?就算他真的骨质疏松、骨头一碰就散掉好了,警察在他床上也不至于连丁点痕迹都搜不出来呀。人的骨头即使烧成骨灰了也还是骨头,骗不了人的。」

  警方知道文行的身体状况,鉴识人员也有到文行的厢房里搜证,却连一点骨灰都找不到。

  「如果有人帮他逃出寺院的话就说得通了。」

  「我想也只有这个可能,不过……」

  李明发搔搔头,早在他来到礼仪社前———这十三年间就已经思考过大部分可能性了。

  「从寺院走出来的那条马路上正好有台监视器,原本警察也怀疑是人为纵火所以调了监视器来看,但在火灾前除了怀恩开车出去外,根本没人出入佛寺。」

  「有没有可能那个时候文行就已经被载出去了?例如那个叫怀恩的人。」

  「怀恩是一个人走出来的,有拍到他直接上驾驶座的样子,不可能在那时候带走文行。」

  李明发脸色一沉,接着说:「倒是师父,你考虑的我也想过,我也认为犯人非怀恩莫属。要论谁有办法把文行藏起来,肯定只有他了。」

  「动机是?」

  「他是最清楚舍利价值的人。原本我父亲在泰国的事业就是交给他联络,龙宫舍利的生意他也有插手,而且在寺院烧毁后,他就逃去泰国了。」

  「逃去泰国的原因是?」

  「我想不需要多解释了。」

  相当敏感的时机点。

  几乎等同承认自己就是杀害文行的凶手。

  「或许他就是看上舍利,所以逼迫文行告诉他舍利的下落,等问出来后就把他灭口。」

  只不过这个计划因为某些原因没有成功,否则李明发现在就不会说要找出舍利了。

  除此之外也有诸多无法解释的理由。

  李明发说,火灾发生当天早上,父亲曾去拜访过文行,只待了半小时左右,父亲离开后不久,怀恩就开厢型车买东西去了。这之间不到两个小时,他不太可能在这段时间逼问文行还将他杀害。

  杀人本身并不困难,麻烦的是要如何处理尸体。既然没办法透过车辆运送,时间上也不太可能就地掩埋,最直观的做法便是扔到海里,只是那一带海域有许多渔船经过,如果有尸体浮在水面上不可能没人发现。

  再说怀恩完全没必要烧掉整间佛寺。因为这么一来弃尸就没有意义,直接把文行的尸体留在寺里让火焰帮忙善后就好,不用多此一举。

  文行的消失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而已。

  就算是想嫁祸给文行,以文行的病况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他。

  「反而因为文行的缘故,这十几年来我都认为怀恩就是偷走舍利的人。」

  突然,李明发话锋一转,眼神突然变得锐利。

  「结果半年前,我父亲过世前才告诉我舍利并没有被偷走。」

  「是吗?」一槭问。

  李明发点头。

  「所以我才希望能找到寺里的舍利,不管机会再小我都不想放弃,我这辈子……还有我们家因为那些舍利,算是发达也算是吃尽苦头了,但它终究是属于我的东西,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到别人手上。

  可是要从被烧毁的佛寺里找出一块骨头实在太困难了,所以才想借助师傅的专业,至少在你的眼皮底下,不可能会错过任何一块骨头的。」

  六瑶认为李明发肯定是误会了。舍利的外型和寻常人骨有很大的差异,就算是一槭也不可能轻易从废墟中找出舍利。

  然而一槭却回道———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无所谓……」

  「无所谓?」

  「嗯,」一槭说:「我们会帮你找舍利,至于找不找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李明发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去,立刻拍手道:「好!就是在等师傅这句话,若最后什么收获也没有那当然只能认了。现在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问完———要是师傅方便,不如今天就跟我去寺院一趟,反正离这也挺近的,大概开个半小时的车就到了。」

  「不用问了,直接去吧。路上想到什么我会再提的。」

  李明发笑得更开心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袋放在桌上,指尖点了点道:「这只是一点心意,如果事成的话,会和这分开算。」

  一槭一眼也没多看,但依信封袋的厚度,恐怕不是几张单薄的纸钞那么简单。六瑶在犹豫是否该把信封袋收好,但看一槭的脸色又让她觉得自己不该理会。

  李明发把杯子里的茶水清空后,大摇大摆地走出门。

  六瑶低声说道:「恕我直言,老师,我还是认为这份工作超出我们的服务内容了。」

  「嗯,所以你就当作去远足就好,不用太认真也没关系。」

  「不打算找舍利了吗?」

  六瑶侧过头看向一槭,只见少女面无表情,望着半掩的门扉说道。

  「不用浪费时间去找根本找不到的东西。」

  3

  六瑶不知道一槭心中的盘算,而她认为自己也没必要知道。

  既然一槭都说不用认真看待舍利的事了,那她就什么都不需多想。

  听着海涛声,乘着海风尝试放空脑袋,副驾上的女孩一脸无趣地望着窗外。

  紧跟在前方那台bmw的车尾灯后,虽然走山路时稍嫌自不量力,但沿着滨海公路疾驶而行时,小发财就完全不会输人。

  如李明发所说的,佛寺位处与海岸相当接近的悬崖上,但因为路线的关系而不得不绕进山里,导致原本不长的路程花费了比想象中更久的时间。

  说久,其实也就真的只是半小时罢了。

  感觉得出来平时鲜少人会行经这条山道,说不定它根本没有名字,连路灯都配置得松散,当初通往佛寺的路口会有公设监视器可说是奇迹了。

  两辆车<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停在路畔旁的沙土地,就几乎填满所有空间。

  「来,往这里面走。」

  李明发站在小路前方招呼。

  小路通往树林,完全未经整修,砂石与突起的树根遍布,只能借由夹道两侧的树荫勉强辨识路径的方向。这让六瑶心里产生隐隐的排斥,同时也提高警觉,一槭奇怪的态度仿佛谕示着接下来什么都可能发生。

  道路尽头,可以看到类似庙门的建筑。虽然四处都留下大火焚烧留下的痕迹,只是寺庙整体并未彻底毁坏,除了碳化的木头外,建筑本身的结构依然保存得很好,毕竟砖材和石材并不会因为火事而摧毁,或许经一番整修后又能重新启用也说不定。

  抬起头,横梁上的匾额提着「天王殿」三字。

  因为没有看到山门———大概是碍于空间限制吧,实际上现在脚下所踩的土地已经算在寺庙的领地范围了。

  踏上两阶石阶,来到第一重殿。殿内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的房间。因为碳化的关系,顶头梁柱反而没有虫蛀的痕迹,但烧得一片漆黑仍让人下意识想快速通过。

  「师傅要从这里开始找吗?」

  虽然看也知道殿内什么都没有,但李明发还是问道。

  「这里不可能,没有人会把舍利放在这。」一槭说。「倒是殿内原本的东西呢?」

  「我不知道,原本就是这样了。」

  「寺内的一切你都没动过?」

  「除了找舍利外,所有东西在火灾之后就原封不动地放在那了。」

  「是吗……我就直说吧,原本这里是不是有尊弥勒佛?」

  经一槭提醒,李明发才想起来家里那尊弥勒当初就是被父亲搬来寺内的。

  「我想应该是我爸爸搬走了。」

  「火灾前还是火灾后搬的?」

  李明发耸耸肩,反问道:「这很重要吗?」

  一槭没有追究下去,说了声「只是随口问问」后就继续往佛寺内部走了。

  穿过前殿后是荒芜一片的庭院,花圃早就被杂草填满,正前方摆着一座香炉,而香炉后就是正殿。

  前殿和正殿两座殿堂与左右护龙构成寺内狭长的格局,护龙侧各有一个对外出入口,两边走廊继续往更深处延伸,大概是通往后殿吧。

  六瑶和一槭被带领到左侧厢房,李明发介绍道:「师傅以前就住在这里。」

  六瑶环顾房间四周,内部毁坏得相当彻底,毕竟是僧人生活起居的地方,有许多家具和杂物,这些器具不耐火烧,几乎都在那场火灾中化为灰烬,过了多年也没整理,不锈钢茶壶、碎裂的瓷杯留在茶几上,若不是积了层厚重的灰,火势宛如昨天才被平息。

  每走一步都会扬起灰烬,即使放轻脚步,阳光斜射的室内依然弥漫着许多悬浮微粒。

  「以前我看过师傅从柜子里拿出舍利。」面对半毁的衣柜,李明发拉开其中一格抽屉,里面放着被烧毁的布料,应该是僧人的衣物。「当然房间内我能想得到的地方基本都找遍了,不过都只剩下垃圾。」

  既然都找遍了,再请其他人来找,不论几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六瑶心想。

  虽然李明发说在把土地卖掉前不想放弃寻找舍利,可是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

  他或许是个执念相当深的人。

  如果不找到舍利,他不可能善罢甘休的。说不定早在一槭之前他已经请许多人来过寺院了。

  一槭站在房间中央,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凝视着僧人的床铺,最后缓缓地闭上眼睛。

  一旁的李明发看见一槭的样子,本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好像有所顾忌,最后还是选择闭上嘴巴。

  李明发的视线在一槭和六瑶之间游走,六瑶注意到他,淡淡地说了句:「老师在沉思。」

  「啊?是、是这样啊?原来如此。」

  他走到六瑶身边,压低声线说道:「我们如果待在这边师傅也不好发挥吧?不如先去寺里四处转转,分头行动效率也比较好。」

  李明发的嗓子其实比他想象中更大,尤其在狭小的室内空间声音更是清楚,六瑶瞥见一槭对她点了点头,决定和李明发一同离开文行的寝室。

  「看见师傅那样子就知道这次很有希望。她是不是能感应到什么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

  「看得见的人已经离职了。老师她只是在打嗑睡。」

  李明发听了哈哈大笑几声,完全把六瑶的话当玩笑看待。

  「没关系,只要她能有什么发现都好,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无所谓。因为你们老板对她赞誉有加,连我都很期待她的表现。」

  大致向六瑶介绍一遍寺内的格局后,李明发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往天王殿的方向离开。

  原本以为他会一路随行,没想到这个人还挺随兴的。

  异样感再度浮现。

  只是六瑶也不确定到底是哪里感到奇怪,不仅佛寺,连李明发的态度和言行举止间都散发着不自然的气息。

  霎时间六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照理来说应该待在一槭身边,只是从刚才她的态度来看,似乎又希望不要受打扰。

  先去后殿看看吧。

  与一般佛寺的格局不同,建筑之间排列相当紧密,加上三殿之间两个较为宽广的庭园,整座佛寺的格局宛若一个「日」字。

  继续沿着长廊深入,左侧是念佛堂与藏经阁混合的大房间,一样因为火灾而毁坏得相当严重,偶尔能在地上找到没有被燃烧殆尽的书籍残页,但这些佛经都是市面上流通的印刷品,上面也没有足以让人在意的记号或是讯息。

  六瑶并没有在念佛堂里逗留太久。途经荒芜的园林,绕过锈迹斑斑的金炉,来到后殿。

  听说这里是起火的地方。

  与空荡荡的前殿比,后殿显得杂乱不少,墙上的仙人画已经被烟熏得无法辨识,烛台东倒西歪地被留在大约三个人身长的供桌上,小香炉掉到地上,烟灰洒了出来,与地上的灰烬堆混在一起。

  神龛上的神像已经难以辨识原本的样貌,有些甚至已经完全熔化了,立于两侧的左右护法亦无法幸免,两尊护法分别把手摆在耳朵旁与眉毛上,好像在聆听与眺望。

  似曾相似的动作。

  「那是千里眼与顺风耳。」听见声音,六瑶回头,捡骨师站在她身后说道:「既然后殿是专门用来供奉妈祖的,那正殿肯定就是属于南海大士的了。这是座观音庙。」

  李明发的家族发迹自渔业,所以祭祀妈祖很正常。

  一槭说:「观音在祂的家乡印度也会被作为海神崇拜,妈祖信仰之所以兴盛,一部分也要归功于观世音在南海一带的活跃。由于两位神明都和海洋有关,为了避免性质重复,所以后世的传说都会特别加强妈祖师承自观世音的观点,或干脆说妈祖就是观世音在人间的化身。透过这种让祂们的关系更为紧密的说法,反而能很好地将两位神格区别开来。这算是佛教一贯的战术,所以才会变成现今佛道混溶的局面。」

  「我还没去正殿看过呢。」六瑶说。「老师在厢房里有什么发现吗?」

  「我根本什么也没碰。只是装装样子,想试试看能不能把他支开。」

  一槭手抚上供桌,抹了一层灰在指尖。

  「当初的起火点,是在供桌这边吗?」

  接着她抬起头,观察天花板上的横梁,自问自答道:「从供桌开始,火舌窜升到头上的梁柱,才会一路蔓延开来。看起来像是这样。」

  「李明发说是烛台倒下,烧到桌裙。因为寺里除了那个和尚外没有其他人,老和尚又卧病在床,不可能察觉火势。」

  因为后殿摆放许多杂物,导致整体空间不大,再加上神坛以及神彩都是易燃物,让整间殿堂很轻易就能化为一个巨大的火炉。

  「舍利有可能在这里吗?」虽然一槭说舍利不可能被找到,但毕竟接受了别人的委托,六瑶还是问道。

  「如果真的是作为供养舍利而存在的佛寺,那应该会特别建造舍利殿,再不然就是舍利塔,放在天王殿后、宝殿前。把舍利留在妈祖的地盘一点意义都没有。」

  嘴上这么说,一槭还是绕到神坛后方,大致浏览了每个角落一遍。<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放在千里眼身体里的应该是赤小豆,用来当作入神的媒介。」

  她别过头,说:「小六,可以帮我拿一下妈祖像吗?」

  六瑶想了一下,直接触碰神像金身仍让人感到抗拒,可是既然诸神已经被弃置于这间佛寺长达十三年之久,那或许如一槭所说,已经没有神明寄宿其中了吧。

  那就只是塑像而已。

  六瑶取下神坛上的妈祖,交给一槭。

  黑面的妈祖像,原本身着的神明衣已经被烧毁,身上的金箔也从身上脱落,沦为徒有人形的雕塑品。

  因为入神处同样被以金箔封口,所以无法确定内容物。

  「换成妈祖的话,大概是虎头蜂之类的。如果文行把舍利放在里面,那要想拿出来就只能破坏神像了,虽然也不是不可能,但整间寺里应该没那么多神像能让他毁掉。」

  一槭请六瑶把神像放回神坛上后,说了声「走吧」就离开后殿了。

  六瑶赶紧跟上她的脚步,来到寺院另一侧,从后殿往前殿的方向有四个房间,分别是客堂、斋堂、盥洗室以及净人的寝室,都是以生活机能为目的而设立。

  客堂和念佛堂一样占了较大的空间,里面放着沙发与桌椅,配置和一般民居里的客厅极为相似。在一般佛寺里,这里原是由被称为知客的僧人掌管,负责寺庙对外联络及接待外宾的工作。可能是因为这座寺院没有信众或云水散人参访,来的都是文行熟识的友人———例如李明发和他父亲,才没有特别将客堂设在寺院的门面处。

  隔壁的斋堂则是用餐的地方,与厨房相连,餐桌与椅子都被收到靠墙一侧,依照焚烧的痕迹判断,早在火灾发生前这些桌椅就不再使用。六瑶想起文行待在佛寺的最后那段日子都因为病痛无法下床,那斋堂除了用作调理食材外大概就没有用处了。

  最后是佣人的寝室。搜索完就只剩下正殿了。

  佣人寝室不知何故,散落大量的碎玻璃与几个大型金属桶。

  看起来像是冷凝管与蒸馏器。

  一槭一言不发地检查这些半毁的器材。如李明发所说,火灾过后肯定没有人整理过寺院。

  「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佛寺……」

  一槭念念有词道,但并没有拘泥于此,很快就放下手中的玻璃管。

  除了这些器材以外。

  依然。

  什么都没有。

  「走吧,去正殿。跑完整张地图就能交差回家睡觉了。」一拉着六瑶的手说。

  作为佛寺的核心,大殿最完宽阔,大约五米高的殿堂里供奉着三尊菩萨,由左自右分别是文殊菩萨、观世音菩萨和普贤菩萨。即使大殿也笼罩在一片灰色中,但对比后殿,南海大士的神龛蒙受的损伤相对轻微,至少还能透过头上的匾额确认三位菩萨的身份,观世音的两名侍者———善财、龙女也还留在神坛上守护着祂。

  到目前为止都寻无所获。

  下一步———

  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传进殿内。

  「师傅!你在吗?」

  两人回过头,看见李明发站在门口。

  「怎么了?」六瑶问道。

  「刚刚接到消息,我妹的坟出事了。」

  「……出事?」

  「被人挖了,现在还不知道状况。是管理坟地的人打来,说已经报警了。」李明发的额头上满是汗水,脸色也十分苍白。

  他接着说道:「抱歉,师傅。家里突然发生这种意外我也很无奈,但舍利的事……」

  「不要紧,我已经调查完了。」

  「调查完了……?」李明发的神色更为吃惊了。

  「嗯,舍利大概跟着韦驮菩萨一起走了,不,以佛家的寓言看,应该是韦驮菩萨追着舍利跑才是……我想,如果找到韦驮菩萨的话,就能明白舍利的下落了吧。」

  李明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恐怕他完全不知道一槭在说什么。并不是他的理解能力低,而是一槭显然没打算让人听懂。

  然而眼下有更迫切的事,虽然无奈,他还是得先把舍利的事暂缓一缓了。

  「我知道了。那这部分改天再问你,我得先回去一趟看看到底是怎样。」

  李明发扔下这句话后就朝天王殿的方向奔去了。

  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为止,六瑶才开口问道:「老师,要回去了吗?」

  「嗯,走吧,这件事到此为止,这样也算是给阎老板交差了。如果李明发再问起,就说我们已经尽力了,没办法帮上他的忙。」

  见六瑶沉默不语,一槭侧过头去。「怎么了?」

  「您这次的举动很反常。是因为青镵师傅的那封信吗?」

  六瑶所知的一槭,面对过去每一件案子都会尽可能地替客户圆满,以她的年纪而言,这已经是远超乎她能力所及能负担的工作了,即使如此,她还是不愿辜负自爸爸那继承而来的名号,拼命想了解那些与她的世代所脱节的东西,为的就是不要辜负往生者亲族们的期待。

  至少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只是这次———

  她的态度很敷衍。

  「道姑的信只是其中一个鼻屎大的原因,我才不会因为那种信口胡诌就乱了自己的步调。」

  一槭说:「小六,我其实是不相信舍利的。」

  「老师的意思是?」

  「以前有篇文章叫《西川鹦鹉舍利塔记》。讲说有一只叫声好听的鹦鹉,还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后来有人教它念佛、行斋戒,别人说一句阿弥陀佛,它也会依样回声阿弥陀佛,念到后来人们说它入了三昧,算是得道,果然,这只鸟死后骨头烧化,从中发现好几颗舍利。」

  「鸟也有舍利吗?」

  「不只鸟,历史上多的是小猫小狗烧出舍利的例子。若说只有人类被允许有舍利那才奇怪吧?众生生而平等不是吗?

  有趣的是,在这篇文章中,鹦鹉又被形容为『来自西域的异兽』。」

  恐怕在这之前鲜少人知道鹦鹉擅长模仿人说话吧。

  摆在现代的眼光看,大概就不会有人觉得这件事稀奇了。

  只不过,换成是人就懂佛法了吗?

  「看得见的是肉身舍利,看不见的是法身舍利。僧人入灭荼毘后真正该护持的,我不认为只有那堆骨灰而已。」一槭接着抬起头问道:「小六,你不觉得李明发的故事很奇怪吗?」

  「是指文行消失的事吗?」

  「那个倒是没什么好探究的,反正都已经过去了。」

  六瑶以为僧侣人间蒸发才是案件的核心。

  「我比较想知道,李明发的父亲为什么要特地为了文行建造这所寺庙?」

  「不是为了供奉舍利吗?」

  「佛寺里的舍利是为了供人瞻仰才存在的,在没有信众的寺院里供奉舍利一点意义都没有。他父亲若是相信供养舍利能累积福报,大可学习其他居士的做法在家里摆设佛塔,大举兴建寺庙还请了观世音诸佛,却不立佛塔也不收纳信徒,不仅如此,寺院的住持还不修行,将生活事务交给他人打理,这些行为放在修道者眼里大概都看不惯吧。」

  「可能是因为文行身体欠佳。」

  「李明发说文行的身体是在火灾前的两年间急遽恶化,在这之前他应该有能力照顾自己,不需要依靠怀恩的帮忙。」

  当六瑶还在思考时,一槭继续说道:「而且文行的交换条件也很奇怪。如果把舍利交给李明发的父亲是为了换取担任食客的机会,那为什么当初不把舍利卖掉就好?李明发也说了,文行所持有的舍利,实际价格远超乎建造佛寺以及日常开销所产生的花费了。他大可直接用这笔钱过上比待在佛寺里更好的生活。」

  「可能卖掉舍利让他很纠结。」

  交给李明发的父亲,至少还能守住舍利。

  「那么李明发的父亲又是怎么想的呢?」一槭反问道。

  「如果他们真的一心向佛,大概不愿意这么做吧。」

  「先不谈他爸爸,对李明发而言舍利只是商品。」

  是这样没错。

  不管是舍利的真伪或文行的生死他都不感兴趣。

  而且不管怎么想,文行都不可能还活着。

  只是单纯的执念。<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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