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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八月剩下的几天,我一步也没出过家门。

  演出第二天我大睡了一整天,之后一天全身仍然酸疼得要命,连冲澡都特别吃力。感觉一个夏天的体力全都在那四十分钟里用得干干净净。

  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看演出的录像,想确认自己的演奏有没有出问题。没想到还挺不错,稳稳地支撑着曲子。还有,从观众席来看真的完全看不见我。明明诗月和鼓在灯光聚集下华丽又显眼,紧靠她旁边的位置却像气阱一样暗,再加上监听音箱挡住视线,只有贝斯琴颈时隐时现,要是不提醒可能甚至没人会发现那儿还有个贝斯手,怎么看都是个华丽的三人女子乐队。

  这么一说,到头来返场时我还是违背主办者的意向,站到了前面,没出问题吗?演出结束后柿崎氏只是说辛苦你们了演出棒极了,之后没有任何消息。

  算了,这事用不着我操心。

  乐队的三个人也完全没有联系。演出结束后大家都累坏了于是就地告别,之后又没什么事情,反正到了九月又能在学校碰面。

  为什么返场时她们能一起演奏我唱的那首歌——尽管想知道,但终究没能问出口。总觉得一旦和她们询问,那天的奇迹就会烟消云散。

  *

  就这样,我的暑假彻底燃尽,第二学期到了。

  上学让我特别不安。那场演出在网上直播,我完全露了面,而且SNS上也成了挺热门的话题,到处登上网络新闻。说不定也有学校里的人看到。

  我的担忧成了现实。九月一日早上,见我走进教室,立刻有几个同学围了过来。

  “村濑,演出我看了!”“你小子挺行呀。”“还玩乐队啊!”

  “那个是四班的冴岛同学吧?”“果然在一起搞啊。”“同一天出场的有桑田P还有秀岳P吧,要到签名了吗?好羡慕,我是他们的粉丝呢。”

  被他们问个不停时铃声响了,我们去体育馆参加开学仪式,结束后回教室的路上也被人问个不停。

  不过,喧闹也只持续到第一节课的下课时间为止,平稳的日常痛快地回到身边,真是意外。偶尔有别班的女生过来,在门口探头看到我,然后悄声谈笑着跑开,其他时候都很清静。

  我有点泄气。

  “……怎么了村濑,你是想被叽叽喳喳吵得更欢?”

  “组了个那么让人羡慕的乐队还想更受欢迎?你就知足吧。”

  同班的男生们说道。

  “不不,不是说这个。”我争辩说。“还以为你们会更吃惊呢,比如我把自己写的曲子传到网上之类……之前没说过吧?”

  “最近才知道。”“不过也没什么可惊讶,感觉挺正常。”

  挺正常是什么意思?

  “你看,村濑你什么乐器都能弹又会唱歌而且谱子也说写就能写。”

  “是吧。就算说你是半职业的我都不怎么惊讶。”

  “音乐课也几乎是你一个人教的。”

  这么回事吗?我垂下肩膀叹了口气。

  视频的频道已经被众人所知,女装的事应该也暴露了,但不知为什么完全没人提。不会是女装的事他们也觉得“挺正常”吧?

  我简单想想就有了推论。现在的账号上,无论Musa男这个名字,还是资料上说自己是男的这句话都已经改掉。就是说如果之前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看了女装的视频,肯定以为是凛子、诗月或者朱音!嗯,这个推测应该没错,太好了,我的人生有救了……

  我放心地瘫在桌上时,同学继续问。

  “啊对了村濑,你和华老师联系了吗?”

  “情况怎么样?”“我们想去探望,知道在哪家医院吗?”

  “不,完全不知道……”

  见我摇头,同学们全都一脸失望。

  我心情也一样。演出结束后,还以为老师会用LINE或者邮件或者视频频道的私信再找我。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二学期就到了。说不定病情严重得让她没有余力联系,想到这里心情就一阵暗淡。

  尽管如此,放学后双腿还是下意识中朝音乐室走去。

  在午后执拗的阳光下,我经过被烤热的走廊,走上楼梯来到四楼,正好看到有个人影从音乐准备室出来。

  “……啊,村濑君?是村濑真琴君吧?”

  一名年轻女性小跑过来。是这个学期开始新到任教音乐的小森老师。她好像刚从音乐大学毕业,完全不适合穿西装的模样,要是换一套衣服的话岂止像大学生,说她是高中生恐怕都有人信。刚才开学仪式上被校长介绍给大家,那副未经世故又靠不住的样子很快在班里成了话题。不过,为什么她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是新任的小森,今后请多关照!”

  她说着深深低头。

  “华园前辈经常提起你,说上课的事什么都可以问7班的村濑君,以后要麻烦你了。”

  “诶,啊,好的……”这好吗?你是老师吧。“……咦,前辈?”

  “啊,我在音乐大学是后辈,找不到工作一直在打工,今年春天开始前辈问能不能接任她的工作,和我说了不少。”

  原来如此,华园老师的后辈。

  就是说包括继任她也打点好了,而且为了不让没有做老师经验的人突然被扔到学生面前束手无策,于是先把各种事情教给我和凛子。虽说被托付这种事我们是觉得挺麻烦。

  对了,如果是这个人有可能知道华园老师在哪里住院,或者被老师拜托传话之类的。

  “那个,”

  “什么事!”

  “你知道华园老师现在怎么样吗?我连她在哪家医院都不知道。”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小森老师伏下视线。“她好像不希望有人去探望。”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比如给我带句话之类的……”

  小森老师摇摇头。

  “暑假以后就没有联系。”

  我丧气地垂下肩膀。

  “啊,不过她说让村濑君帮忙准备上课的内容。另外还有什么东西交给你,她告诉我只要这么说你就能懂。”

  小森老师说着,把一枚带塑料牌的钥匙交给我。

  牌子上写着“北教学楼 屋顶”。

  来到屋顶,阳光毫不留情地朝我劈来。四周散发着草和沙土的味道,栏杆对面是刺痛眼睛的蓝色一望无际。地面水泥块的缝隙间顽强生长的不知名的花也在夏天失去生气,变得枯黄。

  风变强了,剥下裹在我皮肤上的热量朝天空飞远。

  上次来到屋顶,还是和凛子比试的时候。那候是华园老师从办公室借来的钥匙来着?

  要给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完全没头绪,之前她也没说过什么。

  我伸手遮住阳光,环视屋顶,除了草和水泥地面以及栏杆外,没有显眼的东西。

  她不会是不惜扯上新来的老师也要捉弄我吧?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想回楼梯去,这时才发现。

  在门上,贴着一块不大的白色正方形物体,刚好是视线的高度。是贴纸,上面印着黑白相间的几何学点迹。

  二维码……?

  我屏住呼吸拿出手机,用摄像头扫描。

  浏览器启动,急不可待等到加载完成,便看到了屏幕上的网站。是我一直用的那家网站,页面上列着相似的视频缩略图。

  我点开最前面的视频。

  熟悉的房间出现在眼前,屏幕里超过一半是三角钢琴的黑色光泽,还有对面写着五线谱的黑板,近处是乳白色的课桌桌面。不会有错,黑板木框上的伤痕,还有地毯上的污渍,都是我每天能看到的,是这所学校的音乐室。

  影子打琴键上。

  坐在钢琴凳上的那个人脸在屏幕外,但只看手就知道这是谁了。就是这双手总是捉弄我,折腾我,偶尔在背后推我前进。

  那双手忽然从膝盖上飞起,落在白键上。

  在毫不间断地奏响的D音上铺开的分解和弦仿佛水花,经过微弱的强调,旋律鲜明地在空气中浮现。我倒吸了口气。这首曲子我知道,比谁都了解,是我创建视频频道后上传的第三首曲子,那时我还没有自称Musa男。后来我觉得这首曲子蹩脚于是羞耻地删掉了。改编成视频中的钢琴独奏后几乎没留下原样,但只要听过我就知道。

  手指在液晶屏幕上滑动,播放其他视频,全都是我过去的曲子。它们曾经一度降生在这个宽广的世界,如今已经被抹杀只剩碎片,借着崭新又令人怀念的透明钢琴声再次开始呼吸。

  对了,那个人曾说过——

  改编好了就弹给你听,我保证。

  直到刚才我都忘记了这个承诺。

  她真的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看着,听着,触碰着我。说不定比我本人更了解我。所以,没错——那天演出返场时,凛子,诗月还有朱音能轻松地支撑我的歌声,也肯定是让她们听过吧。心头浮现的那个景象栩栩如生,真是神奇。我不在的午后,洒满倦怠阳光的音乐室。那个人是这样说的吧:我很了解Musao,比你们谁都了解。她自满地说着面向钢琴,温柔地用琴键让我最初的那些歌重新有了生命,而如今也像这样——

  胸口深处那块发烫的地方孤零零地亮起,浮到喉咙的位置。我用力忍住呼吸,把视频暂停,从口袋里拽出耳机接上,插进耳朵,然后再次开始播放。

  来自大海尽头的候鸟歌声超越了季节、风和云,在耳中响起。这是我的歌,同时又不属于我。

  视频频道的描述是这样写的:剩下的曲子也会依次录下,请点击关注。

  事到如今我才注意到频道的名字,叫“Misa男”,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美沙绪啊。这么说来名字只有一个音不一样。

  [译注:Misa男→Misao,美沙绪→Misao。]

  我走近栏杆,额头压在上面。乳白色的教学楼沐浴着阳光,天井里的银杏树梢燃烧着绿色。汽车沿校门口的马路开过,顶棚反射的光线刺痛眼睛。在热浪中,环绕寺庙的竹林和更远处住宅的屋顶微微摇曳。继续向前看去,街市逐渐溶进夏日的天空,分不清界线。耳中回响的钢琴声简直像是从脚下的音乐室传来。

  我听到了声音。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转过头,便看到从走廊朝这边走来的三名少女,她们一同朝这边招手,我也轻轻招手回应。

  关掉手机屏幕,摘下耳机,钢琴声却仿佛仍在继续——在遥远春日的音乐室,在同样的夏日中不知何处的病房。

  然后,我背靠栏杆,闭上眼感受眼皮上的阳光,侧耳倾听。在她们来到这里之前的短暂时间里,从风、机械和人们的气息中寻找乐园之泉的旋律。那是令人怀念的声音、已经遗忘的歌、没有名字的花的低语,同时,或许也是我自己的心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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