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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乐园杂音(reprise)



  第二天早上,我提前来到学校去了音乐准备室。门没锁。我带着不好的预感开门,结果在盛夏感到一阵寒意。原本摆满漫画的柜子,杂七杂八放着游戏机、电热水壶和马克杯的办公桌,还有随意堆放着乐谱还有文件的电钢琴上,全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一时间,我大脑里也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门口,只有视线朝屋子里飘去,寻找华园老师的痕迹。

  简直就像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啊啊,是村濑君,对吧?”

  背后传来声音,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发现是教导主任。

  “你好像一直被华园老师拜托帮她上课吧。是来拿什么能用的东西吗?昨天很多都收拾走了。”

  教导主任说着,两手抱着全学年份的音乐教材。

  “接任的老师从第二学期开始过来,第一学期剩下的课就只能自习了吧。我倒也会看着,但什么都不懂呀,还要继续麻烦你了。”

  我嘴里干巴巴的,拼命地活动嘴唇和舌头,可还是一时发不出声音。

  “……接任,是说……”

  总算说出这短短几个字。教导主任脸上有点吃惊。

  “咦,我还以为和你说过了呢,没从华园老师那儿听说吗?”

  “……没有。”

  从花园老师的嘴里——什么也没听说。

  “这样啊。花园老师的病有点麻烦呐,她不是经常请假吗,要去医院检查之类的。好像是胰脏吧,我也没听说具体是什么病。尽管她经常去医院还一直坚持上班,估计连这也开始太勉强才辞职。我今天正想告诉学生们呢……这样啊,你也没听说呢,嗯,这就有点见外了。”

  昨天,黑川小姐也了一样的话。

  “美沙绪连你也没告诉?那几个姑娘也是?真过分,要不是病人我都想狠狠揍她一顿了。”

  我甚至提不起生气的心情,只是脑子愣愣的。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的确能想通。再怎么不务正业也不可能为了玩请那么多假。但,就算如此。

  教导主任又说了些什么,但我微微低头致意,朝楼梯走去。

  不知不觉中,双脚没有把我带到教室,而是来到玄关门口。看到我换上室外的鞋,刚到学校的同学们都一脸不解。我避开他们的视线,从停车场那边的后门离开学校。

  没什么地方可去。我避开太阳,穿过商店街的拱廊前往车站,无意识地绕着车站前的公交转盘转了四圈左右,又接连逛过开着空调的书店和便利店。尽管早已过了上课时间,我却没心情回学校。上高中以后这是第一次逃课。

  真没想到自己会受这么大打击。

  平时总是被那个人随便使唤,作弄,折腾,笑话,给我添了不知多少麻烦。现在她不见了,不是清净了吗?

  为什么。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杂居楼的疏散楼梯阴影里蹲下,拿出手机,用LINE给华园老师发去消息。内容只有一句话,请联系我。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写的。回想起来这还是第一次自己主动联系老师。我一动不动地攥住手机等着,消息始终没有变成已读。

  我朝毫无变化的液晶屏幕盯了差不多十五分钟,终于下定决心打电话,却只听到呼叫声徒劳地循环。

  我在路面被炙烤弥漫出柏油气味的街上徘徊,每隔一个小时给老师打一次电话。并不是期待能接通,而是觉得不这么做不行,否则我就要被困在盛夏没有尽头的白天。

  打到第五次时,呼叫声突然戛然而止。

  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周围汽车的声音太吵了,我立刻冲进附近的银行。寂静和被空调冷却的空气刺得耳朵发痛。

  “……我说啊,村濑君。”

  是熟悉的声音。那张恼火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我可是在医院呢,怎么可能随时接电话,理解一下嘛。我倒也知道我不在了让你寂寞。”

  我一言不发,等待她的声音渗进脑中某个重要的地方。意识需要花时间明白这不是幻听。

  “村濑君?怎么了,能听见吗?咦,难道说不是村濑君?比如被猫擅自按了手机?呜哇那我不就是对着猫嘟嘟囔囔吗,这也太羞耻了。”

  “……不是猫,我能听到。”

  电话另一头传来猛地撞上什么东西的声音。不是吓了一跳碰倒东西,就是气得把枕头砸到墙上了吧。

  “听到就快点回话啊Musao!性格真恶劣。”

  “性——”怒火比歉意先涌上心头。“性格恶劣的是老师吧!这么重要的事一直不说。”

  嘶——对面传来吸鼻子的声音。……她在哭?怎么会。

  “……对不起。”

  柔和的声音传来,仿佛用指尖轻轻一碰就要变成沙子散架,让我倒吸了口气。虽然不是哭腔——但沙哑的感觉更让人心痛。

  “……是哪家医院?”我忍着喉咙的疼痛问道。

  “……这也不能说。抱歉……不想让你看到。”

  老师的语气完全听不出来以往的轻快。胸口内侧传来一阵阵焦躁。

  “我也和医生咨询过,能不能想办法让我定期去医院不住院,尽量坚持下去……哎,毕竟是自己的身体,隐隐约约明白太勉强了。和你们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待在那儿真的很开心。”

  午休和放学后的音乐室。起初只有我一个人,后来凛子被叫来,诗月开始常去,朱音也重新上学,把那里当做自己的容身之处。大家聚在一起才有的气氛。

  “该说是开心吧,嗯……很开心。我也一样,结果在那个地方就没法把沉重的话说出口。总是想着一定要说一定要说,不知不觉呢,就,这样,恶化了。现在只能辞掉工作住院。”

  “不能……办理停职之类的吗?情况好转以后再来学校。”

  我的声音仿佛午后阵雨拍打纱窗的前兆,不吉又脆弱。

  “校长和教导主任也这么和我说……可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到外面走,不能给他们添麻烦呀,对接替我的人也不好。”

  有什么味道糟糕的东西从嗓子里滑落。病情有那么严重吗?

  “啊哈哈,也不是要死,不用那么担心啦。不过,本来想努努力干完今年呢。音乐节演康塔塔,那个也是我提出来的……”

  老师的声音简直就像要被拖进黑暗消失,我徒劳地朝空中伸手,手指划过温热的空气。

  “……然后,要是……接任的老师同意,能不能把计划进行下去啊。大家都带着干劲报名参加了,只要你或者小凛子看着他们练习就行。”

  干嘛啊说得这么没底气,我想着咬住嘴唇。和以往一样颐指气使不行吗。

  “……会演的。”我克制住话音中的感情回答。“该演还要演,和接任的老师没关系。都开始商量暑假练习几次了,怎么能中途放弃。练习全由我和凛子监督,不行的话第二学期开始的音乐课也全改成自习好了,然后想怎么干怎么干。话说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把各种事都推到我们头上的吗?”

  “啊哈哈哈。那种目的我一点都——不对占四成左右?嗯再多一点吧,差不多有八成是这个理由。拜此所赐我轻松了不少呢。”

  真想骂她几句,可怎么也组织不好语言。

  “不过啊,村濑君。剩下的理由……最大的理由,是你什么都能做到。就算我觉得有点难的问题,你也能花各种心思解决。那几个女孩也都被你帮到了……特别是小朱音呐,不敢相信她竟然愿意来学校。”

  “……不是我做到的,每次都是靠谁帮忙——”

  “是你做到的喔,我都看在眼里。”

  老师用带着热量的话语直接按在我的心脏上。

  “每次看到你出色的地方,我都好高兴,还有尽管嘴上不停抱怨还是会按我说的做好。啊,对了,新曲子我也听了,谢谢你上传。既然能这么火,其实也用不着我多管闲事吧。”

  多管闲事。她通过黑川小姐介绍给音乐业界的人。为什么?

  “不过呀,那首歌不是这么厉害吗?我好想快点看到你面向更广阔的世界演出,一天也不想多等。你看……我也不知道会不会什么时候就不能随便上网了……”

  我摇了摇头。尽管明白不说出口就什么也无法传达,但话语终究没有成型。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任性了,你就和以往一样心胸宽广地原谅我嘛。那拜拜了,村濑君,我永远支持你。”

  电话沉默了。我靠着墙朝下滑,瘫坐在地上。看到接待处穿制服的年轻女职员担心地靠近,我这才想起自己是在银行。对不起,我低头道歉,快步走了出去,又被阳光迎面痛击,差点倒在柏油路上。

  但,这次我没有停步,因为心里已经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穿过校门时,刚好听到铃声响起。朝教学楼之间的天桥外墙上挂着的大钟看去,已经到午休了。我带着一身汗跑进教学楼草草换上室内鞋,跑上楼梯。

  到四楼时,我差点和走廊对面跑过来的人撞上。

  “啊呀!”

  两个人互相抓住,像华尔兹的舞步一样一起转了一圈才一起停下。

  是朱音。

  “——小真琴!?你这不是来学校了吗!我们正要去找你呢!”

  朱音生气地说道。接着对面又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

  “真琴同学,听说你今早开始就不在,我还在想你去哪儿了呢。”是诗月。

  “电话不接LINE也不看。”凛子也一脸不高兴。

  “……啊,啊啊,……抱歉。”

  刚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没注意到手机提示。

  “然后啊小真琴,美沙绪老师——”

  朱音话还没说出口又咽了下去,大概是看我的表情明白了吧。

  “……难道只告诉你了?”

  听凛子发问,我摇摇头。

  “……昨天听黑川小姐说的。”

  “哦。……我们也是刚听教导主任说。”

  没人继续出声。我们四个人都抱着同样的心情,虽然每个人比例稍有差别,但都是混杂着烦躁,后悔和无能为力的感情。

  走进音乐准备室,感觉比今早看到的时候东西更少了。空荡荡的柜子角落里象征性地沾着灰尘,已经什么也没有的桌面上,留着马克杯杯底形状的咖啡渍。

  凛子打开电钢琴的盖子,手指沿琴键一枚一枚摸过。

  诗月一动不动盯着孤零零地留在橱柜里的刻花玻璃花瓶。

  朱音走到窗边,脸颊靠在窗帘上,心不在焉地俯视操场。

  看似只是不值得一提的小线头纠缠在一起,实际上却是不可缺少的绳结,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四分五裂,无法挽回。就是这种心情。如今在一切活力与声音都被夺走的空洞房间,不知该互相说些什么的人只能聚在一起,体会彼此没什么热量的无力感。

  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虽然她自己说是最后,但以后甚至没法联系吗?

  我拿出手机。未接电话有——刚刚凛子打来的一次和诗月的三次,只有这些。LINE的消息也只有凛子,诗月和朱音发来的。

  对了,视频网站的频道里有没有收到什么?那个人可是Musa男的听众。我心想着打开浏览器。点击量就快超过200万,评论的数量已经膨胀到让人失去翻下去的念头,未读的私信数也是三位数。

  但,其中没有老师发来的。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

  窗外阵雨般的蝉鸣令人空虚,明明出了一身汗,我还是感到一阵寒意。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我心想。真希望下一场暴雨把整个世界染上灰色,打碎所有的声音,让我们什么也别听见,再把窗外的一切都洗刷干净。

  然而心愿空虚无力,只有刺耳的嘈杂笼罩四周。

  但这时,一阵歌声传来。

  四个人的视线聚集在声源上,是桌上的手机。

  估计放下的时候碰到屏幕了吧。是我们的歌。已经听过几万次,无论和弦行进,连复段的模式,加花时的步调还是副歌中互相交织的副旋律,都如同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

  手指开始拨动空想中的琴弦。

  凛子的手指开始踱步,摸索骨头的触感。

  诗月的肘部和膝盖躁动着渴求节拍。

  朱音的口型随歌声变化,吞咽空无一物的虚空。

  其实我明白,现在该说什么。只有那一件事而已。和老师挂断电话的瞬间开始,我就明白了。

  只是一直没能鼓起勇气。

  趁歌声还没有结束,我叠上自己的声音。

  “——去参加演出吧。”

  三名少女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要完全承受一切太过沉重,我伏下视线,看着用轻微的音量继续唱歌的小块机械说下去。

  “老师想听,所以,去参加演出吧。”

  我抬起视线。

  凛子情绪淡然,诗月面色含羞,朱音满脸笑容,三人都点点头。

  *

  和策划公司的柿崎氏第一次见面时,对方吃惊得不行。

  “哎呀,您还真是男性呀,哎,嗯。”

  七月最后一个星期一,我们约在新宿的咖啡店见面,互相自我介绍后他第一句就是这个。

  “您网上的资料我当然看过,不过所有的视频,嗯,怎么看都是女孩子,我还以为您是为了吸引眼球给自己设定成那种角色呢。而且至今都是器乐曲,这还是第一次发有人声的嘛,我就更没怀疑。”

  他这么想也难怪吧,毕竟还没穿女装时候的曲子全都被我删了。不如说有同样想法的观众应该相当多。

  和之前黑川小姐说的一样,柿崎氏相当会说好听话。年龄大概三十四五,皮肤晒得蛮黑,似是运动类型的人,汗腺发达耐不住热,在开着空调的店里还是频频拿手巾擦额头,两眼有神地闪闪发光。

  “哎呀不过高中生这点是真的呢,这可好极了,高中生这个名头价值最高嘛。然后视频里那三个女孩,哦,啊,这样,是一个乐队的?实际就是她们在演啊!诶,愿意出场?太棒了。”

  店里的温度仿佛上升了两度左右。

  “然后日程已经排好了,Musao——叫您Musao先生可以吗?村濑先生?好的,那村濑先生的出场安排在第一天开头的40分钟没问题吧?毕竟是学生不能太晚,就放在前面了。”

  有40分钟?而且是开场?情况比想象中更夸张,我听着就发抖,本以为只是混在其他一大群人里面演一两首歌呢。看我一脸不安,柿崎氏似乎理解反了,急忙补充道:

  “太抱歉了,您可能觉得有点短吧,而且没有安可,毕竟3天请了12组艺人。”

  “不不不是嫌短……就算给我们那么长时间,也没有多少可演的歌——”

  话没说完我又改口。

  “……之后就写新的。”

  “好极了!把主持人的串场算进去差不对是7、8首这感觉!哦哦对了,先把报酬谈好吧!”

  这人的确能说会道的,但同时又是正正经经的社会人士,看来可以信任。商定彩排和器材这些具体事项后,他最后问道:

  “对了,出演艺人的名字怎么办呢?”

  “诶?”

  “如果想用‘Musa男’也可以,但你们是乐队吧?我们老板呀,看过视频就认定是女子乐队了,虽然实际上也差不多没什么可说的,不过还是好好以乐队的名义出场比较好。老实说老板好像不喜欢Musao这个名字,想换个更吸引眼球的,甚至都想冲过来自己给你们起名了,哎呀真不好意思,那个人实在我行我素的,不过姑且和你们说一声老板的意愿。”

  “哦……”

  “啊——没事没事别在意,这么说太失礼了,真对不起。毕竟是以Musa男的名义出的名,村濑先生不想改的吧,刚才当我没说。”

  “不,不是的,抱歉。”

  自己犯蠢的反应被他误解,还让他道歉。

  “可能确实是这样,而且也是她们出场,我之后问问。”

  *

  第二周在录音棚练习后来到家庭餐厅,我提起这件事。

  “……乐队名?唔。”

  凛子的反应似乎不怎么关心。

  “听说乐手这种人给乐队起名的时候一定会吵起来,有时候还闹出流血事件。”

  “你这是哪儿听来的歪门知识……的确很多时候没法顺利定下来就是了。”

  “乐队吵架的事就交给我!”朱音得意洋洋地说道,可这完全不是该自满的事。“还有一次因为乐队起名解散的呢,根据这个经验我建议,猜拳赢了的人来定,其他人不准有意见就行了!”

  “……猜拳之前我想先听听朱音想起什么名。”

  “嗯——我没什么讲究吧。”

  朱音说着皱起眉头考虑了一下。

  “我想想啊,‘death’,‘dark’,‘killer’还有‘blood’和‘madness’里面一定要用上两个,剩下的怎么都好。”

  “一点也不好啊,猜拳还是算了吧……”乐队名会变成那样的概率有四分之一也太可怕了。

  诗月小心翼翼地说:

  “用花来命名么样呢?其实组乐队是我从小开始就有的梦想,很早之前就考虑过。”

  “花的名字,不错啊,毕竟是女子乐队。是什么名字?”

  既然是诗月,能起个清新可人的名字吧,我刚这么想,就看她拿出记事本和笔写个不停。

  “‘曼陀罗华·摩珂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怎么样,很帅吧?这是出自法华经的天界四大名花,也是彼岸花别名的由来,我们正好是四个人,再适合不过了对吧。”

  “驳回。”

  “为、为什么!”

  我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难写又难念,而且太长了。

  这时凛子无语地叹了口气,然后开口。

  “那我也说一下自己的意愿。”

  “呃……那个,希望你能说个正经点的……”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

  “有不少明明是乐队名字里却带‘orchestra(交响乐团)’的例子吧,我挺喜欢那样像模像样的。我们也这么来吧。”

  “哦哦……比如ELO之类的。”还真够正经的,我带着歉意放下心来。

  Electric Light Orchestra,Yellow Magic Orchestra,Brian Setzer Orchestra。嗯,哪个都挺别致的。

  “果然缩写成三个首字母不错呀!”

  朱音说道,完全没在反省。我正想在她说出Dark Madness Orchestra之类的名字之前让她闭嘴,却被诗月打断了。

  “Orchestra,好棒啊。爵士乐队也有不少呢。”

  “嗯……什么名字好呢,我想想,NGO。”“那叫非政府组织。”

  “那PKO。”“那是联合国维和行动。”

  “UNO。”“那是桌游。”

  身旁是朱音和诗月毫无营养的对话,凛子朝我看来。

  “乐队从你开始,剩下你来决定。”

  的确,唯独我什么方案也没说,太丢人了。

  Orchestra。妆点我们乐队的名字。

  至今为止,说到我的交响乐就是合成器还有电脑里安装的音序器了。我曾觉得靠一个人就能做音乐,而且至今确实都是一个人做的。但,独自做只有一个人的份。音乐是种不可思议的东西。牵扯到两个人以上就不再是单纯的加法,而变成复杂的乘法计算。所以既可以因小数或是负数的原因让成果变成废品,也可以与此相反,产生谁也无法想象的能量一直飞到宇宙。

  无论结果如何,如果没有最初人与人的相遇与相互接触,就什么也无法开始。我们也是这样。华园老师为我和凛子搭桥,才终于踏上起点。

  一切的开端——都在那里。

  我忽然朝凛子看去,便明白她也想到了一起。开始的地方。被栏杆围起,青草、苔藓和沥青的国度。那个午后天空始终辽阔,仿佛可以去任何地方,但结果那里也没有去成,我们的钢琴声就被带着阵雨预兆的风吹散。

  “……Paradise Noise。”

  我低声说道。

  这次,我能够承受三个人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Paradise Noise Orchestra。”

  盛着乌龙茶的玻璃杯侧面浮出水珠,被我用手指抹下,在桌上写出三个首字母。PNO。

  “我觉得很好。”凛子说道,另外两人相视一笑。

  *

  演出场地位于惠比寿,是一家气派的livehouse。地上楼层里有咖啡馆,时尚杂货店,百货店等等,主要的地下楼层据说能容纳1000名观众,就算我对livehouse不怎么了解也知道这场地相当高端。容纳人数达到四位数的地方应该不多见。

  当天为了彩排,我们午后在惠比寿站集合了。

  凛子,诗月还有朱音三个人全都穿着白色基调的热裤和与其完美搭配的筒状紧身胸衣,如此尽情享受夏日的穿扮大大方方露出肩膀和腿,让我没法直视。你们是商量好穿什么的吧?我还和以往一样是不起眼的T恤加牛仔裤。

  算了,我弹贝斯也没有solo,又没什么不好。反正观众都是来看她们三个的,说不定根本注意不到我。

  目的地离车站很近,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场地,就被清洁与现代化的内部装修所折服。和“Moon Echo”那个狭小又不怎么干净的livehouse彻底不同。调音(PA)室像宇宙飞船的驾驶舱一样,还有用插花装饰的中央舞台,天花板上吊着三面巨大的屏幕。从舞台两侧到背面之间有足够的空间,可以放置器材。

  我们走下楼梯时场地还在进行布置作业,工作人员正把一块很重的LED告示牌接在屏幕下面。

  “测试一下!随便在上面写点评论!”

  一名工作人员喊道。LED告示牌的右端出现“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是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腿!”滚动到左边消失。

  “啊哈哈,估计工作人员是Musao的粉丝呢。”

  朱音看着牌子笑了。

  “那个是哪里发来的评论啊?”诗月问。

  “听说要在网上直播,估计要在上面实时显示观众在直播网站上的评论。”不知道为什么凛子这么熟悉。

  观众不只是在场的1000人。通过网络,能让几万、几十万人听到。我感觉紧张感不停地聚在屁股后。

  完全走下楼梯,我沉浸在现场带着火花的气氛中。

  就快到正式上台了。回过神时脚步已经停下,膝盖开始发抖。然而除我以外的三个人还毫不在意地谈笑,从工作人员之间穿过要走到舞台那边去了。诗月发现我没动,转过身来。

  “真琴同学?”

  “……啊,抱歉,没什么。”

  我锤了下自己的大腿打气,朝三个人追去。

  “哼,是紧张了吧。”凛子挖苦地说。

  “当然紧张了,不如说你们都好淡定啊,明明接下来就要在这么大的场地演出。”

  “钢琴比赛的场地经常比这个还大。”

  “我也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场地演出,不过可能是场次多了吧,没那么紧张。”

  “在品评会上要和很多客人打招呼,还挺习惯的。”

  这样啊,慌里慌张的只有我自己吗,真丢人。要打起精神才行。

  “但我们三个都比不上村濑君。”

  “……诶?”我疑惑地盯着凛子。

  “因为村濑君面对过上百万人吧?”

  “是啊,完全就不是一个等级。”

  “算是吧……虽然不是实际面对面而是隔着网络……”

  “而且还穿着女装,就更不一样了!”朱音同学你别提这个。

  不过,我感到轻松了不少。如今只能下定决心了,整个暑假几乎全都用在了练习上。

  我一点点回想起这一个半月的经过。

  演出用的歌完全不够,于是我拼命写了新歌。每首都录下来传到了Musa男的频道里。场景都是在录音室排练,每次都没拍到我自己。争论三个人里面哪个是Musa男的评论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因为我把频道名从“Musa男”改成了“Paradise Noise Orchestra”,而且如今开始乐队活动后获得的观众远远超过了过去,其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以前还有个穿着女装小气地发表些器乐曲的家伙。没错,哪有人在意我啊,没事的,所有人迷上的都是朱音,凛子和诗月,我只要和练习时一样把贝斯弹好就行了。

  “啊,你们来了,路上辛苦了!”

  这么说着跑过来的策划公司的柿崎氏。

  “要换服装吗?啊,就这样?也是,哎呀你们都太棒了太可爱了,好,好,很快就要彩排了,先把随身物品放到准备室。”

  他和除我以外的三个人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却一副已经一起工作好几次的态度,这人还是这么能说会道。

  然而就是这个柿崎氏,在我们去准备室放好东西后出来时,迎上来的脸色却一反常态愁容满面。是出了什么事啊?

  “太对不起了!”

  他突然跪拜在走廊正中央。

  “……怎,怎么了?”

  “是我们老板,说什么都要让PNO按女子乐队的形式演出,刚才亲眼看了三位就更劝不住了,就是说,那个,倒不是说村濑先生不能出场,只不过,呃,在舞台上的位置啊,在鼓旁边那个灯光基本打不到的地方——”

  我愣了一会儿。

  说白了,就是让我别抢风头,装得像个外援一样。

  “当天说这种事真的太对不起了,但还是希望你们能考虑一下。”

  柿崎氏始终没有抬头。我看着他,内心莫名冷静。也是,对主办者来说不让人看到台上有多余的男人,按三个女高中生组的乐队来办更舒服吧。吸引粉丝的也是她们而不是我。柿崎氏的说法是老板的要求,他自己虽然过意不去但只好听从,但究竟是怎么样就不好说了。说不定这人也劲头十足地想排除我,只不过为了不起争执才让老板扮黑脸。我已经冷静得能猜到这些。

  “但小真琴也是我们的成员……还是队长呢,没有他就没有我们乐队。”

  朱音在一旁不满地说。

  “是,我也很明白,但是……老板有什么想法一说出口就谁也劝不住,考虑到以后绝对是这么办比较好,也可以说村濑先生是以制作人的身份在背后支持大家……”

  总觉得越来越觉得麻烦。

  我朝舞台看了眼就发现,凛子弹的键盘位置相当靠近中央,负责主唱的朱音用的话筒则朝右边偏了不少。干什么啊,我心里苦笑。这不是已经按三人组乐队来布置了吗,根本没想听我们的意见。于是我的位置就是在鼓的右边,被监听音箱包围的那处黑暗。

  “……行吧,也没什么。反正我是贝斯,又没有solo。”

  “诶——怎么连小真琴都这么说——”

  “村濑君说可以的话不就没问题了?”凛子冷冷地说道。

  “真琴同学说想一直在鼓旁边和我贴在一起所以我也没问题。”

  诗月说着莫名其妙的理由表示同意。要是贴在一起的话贝斯和鼓都没法演奏了吧。

  “太感谢了,帮大忙了!”

  柿崎氏用力行了一礼,感觉走廊地面都要被他砸裂了。

  “啊,好像已经准备好彩排了,那麻烦你们一起确认下站的位置还有灯光之类的吧!”

  柿崎氏带着吵闹的脚步声跑远后,凛子朝我瞪来。

  “……干什么?”我不安地问道。

  “真的可以吗?决定参加这次演出不是为了享受聚光灯吗?”

  “咦?怎么这么说?我不显眼也没事啊,话说贝斯手不能显眼吧。乐队本身引人注目不就行了。”

  “……我不是说这个。到头来你一点也没成长……”

  “等等,怎么到现在了才说这个?我不是拼命把贝斯练好了吗,都花了那么大工夫!而且要是录音的话确实朱音来弹更好,但现场演出只能我来。”

  “就说了问题不是这个啦小真琴。”

  “是的,不是这个问题。”

  干什么啊,怎么连朱音和诗月都这样。

  “但我能独占真琴同学所以完全不在乎。”

  “小诗!你总是这样宠着他!”

  她们争论着快步朝舞台走远了。真搞不懂,就这么想让我显眼?之前不就是你们大发牢骚说我贝斯弹得烂,还一直督促让我多练习的吗?

  “PNO的各位!”工作人员大声喊道。“麻烦你们调试了!”

  我也慌忙朝舞台跑去。

  随着开演时间将近,准备室里开始听到地面震动似的声音。我握紧手机,在SNS上到处看。来这次现场的观众纷纷表示自己到场。

  我再次悄悄环视准备室。包括我们在内,今天有四组人出场,但乐队形式的只有我们,另外还有两个单人和一个二人组,屋子里一共有八个人。其他人都是更年长的男性,刚刚才头一次见面,却已经找朱音,诗月还有凛子毫不生分地搭起话。

  “新歌我全都听了,你就是Musao对吧?果然是女孩嘛,身体那么漂亮怎么可能是男的。”

  “不是我呀,我只是做主唱。虽然我也一直觉得要是自己也能作词作曲就好了!”

  “咦——真的?不对不对肯定是骗人,现在没时间,之后可要让我好好问个清楚,晚上结束以后聚餐都来吧?就在我熟人开的一家不错的酒吧。”

  “不,我们全都是高中生,不能喝酒而且家里还有门限。”

  对那些男人,朱音巧妙地应付,诗月则一副大小姐的模样敬而远之,至于凛子是彻底无视。三人都用自己的方法应对。而我待在准备室的角落,没有任何人过来,搞不好是被当成帮忙搬东西之类的人。哎,实际上也差不多,拜此所赐我也能抑制紧张的心情。没人会看我——我无数次说服自己。

  准备室的门猛地打开,是工作人员。

  “PNO的各位,出场时间到了!”

  朱音和诗月还有凛子一同站起身,我差点从钢管椅子上摔下去。

  “那我们先去把气氛炒热啦!”

  正要离开准备室时,朱音朝其他出演者摆摆手说道。她真是太习惯现场演出了,实在让人放心。我只要悄悄躲在诗月旁边的阴影里,跟上朱音那道光就足够了。

  但,当我真的站在舞台上,这种天真的想法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观众席上欢呼声雷动,天花板和脚下同时照来暴力般的灯光。所有的一切都被鲜明的光影反差染上色彩,灯光豁开黑暗,欢声,鼓掌声和脚下踏响的拍子将空气切得粉碎。和彩排时同样的舞台布置,同样的灯光,却仿佛是完全不同的地方。

  朱音朝观众席挥手,从吉他琴架上拿起自己的PRS Custom24。背上背带时她极其自然地朝我们回头,脸上有力的笑容仿佛说:一开始就给他们来狠点的。诗月朝她微笑着,身体沉入鼓中,凛子只是回了个眼神,在双层键盘架前的高凳上坐下。我彻底吐出盘踞在肺里的滞塞空气,拿起鼓旁的昏暗中立着的Precision Bass。不够风雅的粗壮琴颈,背带深深陷进肩膀带来的沉重,都不可思议地让我感到亲近。

  四声倒计时响起。

  音色闪耀到极限的钢琴连复段开始奔跑。凛子手指上编织的技巧无人可比,内声部蕴藏起两层复杂的切分音,充满炫技意味的和弦步调甚至令人陶醉。踩镲的节拍在随着钢琴声激起毛刺。弹过一巡后,吉他琶音盘旋而上,9音和11音像指缝插刀游戏一样挤进和声的间隙。欢呼声只退却了一瞬间,又像海啸般涌起拍回舞台。我后背上打了个哆嗦。在音乐的力学里,不安,期待和昂扬带来的能量性质相同,无法区分。这股能量将我牵动,同时将到场的上千观众,还有网络线路另一侧的上百万听众拖入其中。

  歌声从朱音唇中流淌而出。

  正式上台前最后一次在录音室练习时,她说的话历历在目——舞台是有生命的。如果不开演,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因为它是活物,现场演出也因此叫做live。这是真的。在我们的掌中,脚下,包裹我们的炽烈光线深处,有声音在呼吸,带着心跳向四周扩散。传来的的根本不是奏响乐器之类轻拂而过的触感,而是浓厚甘甜的风暴,将我们自身切削得四分五裂后溶解到大气之中。

  这心情棒极了。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变成香槟。我把唯一还留在身边的现实感——左手中盘曲的金属弦死死握紧,免得被带走吞没。随着声音的奔流,我分辨出诗月刻下的节拍跟紧,继续如走钢丝般迈开步伐。逆光中朱音的剪影高高跳起,吉他solo化成电光的长蛇,撕裂舞台上的一切后跳进观众席,从人群之间撕咬奔行,在天花板上纵横留下杂乱的伤痕后跳跃消失。

  彻底降下的光点中,朱音两手扶住话筒再次唱了起来。

  第二遍副歌短短的8小节之间,支撑歌声的只剩下贝斯和鼓。没事的,我无数次鼓励自己,在声音的间隙填补助奏。没事的,诗月会在身边保护我。朱音的歌声清晰地传来,我不由得动起嘴,配上和声。但我面前没有摆话筒,那阵声音也就没有任何人听到,只是被乐队的演奏掩盖,连我自己也听不见。无处可去的歌声在喉咙深处痛苦挣扎。

  朱音娇小的身体旋转着跳起,高举的手连同拨片一起朝吉他腹部扣下。整首歌在身体落地的同时结束,欢呼声也随之高涨到四倍。汗珠在视野中飞散发光,身体喘不过气,喑哑的喉咙火辣辣地发痛。但诗月不给乐队成员和观众一点喘息的余地,立刻敲响四下军鼓,用昂扬的鼓点撼动整个现场。

  我也不能被甩掉,用力咽下唾沫,意识挤进节奏,准确地将下行音型刻在底鼓的切分音上。凛子的钢琴滑音牵动观众们旋风般的欢声,毫不留情地袭来。在让人睁不开眼的光与声的雨中,我几乎沉溺其中。

  继续下吧,下得更猛烈些,把如今心里的疙瘩连同焦躁和懊悔一同冲刷得干干净净吧。我在心底如此许愿。

  但雨终究停了。

  “——ise Noise Ochestra,谢谢大家——!”

  听到朱音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抬头看去,天棚灯的光线在水膜另一边软绵绵地溶化扭曲。我用手背抹掉紧紧粘在额头和眼皮上的汗。

  从刚才就没停下的这阵喷气式飞机似的轰响是什么?我晃动迷迷糊糊的脑袋四下看去。对了,这是台上,我靠着的粗糙的大黑箱子是贝斯音箱吧,那粗暴地打下的光线另一头涌来的这声音是——

  观众的鼓掌,口哨,还有不成语言的叫喊。

  啊,彻底结束了。

  7首歌全部演完。几乎没用主持人串场,一路跑到了最后。指尖和脚尖带着惬意的麻痹感,总觉得自己会就这么全身溶化在舞台的地面上。现在走得动吗?能用自己的腿回到后台吗?我从肩上摘下贝斯,放在琴架上,背靠器材蹭过去一样从一片阴影移到另一片阴影,拖着身体来到还带着热量的音箱背面,才总算喘了口气。总觉得身体中重要的液体还在不住地从耳洞里流走。

  笼罩全身的黑暗中刺人的感觉渐渐淡去,我才总算能回到后台。

  “辛苦了!”“太棒了!”

  “真不得了!”“我要听哭了!”

  “谢谢你们!”“在台上很开心!”

  工作人员和乐队成员们快活的声音在头上飞来飞去,我在地上拖着脚步,差点滑倒。

  从器材的夹缝里朝舞台看去,照明已经关上,微微的光亮回到观众席上,工作人员正跑来跑去,为下一组出演者布置舞台。

  这样——就结束了吗。我弹得还好吗?应该没问题吧。完成了和练习时一样的演奏,也没显得刺眼。这一夏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但,我想到。

  就这样结束,真的好吗?总觉得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说到底我为什么能下决心站到这个舞台上?

  对了,是想让那个人听到我写的歌,想让她知道我的心情。有没有成功传达呢?

  嘈杂的内心被什么人踢了一脚。一脚不够,还在执拗地不断踢着。干什么啊,好疼,谁啊?

  抬起头,我才发现。

  是从观众席传来的。一千人跺脚拍手的声音完美同步,掀起了原始的节奏。

  “……好像在喊安可。”

  一名工作人员低声说。

  另外三个在舞台上进行布置的工作人员停下手,把正打算撤下来的吉他和贝斯放回原位,从舞台两边跑了过来。

  “他们喊安可怎么办?气氛热烈得不行。”

  如今回响的节奏形成了连续的冲击,比修建地基时打桩机发出的声音更加强烈而坚实。我开始怀疑,只靠人类的手脚真的能发出这种声音吗?

  “不是说没有返场吗。”不知是谁说道。

  “时间倒还有点剩余。”这次是柿崎氏的声音吧。

  “分给我的时间占用一点也没事,这么热情的话就给你们好啦。”这个声音好像是下一个出场的人。

  “……怎么办,小真琴?”朱音朝我看来。

  “演什么?”凛子问得很爽快。

  “可是,能演的曲子都演完了啊。”诗月说。

  没错,已经没有备用的歌,原创曲全都用完了。该做的不是已经都做了吗?已经够了吧?我朝自己躁动不安的内心说道,用指尖拂落站在睫毛上的汗珠,大喘一口气。

  这时,舞台背面高高挂起的LED告示牌映入视线。

  上面一直滚动显示着观众写在直播网站上的评论,如今大量文字在上面像洪水般飘过。

  但我在那道浊流中发现了一条消息。

  “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啊Musao。”

  我还以为是幻觉。因为不可能这么凑巧。通过网络汇集的成千上万条评论中,我偶然头朝告示牌看去的瞬间,飞进眼里的——竟是那个人发来的。

  怎么可能有这种奇迹。

  但。

  有一阵声音在我内侧敲打,和呼喊返场的大地轰鸣完美合拍。

  是心跳。心脏敲打得肋骨发痛。

  如果说奇迹,我和凛子相遇,帮助诗月,再把朱音拉回学校,如今来到同一个舞台上已经是一连串的奇迹,在这些奇迹的起点,就是那个人。

  所以,我才能相信。

  就连情景都浮现在眼前。她懒洋洋地盘腿坐在病床上,耳朵里的耳机连着膝盖上的平板电脑,低头看着我们微笑。

  最后一次通电话时,那个人说过。

  ——好想快点看到——

  说这话的时候,细弱的声音完全不像那个人的性格。之前明明蛮横地要我做这做那,唯独那时的话语犹豫不决,脆弱得仿佛是祈祷。

  ——你面向更广阔的世界演出。

  我还没有兑现那个承诺。

  ……Musao。Musao!

  听到声音,我回过神来。

  LED告示牌上的那条消息已经被其他数千条文字挤到屏幕外,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呼喊同一个词的声音传了过来。Musao呢?对啊,Musao在哪儿?出来啊,Musao!

  我的确听到了,是现实中的声音,年轻男人们的声音从我面朝的观众席前面传来。

  “Musao快出来!没来吗?”

  手打拍子要求返场的声音带上了迟疑,气势微微减弱。

  “Musao?”“不是乐队里的人吗?”“没在刚才那几个女孩里面?”

  观众席里七嘴八舌地冒出声音。

  “不是啊。”“再说Musao是男的。”“我就是想终于能看到他才来的呢。”

  我打了个哆嗦,还以为是身上的汗结冰了。

  Musao。Musao。Musao!

  不知不觉中,呼喊声变了。配着手脚打出的拍子,一千人一起喊着我的假名。喂,住嘴啊,你们基本都是最近才来听的观众吧,知道我以前的事情的不就刚才出声的两三个人吗?干嘛啊,不明白怎么回事还跟着喊。这就是演出现场的魔力吗,因为是活物,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就算这样——

  映在视野一角的LED告示牌上,也无数次飞过如今还在回响的那个名字。热风在背后膨胀的错觉袭来,仿佛要把我吹飞,掀起,抛向陌生的天空。

  有人粗暴地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了起来。

  转头看去,是凛子。她静静地朝我的脸注视,然后视线改变目标。

  是舞台的方向。

  诗月噗嗤一声笑了,重新拔出插进屁股口袋里的鼓棒。

  朱音拍了拍我的后背。

  三个人都没有主动行动,而是等我的反应。

  大家——都在等我,那个人也是。

  我生硬地点头,掉转脚跟,朝大量器材打下的参差不齐的影子对面、射下强烈光线的方向走去。越过地上盘曲的线材,走过逐渐升温直至过热的黑暗,钻过叮叮镲的架子——

  来到光下。

  灼烧皮肤般的欢声将我笼罩。呼喊名字的声音仿佛一同碎裂,化为热情的飞沫四散。不可思议的是,注视着我的两千只眼睛里完全看不到困惑。让我来可以吗?你们那么热情地喊着安可,想叫来的不是朱音,凛子或是诗月吗?看到我这个不认识的男高中生,抛来的眼神和喊声为什么还是这么兴奋?难道是被现场的气氛热昏了头,只要能起哄就行了?

  还是说——

  你们真的在期待我?

  我走近话筒架,想发出声音,嗓子却像要揭开结痂的伤口一样刺痛。我咽了口唾沫缓解疼痛,挤出话来。

  “……不好意思。……我是Musa男。”

  说出的话实在无趣,连自己都受不了。但回应我的却是差不多有刚才四倍的欢呼。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朱音就是一直站在这样令人目眩的孤独中吗。

  “……啊——那个,”我反复用舌头润湿嘴唇。“不好意思,我真的是男的。”

  连爆笑声都让我心生怯意。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呃……谢谢大家喊安可,不过已经没有歌可演……”

  什么都行啊,随便演点什么。不知是谁的声音传来。

  没错,他们可不是叫我回来闲聊的。

  已经站在灯光下,就只能唱了。

  我拿起身旁琴架上朱音的吉他。背带挂在肩上时,我感到身体被绷紧,还有硬质尖锐的PRS Custom24带来的沉重与冰凉。

  “……那……就唱我在频道里发布的第一首曲子。只用一把吉他真是对不起,那个,虽然当时传的是器乐曲但其实是有歌词的……啊不是,总之——”

  我混乱的话被钢琴声打断。

  模糊扭曲到极限的罗兹钢琴(Rhodes Piano)。真是危险的音色,仿佛身陷梦中之梦,又再次沉入梦境般滞塞而困倦。

  我屏住呼吸,朝舞台后方看去。不知是什么时候,凛子已经坐在乐器前,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沉入键盘,虚幻的和弦带来波浪残响般的节奏。是我的曲子。那是甚至还没有用Musa男这个名字的时候,在刚刚创建的视频频道里,带着令人心焦的不安上传的第一首曲子。

  下个循环,鼓点蹑手蹑脚地加入。在我背后传来底鼓和踩镲构成的硬质节拍。这也是现实中的声音。我朝后看了一眼,诗月在反射着光芒的叮叮镲与嗵鼓之间朝我微笑。

  第三个循环,贝斯的脚步轻轻倚上鼓点,我很快在背后感受到体温和呼吸。就算不回头看,也知道是朱音从背后靠了上来,指尖温柔地拨响我的Precision Bass。

  简直就像直接把我脑中描绘的音乐投影到台上一般。如果这不是乐园还能是什么?明明是从来没有合奏过的曲子,明明是我已经删掉的曲子,为什么她们三个都——

  算了,现在这些疑问根本无所谓。音乐还在继。不知不觉中,观众们拍手打出的拍子也和诗月的鼓点重叠,变成了收敛的反拍。从最开始,我的歌就无处不在,等待发芽,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我重新捏好拨片,朝话筒靠近一步。

  本该是在遥远的过去就已抛弃的歌词,却自然地从嘴里流淌而出。眼泪也快要流出来了。之前明明那么讨厌自己的声音,被凛子,诗月和朱音的演奏染上色彩后,如今已经变得惹人喜爱,久久刻在心里。用手掌制音的琴弦每次被拨动都会像心跳般搏动。

  而我自身也不断被诗句温柔地削磨,撕扯,四散成无数碎片,化为数以万计、亿计的鸟群飞向世界的任何地方。每一枚碎片的翅膀很小,拍打起来弱不禁风,只能承载细微的心念。尽管如此,还是能穿云过海,冲破夜色,化为火种燃起各色灯火。一定能传达到世界的任何角落,包括那个人身边。

  阳光从云缝射向海面般的弦乐声叠在我的歌声上,通过凛子涂抹延展的管弦乐声,无限持续的固定音型发展成万华镜般五彩斑斓。在副歌的高潮,朱音朝我转身,接吻似地把脸靠近话筒,将和声交织进我的声音之中。

  歌声快被眼泪淹没了。不要停下,飞得更高更远吧。

  在朱音的声音支撑下,我被牵着手,在没有遮拦的昏暗天空中自由前进,已经不知道到底是在上升还是下坠,也不知道填满视野的汪洋光点是星星还是街灯。

  歌声在地平线处结束。

  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我们的管弦乐(orchestra)仅靠风的余韵缓缓前行。军鼓从诗月编织的鼓点中消失,底鼓也反复减半,最后同样消失,只剩下踩镲无限澄净的余晖。

  我静静拨响最后的开放和弦,在余音缭绕中回头,右手高高举起,依次朝凛子,诗月,然后是朱音看去,最后放下手来。

  呼啸的掌声吹向汗涔涔的脖子。朱音放下贝斯朝我竖起大拇指,朱音投来感激至深的眼神,感觉就快淌眼泪了。凛子拍了拍我的胳膊,最先从舞台侧面下去了。

  我也从器材的缝隙间走下舞台,期间好几次回头朝观众席看。不知是汗还是眼泪的水珠沾在睫毛上,模糊了浮在黑暗海面的无数光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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