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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磁性嗓音的座敷童子



  最近我发现,自己特别喜欢的歌手的音质有一定倾向。

  首先有个大前提,声音必须有力量。估计是因为我听硬摇滚长大的吧,线条纤细的声音很难打动我。

  其次,声音中必须留有年少的稚气。我从单纯粗壮的声音中感受不到魅力,更希望能感到对远方某物的憧憬。

  还有,声音中必须不时透出忧郁。从始至终澄澈明朗地延伸的声音无法传到我内心最深的地方。

  最后,声音要带有女性的色彩。混合着甜美与苦楚、尖锐与温柔的回响能够产生魔力。

  具备上面所有条件的歌声的主人应该没那么容易找到。

  所以,在弗雷迪·默丘里死去、迈克尔·杰克逊死去、查斯特·班宁顿也死去的如今,我会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机会找到自己理想中的歌手,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然而,我轻松地遇到了。

  尽管无法置信,地点就在非常日常的地方——录音棚“Moon Echo”。

  *

  诗月那件事以后,我开始时常去“Moon Echo”。

  之前演奏《Creep》的时候我痛切地体会到自己弹的吉他有多烂,于是下决心认真练习一下。电吉他这种乐器如果不接音箱弹,就没法注意到弹错或者拨弦不稳,练习效果不好。虽然戴上耳机就能在家里练,但有时也想感受着音箱轰鸣尽情弹奏。

  随着常去“Moon Echo”,我和黑川小姐混得很熟。

  “虽然美沙绪也说过,不过还真是基本上拜托你什么事都能接受啊。”

  她嘴上这么说着,把整理录音棚仓库或者撕下过期海报还有修理器材这些事情塞给我。……等等,这不是什么混熟了单纯是用起来方便吧?

  “那今天A2录音室晚上6点前都空着,你去用吧。”

  ——不过嘛,我也拿得到回报,没什么可抱怨的。

  要说为什么她能擅自做主把空着的房间免费借我,那是因为黑川小姐年纪轻轻竟然是“Moon Echo”的老板。据说她爸爸是有好几栋大楼的大富豪,至于坐柜台接待顾客单纯是她的兴趣。把手里整栋楼装修成录音棚加livehouse亲自经营,真让人羡慕得要死。

  “有这么羡慕?意思是你也想当这儿的老板?”黑川小姐问道。

  “诶?啊,算是吧,能靠这个吃饭挺理想的。”

  “这实质上是对我求婚吧?”

  “啥?怎、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那个,其他员工都在听着呢别开这种吓人的玩笑,”

  “听起来像开玩笑?你打算怎么当上这家店的老板?攒钱从我老爹手里买下来?还是说先在这儿打工然后接连晋升最后合作经营?哪个都没戏吧。和我结婚不是最现实的吗。”

  “这确实是正论可说到底,”

  “我开玩笑的。”“到头来还是玩笑啊!这种事麻烦你一开始就承认行吗!”

  她天天都这么作弄我,感觉好像又多了个华园老师一样,累死了。

  “说起来百合坂大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黑川小姐毫不在意地转移话题。毕竟亲眼看到诗月的母亲闯进录音棚,会在意事情始末也是自然。不过。

  “我也很想知道。”

  “这算什么意思嘛。”

  “诗月没和我说具体情况,我也不好刨根问底地询问她家里的事情。”

  “你明明就是个喜欢穿女装的变态,原来还能在这种事上为别人考虑啊?”

  “和女装没关系吧!”还有你知道多少?我是Musao这件事是从华园老师那儿听说的吧?不过我没有追问,免得自找麻烦。

  “算了,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结论,总之就是大小姐还能继续敲鼓对吧?”

  听黑川小姐追问,我正想回答时,发现一个人影跑进了录音棚的大厅。

  “我来晚了!”

  是诗月。她还穿着校服,所以是从学校直接过来的吧,看到我便喘着气跑过来。没错,难得能免费借到录音室,我想配上鼓一起尽情弹,于是把她也叫来了。

  “真琴同学,抱歉让你久等了!花道社的讲习一直没结束。啊,黑川小姐,之前给你添麻烦了!”

  见诗月深深冲自己低头,黑川小姐眨了眨眼睛,然后一脸理解的样子微微翘起嘴角,点头指向A2录音室的门。

  *

  开始常去“Moon Echo”以后,我注意到一件事。

  在大厅总是能看到同一名顾客。不,是不是顾客我也不太清楚。那人经常蹲在角落的观赏植物的花盆旁边,戴着耳机听什么东西,不然就是死死盯着手里捏紧的乐队总谱在读。年龄大概和我一样吧,身穿宽松的T恤还有超短裤,整天露出一副红通通的膝盖。起初我不知道这人是男是女,要是男的那嘴唇的色泽和睫毛的翘曲太过柔美,要是女的那眼角和下巴的线条又太具攻击性。如果听到声音就能知道吧,尽管这么想,可那人总是孤零零的,没见过和谁说话的样子。

  我会这么观察,恐怕是第一眼见到就被她吸引了吧。没错,是“她”,正确答案是女孩子,但我是又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这件事。

  “那个孩子是谁啊,好像总待在那儿。”

  我还偷偷和黑川小姐打听过。她隔着柜台朝大厅的少女看了一眼。

  “哦哦,是我们这儿的座敷童子[注]。”

  [译注:座敷童子是日本传说中的一种精灵,是住在家宅和仓库里的神。按照传说,座敷童子常常戏弄家里的人,会为见到它的人带来幸运,有座敷童子在的家庭会很富足。]

  “诶?”

  我禁不住在黑川小姐和大厅角落的女孩之间来回看了三次。

  “光是待在这儿我们家的生意就特别好,就让她待着了。你也能看到啊,灵力挺强的嘛。”

  “等下,我说?”

  “有一半是开玩笑的。”

  玩笑指哪一半?是说灵力如何如何那句吧?

  “她哪个乐队也没加,到处当外援演出。什么乐器都能玩,水平没没得说。好像还能拿到点演出费。”

  “嗬……”还有靠这个赚钱的啊。明明和我差不多岁数,真厉害。既然什么乐器都能演,需求应该相当高。

  话虽如此,我又不玩乐队,只要用电脑姑且自己也能玩各种乐器,应该没事可找那个座敷童子。

  但,我怎么也离不开视线。从第二天开始,每次到“Moon Echo”来都会寻找那人的身影。

  *

  在录音棚的练习几乎都是和诗月一起。原本她就常来“Moon Echo”,变成这样也算顺其自然吧。

  “论乐器的质量绝对是那套Gretsch更好,但在学校怎么都会顾虑周围。那个仓库隔音不是很妥善。”

  诗月难为情地说道。原来那样还算在顾虑啊?我想起她在仓库敲鼓时的样子。实际上,在狭小的录音室里合奏时诗月会全力敲鼓,我都快被声压挤扁印在墙上了。

  那是六月的第一次放学。我和诗月一同来到“Moon Echo”,下午五点零五分前在柜台办完手续,接过从黑川小姐那儿借来的器材,一边走向楼梯一边和以往一样环视大厅。

  那个座敷童子就在沙发后的角落,双手抱膝,戴着耳机愣愣地抬头望向天花板。

  哦?

  今天她膝盖上放着个奇妙的东西。

  “FOR SALE 什么都做 价格可谈·便宜到爆”

  ……是块写了字的写生板。

  “真琴同学?怎么了?”

  “你认识那个人吗?”

  诗月随着我的视线看去。

  “……嗯,在这儿见到过几次。可能是常客吧。”

  我差不多是无意识地朝那边走去。座敷童子的视线从天花板缓缓向下移动后焦点对准了我的脸。

  “啊啊!那个。”座敷童子站起身来。“是顾客呀,欢迎光临!”

  传入耳中的第一声像粗砂糖一样涩辣又甘甜,果然还是听不出男女。T恤尺码也很大,难以分辨体格。

  “我什么都做,保证服务周到!价钱也可以打折!”

  座敷童子说着不住地朝我这边凑,于是T恤松垮张开的领口中不只露出锁骨的线条,还有更里面的位置。等等这可不是我主动的,但就结果而言的确看到了两处隆起的小丘,这才知道眼前的座敷童子是女孩子。我慌忙抬起视线,恰好和她四目相对,又慌忙扭过头蒙混过关。

  “不是,那个,我没说——”

  “真琴同学!?”

  背后传来声音,校服夹克的袖子被人拽住。

  “不、不行,这是性犯罪!”是诗月。

  “哪里犯罪了!?”

  “竟然付钱让女性给自己服务。”

  你快给所有服务业的女性道歉吧。

  “无论哪种演奏(play)我都没问题喔?”座敷童子笑眯眯地说着,左手做出握住棒状物体上下移动的手势。“对技术也有自信。”

  “看、看吧!”诗月说话声变了调。“又是play又是技术的!太下流了!”

  “我倒觉得只是在说音乐……”那个手势估计是握吉他琴颈吧。

  “凛子同学和我说过,真琴同学动不动就跑去性犯罪,要我盯紧点。还说你手巧嘴巧的估计总找各种理由争辩……”

  “我哪是争辩根本就是被人找茬吧?还有‘手巧’是从哪儿来的?”

  “我觉得比只有嘴巧的男人强!”

  话越说越乱你这个座敷童子能不能别插嘴?

  “我无论手上还是嘴上都擅长!能当主唱也能玩大部分乐器。啊,主唱是这位嘴巧小哥来吗?”你少给第一次见的人起外号了。“今天是两个人练习?缺不缺什么配器?比如贝斯之类的。”

  “呃……不缺……嗯,没问题。”

  听我回答,座敷童子露出非常难过的表情。尽管因过意不去而心痛,我还是朝诗月转头。

  “看吧,是说乐队的事。”

  “这、这样啊。我朝别的方向误解了……”

  “如果非要不可的话那方面的服务倒也可以考虑。”喂你这个座敷童子别故意煽动误会了!你看诗月都满脸通红了不是!

  继续说下去真不知道要掉进多大的坑,我抓住诗月的手腕朝B3录音室的门口拖去。背后传来座敷童子心切的声音。

  “人手不够就叫我啊,随时都行!”

  一个小时后,我和诗月结束了练习来到大厅,又看到那个座敷童子正朝其他乐手搭话。

  “演出缺人手我可以帮忙,很便宜的!”

  我和诗月互相看了看,估计两人脸上都是同样困惑的表情。世上还真有这种怪人呐。

  *

  “啊——碰见小朱音了?让她给你服务了?”

  第二天,和华园老师说起录音棚那个座敷童子,就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老师认识吗?黑川小姐是说老师介绍过去的。”

  “嗯,是我做家教时教过的学生。不去上学,但是脑子很聪明,再加上我很会教人,结果她考进了私立初中。哎,到头来在那边还是不上学一直玩音乐。”

  既然说家教还有私立初中,那家里还挺有钱的吧。看她在做那种买卖(?)还以为肯定是缺钱呢。

  “后来过了挺久在去年又遇到,她都初三了还没决定出路,我就随便问她‘要不到我们高中来?’结果还真考过了。好像是4班来着。”

  原来是我们学校的啊?话说4班?我朝旁边的凛子看去。那时我们三个正在音乐准备室商量下周上课的内容,而凛子对我的话丝毫不感兴趣,只是翻看着乐谱。注意到我的视线后抬起眼神。

  “朱音?我们班没这个人。”

  她好像在听。

  “就是说高中也一样不上学吧。”

  华园老师举着盛红茶的杯子,悠闲地说。

  “我听黑川说她整天泡在录音棚,那孩子真的什么都能弹呢。啊——要是来上学的话我讲课就更轻松了。”

  “你还想更轻松吗?现在手上的内容是盘算着偷懒两周都交给我们吧?”

  “你很懂嘛Musao,毕竟认识了这么久。”

  不是才刚两个月。

  “但没办法啊,下周游戏大作的续作一波接一波发售,这哪还顾得上工作。”

  “你要为了玩游戏请假啊?”

  “不只是游戏!有时候还整天睡觉或者看漫画呢!”

  “这些我根本就无所谓。”

  凛子冷淡地说道。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无所谓。被添麻烦的不是我和你吗?但凛子指着手上的乐谱继续说。

  “比起这个,第三学期的音乐节,全体选选修音乐的学生都要参加唱巴赫的康塔塔,这计划是认真的?整首曲子要花四十分钟呢。”

  所谓康塔塔,是由管弦乐、独唱、合唱综合在一起的大规模声乐套曲,而且是多乐章,不是普通高中生想碰就能碰的。

  “大家都有干劲嘛,办公室里也在谈论,气氛上很欢迎啊。编曲都让Musao做了,事到如今再说不干Musao不是很可怜。”

  “你就不觉得我被塞了编曲这件事可怜吗……”

  “没有没有,我一直觉得Musao这孩子挺可怜的。”

  “怎么好像说我坏话一样。”

  “你被害妄想太强烈了。我都没说哪里可怜吧。”老师笑吟吟地戳了戳我的脸颊。“哎,非要说的话,是胸部的大小可怜。”

  “一个男的很正常吧!”

  “明明穿女装。”

  “凛子同学您明明对话题不感兴趣能不能不要突然从一边戳我痛处?”

  “知道了,我不说女装(じょそう→josou)了,回到康塔塔上吧。”

  还以为凛子怎么忽然这么老实——

  “然后说到村濑君编曲的这部康塔塔,前奏(じょそう→josou)太长了。当然这样的前奏(josou)和原曲一致,但反正是用钢琴弹前奏(josou)吧,那就该剪短。为了让前奏(josou)像个前奏(josou)需要相应的庄重感,而且巴赫的前奏(josou)本身已经超出了前奏(josou)的范围——”

  “不是不说女装(josou)了吗!?”

  “我是说前奏(josou)啊?你想什么呢?”

  我只好咬牙切齿。一脸冷淡地戏弄人,这女人简直是魔鬼。

  这时,音乐室的门被打开,诗月走了进来。

  “老师,志愿参加康塔塔的人员名单我整理好了!”

  诗月把写了三张A4纸的名单放在书桌上,上面列满了学级和姓名。各个学年和班级的都有。

  “呜哇,我就随便说说,结果找到这么多人。”

  华园老师说得事不关己一样。

  “志愿,是说……?”我朝诗月看去。

  “是募集音乐节想参加康塔塔的人。”诗月一脸得意地回答。“虽然没选音乐课但想试试,这样的人有很多呢。”

  “哦……”

  我再次朝名单看去。排在最前头的是1年3班,百合坂诗月。她选的是书道。其他的志愿者也是选的书道或者美术吧。这么一来康塔塔的圣歌队人数会膨胀到我预想中的三倍左右。

  不对,等等。

  “陪这几十个人练习的人……那个,当然是老师对吧?”

  “当然是你啦。”

  “为啥!?”

  “因为这些孩子们没选音乐,肯定要在课外时间练吧,和我又没关系。学生们志愿参加,那指导的人不也得是志愿的才行。”

  “可是我也不是志愿的啊?”

  “村濑君的确没什么‘志’。”凛子从一边冷冷地说道。

  “诶?那个,凛子同学,你突然说什么?”

  “应该叫你无志。”

  “明明是从没听过的词,我怎么这么受伤?”

  “那就叫你无知。”

  “这么直接的坏话让我很直接地受了伤害。”

  “算了,既然无志就没办法,我带他们练习吧。”凛子叹了口气。

  “啊,嗯,能的话最好。”

  “我还要弹钢琴伴奏有多少只手都不够用再加上连前辈们都要指导对我这种内向的人心理负担相当大而且不是我编的曲要领会编排用意相当费工夫一个人看着他们练习放学后的时间就几乎都要花在这上面也没时间预习复习其他功课导致成绩下滑最后影响大学入学考试还有找工作恐怕给整个人生都要带来不良影响但我还是会一个人负责。”

  “我知道了是我不好!我来行了吧!”

  “是吗?帮大忙了。”

  “真琴同学,你对凛子同学真的好温柔……有点不甘心……”

  “你怎么看出温柔的啊?我这只是拼命抵抗精神攻击!”

  “然后,呃,老师,”诗月重新转向华园老师。“选修课程,不能改成音乐吗……?”

  “诶——?”老师睁圆了眼睛。“你是说现在改?不学书道了?”

  “是的。那样在课上也能练习,而且我也想听听老师的课。不只是我,有很多人都想换成音乐,因为评价很好。”

  “哼哼,评价?什么评价?”老师喜形于色。

  “合唱的指导非常细心能切实感到自己进步,伴奏的感觉也不错,鉴赏课上的解说生动有趣让人对古典产生兴趣等等,选了音乐的同学们经常这么说。”

  “这不是有八成左右都是靠我和凛子……?”

  虽然自卖自夸也不太合适,但我实在忍不住。

  “你们两个是我培养的所以是我的功劳嘛!”老师仰头摆起架子来。真希望她直接一头仰到地上。“但学年中途想改选修科目实在太勉强了吧。”

  “这样……啊……”诗月垂下肩膀。“一开始选音乐就好了。”

  “书道不也是想学才选的吗?”

  听我发问,诗月摇摇头。

  “是母亲让我选的,说是和花最相通的就是书法。”

  哦哦,要是那个母亲这么说我一点都不奇怪。

  “没事,到二年级就可以了。”华园老师说道。“不过不知道那时候我还会不会在职,毕竟这么偷懒嘛,哈哈哈。”

  “既然有自觉就认真出勤啊!”我大声喊道。

  *

  那个周末,我第一次听到朱音的演奏。

  每次去录音棚“Moon Echo”都会被黑川小姐塞些杂活,作为谢礼黑川小姐让我免费看了场演出。之前也写过,“Moon Echo”不只有录音室,地下还有livehouse。

  说起来丢人,在此之前我从没去看过现场演出。

  我喜欢的音乐家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几乎不来日本,再有的根本不办现场演出。再加上我自己嫌麻烦又心疼钱,觉得有钱的话与其买票画上一整天往返现场,不如用来买新的乐器或者音源在屋子里摆弄更有意义。

  所以,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现场演出是别人请客。

  老实说,我对外行的演奏没什么兴趣,但那时在一起的诗月很起劲。

  “我没看过现场演出,第一次是和真琴同学好高兴!”

  见她两眼放光对我这么说,也没法拒绝她直接回家。

  地下那一层大概有篮球场大小,进了厚重的隔音门后右边是饮料吧台,左手边的一角有调音(PA)室,舞台设在正面,在脚灯的灯光中朦胧浮现话筒架和爵士鼓的轮廓。

  我进来的时候离开演还有很久,场地内只有正在准备的工作人员。裸露着弯弯曲曲的通风管的天花板上盘旋着紫烟,周围充满酒精的味道和粉红噪音与令人心痒的昂扬感。

  不久后,听众们成群涌进会场,昏暗的空间眨眼间闷热起来。估计超过一百人了吧。睫毛膏,手机还有银饰品纷杂的光粒在黑暗中舞动,众人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会场仿佛满潮的海面般开始澎湃沸腾。

  本以为现场演出和在自己家里戴着耳机听没多大区别,可如今我很快开始反省。皮肤上火辣辣的感觉恐怕不只是因为空气混浊。喉咙干渴得厉害,胸口逐渐涌起热量,几乎喘不过气。

  仅仅这么小的一间屋子,而且是完全不认识的三支业余乐队联合演出,情绪就已经这么激动。如果遇到最喜欢的乐队,经过激烈的抢票争夺战后如愿来到现场,恐怕连皮肤都要烤焦。

  黑暗染上颜色。

  彩色灯光照射下的舞台上出现了几个人影。日光渐层(Sunburst)与冲浪绿色(Surf Green)的吉他琴体反射着光芒,话筒的啸叫声不时抓挠天花板。

  大家晚上好,貌似主唱的男性打了个不怎么机灵的招呼。大概是大学生吧。从观众群中响起年轻女性的欢声。吉他手和贝斯手都是一副潇洒的容貌,感觉整支乐队很受女性欢迎。但——

  “真琴同学,那个人。”身旁的诗月低声说着,伸手指去。

  我朝鼓手看去。

  是朱音。

  她穿着朴素的纯黑色T恤,躲在舞台里面的阴影里毫不起眼,如果不定睛一直看,视线就要被吸顶灯和镲片反射的光遮住了。

  随着她高高举起鼓棒敲响四声倒计时,演奏开始了。

  那一天,我只看着朱音的身影,只听了朱音的声音。

  老实说,三支乐队都没什么特别的,不值得花钱去听。但令我吃惊的是三支乐队的演出中都有朱音出场。先是鼓手,接着是节奏吉他手,最后是贝斯手。

  她的演奏也没有任何突出之处,三次全部彻底融入平平无奇的乐队演奏中,合适到甚至让人忘了她也在台上。

  能做到这样反而厉害吧?

  三支乐队风格完全不同,而且她又负责不同乐器,却像变色龙一样融入背景完美地完成自己的角色。一般人可做不到。

  原来如此——这水平的确能赚钱。她把才能用得也太浪费了,为什么会练出这种技术?

  到头来,本打算打发时间的演出让我从头到尾享受了一番。除了朱音的演奏以外我什么都不记得,甚至想不起来歌词是不是日语。

  “很厉害对吧!?”

  散场后,走出大楼时诗月兴奋地说道。

  “那个人,是叫朱音同学来着,吉他和贝斯都弹得太棒了。而且彻底配合着周围的水平,完全没显得突兀。”

  “听了这种东西,像我这样哪一样都半吊子的人真有点丧气……”

  “啊,但是,但是,我觉得鼓她比不上我!”

  诗月突然态度强硬起来。

  “哦,是啊……这我当然知道。”

  “所以绝对不能找朱音同学换掉我,更不能让她提供过分的服务!”

  “就说了我才不会呢。”

  原本就是为了诗月练鼓才去录音棚,再雇其他鼓手简直莫名其妙吧。

  “我放心了。”诗月微笑着说。“要是真琴同学因为性犯罪被逮捕我会很难过。”

  我才难过呢,别再提这茬了。

  “然后呢真琴同学……呃,接下来怎么办?”

  诗月眼神朝上看着我说。接下来?我仰头朝上看去。杂居楼狭窄缝隙间露出的晴朗天空已经完全昏暗。

  “不回家吗?已经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

  听我回答,诗月微微睁大眼睛,然后垂下肩膀叹了口气。

  “我有句话要和你说。”

  “……哦,嗯。是什么话?”我禁不住提起防备。

  “听好了,犯罪的是不行的。但是!如果不是犯罪的事就可以做!”

  我一头雾水。这话过于理所当然,完全摸不着头脑。这需要大声说出来吗?周围的路人也好奇地朝这边看。

  “这我倒明白……?”

  “不,完全不明白!那明天见!今天谢谢你陪我!”

  诗月愤然朝大道大步走远,拦下出租车痛快地离开。我歪着头纳闷,朝车站走去。

  这天晚上没有就这么结束。在车站,我再次和朱音不期而遇。

  时间刚好是回家高峰期,站台上挤满了工薪族和学生,可她怎么都显得鹤立鸡群。明明是黑T恤加利落的短发,丝毫没有打扮,而且两手空空没拿乐器,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存在感。周围的乘客也纷纷转头朝她看去,可本人始终戴耳机低着头。

  算了,我和她又不算认识,偶尔坐同一趟车也没必要特地去接触。可她忽然抬起眼神时凑巧发现了我,还挤过人群靠了过来。

  “嘴巧小哥!好巧啊!”

  就说了别用这个称呼。

  “呃,我有村濑真琴这个正经的名字。”

  “这样啊,抱歉!是村濑真琴这个正经的名字呀!昵称小真琴!”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我什么时候和你这么熟了。

  “今天也是从录音棚回家?啊,难道说看了演出?”

  “呃……啊,嗯,是的。黑川小姐说给我门票免费,机会难得就看了。”

  “真的!好高兴,我也上台了不过没发现吧?”

  “不,发现了,这还用问吗,而且三场都有。”

  朱音用指尖挠挠脸颊。

  “发现了啊,那可不妙。我是外援不该显眼。”

  “虽然不显眼——”我把正要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很难解释,而且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特地说出口。但朱音奇怪地歪着脑袋,一直盯住我的脸,我只好再次开口。

  “该说正因为不显眼反而让人注意到吧。嗯,也不是,明明速度的把握和声音的粒度全都放了水,却明显提高了演奏的整体水平,那个,抱歉,曲子本身不怎么对我胃口,几乎只听了你演奏的部分。”

  我含糊地说着,只见朱音两手捂住通红的脸。

  “诶诶……呜哇……”

  指缝之间冒出声音来。糟了,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就在这时,电车进站,盖住了朱音的声音。

  我们随着周围的乘客被挤进车厢,一同被挤到了另一侧的车门上。眼前是朱音还红着的脸,而我的脸又被压在车窗玻璃上一副怪相,窘迫得要死。话虽如此,再花力气钻过拥挤的乘客从她身旁逃走又更尴尬。

  “你听得那么仔细?有点高兴,但是太羞耻了。”

  列车刚刚开动,朱音就满脸含羞地笑着说道。

  “还有其他可听的吧?”

  “嗯……除了你我完全没在意……”

  “呜哇,只有5厘米的距离下说这种台词?你没事吧?”

  我还想问你呢,没事吧?说什么呢?

  “所以说所以说,这回你知道我的手腕了吧,下次愿意雇我不?”

  我看着车窗外,完全没底气地说:

  “我又不缺人手。”

  “为什么?不总是只有你和鼓手那个女孩两个吗,而且演的曲子都是平克·弗洛伊德或者深红之王那类特别偏门的,感觉褒义来说不受欢迎。”

  “你等等,什么叫‘褒义来说不受欢迎’?”

  “凭感觉不理解吗?”

  “理解倒是理解!虽然不甘心但还是理解!但你是不是觉得任何贬义词前面加个‘褒义来说’就不会被骂?”

  “然后呢,我觉得那种褒义上一辈子交不到朋友的音乐还是要正经配一个贝斯手。”

  “怎么感觉表达更恶劣了?”

  “吉他也好键盘也好我都能弹,不要试试看吗?”

  正在犹豫怎么回答时,列车到了下一站,下去不少乘客后车里宽松了,我和朱音之间也有了能喘口气的距离。

  “为什么那么想做外援?”

  听我发问,朱音显得有点难以回答,错开眼神朝斜上方看去。

  “我想积累各种经验扩展风格,然后就会有更多地方叫我去。”

  这样的打算倒是相当不错,但朱音突然失去自信的样子让我感到奇怪,于是继续问:

  “既然水平这么高,感觉做正式成员而不是外援更好,哪个乐队都特别欢迎吧。自己成立乐队估计也很快就能招到人。”

  朱音难为情地苦笑。

  “那个不太行吧。我没有什么自己想玩的音乐,光是被叫去帮忙就很感谢了。”

  不敢相信她会说这种话。没有想玩的音乐?那种人能有这个水平?肯定是有什么练习的动机吧。

  “光是能靠自己的手腕赚点钱就够充实了。”朱音笑道。

  “你这么需要钱?”

  “不是缺钱,能赚到钱这个事实让我高兴。所以价格也定得超便宜,对方讲价就继续打折!”

  “那个,作为参考,刚才演出的出场费是多少……?”

  朱音一下子得意起来说出了价格。尽管已经尽可能降低标准做好心理准备,可听到的价格比自己想象中还低了三个等级,我简直对今天那三个乐队的人感到愤怒了。

  “怎么样?要不要找我试试?”

  “都说好几次了,没什么需要,我又不搞演出,只不过是想配着鼓一起练琴。”

  “这样啊……”

  她有点丧气,靠在门上,眼神朝窗外飘去。玻璃上映出半透明的侧脸,窗外铁路沿线的路灯反反复复地在傍晚的昏暗中拖起发光的尾巴。

  为什么她这么卖力地朝我推销呢?对谁都是这样吗?还是说因为和我年龄相近?

  “不过要是想法变了随时过来啊,我基本都待在‘Moon Echo’。我会抱着膝盖一边听酷玩乐队一边眼泪汪汪地等你的!”

  拜托你别拿笑脸说这种刺激人罪恶感的话行吗?

  列车再次进站,朱音说着“那我在这一站下,拜拜啦!”走出车门,我也无奈地跟上。见朱音愣愣地盯着我看,只好尴尬地别开视线。背后的车门关上,列车踏着铁轨留下喧闹的声音,吹起我脑后的头发开走了。

  朱音抱着肚子笑出声来。一下子吸引了周围刚下车的乘客们的视线。

  “原来同一站下车啊?”

  “看来是……”

  “家是不是离得挺近啊?话说黑川小姐好像说过,我们是同一所高?虽说我完全不去。”

  说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

  出了车站两人还是同一条路,别搞不好发现其实是邻居,我开始担心了。夜路渐渐没了人影,对话进行不下去会不会局促啊。

  “为什么不去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吗?”

  为了避免尴尬,我开口问道,可说出口后又开始深刻反省。

  “对不起,当我没说!肯定有各种原因吧,也不是随便能和别人说的。”

  “啊哈哈,也不是发生过什么,自从开学我一次都没去过嘛,单纯是凭感觉不想去。”

  朱音步伐轻飘飘地走在我前面两步的位置说道。

  “我倒好奇大家还真愿意去学校呢。”

  “……诶?”

  “你看,没人拜托我吧?又没有谁和我说,你给我去。而且是那种一大群人一起干什么的地方。”

  老实说我不太懂她在说什么。

  但唯有一件事我明白,现在自己已经很接近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我盯着朱音的后背,一时间一言不发地继续沿夜晚的人行路走着。不知是她的步伐变慢,还是我无意识中加快了脚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在了她半步之前的位置。每当路灯从我们头顶划过,两个人影便重叠伸长,像时钟的指针一样转到我们右手边,然后在背后的黑暗中消失。脚步因沉默变得沉重,我开始咒骂自己神经大条。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说话前不能多考虑考虑对方的情况吗。

  两人继续一言不发地走着,终于,我家所在的那栋公寓在小路另一头露出影子。

  ……咦?

  朱音仍然跟在我后面。真的是邻居?

  “……那个,我家就在那儿。”我指向黑暗中成排窗户发出的光。

  “你家也在这附近?”

  “不是,是六丁目[注]。”

  [译注:丁目,用于表示地址。日本的地址构成通常是:区-丁目-番-号。]

  那不是还没过国道的地方吗?她怎么一直跟到这儿来。

  “但今晚我不想回家嘛,所以就跟上来了……”

  我往后退了差不多六米。这人说什么呢?

  “开玩笑的。”朱音咯咯地笑了。“这句话一直想说一次,而且不想回家也不只是今天晚上。我已经习惯在外面打发时间了所以没事的,那拜拜啦小真琴。”

  朱音摆摆手跑开了,她的身影离开路灯的光影很快被黑暗吞没,消失不见。

  我叹了口气,朝家里走去。真是累死了。

  “不把她带回家吗?”

  旁边突然传出声音,我吓得跳了起来。是姐姐。

  “明明我能帮你和妈妈他们保密。”

  “不、不、不是,你、你说什么呢?不是这回事。”

  “都让她说今晚不想回家了,你真是没志气。”

  你从哪儿开始听的啊?仔细一看发现姐姐穿着T恤和短裤,一只手提着塑料袋,估计是去便利店了。真不凑巧。

  “总觉得你最近很招女人啊,果然是因为之前女装吧,是我给你打扮得好?”

  “才没关系呢!”

  我不想再说下去,大步走开,但很遗憾要回同一个地方,姐姐也快步跟了上来,对朱音的事一直刨根问底直到家门口。说真的今天晚上太累人了。

  *

  再次碰到朱音是第二周的周一傍晚。那天我和凛子还有诗月一起来到“Moon Echo”。要说为什么连凛子也跟来,据本人所说是要监视我免得在密室对诗月进行性犯罪云云。这个理由姑且不论,既然她来了那就没理由不弹乐器,于是让她负责合成器。凛子虽然是古典钢琴手,但意外的是涉猎范围很广,摇滚和爵士也弹得熟练,相比于只有我和诗月两人的时候,合奏有趣了好几倍。

  充实的一个小时后我们回到大厅,听到耳熟的磁性嗓音在和谁争论。

  “用不着了是怎么回事?说好是到下个月末吧。”

  “——就说不会再拜托你了!”

  “为什么?下次演出曲目几乎一样吧,用我不就行了?”

  是朱音。她在大厅一角被三个年轻男人围住,气氛好像不怎么和睦。那几个男的我也有印象,在记忆中翻找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不是那天晚上和朱音一起上台的乐队嘛。

  “我演得有那么差劲?有的话我就多练练……”

  “不是那回事啊。也不是,某种意义上确实没错吧。”

  男人说得吞吞吐吐。发现在大厅招来了其他顾客的视线,乐队的人皱着眉头出去了。朱音喊着“等等!”追了上去。

  大厅被不快的气氛笼罩。

  凛子不认识朱音的长相,看着我的眼神充满疑问。诗月小心翼翼靠近玻璃门朝外面打探,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走了出去,我也担心起来跟在后面。

  在大楼外不远的街道树旁,我们看到朱音和那三个男人。三人都背着吉他盒,朱音原本娇小的身材显得更加矮小柔弱。

  “——所以我才不想说出来啊。”

  貌似主唱的男人对朱音说的话传进耳朵:

  “你是配合我们的水平放水了吧?这很伤自尊的。”

  诗月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听了这话僵住了。我也一样。

  “我们确实没什么水平,但让你那么配合还是不爽。”

  “……怎么会——这样……”

  朱音想要争辩的声音失去气势,断断续续的。

  我和诗月都在观众席听过,所以明白。那么在同一个舞台上一同演出的人恐怕明白得更彻底吧。当然他们也可以换种说法,比如让她配合得更自然一点,或者说让她更努力和其他乐器融到一起。

  但,无论怎样用语言掩饰,朱音本人应该比谁都清楚。

  那天晚上,朱音故意没用出100%的实力。

  “只要拜托你帮忙我们也演得很顺手,听着就好像水平提高了一样,但这种事感觉对我们不好。”

  三个人留下这句话,快步离开了。

  朱音垂头站了一会儿,然后用手背蹭蹭湿哒哒的脸,向柏油路长叹一口气,朝录音棚的方向——也就是我们的方向转身。对上视线,她的脸一下子染上夕阳般的红色,哭肿的眼角留着眼泪的痕迹。还来不及说什么,她已经掉转脚跟,朝大路跑开了。

  我和诗月还有凛子只好互相看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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