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各自的回答和开始
这一天，一名少女冲进门可罗雀的立顿店铺内。
「拜托您，帮帮我！」
立顿是一间中盘裁缝店，副业是承包清洗与运送衣物。顾客当然五花八门，不过最多的订单依然是卡斯提奥家──的低阶女仆──其中层级更低的人。她们没有绣名字的制服，穿的是卡斯提奥家提供的公用制服。
提起卡斯提奥家，所有女仆服都是绣了家纹的配给品，立顿的工作就是缝制制服。以及为了住在宅邸内的女仆们，每星期前往离卡斯提奥家不远的宿舍一次，替换穿过的与清洗乾净的制服。
「一早醒来就发现衣服不见了！肯定是玛蒂达搞的鬼！」
一听之下，得知少女似乎是住在卡斯提奥家的女仆。
「什么单位的？」
翻开从抽屉取出的名单，立顿询问道。不只是卡斯提奥家，女仆跑到立顿的店里索取备用女仆服并不少见──尤其是住了许多年轻女孩的仆人宿舍。像是被茶水泼到或撕破，原因五花八门，某种程度上就像入门仪式。如此心想的立顿不禁同情。不过形式上还是会确认单位与姓名。
「洗衣女仆。」
不过女孩的答案出乎意料，立顿拿著名单的手停了下来。洗衣女仆都做不久。年轻女孩能撑三天就算了不起。除了熟面孔以外的人员流动太频繁，改名字很麻烦，立顿从很久以前就不再登记了。
算了，无妨。
立顿抓了抓头，同时从架子上挑了一件深蓝布料的制服后交给对方。少女顿时绽放笑容道谢。
她有一头榛果色秀发与若草色眼眸，是随处可见，容貌平凡的女孩。
凡妮莎以火烫的铁制熨斗，烫平挤衣机挤过的皱巴巴亚麻布。熨斗又烫又重，布料一不留神就会烧焦。所以得一直弯著腰，长时间集中精神才行。腰在过度使用下早就东疼西痛，最近连站起来都会发出响声作痛。但是在凡妮莎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想办法拚命磨练技术──可是最近的年轻女孩别说三天，三刻钟就哀哀叫了。
铃铛声叮铃铃响起，一名身穿深蓝色女仆服的陌生女孩前来拿熨好的亚麻布。这是常有的事，洗衣女仆都做不久。即使心知肚明，凡妮莎还是不耐烦地大吼。
「凯希她人呢！」
挤衣机发出锵锵匡匡的噪音。说话必须大吼才听得见。这是洗衣女仆做不久的第二个原因。
「听说她头痛！」
「哼，根本是头坏吧！」
最近的年轻女孩动不动就装病。嘴里抱怨的凡妮莎将装在篮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大堆亚麻布交给女孩。可能比想像中还要重，只见她抱著篮子脚步踉跄，退后了一两步。
「喂！要是掉了可不饶你啊！」
凡妮莎忍不住大吼。要是掉了，又得从头再清洗一遍。
「是的！」
从娇小的身躯发出很有精神的喊声。只有回答听起来十分像样。不过这种女孩也很常见。
「听好，洗衣女仆的规则第一条！尘埃不需要，心中有骄傲！」
「遵命！」
果然回答得特别有精神。那么问题在于能不能撑三天──不，三刻钟。凡妮莎再度看了少女一眼。
榛果色秀发与若草色眼眸。愈看愈觉得她是长相平凡的女孩。
※
康斯坦丝•葛莱尔以手中的篮子遮住脸，同时脚步急促地走在二楼的穿廊上。这条穿廊长得离谱，看不到彼端。这座宅邸到底怎么回事啊──不，已经说是城堡也不为过了。
走了一段路后见到光线外泄，从阶梯下方传来喧闹的声音。呈现楼梯井的该处是圆筒形的大厅，康妮低头一瞧，发现一位年长的绅士满脸通红，正与年轻女性们嬉戏。
『真讨厌。是浑球加雷德。』
史嘉蕾以宛如看到蝼蚁的表情开口。康妮歪头表示不解，史嘉蕾的美丽脸庞随即皮笑肉不笑地露出充满慈爱的微笑。
『是天性浪荡的叔父。本小姐还在世的时候偶尔会来，真想不到他还活著──怎么不快点去死啊。』
康妮吓得半死，不敢追问原因。史嘉蕾则一脸若无其事地对康妮下达指示。
『下一个转角往左。』
『接下来往右。』
『登上阶梯。』
『笔直往前走，笔直。』
康妮顺著指示，来到走廊型的美术展示厅。白灰泥的天花板描绘著圣像画，侧面墙壁挤满了华丽的装饰用镜与绘画。台座上放置著珠宝与饰品，或是伟人的雕刻像。
『最后方有一扇凸窗吧，走到窗户前的板甲像前方。』
远处的确有个貌似甲冑的轮廓。只要走到那里就好了吗？重新抱好篮子的康妮鼓起干劲──就在此时。
「──喂，你在做什么？」
压迫感十足的声音让康妮反射性转头，只见房间门口有个人影。
淡金色头发，带有红色的紫色眼眸。是冷酷美貌的男性。
『哥哥……』
史嘉蕾茫然自语。
亦即他就是卡斯提奥的下届当家，马西米连诺。传闻他与妹妹史嘉蕾不一样，品行端正。记得他的夫人是法利斯的大贵族。
马西米连诺露出注视可疑人物般的表情。史嘉蕾立刻转身望向康妮。
『快说是加雷德叫你来的。』
（插图016）
「欸？这、这个……呃，是加雷德大人叫我来的。」
「什么？」
马西米连诺眯起眼睛。
「大人吩咐我来到这里。」
「──那只猪八戒。我应该警告过，再敢对我宅邸的女仆毛手毛脚就阉了他……话说回来……他的口味……好像跟以前不一样啊……」
难道卡斯提奥家的人都精通羞辱凡人的技巧吗？没有恶意，感慨良多的口气听得康妮有些受伤，同时低下头去。
「所、所以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啊？你是傻瓜吗。赶快回到工作岗位上，由我去骂那只猪八戒。」
单方面下命令后，马西米连诺没等康妮回答便转身离去。目送他逐渐缩小的背影，康妮这才松了一口气。
康妮走在象徵不同时代的美术品海洋之中时，史嘉蕾小声嘀咕。
『──是不是一点也不像？』
嗯？感到疑惑的康妮看向她。
『小丫头你老实说。是发色？容貌？噢，还是个性不像？』
听到这里康妮才明白。是指马西米连诺啊。同时她也说溜了嘴。
「咦，两位难道不像吗？」
『啊？』
「欸？」
史嘉蕾睁大眼睛愣在原地。她的反应反而让康妮吓了一跳。
『……哪里像了？』
「呃，这个，例如以为别人都是奴仆的态度吧。」
还有理所当然地用不客气的口吻指称别人，以及动不动骂人傻瓜。简直一模一样。
只见史嘉蕾露出冷不防的表情，然后难得地放声大笑。
『第一次有人对本小姐这么说呢。』
「是吗？」
『当然。因为哥哥是金发，眼眸颜色也和本小姐不太一样。脑袋聪明，个性也认真。』
她多半从以前就这么想，才会滔滔不绝说出口。康妮感到有些意外。恶名昭彰的史嘉蕾•卡斯提奥居然会说这种话。
『──而且连母亲也不一样。』
康妮忍不住停下脚步。
『哦，你不知道吗？父亲啊，第一任妻子跑了。本小姐是后母所生。』
十年比想像中还要漫长呢。冰冷的走廊上，孤零零传来史嘉蕾带有几分寂寞的声音。
『你知道星冠的柯内丽雅吗？』
康妮点点头。那是邻国法利斯以前还是巨大的帝国──以及走向灭亡的时期，最后一位公主的名字。
当时的法利斯帝国会积极迎娶侵略地的宗族首长或王国皇族，藉由并入帝国血脉，间接统治行省。皇族当然得是血统纯正的法利斯人，因此获选成为联姻对象者，都是向帝国宣誓效忠的高阶贵族。获选的家族虽然会沦为众人口中的《污秽血脉》而受到忌讳，但据说发言分量相当大。
柯内丽雅的父亲是当时在位皇帝的么子。偏偏却爱上了《污秽血脉》的千金，两人形同私奔地结为连理，随后诞生的便是柯内丽雅•法利斯。她拥有的冠冕多如天上繁星，还是帝国史上头一位具有皇位继承权的人，因此得名《星冠》。
之后包括埃迪拜多的前身──东法利斯公国等行省叛乱，导致帝国解体，皇族一一遭到处死。但是柯内丽雅•法利斯正在当时维持中立的索第达共和国留学，才幸免于难。于是她就此逃亡，之后行踪一直不明。据说她直接留在共和国，与元首的儿子结了婚。
以颜色暗沉的钢铁打造的板甲就在面前。史嘉蕾指了指甲冑的头部后告诉康妮。
『在那里面。』
取下头盔毫不费劲。看来头盔并未与躯干部位连结，而是内部有仿人造型的支撑，仅将甲冑套在上头而已。
随著「喀锵」一声，从头盔中出现蜡制人偶的脸。康妮顿时睁大眼睛。平坦的上半张脸──从眼睛凹洞到鼻子的部分覆盖著黑色的面具。
材质类似没有星辰的夜空──可能是黑玉吧。
『据说在索第达共和国的乡村，有个女孩继承了星冠的柯内丽雅血脉。如果此事为真，而且生在正确的时代，整片大陆的霸主们肯定会跪在她的面前，宣誓忠诚吧。』
史嘉蕾喃喃嘀咕。
『无冕的艾莉诺──那就是本小姐的母亲。』
※
从卡斯提奥家带出来的面具大小正合适，与康妮的脸吻合。
黑玉原本经常当作表达服丧之意的饰品。或许因为这层涵义，史嘉蕾为今晚挑选的服装是一件领口紧缩的漆黑丧服。
蒙特罗斯旧宅废墟位于王都郊外，是拥有广大宅地面积的豪宅。蒙特罗斯是几十年前因为谋反的嫌疑，遭到抄家的伯爵家族。之前已经屡次尝试拆除豪宅，负责人却每一次都神秘死亡，导致现在无人敢接近──这栋背景复杂的豪宅有这一段逸闻。
「邀请函呢？」
男子脸上的小丑笑容面具遮住了整张脸。他穿著裹住整个身体的漆黑外套，以冷冰冰的口吻伸出戴了白色手套的手。康斯坦丝瞥了一眼，随即回答男子的问题。
「──在伍•铭世伯爵的帽子内。」
短暂沉默之后，负责带路的男子动作夸张地将双手置于胸前。然后向舞台演员一样优雅地敬礼。
「欢迎您，不请自来的客人。」
大门发出生锈的叽叽声开启。康妮挺直背脊后，朝妖魔鬼怪横行的森罗殿跨出一步。
大厅内光影诡异地晃动。垂吊在天花板的豪华吊灯亮著点点灯火，在阶梯下方形成隐约的光线与阴影。但是比油灯更加朦胧的灯火并未照亮聚集宾客的容貌，仅让众人的影子更加暧昧不明。
让人联想到外国香料的香炉点著火，大厅内设置了几座顶篷。罩子是几乎透明的轻薄丝绢，篷内不时传出娇喘声。翻云覆雨的男女轮廓映在罩子上，形成黑影，康妮急忙别过脸去。
大厅角落有一名古铜色皮肤貌似南方人的壮汉，以陌生的语言说开场白。男子面前是一群容貌姣好的外国幼童，配合神秘的音乐曼妙地跳著舞。戴著面具，隐藏真面目的宾客正仔细端详幼童的舞姿。史嘉蕾见状哼了一声。
『──好低劣的兴趣。』
不明就里的康妮转过头来，只见刚才说明开场白的壮汉，与一名面具宾客交谈了几句。偷听到的依然是陌生的外国话。康妮歪头感到不解时，史嘉蕾催促康妮赶快向主办者打招呼。
那位女性衣冠不整，坐在置于暖炉前方的天鹅绒躺椅上。礼服材质轻薄又柔软，宛如贴身衣物般，还煽情地敞开酥胸。手中是黑檀木制的扇子。她戴著蝴蝶造型，装饰精致的面具遮住眼部，看不清容貌。但年纪可能与康妮的母亲雅莉亚相仿，或是更年轻一点。宛如啜饮鲜血的鲜艳红唇让人印象深刻。
『这一次果然轮到狄波拉呢。』
史嘉蕾打趣地表示。看来是她认识的对象。
妖艳的女主人──狄波拉似乎偶然察觉，望向康妮后缓缓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句话，史嘉蕾的嘴角缓缓扬起。康妮很清楚，这是极为傲慢又有魅力的微笑。
不知不觉中，身边聚集了不少人。隔著面具，纠缠不休的好奇视线聚焦在康妮身上。若是平时，光是这样就足以让康妮畏缩了。但康妮现在的心境平静得不可思议。
狄波拉的灰色眼眸冰冷地眯起。康妮承受她的视线，并未转过头去，就这么开了口。
「──请称呼我厄里斯。」
视野角落见到史嘉蕾以手托脸，露出开心的表情。厄里斯，这是她曾经爱用的另一个名字。也是莉莉•奥拉明德遗言的一部分。
议论纷纷的声音嘎然而止。四周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哦，真是怀念。」
打破沉默的还是狄波拉。
「十年前也有人使用过这个名字呢。」
不知不觉中以打开的黑檀木扇子掩住嘴，同时狄波拉宛如讲述有趣的回忆般，声音起劲地开口。
「不过那个人太不小心了。转眼间脑袋就与身体分了家──」
扇子发出「啪」一声合拢。
「而你的项上人头，还在原本的位置吗？」
动作宛如跳舞般优雅，扇子的尖端迅速指向康妮。指向的部位是康妮以黑色衣料紧紧裹住的脖子。不知从何处传来「咿」一声尖叫。这件立领的礼服遮住了脖子。说它很适合今晚晚宴的人是──
在紧张的气氛中，史嘉蕾发出打从心底愉悦的笑声。
四周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话题当然与自称亡灵的可疑人物有关。
不过目前别说正面，甚至没人敢接近康妮。闲得发慌的康妮前往墙边，准备吃点简餐。角落设置了古色古香的铃铛。而且仔细一瞧，不只此处，大厅的四个角落似乎都分别加以设置。康妮歪头感到疑惑时，传来史嘉蕾错愕的叹气声。
『这种时间你居然还吃得下啊。』
说起原因，还不是因为太紧张，晚餐几乎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在康妮品尝串在细签上，一口大小的鱼或肉类时，忽然传来一阵花朵般的甜美香气。视线游移一番后，康妮发现一名女性正在饮用色彩缤纷的鸡尾酒。年轻的淑女身穿大方露背的玫瑰色礼服，貌似比康妮大了几岁。史嘉蕾嘀咕。
『哎呀，真怀念。是珍呢。』
珍？由于对方戴面具，容貌不得而知，但坚挺的鼻梁与丰厚的艳丽嘴唇相当性感。
而且事到如今，康妮发现一个严重问题。所有在场来宾都戴著面具，看不出真实身分。因此可疑人物只能以外表记忆。但康妮总觉得，一旦在这里以外的场合遇见摘下面具的对象，自己也认不出对方是谁。
「您刚才说，您叫厄里斯吗？」
忽然有人向自己开口，康妮吓得肩膀紧绷。提高警觉回头一瞧的康妮，一见到对方的模样，顿时泄了气。
因为对方胖嘟嘟的肥硕身躯──怎么看都是汉斯沃子爵。
「真是举世无双的美丽面具呢。不过从伪装解放后的真实面貌，肯定更加美丽吧。如此一想，这场邂逅真是侥幸，同时也十分遗憾。」
「是、是吗……」
「不过这也是一种乐趣。毕竟今晚我也隐藏真实的面貌，享受著片刻的自由呢。」
根本没有好吗。丝毫藏不住子爵的真面目，不如说除了子爵还会是谁。貌似查觉到康妮略带敷衍的视线，真实身分早就曝光的对方「噢」了一声，大方地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尚未自我介绍。请称呼我为月隐的──汉姆（注：音同火腿），月隐的汉姆。」
就说根本没有隐藏了好吗。
心声差点脱口而出，康妮急忙摀住嘴，但是子爵似乎并不在意。
「──最近很难得见到这么盛大的宴会呢。」
汉斯沃缓缓环顾大厅。
「以前有一句格言说，要藏树叶就藏在森林里。但今晚究竟又带来了什么朽木的树叶呢？」
戴面具的宾客谈笑风生。晃动的顶篷。还有可爱的外国孩童们──
「您也这么认为吧，小姐？」
说著，子爵望向康妮──但两人的视线并未交会。不知为何，他的目光朝向史嘉蕾的所在位置。一瞬间康妮担心他看得见史嘉蕾，但似乎纯属偶然。证据是子爵若无其事地再度望向康妮。
就在康妮即将开口回答时，设置在大厅四个角落的铃铛一同发出尖锐的声音。
宾客们纷纷停下动作，表情困惑地面面相觑。康妮也忍不住望向史嘉蕾。
「什么声音……？」
『这是──』
眼看史嘉蕾的表情愈来愈严肃。入口附近传来吵闹声，还有尖锐的惨叫。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宪兵！」
有人大喊。
「快逃！王立宪兵来取缔了！」
一听到宪兵这两个字，汉斯沃子爵消失的速度快到让人怀疑，他的水桶身材究竟藏哪去了。
一脸茫然的康妮愣在原地──取缔？
这场面具舞会的确有碍观瞻，但本身应该不属于违法行径。
『我就觉得奇怪。』
表情依然严肃的史嘉蕾开口。
『就算以外国风情为主轴，那些孩童也明显格格不入。他们肯定是当作奴隶贩卖的商品。』
奴隶。这项在大法利斯帝国时代理所当然普及的制度，理应随著埃迪拜多建国后废除了。
『刚才那只暴发户肥猪不是说过吗，什么树叶藏在哪里。这场晚宴可能变成了贩卖人口的障眼法。』
──那些面貌可爱的孩童们都十分年幼。戴面具的宾客们都露出不怀好意的视线打量。那多半算是一种竞标吧。
『好，废话到此为止，我们也得快逃才行。幸好本小姐以前来过好几次蒙特罗斯宅邸，记得应该有隐藏通道。』
大厅内一片骚动。直觉敏锐的人似乎已经消失无踪。宪兵队可能在门口附近与主办方爆发过一阵争执。
过了片刻，争执的声音逐渐接近。到了这个阶段，剩下的宾客才终于察觉事态严重，开始面无血色地逃跑。康斯坦丝也依照史嘉蕾的指示，加快脚步。
这时，康妮的视野角落见到有东西摇晃。
康妮顿时身体紧绷，两脚像生根一样动弹不得。
是女性，还很年轻。与康妮年龄相仿的女性。只见该名女性鲜血如泉涌，缓缓倒卧在地上。康妮顿时睁大眼睛。
眼看鲜血从女性倒卧之处渗入地毯。可是没有任何人愿意接近她。还嫌她挡路般避之唯恐不及。康妮心脏怦怦跳。没有人要救她。
──没有人肯伸出援手。
见到此一光景，康妮顿时迅速转身。
『康斯坦丝！？』
康妮朝相反方向，穿梭在没命逃窜的人潮中。
『拜托，小丫头，你在做什么啊！』
史嘉蕾似乎喊了些什么，但是康妮充耳不闻。她已经豁出了一切。
拚命赶到女性身边后屈膝，康妮抱起对方。只见她已然瞳孔放大，视线失焦，血从右手不停流下。大大地敞开的笔直伤口可能是割伤，即使血流不止，看起来并不深。但是伤口已经发黑。
心想情况不妙的康妮，从餐桌上的水瓶倒水，连同附著在伤口的血迹清洗乾净。然后撕下丧服的衣襬，使劲勒住她的手臂根部。女性身穿玫瑰色礼服，仔细一瞧是刚才史嘉蕾以珍称呼的女性。她的胸口有太阳的刺青──
『──你不听本小姐说的话吗！？小丫头你居然这么傲慢！』
伴随焦急的斥责声，噪音回到康妮的耳中。
『不是说过宪兵要来了吗！还不赶快跑！那种女人丢下就算了！她是你的朋友吗！？肯定不是吧！？那么她和你不就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史嘉蕾。」
『什么啦！』
女性尚未恢复清醒。但是她没死，还有心跳。
──还有救。
康妮紧咬嘴唇，抬起头来。
「抱歉，我没办法见死不救……！」
这和诚实或身为葛莱尔家的人无关。纯粹出于康斯坦丝的任性。
史嘉蕾屏息，一语不发。然后表情无声地扭曲。
『笨蛋康妮……！』
只见史嘉蕾露出眼泪快夺眶而出的表情。
『本小姐不管你的死活了……！被抓到就完蛋了啦……！就算你是无辜的，也会马上遭到处死啊……！』
她的声音，她的表情，让康妮深切明白史嘉蕾的心情。康妮胸口窘迫，差点忍不住放声大哭，但康妮依然无法对这名女性见死不救。
「抱歉，史嘉蕾，抱歉……！」
『有时间道歉还不快跑！你这个冥顽不灵的顽固份子……！』
身穿深蓝色军服的宪兵涌入大厅。来不及逃跑的宾客徒劳无功地抵抗，面具被强硬摘下，接二连三落网。香炉被踩得粉碎，顶篷撕破，尖叫与怒吼声此起彼落。
「你在做什么！？」
一名不知何时站在康妮身后的宪兵，猛然揪住康妮的手。毫不留情的暴力让康妮忍不住尖叫。但是宪兵不为所动，鼓足力气试图将康妮从地上硬拉起来。
「──」
骨头劈劈啪啪发出声音。就在康妮忍不住屏息的剎那。
宛如静电的触感啪的一声流窜身体，疼痛顿时消失。
男子急忙松手。失去支撑的康妮当场跌坐在地。
「怎么回事……？」
男宪兵反覆看著自己的手与康妮，皱起眉头。
『……还敢问本小姐怎么回事？』
摇摇晃晃站在康妮与宪兵之间的，是声音带有压倒性存在感的人。
『──这是本小姐要说的话，你这臭小子。』
美艳至极的紫水晶色眼眸灿烂发光。让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大厅的温度急遽降低，的确有一股难以言喻，恐怖流窜的感觉。
「这女孩究竟怎么搞的──」
提高警觉的男宪兵拔出插在腰间的军刀。被光泽暗沉的刀尖指著，康妮吓得屏息。紧紧闭上双眼的瞬间，突然出现的低沉声音控制了现场。
「──对手无寸铁的大小姐拔刀，未免太危险了吧。难道这是你们队员的作风？」
压迫感宛如一把揪住心脏。重低音震动耳朵，想忘都忘不掉。康妮睁开原本紧闭的双眼。
「阿斯达少校！？」
宪兵惊讶地敬礼。
「少校怎么会在这里……」
「我偶然在附近处理其他案件。你放心吧，我不打算抢你们盖纳小队的功劳──但如果我是你的上司，与其站在这里废话，我会优先治疗伤患。」
说到这里，兰道夫的视线望向昏迷不醒的女性，男宪兵这才慌忙抱起她。然后露出不太接受的表情看向康妮──但男宪兵依然不发一语离去。
瘫坐在地的康妮映入眼帘后，兰道夫•阿斯达灵巧地扬起一边眉毛。
「又是你啊，康斯坦丝•葛莱尔。」
眼看兰道夫一边说著，跨出一步又一步走近康妮。漆黑外套每次飘动，就能窥见鲜艳的深红色的里子。犀利的容貌彷佛一碰就能划伤人，不论何时都是一成不变的面无表情。
他的外表简直就像死神一样。康妮事不关己地心想。
「保险起见，我先问一句。」
兰道夫•阿斯达的深蓝色双眸冰冷地眯起，同时开口。
「你是否和这起贩卖人口的案子有关？」
康妮连忙摇了摇头。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究竟能不能获得他的采信呢？
「嗯，我想也是。」
出乎意料，他并未继续追究，康妮一头雾水地仰望兰道夫。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情感。
「那就没有必要逮捕你了──但是连续三次偶然就算必然。你也应该老实招认一切了吧。」
拜托，怎么可能啊。康妮忍不住向史嘉蕾求救，但她依然一脸呕气的表情，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刚才康妮没逃跑似乎让她相当火大。
「很可惜，侯爵家的窃盗罪目前很难立案。因为连什么东西失窃了都不知道。至于假冒身分与非法入侵孤儿院，他们肯定也不想闹大。尤其侯爵家很在意门面，就算逮捕你也很可能不起诉处分。」
现在无法借助史嘉蕾的力量，如此一来，只能靠康妮熬过眼前的难关。
「但你也想避免背负前科吧？能不能告诉我内情？只要理由可以接受，我也不会继续深究。我认为这个条件对你并不坏。」
史嘉蕾说过的话偶然浮现在康妮脑海中。
（──以此要胁对方，勒索金钱即可。）
对了，康妮想了起来。兰道夫•阿斯达的老家是黎希留公爵──足以匹敌卡斯提奥家的大贵族。换句话说，他家有钱。
康妮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
这当然不是要胁。面前让人胆寒的他根本没有弱点，而且如果康妮威胁他，可能会当场死在他的手上。但是──
但是，应该，可以展开交涉吧。
兰道夫想知道原委。就算不能告诉他真相，但只要巧妙地隐瞒──
「……怎么了？」
回过神来，康妮发现兰道夫•阿斯达皱著眉头，盯著自己瞧。
可能因为康妮目前的表情壮烈无比吧。
「难道混乱中撞到脑袋了吗？」
「不，不是。只不过，呃，要、要要、要……」
「要要？糟糕，你果然撞到头了──」
见他表示关心，康妮连忙摇头否定。然后康妮深深吸了一口气──
「要、要不要，和我谈判！」
「……谈判？」
史嘉蕾惊讶地睁大眼睛。
听到康妮这句话，兰道夫以手拖著下巴，做出沉思的动作。过了一会儿，貌似心领神会般点头说了声「原来」。
「记得葛莱尔家背负了借款吧。意思是想要情报，就拿钱来换？」
「呃，是的……」
穿帮了，居然当场穿帮。康妮忍不住泪眼汪汪。
康妮当然心知肚明，自己刚才这番话非常厚脸皮。但如今与死神阁下的关系已经恶化到极点，不论对方心里怎么想，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康妮都愿意赌赌看──这才是康妮真正的算盘，虽然遭到秒杀。
他会不会骂自己不知好歹？还是对自己露出看蛆一样的眼神呢？
可怕的预感让康妮吓得瑟缩不已，但兰道夫的反应却完全不一样，仅简洁地答应要求。
「嗯，其实未尝不可。」
「──啊？」
明明是自己主动提议，康妮却没头没脑喊了一声。
「但你又不是贫民窟的情报贩子，而是贵族。如果演变成正式融资，多半会有人不负责任地瞎猜。所以该怎么办呢……」
兰道夫以手指抵著嘴角，思索了一会，不久后似乎得到了结论。
「康斯坦丝•葛莱尔。你是否做好了背负丑闻的觉悟？」
犀利的眼光让康妮忍不住身体紧绷，但康妮一鼓作气，回应兰道夫的视线，坚决表示：
「……事到如今，何必再问。」
拋弃诚实的康妮已经无所畏惧。不论他提出任何要求都不会惊讶，要来就来吧──
「是吗。那么最快的方法──」
难为情的同时，康妮沉浸在感伤中，因此几乎没有确认兰道夫说出的下一句话，反射性点头。
「就是订婚。」
「正合我意──嗯？」
不小心表达肯定后，康妮才发现不对劲。
「是吗，正合你意啊。那就这样说定了。」
「……嗯嗯？」
「当然过一段时间就会解除。但这样葛莱尔家就能偿还借款，我则有监视你的藉口。虽然不算最好的方法，却还算适当。」
「……嗯嗯嗯？」
「噢，对了。关于艾巴迪亚那个高利贷。」
话题变得太快，康妮一时跟不上。放高利贷的艾巴迪亚──那个黑心高利贷怎么了吗？
「在葛莱尔领地发生的事情浮上了台面。由于实在看不下去，我已经事先处理过了。今后他应该不敢再动粗了吧。我原以为顺势追查一下能揪出什么把柄，结果却一无所获。对他下手有点凶狠呢。」
「呃，感谢、您……？」
兰道夫听了不解地歪头。
「为何道谢？」
「这个……该怎么说呢……？」
连康妮也不太清楚。比起道谢，现状更加重要。
「虽然算不上幸好，但你刚刚取消订婚，我失去妻子才过了两年。即使拖延一点订婚期间，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吧。由于我也有要事在身，你愿意尽可能拖延也无妨，但我不会强迫你。第二次订婚破局对年轻大小姐而言，毫无疑问是丑闻，但既然你下定决心，那就是我杞人忧天了。」
（插图017）
公事公办的语气彷佛向部下确认任务的内容。他这番话的确没错，虽然没错──
但总觉得不对劲。
总觉得，和康妮原本的打算不一样。
藏不住困惑的康妮身后，史嘉蕾抱著头大伤脑筋。
『真是的，他的思考还是一样不按牌理出牌……！所以本小姐才讨厌他嘛──！』
隶属于取缔犯罪的搜查机关，王立宪兵局的兰道夫•阿斯达会有「死神阁下」的称号，其实是有原因的。
他经常穿著黑衣，冷酷无情地铲除罪犯的模样就像死神一样可怕，这也是理由之一。但实际因素却是他的生涯。
首先是兰道夫六岁时，双亲由于意外而撒手人寰。几年后体弱多病的哥哥在病床上咽气。十六岁时，同辈且家世相近的公爵千金史嘉蕾遭到处死，最后连结婚不到一年的妻子莉莉也自杀。事到如今，无法单纯以偶然解释。兰道夫•阿斯达肯定被死神缠身，会夺走身边人的性命──
谣言愈传愈广，导致他获得死神阁下这种十分难听的别名。
「原来如此，你想洗刷史嘉蕾•卡斯提奥的冤情吗。」
来到蒙特罗斯旧宅废墟的一间客房后，兰道夫的调查进行得相当了得。没有审问的强烈压力，却巧妙地引导答案，指出矛盾，追问康妮慌张的部分。
不知不觉中，康斯坦丝已经毫不保留招认了一连串事件的来龙去脉。当然──也包括看见史嘉蕾的亡灵这种可疑话题。不过康妮依然想称赞自己坚守「复仇」这个危险的词汇。史嘉蕾在一旁以手扶额，垂头丧气。可能的话，康妮也想这么做。
「……十年前，是吗。当时我正好为了潜伏调查，被派到国外去。记得收到消息时，的确曾对愚蠢的结局感到意外──」
原本无力地闭目的史嘉蕾，一听到愚蠢这两个字便有所反应。
「我当时对这起案件的兴趣不足以产生疑问。真是不好意思。」
听到他毫不保留说出无情的话，史嘉蕾的身体轻飘飘浮起，露出凶恶的美丽微笑俯瞰兰道夫。康妮心想，大概，她的表情大概在思索，该怎么让面前的人哭丧著脸求饶吧。
「然后呢，你对『厄里斯的圣杯』这个词有头绪吗？」
听到兰道夫理所当然地询问，康妮惊讶地反问。
「请、请等一下。」
「什么事？」
「您真的，愿意相信我吗？」
老实说，连当事人康妮都觉得很扯。居然看得见十年前已遭处死的人，简直胡说八道。
兰道夫转头望向康妮，静静点头。
「这番话的确是无稽之谈。因为实际上，我看不见史嘉蕾。」
「也、也是……」
「老实说，现在的情报还太少，不足以决定究竟信或不信。只不过对我而言，这种状况最忌讳的发展──是你一派胡言，实际上背后另有黑幕。」
康妮不解地睁大眼睛，兰道夫随即若无其事地耸肩。
「终究只是可能性而已。但我希望能做好准备，以应付你再度做出离奇的举动。这并非正式搜查的一部分，而类似个人的直觉。不论有什么原因，既然不是工作上需要，就不该三番两次接近芳龄的大小姐。所以我才认为需要一个合适的身分。」
可以理解。康妮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但是希望他能试想一下。以结果而言，他口中的身分怎么会变成订婚这种奇怪的理由。
「如果你真的是为了洗刷史嘉蕾•卡斯提奥的冤屈，那就放手去做吧。当然犯罪行为无法容忍，但是帮助别人的意图很了不起，哪怕是已故的对象。」
「那、那真是，感谢、您……？」
顿了半晌，兰道夫再度一脸不解。
「为何道谢？」
──怎么又上演一次啊。
康妮顿时晕头转向。
「总之，若要问我个人的意见。」
兰道夫•阿斯达依然平淡地开口。
「我觉得你偶尔露出的面貌很像史嘉蕾•卡斯提奥。甚至怀疑是本人在说话。」
他还是一样面无表情，但是语气带有几分怀念──其实也不至于，而是彷佛想起回忆。刚才兰道夫说他对史嘉蕾没兴趣，但反过来也代表没有敌意。不论好或坏，史嘉蕾始终向身边的人散发吸引力。死神阁下竟然能如此看待她，果然是个怪人吧。
「呃，话说阁下。」
康妮决定最后再问一个问题。这对康妮而言非常重要。
亦即──
「您没有，生我的气吗……？」
「生气？」
在艾蜜莉亚的晚宴上，兰道夫揭发过康妮。当时康妮完全哑口无言。当然那只是其中一次契机而已，但如果没有当时那句话，康妮可能会晚一点才下定决心。
「噢，那件事啊。」
死神阁下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因为你浑身都是破绽，彷佛一试探就会露出狐狸尾巴，才会忍不住。」
「忍不住。」
「嗯，忍不住。」
「……忍不住…………？」
康妮不解地歪头。真不明白。
「话说你不会还有事瞒著我吧。」
康妮的脑海中浮现的是莉莉•奥拉明德的钥匙。刚才已经提过当时从教堂带走莉莉遗留的信封。还有信封里装著笔记，以及上头潦草地写著厄里斯的圣杯。而兰道夫并未听过这个词。
接著康妮正要提到那支钥匙时，史嘉蕾以绝对零度的眼神狠狠瞪过来，吓得康妮急忙收回要说的话。
到底该不该说，还是──就在康妮犹豫时，史嘉蕾开了口。
『──不行，不能向他透露钥匙的存在。因为目前还不知道这男人是否可信。』
片刻犹豫后，康妮视线往下落，小声表示。
「……没有。」
结果兰道夫再度点头，果断得让人感到意外。
「是吗？」
然后兰道夫缓缓看向康妮。只见他一脸像是困扰，又像是烦恼该不该开口的表情。
「……或许你始终没有察觉，但是为了今后著想，我给你一句忠告。」
毫无一片云彩，蓝天般的深蓝双眸紧盯康妮。
「康斯坦丝•葛莱尔──不，葛莱尔小姐。」
啊，有不好的预感。康妮如此心想。
兰道夫•阿斯达表情严肃地告诉她。
「你啊──呃，说谎技巧有点差劲。」
※
特蕾莎•詹宁斯死了。
这一天从早上就不停下著银丝般发光的细雨。是报纸刊登的消息。似乎是出轨对象提出分手，特蕾莎才试图同归于尽。在场的莱纳斯•都铎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据说精神错乱，已经回到自己的国家。
康妮选择将这件事静静留藏在心中，不再像以前一样哀叹「都是我害的」。他们有自己的问题，如此选择的不是别人，就是特蕾莎自己。责任在当事人身上，一如康斯坦丝•葛莱尔拋弃诚实，选择走自己的路。不过──
不过，这依然可能只是原因之一。康妮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件事。
毫不停歇倾注的寂静雨水，让城镇彷佛蒙上一层灰色薄纱，呈现朦胧的暗霞。
兰道夫已经在宅邸外等候多时。即使身上没穿军服，依然一身黑色立领上衣与长裤。伞布的颜色就不用提了，连伞骨都是黑色的。也难怪大家以死神称呼他。
今天要在兰道夫设籍的当地教堂宣誓订婚。也就是所谓的四处寒暄。就像告诉大家说，这不是正式订婚，今后要受到各位的照顾，请多多指教。而实际公布订婚还有诸多手续，所以是以后的问题，加上两人准备随便找藉口推三阻四，结婚更是没影的事。
康妮的父母尚未从领地返回，但已经透过书信获得订婚的许可。兰道夫似乎也事先交涉过。一开始还会追究原委，由于康妮意志坚定，双亲最近似乎已死心了。
「已经委托汉斯沃子爵见证了。」
凑巧，子爵设籍于兰道夫住处的教堂。
「他实在堕落到不适合进行神圣的宣誓，但订婚本来就是假的。他应该是最适合的人选。」
「原来如此……」
康妮可能露出了闷闷不乐的表情。兰道夫眨了眨眼询问。
「怎么了？」
「……呃，就是，关于订婚一事。」
一想到接下来要开口的事，康妮无论如何都吞吞吐吐。
「阁下真的认为这种做法好吗？其实我想过了，这似乎对阁下没有什么好处……」
他既不追究康妮的罪名，也愿意负担葛莱尔家的债务。但是兰道夫又怎么想呢？之前大吃一惊才没发现，其实这对他相当不利呢。莉莉•奥拉明德过世后过了两年，时间当然不短，但也不算久。肯定会有无聊人物看准时机，胡说八道一番。况且两人的家世就不登对。兰道夫目前的爵位是伯爵，老家更是公爵。即使表面上不说，该不会有亲戚强烈反对这桩婚事吧。
死神阁下依然一脸缺乏情感的表情，缓缓望向康妮。
「──说句不成熟的真心话。」
他以告知重要案件般的声音陈述。
「我并不想结婚。」
「真的假的。」
康妮也忍不住说出真心话。想不到兰道夫•阿斯达是最近经常耳闻的单身至上主义者。如此一来，那片广大的黎希留领地该怎么办呢。没有伴侣意味著也不能继承领地。貌似查觉到康妮大为惊讶的原因，兰道夫继续补充。
「自从父亲过世后，领地就一直由叔父治理。他也有优秀的儿子，所以由他继承无妨。阿斯达没有直辖领地，即使乏嗣无后也问题不大。」
原来如此，意思是他不打算继承领地吗。可是总觉得这不构成否定结婚的原因。况且他也曾经与莉莉•奥拉明德结过婚──可能问题写在脸上，兰道夫瞥了康妮一眼。
「虽然原因没什么大不了──」
此时兰道夫停顿片刻。暂时露出烦恼的态度，但似乎改变了主意，轻轻耸了耸肩。
「……但是我保密。」
「保密。」
「嗯。」
既然他语气坚决地表示，康妮也无法继续追问。
「我已经宣布不打算继承黎希留家很久了，但是推举我当下届公爵的声音始终不绝于耳。计画将女儿嫁给我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选择这种手段对我也方便，只要有未婚妻，就能当挡箭牌了吧？顺便降低在他人眼中的评价，认为我不适合当领主就更好了。」
──什么啊。
然后兰道夫始终表情严肃，如此下结论。
「换句话说，对我而言只有好处。」
他真是怪人。
不过原本烦恼的心情，彷佛在风的吹拂下舒坦许多。
一股酒臭。
门一打开，与兰道夫一起在教堂的宣誓室等待牧师的康妮就表情抽搐。
还以为酒桶冲进房间里来了。
明显宿醉的汉斯沃死抱著水瓶不放，脸色发青，反覆「呜恶～」地呕吐。
「呃，这个，接下来……见证……两、嗝、两人的，宣誓……」
这算哪门子宣誓，根本什么都没有嘛。况且康妮连该怎么说都不知道。
──该如何是好呢。
伤透脑筋的康妮仰望身旁，只见死神阁下脸色丝毫未变，点头表示「拜托了」。这样可以吗。算了，反正是临时订婚，有何不可。
硬著头皮走完流程，勉强结束宣誓后，汉斯沃精疲力竭地一屁股坐在来宾专用座位上。见到座椅发出叽叽的惨叫声，康妮忍不住同情椅子。
事情已经搞定，康妮道谢后准备离去时，子爵动作夸张地抬起头，望向康妮的方向。视线游移了一段时间后，汉斯沃略微眯起眼睛，露出畅快的笑容。
「──愿神保佑您。」
兰道夫护送康妮回到宅邸后，随即前往工作场所，也就是王立宪兵总局。他说今天没有排班，多半只是工作狂吧。
──雪白的栀子花散发甘甜香气。万寿菊宛如太阳般灿烂，铁线莲呈现淡紫色。康妮缓缓走在色彩缤纷，花朵争妍的中庭时，史嘉蕾开了口。
『……所以呢，小丫头，你有什么打算？』
「嗯？」
『反正你多半已经不打算帮助本小姐了吧。』
「嗯嗯？」
声音听起来有些呕气。自从蒙特罗斯旧宅废墟那件事后，史嘉蕾始终心情不悦，难道她还在闹别扭吗？
「咦，怎么会？」
康妮忍不住反问，只见史嘉蕾的视线略为落向地面。
『因为，你家的负债──』
噢，原来啊。康妮忽然噗哧一笑，史嘉蕾忍不住皱眉。见到她的表情，康妮笑得更开心了。
「欸，史嘉蕾。」
──自从那一天以来，明明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却已经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啊，当时在小宫殿遭到潘蜜拉栽赃时──不，肯定是更久之前。」
自从父亲背负巨额债务。未婚夫尼尔选择潘蜜拉，而非康妮时。
「面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情况时，我无可奈何地接受，同时内心深处一直在吶喊。希望哪个人救救我。」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哪个人，拜托。）
「但是理所当然，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
（谁来救救我。）
──本小姐可以帮你一把。
除了一个人以外。
「仔细想想，我都还没开过口呢。」
当初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吧。或许史嘉蕾当初的盘算，是将康妮卷入自己的复仇。可是──
康妮紧紧盯著露出讶异表情的史嘉蕾。
「──谢谢你愿意救我。」
但是康妮依然因此得救了。
只见史嘉蕾的紫水晶色瞳眸缓缓睁大。
「所以这次轮到我帮助史嘉蕾了，对不对？」
说完，康妮扬起嘴角一笑，史嘉蕾跟著紧闭嘴唇，露出宛如发怒的表情。然后史嘉蕾以斥责──但也带有几分玩味的语气开口。
『……傻康妮。』
偶然抬头一瞧，只见雨势不知不觉中停歇，太阳宛如恢复生机般，灿烂地洒落大地。伸手遮住炫目阳光的康斯坦丝，面对天空露出笑容。
眼看七之月（黛安娜）即将来临。
（插图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