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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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在20分钟前她亲眼看见奶奶从这里进来,张晓雅是认不清楚厕所的矮墩儿上躺着的,那就是她的亲奶奶。奶奶躺在了那个垫了麦秸帘子和塑料薄膜的半矮的墙墩儿上,裤子和鞋全部褪光了,陈老九站在地上抓住奶奶的腿使劲地运动。张晓雅看见了里面晃动的一团白色,她知道这时爷爷肯定还瘫在院子北边屋子的床上。张晓雅吓得屏住了呼吸。

一会儿张晓雅听到了里面的剧烈的喘息,甚至有一声惨叫!尽管那声音很低,很压制,但是张晓雅还是听清楚了那是惨叫,听到声音背后的无法忍受,以及张晓雅自己认为的恐怖,接着有奶奶在轻微地对会计说话的声音:“是不是做完了,俺的上衣的口袋里有卫生纸,你自己拿,别把俺从墙上摔了下来!”这时张晓雅的惧怕达到了顶点,害怕得要命,因为她已经感到里面的人好像随时就要撤离,而她自己必须先行一步,逃跑!

张晓雅本能地转身,脑子里依旧是刚才那一片即将遭遇的杀生一样的场面,抹都抹不去,她像一只惊慌的兔子赶紧向着自己的洞穴里奔突。慌乱里张晓雅绊倒在下午她自己丢弃的棉杆子上,劈啪一声摔在地上,然后再慌不迭地爬起,继续奔突。张晓雅听到了奶奶在背后的一声咒骂,但是她已经安全地抵达了家的门口。

从此,张晓雅总不敢再见奶奶。但是奶奶对张晓雅反而好像更加疼爱,奶奶经常给张晓雅买一些漂亮的头花儿,或者本子和笔什么的,最多的是背着哥哥妹妹给张晓雅很多好吃的。但是张晓雅一见奶奶就有一种剧烈的恐怖,那种恐怖就像有人立即会从悬崖上摔下来瞬息变成一具尸体一般,让她感到空气的急促,而尸体在着地之前似乎单单独独地在等张晓雅这个惟一的观者。张晓雅本能地回避奶奶。如果这件事情,没有后来的再次意外的话,倒可以平平安安的消停下来,但关键的是,这后来发生的一切太突然了。

转眼寒冷的冬季走到了春节的当口。

正月初一过新年,整个村庄一片喜气洋洋。一大早张晓雅的父亲张大全几乎是庄儿里最积极的一个起来放鞭炮的,一会儿全村的鞭炮声便此起彼伏。张晓雅闻到鞭炮的火药味儿便一骨碌从床上跃过妹妹们的头翻爬起来,张晓雅是他们家最喜欢捡鞭炮的。可是张晓雅一起床,张大全已经把没有燃放响的炮子全部收拢了起来,一把交给她。然后张大全给张晓雅盛了满满的一碗饺子,张晓雅端着饺子跑到母亲、哥哥和妹妹的房间走了一遍,哥哥与妹妹们便蜂拥到了饭桌边。吃完饭,张晓雅叫父亲给她点哑炮,父亲叫晓雅去神垄上取一根香,然后和张晓雅在院子里把一颗颗没有爆的炮子掰断,用燃着的香火在中间一点,炮子便呲啦啦一阵火花,好玩极了,张大全比张晓雅玩得还要带劲,整个院子一瞬间,烟雾缭绕。

这一年的第一天对张大全来讲,明显地太清闲和太高兴了,但是很是奇怪,尽管清闲,晚上张大全竟然发觉头有点疼。张大全以为自己早上起来着凉感冒了,叫凌惠珍给他翻了些治感冒头疼的药吃下,就没有在意。张晓雅的母亲凌惠珍是经常生病吃药的人,所以她也算这个家里的半个医生,一般的小病小痛找她拿点药吃了保准见效。初二的早上起来,张大全仍然觉得有点头疼,再向凌惠珍要了几颗药丸。

初四的晚上八九点钟,张晓雅正独自一个人在煤油灯下面写字,哥哥雅军晚上是住奶奶家的,已经到奶奶家睡觉去了,雅春雅莲已经在张晓雅旁边的床上睡着了。凌惠珍走到晓雅的书桌边上,瞅了一眼,说:“妞儿呐,睡觉吧,明天再写。”然后母亲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张晓雅仍旧继续在写字,她从小就有一个毛病,预计好的事情一定要做完。这个小毛病如果在某些事情上得到放大,就是固执,这是在听张晓雅讲她的过去时,男友冯建西补充的。当时张晓雅很是写了好一阵子的作业。

朦胧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晓雅好像被一道数学题难住了,她在使劲地回想老师的讲解,试图得到一个清晰的思路。但是她的记忆却明显的模糊起来,一点都想不起来,而且有一缕头发老是从额头耷拉到眼睛上。就在这个时候,张晓雅突然听到了母亲的一声惊叫——大全,大——全!母亲的声音异样得吓人,大得吓人。张晓雅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听到了母亲的嚎啕大哭。

张晓雅跑到母亲的房间时,发现父亲已经断了气,只剩下一双睁大的眼睛瞪着屋顶。于是张晓雅家那个冬天的那个晚上马上乱套了起来,开始是母亲和自己悲惨的啼哭,接着是妹妹们的啼哭,然后是哥哥奶奶爷爷小叔的啼哭,以及整个村庄的人把她们家里挤得水泄不通。在张晓雅是印象里,那个夜晚是她一生中记忆最混乱的一个夜晚,庄儿里的人熙熙攘攘地忙里忙外,张晓雅一直拽着母亲的手臂,不知道自己可以做点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张晓雅隐隐地知道父亲张大全在那年的早春里,因什么脑部毛细血管爆裂离开他所有的家人。张晓雅一直没有想明白,到底脑部毛细血管的暴烈,与春节时分鞭炮的爆裂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它们有没有最直接的影响。那个春节燃放鞭炮的情景成了张晓雅记忆里定格的一幕。

正月初七是张店庄规矩里娃子和妞儿们开学的日子,但是张晓雅和她的哥哥妹妹从那一天起,便拒绝走进学校的大门一步。最爱读书、成绩最好的张晓雅,也未能例外。

起初爷爷、奶奶、叔叔和婶婶还经常来张晓雅家里串门,帮这帮那的,时间一长,大家也都漠视起来。可以想象,像张晓雅家门外长满茂密植物的水渠的两岸,一下没有了连接两端的跳板,要像往常一样从这边便利地绕到另一边,肯定很有难度。哥哥张雅军本可以成为这个家庭新的跳板,但是他毕竟年轻,未能明白和承担得了自己的重任,他因为经常在爷爷家里吃喝睡觉,渐渐地张晓雅发现他们家已经生出了两大派别,一边是以哥哥与奶奶为首的疑心派,一边是母亲与张晓雅的为首倔强派,后来便有两大派系中的代表人物张晓雅与张雅军,他们面对庄儿里人口中碎烂的闲言——凌惠珍要改嫁,保持着两种截然不同态度。而那时的张晓雅一家除了雅军,几乎所有的军心力量全部集中在母亲凌惠珍的这一边,她们依赖着母亲,无论母亲走到哪里,她们必须倚赖到哪里,以及在与奶奶姑姑们发生的几次争吵中,母亲是她们惟一可以依靠和并肩作战的人。

但是,张雅军、奶奶和所有其它人的言论搅和在了一起,已经完全与母亲对立了起来。张雅军和母亲成了相互伤害最深重的人。

这年的秋天,凌惠珍随说媒的人见过两个单身的男人,这两个男人的家境都很好,但是凌惠珍在听说对方也有两个半大的孩子时,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凌惠珍是想找一个自己将来可以依靠自己孩子们的力量变弱势为强势的家庭,她想,如果其它的条件她不做太多的计较的话,是一定可以找到的!

但是,哥哥和奶奶组成的派系却竭力阻止凌惠珍改嫁。在他们两面较劲的战斗中,又数张晓雅和张雅军的冲突最为明显。张晓雅跟着母亲上街见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回来她穿了一件新衣服,张雅军见了张晓雅就骂:“看这个势利眼贱骨头回来了,死了得了!”好在张氏一家对孩子们总是倍感怜爱,从不真正地骂过孩子们一句,如果有骂,那也是只不过在偷偷地影射凌惠珍而已。但是张晓雅觉得他们的说法和做法,很难听,很不磊落,很让人讨厌!张晓雅对他们充满了仇恨。但是这要排除掉一个人,张晓雅的小叔张嘉全。张嘉全是整个家庭里立场最中立的一个人。他一直不参与谈论关于凌惠珍的任何话题,有空的时候,他总来张晓雅的房间给她教新一学期课文,那是从别的孩子那里找来的不用的课本,但是张晓雅学得很起劲,他们基本上一个星期就能学完一本书。在张晓雅的印象里,小叔是父亲去世后惟一的一个可以让她觉得到一点温暖的男性,但是也有一次例外。

农忙刚刚结束,一大早张晓雅出门刚准备把鸡鸭子从圈里撒了,就看见张嘉全在水渠的对面,在向她招手。

张晓雅非常听话地跑了过去。

“妞儿,这几天干活使坏了吧?”张嘉全开始讲话。

“没呢,不累的,叔,俺今后应该多多锻炼。”

“嗯,真是俺们张家的好闺女,俺看呐,你比雅军要强好几十倍。”

“叔,您起这么早,有什么事情啊?”

“是哦,小雅,对了,今儿你跟俺走亲戚去吧,去唐河你四爷家去。庄稼都忙得都差不多了,跟叔一块去玩吧?”

“唐河?哪里啊?远不远?”

“不远,下午就回来。走吧,要去现在就跟叔去,叔托你去。”

张晓雅回去想跟母亲说一下,但是母亲去地里了,她转回来的时候,张嘉全已经推了把五洲牌的车在路口等她了。

一路上叔侄俩有说有笑,都是张嘉全在逗张晓雅开心。

走了快一个小时的时候,张嘉全也觉得有点疲乏了,张晓雅说要自己下来走走,他就同意了。

张嘉全说:“晓雅,小叔对你好不好?”

张嘉全的语气有点庄重。

“好啊,小叔对俺最好了。”

“晓雅,小叔给你说个事情。知道么,你们家你也算老大了,你一定要明白,继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张晓雅不做声,步子一下子慢了下来。

“你说,一个人他又不是自己的亲爹,能对自己好吗?”张嘉全继续说,“你知道不,爷爷奶奶还有你哥哥他们骂你,可是心里都是疼着你啊。”

“嗯,小叔,俺知道。”

“你知道不,你哥哥雅军前几天还说要一个人去唐河卖馍,就是俺们现在去的四爷那里,他说俺妹子念书是全庄儿里最好的,可是没有钱念书,他看着心里难受呢。你哥说要去唐河挣钱。”

“不,俺自己也不想念书了,俺想过了,念不念书没多大关系的。俺妈苦。”

“唉。”张嘉全叹了一口气说,“跟叔去四爷家高兴地玩几天吧,长这么大的妞了,还没出过远门呢。出出门好啊,这些天,你别跟你妈在一块儿。”

“为什么?叔。”

“你妈要把你们姊妹带走!”

张晓雅苦瓜着脸不说话了,张嘉全也不说话了。张嘉全蹬上车子,叫张晓雅跳上后坐,继续赶路。

车子在黄白色的土道上吱吱地响,路尽头昏黄的天,在他们的面前显得越来越低。

张嘉全当天晚上就赶回来了,但是他对张晓雅说,四爷这里热闹,你先在四爷这里长长见识。

晚上,凌惠珍问张嘉全:“兄弟,你把晓雅带哪里去了,这地里忙上忙下,正需要人呢。”

“嫂子,俺们四叔说他那里缺个人看店铺,俺把晓雅带去让她也长点见识什么的,这不,正要跟你汇报呢。”

“唉,这死妮子,去哪里也不跟做娘的打个招呼,真是反了,连她也开始欺负俺这个没靠山的人了!”

“嫂子啊,俺看,这孩子大了出去增点见识,确实是个好事,你啊,要是忙不过来,只要向兄弟俺吱一声,俺不在话下!”

“兄弟,你也甭说了,俺是走定了的,这个人呐,要认命的。兄弟是个好人,做嫂子的心里明镜似的。”

张嘉全想再说几句,张了张嘴巴什么也没有蹦出来。唉了一声就悻悻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个星期以后,凌惠珍把所有该打点的事情都打点好了,去唐河去接张晓雅。

凌惠珍在四爷那里见到黑瘦的张晓雅时,心里一阵辛酸。

张晓雅见到母亲的第一句就说:“妈,俺要回俺们自己的家,俺不去别的人家里,也不要呆在四爷家里了。”

“妮儿啊,你知道吗?做父母的如果没让自己的孩子快乐,他在任何地方都会像地里不安的虫子一样不住地翻爬啊,因为他们心揪啊!”

张晓雅在母亲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故事讲到这里,张晓雅的语句显得很是恍惚,她总会把很多的话,反反复复地停留在无关要紧的细节,柔弱的细节。但是,冯建西思路清晰,他总是不会忘记去提问一些过经过脉的关键环节。冯建西总问,后来呢,那么后来呢。

这个时候,张晓雅就会从恍惚里透出伤感。她的明亮的眼珠子里透出更多忧郁。张晓雅想,这个人怎么这样呢,怎么这样只对故事感兴趣呢;还有她自己,怎么可以能够这样原原本本地把过去毫无保留地透露呢,是他有倾听的**,还是她自己无法控制情感而倾诉?张晓雅一下子感到了很沉重的稀里胡涂。

但是,就在张晓雅的心里这般微妙的关键时刻,冯建西说,晓雅,你别讲了吧,如果你觉得,回忆是一件很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你就别讲了吧,回忆有时候真的很没有意义。经冯建西这么一讲,张晓雅就觉得过去的事情反而又突然清晰了,她觉得其实自己并不伤感。张晓雅觉得,这种方式也许也可以叫做“梳理”,她还从没有好好地梳理过过去呢。

在特殊的时刻,面对特殊的人,在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梳理也许能够产生出特殊的衍射——审视对方和发现自己现存的处境。张晓雅在那一瞬间觉到了自己故事的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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