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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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雅家的一堵墙塌了。

墙倒塌的时候刚刚把鸡笼里一只下蛋的母鸡压在了下面。张晓雅13岁,她使劲地掰墙上粘在一块儿的、松散的、但并不脱落的土坯砖。她的力气太小,墙体纹丝不动。张晓雅再用手去扒拉墙下面的树枝,试图把母鸡从树枝下面扒拉出来,但是树枝结结实实地被墙体轧着,一点反应都没有。下蛋的母鸡在墙体下面咯咯地乱叫了几声,便再没有了动静。

晓雅缩回手,一只半大的手掌被树枝勒出了红杠,她甩了甩火辣辣胀痛的手腕,拔腿就往村口外奔跑,一张鹅蛋一般红嫩清澈的脸庞在冬日的雾气里直扑腾。

刚跑到半路上,她想起应该把书包挂在门上,这样她就能够跑得利索些。

她转身想赶紧往回跑,可是她突然觉得已经离屋子很远了,再跑回去确实不划算。于是,她再次倒过来跑。书包在她乖巧的小屁股上一晃一晃地颠着,张晓雅像雪地上那只从杨树上蹿下来的斑鸠一样,弯弯拐拐地直冲向路的尽头。

这是中原地区的一个偏僻城市的小小村落——张店庄儿。在这片土壤里延续着中国最淳朴和人类精神领域里最纯净的生活习俗,这里环境闭塞,但是人们心甘情愿地享受着一种狭隘的幸福生活。此时正值黄昏的腊月天气,夕阳早早地隐蔽了起来,让人觉得这旷野四周冷清得异常。远处马前庄儿有几户人家的房顶烟囱直统统地冒着灰白的炊烟,道路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一串被新飘落的碎雪掩盖得圆润的大大的脚印,在宽敞的道路一侧无休止地延长。张晓雅就沿着那串脚印奔跑。

张晓雅有一个星期没有从学校回家了,并且这一次是学校放寒假,又有一个月够她和哥哥妹妹折腾,走在熟悉而又有点陌生的家乡的道路,她小小的心里一股喜悦急切的心情在膨胀。张晓雅在路上摔了个筋斗。但是,这在张晓雅很多年以后的回忆里,她一直认为,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次筋斗。她认为她摔倒的姿势相当漂亮。

“爹,俺回来了!”

张晓雅淘气地一下扑在地里正在拔红萝卜的父亲张大全的身上。

张大全喜滋滋转身,把满手的泥水在腿上利索的擦了几下抱起了晓雅。张大全的嗓音宏亮:

“她妈,你看俺们大闺女回来了哩!”

父亲一边给晓雅拍身上和头上的雪花,一边回头对地里的家人讲话:

“她妈,俺和晓雅先回家吧,你们把这些菜拾掇拾掇,也赶紧回吧,今儿俺们就少弄点,天怪冷的。”

“对了,对了,爹,俺们家的鸡圈塌了。母鸡还在下面轧着呢。俺弄不动,您赶紧回家看看哩。”

张晓雅停止了与在地里干活的母亲哥哥妹妹的胡闹,呼地蹿到父亲的身边。

地里忙活的分别是张晓雅的母亲凌惠珍、大哥张雅军、二妹雅春,和最小的妹妹雅莲。

“那鸡圈俺前几天就看见它好像不够牢靠,没想,塌得这么是时候。妞儿,没事的,那母鸡要是被砸死了,爹就炖了给妞儿吃。走吧,回家给爹看看你书念得咋样了?”张大全满脸的喜悦。

张大全拉着女儿的手,装了一大包萝卜,推过地里的车子就走了。

一路上,张晓雅一直拽着父亲的袖子,她觉得这个冬天温暖得很。

在这个故事继续往前推进的时候,需要先跟大家讲讲张晓雅她们那个村庄比较迷信的一些说法。关于这种说法,也是在这个庄儿发生一连串奇怪的事情之后,张晓雅从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口中得知的。那些奇怪的事情倒不是真的有什么大不了,只是村庄里莫名其妙地突然死掉了好几个人。而这些人在张晓雅去学校之前都还是好好的,现在却不见了,也没见他们生过什么大病。这样的事情多了,大家都觉得纳闷儿,心里开始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庄里的老年人开始传出了迷信但又显得真实的话语来,那些话语像长了翅膀一样,比张晓雅他们课本里的任何一篇课文都来得深刻,一下子在他们的脑海里玄妙地生了根。

一天下午,张晓雅写完作业带妹妹们在一家从外省迁移到她们庄儿的老蛮子家玩。老蛮子和本庄儿一个张晓雅应该叫做太爷的人,正在唠唠叨叨地闲聊个没完。但是那些看似不经意唠叨的话,张晓雅却一辈子记住了。

“这人啊,活着真是没什么益处!”太爷说。

“哼,不但没什么益处,连死都不知道是哪一天,俺看呐,还不如先吃好穿好呢!”

“可对,你看看啊,俺们庄东头的道金的媳妇,好好的就因为吵了三两句嘴,就吃耗子药闹死了,这没半个月吧,这南头的安子娃他伯也死了,那他死还有个说法,人家好坏生了一场病的。”

“生个啥病?”老蛮子接着说,“俺看他身体比俺还好着呢,说是病了,也没见哪里疼那里伤,倒是他女儿女婿三天两头的来送好吃的,养得白白胖胖,可这说死一夜就死了。他奶奶的,这人睡觉,晚上脱鞋,第二天还真不知道能不能穿上!”

张晓雅知道他们接下来该讲绿子她妈了,绿子她妈是全村最漂亮的,但是,是吊死的。

这是张晓雅从学校回来后的第三天和哥哥吵嘴时知道的。张晓雅的哥哥雅军其实是最舍不得他的大妹的,可是那天不知她怎么招惹了他。雅军和晓雅在黄昏的时候,一块去地里拿东西,张晓雅想偷懒。雅军一下子把自己长子的威风拿了出来,呵斥晓雅说:“天都黑了,你再磨蹭你就不怕?”晓雅说:“俺怕啥啊?”“怕啥?你不怕吊死鬼啊,像绿子她妈,长长的吊在屋梁上,眼睛翻白,舌头伸得老长老长的,连埋土里的时候脖子还一道惨白惨白的印子!”

但是此刻,张晓雅没有听到太爷和老蛮子继续讲庄里死人的事情。

太爷说:“老弟啊,你不知道。俺听过一个过路的老风水先生说啊,俺们庄儿的风水给败了,俺看呐,这庄儿里的人丁啊,早晚会一天一天地这样败下去!”

“这话怎么讲,老哥哥。”

“怎么讲?你没有看见自从来武家盖了房子以后,俺们庄儿的道路就变了哦。看见没有,俺们庄儿现在所有的道路,一通到庄儿口就到尽了。没有后路啊!那死人的家儿,都是住在十字路的夹口,让凶光冲的啊。”

张晓雅听到这里,一下子对这个也来了兴趣。

张晓雅赶紧呵斥开妹妹和其它的孩子们,小大人样儿的认真地蹲在太爷的跟前:

“太爷,这个是真的吗?”

“妞儿呢,这个是风水先生的话,还假得了?”太爷摸了一下张晓雅的头,望着老蛮子一脸摇头的继续讲,“早些年呐,俺们庄儿虽然穷,但是那娃子妞儿们一片一片的,大人也都是不到八九十岁,没有见过奔丧的。”

“太爷,那俺们家的地势好么?”张晓雅问。

“这个啊,俺也不是太懂,那老先生说啊,凡是冲着路口,或者夹在十字路口中间的住户,都好不了!”

“太爷,你乱讲!”张晓雅从老蛮子家出来,在路口一看,因为来武家的旧房子已经拔了,果真她家就是正对着大路,而且还在两条交叉的大路中间!张晓雅说,“太爷,俺刚瞅了,那俺们家是不是也不好了?太爷你骗人!”

张晓雅不顾妹妹们往家里狂奔。

回到家,母亲凌惠珍刚好在,张晓雅跟母亲说了太爷讲风水先生的话。

母亲说:“妞儿啊,老师怎么教你读书的啊,迷信的东西你也听?!”

“嗯呢,妈妈,那就是迷信,俺不信的!”张晓雅想了想说。

但是,关于这个风水的迷信,在张晓雅的心里生了根。

张晓雅家坍塌的那个鸡圈背后有一座废弃的厕所,原来在旁边还有一家庄上的代销店,厕所和商店的生意一样红火,后来做买卖的走了,商店被一个外地的郎中做了诊所,再后来诊所也关门了。那个厕所基本上废弃。多年以后,张晓雅想,为什么从一个厕所就能看出一个村庄的兴衰,真是奇怪。

这个厕所是用很厚的双层砖建造的。尽管很多年失修,停止了使用,但仍然牢固得很,而且在张晓雅的眼里,它不但牢固,简直还充满着生气。在以前,庄里的每家每户基本上都没有自己的独户的厕所,都是全村庄的人在屎尿胀到门门跟儿的时候,往那个厕所里一阵疯跑。也有急得团团转,找不到坑位的,就在房屋背后、墙角,甚至地里,一阵忙活,总之当时的那个厕所显得不堪重负。后来,每家每户在建造房子时便开始注意在自己的院子里弄个小厕所。慢慢地,那个厕所就被遗忘,上面爬满了荆棘藤,长满了枯草,曾经的繁华转眼遭冷落,一股风雨飘摇的样子。但是,张晓雅发现了它的生气,她发现门口那张巨大的蜘蛛网不见了!

有一天,张晓雅追逐一只打翻灶台瓷碗的公鸡,一路急促地追到了厕所里。她突然发现厕所里面不但干干净净,而且在一个矮墩儿的隔墙上,还放着半卷麦秸帘子,在麦秸帘子上面还铺了一层塑料薄膜,地上散乱地丢着一些废弃的白花花的卫生纸。那些卫生纸马上让张晓雅惊想起了什么,一种新奇和恐惧的感觉马上堵在了她的胸口。张晓雅丢掉手里的一枝追赶鸡子的棉花秆子,赶紧从里面跑将了出来。

张晓雅是在寒假前来初潮的,具体哪一天她自己都忘记了,当她某一日躲在黑暗的寝室里,偷偷地翻看从同学那里借来的生理书,“少女的初潮年龄约在10~16岁”的文字才让她如梦初醒,可几天前的恐慌仍旧历历在目。

张晓雅在上完下午的第二节课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屁股下面有了粘粘的感觉,她用手摸了一下发现裤子湿了一大片,把手指头举到眼前一看原来是血迹,由此一揣摩,就感到腹部突然间摇摇欲坠,那一刻她恐慌得不行,她以为她马上就要死掉!要命的是,由于她精神高度集中在一个具体的最柔软的部位,她甚至能感觉到每隔一刻钟就会有液体丝丝地渗出来。她再用手摸,依旧是血迹,赶紧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已经写完的作业本,垫在下面。张晓雅用手里的数学书完整地挡住自己视线,她害怕别人看见自己的恐慌,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了大海的波涛之上。

现在的张晓雅不再觉得大海的波涛有什么恐惧了,她在最近的这几个月里从母亲那里学会了怎样把几张雪白的卫生纸迅捷地迭放起来,灵巧地放在一个熟悉的部位,而且,行走也不会被他人看出丝毫的臃肿。她知道,波涛再怎么汹涌也不会怎么样,她已经学会了乖乖地管束它们了。但是,刚才她在厕所里看见那些一大堆白色的纸片,还是想起了寒假前的那些日子:她总得挨到最后一个出教室,她把凳子上本子最上面的几层纸惊慌地揭掉,让书包完完整整地压在她越来越浑圆的屁股上面,然后像做贼一样地逃离教室。但是这个事情终归被班里一个做扫除的叫杨杰的男生发现,他把张晓雅垫在凳子上依旧隐约地能看见血迹的作业本,再揭掉了几层纸,于是,那上面露出了一道崭新的数学综合题。杨杰与张晓雅都是张店庄的人,他比张晓雅大了三岁,他们同在学校住校。但是,杨杰的家境比张晓雅家好了很多倍,杨杰的父亲是村里的书记。所以,杨杰有着花不完的零用钱,并且学习成绩也很好。与其它人比较,他总是衣着干净、整洁地进出于校门,他还有着很多课外书籍和新奇玩意儿,这让张晓雅觉得杨杰充满光彩。而事实是,他确实是一个很是闪光的孩子。

张晓雅从厕所里出来,一个人走在屋后面的水渠上,她已经有了少女的惆怅。但是关于这个厕所在张晓雅眼皮底下发生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一天夜里,张晓雅吃完饭,在门口外的水渠里打水,她看见了奶奶,并和奶奶说了几句话。当张晓雅端着一盆子水,正准备迈步进屋的时候,她看见奶奶往那个厕所里进去了。当时张晓雅并未在意,她觉得奶奶可能突然想上厕所了。张晓雅有点惊诧,为什么奶奶不像自己在慌忙的时候会往地洼里跑,那个厕所这个时候肯定黑漆漆的。但是张晓雅马上意识到,厕所本身还是很干净的。

正当张晓雅为这点小事情想得矛盾,准备转身进院子时,她看见一个50多岁的男人也进了那个厕所的同一个门口。那个人是村里的会计陈老九。张晓雅的惊诧在心里马上郁成了一个结。

张晓雅把盆子放在灶台上,拿了一大把干豆角浸泡在水盆里。她的动作很慢,像受了什么刺激,然而更多的像是老师即将抽查她课本里的数学公式时她默背课本时的呓症。张晓雅抓起第二把豆角正准备放,犹豫了一下,她把豆角丢回了筐里,然后就撒腿从门口遛了出去。

在离厕所一丈远的时候,张晓雅放慢了脚步,像一只夜行的猫一样,不是想去发现什么,而是先尽量地隐蔽自己;她觉察到了厕所里有面剧烈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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