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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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疯误

夕丽宫的院落中整齐地摆放着数排绣架,数十个衣着粉艳的宫中女人,俯在绣架前,认认真真地描绣着绣架上的花鸟虫鱼。为了蒙得圣宠,这些个宫人们,都争相习起这绝伦的绣技,都想在女红巧工竟技上一展头脚。

南虞还像往常一样,一身素衣素裙,在绣架前穿梭,不时指点几句,或是亲自拿过绣针,绣个样儿来让人看。昔日冷僻萧条的夕丽宫,竟然成了最热闹的所在。

煖王在宫中推行纺织绣技,马上就得到民间的响应,一时间卷起一场绢帛纺织的热潮,极大促进了这一行业的发展。应民会的邀请,南虞竟然得到煖王的应允,亲自到民间去传播养蚕织锦,纺纱绣花的绝技,在民间一时传为美谈。

距齐宫十余里的地方,有一个村落,因那里盛繁桑树,因而得名桑树坳。南虞发现此村,欣喜无限,便把这个村子作为了养蚕的基地,几次出宫亲往此地,教其村民养蚕技法,并在与其相邻的几个村子中,分别办起了专事剿丝,专事纺丝织锦,专事刺绣的手工作坊,使这一带很快就繁盛起来。

这个地方一繁盛,马上起了连锁反应,这里出产的锦绣,马上就被商旅抢购一空,这几个村子,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昌富了起来。

南虞站在离村不远的山坡上,望着村里人来人往穿梭不息,内心升起一阵由衷的喜悦,入齐三年,她从来没想到自己还能做出这样一件事情出来,心头不由感念煖王对她的荣宠,没有他的特允,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干成这样一件事,为了她随时出宫方便,煖竟然把册后的大典一拖再拖。

站在南虞身后的田氏,看着面色红润,容颜更加娇美的南虞,心中一阵喜悦,但心底也不免有浅浅的隐忧,宫中美人无数,个个家室显赫,南虞整日忙碌奔波于宫里宫外,册后大典又在一拖再拖,时间一长,会不会生出一些事端来?心中实是揣了几只七上八下的吊桶。

议政殿肃穆庄严,高大的龙座下,泛着青蓝的青铜鹤顶,缓缓地冒着轻悠的烟雾,与此时大殿紧张的气氛毫不相称。

言如海与另外一个蓝袍官员,神色惶恐地跪在金阶下,两手不经意地在微微颤抖,因他们从未见过煖王像今天这般阴沉冷厉,手中的奏折已在他的掌中攥成一团。两眼暴射而出的怨恨、愤怒,像是滚烫的岩浆,要把他生生地熔化。

桑树坳中藏匿大批兵器,各路反贼以贸娟购丝为名,把桑树坳作为了汇聚的中心,并且相约,把他与南虞的大婚之日作为他们的反期。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南虞是这次谋反的匪首。

他的确是忽略了重要的一点,南虞是在楚国俯首称臣中被送到齐国,她与他有着灭国之恨,她的谋反在情理之中。他爱上的是一个与他背负着国仇家恨,欲置他于死地的女人。煖感到内心一阵绞痛,似乎听到血液在胸海奔腾流动的声响。

煖狠狠地咬了咬牙,颌骨紧绷,向阶下的言如海二人用劲挥了一下袍袖,二人低首匆匆退去,到门口同时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又不安地回头看一眼依旧在高座上呆坐的煖王。

煖王缓缓地站起身,他从未像今天这样疲乏无力,顺阶走下龙座,黯然转身,白皙的面颊清晰地淌着两行晶亮的东西。适才的怨恨、愤怒被无尽的悲伤所替代。他心底突然想起蜊牙来,刚要呼唤,却想起蜊牙已被自己派出公差,他多希望蜊牙此时能出现,及时阻止他适才所做的决定,直到此时,伤害南虞还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

煖在莺歌燕舞的环绕下,悠然地斜靠在柔软的御榻上,眼神似醉非醉,欣赏着艳光四射的舞姬们妖娆的舞姿。不时回手捏一把,偎在身边,像乖猫一般的侍妾们的脸。阳和殿沉浸在暧昧的靡靡之中。

南虞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眼神惊乱,不顾一切地闯进阳和殿中。她愤怒地抬起头,看着软榻上的煖,她胸脯急促地喘息着,那里似乎隐藏着太多让她难以承受的惊恐与骇然。

煖饮了一口侍妾捧过来的玉露琼浆,不屑地抬头瞥了一眼站在殿中摇摇欲坠的南虞。

南虞脸泛潮红,不知是情绪的波动,还是一路急奔,不时因激动而抖动的双肩,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陷于狂乱之中。

“煖!这是为什么?”南虞说到此,竟是说不下去一般,把头扭向一边儿,低低地嘤泣起来。

煖扁了一下棱角分明的唇,推开媚上来的宫妾,似是不解地看着南虞,声音中带着揶揄的味道,“是南虞公主呀,这是怎么了?竟然哭成这个样子?”

南虞抹了一把眼泪,重新鼓足勇气,掩去适才呈现的羸弱与无助,“桑树坳的人犯了什么罪?竟然通通……被挂在树上……”南虞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已被自己的啜泣淹没。

煖低首一笑,这么凄惨的事对他来说,只似那清风拂面,并未给他任何的震动与不安,

“他们大概是喜欢吧?挂得高一些,看得也就远也就清晰,再不会做什么蠢事了。”

南虞愤怒地抬起头,平时一向温婉的她,似乎还不知这愤怒的情绪如何表达,平时只会流露柔和目光的杏眸,此时因圆睁而变得别有一番俏丽,美人大概就是如此吧,嘻怒嗔怪都能展现不同风味的美。

煖低首摇了摇,让自己的意识清晰起来,他不断在心底提醒着自己,眼前的女人是想致自己于死地的人,她是敌国的公主,不能再对她动任何一点点的情愫。想到此,他回身拽过一个宫女,顺势就压在软榻上,身下的宫女发出阵阵不堪入耳的****。

南虞没想到煖会当着她的面做出这个动作,惊愕得木然当地,圆睁杏目,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身子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痛苦地闭上眼睛,娇身一歪扭过去,身后的散发滑过来,遮去她大半个容颜。

突然,南虞低着头发出一阵阵冷笑,笑声渐渐激烈,最后变成仰天的狂笑,手指着殿中的众人笑个不停,蹒跚着步伐,在殿中东摇西晃,纤细的身躯,如风中柳絮。眼中神光却已是疏散不聚。

正在作乐的煖突听到这样的笑声,身子一顿,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在殿中狂笑不止的南虞。他一把推开正与他俯仰相迎的宫女,快步走到南虞的面前,猛地拽住她频将倒地的身躯,两双大手抓着南虞柔弱的双肩,

“你……笑什么?怎么了?”眼中溢出从未有过的恐慌、焦急,眼神在她的脸上、身上急速地巡视着,判断着南虞此时的状况。

南虞痴痴地抬起头,目光散乱,看着煖俊逸的脸庞,渐渐止住笑声,伸出一手,捏住煖王冠上垂下的珠链,神情中充满好奇,口中“咦”的一声,那神情竟像是一个七八岁的顽童。

煖松开握住南虞双肩的手,惊愕地后退了一步,漆亮的眼眸中竟在瞬间溢出一层泪光,口中喃喃道,“你……怎么变成这样?”

此时南虞的脸上,既没有了惊恐也没有了愤怒,只有满脸不知天地、五谷的痴笑。她扭身推开面前的煖,向门外走去,口中哼唱的,竟是汩罗江边的小儿歌谣。

身后的煖,失魂落魄,两手低垂,呆呆地看着走出门去的南虞。他没想到,在一系列精神刺激下,南虞竟然疯癫了,她不是聚众谋反的匪首吗?怎会见不得几个人吊死在树上?怎么看不了我宠溺其他宫人?如此脆弱的人怎担当得了聚众的匪首?

煖的心中一紧,似是有什么东西从心间淌了下来,让他痛不可当。他竟然如此深地爱着那个已浑然不知天地的人。他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扼杀了她,这奇妙的效果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想不到如此阴险的她竟然如此不堪一击。煖从门口望到,急急奔来的田氏,大呼小叫地拽住只顾前行的南虞,惊慌之余,却把声音强行压了下去,瞥了一眼阳和殿的大门,抱住纤弱的南虞,半推半抱地离开阳和殿的门口。

煖一拳砸在龙柱上,殷红的血,顺着攥紧的拳头缝儿流了下来。

夕丽宫的后面,是一条翻滚的御河,是初建齐宫时,把菬河改道,引进宫来,说是这条河可以养育龙脉,世泰永康。御河岸边,绿草如茵,花儿烂漫,翩翩飞舞的彩蝶,流连其间,使这里悠然恬静。

南虞手执精巧的折扇,在鲜花绿草间,翩跹起舞,口中哼唱着古韵悠长的楚风小调,脸上漾着春风一般的微笑,流光转处,依旧是风情万种,仪态万千,但细观下,却浑然与天地隔绝,不顾了他人在自娱其乐。

在一边站立的田氏,臂上搭着一件淡绿色的凤衣,看着不住痴笑艳舞的南虞,不住地唉声叹气,不时用衣角擦拭着蒙上眼圈儿的眼泪。没想到美丽多才的南虞,就这样疯癫了。

那日,她与南虞赶往桑树坳,刚进村口,就觉得不对劲,往日人来人往热闹喧哗的村落,此时怎么如此寂静无声?只有几只漆黑如炭的乌鸦,扑愣愣从村中树尖飞出,发出碜人心怀的鸣叫。

南虞在村口下了车舆,在田氏的相携下,缓缓向村内走去。突然,田氏发出一声惊呼,伸手忙去挡南虞的眼睛,却已是来不及,因南虞看着村路两旁林立的树木,已发出刺耳的尖叫。

平时熟络的村民,不论男女老幼,此时一概都被吊死在树上,一个个瞪目吐舌,面目青紫,惨不忍睹。整个村子死一般的沉静,再也听不到一点人声。

南虞双手抱头疯了一般往外就跑,田氏也惊得面色惨白,只是不像南虞那般崩溃尖叫。她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发现南虞已然逃远,忙大呼小叫地唤着车舆旁边的小宫女,拦住南虞。

在田氏的呵哄下,南虞终于镇静下来,忍不住俯在田氏的怀中痛哭,声声质问是为什么?可这个答案只有煖能告诉她,南虞便不顾一切地向煖的阳和殿奔去,她要问一问煖,为什么要把她苦心经营的桑树坳,还有和她平日亲如一家的村民们,统统处死。

可南虞在过度的惊吓和刺激下,还没有听到真实的答案,就已经悄然走进另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那里再没有恐怖扼杀,再没有怨念愁苦,只是手执了兰扇,在绿茵茵的草坡上,时面掩面,时而罩发,日影下翩舞着绝代的风华。

田氏擦了擦眼泪,走上前,像呵哄孩子一般,温和地拉过南虞,把淡绿色的凤衣披在肩上,“南南好乖,舞得漂亮啊,现在咱们该回去用膳了,天不早了。”

南虞痴痴地笑着,随着田氏的动作望了望天,口中讷讷地重复,“哦哦……要用膳了。”然后眉睫一拧,疑惑地问,“什么是膳?为什么要用膳?”

田氏叹气地摇了摇头,无奈地拉起南虞的手向夕丽宫的方向走去。田氏已多少打听到,桑树坳的人是因为谋反罪被处死的,说南虞是这次谋反的罪首,田氏摇头苦笑,但南虞已然疯癫,她已不想再辩解什么,当然也没有人给她辩解的机会和权利,她想煖王终有一日会明白。

夕丽宫中侍候的奴才们都被太后分派到下面各处去做苦役,只留下田氏一人。

田氏回头看一眼南虞,南虞此时已转为沉静,不再嬉笑也不再说话,只是乖巧地低着头,跟随着田氏走。田氏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又帮她把快要滑下肩的披风系好。

她们现在的生活连昔日的冷宫也不如,夕丽宫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凄冷与孤寂,成了再也无人问津的禁地,时不时传来南虞不知愁的憨笑,让田氏的眼眶发酸。这个河边是南虞唯一可以涉足的地方,还是田氏苦苦求了侍卫才得以每日放风片刻。

芝莆看着跪在宫室中的言如海,纤细的眉睫拧了一下,没想到言如海跑来告诉她这样一条消息。桑树坳谋反一案在审理的过程中,有人受刑不过时迷迷糊糊地招出,匪首另有其人,南虞本是被利用和裁脏的。

自从南虞重新被打入冷宫后,煖就每日醉酒,有时黑更半夜也要跑到夕丽宫的外墙去闲逛。大家都知道煖对南虞用情极深,如果让煖知道南虞本是被冤枉的,那么最初呈报南虞为匪首的官员焉有命在?

此案虽然不是言如海审理的,只是呈报审理结果,但煖发起怒来,恐怕就不管那么多了。言如海知道自己此命不保,无奈之余跑到芝莆太后处来求情,枉想能躲过此劫。

芝莆紧抿红唇,眼睛眨了眨,心头一沉。煖对南虞的痴情,芝莆是深深领教过的,煖为了南虞,把她这个母后都不当回事了。自从煖为了南虞把她推倒后,她心底就恨透了南虞,只是顾及煖对她的宠爱,不敢妄为。

南虞此时虽然疯癫,但看煖对其旧情难断的样子,如果知道她是被冤枉的,会是什么状况也就说不好了。芝莆一狠心,对言如海道,“错冤南虞之案非同小可,尔等应再审再议才好,可不要轻易就上报煖王,不然言大人的安全,哀家可是保不下的,你也清楚煖王的脾气,上次因为南虞和亲的事,他可是连母后都不顾喽。”

言如海听罢,心头一紧,知道芝莆太后的话绝不是危言耸听。但他也从太后的话中得到旨意,看来只有隐瞒南虞被冤之事了。

言如海抬起头,要叩谢太后指点之恩,突然发现芝莆却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心头一愕,不知太后何意。芝莆呷了一口茶,“言大人,听说你有一个女儿聪明伶俐,已到破瓜之年。南虞已疯,这册后大典之期也不能再拖了,哀家有意将你的女儿许为皇后,你可愿意?”

言如海闻听,惊诧得瞪大眼睛,随即一抹狂喜溢上眉梢,向芝莆倒头便拜,“微臣叩谢太后洪恩,此生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芝莆满意地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玉盏,“好,言爱卿,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朝中之事还望大人尽心尽力,自是少不了你言家的好处。”

言如海受宠若惊,一跃而为皇亲国戚,意味着从此言家将是荣华富贵、权倾朝野。那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前所未有的殊荣。

芝莆见言如海感激涕零的样子,如颐的梨腮上,又绽开一个绚丽的浅笑,“言大人,先不要高兴得太早,煖王的脾气你也知道,这个皇后怎么着也要煖王喜爱才行,五日后是观花节,宫中自是要热闹一番,你不妨趁这个机会把你的女儿带进宫来,让她与煖王相见,煖王若看得喜欢,哀家自会在旁边帮衬着你说些好话,再加上煖王最近心伤痛切,你的女儿若会来些事,想这皇后之位是不难为的。”

言如海恭然一揖,口中言是,把芝莆的话都记在心里,表示回去后就按着太后的意思来调教女儿。

芝莆嗯了一声,也不再多说,摆了摆手,“那好,言爱卿这就回去吧,桑树坳谋反一案已然定罪,还要审什么?那个审案的荣大人,你要好好的调会他才行,真是不省事!”

言如海不住地点头称是,言说此次回去就到下面去交待,停止对此案的追查。芝莆这才放心地嗯了一声,言如海满心喜悦地退了出来。

言如海叩别太后,离开慈安宫。芝莆看着言如海的背影,心中又有隐隐的不安,总觉得留南虞在宫中,终是一个祸害,如果让她彻底消失,也许就断了煖对南虞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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