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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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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第二日我起的很早,看见阿爹阿娘还在家里。莉娅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择菜,米娅大概还睡着。我笑嘻嘻地走过去跟莉娅打招呼,却见她脸色苍白,目眶浮肿,像是前夜哭过,我愣是把要说的话憋到了嗓子口,叫道:“莉娅。”

莉娅神思不属的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来,慢悠悠地说道:“阿娘,菜我弄好了,待会儿让米娅去洗。昨晚我没睡踏实,现在想去躺一会儿。”

阿娘一改往常的严厉刻板,怜爱地说:“你去吧,好好休息休息。小心别睡过了头,饿坏了肚子。”

莉娅应了一声就出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下思索着是否做了什么事招惹了她。可思来想去,有的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并不相干。

仿佛确信莉娅已经回到了自己房里,阿爹才把我叫过去,语重心长地说:“玛娅,刚刚来了通知,你被选为今年的阿芝。”

我怔住:“什么……”

阿爹点点头,接着说:“据说布告昨晚就贴在了寨子口,只是那时天色已晚,也没几个人看到,消息就没有传开。连我和你娘,也是见了通知才知道的。只是莉娅她,昨天晚上心血来潮,说是从阿苏卡那里得了个治关节疼的方子,非得要出寨子给我采药……”

“所以大姐她昨天就看见了?”

阿爹摸了摸我的头,道:“你也别怪你大姐,毕竟她这么多年的心愿……”

我没等阿爹说完就跑了出去。

我没命的跑,一口气接一口地喘――我觉得可怕。

可是寨口的那张纸并未给我丝毫的安慰,我垂头丧气,却又无能为力。

本以为只是无伤大雅的小把戏,却最终击溃了本就不甚牢固的姐妹情。

我不愿回家,也不想去见云都,缺一天的饭饿不死他,他可以自行解决。

我四处游荡,随意漂泊,避开人群。云都说得没错,无论走到哪里,都逃不出五寨的掌心。

我漫无目的,忘却时间。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下意识的来到了藺北湖。而站在我面前的人――阿苏卡和米娅?

我疙疙瘩瘩:“咦,啊,哦你们在这里?”

他们也吃了一惊,米娅先开口,怯生生地叫道:“二姐。”

我了然于胸,嘻嘻笑道:“我明白了,你们好好玩。”说罢摆摆手,转身就走。

“玛娅”,阿苏卡几步追来,抓住我的手臂,欲言又止。

我笑得阳光灿烂:“怎么了,有事吗?你放心好了,要是不想让人知道,我不会说的――只要记得好好对待我的小妹妹就行!”

阿苏卡双眉紧锁:“不是……”

我笑意盈盈地等他下文。

像有一种无力感,他终于还是松开了我的手。

“祝贺你,成为了阿芝。”他说。

我低头一笑,道:“这对你可不是件好事。今年的小川节,只能请你多费心了,新任阿著?”

我没再管他们,自顾自笑着离开了。

(二)

可是米娅与阿苏卡在藺北湖约会这件事还是被传开了。

晚饭吃得有些不易。莉娅冷着脸,一声不吭;米娅也只顾低头扒弄碗里的饭,恍恍惚惚,不知想些什么。

阿娘笑道:“大哥,你看她们女孩儿家,年纪大了,开始想心事了。也是,草原上的小鹰羽翼一丰满,就该去找自己的领土。只是有的顺风,就飞得容易些,要是背了风,究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草原大的很,最不缺水草丰美的土地,可选择何处作为停留,却只能凭自己去体会。来,阿娘有东西要给你们。这是莉娅的,玛娅的,米娅的――你们可得好好收着。”

我看着手里的银铃:那是一串桂花,花朵儿不过米粒大,有的含苞欲放,有的薄瓣微启,千姿百态,直如活的一般。有风拂过,花蕊轻扣桂瓣,叮呤作响;又可盈盈绕成一环,便是最别致的手链。

阿爹笑道:“这是你们阿娘的嫁妆,是你们的曾外祖父当年从外边带进来的,算是古物。你们阿娘自己舍不得带,现在传给了你们,你们可要好好珍惜。”

我们自然明白阿娘的心意,当下心里都有些愧疚。

莉娅笑道:“阿娘藏着的好东西多着呢,总也舍不得拿出来给我们开开眼。还说是亲女儿,这会子却拿三串铃儿来收买我们,我可不依。”

阿娘笑骂:“莉娅坏丫头,就知道皮,也不知道给两个妹妹起个好头。”

莉娅笑着蹭到阿娘身上。

阿娘道:“莉娅是荷花,玛娅是桂花,米娅是梅花,你们三个已占了一年大半的风光了。”

米娅道:“只是少了春季。”

阿娘摇摇头,语重心长道:“阿娘知道,这阵子发生了不少的事,且不论好坏,这一件套一件的,就够让人操心了。我和你们阿爹一直盼着你们能有出息,可以过得好。可怎样才算过得好?我最近常常在想这件事。阿娘不是圣人,懂的不多,但阿娘看得出来,这些事情弄地你们心里有了芥蒂。可是我和你们阿爹不能一直陪在你们身边,我们走了之后,你们就得靠彼此相互扶持了。而你们惟有解开心结,彼此和睦,方能开得三春之景,到时候,又哪里不如独独一个春季?”

上一次阿娘这样和颜悦色,满脸慈爱地教导我们,是在什么时候?恐怕都已记不清了。许是父母的天赋,嗅到了危机。我们有些歉然,唯唯答应着。

于是言笑晏晏,一派祥和。

阿爹因是说道:“玛娅,明天你要去寨主家和阿苏卡排练舞蹈,千万别忘了。”

我拿筷子的手一僵:“明天吗?”

“怎么了?有问题吗?”

“她去寨主家可能有点不方便――寨主和云都因为她闹得不可开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和好。”莉娅冷淡插口。

“什么?怎么回事?”阿爹的表情变得凝重。

我满不在乎,随口答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寨子里谁不知道,云都和他爹那是从小吵到大的。”

莉娅没再接话。

阿娘却着急道:“怎么会这样?你倒底讲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不,还是让你阿爹出面致个歉?”

自己惹的祸,怎可让父母去善后?于是我大大咧咧地笑道:“没事,寨主他宽宏大量,想来不会和我这种小女子为难。再说,小川节可是大事,就算是为了藺北寨,他也不会来找我的茬。”

米娅也帮我道:“阿娘,二姐肯定不会有事的。我听他们说,二姐这次当选阿芝,还要多亏了阿苏卡呢。看样子,阿苏卡对二姐印象还不错。他是族长的儿子,寨主就算不顾及阿芝的名头,看在阿苏卡的分上,也不会为难二姐的。”

阿娘叹口气,道:“但愿如此。”

我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是说不上来。只见莉娅站起身,道:“阿爹阿娘,我先吃好了。今天不是我洗碗,先回房了。”

然后,我再次看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三)

藺北寨地广人稀,分配下来,连我家也得了个不小的院子。阿娘务实,在院子里种满了果蔬。我的房间在院子的东北角,东北两面靠着林子,西面隔着一个大大的丝瓜藤架子,到现在依旧生气勃勃:硕大的老叶苍劲地招展,几条留种的老丝瓜也不知死活地挂着――硬生生搭就了我和莉娅米娅的距离。只有前边,种了几排蒜,除了气味不好些,总算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月色溶溶,融化了斑驳的影。

“她是珂卡,怎么可能会跳舞?”

“连跳舞都不会,真是招了我们藺北寨的晦气!”

“明天你要去寨主家和阿苏卡排练舞蹈……”

明天。

我不由自主地手合兰花,摆出平生所学的第一个动作。

教舞的老嬷嬷言犹在耳:“舞蹈是我们温巴族人的灵魂,是男子的刀剑,女子的头面。练舞之人,一半靠天赋,一半靠勤奋。既说要勤奋,就该把舞蹈融入骨血,举手投足都要有舞者的气质。如微舒云手,在舞蹈中该表现为云涌般的连绵优雅,不像太极那般老迈苍劲。前人有诗云‘珠缨旋转星宿摇,花蔓抖擞龙蛇动’,这是绚烂至极的舞蹈,一般的是些优雅流畅的动作,却要从平淡中见真章,方可知舞者深浅。也有一味苦寒静谧的舞蹈,那便不是常人能跳的了。”

……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苏轼――这一节诗,我可谓断章取义了)

“这段舞蹈,玛娅跳的最好。”

最好吗……我呼吸急促,越旋越快,仿佛凌空而起,手可摘星。

云端扑簌簌地落下寒霜,把偌大的夜幕凝成一方细腻的墨玉冻。

茫茫天地间,不过一人,一月,一舞。

而已。

“啊!”丝瓜藤杂错的暗影间有人低呼,然后藤下响起阿三的吼叫。

我坠落云端。

那个轮廓模糊的人影仓惶逃离,留有衣衫与丝瓜藤摩擦的声音。阿三愤怒地狂吠,想要追赶。我笑笑,对阿三说:“阿三,我在这里!”

阿三的咆哮骤然而止,却又不甘愿的呜呜几声,然后才耷拉着脑袋穿出藤架。藤架上干枯的老叶被痛苦地撕裂,于是龇牙咧嘴地叫喊,发出“兹玆拉拉”的声响,混杂着那人身上清脆的铃铛声。

我蹲下身子,阿三雀跃着往我身上蹿。我笑着提起它的两只前腿,阿三动弹不得,半是兴奋半是愤懑地瞪着我。

我欣赏它复杂的表情,兴味盎然地说:“阿苏卡把你养得这么肥,是打算清炖还是红烧?”

或许我说话的语调很是和善,阿三愉快地叫了两声。

我自觉不该欺负老实的笨狗,是以热情道:“怎样,我们好久不见,要不要跟我进屋喝杯茶?”

阿三这次却听懂了,露出惊恐的表情,拼命挣扎,想把前腿从我的魔爪里夺回来。我自忖不该强迫他人,是故遂了它的心意。然而重归自由的阿三越发胆大妄为,发疯似的在蒜地里冲锋。

儒雅的蒜手无缚鸡之力,未曾经过什么大场面,在阿三排山倒海的攻势下只得战战兢兢地倒下,落寞成一片狼藉。

我慌忙阻止:“死阿三,有话好好说,咱们这些年的交情难道就为了让我阿娘揭我的皮?笨阿三,听到没?”

阿三没有听到。

我黯然神伤。

可天无绝人之路――我终于领悟这个道理。毕竟蒜的味道太大,狗鼻子又灵,着了魔的阿三不一会儿就被熏得晕头转向,而后一头撞在树上,满目苍凉。

阿三精疲力竭,拖长了舌头摔倒在地,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恍然大悟:“你来是告诉我你的腿好了?”

“汪!”阿三高兴极了。

我哭笑不得:“现在我知道了,你该回去了?”

“汪!”阿三显得理所当然。

看着它这副狗模样,我把手一挥:“罢了,你去吧!”

阿三得了特赦令,欢快地朝我吠了几声,就一溜烟地冲进丝瓜藤,不见了。

我忍不住心里暗骂:“这只死狗!”

看着倍受摧残的丝瓜藤,我喟叹:来来去去,都随你们!

脚边突然出现一团黑影,戚戚哀哀的看着我。

我大惊:“阿三!你回来干嘛?”

阿三委屈着眨着眼,往后挪了挪。它的爪子规规矩矩地趴在地上,指着面前的东西。

我了悟,这只狗,想是玩疯了,忘了正事。

我拿起地面的东西,不禁大慰――是我的那管柳笛。我自知将其落在云都家,虽然不舍,却更不愿亲身去取。柳笛是阿爹帮我新制的――阿爹是被生活历练成的粗人,他制的柳笛也同样的粗犷,我又性急,不待笛子完全制成便拿来摆弄,故而笛身一直有些硌手。可此刻,笛子却光润如新,像上了一层清漆。

我心里生出一些暖意。

随着柳笛一起来的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不知是阿三不小心带过来的,还是别人有意为之。展开纸张,上面密密写满药名:麻黄桂枝、荆芥防风、川芎白芷、苏叶香附、桑叶菊花、丹皮大黄、青蒿黄芩、栀子黄柏……

我沉吟半晌,问阿三:“这是阿苏卡让你带给我的,还是你自己拿来的?”

“汪汪!”阿三开心地冲我叫。

偏偏又听不懂了。

我思索着进屋,提笔回道:感念归笛之情,必不使贵方外泄,无需多虑。

巫术与医术,自古非族长寨主及其袭位者不得研习。若有违者,必受族规处置。

我看着阿三衔着纸张,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倘若确实是药方,就真的不该流传出去。

中药配伍有七情:单行、相须、相使、相畏、相杀、相恶、相反。

麻黄与桂枝相须为用、荆芥与防风相须为用、川芎与白芷相须为用、苏叶与香附相须为用、桑叶与菊花相须为用、丹皮与大黄相须为用、青蒿与黄芩相须为用、栀子与黄柏相须为用……

徘徊九天上,与尔长相须。(曹植)

(四)

阿三不和我喝茶,我就自己喝。

阿苏卡送我的那瓶药还剩下许多,但伤口已经好了,用不上了。我拿着那个瓷瓶,白瓷釉质莹润细腻,质地均匀。然除此之外,我并不觉得这上好的瓷器与家中的粗茶碗有何差别。若论品鉴,我着实力不从心。

我端详着瓶底的印章,横撇点竖,清雅自成。印章怎么可以印在瓷器上?也不会是刻的。据说制瓷器需要很多步骤:练泥、印坯、晒坯、刻花、施釉、烧窑……那么在哪个步骤,可以印上这个章?

“二姐。”门本来就开着,米娅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叫了我一声,把我从神游中唤醒。

她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说:“二姐,你盯着这个瓷瓶好久了,很喜欢吗?”

我说:“这瓶子比家中茶碗好看,只是太小,否则我就拿它斟茶喝。”

米娅显然没有在听,她的神色间颇些踌躇:“二姐,阿苏卡和我……”

我打断她,道:“你别来兴师问罪,可不是我把你们的事宣扬出去的。”

“不是,”米娅涨红了脸,“阿苏卡……他……”

“他怎么了?欺负你了?”

“他很好,是我自己……”

“他很好就行了。族长之子,有理由对所有人好,不过只有你是最特别的。”我如释重负,却又如鲠在喉。

米娅小声说:“二姐,我有些后悔。”

“后悔什么?”

“我知道我的姐姐也喜欢阿苏卡。”米娅的嗓音细若蚊呐。

我微微怔愣,想起上次与米娅的谈话。那时我以为她喜欢的是云都,所以担心自己跟云都的关系会她不安。原来我是庸人自扰,阿苏卡才是她的心上人,所以莉娅就成了她后悔的理由。

我不愿气氛如此沉闷,半开玩笑地劝慰她:“你姐姐要真喜欢一个人,定然会奋不顾身地追,哪能像现在这样相安无事?”

“哦。”米娅低下了头。

我自觉言语无甚不妥,却得到了这样的回应,心里有些担心,索性问她:“怎么了?”

米娅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不过想到了一件事:方才撞见大姐急匆匆从藤架那边跑出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是二姐今日讲话太豪迈,冲撞了大姐也未可知。”

(五)

我和莉娅又吵了起来。

送走米娅后,我正打算睡觉,偏偏莉娅来了。我有些不满,莉娅同样不情愿――彼此都不明白,阿娘为何突然心血来潮,打发心高气傲的姐姐来教吊儿郎当的妹妹学舞?

莉娅不胜其烦,奈着性子一一讲解,我却听得心不在焉。

见我不知好歹,莉娅忍无可忍,一甩手道:“我知道你瞧不上老老实实地练习,怕是连我你也不放在眼里。再者,便是最简单的舞蹈也得好几十个动作,天赋再好的人也难能一蹴而就。我看我也不用教了,你不如去拜访一下‘四俗之首’的张先生,跟他讨教讨教,把那点魅惑人的本事发扬光大,多少好处!我是无能为力,反正你福气好的很,自己惜福便是!”

我不生气,笑嘻嘻地说:“莉娅,你莫不是羡慕我成了阿芝?”

莉娅柳眉剔竖,于是一场唇枪舌战就此拉开。

我自知无理在先,且言语过分,所以先时还老老实实地受着,却终于经不住莉娅辛辣的言语,开始反击。

我们勃谿相向,寸步不让。我知道她把最近的怨气都出在了我身上,可世事难料,谁又曾过问我的想法?

言辞越来越偏激,幸亏米娅适时赶到,阻止了战势的进一步恶化。

我用被子兜住脸,平躺在床上。

我和莉娅关系一直不是很好,我们也是从小吵到大的。小时候吵得粗鲁频繁些,长大后就吵得文雅而刻薄。姐妹不生龃龉,我常常想,这或许就是我和莉娅的相处模式了。无奈里其实还带点窃喜:有这样一个人可以和你斗嘴,用的是最最文雅的典故,撇开世俗所有粗鄙的词汇,比秀才著文章还要精致。吵到最后,每每忘记了初衷,也不至生气,不服输而已,虽然耗费神思,却酣畅淋漓。然最可贵的,不过因为这个人是自己的亲姐姐,即使吵得再不可开交,也不会心怀怨怼。

这次却不是这样。好像有什么东西脆生生地折断了――我看见她眼底的怨恨,只想快点结束争吵。争吵结束了,可有些东西再不似从前。或许,是莉娅身上清脆的铃铛声提醒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和莉娅之间,变得不一样了,连同米娅,一切都显得微妙且危险。

阿爹阿娘所担忧的事,还是要发生了吗?

莉娅的铃铛声一直不肯放过我的双耳,它不停地摇晃,清脆而嚣张。只要一闭上眼,我就能看见一串硕大的铃铛,大如牛铃,它晃啊晃,不知疲倦,早已失了荷花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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