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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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风景是安静的。
这片山头是赵家祖坟所在,几百年的家族,到了如今只余她一人。和风水好的其他先人陵墓不同,赵家的最后三代人皆葬在一处较平坦的山坡,墓碑林立,一块挨着一块,黑压压的如同碑林。当年她凭一己之力,仓促将族人下葬,连选址也来不及,这些墓碑还是后来做姑姑攒了余钱,每年几块几块的请人刻的。
今日是家族的忌日。
点燃冥纸的火堆,倾城将一页页的阴币撕下焚烧,送与另一个世界的族人享用。
“爷爷,近来身体可好?奶奶脾气大,你多让着她点啊。”
“娘,天气暖和了,女儿送钱给你买几块好布,给爹和大哥二哥做几身漂亮的新衣裳。”
“二姨,你最喜欢首饰胭脂,我给你多送点儿钱当私房好不好?”
倾城一面烧钱一面念叨,直到每个墓碑前都燃起火堆的烟雾。
就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她点着烟杆里的烟叶,烟气飘散,她独自靠在树干上眺望远方。
每年今日,她都会来此祭拜。几乎无人知道今天是她家族的忌日,当然,她也从来没有和宫九说过。
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吧。
鞋履踩在干枯的落叶上,发出沙沙声,有人从山坡的那一头走来。
倾城回头,她知道这人自然不可能是宫九,要说谁会在今天来到这里,想来也只有他了。
红人馆主提着竹篮越过坡来,将篮中的香三炷三炷地点燃,挨个插于墓碑前。倾城静静和他一起做完这一切,方才道:“馆主,你不必过来的。”
男人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的发丝,眸中是如水的温柔:“我不用来么?每年你都不记得带香,今年也是一样。”
他的视线转到倾城手中那支细长的雕花玉嘴烟杆,眉头轻皱,责备:“你又把它拿出来了?”
“最近有些烦嘛,”倾城讪讪一笑,拍了拍身边松软的枯树叶堆,“你既然来了,便陪倾城坐坐?”
山中气温略低,山下花朵已凋,山上却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茂密的树盖上一串串漂亮洁白的槐花缀着,偶尔飘落几朵,落在倾城的手心里,好一番幽雅的意趣。
轻嗅这从手心散发出的淡淡清香,倾城慢慢道:“馆主,或许明年我便不在这里了,若是忌日赶不回来,烦你为我家人上几炷香。”
红人馆主的脸上划过一丝黯然,他问:“你要随他去往何处?”
倾城摇了摇头,转头朝他一笑:“不是我随他去哪里,而是我自己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我不高兴伺候他了,这也不成么?”
馆主愣了一愣,欣喜而急切地问:“他……肯放你走?”
见他如此表现,倾城以为他在为自己高兴,淡笑道:“不放又如何,横竖我累了。我不高兴做一个人的玩物,他又能奈我何?”说起宫九,心底忽然涌出无限的疲惫和悲凉,她禁不住想靠在馆主的肩膀上寻求一丝支持,叹息道:“馆主,当日我离开的时候,你让我好好过日子,我却不明白这句话的涵义。如今,倾城才算是明白些了。”
好好过日子,不在乎富贵荣华,只求自在开心。
红人馆主伸手轻抚她的发丝,快乐又温柔地提出建议:“小城,不若我陪你一起走,如何?”
他看着她长大,成熟,知道她的罪籍难除。他早已脱离倌人的身份,有那么多的钱,去何处逍遥快活不好,偏偏要窝在清平里做一个小倌馆主。
——便是因为她在那里。
“在此地待了那么多年,早已厌倦,你我二人同行,路上有伴,看山看水,岂不快哉?”他笑了笑,顺手夺了她的烟杆,将她冰凉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呵气,责备道:“山中寒凉,怎么不多加件衣服便来了?”
“因为……来得急了些,没有时间。”倾城愣愣地瞪着他,忽然不知所措。她知道馆主对自己很好,因为两人的情分结下得那样早,当年还是红倌的馆主承她的情,免去了牢狱之灾,而她则在他的帮助下,脱离青楼妓/女的身份。这是患难的情分,故而就算他对她特别好了些,她也没有十分在意。
他的同行提议如此自然,但她这才终于看出来些什么,这个男人注视着她的时候,并非朋友之义、患难之交的情分,而是男女之间才有的情愫。
为什么自己这样迟钝,直到今天才有所发现?
倾城渐觉尴尬,她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该说什么:“馆主……”
“什么?”男人微笑抬眸,似乎心情极好。水光潋滟的明眸,温柔得仿佛能吸入一个人的灵魂。这是沉淀了无数底蕴的优雅与风情,他的经历、长相、气度,都让他一年比一年更迷人。
可是她……
倾城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出,狠下心肠摇摇头:“馆主,我……”
——破空之声忽来。
倾城眼神一凛。
这股冷冽的寒气是那样熟悉!
宫九!
他怎么会来这里找她!
馆主微笑注视着她,他什么也没有觉察到。是她体内可怜的一点真力提高了她的感知,还是因为她对这个人的气息是那般熟悉。
只是今天,这股寒气里的血腥味尤其浓烈!
“危险!”她没有时间思考,完全是下意识猛扑到馆主身上抱住他。同一刹那之,那片如锋利如刀的柳叶,只差数寸就要洞穿馆主咽喉的柳叶,硬生生地偏转了方向,深深插入旁边的槐树干,全数没入。
霸道凛冽的剑气割断红人馆主的几缕发丝,更令整棵老槐颤抖,如雪的槐花扑簌簌地往下落。
倾城猛地转头。
缤纷飘落的槐花雨下,一人缓缓朝她漫步而来,他的身形挺拔笔直,他的衣裳华贵光洁,他的表情坚硬如冰。
那双漂亮的凤眸里折射不出一丝光亮,仿佛来自阴间索命的厉鬼,只漠然地扫了红人馆主一眼,就已经在生死簿上决定了他的死亡。
“走!”
倾城寒毛倒竖,她猛地推开馆主,拾起那根落在地上的烟杆,从地上一跃而起。
她当然不是要以一己之力阻击宫九的杀意,只是——
“滋!”
火与皮肉接触的烧焦味道骤然弥散开来。火苗烧透数层质地上乘的衣裳,滚烫灼热的火在男人坚硬的胸膛上烙下一个新鲜的焦黑印记。
烟杆上的寥落火星随之碎落四散。
“你……”宫九的身躯微微一颤,却再想不起来下面该说什么。她的药膏还差最后一次没有涂上,火灼的剧痛令身上那些未消退的鞭痕也一起畅快地疼痛起。他低头凝视着倾城,她的眼神坚决而冷酷,按住烟杆的力道又加了几分。
她正让他痛得更狠,更舒服。
纵使满身杀意而来,却根本无法抗拒她的任何动作。
宫九那一丝光也折射不出的漆黑瞳孔微微一缩,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面上泛出潮红来。
短短一瞬的剧烈运动令倾城喘息不已,见宫九的表情产生变化,她立即催促:“馆主,你赶快走。”
“你怎么办?”红人馆主没有动。
他不知道倾城为什么扑过来说危险,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用烟管的火星去烫这个男人,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不是倾城的这些举动,他现在或许已死。
因为这个男人一直以看死人的目光看他,令人浑身胆颤发冷。
但他依然不愿离开。
火星已灭,焦糊味散去。倾城轻轻喘息,抬头注视着宫九那双渐渐结冰的眼睛,她忽然伸手抚上他的胸膛,指尖立起,尖尖的指甲在那块本就焦黑的地方狠狠划出一道道深痕。
她永远知道如何挑起他的欲/望,更何况她只要站在那里,就已经是他最大的欲/望。
宫九死死咬住到嘴边的呻/吟,句子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你,竟然,为了,他?”
倾城不答,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表情变化,只催促道:“馆主你快走,他不会伤害我的。”
宫九忽然握住她抓着自己胸膛的手腕,冷冷道:“我说过你可以走?”他瞥了红人馆主一眼,不含任何感情的一眼,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不,在他心底,这个人早就已经死了,从他胆敢觊觎倾城的那一刻,他就该死得透透的。
为什么他要在沙曼那里耽搁时间?为什么他不陪她上山?这样他就可以在那个男人把手伸向她的那一刻,立即让他身首异处!
“是我说的,让他走。”倾城冷冷开口。与此同时,她踮脚揽住宫九的肩膀,张开嘴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忽然猛地低头,一口咬下。
她又咬在那块被烫被抓得伤痕累累的地方,渗出鲜血。
“嗯……”宫九忍不住闭了闭眼,身体微颤。他忽然很恨这副对她毫无抵抗力的身体,但却不由自主地伸手环住她,好让她靠得更近,咬得更狠。
也罢,让那人看看清楚,倾城只有对他方才如此。
红人馆主的确看得发懵。
两人的相处模式太过怪异,他的心里隐隐冒出一个可能的念头,但又很快被他压了回去。
那个埋头在男人胸前啃咬的女人,似乎是他认识的那个倾城,又似乎不是,她微微侧过头来看他,唇上齿上仍有鲜红的血迹。她低低嘱咐道:“馆主,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也不要再见我。”
这是她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吗?
馆主苦笑一声,转身离去。宫九的手指随之一动,唇边溢出无声的冷笑,为她杀了那么多人,没有道理唯独放过他。
“不要!”倾城紧紧搂着他不放。
“放过他……不然我会内疚一辈子……算我求你成不成?”着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宫九整个人木木地僵在那里——她竟然用了一个“求”字。
她所带来的身体疼痛本该令他欣喜欢愉,但是为何,为何心脏的部位传来阵阵钝痛,宛如生锈的柴刀割了一遍又一遍,为何这种痛楚竟然如此难受?
杀吗?
难道要在她面前杀掉这个人,然后让他在倾城的心里活上一辈子?
可笑。
赔本的事,他从来不做。
“好,”他答,“你说如何,我便如何。”
倾城抬起头来,抹了一把唇边血渍,定定看他:“便是以后,也不许动他。他与我有恩。”她了解宫九,他想杀的人一定会杀,不得他亲口明确允诺,她不放心。
宫九的手微微一抖。
他的手,是用剑的手。
这双手理应永远稳定如磐石,但此时此刻,他却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他颤抖着去抚摸她的脸颊,去擦拭她唇边的残血,急切而绝望地问:“他对你如此重要?”是吧,应该是了。一个房中癖/好如此怪异丑陋的男人,一定早就令她恶心得想吐,谁会稀罕?她要的是一个正常男人,不是宫九。
“你想离开我,便是为了和他同去?”
他凝视着她,问得异常平静。好比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哪怕她只轻轻点了一下头,随之而来的将是洪水猛兽般的灭顶之灾。
谁知道他会因此做出什么呢,连宫九自己也不知道。
“当然不是。”
她断然否定。
幸好。
宫九的心一松,她却轻快地退了两步,跳离他的怀抱,道:“我只是厌倦了做你的玩物。”
玩物?他怔然。
倾城熟练地转动着手中那支细长的烟杆,望了一眼身后黑压压的墓碑林,道:“我家的后代可从来没有这么没骨气的家伙。”
这个问题,似乎比刚刚那个容易解决。他伸出手臂,下一秒,刚刚离开他怀抱的女人又被他重新捞了回来,宫九勾唇:“我也对他们发誓,我永远不可能放你走。”
“啪!”
倾城抬手赏他一个响亮的巴掌,怒道:“你出尔反尔!”
呵,她打他。
宫九俯身,无比留恋地用脸颊去贴她柔软的带着清香的手心:“我从未答允过你。”
这个男人何时竟变得如此……无赖?倾城发出一声尖促的冷笑:“一个沙曼还不能满足你?”
“沙曼?”他去贴着她手心的动作顿了顿,疑惑地重复一遍,方才想起此人是谁:“哦,她已死了。”
死了?
倾城一愕。
就在这瞬间,她眼前景色飞快后退,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已被宫九抱进马车。温暖的怀抱禁锢住她的所有动作,柔软潮湿的唇在她的脖颈间流连,热烘烘的气息喷在肌肤上,暧昧缠绵:“你若生气,打我,亦或咬、烫、抓,随你。”
他是如此急切地想要洗掉另一个人留在她身上的气息。他出来找她找得很急,未痊愈的鞭痕仍隐隐作痛,她的一系列动作更加放大了痛感。此时此刻怀里紧抱着她,那种渴望被凌/虐的冲动再也抑制不住,他恳求似的一遍遍唤她:“姑姑,姑姑……”
好笑。
当真好笑。
为何她一定要满足他?
如果她不高兴呢?
倾城闭目,冷冷地回了宫九一个字: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