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情敌竟是我自己...)
春分的夜晚不算冷, 满院尽是沁人心脾的桃花香。
谢镜辞被裴渡拉着手腕,从房中一路来到庭院角落,身畔所过?之处, 拂下落英缤纷。
她?原本是有些紧张的。
要说关于这个人设的剧情, 其实很简单。
身为反派的大小姐偏执阴暗, 对家中侍奉的小男仆情有独钟, 想要将他?独占,却又?嫌弃他?低贱的身份, 觉得不过?是一个下人, 不配与自己平起平坐。
极端的落差感迫使她?远离,心生狂涌的爱意则一步步逼她?前?进,在这种扭曲的心态下,大小姐顺利进化为完全变态,一面尽情折辱, 一面肆意地释放倾慕,把男主人公折磨得死去活来。
谢镜辞:……
至于结局, 自然是人美心善的女主角从天而降, 将小男仆拉出泥沼,大小姐失去所爱追悔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和别人远走高飞。
这个人设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占有欲型人渣”,不但时常吃醋暴怒, 还会?强制性?做出各种不适合小孩观看的举动,可谓“人面兽心、斯文败类”的代言人,若是由?裴渡诠释出来――
裴渡将她?带出房间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谢镜辞下意识有些心虚, 然而抬头一瞥,径直望见了少年人泛红的耳廓。
他?一定是被那些不可言说的虎狼之词吓坏了。
……忽然有了种她?在逼良为娼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行至角落, 裴渡的步伐骤然停下。
这里?种了棵生机盎然的桃树,桃花香气萦绕不绝,连月光也被蒙了层薄薄浅粉,幽谧非常。
谢镜辞又?听他?道了声?:“……谢小姐。”
放在她?手腕上?的拇指,正在无声?摩挲。
剑修的指腹难免生有老茧,摸起来有些痒。裴渡手指冰凉,轻轻往下,勾勒出她?掌心的脉络,仿佛能把凉气沁入血管之中。
谢镜辞想起他?耳朵上?的绯红,一时觉得有些好?笑,然而这样的抚摸太过?暧昧,让她?有些燥。
“我?近日太过?纵容,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么?”
裴渡向前?一步,她?下意识后退,脚跟却触到那棵巨大的桃花树。
“还记得吗?不听话的话,会?得到惩罚。”
他?眼底晦暗,迟疑一瞬,嗓音渐低:“……到时候可别又?哭了,辞辞。”
裴渡:……
他?叫了谢小姐“辞辞”。
这两个字曾在心中徘徊许多次,从未有过?机会?念出,此刻在系统的作用下来到舌尖,竟像清泉穿涧,不带丝毫停顿地溢了出来。
至于在那之前?的话――
他?……他?难道真要惩罚谢小姐,把谢小姐弄哭?他?绝不会?伤她?分毫,更不可能打她?。
如?果系统发布了惩罚她?的任务,裴渡宁愿替她?受罚。
[我?说,]系统不知?从识海哪处冒出来,噗嗤一笑,[你不会?以为这个“惩罚”,是指裴家家法那种的拳打脚踢吧?]
裴渡垂眸:“若是鞭刑火刑,我?亦能忍受。还请不要对谢小姐下手。”
系统没出声?,须臾,爆发出一道嘲弄意味十足的大笑。
[惩罚的花样可是有很多的,小少爷。]
它心情似乎不错,语气轻快,带了点神秘兮兮的味道:[我?帮你找个范本啊――比如?这个。]
裴渡凝神去看,本是做了万全的思想准备,却还是不由?愣住,面上?绯红愈深。
什么是……“灵力缓缓下压,绑缚般锢住她?身形,旋即猛地收紧”?什么又?是“蒙上?她?的眼睛,在手上?缚了绳索,拿着小铃铛,引她?一步步往前?”?
从未看过?、连做梦都不敢想象这种场面的少年,于此时此刻,世界观宣告崩塌。
他?真是太过?分了。
在见到这行字的瞬间,识海里?竟情不自禁浮起了隐约的画面,虽然只?是匆匆而过?,却足以灼得裴渡浑身发热。
“……谢小姐。”
少年剑修浑身气焰散去,脑袋压低:“对不起……”
谢镜辞一怔。
“没关系,我?知?道的,这是系统规定讲出来的台词。”
她?不明白?裴渡道歉的缘由?,见他?似乎已经脱离了系统控制,暗暗松一口气:“我?是过?来人,能明白?。”
谢小姐根本就不明白?。
仅仅看见那行文字,他?就已经遍体升温发烫,要是对她?做出那种事……他?一定会?受不了的。
“两位聊完了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不远处响起莫霄阳没心没肺的喊叫:“我?们要去海边啦!”
*
“春分之日,听说沉眠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灵力尽数复苏,万物躁动,常有难得一见的美景出现。”
顾明昭不愧是活了好?几百年的老油条,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带着一行人走在凌水村里?,更是走路带风:“这处地方很少有人知?道,能被我?带去瞧一瞧,是你们的幸运。”
多亏那瓶价值不菲的灵药,他?腿上?伤口好?了大半,走起路来虽还是一瘸一拐,但总不至于像最初那样,被疼得嗷嗷叫。
若不是他?身上?的确存有几处猫腻,谢镜辞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这人和水风上?仙联想到一块去。
她?一路跟在顾明昭身后,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韩姑娘。
这位姑娘身份不明、来历不明,就连名姓也不愿全盘相告,恐怕这个“韩”,亦是信口胡诌。
只?是若她?真是蛊师,何必如?此招摇,大大咧咧出现在所有人眼前??毕竟以她?怪异的举止和打扮,一旦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必然会?成?为村民们首要的怀疑对象。
“韩姑娘,”孟小汀同样对她?心生怀疑,用了寒暄般轻快的语气,“你为何一直穿着大袍子?是因为太冷吗?”
她?步伐稍顿。
“嗯。”
韩姑娘嗓音清澈,带了微微的哑,像是不太擅长与人说话,踟蹰片刻,才轻声?继续道:“我?惧寒。”
然后便是再无言语。
莫霄阳不死心,接着话茬问她?:“如?今凌水村被蛊术所困,姑娘还是尽早离开为好?――不过?话说回来,韩姑娘为何要独身来到此地?想进琅琊秘境吗?”
少女摇头:“……是为寻人。”
“寻人?你朋友住在这儿??”
孟小汀好?奇:“韩姑娘找到那个人了吗?”
她?静了好?一会?儿?,半晌,嘴角竟扬起一道极轻的弧度,眼尾稍弯:“嗯。”
韩姑娘生得很美,星眸纤长,面若桃李,虽则毫无血色,却也平添几分弱柳扶风的病弱之感,如?今乍一笑起,仿佛画中人有了神智,拂纸而出。
她?之后再没说话,习惯性?拢紧衣襟。
顾明昭摆明了要带他?们出村,经过?幢幢白?墙黑瓦、排列有致的房屋,不需多久,就能听见绵绵不休的海浪声?响。
“这边走。”
在海岸往东,有座人迹罕至的小山。他?对这条路烂熟于心,行在凹凸不平的礁石与沙土之间,竟能做到如?履平地,不知?曾来过?多少次。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上?便是。”
小山不高,爬到一半,顾明昭兀地回头:“路有点陡,诸位务必当――”
他?话没说完,就见身侧的韩姑娘一个趔趄,于是没做多想地伸出手去,在握住她?手腕的瞬间,神色不由?僵住。
韩姑娘低着头,迅速将右手缩回。
顾明昭似是有些尴尬,抬手挠了挠头:“那个……总之一定要小心。”
这出举动实在奇怪,谢镜辞心里?的好?奇被勾到了顶峰。奈何顾明昭灵力微薄,不足以达到传音入密的需要,她?只?能把重重困惑憋在心里?,迫切想抵达山顶,去向顾明昭问个明白?。
“这这这、他?们的表情怎么都这么奇怪?”
孟小汀用了传音:“有古怪哦。”
“我?知?道了!一定是韩姑娘手腕粗壮,不似女子,顾明昭已经察觉了他?的真实身份――男扮女装!”
莫霄阳还是没从这个设想里?走出来,自己成?功说服了自己。
“待会?儿?上?山后,我?去问问他?怎么回事。”
谢镜辞道:“你们不要一起跟来,若是太多人,会?引韩姑娘怀疑。”
她?完全是下意识说出这段话,话音方落,忽然想起裴渡如?今的人物设定。
同男子搭话,虽然很可能触碰到大少爷的禁区,但韩姑娘来历不明,她?因为此事去向顾明昭探访情报……明显算是公事公办,应该没问题吧?
谢镜辞不动声?色视线一晃,来到裴渡面庞。
仍然是沉静隽秀、面如?白?玉,想来系统并未发布任务,她?悄悄松了口气。
小山上?树木繁茂,半晌没见人烟。
顺着小道一路来到山巅,在葱葱茏茏的树丛草地之间,分布有众多高低不平、千姿百态的硕大石块,宛如?阵法一般,呈圆环状杂乱排开。
向上?是繁星点点,往下看去,便是一望无际的浩瀚大海。海浪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冲击在山脚,卷起白?茫茫的雪色,绮丽且壮阔。
“这里?的风景不错吧?”
顾明昭笑道:“重头戏还没来,再等一等,保证不会?让你们失望。”
这是私下套话的绝佳时机,谢镜辞与孟小汀交换一个眼神,趁机开口:“关于凌水村和蛊师,我?有几个不懂的地方想要问问――不知?顾公子可否答疑解惑?”
顾明昭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拐拐,想不了太多,立马答应下来:“好?啊。”
她?自然不可能当着韩姑娘本人的面出言询问,于是借着闲逛散心的理由?,同他?来到山巅另一头。
山顶两侧隔着整片密林,更有怪石阻隔其中,谢镜辞问得开门见山,把声?音压低:“之前?握住韩姑娘手腕,你为何会?那样吃惊?”
不怎么聪明的水风上?仙这才明白?,原来所谓的闲逛散心都是幌子。
“因为很奇怪啊。”
顾明昭很少在背后讨论他?人,做贼心虚般环顾四周:“她?的手腕太细了,像根细木头――虽然都说女孩子的手不足一握,但韩姑娘完全不是常人应该有的样子,像薄薄一层皮包着骨头,古怪得很。”
……太瘦了?
难道她?之所以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又?是出于怎样的缘由?,身体才会?变得异于常人?
“我?觉得吧,其实没必要一个劲去怀疑她?。我?虽然没了神力,但感应邪骨还是没问题,她?身体里?干干净净,没半点邪气。”
顾明昭抓了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我?活了这么久,看人一向很准,她?虽然不爱与人接触,但应当没有恶意。更何况,韩姑娘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定是遭遇了大祸,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如?谢镜辞,如?孟小汀,亦如?许许多多其他?的年轻姑娘,无一不是自在潇洒,整日带着笑。
唯有她?肤色白?得过?分,总是孤零零不说话。
他?想起什么,目光亮了一些:“而且韩姑娘性?子很温柔的!当初我?头一回遇见她?,不知?为何总觉得眼熟,脑子一抽,张口就问我?们二人是否曾经见过?。这句话很是冒犯对吧?韩姑娘却没生气,只?是笑着摇头。”
不愧是济世度人的上?仙,心地果真是好?得不一般。
谢镜辞正想回他?,忽然听见一道陌生童音:“顾哥哥!”
一扭头,竟见到两个年纪尚小的男孩。
“你们也来山上?玩?”
顾明昭显然认识他?们,眯眼笑笑:“背上?背了什么?祈愿人偶吗?”
谢镜辞这才注意到,每个男孩身后都背了个竹篓。
她?看不清竹篓里?的东西,顺着顾明昭的话问:“祈愿人偶?”
“这是凌水村的传统。”
他?耐心解释:“每到春分,我?们都会?把迎福去灾的心愿写在人偶上?,让它代替承受未来一年的霉运。谢小姐要买吗?自己用或是送人都可以,不过?每年只?能买一个,否则会?被认为贪心,什么愿望都实现不了。”
两个男孩亮着眼睛看她?,把竹篓凑近一些。
谢镜辞温声?笑笑,蹲下来打量竹篓中的粗布人偶:“这些是你们自己做的?”
“是宋姨教我?们做的。”
其中一个孩子答:“顾哥哥也有帮忙。”
“在凌水村里?,有很多父母双亡、上?不起学的孩子。村长办了私塾,其实是在倒贴钱,为让学堂得以运转,经常带着孩子们做些小玩意去卖。”
顾明昭低声?道:“……还是挺不容易的。”
竹篓里?的人偶形形色色,有仗剑的侠客,倚竹的修士,招摇的舞女,各具特点,不一而足。谢镜辞思忖良久,拿起其中两个,举在顾明昭眼前?:“来,哪个更好?看?”
谢镜辞给的钱很多,两个孩子大惊失色,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互相掐了好?几下胳膊,才千恩万谢地离开。
顾明昭抱着手里?的人偶,连连摇头:“谢小姐,我?也不想努力了,你府中还差神仙吗?风流倜傥的那种。”
谢镜辞睨他?一眼。
“其实我?一直在想,”她?看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既然凌水村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不复存在,按理来说,你应该消失于天地之间,不留丝毫痕迹,但如?今却一息尚存,实在奇怪。”
顾明昭睁圆双眼,拼命点头:“对对对!我?也很纳闷。”
“但说不定,即便没有了记忆,还是会?有些东西留在脑子里?。”
她?仰头看一眼树叶缝隙里?的天空,轻轻吸了口气:“就像村长隐约记得你的模样,追随着你的步伐重建私塾……或许那也是一种羁绊,虽然谁都不知?道。”
与顾明昭相遇时,如?今的村长只?不过?是个懵懂的小姑娘。
出于对那人的仰望,即便过?去数十年,即便丧失了关于他?的所有记忆,还是会?循着他?的脚步渐渐往前?,亦会?在梦中记起,曾有个高挑瘦削、五官平平,却也温柔至极的先生。
记忆不过?是一种载体,即便消逝得一干二净,也仍会?有难以言明的情愫藏在心底。
顾明昭看一眼手里?的娃娃,半晌轻声?笑笑:“但那也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感觉吧?记忆丢了就是丢了,不可能变得同以前?一样。”
他?说到这里?,笑意更深:“现在的日子也很好?啊,闲人一个,虽然是个没用的废物,但至少潇潇洒洒,没那么多责任。我?――咦?”
顾明昭略作停顿,视线穿过?谢镜辞,来到她?身后:“裴公子?”
她?心里?咯噔一下,迅速转身,在与裴渡四目相对的瞬间挺直脊背,如?同偷腥被发现的猫。
救命救命。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好?端端的甜饼剧本……会?突然之间变成?恐怖片啊!
“韩姑娘托我?告知?二位,”裴渡腰间别了湛渊剑,眉目清冷,看不出喜怒,“时候快到了。”
时候。
什么时候?
谢镜辞脑子发懵,听得身边的顾明昭恍然一拍脑袋:“对哦!马上?就是观景的时机了!”
他?说着一怔,终于意识到不对:“韩姑娘?她?怎会?知?道观景的确切时候?”
这里?分明是他?和几个小孩的秘密基地。
“顾公子,”裴渡并不理会?他?的迟疑,语气仍是温和得体,“再不去,时间就过?了。”
顾明昭听不出这句话里?的猫腻,谢镜辞却是心下一抖。
来了来了,这剧本她?曾经看过?,这句话分明就是火山爆发的前?兆,特意摒退闲杂人等,只?为褪下伪装,露出疯批内核。
裴渡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她?买人偶的时候?那两个男孩离开的时候?还是她?和顾明昭说话的时候?
小傻子顾明昭乐呵呵地走了。
谢镜辞轻咳一声?,欲盖弥彰。
“他?同你说了什么?”
裴渡神色淡淡,步步靠近:“我?不是警告过?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么?”
谢镜辞没动,抬眼看着他?。
遵循常理,在这种时候,她?理应像所有传统女主角一样感到头晕恶心害怕难受,但只?要见到裴渡的脸,和他?耳朵上?的一抹红――
对不起,她?真的只?想笑。
讲出这种话,裴渡心里?肯定比她?更加羞耻,就像一只?兔子披了狼的外皮,看上?去张牙舞爪凶巴巴,其实还是很好?欺负。
更何况这些台词的古早味儿?,实在太浓了。
谢镜辞好?整以暇,忍了唇边的笑:“我?是什么身份啊――少爷?”
少年瞳仁微缩,气息骤乱。
……她?真过?分。
谢小姐定然看出他?的窘迫,特意顺着台词继续往下演,摆明了是在欺负他?。
可偏偏系统的强制引导难以抗拒,裴渡顶着满脸通红,从口中缓缓吐出的,却是无比羞耻、强势霸道的话:“你不过?是我?用来取乐的玩具,明白?吗?”
对不起,谢小姐。
他?真的好?坏,竟对她?讲出这等折辱人的话,像个龇牙咧嘴的傻瓜。裴渡已经足够困窘,长睫一动,瞥见她?眼底的弧度――谢小姐绝对笑了。
他?只?觉得眼眶发热,想找个地洞缩成?一团。
逗裴渡玩,实乃世上?一大乐事。
谢镜辞心里?已快要笑塌,语气却是无辜:“少爷为何生气?”
[喂喂,你怎么回事,好?端端的霸道大少爷,怎能这样委屈巴巴,反被丫鬟压了一头?]
系统恨铁不成?钢:[凶一点啊!用你的气势镇住她?!狠狠教训这只?小野猫!]
裴渡咬牙:“仅仅因为谢小姐同顾公子说话而责怪她?,本身就毫无道理。是我?理亏。”
[这不能怪我?。]
系统哟呵一声?,发出意味深长的怪笑:[只?有触发相应场景,我?才会?给出对应的台词――分明是你不愿见到谢镜辞同旁人亲近,她?给顾明昭买下玩偶的时候,你敢说自己不在意?]
裴渡眸色一暗。
他?当然在意。
韩姑娘委托他?来寻谢小姐与顾公子,隔着层层树海,裴渡一眼便见到她?向顾明昭伸了手,询问哪个更好?。
待他?再往前?一些,便见到后者欢欢喜喜接下人偶,抱在手中的模样。
他?知?道那人偶意义非凡,心中止不住发涩,只?能佯装毫不在意地安慰自己,谢小姐不过?是顺手买下。
……人偶一年只?能买下一个,他?从没奢望过?,谢小姐会?买来送给他?。但看见被旁人拿走,还是难免觉得难过?。
然后就听见了系统的叮咚响。
谢小姐朝他?靠近一些,柳叶眼亮盈盈,仿佛能径直望到心里?:“少爷是不喜欢我?和别人说话?”
不是。
裴渡目光闪躲,台词不受控制往外冒:“……今后不许送别人东西。”
谢镜辞一怔。
“不能再送别人东西吗?”
她?似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抿唇扬起嘴角,右手变戏法般一晃:“那真是可惜,我?买了这个人偶,本想送给某个人,倘若少爷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在谢小姐手里?,赫然握着个蓝色的小人。
不是多么道骨仙风的模样,高高瘦瘦,穿着长袍,看上?去呆呆的,拿了把剑。
可顾明昭手里?,分明还拿着个娃娃。
……啊。
他?怔怔看向那个人偶,在腹部?的位置见到一行小字,看不清具体内容,只?能瞥见开头三个字符:给裴渡。
[可恶,失策了。]
系统轻啧:[情敌竟是你自己。小公子好?自为之,我?撤了。]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少年剑修,此刻倏地沉默下来。
裴渡有些不好?意思,只?觉得周身都在被火烧,笨拙地挠挠后脑勺。
“觉得有两个都挺适合你,就问了问顾明昭的意见。至于顾明昭,他?也买了一个,给另外的人,现在应该送出去了吧。”
谢镜辞用人偶戳戳他?胸口:“想要吗?”
裴渡小心翼翼把它接下,终于看清那行小字。
[给裴渡:祝来年一帆风顺,无病无忧,心想事成?。]
嘴角情不自禁上?扬,又?因为害羞,被强行压平。
这是……谢小姐送给他?的礼物。
心里?的小人开心到滚来滚去,所过?之处百花盛开,最终旋转着飞上?半空,翱翔片刻,炸成?一束扑通扑通的烟花。
裴渡摸摸鼻尖,试图挡住唇边的笑。
谢镜辞笑意不止:“喜欢吗?”
他?点头。
“可不能厚此薄彼,因为它而忘记我?啊。”
她?踮了脚尖,凑到他?耳边:“我?也是你取乐的玩具嘛,少爷。”
这是他?不久前?亲口说出的话。
裴渡像只?炸毛的猫,绯红蔓延到耳朵尖:“谢、谢小姐!”
谢镜辞还是笑:“不用谢。”
*
谢镜辞与裴渡来到山崖边,正是景观最为绚丽的时候。
此地偏僻,少有人烟,复苏的灵力自四面八方而来,向东海聚拢。灵力散发的微光好?似星点,连缀成?条条细线,有如?星河倒灌,顺着风的方向缓缓前?行,汇入海潮之中。
天与山与水,仿佛成?了彼此倒映的错综镜面,分不清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唯有白?芒如?故,充斥天地之间。
“不赖吧?”
顾明昭很是满意:“这座山视野开阔,最适合观赏此番景象。”
他?说着咧嘴笑笑:“等蛊师的事儿?结束了,我?再带你们去别的地方逛逛。东海特别有趣,我?是老熟客了――韩姑娘,你也来吗?”
她?之前?准确道出了景观来临的时间,顾明昭对此颇有疑惑,然而出言询问,对方只?说是在凌水村时偶有听闻。
少女本是沉默不语,闻言轻抬了眼,又?迅速低头。
她?动作很快,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小瓷瓶,伸出手,竟是要递给顾明昭的意思。
“除虫的药,除草的药,让花迅速生长的药,治病的药。”
她?仍把手指藏在袖口中,小心翼翼不露出来,咬了咬下唇:“……给人治病的药,你可以用,不要给花。”
顾明昭头一回听她?说这么多话,受宠若惊:“给我?的?”
韩姑娘点头。
“谢谢谢谢!我?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时常生病,尤其那株牡丹,我?一直很头疼来着。”
他?欢欢喜喜接下:“韩姑娘,我?没什么可以作为报答的谢礼,等明日的时候,送你一些花吧。”
对方不置可否,只?是低低应声?:“那株牡丹花……的确挺娇贵。”
“不过?它很漂亮啊!那是我?院子里?最好?看的花。”
顾明昭笑道:“不瞒你说,花种子是某天莫名其妙出现在我?门口的,许是仙人赐福,我?将它种下以后,运气果然好?了许多――在那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太没用,被好?运嫌弃了。”
她?听罢一顿,破天荒抬起视线,与他?四目相对:“顾公子……很好?,有用。我?一生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全因为有你。”
韩姑娘是真的很不会?说话。
她?言语笨拙,说着耳廓隐隐发红,顺势低下头去:“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各位保重。”
顾明昭以水风上?仙的身份作为担保,亲口坦言在她?身上?感应不到邪气,倘若强行扣押,他?们反倒成?了不讲道理的那一方。
韩姑娘走时神色如?常,孟小汀左思右想想不通,盯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瞧:“如?果她?不是蛊师,那为何要来到此地?我?们又?如?何才能找到幕后真凶?”
“虽然很可能作废,但我?有个办法。”
顾明昭靠在一棵树干上?,神色微凝:“假如?温知?澜真是白?家的女婿,按照蛊术世家一脉相承的传统,会?在他?体内种入名为‘一线牵’的蛊毒,与白?家人血脉相连。只?要找到当初那位幸存者,取其一滴血液,再以蛊虫作引,或许能找到他?的行踪。”
然而天地之大,要找一个同他?们毫无干系、行踪不明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何况这种蛊术对距离有所限制,一旦温知?澜达成?目的、离开凌水村,哪怕他?们当真找到了白?家后代,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蛊虫也没办法互相感应。
谢镜辞却是一愣。
凌水村神秘蛊师的现身。
韩姑娘自命案发生,便孤身来到村落,一直住在客栈之中。
一线牵,春分,温知?澜――
她?兀地出声?:“小汀,你知?道当年那位幸存下来的白?家人是谁吗?”
孟小汀亦是心有所感,挺直脊背:“我?找找!”
她?的储物袋里?装了不知?多少八卦秘闻,一一搜寻之下,扒拉出了如?山的纸堆。
“我?看看,五年之前?,白?家亡故五十六人,唯一活下来的,是年方十三的二小姐――”
她?语气一顿:“白?寒。”
白?寒。
裴渡蹙眉:“韩姑娘?”
顾明昭神色更糟。
“五年前?,十三岁的女孩――”
他?终于敛去笑意,涣散的记忆回笼:“我?好?像见过?。”
*
时值春分,万物复苏,蛊虫亦是如?此。
身着白?衣的少女神色淡漠,手腕被划破一道狰狞血口。血水止不住往下淌动,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漠然凝视着血滴成?型,宛如?丝线,将她?引向海边的破庙。
四下静寂,夜色四合,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隐约闪过?一道人影。
“白?家人。”
高大的青年立于雾里?,白?雾迷蒙,似是从他?体内生长出来,浓稠不散:“既然已经找到我?,就快把你那恶心的蛊术收起来,阴魂不散,烦死了。”
他?停顿须臾,看向她?身上?宽大的外袍,爆发出情难自禁的大笑:“也对……我?上?回见你,你还只?是个小孩,短短五年修为精进至此,想必付出了不小代价,对吧?”
随着笑声?回荡,一阵疾风乍起。外袍被骤然吹飞,随着袖口晃荡,少女的双手若隐若现。
那并非常人的手掌,骨瘦如?柴、苍白?如?纸,在皮肤之下,隐约能见到蛊虫乱窜的影子。
当初谢镜辞等人讨论到温知?澜匪夷所思的修炼速度,头一个想到的可能性?,就是用了以身饲蛊的法子。
然而后来细细一想,邪骨已是绝佳资质,就算不用那种损人不利己的邪术,他?的修为也能一日千里?。
可对于资质平平的其他?人而言,以身饲蛊,是迅速增进修为的唯一出路。
“把血肉喂给蛊虫,与它们融为一体……你已是不人不鬼的怪物。”
男人嗤笑一声?:“还特意赶在实力最强的春分来找我?……二小姐,你真以为能是我?的对手?”
少女没说话。
她?静默不语,手中紧紧握着一个柔软圆润的东西,良久,用拇指轻轻摩挲。
那是个女孩模样的人偶,圆脸大眼睛,身前?一笔一划写着:
[给韩姑娘:祝新的一年诸事顺利,开开心心。]
这分明是最为重要的、只?能送给一个人的娃娃,顾明昭送给她?时,笑得腼腆却认真:“你独身一人来到这儿?,就让它做个伴吧。”
……真是个烂好?人,一如?既往。
她?与那个人在五年前?匆匆见过?一面,他?显然已经不记得她?。
然而真是神奇,哪怕没有了记忆,顾明昭还是会?在见到她?时,茫茫然道上?一句:“我?是不是曾与韩姑娘见过??”
她?听见那句话,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温知?澜哼笑:“白?家二小姐跳入嘉罗江,这则消息可是传得风风火火。”
她?还是没说话,暗暗催动体内蛊虫。
在五年前?,她?的确想过?自尽。
温知?澜一直隐瞒天生邪骨的事实,暗地里?杀人无数。她?姐姐察觉端倪,本欲劝他?皈依正道,不料成?婚多年的道侣对她?毫无感情,眼看恶行败露,一不做二不休,屠尽整个白?家,夺走了全部?秘法。
那日她?恰巧外出游玩,于半途听闻噩耗。十三岁的女孩无依无靠,只?能以身饲蛊,试图豁出性?命,搏一个报仇的可能性?。
从那以后,她?变成?了只?能住在暗处的怪物。
血肉干枯、皮肤下隐约可见蛊虫,所有见过?她?身体的人,都难掩目光中满溢的恐惧与嫌恶。她?无家可归,四处徘徊,在某一天,怀着满心愤懑与绝望,来到凌水村中。
那是温知?澜的故乡。
温知?澜当然早就不在其中,海边立着座荒废已久的神庙。
她?吞食蛊虫,剧痛噬心,疼得昏倒在地,醒来时已经置身于神庙。身旁站着个瘦削的年轻人,五官平平,瞧不出一丝一毫特色。
他?见她?坐在角落号啕大哭,手足无措地呆立许久,等她?哭得累了,便递来一块棉帕。
“什么水风上?仙,根本就没有用。”
她?止不住地哽咽,眼泪一直流:“哪怕出了事,他?们也从不会?去管,只?顾自己享福,世上?那么多不公……神仙真是烂透了。”
情绪激动的时候,蛊虫会?四处逃窜,涌上?她?面颊。
他?一定见到了她?古怪的身体,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连连后退,避之不及。
那人沉默许久,笨拙为她?擦去眼泪,忽然开口应声?:“这水风上?仙,的确没什么用――否则庙宇也不至于破落至此。”
“与其崇拜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不如?试着相信一把眼前?的人,对吧?”
她?仰头,看见他?咧嘴轻笑:“我?叫顾明昭。小妹妹,你为什么哭?我?比水风上?仙厉害多了,倘若有人欺负你,准能帮你报仇。”
他?只?不过?是一介凡人,才没办法替她?报仇。
她?只?能靠自己。
不惧怕她?丑陋的模样,愿意对着她?笑的人,如?果早一点遇见就好?了。
那天她?头也不回地仓促逃开,身体里?的蛊虫剧烈生痛。
时机、地点、境遇,与那个人相见的时候,全都不对。
后来女孩眼睁睁看着身体被蛊虫蚕食,化作炼蛊容器,只?能在每年春分悄悄前?往凌水村,藏在大袍子里?,站在远处看他?一眼。
或是送上?牡丹花籽,或是随他?登上?那座人迹罕至的山,看着灵气四合,星空浩瀚。
那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忆,没有别人知?道。
至于那一瓶瓶的药,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能送给他?的东西。
只?可惜最后的道别笨拙至极,她?本想安慰他?,却说出了断断续续、语意不通的话。
她?已经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
今夜的东海狂风乍起,邪气吞吐如?龙。
在呜咽般的风声?里?,她?正欲催动体内蛊虫,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韩姑娘――不对,白?寒小姐?”
少女的双腿定在原地。
她?想伸手捂住面上?涌动的青筋,却已经太迟。
小跑着破开层层雾气,正气喘吁吁看着她?的人,是顾明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