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者:hundreder(刘正仑)

  图源:二哈(LKID:咸鱼阿拉斯加)

  录入:Naztar(LKID:wdr550)

  好像有人称呼我为「死神」。

  从事这份工作到现在,只有一次有人向我表达谢意。

  ──糟透了,今天晚上真是糟糕透顶。

  追兵的数量又变得更多。

  正确来说,它们不断在持续分裂。

  这些动作敏捷的魔物,它们生命的意义就是把人类依照肢体器官分门别类肢解。

  不管再怎么杀,它们还是会一批又一批蜂拥而至。

  我对自己施加的《身体强化》早就已经失去效力。

  以前积存好多蓄有魔力的咒物,这时候也都已经全都施放殆尽。

  经过强化的视力、心肺功能,以及其他林林总总的身体机能也全都已经筋疲力竭,连一般程度的能力水准都没有了。

  现在还能够依靠的,就只剩下我弱不禁风的血肉筋骨、五脏六腑,这具十四年来还勉强保持四肢健全的身体了。

  另外就只有被懊悔的细针铭刻在心脏的惨痛教训。

  布满每一寸皮肤的《物理护壁》也已经降低到基准值。只要狠狠挨上一下,我就会整个人支离破碎,就像掉在地上的盘子那样。

  就算不至于走到那一步,今晚好像会有什么糟糕透顶的事情在等著我。

  我有这种预感。

  我满头都是泥水,浑身上下满是还没资源回收的垃圾,在小巷子里左右奔窜。

  这里是从神田明神延伸出来的参道,我就从参道分岔出的好几条又陡又狭窄的石阶上滚了下去。

  身前的两个男人一再驱赶那些不速之客。

  「呜恶,还没到港口吗?我的心脏都快要炸开,一命呜呼了。」

  男人很不争气地气喘吁吁,一边说道。

  「你死不了的啦!都活那么久了,怎么不传授一点秘诀给我。既然肚子里没墨水,还不闭上嘴巴快跑!」

  「喂喂喂,要我闭上嘴,那就是上西天见佛祖的时候了。就算我变成骷颅头,牙齿也一定会喀哒喀哒响个不停,你说对吧。」

  「我会把你那张嘴巴绑起来,用铁丝狠狠绕上一圈又一圈!」

  这家伙的不死身笑话我都不晓得听几十次了,真是愈听愈火大。

  无论捅他几刀或是喂几颗子弹根本都不会死,还讲这种无聊笑话。

  不过看他那副七零八落的狼狈模样,倒是和我有得比。

  这年头什么「不死身」根本一点都不稀奇,可是他还刻意讲给我听,心眼真是坏透了。再说他们明明是犹太人,说什么上西天见佛祖是怎样?

  「总之快跑就是了!」

  「──嗯。」

  另一名男人点点头。

  当伙伴在巷子转角处脚下一滑的时候,那名男子若无其事地把对方的腰带当成帆船的绳索,也就是帆索一般硬扯回来,同时一边说道。

  「只要能够到达港口,我们就赢了。」

  那人一头蓬松黑发还有如小虫般弯弯曲曲的胡碴,散发出无边大海的气味。

  那是烙印在他灵魂深处中真正的海风与阳光的气味,与这座城市的虚假自然截然不同。

  「嗯,我很期待你的表现,『船长』。」

  「…………」

  我得到的回应是一阵沉默。

  他与他的伙伴两人明显的明暗差异,到现在还是让我感到惊讶。

  讨海人不喜欢说废话是吗?我不这么认为。他只是不相信我而已。

  我很庆幸没有与这名标准刚毅质朴的讨海人站在对立面,因为之前的状况确实很有可能会演变成那种局面。

  而且……他那双隐藏在轮廓颇深的眼窝当中的灰色眼眸,出乎意料还挺可爱的。

  不消说,真正能让「船长」大展身手的地盘是在大海,陆地上没办法让他完全发挥本事。

  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正一路赶往港口。

  那些追著我们跑的魔物真正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和我在一起的这两名男子。

  他们就是我这次「工作」的保护对象。

  他们其中一人是呼应召唤前来的英灵──没错,就是从灵Servant。降灵魔术的结晶。

  另一个人则是人类──放弃人类身分的人类。

  街头上的人都在说,居住在城市的从灵都很安全,不会伤害人。

  可是只有市民相信那些话,他们这样相信倒也是一件安稳又幸福的事。

  为了维持那些市民的日常生活与幻想,所以才需要像我这种人,专门干一些令人忌讳又厌恶的工作。

  就是用我这双手,去杀害英灵──

  那个女人也是这样。

  她就是经过我适当处理的其中一人。

  那个女人名叫《昆德丽》,是一名为爱疯狂的女性异教徒。

  她内心仇怨的余韵、应该已经被我处理掉的敌人留下的强烈诅咒、精密到令人胆寒的陷阱到现在还留存于世,追我追到天涯海角。

  就是那些小魔怪。

  这些魔怪一边大口吞噬渗透这座城市的魔力,然后死缠烂打到底,甩都甩不掉。

  我早就料到昆德丽会驾著马匹出现,可是没料到她竟然懂得那种召唤魔术。我之前搜寻的文件当中没有这项情报。

  昆德丽召唤出的魔物是小魔怪「格雷姆林」,在魔术的世界里资历很浅,算是很现代的魔物。

  这种魔物会躲在机械或是电子机件当中,我认为相当适合用在这座城市里。

  (聚集在裸露在外的灵脉的害虫……效率还不错)

  现在可没时间佩服了,因为就在短短几分钟之前,我的手指还差点被它们咬掉。

  只要让这两名男子开船离港,这些辛劳都会迎刃而解。

  「没错,就是那里。跳到那条水道上!分支的岔路可以一路连到港口。」

  「哎呀,只有一条路啊。讨厌,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耶。」

  男子毫不紧张,甚至连装都不装一下。

  这条岔路是一条水泥通道,有一层浅浅的积水。

  现在是退潮时分,应该很适合驾船出港。

  「恭喜你啊,死神小姐。这样你就可以真正把咱们俩赶走了。」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可以落得轻松自在了。」

  「不愧是死神,讲话还真不留情面。这下亨德里克又讨不到老婆了,是不是又要敬请期待七年之后的大好良机了呢?」

  多话男子朝伙伴的背影瞟了一眼。那副沉默的背影看起来好像有那么一点落寞。

  七年,七年之后。大约是两千五百个日子?我不晓得不死人怎么感觉,可是对我而言,七年后彷佛就像远在一片乌黑厚云彼端的另一个世界的名称,根本会不会真的到来都不知道。

  「关于这件事……呃,我感到很抱歉。」

  「没什么,我还会再逗他笑的。还真是可惜,这座城市住起来还挺舒服的。热闹又疯狂,而且还恰到好处地遗忘我们的存在。」

  「……是吗?」

  可是只要你们待在这里,你的这份保证过不久就会失效了。

  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停泊在港口的帆船上的帆布映入眼帘,我都忍不住想松一口气。

  不行,不可以让自己失去冷静,随时随地都要保持冷静。

  从容不迫……从容而不急迫──这是老师以前曾经教过我的一句话。

  冷静不是对情感的否认,只是接受情感而已。

  不管是愤怒、懊悔、痛苦或是恐怖,把所有的情感全数包容。

  我不能把他们拒于千里之外,必须接受他们成为自己熟悉的邻人。

  不然的话,我就不能保持距离从客观的角度看待自己。

  多亏有这项信念,过去我才能好几次捡回这条命。

  *

  我们到达港口,运气很好地发现一艘没被锁上的船只。

  那是一艘狭窄的手划小舟,他们两个大男人一坐上去,大概就会塞满了。

  「这……这种小船真的安全吗?」

  「这样就够了。」

  船长扔下这么几个字之后,从其他帆船找来两支船桨。

  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是要准备启航到外海的样子。

  无论如何,至少他们没有浪费时间沉浸在感伤的情绪当中。

  我仔细调查小舟上有没有设置陷阱,然后查看四周有没有追兵过来。

  深夜的神田川上,平静的水面映照著轻摇的霓虹灯光。

  港口附近没有人走动,也看不到水上巴士的船影,看来不用担心会波及市民了。

  「那我们就此别过啦,可爱的死神小姐。」

  他们已经乘上小船,然后把缆绳用力一扔,站在栈桥尾端目送他们的我赶紧把缆绳用两手兜住。

  「其实啊,我也可以宰了你,然后继续在这座城市待上一阵子呢。」

  「……是,我很明白。你只是尊重『船长』想要出航的意见而已吧,亚哈苏鲁斯……先生。你可是比那个玛土撒拉还有诺亚活得还久,是人类史上最长寿的人。」

  男子傲然一笑,只是摇摇头。坐在一旁的「船长」在栈桥柱上用力一顶,让小船转向。他并没有加入两人的对话,两手重新握住船桨,开始用力划船。

  「你太看得起我啦,你应该也知道吧。因为背弃上帝,连死都死不成的人可不只有我而已。即使到了现在这个时代,妖魔鬼怪还是到处流窜。而且像你这个出生在马赛克市的新世代,难道就真的能算得上是人类吗?欸,你怎么想?」

  小船驶离栈桥在水面滑行,迅速变得愈来愈小。

  我把羞辱感藏在平常心之下,勉强只能挤出几句话向他们道别。

  「亚哈苏鲁斯……传说中的《流浪犹太人》!我会为你祈祷,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安宁归处!」

  传说中的不死人邋遢地在小船上躺平,对我摇了摇手。

  我真的很想再和你多说说话,很想多了解你的生平。

  他只是对我报以满是嘲讽意味的笑容,就像过去那位曾经对他露出的残酷笑容一般。

  「别傻啦,这世上哪有什么安宁归处!走到哪里都是地狱、地狱和地狱而已。真是的……你处处妨碍我们在这里停留,实在没理由向你道什么谢。不过我生平最喜欢的是三餐的贝果,最讨厌的就是看到任何令人不快的事情,老人家就来传授你一项秘诀吧!」

  小船终于划入神田川的水流,他从渐行渐远的小船中大声喊道:

  「──尽量去享受人生吧!活得潇洒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看他那副笑容,到最后都还是满嘴胡言。

  「…………怎么可能……」

  我一点都不想听这种玩笑话。

  就算那是最资深前辈提点晚辈的金言玉律也一样。

  我知道好几个本来想要享受人生,后来却轻易送掉性命的人。

  就算活得痛苦、活得不愉快,那又怎么样。

  我可不想死。

  后颈一阵恶寒。

  一群小魔怪已经逼近,追到这里来了。

  鸡皮疙瘩过后几秒钟,接著便是一阵利爪抓过柏油路面的声音以及无数尖锐叫声。

  那些魔物一起从港口的阴暗处现身,在港口停泊的船只甲板上一艘一艘跳过去。

  「竟然还有这么多……」

  那群小魔怪也不理会我,只是在水面上奔跑,试图想要追上亚哈苏鲁斯他们。

  即便它们个别一只没什么杀伤力,但要是那么一大群冲上小船的话,小船转眼之间就会消失在海里。

  逼命绝境让我心生恐惧,但我还是拿出压箱底的绝技《魔弹》,对准抢先的那群小魔怪,同时对他们两人发出警告。

  「『船长』!」

  可是在我还没出声警告之前,他已经把船桨塞给亚哈苏鲁斯,在摇摆不定的小船上站起身来。咻的一声,我听见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哟荷,荷──荷咿!荷呦──荷──荷咿!」

  他彷佛从漫长的沉默当中苏醒一般大叫起来。不,应该是高声歌唱。

  厚实胸膛发出雄壮浑厚的音量歌唱著。

  那是讨海人的歌,真正海上男儿才会哼唱的船歌。

  而我──亲眼看见了那一刻。

  我看见亚哈苏鲁斯细瘦的手腕随意高举过头,左手的手背上浮现出一道造型独特的纹路,发出深沉的红色光芒。

  「出航吧,亨德里克。我们又有好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踏上陆地啰。」

  「Hu──ssa!」

  从契约主传达给从者。

  「船长」第一时间回应以魔术秘法《令咒》所下的指示。

  指哨吹出清亮的声音,响遍整座港口的每一个角落。

  浓厚的魔术冲击波让空间产生扭曲,拍打著我的脸颊。

  「拉起船锚!升起船帆!瞭望员就位!我们必须得出海了!航向永无平静之日的风暴之海!」

  听到「船长」一声接著一声的呼唤,好几道声音从水底下发出回应。

  『Hu──!』

  先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乍听之下直让人误以为是骨头摩擦的嘎滋声,接著又传来一阵歌声。

  『哈!』『哈!』『哈!』『哈!』

  『怎么没看到你的新娘子啊,船长?』

  『快把陆地的酒拿来!那种喝了喉咙会烧起来的蒸馏酒在哪里,船长?』

  『Hu──ssa!Hu──ssa!Hu──ssa!』

  一群苍白的人魂在小船底下旋转翻腾。

  另一方面,那群小魔怪看到魔术现象发生原本还毫不退缩,继续在水面上狂奔,一口气与小船缩短距离。这时候它们发出警戒的吼声,开始慌乱起来。

  红色布条的一角冲出水面。那块红布把这时候刚要抓住小船的魔怪如字面形容一般大卸八块。

  从水中出现一面染成鲜红色的帆布。

  一根黑色巨柱挤开小船,破水直冲天际。

  两人好像早已做好准备,立刻弃舟跳到黑色巨柱上。

  神田川的河面隆起一大块,一艘巨大无比的船体悠然现身。

  ──那是一艘帆船。

  那是在大航海时代划开大西洋的橡木造大型帆船。

  斜桅从船艏突出,彷佛在威吓任何近身的敌人。线条和缓的弯曲船体看起来十分厚重,高高耸起的船尾楼有如堡垒一般给予周遭强烈的压迫感。

  直入夜空的三根船桅上挂著鲜血所染红的帆布。

  这就是从灵《漂泊的荷兰人》拥有的至极《宝具》。

  「那就是漂泊的荷兰船Flying Dutchman……!受到诅咒只能永远在暴风雨海上漂泊的幽灵船……」

  亲眼看到超乎常理的魔术显现,我的脸颊都有些发麻。

  红色的帆布一如传说那样,还有漆黑的船体,让我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那艘幽灵船与「船长」──也就是漂泊的荷兰人一同遇灾,永世不得安宁。

  虽然拍打在栈桥的大浪差点没把我卷下去,但我的双眼被那艘裹著强烈灵气现身的雄伟船只紧紧抓住,根本移不开视线。

  躲过帆布攻击的小魔怪仍不死心,还想攀上船体。

  可是那些人魂当然不会允许它们擅自登船,他们化做水手亡灵的模样,一个一个落在甲板上站定,从腰间拔出弯刀,看上去就像游乐园的游乐设施一样。

  他们同样也是被诅咒困在Flying Dutchman船上的人,属于这件恐怖宝具的一部分。刀锋上绝对杀不留情。

  『哈!』『哈!』『Hu──ssa!』

  『不过是一群无趣的魔物,根本用不著开炮!』

  『我还要更多鲜血,船长!』『Hu──ssa!』

  船员们占据绝对优势,结束了这场肉搏战,先前那两人在陆地上吃尽各种亏好像是假的一样。

  亚哈苏鲁斯只是在一旁看好戏,身为御主这是正确的态度,但我怎么样都觉得看了实在不爽。

  最后一只格雷姆林被「船长」自己执桨一桨打死。

  「别再废话了,水手们!往海上航行吧!」

  「船长」指示船员们再度启航。

  他举桨指向夜晚的水平线,一道闪电在远方的水平线上划过,传来一阵阵闷雷响。就如同当初他们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一样,狂风暴雨的大海又在等著他们了。

  扬起的船帆吃满了风,带著幽灵船前往无尽海途。

  船影愈来愈小,逐渐消失在夜幕之间。

  只剩下苍白摇曳的亡灵口中吟唱的歌声余音还在无人的港口荡漾。

  『darais, nicht, ewigkeit──darais, nicht, ewigkeit──』

  这几个词句我记得在教室的图书馆里好像听过,也跟著哼唱起来。

  「darais…nicht…ewigkeit──

  『受到魔王诅咒的船帆永世不损,直到世界末日那刻。』」

  从我这边已经看不见「船长」的身影了。

  唯有那个在船尾楼上倚栏而立的细瘦人影直到最后都没挥手,彷佛一直回首望著这座城市的灯火。

  *

  暴风雨远去,港口又恢复平静。

  「唉……」

  即便已经目送他们离港出航,我还是迟迟无法移动脚步。

  一部分当然是因为疲劳袭来造成浑身无力,可是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想好好回味这几天与他们共度的回忆,以及不由自主被打动的内心悸动,然后珍藏在心中。

  我又叹了一口气,指尖轻触其中一绺浏海。

  我将原本调成拒绝来电模式的魔术回路又重新打开──一则通讯好像看准时机,在这时候打了进来,一抹熟悉的声音让我松了一口气。

  『……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是吧?』

  「嗯。」

  这是我和老师之间最常见的对话。

  细微的震动直接传达进内耳,在我耳中听起来就是声音。这种不经由电磁波的通讯方法是衍生于自动笔记魔术,其他市民用不到,只属于我的小把戏之一。

  「这次任务的保护对象──『流浪犹太人』不死的亚哈苏鲁斯,以及他的从灵『漂泊的荷兰人』亨德里克‧范‧德‧戴肯船长。我已经让他们彻底离开马赛克市《秋叶原》地区了。」

  「那他们要再来的话,至少也是七年之后吗?」

  「应该是。其他入侵者不说,他们应该是要等七年之后才能再来。因为亚哈苏鲁斯看起来除了亨德里克以外,没有与其他从灵缔结契约。」

  「船长」的幽灵船是非常特别的。

  马赛克的诸多地区当中,《秋叶原》被称作「临海都市」。顾名思义,周遭被大海所环绕。

  可是这不代表这里的地形可以任人来去自如。相反的,这座城市围绕著非常坚固的结界。《圣杯》不会允许有人动粗突破环绕四面八方的结界,强行靠岸。

  「船长」他们背负的强力诅咒让他们在七年当中只能上岸一次。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一种优点,每过七年他们就可以进入任何地方。

  要是他们存心入侵,有意污染《秋叶原》这个地方的话,要我一个人应付恐怕会非常困难。

  『──我明白了。』

  感觉起来老师似乎接受我的说法,然后把需要确认的事项导入核心议题。

  『……那昆德丽呢?』

  我压抑差点变调的嗓音,稍微停了一会儿让呼吸平复。

  「杀掉了。我确认过她的灵基,已经消灭了。」

  这种危险的话题实在不适合在大街小巷里讲。我再次环顾深夜里的港口,没有任何变化,无人的港口依旧无人。

  「……可是我觉得……那个女人设下的术法可能还留存在某个地方。之后我会再调查看看。」

  『喔,自主活动型的从灵都已经消灭了,术法还有可能留存在土地上吗?』

  「嗯,所以我才吃尽了苦头。真是的……」

  『是吗?这次的案例还真少见……可说是挺棘手的。如果你要对市内那些不当利用的灵脉彻底扫描一遍,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扫描应该扫描不出什么反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应该是用某种方式隐藏起来。」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似乎的确需要藉助你的力量了。』

  「是啊。」

  『…………』

  老师陷入沉默,引人遐想。

  两人之间弥漫互相试探的气氛。

  要是这时候两人可以看到彼此的表情,对方一定一眼就能看穿我内心的动摇。

  要把影像传送到通讯回路上当然可以。别说影像了,甚至连五官感受都能直接传送。不过这种毫无隐私的工作方式我不喜欢,再说现在我已经没有多余的魔力可以用来传送了。

  委托工作的客户似乎暂且接受我的报告内容。

  『──知道了。关于细节就等之后当面再说吧。』

  「我明天就有空,会去教室一趟的。嗯。」

  『这样吗?如果你方便的话,那就约明天吧。再请你向我报告。』

  「好。」

  『这次又辛苦你了──晚安,绘里世小姐。』

  『嗯。』

  老师就是客套有礼。对一个不知何谓真正睡眠的人回礼说你也晚安是满奇怪的,但这不是重点。

  只是就在我也想说些贴心话的时候,对方开口打断我。

  『啊,对了。绘里世小姐,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

  『卡琳小姐对我发了一顿脾气。』

  「──卡琳?」

  『就在刚才,她的火气好大。她说不管直接通话或是文字讯息,绘里世都不理会。气呼呼地说是不是网路有问题。我已经向她解释,绘里世小姐正在工作,所以才会关闭通讯。』

  「啊……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彼此彼此。』

  *

  ……彼此彼此?

  关闭通讯绝对是正确的做法,老师应该没必要向我道歉……才对啊。

  「卡琳那家伙……」

  目送传说幽灵船出航之后,我迈步走出栈桥。

  穿过港口踏上归途,视线的一角尽是一块块白色帆布,有如一大片森林。

  在工作的时候和卡琳闲聊,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可是会要人命的。要是在生死交关的时候分心,几条命都不够用。

  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太过轻忽。工作告一段落,最后的成果让我得意了起来,不禁有些飘飘然。

  ──港口的末端,这里是游艇港口的尽头。

  有一段斜坡路穿过栉比鳞次的仓库街,通往上方的车道。那个女人就站在斜坡路的顶端。

  一身修道服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原本隐藏在头巾下的长发此时也在风中恣意飘逸。

  「你现在的心情如何啊?」

  那个女人不改娴淑的态度向我问道,语气中却带著赤裸裸的轻蔑。

  「随随便便抢走别人心爱的对象,把我打得伤痕累累……而且还不给我一个痛快,就把我扔在街头上不管。没错,你明明多的是机会可以杀我,却摆出傲慢的架子对我施舍同情……想必你现在的心情一定很志得意满对吧。」

  异教徒昆德丽,她有著一头黑发与褐色的肌肤,那双低垂看似慵懒欲眠的双眼则是暗色的。

  艳丽的双唇暗藏著强大的觉醒魔力。

  无懈可击的美丽脸庞有著浓浓的地中海风情……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前提只要捏住鼻子,别去闻她满是一肚子算计坏水的内脏臭味。

  那身由马毛编织,赎罪之人所穿的衣服在经过激战之后变得破烂不堪,结果就是大胆地裸露出大片肌肤。

  最初和她接触的时候,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端庄贤淑的修女。如今那一身对上帝大不敬的模样,就算在万圣节看到也令人大摇其头。

  不过让那件衣服破烂到无可挽救地步的罪魁祸首其实就是我。

  「啊啊……你的名字叫做绘里世是吗?不,是我失礼了。你应该叫做『死神』才对。」

  「……昆德丽……」

  这女人真是无可救药。

  我设下机关瘫痪她的马匹,之后激战还让她本人受了那么重的伤,没想到竟然还能活动。看来我必须审视对《Rider》职阶的基本评价了。

  我一字一句仔细解释给她听。

  「……你听好了,昆德丽。这些话先前我也讲过,还讲了好几遍。我只是优先让亚哈苏鲁斯与『船长』去避难,可没有抢你的男朋友喔。」

  「……………」

  昆德丽的眼眸还是直直俯视著我,动也不动。

  我知道讲这些她也听不进去,可是现在我需要时间观察。在施法者本人失去意识的当下,她仍然驱使那么多格雷姆林,而且还这么快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需要知道她现在的状况。

  情况对我不利。要用魔术回路向老师求救吗?不可能,这是我自己洒下的麻烦种子。

  我不觉得那时候没杀掉昆德丽是错误的选择。

  对这座城市而言她的确是祸害没错,可是大前提是如果亚哈苏鲁斯两人继续留在这座城市。因为追根究柢,昆德丽只不过是追著他们而来的外地人而已。

  「我再说一次,请你离开这座城市。你也不想就这样因为伤重无法恢复而消灭吧?」

  「我也要再说一次,把他还来。」

  「……还在问他……」

  我很惊讶,她到现在连这件事都还没发现吗?难道她什么都没想,就这样一股脑地追过来吗?

  「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俩已经出航了。很遗憾,你设下的魔物陷阱也全都报销,所以想追也追不上去。」

  他们已经出航是事实,陷阱的事情却是谎言。我还是希望她能够放弃。

  「他拋下了我一个人……?呜呜……喔喔喔……」

  昆德丽弯著身子,发出难受的哀号。她用力搔抓头发,眼睛从两臂之间死瞪著我。

  「我要复仇!要让你尝尝报应的滋味!」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天大的麻烦。女人燃起熊熊的嫉妒火焰。

  既然如此……难道只能让她报复了吗……?

  「……欸,我不觉得这是聪明的选择。你根本赢不了我,昆德丽。」

  「真的吗?你也看到了,我的灵基还维持著,而且还很稳定。」

  她一步步沿著斜坡路的楼梯走下来,一边夸张地侧著头。

  「气空力尽的应该是你吧?你的魔力已经所剩无几,连我接近都没察觉。和小魔怪交战应该也把你的护身护符与宝石都用光了……我说得没错吧?」

  「……………」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却肩负起这座要塞的巡夜工作,我很佩服你这份气魄与不凡的使命感。可是……」

  昆德丽把缠绕在脚上的修道服衣襬撕掉。

  「到头来你是人类──而我是从者。」

  「我知道。」

  就算她已经疯狂,也还是知道自己是自律活动式的从者。既然那样,那还只差一步。

  「正因为如此,昆德丽,所以这座《秋叶原》容不下你的存在。不管你去到马赛克市的任一个地方,都会被当成异物排除。因为你的灵基已经打上识别标记,城市已经不会再供给魔力给你。不只如此,光是留在这里,这里的魔力还会变成污染灵基的毒素慢慢侵蚀你。」

  不用我特意口出警告,光是现在藉由呼吸动作汲取魔力,她应该就会感到周身痛苦不堪才对。

  可是她似乎连这种痛苦都视为与所爱之人天涯两隔的苦楚,代表她与爱人的羁绊有多么深。

  「…………」

  昆德丽愤恨地蹙著眉头,她现在光是维持实体并且不倒下来应该就已经很勉强了。另一方面,就算只有短短的休息时间,但我的体力正逐渐恢复当中。

  「护符与宝石确实保护了我的性命,可是它们真正的用途不在于护身。」

  「我不懂你说什么。」

  「我想也是。」

  昆德丽,你事先得到这处将会成为战场的地方一切相关的知识,而且也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秋叶原》这块土地。

  可是你应该没有多花一点心力调查隐居在这座城市的死神吧?

  当你知道我为什么被称为死神,届时就是你的死期了。

  可是──

  「你不应该死在这里。」

  她诧异地皱起脸庞。

  虽然不知道是谁,总之一定是很高等的魔术师召唤出昆德丽这名从者。

  你也同样是具备魔术层面上第二类永久机关,漂泊在人世当中的传说的一部分。

  显然你是很可怕的威胁,要是让你继续留在这座城市,最后肯定会沦为吸收市民精气的怪物。

  「这样太可惜了……」

  我认为这真的是一种奇迹。

  一名从者竟然会爱上另一名从者。

  这种奇迹并非《圣杯》赋予的使命,再也不可能会发生第二次。

  昆德丽爱上的本来应该是那名白鸽盘桓其上的圣洁骑士。

  和那个人完全不同──与漂泊荷兰船的船长有如天壤之别的另一个人。

  「你喜欢上了『船长』对不对?明知不能,但你还是追寻著他来到这座城市对不对?花了几十年,说不定几百年的时间!」

  我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靠近她。

  「既然这样,那你既不是从者,也不是什么过去的亡灵。你是活在当下的人,你是一个人啊。」

  昆德丽已经甩开《圣杯》的束缚,活出一个大家从未看过、只属于她自己的全新故事。

  「我……我必须要杀死这座城市当中违反《圣杯》规则的从者,这是我的工作……所以不能帮助你。」

  「所以你愿意放我一马是吗?就因为你自己的一心之念?呵呵呵……你真是好心……」

  她发出几声无力的自嘲笑声,身体晃了一晃。她的脸色一片苍白,愈发没了血色。

  「昆德丽……你必须尽早离开这里……你现在去坐电车的话还来得及。最后一班电车还没从车站发车!」

  她已经没有办法让魔力循环再生,时间所剩无几,只怕不到一个小时了。

  而且……要是让老师察觉她还活著,那一切都白费了。老师绝对不可能放过她。

  「他的船……还会再回到这座城市吗……」

  昆德丽满身的敌意忽然降低,对我问道。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老太婆一般嘶哑,可是语气却有如纯真的少女。

  「……我不知道。」

  关于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

  至少在他们俩还没离开之前,看不出有再回来的意思。

  如果要从定义上解释「注定永远流浪」这句话,来过的城市他们应该就不会再造访第二遍。打个比方,定期在两座城市之间来回,这样的行为就不叫作流浪了。如果要造访同一片土地,至少得等到都市的名字改变,时间与人事物都已经变迁之后才行。不然命运应该不会允许他们再次到来。

  而且昆德丽的传承故事当中,她同样也是不死之身,注定必须四处漂泊。只是她的漂泊形式与犹太人、荷兰人都不一样。传说中她是带著原本的记忆,在「世界」与「世界」之间一再转生。过去她曾经是一名魔女,是希律二世的王妃,也曾是北欧主神奥丁的女儿,甚至还是女武神瓦尔基里。她命中注定每次一转生就会臣服于强大有力的男性,不断被当作道具利用。这样的命运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与真心所爱的人结合,对方赐予她死亡才能拯救她。

  如今她又以从者的身分受到召唤,被某人使唤。照理来说,从者的记忆会在召唤时归零,可是昆德丽的特性连身为从者的记忆都有影响。这种悲惨的际遇与亚哈苏鲁斯相较起来,又是截然不同的活地狱。

  「可是……」

  漫长而庞大的过往时光淹没了昆德丽,她只能勉力挣扎。而我唯一能让她看见的希望只有一样。

  「……你一定还可以与他们见面的,只要你做出正确的选择。之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你一定可以改变未来的。」

  我试图想要靠近饱受折磨的她身边,指尖都可以碰触到她的距离。

  可是我流于表面的话语以及幼稚的心灵都没有触动到她。

  回应我的就只有毫不动摇的眼眸以及强烈的抗拒。

  「你说谎。」

  昆德丽摇摇头说道。

  「在我的舞台上绝不允许有人不懂礼数就擅自鼓掌喝采。你对我的绝望又了解多少?」

  被她看穿了。我这番话确实违背马赛克市的规则,而昆德丽一眼就发现我言语中流露出些微动摇。

  「你说能够改变未来?改变我的未来?既然这样,要是你有能耐杀我,那就试试看啊──动手啊,『死神』!」

  「昆德丽……」

  传说中,异教的女人昆德丽绝对不会说谎骗人──可是也绝对不会为善。

  她的手高举过头,一股魔力瞬间集结成为直线状的结晶。

  那是一柄长枪。

  一柄具备古代罗马帝国的设计风格,由步兵配备的长枪。

  「那柄──长枪是──」

  我口中的自言自语还没说完,人就已经下意识地往后飞退。

  宝具!

  圣枪──朗基努斯──

  我又轻忽大意了。昆德丽的宝具不是她的坐骑,也不是觉醒之唇。

  我完全没料到那柄受到诅咒与祝福的长枪竟然会在她的手上。

  疯狂的女人高高举枪,双眼直盯著迅速与她拉开距离的我,全身如皮鞭般一弯,把手中的长枪掷出。

  「──!」

  长枪以超音速直刺而来。

  我赶紧发动单一工程的咏唱魔术。

  瞬间发射出去的必中魔弹岔过圣枪飞来的轨道,勉强只能让原本直刺心脏的轨迹稍微偏移一点。

  「──」

  长枪深深刺穿我的身躯,我整个人打横飞过整个港口,掉进神田川的水面。

  高高溅起的水花映照出街头的霓虹灯光,一瞬间闪耀出极为俗气的光辉。

  「……呜……porca…miseria…」

  我也只能咒骂一声,然后往水底直直沉下去。

  *

  ──我做了一场梦,一场小小痛楚的梦。

  我自幼就没了双亲,于是被送到唯一的亲人,也就是我祖母的家里。

  那是一栋位在《新宿》郊区的木造古旧独栋住宅。

  那时候的我从来不把感情表现出来,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祖母想必也不知道如何和我相处吧。

  某一天下午,我们在狭窄的院子一个角落铺上报纸剪头发。

  我坐在椅子上任由祖母处置,那时候的我年纪还小,双脚还碰不到地。

  祖母的手实在说不上有多灵巧,握在她手中的打薄剪刀梳型的刀尖碰触到我的左耳上方,传来一股寒意。

  这时候啪嚓一声,我的耳朵连同头发一起被剪到。

  那时候当然很痛,可是我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

  因为我认定剪头发就是会痛,也就这样接受了。

  最后当祖母快要剪完的时候,发现一道鲜血沿著我的脖颈流下来。这时候她才察觉自己的粗心与过错。

  祖母顿时无言,然后露出悲怆的表情看著我,彷佛世界末日降临一般。

  剪完头发之后,她的心情也一直很低落。

  她帮我包扎好伤口,过了一阵子之后对我说道:

  绘里世,如果觉得痛的话就要说出来。

  看到我点点头,她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然后微微笑了笑。

  当时耳朵上剪到的伤口到现在还留有一点伤疤。

  那是一道缺口伤痕,看起来就像是车票被剪票夹在边缘剪过的开口一样。

  *

  ──我从短暂的梦境当中苏醒过来。

  一股冰冷又强烈的刺痛贯穿我的侧腹。

  当我意识到异样的同时,火热的疲倦感慢慢席卷我全身。

  昆德丽那一枪真是又狠又准,那就是在英灵殿锻炼出来的长枪术吗?

  自己已经坠入神田川,此时此刻还在往河底沉下去。奇怪的是我一点都没有现实感。

  或许是因为压抑过度强烈的痛楚,使得我的感觉麻木的关系吧。

  虽然复原机制正在全力运转,但却缓不济急。

  我的意识还够清醒,还能够进行自我分析。但是包括意识在内,还有事前设想到这种紧急时刻而练就的水中呼吸能力都只能再撑几秒钟而已。

  在我迷糊的视线当中,插在腹部上的长枪轮廓变得模糊,逐渐失去实体,从尾端开始慢慢消融。

  (这柄长枪……是《投影》……不是真性宝具……)

  这是非正式使用者所制造的假性宝具。

  (说得也是……真正的圣枪……区区魔弹怎么可能震得开……)

  可是那柄长枪的骨架精度非常高,甚至足以与真正的魔枪一较长短。

  想到自己判断力有多么粗浅,又想到现在置身的状况,不禁让我扬起嘴角自嘲起来。

  投影出圣枪的昆德丽好像没有来回收这柄即时打造的假枪,也没有来确认敌人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看来她已经消气,该报的大仇也已经报了。

  她应该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座城市。希望在她自己的灵基消失之前,她能够尽快离开《秋叶原》。

  不过要是又打照面的话,我倒是想狠狠对她发个牢骚。

  我在水中失去分辨上下的感觉,现在似乎是面朝上往下沉。

  映照在水面上的霓虹灯光交相混杂,布满水面。

  彷佛月夜里点缀著天空的点点繁星一般。

  (看起来……好漂亮……)

  从唇边逸散的生命化作水泡,往天上爬去。

  接著──

  我邂逅了命运。

  最先开始的徵兆是音乐。

  钢琴的独奏、管乐器的重奏、人声和音,甚至连轻快的电吉他都有。

  各式各样的乐器演奏出的旋律接二连三响起,然后又渐渐消逝。

  这不是真正的乐器演奏声,肯定是播放出来的。音乐的录音状态也称不上最佳,就算撇开这里是水下,音质也实在不怎么精致。

  忽然我回过神才发觉──

  在我视线聚焦前方,有一道淡淡水蓝色、很小很小的光芒在水中优游,好像正在和水中的气泡玩耍一样。那道光看起来无拘无束,好像玩得很开心似的。

  (那……个是……)

  就这样,接下来传入耳中的是一连串陌生的言语。每一段都很简短,就像在打招呼一样。

  听著听著,我觉得当中好像有几句话以前曾经听过。

  我的意识又渐渐模糊──在我缓缓眨眼之后,他就在眼前。

  ──那是一个金色光辉的小孩子。

  一个小男生轻飘飘地漂浮在水中,金色的头发带著淡淡的磷光。

  他的举止模样看起来令人难以相信这是现实,但不知为何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从……者吗?)

  我也能告诉自己,这是逐渐模糊的意识营造出的幻影、是缺氧的脑部在极度痛苦下显现出来的幻觉。

  可是此时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火热期待在我的内心里翻腾。

  他张开口。

  「I ask you──」

  从他口中吐出发音不太标准的英文。

  他在呼唤我,只对著我说话。

  「Are you worthy being my master?」

  我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知道属于我的战争就从今晚开始。

  《圣杯战争》开始了。

  这件事实超越所有的一切,深深刺在我的心上。

  我试图想要对他伸出我那早已没了感觉的指尖──

  下一秒钟──

  一只强悍的钩爪再度把我捞回水面上的世界。

  *

  之后过了几分钟。

  我横躺在港口的水泥地上咳了又咳,把水吐出来。

  某个半跪在我身边的人,伸手轻抚著我的背。

  「啊──你醒了吗?已经清醒了吧?」

  那个照顾我的人把脸凑过来看著我,然后毫不客气地在我耳边咆哮起来。

  「绘里小子!你这家伙,搞什么花样!?我当真宰了你喔!」

  就是这个女孩。她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刚才老师也提到过她的名字。

  「……原来是你啊,卡琳。」

  我突然觉得不舒服起来,鼻腔深处一股刺痛。

  「呜噗……卡琳,你该不会……对我做了人工呼吸吧……?」

  「谁要和你嘴对嘴啊!笨蛋绘里!!」

  「你好吵。」

  「啊,不是啦。我是有稍微考虑过。可是小红她说你不会有事……」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红叶小姐救了我啊……真是谢谢了。」

  她摇了摇巨大的身子来代替口头上的回答。

  把我从水里拉起来的是马赛克市当中论相貌奇异最首屈一指的居民。

  真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头长著大角的恐龙。

  她就是奉卡琳为主的从者。

  ──狂战士Berserker「鬼女红叶」。

  卡琳把她的别名「红叶」缩短,称她为小红。

  老实说就算知道她的真名,这个名字的形象也很难和她的外貌连结在一起,可是这无损她真正的价值所在。

  「给我等一下!?救你的人是我吧!是我拜托小红去救你的耶!你应该已经拿到任务成功的报酬了吧?别忘记要请我吃章鱼烧喔!」

  「为什么要请你,如果是请红叶小姐的话,我当然很乐意。」

  「什么──?」

  卡琳完全不打算闭上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

  我有些厌烦地翻了个身,想要坐起来。

  红叶把我按住,要我暂时别动。

  那只看似凶恶的利爪完全看不出来竟然能做出动作如此轻巧的碰触,可是也带著不容人争辩的强制意味。

  「……呜……」

  就在我想要扭动横躺著的身躯,一股剧痛贯穿我的侧腹,让我痛得说不出话来。

  这也是理所当然,几分钟之前我才刚被长枪刺穿腹部而已。虽然那柄枪早已经消失,可是却在我的侧腹上清楚留下证据。

  「你看吧。就照小红说的,快躺下。肚子开了这么一个大洞,你还想去哪里。要是没有小红的治疗魔术,你早就已经翘辫子了。」

  「……呜……这样啊。」

  新陈代谢渐渐加速,一股热度缓缓在我的侧腹部散开。红叶小姐的职阶虽然是狂战士,可是竟然懂得如何使用治疗魔术。

  鬼女红叶──姑且不管卡琳这个御主是怎么想的,我一直都很信任她的能力。

  先前也已经有好几次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获得她的协助。

  「真是不简单啊……红叶小姐,真有两把刷子。」

  「什么两把刷子,她有的是两只爪子好吗,笨蛋绘里。我之前不是一直告诉你,如果有什么重要的大案子一定要叫我吗?」

  卡琳还是抱怨个没完,后来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过至少你捡回了一条命,也算是老天保佑吧。」

  「……你说得没错。」

  卡琳右手的手背上还可以看得出她的《令咒》痕迹。在平时这道令咒变透明,从外观上看起来和一般人没两样,可是因为刚才使用治愈魔术的关系,现在她的令咒是呈现激发状态。

  令咒大部分的笔画都已经用掉了,要复元可能得花上几天的时间。

  (啊……)

  我现在才发现,铺在我身子底下的衣服是卡琳的衬衫。衬衫已经完全湿透,而且还染上了鲜血,渗染的血迹比想像中还小片。身上虽然痛得厉害,但出血确实已经止住,伤口也已经长出一层薄薄的肉芽。

  「卡琳,这是……」

  「还好啦。」

  卡琳从她带来的手提包里拿出医疗用的无菌OK绷,微微笑了笑。

  「…………」

  看来我现在好像比自己想像的更虚弱。

  竟然会想对她吐露内心的丧气话。

  红叶没有加入我们的对话,在使用治疗魔术的同时,好像还在注意四周的情况。

  虽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但港口周边似乎没有其他异状发生。

  我的直觉告诉我,昆德丽已经遁去,离开这座城市了。

  她人虽然走了,却还留下谜团。我谨记在心头,当作之后必须要调查清楚的事项。

  ──蓦然,我开口向卡琳问道。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从你的老师口中问出来的啊。谁叫某人一直都不接电话,你说是吗?嗯?」

  无言的卡琳在我的浏海上轻轻一点。

  「喔,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老师刚才会多加那么一句令人遐想的话。

  她判断可以指引卡琳到现场,让她来助我一臂之力。而这正意味著她还没办法百分之百信任我。

  (……我也确实出了岔子,她才无法全盘信任我……)

  我懊恼地咬紧牙关,就这么躺著用手臂遮住眼睛。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获得他人的认同能够独当一面,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在《秋叶原》以外的地方也能接到工作。

  卡琳没有理会我的沮丧,这次轮她开口问我:

  「对了,绘里里。有件事我想问你。」

  卡琳手指著红叶背后,我顺著转过头看去。

  「──这孩子是怎么样,是谁家的小男生?他应该是从者没错吧?」

  「……嗄?」

  我心里一跳。

  我的预感原来不是什么幻觉。

  那名「少年」就在眼前。

  他那充满神秘的光辉如今已经消失,现在也和我一样变成惨兮兮的落汤鸡。

  少年对红叶的尾巴非常好奇,靠近过去。因为贴得太近,被尾巴甩向左又甩向右。看起来和抓著父母尾巴玩的幼猫没什么两样。

  红叶的尾巴没有真的用力甩,但看了还是令人担心。

  「我说你啊,绘里里……他是你工作上要应付的对象吗?」

  卡琳小心翼翼,不落痕迹地问道。

  从者的能力高低不能用外貌判断,但就算这样,眼前这小男生未免也太……

  「怎么办……要动手吗?还是要照老规矩动手?」

  「啊……」

  她这么一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刚刚才在这里遇见他而已。」

  ──你的职阶是什么?住在哪里?御主是谁?

  接连问他几个问题,他都只是暧昧地摇摇头而已。

  「什么……那他是无主的流浪从者啰?」

  「应该……是吧。」

  我的身体状况慢慢复原,现在总算能够撑起上半身,低头看了看。

  自己的手背上依旧没有出现《令咒》。

  打从我出生一来,一直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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