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庆功宴



  从海面吹来的风,带来了秋天的凉意与潮水的气味。

  位在亚斯瓦尔岛东南方的港湾都市杜里斯,到处都是充满活力的喧嚣。

  港口停泊著来自各地诸侯的船与贸易船,木匠们精神抖擞地吆喝著,敲打声、锯木声不断从工房传出。主妇们挤在排列于大路两旁的露天摊贩前,吟游诗人抱著竖琴,在路边高声吟唱赞扬桂妮薇亚公主的诗歌。

  直到不久之前,杜里斯的居民每天都过著痛苦不堪的生活。

  当时,一位以残暴闻名,名为莱斯特的骑士支配了杜里斯。他夺走数不清的财物,杀了不计其数的市民,做尽各种惨无人道的恶事,将整座城市化为地狱。城门全被封锁,城墙上有莱斯特的士兵加以监视,百姓们根本无法逃出莱斯特的魔掌。就算想从海路离开,搭乘的船也会被潜伏在港湾的海龙击沉。

  十天前,杜里斯总算从绝望中被拯救出来。

  由亚斯瓦尔、布琉努、吉斯塔特三国士兵组成的联军攻入杜里斯,经过一番激战,杀死了莱斯特。虽然莱斯特的手下除了士兵,还有许多海盗,不过他们在他死后全部作鸟兽散,或是弃械投降。

  尽管杜里斯自豪的大灯塔在战斗中遭到破坏,而且整座城市有三成的部分被莱斯特的手下烧毁,不过居民们仍然因暴政结束而感到欣喜,努力复兴家园。

  当然,城中不只有欢欣的一面而已。以载货马车运走烧毁的建筑物残骸的壮丁们面无表情,前往城外墓园献花的妇女与孩童们表情阴郁。失去家人或原本的生活,每天悲叹度日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尽管如此,人们仍然向前迈步,挥洒汗水,试图将杜里斯重建成原本的模样。虽然风中的寒意一天比一天强烈,城市中的热气仍然没有因此降温。

  「──这就是『贝索船家』吗?真是惊人……」

  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堤格尔与米拉以佩服的表情仰头看著路旁的建筑物。两人都穿著朴素的麻衣,罩著厚重的斗篷,做旅人装扮。米拉扛著别称『破邪的穿角』的龙具拉斐亚斯,不过由于外头缠著好几层布条,所以看不出那是武器。

  十天前,两人也曾经路过这儿。当时,被烧得只剩断垣残壁的街道使他们心情沉重,但是如今,那些残骸已经被清理乾净,而且建好三栋房子了。速度快到令人不敢相信。

  「听说拆一艘船可以盖一到两间房子,看来是真的呢。」

  米拉眼中浮现对未知技术的兴趣。

  自古以来,亚斯瓦尔王国就会把废船解体作为建材使用。不过这与其说是技术,不如说是渔民的智慧。不论如何,居民们正利用那智慧拆解海盗船,在短短几天内建造出临时住宅。

  「那门和窗,还有屋顶,全都是从船材转用来的。没人说明的话,根本看不出来呢。而且建造得很坚固,完全不像急就章之下的产物。」

  米拉仔细观察门板与屋顶,沉吟起来。堤格尔向她问道:

  「吉斯塔特有没有这种技术呢?就算不是船,比如把马车解体,改建成房屋……」

  「我想……应该没有吧。从来没听过那种做法。布琉努呢?」

  「不知道呢。虽然我没听说过……但说不定只是我孤陋寡闻而已。」

  堤格尔皱著眉头道。米拉一脸意外地仰头看他。

  「就你而言,这说法可真慎重啊。」

  发生了什么事吗?米拉的眼神中带有疑问,堤格尔笑道:

  「没什么啦。只是因为在这里遇见许多人,所以发现我根本不瞭解自己的国家而已。」

  怎么说?米拉正想发问,不远处传来呼唤堤格尔的声音。米拉转头,见到一名卖果汁水的中年妇女,正朝这边挥手,堤格尔也挥手回应。两人朝那妇女的摊位走近。

  卖果汁水的妇女笑咪咪地交互看著堤格尔与米拉。

  「哦,好可爱的妹妹呀。看来今天不是来巡逻的呢。不好意思叫住你们了。」

  「不会,刚好。阿姨,可以给我们两杯果汁水吗?」

  堤格尔笑著点饮料,「谢谢关照!」那妇女也开朗地回应。

  堤格尔交出硬币,接过装满果汁水的陶杯。就在这时,米拉发现那妇女的右臂上有烧伤的痕迹。伤疤从手肘延伸到手腕,范围很大,而且看起来很新。

  「哦,这个啊。是在之前的大火中受伤的。不过已经几乎不痛了哦。」

  察觉米拉的视线,妇女开朗地笑道。

  「在那场大火中死了好多人。光是能活著,运气就算很好啦。」

  堤格尔与米拉道谢后,离开摊子。那妇女的开朗,使两人感到舒坦了点。

  米拉调整心情,看向杯中饮料。红色的果汁水中,似乎加了什么药草,散发出轻微的香气。米拉抿了一口果汁水,双眼发亮。

  「里面放了树莓的果酱。有点酸又有点甜,真好喝。」

  「你喜欢就好。我会把你的感想转告那阿姨的。」

  堤格尔笑著,把认识那卖果汁水的妇女的经过告诉米拉。

  自从解放杜里斯之后,堤格尔几乎天天都带著亲信拉菲纳克或吉斯塔特的士兵,在城里巡逻。既然要以这座城市为根据地,就必须维持当地治安,再说,也必须让居民们明白,自己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

  虽然这工作很不起眼,但是连续做了几天之后,居民们渐渐注意到他们。再加上堤格尔亲民、不摆架子的作风,开始有人和他们打招呼聊天。

  「那阿姨似乎本来就对布琉努有很好感。她老公是渔夫,听说去过布琉努好几次。」

  「从这里前往布琉努,搭船的话只要一天就能到了。应该有不少人和布琉努很亲吧。」

  「会主动来和我说话的,多半都是那类人。而且他们比我还熟布琉努北部的事。他们告诉我很多关于布琉努北部产的乳酪或苹果酒的事哦。」

  「亚斯瓦尔人告诉你这个布琉努人,关于布琉努的事……?」

  米拉瞪大眼睛,又立刻理解似地笑了起来。

  「说的也是。该怎么说呢,看到你,会有种很想把自己知道的事全教给你的感觉呢。你八成老实告诉他们,自己在名为亚尔萨斯的小地方出生长大,所以很多事都不知道,对不对?」

  这次换成堤格尔瞪大眼睛。

  「你怎么知道?」

  「因为是你的事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米拉得意地说著,将身体朝堤格尔靠了过去。

  「是因为这样,所以看到船家时,你才会说『说不定只是我孤陋寡闻』吧?」

  「真是赢不过你。」

  堤格尔投降似地耸肩,喝起果汁水。

  「就算是布琉努的贵族,也不一定清楚布琉努北部的事。更何况是亚尔萨斯那种乡下地方,就连首都或其他地区的事,也很少听说──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并没有去注意。」

  过去的堤格尔,认为只要熟知亚尔萨斯的事就行了。

  十四岁旅居奥尔米兹后,尽管明白了外头的世界有多广大,但他还是没把目光放回布琉努上。

  一方面是因为他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注意,更重要的是,因为堤格尔很受不了布琉努那把弓箭当成胆小鬼使用的武器的观念。小时候,父亲带他造访首都尼斯时,他便因为使弓而被奚落得很惨。

  「想在短时间内熟知布琉努的事太困难了。既然如此,至少要老实承认自己不知道的部分,对自己的无知有自知之明。」

  「很像你会有的想法呢。」

  米拉将对心上人的好感溶在微笑之中,这么说道。

  两人来到大路上。路旁有许多啤酒、红茶,以及涂了蜂蜜的面包任人取用。道路两侧等距离设置著火把架,入夜后,这些火把将被点燃。

  这是三国联军的总司令,杜里斯的新统治者桂妮薇亚公主下的命令。今晚,她将在自己的住处举办宴会。因此也趁著白天,先让市民同乐。

  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博得民心。堤格尔与米拉很清楚做这种事的重要性。像他们这些外来部队,不主动拉拢民心的话,就难以得到当地居民的支持与协助。

  「那红茶里该不会加了山羊乳吧?」

  米拉看著红茶摊,皱眉问道。之前桂妮薇亚公主泡茶给她和堤格尔喝时,曾做出了把山羊乳加入红茶中这种──对米拉来说──令人发指的可怕行为。

  「罗兰阁下说过,山羊乳不够那么多红茶用啦。」

  堤格尔安抚她似地笑道。米拉沉吟著歪起头。

  「等到战争结束后,乾脆在这儿推广在茶里加果酱的喝法好了?」

  她似乎是认真的。堤格尔见状,试图改变话题:

  「对了,我听苏菲说,义勇兵的总数已经超过五百人了,桂妮薇亚殿下会让那些人参战吗?」

  解放杜里斯后,附近村镇涌来不少想加入桂妮薇亚军的平民。考虑到我方与杰梅因王子的兵力差距,多一个士兵是一个士兵。不过堤格尔不怎么赞成让那些人上战场,那些义勇兵都是附近村镇的壮丁,在战争中失去生命的话,村镇将会失去活力,离完全复兴,会更加遥不可及。

  「殿下似乎打算让他们留下来守城──我们到那里休息一会儿吧。」

  米拉停下脚步,指著十几步外的小广场说道。那儿有好几张长椅,正好适合休息。

  「你也差不多该回答我的问题了。还是说,需要更多时间?」

  半刻前,米拉给堤格尔出了一道考题。堤格尔觉得那问题相当难,老实承认自己无法立刻回答。要不要一面在城里逛逛,一面思考?米拉如此提议,所以两人才会像这样,在城中到处观光。

  「虽然我有点想法了,但不知道正不正确。」

  堤格尔不怎么有信心地道,可是米拉不但不失望,反而满意地点头。

  「光是这样就够了,快点说吧。」

  「不过,在那种地方说,没问题吗?要是被谁听到……」

  堤格尔皱眉。广场上有不少正在谈天说笑的主妇,以及正在玩九柱戏(保龄球)的孩童。九柱戏是在地面竖立许多短木棍,众人轮流滚动木制圆球,比谁打倒的木棒多的游戏。即使在布琉努或吉斯塔特,也很受欢迎。

  「在那里的话,有人接近时,我们马上就能发现。只要说话时小声点就行了。」

  说的也是。堤格尔点头,两人一起前往广场。

  『冻涟的雪姬』琉德米拉•露利叶与『光华的耀姬』苏菲亚•欧贝达斯,率领吉斯塔特军前往亚斯瓦尔王国,是大约一个月前,亚斯瓦尔岛刚入秋时的事。

  当时,亚斯瓦尔的国王撒迦利亚卧病在床,大王子杰梅因与二王子艾略特为了争夺王位,反目成仇。吉斯塔特决定协助艾略特登上王位,藉此从亚斯瓦尔取得各种好处。堤格尔与米拉一起前往亚斯瓦尔,以客将的身分辅佐米拉。

  没想到吉斯塔特的如意算盘,一下子就落空了。攻下港湾都市杜里斯后,艾略特被人刺杀。吉斯塔特军是因为艾略特,才能以友军的身分留在亚斯瓦尔。既然艾略特死了,吉斯塔特军就只是单纯的外人,连补给物资都有困难。

  在这进退不得的窘境中,苏菲,也就是苏菲亚,把目标转移到大公主桂妮薇亚身上。

  尽管桂妮薇亚得到布琉努军的支援,加入争夺王位的行列,但是在亚斯瓦尔王国,几乎没有人支持她。大部分的亚斯瓦尔诸侯,不是支持杰梅因,就是支持艾略特,剩下的则是中立派。

  尽管身为公主,但是她没有任何资历,而且著迷于圆桌武士的传说,是公认的怪人。这样的桂妮薇亚,当然得不到国内诸侯贵族的支持。

  曾以外交人员身分造访过好几次亚斯瓦尔的苏菲,与认识的亚斯瓦尔诸侯们交涉,请他们支持桂妮薇亚。并以此为条件,使桂妮薇亚答应与吉斯塔特结盟,让吉斯塔特军继续留在亚斯瓦尔岛上。

  对桂妮薇亚来说,她已经有布琉努军作为靠山了,吉斯塔特军就只会碍事而已。但如果吉斯塔特军能让亚斯瓦尔诸侯加入她的阵营,就另当别论。

  如此这般,桂妮薇亚军成为三国部队混合而成的联军。

  堤格尔与米拉来到广场,挑了张没人的长椅,稍微隔了点距离坐下。

  堤格尔从腰间皮袋拿出几枚铜币,抬头见到蓝色眸子中闪烁著期待光芒的米拉,不由得困惑地笑了起来。老实说,他没信心能回答出足以让心上人满意的答案。

  ──不知道她是否能认同,这是我自己努力思考过了的答案。

  堤格尔调整心情,以手指在长椅上大略比画出亚斯瓦尔的全国地图。他和米拉都知道亚斯瓦尔的国土长什么样子,所以只要大致标出位置即可。

  「这个是我们。由桂妮薇亚殿下担任总司令的亚斯瓦尔、布琉努、吉斯塔特三国联军。就算集合所有兵力,也不到一万人。根据地是杜里斯。」

  堤格尔把一枚铜币放在亚斯瓦尔岛的东南方,接著把另一枚铜币放在大陆上。

  「我们的对手是杰梅因王子。占据亚斯瓦尔大陆方面全部领土,深受陆民的支持。据说兵力超过六万。」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堤格尔,会怎么运用部队呢?

  这就是米拉出给他的课题。

  堤格尔与米拉逛街时,一直在心中苦苦思索。假如出题的人不是米拉,他肯定早就直接投降,放弃思考了。

  堤格尔把代表三国联军的铜币移动到亚斯瓦尔岛与大陆之间的海上。

  「在海上一战,然后──」

  接著,他把那枚铜币移动到大陆,停在杰梅因军前。

  「在陆地上一战。假如想战胜杰梅因王子的军队,就只能这么做了。」

  米拉敛起笑容,凝视著两枚铜币,沉吟似地将手指放在嘴边。

  「说明得更清楚点。」

  「我想,杰梅因王子八成不会主动进攻亚斯瓦尔岛。他应该会在大陆附近的海域等我们进攻。」

  「论兵力,是他们比较多哦?说不定明天就会过来歼灭我们了哦?」

  「我们拿下杜里斯,已经十天了。但是一直到今天,杰梅因王子还是毫无动静。能猜到的原因有二个。第一是怕布琉努和吉斯塔特的援军出现,所以王子不想轻举妄动。」

  联军中,有率领吉斯塔特军的战姬米拉与苏菲,以及率领布琉努军的黑骑士罗兰。就吉斯塔特与布琉努来说,当然不希望失去自国的重要人物,开战的话,派援军过来,是理所当然的想法。

  「另一个原因呢?」

  「不是有一些原本支持杰梅因王子,但是被苏菲说服,转而投靠我们的亚斯瓦尔诸侯吗?考虑到那些人可能会泄露杰梅因军的情报,他们应该会重新拟定战略,而且还要加以注意,是否有其他背叛者。」

  「这想法很妥当呢。」

  米拉抬头道。但表情仍然是严格的老师,表示这话题还没结束。

  「不过,既然对方不主动出击,我们也可以按兵不动,养精蓄锐不是吗?再说,桂妮薇亚殿下目前的势力,顶多只有半个亚斯瓦尔岛哦?」

  「入冬之后,船只就无法往来于亚斯瓦尔与吉斯塔特了。到那时候,杰梅因王子就能确定吉斯塔特方面不会有援军过来了。就算只考虑这点,我也认为拖太久很危险,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进攻才行。」

  米拉再次把目光放在长椅上,以手指轻戳代表联军的硬币。

  「只要打赢海战,我们就能在大陆建立根据地。比起立刻决战,还不如一一攻下主要城市或要塞,削弱对方势力,把对方包围起来,不是吗?」

  「考虑到双方的兵力差距,我觉得战斗的次数愈少愈好……」

  「为了缩小兵力差距,也可以特地把决战向后延不是吗?例如苏菲,她不花一兵一卒,光靠一封信,就能强化我军战力,削弱杰梅因王子的兵力。就算不像她那么夸张,但是还有许多不战而胜的方法哦。」

  这么说也有道理。堤格尔双手抱胸,沉吟起来。「话是这么说……」米拉见状,嘻嘻一笑,继续道:

  「我也没有打算主张自己的想法才是正确的。假如想走短期决战的方法,就该采用你的策略。所以依情况,至少要准备两种方案,才算完美。不过,嗯,这回毫无疑问算你及格。」

  堤格尔放心地松了口气。自己似乎成功回应了米拉的期待。他把杯中最后的果汁水一饮而尽,一脸好奇地问道:

  「是说,我的想法有什么用吗?」

  联军的战略,应该是由米拉、苏菲、罗兰,以及桂妮薇亚身边的老将威尔拟定才对。没有堤格尔置喙的余地。

  米拉彷佛听到好笑的事似地笑著答道:

  「当然有了。说不定你能想到或看到我没注意到的部分,而且身为指挥官,还是该有自己的战略才行。再说──你不是想站在我身边吗?」

  听见米拉微微歪著头,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堤格尔一惊,屏住了气息。

  「你的意思是,要我成长到能和你一起思考战略的程度吗?」

  考虑到米拉的立场,想站在她身边的话,自己确实必须成长到能让她商量战略才行。对于堤格尔的解释,「这说法不太对。」米拉摇晃著及腰的长发,说道:

  「我是希望你能成长到可以一个人拟定战略,代替我率领奥尔米兹军的程度。」

  堤格尔说不出话,打量著米拉。虽然米拉面带微笑,但是蓝色的眸子中闪烁著认真的光芒──她不是在开玩笑,堤格尔理解到了这点。

  「之前,你不是率领亚斯瓦尔军,攻下了巴勒姆要塞吗?」

  「那是因为有汉米许阁下带领亚斯瓦尔的士兵,所以才能做到啦。」

  「不过,以指挥官身分得到汉米许阁下信任的人,是你哦。从春天在墨吉涅战斗时开始算起,你身为指挥官的实力确实成长了不少。如果是你,一定做得到。」

  米拉上半身向前倾,热切地道。堤格尔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地承受著她的视线。心里除了喜悦,还有更多的困惑。但是喜悦的感情逐渐取代困惑,「谢谢。」最后,堤格尔总算能扬起笑容,向米拉道谢。

  「我有个问题。这应该不是想站在战姬身边的人必备的条件吧。」

  应该不是吧。堤格尔在心里这么想,一面问道。因为菈娜──史薇特菈娜的丈夫德欧特,也就是米拉的父亲在结婚之前,是一名耿直的文官。

  米拉摇头。蓝色的眸子出现短暂的动摇。

  「这只是我个人的任性要求。想成为战姬的伴侣,没有任何必要的条件。」

  「那就好。」

  见堤格尔笑容满面,米拉不解地歪头。他接著解释道:

  「你个人的任性要求,反而能让我更有干劲呢。」

  堤格尔是想和米拉结为连理,而不是与战姬。既然米拉相信自己有能力,对自己抱著期待,那么不论是多任性的要求,堤格尔都想回应她。

  「再说,这不就表示你承认我是你的伴侣了吗?」

  堤格尔半开玩笑地补充道,米拉转眼间变得满脸通红:

  「那、那只是口误……!比起那个,我想问你一件事。」

  米拉强行改变话题。她调整呼吸,压低声音,严竣地道:

  「关于桂妮薇亚殿下,你有什么想法?」

  堤格尔皱眉。这问题太抽象了。

  见到他的反应,米拉发现自己问得不好,补充道:

  「身为战姬,我和苏菲必须以吉斯塔特的利益为最优先。之所以和殿下结盟,也是基于这个理由。但是你不一样,对吧?」

  是这个意思啊。堤格尔总算懂了。尽管堤格尔身为吉斯塔特的客将,不过要是想法或行动与吉斯塔特军的方针有所差异,也是个问题。桂妮薇亚肯定也会对此抱持不信任感。

  「是问我个人的想法吗?假如问我是不是完全相信殿下,答案是否定的。」

  桂妮薇亚有不少奇妙的地方。比如拥有亚斯瓦尔王国的宝剑卡里博恩。根据苏菲的说法。开国君主亚特留斯死后,卡里博恩被埋在远离首都克尔切斯特的深山里,之后的历代国王,没人拥有过那把宝剑。尽管女王瑟菲莉亚称自己的剑为卡里博恩,但究竟是不是最初的那把剑,就没人知道了。

  堤格尔听说,米拉与苏菲向桂妮薇亚问了不少卡里博恩的事,但全被她含糊带过。

  「不过,我还是想助殿下一臂之力。」

  「为什么呢?」

  「第一点,因为殿下是恩人。没有她的话,我们早被莱斯特,不对,早就被托尔巴兰杀死了。」

  莱斯特的真实身分不是人类,是名为托尔巴兰的魔物。

  为了防止混乱,桂妮薇亚军掩盖事实,向世人宣称莱斯特用了妖术。尽管有人对这种说法感到怀疑,但是托尔巴兰已经化为土块消失了,所以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托尔巴兰强到令人发指。尽管是一时之间,但是那魔物不但打退了罗兰,又以能封住龙具力量的锁链,把米拉与苏菲逼到走投无路。要是桂妮薇亚没有擅自参战,自己和米拉他们应该早就被杀了吧。

  「第一个理由吗?那第二个呢?」

  「这是我个人的理由。和父亲大人……我爸爸有关。」

  堤格尔搔了搔暗红色的头发,腼腆地笑了起来。

  「之前我也说过,我爸曾见过桂妮薇亚殿下。殿下对我爸爸的印象很好,还说我爸爸让她明白了很重要的事。」

  身为贵族,人脉是很重要的。被其他国家的王族记住名字,更是光荣。堤格尔之所以想协助桂妮薇亚,一方面也是为了父亲。

  「还有就是,我觉得殿下很重视人民。」

  对堤格尔来说,他果然会想协助这样的人。

  「你对桂妮薇亚殿下的评价很好呢。」

  米拉调侃似地笑道,接著露出安心的表情。

  「不过,能亲口听你说你的想法,真是太好了。就像刚才说的,我和苏菲必须以吉斯塔特的利益为优先。今后说不定会为此与殿下对立。假如我在那种情况下询问你的意见,你大可不必介意,尽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这样没问题吗?」

  堤格尔惊讶地看著心上人。米拉微笑道:

  「只要明白你是基于什么理由说话,就没有问题。好了,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之后还要为今晚的宴会做准──」

  米拉正想起身,这时一颗木制的圆球滚到她脚边。两人抬头一看,四名孩子正朝著这边跑来。应该是玩九柱戏时,不小心把球踢过来的吧。

  孩子们接过木球,其中一名以半是好奇,半是揶揄的表情问道:

  「大哥哥,大姊姊,你们在交往吗?」

  「是啊。」

  堤格尔堂而皇之地回道。在这种时候,出现生气或难为情的反应,反而会让这些小鬼头开心,他很清楚这点。孩子们故作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可以啾──给我们看吗?」

  另一个孩子如此问道。堤格尔还没来得及回话,米拉已经先行动了。只见她朝堤格尔凑近,右手放在他的脸颊上,让他转头面向自己,接著将嘴唇按了上去。注意力全放在孩子们身上的堤格尔,根本来不及反应。

  孩子们瞪大眼睛,傻傻地看著两人。大约经过五秒的沉默后,米拉放开堤格尔,转头看著孩子们,嫣然笑道:

  「满意的话,就快点回去吧。」

  孩子们连连点头,转过身,拔腿就跑。

  堤格尔目送他们离去后,看向米拉。

  「怎么突然那么做?虽然我很开心啦。」

  很难想像,米拉会为了打发小孩而做出那种事。

  也许是突然感到羞耻吧,米拉红著粉脸,别开视线。

  「这是奖励。」她硬邦邦地道。隔了半晌,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是说过,你及格了……」

  堤格尔的脸上总算出现理解之色。与在孩子们面前截然不同的态度,令堤格尔不由得产生怜爱之情。也许是为了掩饰羞涩吧,米拉猛地起身。

  「走吧,还要为宴会做准备呢。」

  今晚的宴会,是为了庆祝杜里斯恢复和平,凝聚联军与诸侯贵族、有力人士的向心力而举办的。身为吉斯塔特军指挥官之一的米拉,当然非出席不可。由于桂妮薇亚也邀请了堤格尔,所以他也会出席。

  见米拉自顾自地走远,堤格尔连忙追了过去,来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并肩前行。

  米拉没有转头,但是紧紧地回握了他的手。

  †

  银色的满月照耀著海面与港湾都市。

  排列在大路两旁的火把,燃烧得十分旺盛,人们在火光旁唱歌跳舞,喝著啤酒或热红茶,吃著面包,与身边的人谈天说笑。热闹的风笛声与大鼓声,与歌声一起被吸入夜空之中。

  路上有许多露天摊贩,虽然没像白天那样大声吆喝,但是混在夜风中的烤羊肉或烤鳗鱼的香气,以及从煮汤的锅子中冒出的腾腾热气,全都刺激著人们的食欲。每个滩子前都排著长长的人龙。

  「──光是看著这场面,就可以感受到大家有多开心呢。」

  堤格尔远远眺望著灯火通明的市内,低声自语道。

  他正站在桂妮薇亚住处的二楼露台上。从这里,可以清楚看见街道的模样。

  他身上穿著以黑色为基调的礼服,手中拿著装满啤酒的银杯。平常顺其自然的头发,今天梳理得整整齐齐。

  「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似乎比较偏好市井的气氛?」

  站在他身旁的高个子男人,以稳重的声音问道。那男人的肌肤被阳光晒得黝黑,五官精悍,脸上有巨大的陈年伤疤。体格魁伟健硕,即使隔著礼服,也看得出胸膛有多厚实。

  但是目前的他,身上没有战士的威严,反而因为穿著礼服,看起来绑手绑脚,令人感到忍俊不禁。男人也和堤格尔一样,拿著银杯。

  「是的。因为我是乡下人。罗兰阁下呢?」

  被称为罗兰的男人苦笑著耸肩。

  「我很不擅长这种繁文缛节的场面。还有其实,希望你别告诉其他人,手边没有剑的话,我就无法安心。」

  「我也是。总是下意识地想去拿弓与箭……」

  两人对望一眼,无声地笑了起来。

  罗兰是布琉努王国纳瓦拉骑士团的团长,以勇猛无双名震天下。因为黑发黑眼,再加上总是穿著黑色的铠甲,所以被邻近诸国称为黑骑士。

  堤格尔与罗兰是在今年春天,布琉努与吉斯塔特的联军攻打墨吉涅王国时认识的。堤格尔以弓箭杀死墨吉涅军自豪的战象,令罗兰相当钦佩。

  自古以来,布琉努就一直认为弓箭是胆小鬼使用的武器,相当瞧不起弓箭手。就算以弓箭立下功勋,也无法得到正当的评价。

  在那种观念下长大的罗兰,原本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是在见到堤格尔的箭术后改观了。战争结束后,两人短暂地交谈过,并互相表示敬意。

  在这港湾都市杜里斯时也是,堤格尔与罗兰并肩战斗,打倒了魔物托尔巴兰。尽管罗兰是第一次见到魔物,却能无畏地迎战魔物。那勇敢的模样,令堤格尔非常佩服。

  堤格尔是吉斯塔特军的客将,罗兰是布琉努军的总司令。虽然两人立场不同,不过仍然像多年知己似地亲昵谈天。

  「我一直觉得很好奇,你父亲没想过让你学剑术或枪术吗?」

  罗兰抿了一口酒,问道。堤格尔点头回应:

  「我曾经问过。我父亲原本打算等我满七岁后,让我学那些的,但是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喜欢上弓箭了。既然如此,还不如让我发展自己的长项。虽然父亲也说过,学箭术会让我吃到很多苦头,不过当时,我还不懂那是什意思。」

  「真是了不起。假如我是你父亲,应该无法如此乾脆地放手让你学箭术吧。」

  「罗兰阁下,您为什么想成为骑士呢?」

  堤格尔不经意地问道。罗兰抬头看著夜空,沉默了下来。大约十秒后,他凝视著黑夜说道:

  「我小时候,法隆陛下曾和我说过话。不过他当时还是王子殿下就是了。」

  堤格尔忍不住连连眨眼。父亲的好友马斯哈•罗达特说过,罗兰出身于首都尼斯。但是除非有相当的身分地位,否则应该没办法和王子说上话吧。

  ──虽然我也在狩猎大会见过雷格那斯殿下就是了……

  罗兰侧眼看著堤格尔讶异的模样,笑了起来。

  「不知是偶然,或是陛下的一时兴起。从以前起,陛下就很有行动力,也很有亲和力。你不也在亚尔萨斯见过陛下吗?」

  听罗兰这么一说,堤格尔就能接受了。

  春末时,法隆王微服前往亚尔萨斯,与从墨吉涅打完仗回来的堤格尔见面,吓了他与父亲乌鲁斯一大跳。

  「听到我的名字后,陛下告诉我一件事。」

  罗兰再次看向夜空。

  「开国君王夏尔的骑士中,也有名叫罗兰的人。是为了保卫人民而挥剑,把这件事当成最高荣誉的,骑士中的骑士。」

  温暖的沉默横跨两人之间。堤格尔喝了口啤酒,隔了一阵沉默后问道:

  「是陛下的话,使您决定成为骑士的吧。」

  「没错。我本来就很喜欢活动身体。再说……如果没有成为骑士,我应该就会去当神官了吧。」

  堤格尔在脑中想像罗兰穿著白色神官服的模样,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罗兰瞪了他一眼,堤格尔抖著肩膀,努力挤出正经的表情。

  「真是一段佳话。幸好罗兰阁下成为骑士,我才能在那些战斗中活下来。真是该感谢陛下呢。」

  「这么说的话,我也一样。哪天你回亚尔萨斯时,请帮我向你父亲道谢,托了他的福,我才没死。」

  「我一定会转告他的。是说,父亲听到这些,应该会觉得诚惶诚恐吧。」

  「是吗?既然能允许你学箭术,应该是相当大胆又有见识的人吧。」

  没有那回事。堤格尔正想否定,不过又把话吞了回去。

  虽然是堤格尔自愿的,但父亲还是放手让唯一的儿子,而且是嫡长子的自己在异国旅居整整一年。弟弟迪安,还是堤格尔从奥尔米兹回来后不久才出生的。

  堤格尔认为父亲自有自的考量,也不曾怀疑过父亲的判断。不过,父亲或许比自己所认为的还要大胆也说不定。

  「说到这个,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你父亲知道那把弓的力量吗?」

  罗兰若无其事地问道,堤格尔知道自己脸色变了。

  「……父亲原本不知道弓的力量,是我后来才告诉他的。」

  他知道,早晚会被问到这件事。堤格尔做好觉悟,老实回道。

  不过,罗兰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是吗?我只是在想,假如你父亲本来就知道力量的事,把弓交给你时,心中不知有什么想法……他应该很信任你吧。」

  罗兰的话很诚恳,没有挖苦人的感觉。而且也不像怀疑堤格尔的说法,或是有深入追问的意思。等了五秒后,堤格尔试探地问道:

  「我以为您想问的,是关于那把弓的力量的事?」

  「如果说我对那力量没兴趣,那是骗人的。但你并不想提,不是吗?」

  「这样可以吗?」

  堤格尔讶异地问道,罗兰露出略带少年感的调皮表情,笑道:

  「这件事,希望你别说出去……其实杜兰达尔也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堤格尔傻眼地看著罗兰。可以这么轻易地,就像顺便提起似地,把布琉努王国宝剑的秘密说出来吗?

  「是陛下把剑借我使用时,告诉我的。杜兰达尔不单纯是装饰豪华的宝剑,而且还蕴藏著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

  见到堤格尔的表情,罗兰敛起笑容,严肃地道:

  「那怪物,叫托尔巴兰是吧……他认得杜兰达尔,我很在意这一点。而且看你和战姬的反应,除了他之外,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怪物,对吧?」

  堤格尔点头。确实至少还有一只活著的魔物。

  「哪天再次遇上怪物时,我说不定会在你面前使用杜兰达尔的真正力量。到那时候,希望你别问任何问题。关于战姬们的武器,还有桂妮薇亚公主的那把奇妙的剑,我也打算如此处理。」

  「这……的确,这样应该比较好呢。」

  堤格尔自己先不提,不论战姬,或是罗兰、桂妮薇亚,都是各国的重要人物,应该有许多堤格尔想像不到的,不能告诉其他人的秘密吧。这么一想,甚至该感谢罗兰肯主动告诉他这么多事。

  「差不多该回去了。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呢。」

  罗兰回过头,看著与露台相接的走廊。

  走廊本身不长,另一头连接著大厅,许多穿著比堤格尔或罗兰华贵的宾客聚集在其中。他们是拥有亚斯瓦尔岛领地的贵族或富商,以及他们的亲戚。凝神细听的话,可以听见谈笑声远远传来。

  桂妮薇亚以庆祝杜里斯恢复和平与重建杜里斯的名义,邀请那些人参加宴会。

  当然,桂妮薇亚的另有其他目的。她正在与大王子杰梅因争夺王位。

  她必须在这场宴会中,确实地让出席者成为自己的支持者才行。

  †

  与罗兰一起回到大厅的堤格尔,因眼前的光景而瞪大眼睛。

  一名穿著蓝色礼服的少女,优雅地朝他走来。是米拉。

  蓝色长发一如往常地绑在脑后,但是马尾在精心打理下,华丽地散开,而且还加上了花朵造型的白色发饰。

  身上的礼服也相当别致。从颈部到胸口都包覆著深色蕾丝,领口处点缀著荷叶边。大胆地露出双肩与背后,双层裙上画有雪花结晶,在不失高雅的前提下,展现美丽的双腿。

  除此之外,米拉还在脸上化了淡妆。不分男女老少,不论贵族或骑士,贵妇或千金,甚至富商,所有见到米拉的人,全都因她的美而叹息。

  注意到米拉的左手,堤格尔胸口一热,暗自欣喜。红色的宝石在她的中指上熠熠生辉。那是从吉斯塔特的港口出航前,堤格尔为她戴上的戒指。

  米拉沐浴在大厅众人的目光下,朝堤格尔的方向走来,若无其事地放慢脚步,停在他面前。

  「你好美。」

  堤格尔以只有米拉听得到的音量,小声说道。尽管他拚命压抑想当场抱紧她的冲动,但是脸上的红潮仍然无法消退。

  米拉没有看向堤格尔,她无言地向一旁的罗兰躬身致意。接著以手掌掩住嘴角,望著挂在墙上的四面军旗,小声地对堤格尔说道:

  「谢谢。不过这样已经算低调了。因为今天的主角不是我,也不是苏菲。」

  听她一说,堤格尔总算发现米拉的礼服上没有太多装饰。原本以为是因为时间不够,只来得及找到合身的礼服,原来不是这样吗?

  不久之后,苏菲也在大厅中现身。她和米拉一样穿著纯白的礼服,但是领口很低,可以看到丰满的双峰。之所以不令人感到俗气,是因为仪态万千吗?淡金色的头发挂在肩口,胸前垂挂著镶有大颗祖母绿的首饰。裙片上有波浪般的皱褶,将整条裙子撑得大方蓬松。

  苏菲脸上挂著微笑,与对上目光的宾客一一致意,一面悠然地朝堤格尔等人走来。她拎起裙襬,向罗兰行了一礼后,站在米拉身边。

  「堤格尔,你觉得怎么样?」

  「嗯,很好看哦。看起来很惹人怜爱……好像不太对,应该说是艳丽,还是优雅、不管怎么看都看不腻呢……」

  由于不能再次使用刚才对米拉说的「很美」,堤格尔努力寻找其他形容词称赞苏菲。米拉用力哼了一声。

  「哦,看来你很中意苏菲的打扮呢。」

  直到这时,堤格尔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对米拉的称赞只有一句,但是对苏菲,则用了多上好几倍的形容词,米拉会不高兴,也是当然的。

  「不,因为那个……」

  如果说那句话中包含了千言万语,米拉她会不会接受呢?尽管已经入夜,大厅内也颇为清凉,堤格尔仍然头冒冷汗,绞尽脑汁,拚命思考该如何解释才好。

  忽地,大厅入口传来一阵喧闹声,救了陷入危机的堤格尔。

  是桂妮薇亚公主到场了。她穿著以金线绣出美丽装饰的白色低胸礼服,领口周围镶著银白的皮草,黑色的长发仔细地绑在脑后,裙子侧边开著高衩,露出洁白的右腿。

  要说她与两名战姬有什么不同,就是身上的氛围吧。米拉与苏菲多少带著楚楚可怜的感觉,桂妮薇亚则挺直背脊,昂然站在大厅中央。集美貌与华丽于一身,最重要的,是脸上的坚定意志,使众人忘了说话,看到入迷。

  「我是桂妮薇亚•可尔契肯•奥菲莉亚•贝德维尔•亚斯瓦尔。很高兴各位今晚能拨空参与这场盛宴。」

  桂妮薇亚环视大厅,郑重地向众人低头行礼。

  「虽然我们讨伐了作恶多端的莱斯特,使杜里斯恢复和平,但是在天黑之前抵达本城的各位应该都看到了,杜里斯离完全复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过市民们有很强的复兴意志,我相信不久之后,这座城市一定能恢复过往的繁荣。」

  桂妮薇亚轻轻吸了口气,将其吐出。

  「几天前,我的兄长艾略特死于非命。是杰梅因的刺客下的毒手。」

  在场者之中,似乎还有人不知道这件事,大厅中到处都是惊呼与叹息。

  堤格尔的脸上闪过些微的苦涩。

  杀死艾略特的,不是刺客,而是因艾略特的侵略,失去孩子的吉斯塔特人。虽然说艾略特是自作自受,但是隐瞒事实,把罪名栽赃在刺客身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堤格尔。

  假如「吉斯塔特人杀死艾略特」的事传开,一直支持著他的亚斯瓦尔岛岛民,肯定不会接受吉斯塔特军。一旦被岛民敌视,吉斯塔特军就无法补充粮食与物资了。所以不论如何,都必须隐瞒这件事才行。

  桂妮薇亚在堤格尔的注视下,继续说道:

  「我和艾略特的感情绝对算不上融洽。但是想为现在的亚斯瓦尔做点什么的心意,是一样的。所以我们才会携手合作,才能这么快就夺回杜里斯,减少不必要的牺牲。」

  说到这里,桂妮薇亚彷佛为死者的安宁祈祷似地闭上双眼。

  半晌后,她睁开眼睛。

  「我们必须尽快铲除卑鄙的杰梅因,结束亚斯瓦尔大地的无谓混乱与流血才行。但是光靠我一个人,无法完成这件事。我需要志同道合的人协助我,达成这个目标。」

  桂妮薇亚举起右手,指著墙壁。墙上挂著四面旗帜。

  画有红龙的,亚斯瓦尔的红龙旗;画有黑龙的,吉斯塔特的黑龙旗;画有黑色鬃毛与红色身体的马儿的,布琉努的红马旗;以及画有手中握著剑,带著王冠的女性侧脸的旗子。

  最后一面旗帜,是霸王瑟菲莉亚的军旗。瑟菲莉亚是一五○年前,拯救了差点被敌国灭亡的亚斯瓦尔,并把亚斯瓦尔的版图扩展到大陆的伟大女王。

  是桂妮薇亚命人把这面旗帜挂出来的。

  「布琉努王国与吉斯塔特王国,都已经表明愿意协助我。在亚斯瓦尔,也有不少人愿意跟随我。亚斯瓦尔在大陆的领土,是霸王瑟菲莉亚历经许多困难,才得到的。而这也是我们祖先的宿愿。假如把亚斯瓦尔交给杰梅因,不但对不起霸王,也对不起全亚斯瓦尔的人民。」

  桂妮薇亚将拳头举到胸口,环视众人。也许是按捺不住激动吧,从她的声音中,可以感受到些微的炽热。

  「希望各位能与我并肩战斗。不是为我而战,是为了你们相信的正义,为了让心爱的人们能拥有安宁祥和的明日而战。我们绝对不能让从祖先那儿继承的土地化为灰烬。」

  桂妮薇亚说完,大厅陷入寂静。

  不过,公主的话并没有就此结束。她转头看向某位男子,唤道:

  「巴纳德男爵,请你上前。」

  大厅的空气动摇了起来,出现一阵阵的窃窃私语。

  一名男性穿过人群,朝桂妮薇亚走来。他的年纪大约四十岁,中等身材,粗犷的脸因紧张而僵硬。这人就是巴纳德。

  站在堤格尔身旁的苏菲,正以关心的眼神看著巴纳德。因为男爵是被她说服,离开杰梅因,来到杜里斯的。

  巴纳德走到桂妮薇亚面前,屈膝跪下。

  「至今为止,我的剑一直属于撒迦利亚陛下与杰梅因殿下。但那是因为我不清楚桂妮薇亚殿下的为人之故。从今之后,我的剑将属于原谅我的无知,给我洗刷污名机会的桂妮薇亚殿下。」

  桂妮薇亚温柔地低头看著他,接著环视众人:

  「在场的人中,有些人应该已经知道了。巴纳德男爵发誓效忠于我,我也接下了他的剑。我要趁这个机会,宣布一件事。」

  桂妮薇亚的表情变得坚毅,在一次呼吸之后,开口:

  「我不欣赏因出生地不同而受到排挤的情况。今后,当我赞扬各位的功勋时,我将不会考虑各位的出生之地。因为我们全都是亚斯瓦尔的人民。请各位记得这一点。」

  堤格尔瞪大眼睛。苏菲告诉过他,亚斯瓦尔的岛民与陆民的对立有多激烈。再说,目前支持桂妮薇亚的人中,多半是岛民。他们都很期待桂妮薇亚能代替艾略特,给岛民更好的待遇。

  没想到桂妮薇亚却说,她不会站在任何一边。

  与杰梅因开战之前,做出如此强势的声明,肯定会造成岛民反感。弄不好的话,甚至可能令他们背弃桂妮薇亚,改为投靠杰梅因。

  「殿下那些话,是你想的吗?」

  米拉向苏菲悄声问道,淡金色头发的战姬摇头。

  「虽然我请殿下发言时,要为巴纳德男爵等人的立场做考虑,但是没有提议该怎么说。看来,桂妮薇亚殿下不只有勇气,还懂得计算呢。」

  「计算……?」

  堤格尔不解地问道。苏菲轻轻一笑,附在他耳边说道:

  「虽然殿下说不考虑出生地,可是实际上支持殿下的,几乎全是岛民,不是吗?那些人应该会这么想吧──只要自己人团结起来,立下各种功勋的话,就算陆民事后加入,殿下身边的重要位子,也早就都被岛民占据了。」

  堤格尔恍然大悟。他不由得感到钦佩桂妮薇亚,竟然想到这一层。岛民一定会为了他们自己而战吧。甚至会呼朋引伴,找更多人支持桂妮薇亚。当然,巴纳德男爵这些陆民也是。

  虽然说岛民可能会为了独占功勋而排挤陆民,但巴纳德男爵是吉斯塔特军总帅之一的苏菲的朋友,假如吉斯塔特军因此表示不悦,桂妮薇亚也能名正言顺地警告岛民不能那么做。

  不消多久,大厅中开始出现赞同桂妮薇亚宣言的声音。

  「应该是事先挑出赞同殿下意见的人,一起演这场戏吧。」

  米拉看著数名诸侯屈膝跪在桂妮薇亚面前,宣誓勇敢与忠诚,苦笑道。对吉斯塔特军来说,亚斯瓦尔的诸侯贵族能团结,是再好也不过的事。这样一来,吉斯塔特军就能从亚斯瓦尔岛的各个地点补充粮食与物资了。

  就在这时,桂妮薇亚转头,朝堤格尔等人说道:

  「琉德米拉阁下、苏菲亚阁下、罗兰阁下,还有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请过来这边。我想向在场嘉宾介绍各位。」

  堤格尔脸上出现意外之色。他不是哪个国家的要人,也没什么知名度,拿他来宣传与同盟对象的友好关系,份量似乎不怎么够。

  但是既然被点名了,就不能继续在原地发呆。堤格尔随著米拉等人,走到大厅中央,充满好奇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

  桂妮薇亚以亲昵的态度,一一向来宾介绍米拉等人。由于战姬和黑骑士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每当他们致意时,在场者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最后轮到堤格尔时,桂妮薇亚如此说道:

  「打倒那个可怕的莱斯特的,就是这位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假如他是我的部下,肯定是立下最大功勋的人呢。只可惜阁下不是亚斯瓦尔人。」

  堤格尔感受到那些看向自己的视线,开始带著较劲的意味。被其他国家的人抢走功勋,这样不丢脸吗?桂妮薇亚正在如此煽动亚斯瓦尔的诸侯贵族。

  ──其实,莱斯特是集合了在这里的五人之力,才总算打倒的啦。

  堤格尔心想,但是现场的氛围,使他无法把这些话说出口。而旦解释太多的话,说不定会不小心提到魔物托尔巴兰,造成米拉他们的困扰。堤格尔只好保持沉默。

  介绍完堤格尔等人后,桂妮薇亚举起斟满啤酒的银杯:

  「为我们的胜利,以及亚斯瓦尔的未来乾杯!」

  乾杯!众人附和道。侍者们开始送上料理。烤全羊、马铃薯炖鸡肉、串烤鳗鱼、以豆子和芜菁煮的汤、堆积如山的面包……这些食物散发著诱人的香气。除此之外,还有整桶的啤酒。

  「因为必须把粮食分给杜里斯的市民及附近村镇的居民,所以只能端出这些料理。」

  米拉苦笑道。除了烤全羊,其他的餐点全是以普通食材烹煮的朴素料理,很难说得上豪华。充场面用的大量面包与啤酒,更是令人觉得寒酸。之所以听不到明显的失望或批评声,是因为在场者几乎全看过杜里斯市内的惨状吧。

  宴会一开始,米拉、苏菲、罗兰立刻被宾客包围。桂妮薇亚则与其他的诸侯或有力人士一一寒暄致意。

  没人来找堤格尔说话。就算桂妮薇亚介绍过他,但是与米拉三人比起来,他的份量还是不够。众人会先去找战姬与黑骑士攀谈,也是理所当然的。

  堤格尔靠在墙上,一面小口啜饮著啤酒,一面远远看著米拉。是米拉的副手加雷宁拜托他这么做的。希望堤格尔能帮忙注意,别让不肖分子接近米拉。堤格尔二话不说地接下这个任务。就算加雷宁不拜托,他也打算这么做。

  顺带一提,加雷宁并不在这里。侍从与副官都在其他房间待机,拉菲纳克与罗兰的副手奥利维也一样。

  ──虽然说能专心注意米拉也不错,但还是想和谁说说话呢。

  堤格尔看著心上人,在心里自语。不久之后,他开始觉得烦躁。与米拉说话的人中,有人不断要求与米拉握手,或是不必要地贴近米拉,若无其事地想把手放在她肩膀或腰上。

  米拉当然没让那些人得逞,她以极为自然的态度拨开那些人的手,笑咪咪地婉拒要求。尽管如此,堤格尔还是很介意。就算告诉自己,那是米拉的工作,他仍然觉得很不痛快。

  ──要是我能站在米拉身边,就能多少牵制那些人了。

  自己究竟得像这样,在旁边乾瞪眼到什么时候呢?

  虽然很想到外头吹风透气,但是为了预防万一,不能把目光从米拉身上移开。堤格尔没有心情吃料理,只好一直灌著侍者帮忙倒的啤酒。

  「还愉快吗?」

  一名女性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是桂妮薇亚。堤格尔皱起眉头,因为他差点打起充满臭味的酒嗝。他转头清了清喉咙后,挤出笑容:

  「是,我喝了许多美味的亚斯瓦尔啤酒。」

  堤格尔一面回答,一面在心里疑问,自己究竟喝了几杯酒。银杯一空,侍者就会机灵地过来斟酒,所以应该喝了七、八杯吧。

  「刚才真是对不起。我是纯粹想介绍你给大家认识。」

  桂妮薇亚面带歉色地笑道。堤格尔摇头。

  「请不必在意。如果我是他们,也会先去认识战姬或黑骑士。再说,虽然我喜欢听英雄赞歌,但是不擅长谈论自己的事。」

  「是这样吗?关于你那奇妙的黑弓,我有很多想问的部分呢。」

  桂妮薇亚以几乎被宴会的喧闹声盖过的音量,小声说道。堤格尔把银杯移到嘴边,以只有她听得见的音量回道:

  「那把弓是冯伦家的传家之宝。就我来说,关于那把叫卡里博恩的剑,我也想向殿下打听那把剑的事呢。」

  堤格尔不著痕迹地拒绝。桂妮薇亚乾脆地放弃继续追问。

  「我明白了。既然与冯伦家有关,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就不多问了。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件事──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你听说过『魔弹之王』吗?」

  「……那是什么?」

  堤格尔之所以能装傻成功,是因为喝醉了,得花点时间才能回想起那个词的缘故。桂妮薇亚不疑有他地回道:

  「传说中,圆桌武士的加拉哈德,曾在布尔加斯打倒恶龙。当时有一名来自异国的弓箭手协助他屠龙,据说那弓箭手使用的是黑色的弓,而他射出的箭,就连龙的鳞片,也能轻易穿透……」

  堤格尔掩不住疑惑地看著桂妮薇亚。

  根据『虚影的幻姬』──战姬宓莉莎的说法,魔弹之王是古代传说中的人物。他从女神那儿得到百发百中的神弓,以那把弓打倒所有敌人,最后成为国王。

  宓莉莎并非意指冯伦家的家传宝弓,就是魔弹之王的弓,而是在目睹黑弓的力量后,想起那个传说。

  「圆桌武士得到同伴之外的人协助的故事,并不稀奇。但是,看到你那把能够打倒魔物的弓后,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故事……」

  堤格尔思考了一会儿,老实地答道:

  「很抱歉,殿下,关于那把弓的力量,我什么都不知道。说起来,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那把弓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桂妮薇亚凝视了堤格尔半晌,笑了起来。

  「谢谢。虽然是我主动提起的,但果然不是该在这种场合聊的话题呢。话说回来,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你对食物有什么好恶吗?」

  「我是在称不上丰饶的土地长大的,所以大部分的食物都吃得下。」

  堤格尔笑著回答。「过来这边。」桂妮薇亚眉开眼笑地把他带到某张桌子前。桌上除了装满汤的大锅子、放满面包的大盘子之外,还有一个堆放了许多黑色贝类的盘子。那贝类有成年人的手掌大,外壳闭得死紧,盘子前放著好几把细长的餐刀。

  桂妮薇亚拿起一颗贝壳,熟练地将其撬开。

  「请用。不过味道很苦,要小心哦。」

  堤格尔接过贝壳,捏起其中的肉,放入口中。就如桂妮薇亚说的,一阵强烈的苦味袭向舌根。但是他又不能把贝肉吐出来,只好努力咀嚼后,将其吞进肚子里。桂妮薇亚觉得堤格尔的反应很有趣似地笑道:

  「这种贝类可以醒酒。是附近渔村的居民,为了感谢我们把粮食分给他们,特地送来的。」

  说完,她拿起另一颗贝壳,以刀子撬开外壳,将肉放入口中,扁著嘴道:

  「听说有人很爱这种苦味。虽然说红茶也是这样,人类的味觉貌似相同,但感受其实完全不一样呢。要不要再吃一颗呢?不过贝壳的边缘很利,要小心──」

  就在这时,有人朝桂妮薇亚走来。那是一名体态肥硕,身上穿著绢制礼服,黑发中夹杂著少许白发的初老贵族。虽然他脸上挂著稳重的笑容,但是态度相当傲慢。

  「抱歉在您谈得正愉快时打扰了,殿下。」

  「你好,迪兰伯爵。不知你是否满意今晚的宴会呢?」

  桂妮薇亚笑著向老伯爵寒暄,没想到迪兰伯爵重重叹了口气。

  「如果我能说『是』,不知该有多好呢……殿下,您刚才说那些话时,究竟在想什么呢?」

  出乎意料的质问,使桂妮薇亚连连眨眼。迪兰伯爵继续道:

  「您不是说,会平等地对待岛民与陆民吗?您不该那么说的。您应该说,等到战胜杰梅因之后,您会重用岛民,并且没收陆民的财产与领地,将那些赐给有功的岛民。您必须对岛民做出这样的保证才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反过来说,没有奖励的话,不论诸侯与骑士,都会失去斗志的。」

  堤格尔将银杯拿到嘴边,假装喝酒,暗暗观察老伯爵。尽管他的语气像是在规劝桂妮薇亚,但是态度中没有半点敬意。

  接著,迪兰伯爵移动视线,不屑地看著桌上的料理。

  「还有餐点也是。我也知道这座城市刚被战火摧残过,缺乏足够的粮食,但是宴会中数量说得上充分的,只有面包。而且还把那种贝类端上桌……见微知著,连宴会都这么寒酸的话,骑士们会对殿下感到失望哦。」

  堤格尔用力捏紧手中的银杯。这个老头是故意让堤格尔听见他的不满,藉此羞辱桂妮薇亚。

  「既然如此,你就留在这个岛上吧。」

  尽管明白自己不该插嘴,堤格尔还是忍不住说话了。

  「没必要强逼无法战斗的人上战场。功勋就由布琉努军和吉斯塔特军接收吧。」

  「说什么傻话。」迪兰讥讽地道:

  「没有岛民的协助,你以为自己有办法战胜杰梅因军吗?就算有战姬或黑骑士──」

  「──伯爵。」

  桂妮薇亚以与其说是淡然,不如说是冷淡的语气,打断迪兰的话。

  「为了拯救杜里斯,吉斯塔特军流了许多血。岛民们当然也勇敢地在战场搏命……但是当时,你与你的士兵,又是在哪里呢?」

  迪兰住了嘴,愤恨地瞪了桂妮薇亚一眼,「请尊重亚斯瓦尔的岛民。」扔下这句话后离开了。

  堤格尔在心里痛骂迪兰千百遍后,向桂妮薇亚深深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轻率的言行,给殿下带来困扰了……」

  「不会。」桂妮薇亚笑著摇头道:

  「托你的福,我的心情好了很多。谢谢你,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

  堤格尔听了这回答,愣在原地时,又有一名贵族过来与桂妮薇亚说话。见桂妮薇亚开始与那贵族交谈,堤格尔安静地离开了。

  ──殿下的那个宣言,果然不太妙呢。

  堤格尔如此心想。就在这时,几名年轻人凑了过来,开口与他攀谈。似乎是因为刚才和迪兰的那些对话,使他们觉得堤格尔是个有趣家伙。

  堤格尔一面与那些人饮酒聊天,一面继续以目光保护米拉。

  宴会开始将近一刻钟后,米拉总算从诸侯及有力人士的包围中解脱。盘中的料理几乎被清空,大厅中的人也少了一半以上。大多数人不是在其他房间休息,就是和熟人聚在一起谈天。

  该怎么做好呢?堤格尔在心里犹豫。现在的话,就算走到米拉身边,应该也没有问题。但果然还是该等到宴会结束比较好吧?虽然只能在一旁看著米拉的感觉很痛苦,不过这就是自己的任务。

  忽地,米拉转头,与堤格尔四目相对。堤格尔原以为是偶然,没想到米拉对自己眨了眨眼后,缓步走向露台。与米拉同样从宾客的包围中解放的苏菲,笑著朝堤格尔走来。

  「快过去吧。我不会让其他人接近露台的。」

  「谢谢,我欠你一份人情。」

  堤格尔心跳加速,小声地向苏菲道谢后,把银杯放在附近的桌上,若无其事地踏上走廊。

  满月的银光,安静地照耀著伫立在露台上的米拉。

  堤格尔停下脚步。彷佛被定身似地,一动也不动地看著米拉。沐浴在月光下,朝自己微笑的米拉,美到找不出任何话语形容。

  晚风轻拂,蓝发微微摇晃,青年再次动了起来。他一步一步地,确实地缩短自己与心上人之间的距离。月光在蓝色礼服上投射出迷离的阴影,将米拉衬托得如梦似幻,宛如神话传说中的妖精似的。

  「──你好美。」

  说出口的,是与刚才一模一样的话。尽管心潮澎湃,但是除了这句话,堤格尔想不出其他的形容。他希望能在这句话中,道尽千言万语。

  「谢谢。」

  米拉蓝色的眸子略显湿润,欢迎心上人似地张开双臂。

  堤格尔正想抱住那穿著礼服的纤细身体,又突然停下动作。从胸口延伸到肩膀的荷叶边上,卡著一根栗色的头发。应该是宴会中,来找米拉攀谈的谁掉的头发吧。

  堤格尔不高兴地捏起头发,将其扔掉。米拉嗤嗤笑了起来。

  堤格尔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重新抱紧米拉。隔著礼服也能感受到的柔软身体,宜人的体温,以及甘甜的芳香,使他忍不住叹息。原本在心底深处翻腾的焦躁,总算平静下来。令他想维持这样,直到永远。

  「你一直以很可怕的表情看我这边呢。」

  米拉将双手环到堤格尔背上,调侃地道。「没……」堤格尔下意识地想反驳,「嗯。」但是几秒后又大方承认,在抱著米拉的双手上用力。尽管表现出幼稚的占有欲,米拉却没有说什么。

  堤格尔以右手掌温柔地摩娑米拉裸露的后背,彷佛想确认肌肤的柔嫩,又或是想以自己的手掌记住些微的起伏似的。

  米拉轻声娇喘。那带著妩媚的气息,使堤格尔浑身发热,手掌在背上游移,指尖钻进礼服底下。

  「别、别这样。不能在这种地方……」

  米拉紧张了起来,可是堤格尔置若罔闻。虽然将手掌放开,但是五根手指仍然不住轻划米拉的肌肤。不只如此,左手还移动到米拉腰部以下的部位,隔著礼服,触碰臀部。

  米拉身子一震,压抑音量的喘息,刮搔著年轻人的鼓膜,点燃他的欲念。堤格尔仔仔细细地抚弄,充分享受过那浑圆后,放松双臂,朝米拉凑近,想把自己的嘴唇按在她的樱唇上。

  「不行。」

  没想到米拉却以右手食指按住他的嘴唇。堤格尔连连眨眼,以眼神询问理由。

  「这不是当然的吗?我现在涂了口红,颜色会印在你嘴上的。」

  「……对不起。」

  尽管这回答出乎意料,却很有道理。回大厅之后,说不定有谁会因为米拉的口红而猜到发生过什么事。

  「你喝太多啦。话说回来,你和桂妮薇亚殿下聊什么,聊得那么开心?」

  米拉的语气像是突然想到才这么问,但是后半段明显带刺,就连现在的堤格尔,也听得出她的不高兴。堤格尔连忙辩解道:

  「哪有什么开心的。如果看起来像是那样,表示我和殿下都很会假笑吧。」

  堤格尔把自己与桂妮薇亚的对话转述给米拉听。米拉皱起眉头。

  「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是吗?乌鲁斯阁下究竟向殿下说了什么呢?」

  「完全猜不出来。我爸说,他只和殿下聊过几句而已,而且完全没说过能讨殿下开心的话。我想,他应该是不经意地说了些什么,刚好触动了殿下的心弦吧。」

  就堤格尔所知,父亲不是吝于赞美他人的人。但也不是会一个劲儿赞美第一次见面,或是以华丽的词藻奉承他人的人。

  「原来如此。既然如此,再怎么猜,也猜不到真相呢。」

  米拉很快地放弃猜测。目前只要知道,桂妮薇亚对堤格尔的黑弓之力很感兴趣就行了。

  「该回去了呢。」

  米拉微笑道,堤格尔苦笑起来。

  「一起回去的话不太妙。我留在这里吹一下风吧。」

  虽然理由冠冕堂皇,但其实堤格尔有不能立刻回去的难言之隐。刚才抱著米拉,充分享受过软玉温香后,他身体的某处出现明显的变化,就算穿著礼服,也看得出来。不能在这种状态下直接回到大厅。

  「是吗?那我先走了。」

  不知是接受了堤格尔的说法,或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米拉不多说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但是在即将进入走廊时停下脚步,转动颈子,侧著脸问道:

  「──你有想过在殿下底下做事吗?」

  黑暗中,看不清米拉的表情。为什么要这么问呢?堤格尔在心里感到疑问,并推测出一个可能性。

  她在嫉妒吗?就像自己对所有接近她的男人感到烦躁一样。

  堤格尔朝米拉走近,温柔地握住她的左手。

  「只要你没有说『不』,我就会一直留在你身边。」

  堤格尔捧起米拉的左手,轻吻手背,接著抬起头道:

  「我刚才忘了说。谢谢你。」

  他说的,是戒指的事。等堤格尔把手收回后,米拉把自己左手举到胸前,保护戒指似地将右手覆于其上。

  「我不是说过吗?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虽然看不清米拉的表情,但是听得出来,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米拉晃动著蓝发,走向大厅。堤格尔低头看著自己右手,为了记牢刚才的触感似地,将手掌缓缓握紧。

  另一座露台上,罗兰靠在墙边,以带著疲倦的双眼眺望黑夜。他很想把这身拘谨的礼服脱掉。

  「不管参加几次,都没办法习惯呢……」

  罗兰十三岁时就成为骑士,二十一岁时,法隆王把王国宝剑杜兰达尔借给他使用。虽然这是举世无双的殊荣,但也因此出现许多无法推辞的邀约。和那些宴会比起来,今天的宴会根本不算什么。

  尽管如此,不习惯这种场合,以及喘不过气的感觉,不管参加多少次,还是没有改变。对罗兰来说,与其参加这种活动,还不如连续挥动两百次绑著重物的木剑来得实在。

  花的名字、都市中的流行、人际纠葛……罗兰对这些事完全不感兴趣。再加上拙于言词,所以无法把战场或武器的事说得天花乱坠,逗其他宾客开心。尽管他会耐著性子认真听对方说话,尽可能诚实地回应对方,但别人应该会觉得他是无趣的男人吧。

  如果是罗兰的好友,骑士团副团长奥利维,不论是贵族千金、官员的亲戚,或是心里另有计较的商人,全都能对应自如。如果有他在场,亚斯瓦尔人对布琉努军的印象,肯定会比现在更好吧。

  「虽然这样很丢脸,不过下次,还是要求让奥利维也在场吧。」

  罗兰叹道。就在这时,他听到有脚步声朝这边接近。

  由于感觉不到敌意,所以罗兰只是站直身子,等对方现身。

  「我刚才看见您往这边走……您还留在这儿呢。」

  来人是桂妮薇亚。只见她双手都拿著银杯,并将其中一杯递给罗兰。黑骑士郑重地婉拒道:

  「心领了。我刚才已经喝了很多啤酒。」

  「杯里装的是水。这样也不行吗?」

  桂妮薇亚有如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般,得意地笑了起来。罗兰苦笑著接过银杯,喝了一口。清凉的感觉稍微消解了疲劳。

  「在宴会上,您一直板著脸,难道说您对这宴会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桂妮薇亚问道。罗兰摇头。

  「不。我只是不知道该在那种场合聊什么而已。在布琉努时,我也常使宴会冷场。假如因此害宴会的气氛变差,我道歉。」

  「这么说的话,我也一样呢。」

  桂妮薇亚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也总是与宴会格格不入。因为我一直在与圆桌武士有关的地点巡礼,所以老是被当成怪人。」

  罗兰暗自心想,那看法很正确。

  就在这时,桂妮薇亚突然把身体靠在罗兰身上。感受到她的重量,罗兰有点紧张,要是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

  「殿下……」

  「反正都是不擅社交的同类,有什么关系?再说,在这会场上,只有您是能让我放松的对象。」

  罗兰叹了口气。就算要她退开,这公主八成也不会听吧。她就是这种人。

  「您不怕我对您做出什么冒犯的事吗?」

  「我为落海的您取暖时,您并没有对我做什么,不是吗?」

  与海盗战斗时,罗兰不小心掉入海里。那时桂妮薇亚不但亲自跳入海中,把失去意识的罗兰拉上来,而且还只穿著极薄的内衣,以身体帮罗兰取暖。

  罗兰不再反驳。与托尔巴兰战斗时,桂妮薇亚也曾救过自己的命。这么一想,也许不该拒绝被她这样靠著。

  忽地,他发现桂妮薇亚的左手有什么脏污。仔细一看,她的拇指正在渗血。察觉罗兰的视线,桂妮薇亚皱眉道:

  「是刚在大厅才撬开贝壳时划伤的。我还以为早就止血了……」

  桂妮薇亚之所以没有继续说下去,是因为罗兰捧起她的手,含住拇指的缘故。黑发公主别说出声了,她甚至无法动弹,只能注视著黑骑士。确认血止住后,罗兰放开手。

  「失礼了……」

  罗兰低头道歉,动作看起来相当笨拙,似乎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很困惑。看样子,他不是有意为之,是在无意识之下那么做的。

  桂妮薇亚捏紧自己左手,再次靠在罗兰身上。不过这次,是为了不让罗兰看到自己的表情。桂妮薇亚在脑中寻找话题。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如果是我能回答的事,就无所谓。」

  「您为什么想成为骑士呢?」

  罗兰苦笑起来。宴会开始前,他也曾被堤格尔问过一样的问题。连续两次提及自己的身世,今天真是奇妙的日子。

  他把自己是孤儿,在神殿长大,以及遇见还是王子时的法隆王的事告诉桂妮薇亚。全部听完后,桂妮薇亚安静地问道:

  「您是真心想成为骑士吗?」

  生平第一次被问到这种问题,罗兰陷入沉思。自己从小就身强体健,运动神经也很发达,所以对立志成为骑士的事,不曾抱有任何疑问。虽然觉得选择成为骑士,有点对不起养大自己的巫女们,但是他从来没有改变过决心。

  「这个嘛,自从法隆王和我说话的那天起,我就不认为自己有其他想做的事了。」

  罗兰以带著坚定意志的语气回答后,微微歪著头。

  「我也想问一件事──您真的想成为女王吗?」

  可以感觉到,桂妮薇亚微微屏住了气息。

  「为什么,这么问……?」

  「自从成为骑士团的团长后,旧友很多人问我,『你为什么想成为骑士?』。」

  罗兰故意不点出桂妮薇亚声音发颤的事,继续道:

  「根据我自己的经验,会这么问的人,不是对我抱著憧憬,就是对自己想走的路感到迷惘……您是哪一种呢?」

  「我很憧憬您。」

  桂妮薇亚打断罗兰的话似地说下去。

  「您不但武功高强,又很会带兵打仗,即使大敌当前,也能毫不畏惧地战斗,而且从来不曾输过,是保护布琉努的常胜将军。怎么可能有人不憧憬──」

  「殿下,我想问的是,您想成为女王吗?」

  罗兰轻声打断桂妮薇亚的话,再次问道。黑发公主彷佛被封住声音似地闭上嘴,仰头看著半空中的满月。

  「──罗兰阁下,您相信命运吗?」

  桂妮薇亚轻声问道。罗兰的回答,不像刚才那么乾脆直接。

  「要问相不相信的话,应该说不上相信吧。但是,小时候遇见法隆王的事,我想把它当成命运。」

  原来如此。桂妮薇亚说著,轻笑起来。

  「对我来说,想当成命中注定的事,就是得到卡里博恩吧。」

  意料之外的词汇,使罗兰不由得身体一震。但是他很快地冷静下来,桂妮薇亚也认真地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从以前起,就有想成为女王的念头,但只是想想而已。因为上面的两名兄长年轻健康,又分别有许多支持者,我没有任何能和他们对抗的力量。话是这么说,我也不想什么都不做就认输,所以试著以自己的方式,打破现状……」

  后来,父亲病倒,弟弟妹妹们接连去世,对桂妮薇亚而言,首都成为非常危险的场所。于是她选择远离首都,以免被卷入两名兄长的对立之中。

  「我一面在以前造访过的圆桌武士圣地巡礼,一面观察情势。因为我认识那些地方的人,也对那些地方的地理环境有概念。但是在我造访供奉圆桌武士贝德维尔的古老神殿时,被不知什么人派出的刺客攻击。」

  桂妮薇亚逃入神殿,拚命寻找藏身之处时,发现一道暗门。她毫不犹豫地躲入暗门之中。

  「里面有个祭坛般的台座,上面放著一把剑,就是卡里博恩。我拿起那把剑,击退了那些刺客。我无法把发现,不,邂逅卡里博恩的事,当成偶然。」

  亚斯瓦尔的王族在取名时,都会放进一位圆桌武士的名字。

  用了贝德维尔名字的自己,在供奉贝德维尔的神殿中得到失传已久的王家宝剑,桂妮薇亚有种命运般的感觉。觉得自己奉命继承亚特留斯和瑟菲莉亚的遗志,因此踏上战场。

  「当然不只这样而已。我是真的想替因父王病倒,弟弟妹妹们死去而陷入混乱的国家做点什么。之所以不和杰梅因兄长大人或艾略特兄长大人合作,是因为一旦那么做了,我就必须割舍大陆或岛屿的其中一边。」

  所以桂妮薇亚才会求助于其他国家。在得到布琉努的协助后,她打算一面旁观兄长们的斗争,一面慢慢强化自己的势力。

  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如此出乎意料。她没想过艾略特会在与杰梅因开战之前就死去,也没想过自己会和吉斯塔特军合作,更没想过巴纳德男爵等大陆诸侯会来投靠自己。

  「事已至此,与杰梅因兄长大人的决战是难以避免的了。我也已经做好成为女王的觉悟。但是,情势变化得太快,让我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走上这条路。」

  说完,桂妮薇亚难为情地垂下眼帘。她一方面惊讶于自己居然会把心中的烦恼全部说出来,不过同时,又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稳。正因为对象是罗兰,所以桂妮薇亚才希望他聆听自己的真正想法。

  「──殿下。」

  低沉的声音,使桂妮薇亚抬起头。罗兰凝视著黑夜,说道:

  「您已经身处战场了。战场,是会发生各种意想不到的事的场所。」

  「您的意思是,今后仍然会出现各种我想像不到的事吗?」

  「最好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但是殿下,您的部下以及我们,正是为此集合在这里的。」

  尽管罗兰说得并不流畅,可是桂妮薇亚听得很认真。她明白,黑骑士正为了自己,努力地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我在宴会的演说中,明白了您的想法。我希望您能一直坚持您的决心,就像照亮黑暗的火把那样。只要您能坚持下去,我们就会为您击退敌人、破除陷阱、开辟道路。虽然我是布琉努人,但是会为您挥剑,让您走到王位之前。」

  为了把黑骑士的每句话、每个字刻进心中。桂妮薇亚以双手按著胸口,沉默下来。「谢谢您。」半晌后,桂妮薇亚向罗兰道谢。

  「──如果您能成为我国的骑士……」

  「殿下。」黑骑士简洁地打断桂妮薇亚的话,摇头道:

  「人是摘不下月亮的。」

  这是布琉努自古以来的谚语。被委婉拒绝,桂妮薇亚不满地鼓起双颊,不成反驳地反驳道:

  「圆桌武士中,有人朝月亮扔枪,并且真的刺中月亮哦。」

  罗兰微微睁大眼睛,缓缓摇头。

  「殿下。找出那样的人才,是您今后的职责。」

  桂妮薇亚低下头,难过与松了口气的感觉,同时涌上胸口。假如罗兰真的答应她,在觉得开心的同时,自己一定会感到失落吧。桂妮薇亚在心里嘲笑自己的矛盾。

  桂妮薇亚抬起头,满月的银光正洒落在两人身上。

  「月色真美。」

  「是啊。」

  罗兰简短地同意道,与公主一起仰望夜空。虽然他不是风雅之人,但是也没驽钝到不懂月色之美。

  被圆月映照出来的两道身影,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重叠在一起,等待短暂时光流逝。

  †

  桂妮薇亚与罗兰在露台上赏月时,杰梅因王子也同样抬头仰望著明月。不过,他的表情非常不高兴。

  杰梅因今年二十七岁,他原本是有著俊秀五官的青年,可是如今,因为长了许多赘肉,不但变成大饼脸,肚子也非常突出。他穿著宽松的绢制服装,上面披著有皮草滚边的长袍。手上镶了宝石的银杯里盛的是亚斯瓦尔产的葡萄酒。比起啤酒,他更偏好葡萄酒。

  他身处之处,是亚斯瓦尔王国大陆的巴尔韦德。这儿是霸王瑟菲莉亚进攻大陆时最早占领的城市,不但有坚固的城墙,而且是历史悠久的大城市,所以被杰梅因作为自己的根据地。

  目前,杰梅因一个人站在露台上,陷入沉思。

  「桂妮薇亚似乎真的想和我开战呢。」

  今早,他收到亚斯瓦尔岛的诸侯们大举前往妹妹的根据地杜里斯的消息。杰梅因在各个要冲都配置了部队与间谍,以便随时收集亚斯瓦尔岛的最新消息。

  「那女人在发什么疯?想玩瑟菲莉亚的家家酒吗!」

  杰梅因掩不住怒气地啐道。比起艾略特的反目,妹妹的行为带给他的冲击更大。当他听到桂妮薇亚居然找布琉努军当靠山时,差点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

  他对桂妮薇亚的评价非常差。

  「父亲大人,您太宠桂妮薇亚了。大公主那个样子的话,是无法成为弟弟妹妹们的榜样的。」

  杰梅因不只一次向父王撒迦利亚如此抱怨。但父亲不但不斥责桂妮薇亚,还让她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

  「杰梅因啊,有桂妮薇亚这样的人存在,不也挺好的吗?她与偏重大陆的你,或偏重岛屿的艾略特不同,不偏心岛屿也不偏心大陆,同等重视双方。我认为这样的人是很宝贵的。再说,虽然你说我很宠桂妮薇亚,但是我从来不曾主动为她做过什么,不是吗?」

  现在想想,那应该是父亲的补偿心理吧。撒迦利亚王把自己求之不得的自由赐给桂妮薇亚,藉著做这种事,来得到满足感。杰梅因如此认为。

  ──结果就变成这样了。那女人完全不为国家著想,想到什么就做什么,造成不必要的混乱,是残害这块大地的害虫。

  布琉努不可能毫无条件地支援桂妮薇亚,他们究竟想从这个国家掠夺多少东西?话说回来,也不能一味指责父亲。因为就连杰梅因,也同样认为桂妮薇亚不成气候,所以放著她不管。自己实在太天真了。

  ──我不会再把桂妮薇亚当成妹妹了。我一定要她为自己轻率的行为付出代价。

  父亲醒来时,应该会感到悲伤吧。但是,为了亚斯瓦尔的将来,这是非做不可的事。

  「话是这么说,不过布琉努军的总司令是那个黑骑士,应该无法简单击败他……」

  杰梅因无意识地把脑中所想说了出来。

  他当然听说过罗兰的名字。虽然不曾与罗兰交手,但是从将领与士兵们那儿听说过许多罗兰的英勇事迹。知道罗兰是大意不得的超级强敌。

  ──必须注意的,不只桂妮薇亚和布琉努军而已。

  还必须留意协助艾略特的吉斯塔特军的动向。

  根据探子的回报,艾略特死后,吉斯塔特军一直待在杜里斯。这表示他们不打算就此回国,八成正在寻找能代替艾略特的结盟对象,以回收之前的投资。

  虽然那想法很俗气,但指挥吉斯塔特军的,是两名战姬。也同样是大意不得的对手。

  除此之外,原本支持艾略特的亚斯瓦尔岛诸侯们的动向,也很令人在意。虽然那些人分开看,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一旦团结起来,就会变得很麻烦。

  ──让巴纳德男爵他们溜走,实在太可恨了……

  巴纳德男爵相当受杰梅因信任。因为打从杰梅因与艾略特对立起,巴纳德男爵就一直支持著他。

  所以,当杰梅因听说巴纳德男爵与欧文、巴贝奇带著私兵逃往亚斯瓦尔岛时,他把三人留在大陆的族人全部抄斩,以此杀鸡儆猴,警告其他诸侯。但是,他的愤怒没有因此消失,反而愈来愈炙烈。

  忽地,杰梅因脑中闪过某个想法。他的脸色因此变得极为严竣。

  除了布琉努军,假如桂妮薇亚还吸收了吉斯塔特军、亚斯瓦尔岛的诸侯,以及从自己这里逃走的人呢?

  想让这些势力组成联军,不是简单的事。必须摆平各方面的利害关系,否则那些势力不会答应结盟。凭桂妮薇亚的能力,不可能做得到那种事。

  但是,布琉努军,或者吉斯塔特军、亚斯瓦尔的诸侯中,说不定有那种人才。

  尽管不认为自己会输给桂妮薇亚,但是似乎该做好打硬仗的觉悟。

  杰梅因把银杯凑到嘴边,不知何时,杯中的酒已经空了。似乎是在思考时把酒喝光的。杰梅因把手伸入怀中,掏出青铜制的摇铃,清脆的铃声,有种与晚秋相配的清凉感。

  一名老人从走廊出现。是从杰梅因小时候就服侍著他的侍者。杰梅因命令侍者备酒,老人恭敬地行了一礼,很快地带了新的葡萄酒过来。

  老人一面在银杯中倒入酒,一面恭谨地道:

  「殿下,路特维奇阁下回来了。」

  听到那名字,杰梅因嘴角浮起笑意。

  「立刻让他过来。在这里接见他也无所谓。」

  路特维奇是杰梅因少数信得过的人物。今年三十四岁,尽管在宫廷中的表现并不亮眼,但是就指挥官,或就战士来说,都相当优秀。与布琉努军、萨克斯坦军作战时,立下许多功勋。路特维奇喜欢使用朴素但坚实的战术,这点也很符合杰梅因的脾性。

  不消多久,路特维奇来到露台。

  他是一名必须抬头仰视的高大壮汉。黑发又短又硬,粗眉大眼,鼻子塌到像被打凹似的,嘴唇很厚,体毛十分浓密,看起来像是只大猩猩。

  虽然杰梅因没有恶意,但是他一见到路特维奇,就忍不住想发笑。路特维奇的脸,给人一种亲切又逗趣的感觉。

  路特维奇无视主子的反应,屈膝跪下。

  「殿下,我把萨克斯坦军带回来了。总共有三千人,几乎全是骑兵。」

  「做得好。」

  杰梅因赞道。

  自从听说艾略特拉找了吉斯塔特军当靠山后,杰梅因也决定雇用其他国家的士兵战斗。他命令路特维奇,前往萨克斯坦寻求支援。

  亚斯瓦尔与萨克斯坦是多年以来的世仇,就算有时会基于政治上的理由而合作,但是两国平常总是彼此憎恨,时不时地发生大小冲突。

  因此,路特维奇原本很反对那么做,不过杰梅因说「敌军中有吉斯塔特的战姬。用萨克斯坦人当肉盾,降低亚斯瓦尔的牺牲人数,不是很好吗?」杰梅因也知道萨克斯坦兵有在自己国家内作乱的可能,但是他认为,只要把萨克斯坦兵放在自己监视得到的地方,就能牵制他们的企图或行动了。

  「是你的话,应该已经知道了。艾略特死了,现在是桂妮薇亚拐来一票布琉努军,想和我作对。只要讨伐了那愚蠢的妹妹,这场可恨的王位之争,就能完全结束。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话说回来,有件事,我想请问殿下。」

  路特维奇的声音中略带恐怖与战栗,又包含著一丝盼望。

  「欧斯朋子爵与他家族的尸体,被放在城外示众……」

  「你说那个啊?」杰梅因原本愉快的表情,立刻染上憎恨之色。

  「之前,我不是曾遭到刺客攻击吗?幸亏有你在,所以平安无事。」

  路特维奇点头。今年夏天的某个夜晚,四名亚斯瓦尔青年潜入这座府邸,使用喂了毒的凶器,想刺杀杰梅因。

  「你们说,那些刺客一定是艾略特派来的。虽然当时我也这么想,但还是很在意,所以另外展开调查,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唆使的可能性。」

  假如自己阵营出现叛徒,趁著两军交战时背刺杰梅因军的话,就不好笑了。尽管拥有六万大军,但是直到目前为止,杰梅因都按兵不动,就是担心这件事。直到查出主谋是谁为止,他都没有心情攻打亚斯瓦尔岛。

  十天前,杰梅因总算查出谁是真正的主谋了。

  「欧斯朋子爵,想要您的命?」

  「没错。不过那家伙并非想投靠艾略特,而是打算藉著我的死,使国内变得更混乱,趁机拥立听他话的王族成为傀儡国王。话是这么说,如果只有这样,我顶多只会处决他和他的家人……」

  杰梅因的声音出现热度。亚斯瓦尔的大王子怒气爆发,毫不压抑自己的激动。

  「德尔茜拉,也是他杀的。」

  路特维奇抬起头,紧张地看著杰梅因。

  撒迦利亚王有七名嫡出的子女,德尔茜拉是二女儿。虽然说她的个性率直,比起大陆,更喜好岛民风格,但是很亲杰梅因,杰梅因也很疼这个小自己十五岁的妹妹。

  而在今年春天,德尔茜拉生了病,日渐消瘦,才十二岁就过世了。

  那阵子,除了德尔茜拉,还有三名弟妹相继过世,尽管杰梅因怀疑是艾略特下的手,不过他仍秘密展开调查。虽然弟弟妹妹们都是死于意外或病死,但是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他不能不怀疑,死因不如表面上那么单纯。

  「『必须趁现在除掉未来的害虫』,欧斯朋那家伙居然敢这样狡辩,说德尔茜拉早晚会成为岛民的爪牙,对我下毒。所以我也对他说,既然如此,我也要趁现在除去未来的害虫,你可别恨我哦。在我烧了他房子,打算杀了他家族时,欧斯朋总算求我原谅他了。我说,我可以饶一个活口,让他自己在族人中挑选,看要让谁活命。」

  杰梅因的声音愈来愈大,口气也愈来愈粗鲁。光是说起这件事,他就怒火中烧。路特维奇再次垂下头,经过一阵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后,说道:

  「殿下,恕我斗胆一问……我还听说,您把巴纳德男爵的族人也全数抄斩了?」

  「才刚回来,已经听说这么多啦?消息还真灵通。」

  杰梅因把巴纳德男爵等人逃到亚斯瓦尔岛的事告诉路特维奇。在满月的映照下,路特维奇的脸色明显变了。

  「欧斯朋和巴纳德确实罪有应得,但是殿下……」

  「诛杀造反者和背叛者,有什么不对?」

  杰梅因打断路特维奇的话,眼中闪烁愤怒的光芒。

  「放著欧斯朋不管,他一定会再次暗杀我,放著巴纳德的族人不管,他们一定会与巴纳德私通,把我军的情报泄漏给亚斯瓦尔岛。不快点处理这些祸害的话,我军会从立足之处瓦解的。你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对吧?」

  「但是殿下,杀的人太多,可能导致人心惶惶。欧斯朋的部分先不说,巴纳德的族人,可以等到战争结束后再来惩处……」

  「你太天真了。」杰梅因冷笑道。

  「像你这样的人,是极少数。绝大部分的诸侯都不值得信任。不好好勒住他们的项圈,每个都会得寸进尺。」

  接著,杰梅因告诉路特维奇,他打算设置监察诸侯动向的情治部队,并鼓励告密。

  「殿下……」

  路特维奇说不出话了。假如鼓励告密,杰梅因军很有可能从内部开始崩溃。要是被布琉努军或吉斯塔特军发现这件事,并趁虚而入,就不可能战胜他们了。再说,假如真的赢了,杰梅因即位为国王,会就此禁止告密吗?

  ──只好等赢了之后,再来劝谏殿下了。

  当务之急,是打败敌人。路特维奇如此说服自己。虽然杰梅因不论对他人或自己都很严格,但是对诚实耿直的人很宽容。只要能在日后强化这优点,亚斯瓦尔的未来还是很光明的。

  「还有其他要报告的事吗?」

  杰梅因问道,路特维奇犹豫了一会儿后,点头。尽管现在的气氛,让他有点犹豫该不该提这件事,但忠义心仍然使他开口:

  「为了预防万一,我觉得还是该让您知道比较好。」

  杰梅因摇晃著镶了宝石的银杯,点头要路特维奇说下去。

  「听说有龙出现在布尔加斯。」

  「龙……?」

  不祥的词汇,使杰梅因变了脸色。

  龙一向栖息在在人们难以进入的险恶深山或森林里。由于它们很少出现在人们面前,很多人甚至以为龙是不存在的生物。

  杰梅因在脑中描绘大陆方面的地图。布尔加斯位在这巴尔韦德西方,徒步行走约五、六天的场所。周围环绕著山地与森林,山中有天然温泉,是有名的温泉胜地。历代国王中,甚至有人特地为此造访布尔加斯。

  「龙也会泡温泉吗?」

  「我也不清楚。虽然我看过猴子泡温泉就是了。」

  还是别用那张脸提到猴子吧。杰梅因暗自心想。

  「真的是龙吗?该不会是看错了?」

  「我也没有亲眼见到,所以无法断言……不过,布尔加斯当地一直流传著圆桌武士加拉哈德打倒龙的传说。」

  「如果圆桌武士的传说全是真的,那么古代根本是龙到处横行的世界呢。」

  杰梅因不屑地笑道。

  但是,也不能无视这个报告。杰梅因认真思考起来。

  说到龙,他首先想到的,是潜伏在杜里斯港海底的海龙。因为那海龙,杰梅因损失了五艘军舰与士兵。

  ──这么说来,布琉努军也曾带著龙攻打墨吉涅……

  难道说,布琉努特地把龙带到亚斯瓦尔作乱吗?想到这里,杰梅因摇了摇头。这想法太跳跃了。再说,如果真的要让龙作乱,应该会选择首都或杜里斯那样的大城市,不会挑布尔加斯那种乡下。

  「派一千名士兵到布尔加斯进行调查。老实说,我不想在战斗时为无聊的事分心,要尽快查清真相。」

  路特维奇答应,并趁著露台的气氛稍微改变,问起亚斯瓦尔岛诸侯们的动向。听完,他皱起猩猩般的脸。

  「假如桂妮薇亚公主成功统合各方势力,会变得很棘手呢。目前,我们在马利亚由的军舰,总共有几艘呢?」

  马利亚由是大陆北方的港湾都市,离亚斯瓦尔岛很近,杰梅因一直打算以那里为跳板,进攻亚斯瓦尔岛。

  「到昨天为止,总共四十艘。」

  「至少该集结一百艘。可能的话,要一二○艘。」

  「有必要吗?布琉努军只有二十艘哦?至于吉斯塔特军,甚至只有十艘而已。」

  杰梅因皱眉问道。虽然明白兵力愈多愈好,但是他不喜欢让太多士兵集结在离自己太远的地方。因为他会担心有人叛变。

  「正是因此,所以才非得以压倒性的兵力击溃对方不可。毕竟桂妮薇亚公主手下有那个『红雾』。」

  路特维奇不愿让步,努力说服主子。杰梅因低声沉吟起来。

  外号红雾的老将威尔跟随桂妮薇亚的事,刚传入杰梅因耳中时,他只是一笑置之。那个把自己和艾略特一脚踢开的男人,怎么可能跟随那个无能妹妹呢?后来经过调查,得知这消息为真,杰梅因为此气到大发雷霆。

  「威尔阁下是赫赫有名的海战高手。就算为了维持士气,也要请殿下……」

  「……好吧。就照你说的去做。」

  杰梅因深深叹了口气。他必须努力克制自己,才能做出这个决定。路特维奇低头表示感谢,继续道:

  「我想,桂妮薇亚公主应该会在入冬前发动攻击。」

  「但他们的士兵和战舰都不够多吧?虽然那女人打算把杜里斯当成根据地,但是那儿才刚被大火烧过,自豪的大灯塔也被破坏了。所以她应该会趁著冬季养精蓄锐,顺便拉拢亚斯瓦尔岛的诸侯才对吧?」

  杰梅因歪著肥胖的脖子,疑问道。路特维奇摇头。

  「我不认为桂妮薇亚公主有余力养布琉努军一个冬季。再说,布琉努军待的时间一久,说不定会和亚斯瓦尔岛的居民产生磨擦。所以我认为,对方应该会让我们以为他们会在岛上过冬,趁我们因此轻忽大意时,一口气进攻。」

  「所以才需要准备上百艘的军舰迎击吗?舰队由你指挥?」

  「我推荐卡尔达托阁下指挥。能率领舰队,与那个红雾对抗的人,只有他了。他的父亲也是水手,所以从小就很习惯乘船。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过『不沉之男』这个外号呢?」

  「嗯。与萨克斯坦战斗时一次,与布琉努战斗时一次,与吉斯塔特战斗时一次,搭乘的船被敌人击沉,但是自己奇迹生还的男人。那个人就是卡尔达托吗?」

  杰梅因想起那外号与传闻,问道,路特维奇用力点头。

  「虽然搭的船沉了,但战斗本身都是以胜利作收。卡尔达托阁下就是这种实力与幸运兼具的人才。」

  「我知道了。那就这么办吧。」

  杰梅因笑著点头。

  「只要能在马利亚由近海击破敌军,就能乘胜攻入亚斯瓦尔岛。假如战败,就放弃马利亚由,把他们挡在巴尔韦德,趁机派分遣队绕到后方,阻断他们的后勤。」

  「对付桂妮薇亚军的部分,就这样吧。南方呢?事到如今,伊夫里奇亚也应该知道我国的情况了吧?」

  伊夫里奇亚是位在南方,离亚斯瓦尔大约十数天航程的王国。放眼整块大陆,只有亚斯瓦尔及墨吉涅与他们有贸易往来,但是也说不上兴盛。虽然亚斯瓦尔与伊夫里奇亚的关系并不险恶,但是在这种时候,还是必须加以警戒才行。

  「目前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动作。虽然南海比北海温暖,不过冬天的风浪还是很大。他们或许是在警戒这点。」

  「你说得对。不论如何,都必须在冬天之前解决一切才行。」

  说完,杰梅因苦笑著叹道:

  「话说回来,指挥上百艘军舰,建立功勋的机会不多呢。如果其他人都能像你一样有肚量,肯把机会让给其他有才能的人就好了。」

  「我也曾经有过自以为比所有人优秀的时期。大家早晚都会懂得谦虚的。」

  路特维奇开导似地道。接著,他推荐名叫路希的男人防御巴尔韦德。不论海战是胜是败,路特维奇都必须为之后的战斗做准备,没办法分出时间和心力防卫巴尔韦德。杰梅因也同意了这部分的人事。

  「战斗方面的事,就全交给你了。萨克斯坦军也让你指挥吧。」

  「我会全力以赴的。」

  路特维奇起身,向杰梅因行了一礼后离去。杰梅因一个人站在露台,高傲地仰头看著满月。

  「桂妮薇亚,你没有治理亚斯瓦尔大地的才能。不,你根本什么都不是。能在大陆与岛屿染上个人色彩的,只有我而已……」

  除了他与满月,没有第三者听到这些话。

  †

  离开杰梅因的府邸后,路特维奇在弥漫著寒气的夜间道路上快步走著。

  他前进的方向,并非自宅,而是同僚的家。虽然就登门拜访的时间来说,现在太晚了点,但是考虑到明天以后的预定,还是该趁今天结束之前,把这边的事处理完毕才好。

  路特维奇前进了约五百阿尔昔(约五百公尺)后,抵达目的地。他向出来应门的年轻仆人报上姓名后,来到会客室,坐在沙发上等待屋主。壁炉内燃烧著柴火,室内的空气颇为温暖。

  不久之后,一名男子现身。那人年纪约莫二十五岁上下,金发碧眼,头发剪得很短,个子不是特别高,但是身材很结实,只见他脸上挂著愉快的笑容。

  「好久不见了,路特维奇阁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傍晚。这么晚了才登门打扰,真是抱歉。塔拉多阁下。」

  名叫塔拉多的男人毫不在意地朗笑道:

  「就算半夜登门,我还是会很欢迎你的。若是路特维奇阁下,肯定有你的理由。」

  塔拉多说著,在路特维奇对面的沙发坐下。年老的侍女把银杯、葡萄酒、装著乳酪的盘子放在桌上后,离开房间。

  路特维奇闲聊了几句后,切入正题。

  「关于杰梅因殿下,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我不在的这段期间,发生过什么事吗?总觉得殿下的脾气变得有点急躁。」

  「原来你想问这个啊?大约十天前开始吧,殿下就抓狂了。」

  相较于路特维奇谨慎地使用修辞,塔拉多则是毫不客气地直接说道。尽管路特维奇以责备的眼神看他,但屋主还是无所谓地喝著葡萄酒。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路特维奇无奈地叹气,如此告诉自己。要求渔村出身的塔拉多懂得礼节,对话会难以进行下去的。只要自己不在意,就没问题了。

  「殿下已经告诉你德尔茜拉公主的真正死因了吗?」

  塔拉多问道,路特维奇表情严肃地点头。

  「害殿下变了个人的原因,果然是那件事吗?」

  「肯定是。不过,我觉得不只这样。」

  路特维奇向前探出身子。塔拉多的观察力很敏锐,路特维奇之所以在深夜前来找他,就是认为可以从他这里打听到什么。

  「艾略特是被殿下派出去的刺客杀死的。你知道吧?」

  路特维奇点头。尽管杰梅因只告诉他艾略特死了,不过路特维奇本来就知道杰梅因有派刺客暗杀艾略特的事。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塔拉多讽刺似地扬起嘴角道:

  「在那之前,殿下之所以那么痛恨艾略特,是因为他坚信艾略特是杀害弟弟妹妹们的幕后主使者。所以和抢王位无关,殿下有充分的理由要杀艾略特。可是,害死德尔茜拉公主的是欧斯朋。这样一来,殿下就杀错人了。」

  「没有什么杀不杀错人的。既然殿下与艾略特王子的对决是无可避免的事,派刺客暗杀对方,也是不得已时的必要手段。」

  路特维奇拚命找理由为主子护航,但塔拉多耸耸肩。

  「你说得没错,不过问题在于,殿下自己怎么想。杰梅因殿下是很严格的人,就连对自己也一样。为了维护犯了错的自己,今后就必须比现在更严格,更正确才行。他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路特维奇听完,沉痛地凝视银杯中的葡萄酒。

  说不定真的是这样。杰梅因之所以会得出鼓励告密、监察诸侯动向这类过度矫正他人错误的结论,应该就是基于这种想法吧。虽然路特维奇无法接受就是了。

  路特维奇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重重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只要打赢,就没问题了。」

  塔拉多讶异地蹙眉,路特维奇猩猩般的脸上泛起无所畏惧的笑容。

  「胜利等于正义。只要殿下战胜桂妮薇亚军,成为国王,应该就会恢复冷静与余裕了。」

  「也许吧。不过前提必须是,我的推测是正确的哦?」

  塔拉多拿起酒瓶,向路特维奇劝酒,但是被路特维奇郑重婉拒。刚离开杰梅因的府邸时那种陷入五里雾中的感觉已然消失。如今,路特维奇的思路变得非常清晰,知道哪些是该做的事。接著,就是专心朝目标前进了。

  「换个话题。塔拉多阁下,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路特维奇把预定在港湾都市马利亚由迎击桂妮薇亚军的计画告诉塔拉多,希望他能指挥其中的十艘军舰。这次,就连塔拉多都吃了一惊。

  「十艘吗?很多耶。」

  「因为我非常看好你的指挥能力。可以的话,我希望天一亮,你就出发前往马利亚由。」

  「我知道了。话说回来,士兵的编成和武器的选择,都可以让我自行决定吗?」

  没问题。听路特维奇如此回答,塔拉多漾开笑容,蓝色的眸子中闪烁著愉快的光芒。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路特维奇阁下。」

  两人用力握过手后,路特维奇便离开了塔拉多的屋子。

  巴尔韦德的城墙外头,有个小火堆。

  不是杰梅因的士兵,也不是萨克斯坦士兵升的火。为了不让居民感到害怕,他们都在离巴尔韦德两贝鲁斯塔(约两公里)外的场所扎营。

  这个火堆,是来不及赶在日落前入城的旅人,出于无奈,在紧闭的城门附近升起的。

  「呿!自从来这个国家后,完全没碰过什么好事……」

  旅人啃著羊肉乾,恨恨地啐道。他年纪大约二十岁,肌肤在火光的照耀下呈褐色,可以明白他是墨吉涅人。年轻旅人穿著厚厚的外套,帽兜压得很低。不是怕被人看到脸,而是因为寒冷的缘故。

  「羊肉的香料放得不够,鳗鱼的皮不好吃,啤酒又苦,再加上天气这么冷……明明才秋天,已经冷得像我国的冬天了……」

  墨吉涅人很怕冷。虽然墨吉涅会为了获得奴隶,攻打吉斯塔特或布琉努,但是从来不曾在冬季发动攻击。因为士兵会冷到无法正常战斗。外号『赤胡』,大名鼎鼎的王弟克雷伊修甚至半开玩笑地说过「不能在冬天打仗。因为光是一杯热葡萄酒,就能收买士兵了」这样的话。

  在火堆前咒骂亚斯瓦尔的这男人,正是奉了克雷伊修之命,前来亚斯瓦尔的。

  男人的名字是达马德,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亚斯瓦尔。虽然他对这个国家没什么兴趣,也一无所知,可是克雷伊修却看上了这点,对他说「以一无所知的角度去看那个国家,把你的所见所闻报告给我知道」。

  「这可是王弟殿下亲自授予的密令哦!」由于达马德的直属长官艾榭公主如此鼓励他,所以达马德充满干劲地接下任务,两个月前从墨吉涅出发。达马德先是骑马,从南往北穿越布琉努王国,接著渡海前往亚斯瓦尔岛的杜里斯。

  没想到杜里斯被莱斯特占领,达马德原本打算改道前往首都克尔切斯特,但是各国军舰与海盗横行,走海路太危险,走陆路的话,主要干道又出现大浓雾,逼得他打消念头,离开亚斯瓦尔岛,回到大陆。

  达马德在亚斯瓦尔岛上听说过杰梅因的评价,他一面在大陆的村镇中收集相关资讯,一面前往巴尔韦德。由于他一路上慎重地避开杰梅因军,所以抵达巴尔韦德时,城门已经关上了。

  「虽然我见识到了不少东西,但是那些,真的可以当成旅行的成果吗……?」

  达马德回忆著至今为止的旅程,一个人自言自语著。之所以比平常爱说话,除了想忘记寒冷,还有一个原因。

  他转头看向城门。大门附近的地面插著数十根尖头木桩,欧斯朋子爵与他的家人、部下全被穿刺在上面,曝尸示众。就连他的猎犬或爱马也逃不过这酷刑。

  守门的卫兵说,日落之前,有数不清的乌鸦聚集在尸体周围。入夜后,虽然乌鸦没了,但是现在,肯定有成千上万的虫子在那附近乱爬吧。必须思考其他事情,才能转移对那些东西的注意力。

  「不是在说笑,入冬的话,我一定会冻死在这里。也差不多该回国了……是说,有没有什么能让我抬头挺胸回国的成果呢?」

  还有,有没有什么外观好看又保久的甜点呢?没有的话,就只好以鳗鱼乾作为伴手礼了。虽然收到那种东西,小公主应该也会开心。

  忽地,达马德变了脸色。黑暗中,有什么人朝著这边走近。原本因寒冷而发抖的身体,正确地依照主人的意志行动。达马德一把抓住手边的刀,就地打了个滚,起身时,刀子已经出鞘了。

  「──是强盗吗?」

  达马德以墨吉涅语厉声问道。隔了一拍后,一名骑士走了出来。

  达马德藉著火光,看清对方的身影后,皱起眉头。那骑士的身材中等,但是穿著罩住身体所有部位的铠甲,所以看不出是男是女。虽然感觉不到敌意,但是佩在腰间的剑上有华丽的装饰,看起来是很有来头的人物,所以还是不能大意。

  「你在这里做什么?」

  骑士的声音低沉,带著奇妙的腔调,那不是亚斯瓦尔语。

  「如你所见。难不成你以为我在优雅地喝葡萄酒吗?」

  「在死人堆旁边露营?」

  「黑暗中有强盗或野兽。死人至少不会攻击我。」

  这家伙很强呢,达马德一面回答,一面心想。对方只是站著,就找不出任何破绽。而且从头盔缝隙中感受到的目光,比夜晚的空气更寒冷。

  半晌后,骑士转身背对达马德。

  「你似乎没有说谎。打扰了。」

  「等一下!」达马德叫道。

  「只有我回答问题,太不公平了。这么晚了,你是从哪里来的?」

  骑士举起右手,指著城门:

  「我是来这附近巡逻的。我是萨克斯坦的骑士,会暂时在这个国家待上一阵子。」

  达马德一听,表情不禁变得苦涩。不只布琉努和吉斯塔特,就连萨克斯坦,也跳进这个国家的内乱中搅和了。情势变得愈来愈麻烦。

  ──话是这么说,我国应该也有以某种形式,参与其中吧。熟知亚斯瓦尔国情的人,早已被我送到该地了。王弟殿下是这么说的……

  骑士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后,达马德收刀回鞘,一屁股坐在地上。

  今后,自己该怎么做呢?继续旅行,目睹王子与公主之间的内战结束,再回墨吉涅吗?虽然那样也可以,但是「所见所闻」的部分,该如何说明呢?

  ──听说这座巴尔韦德城里,住著几名墨吉涅商人。

  这是达马德在各村镇收集资讯时听说的。只要贸易规模到达一定程度的都市,都会有外国商人定居下来做生意。再说,巴尔韦德是杰梅因的根据地,应该有不少人认为战火不会烧到这里,特地逃来避难吧。

  先和那些墨吉涅人见过面,谈过话之后,再来打算怎么做吧。达马德下定决心。接著,「啊!该死!」他意识到某件事,忍不住骂了粗话。

  「应该求刚才的萨克斯坦骑士让我进城的。」

  虽然八成会被拒绝,但是有问绝对不会吃亏。达马德对不久之前,没想到那么做,因此必须继续吹冷风的自己感到生气。

  今晚似乎会很漫长。达马德叹了口气。

  †

  宴会的隔天,杜里斯某间小酒馆的包厢中,堤格尔与汉米许正在喝酒谈天。桌上的盘子里随意装盛著炒豆子与熏鲜鱼等料理。

  汉米许今年二十四岁,个子很高,身材也很健壮。最引人注目的,是比右臂粗了约一倍的左臂。据说是因为以长弓为武器,才变成这样的。

  「那个卑鄙又混帐的杰梅因,就算死一万次我嫌都不够!」

  汉米许一面喝著快从陶杯溢出的啤酒,一面激动地痛骂杰梅因。

  撒迦利亚王身体还很健朗时,艾略特经常与年纪相仿的下级贵族一起在城里游玩,汉米许也是艾略特的玩伴之一。

  汉米许不是特别会说话,也不是有很多话题可以聊的人,但是不知为何,艾略特和他很投缘,相当信任他。而汉米许也对年轻的主子很忠诚。艾略特与吉斯塔特结盟,回到亚斯瓦尔时,汉米许一听到消息,立刻背起长弓,率领士兵,一马当先地赶来迎接艾略特。

  正因为两人的交情如此深厚,所以艾略特的死,对汉米许来说,是极大的打击。虽然昨晚的宴会也有招待他参加,但是汉米许没有出席。

  堤格尔对此很是担心,所以约他出来喝酒。之所以在包厢喝,是因为顾虑到汉米许的外型太过显眼,而且可能会谈到不想让其他人听到的话题之故。

  堤格尔听著汉米许对杰梅因的各种咒骂,在心里觉得很愧疚。

  虽然说在宴会时,他可以看得更开,但那是因为堤格尔不认识那些宾客,而且那些人几乎都是由米拉与苏菲对应的缘故。

  至于汉米许,是堤格尔攻打巴勒姆要塞时的战友,而且堤格尔也很欣赏汉米许耿直的个性。所以,欺骗了汉米许的自觉,令堤格尔感到心情沉重。

  ──幸好没带拉菲纳克来。

  之所以希望年长的部下不在场,是因为拉菲纳克也知道艾略特死亡的真相。没必要让他一起背负这种罪恶感。

  「汉米许阁下,今后你打算怎么做呢?」

  汉米许喝乾第三杯啤酒时,堤格尔尽可能地以平静的语气问道。汉米许的醉眼中亮起理智的光芒,视线思索似地在半空中游移。

  「老实说,我也不确定。虽然我想宰了杰梅因,替殿下报仇雪恨,但是……」

  汉米许低头看著见底的陶杯,有气无力地道:

  「就算说在攻打杜里斯时携手合作,对艾略特殿下来说,桂妮薇亚殿下仍然是竞争对手。而且他们的感情也绝对说不上融洽……就算不管这部分,桂妮薇亚殿下也不像艾略特殿下那么重视岛民。」

  为什么自己非为桂妮薇亚流血不可呢?就算她赢了,对岛民来说,也没什么好处不是吗?汉米许心中满是这样的疑惑。

  堤格尔可以理解汉米许的心情。假如自己的立场和他一样,一定也会为此苦恼好几天吧。

  堤格尔在脑中重新审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米拉不但把吉斯塔特军的方针告诉我,还说,要我自己决定。

  虽然说欺骗了汉米许的自己,不该说这些话。

  可是,不说的话,一定会后悔。堤格尔敢肯定。

  「就我来说──」

  堤格尔以双手握著空了的陶杯,看著汉米许:

  「我想与你一起并肩战斗。这是我的真心话。但是我不能主动邀请你加入桂妮薇亚军。」

  汉米许无法理解堤格尔想说什么似地皱眉。尽管身在包厢,堤格尔还是压低声音:

  「就吉斯塔特军来说,他们希望像你这样标榜中立的人能留在亚斯瓦尔岛上。理由有二。第一,假如桂妮薇亚殿下的势力太大,吉斯塔特军的影响力将会相对变弱。」

  桂妮薇亚之所以找其他国家联手,是因为她在国内几乎没有兵力。就算现在总算有少数诸侯愿意站在她那边,但是想靠自己的兵力改变现状,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假如与杰梅因军战斗时,连战连胜的话,某些机灵的诸侯也许会转而支持桂妮薇亚吧。虽然对吉斯塔特军来说,那样能减轻战斗的负担,也是件好事。但桂妮薇亚的发言权因此变大的话,又很伤脑筋,所以会希望桂妮薇亚本身的兵力别增强太多。

  「……另一个原因呢?」

  「跟随桂妮薇亚殿下的诸侯贵族中,有不少人并非因为效忠殿下,而是单纯因为不想跟随杰梅因,出于无奈,才加入殿下这边的。假如那些人团结起来,与桂妮薇亚殿下作对的话,对吉斯塔特军来说,也会很伤脑筋。」

  听了堤格尔的说明,汉米许苦笑起来。

  「的确,如果诸侯们团结起来,比起桂妮薇亚殿下的意志,应该会以自己的想法为优先吧。」

  假如一个部队里,同时有好几名说话份量相同的指挥官,该攻打哪边、该如何布阵、该如何战斗,肯定会为这些问题吵起来。

  「我是吉斯塔特军的客将……」

  堤格尔的表情稍微变得僵硬,继续道:

  「所以基本上,必须依照吉斯塔特的方针行动──所以也有必须隐瞒你的事。」

  包厢里了沉默下来。这是堤格尔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是基于对汉米许的信任,唯一能说的话。

  堤格尔忍受著沉重的压力,安静地等待汉米许的反应。粗犷的长弓手望著年轻人,但看著的似乎不是他。

  约莫三十秒后,汉米许突然问道:

  「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你今年几岁?」

  「十七岁。」

  尽管对这问题感到莫名其妙,堤格尔还是老实回答。汉米许深深叹了口气,眼中闪烁著弓箭手锁定猎物时的坚定光芒。

  「被小自己七岁的年轻人担心,实在窝囊。就算是很熟的朋友,彼此之间也会有十件、二十件的秘密。更何况是出生在不同国家,追求的目标、想保护的对象都不同的人。让你这么费心,真是不好意思。」

  「啊,不会……」

  堤格尔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如此回道。接著,他想起某件事,向汉米许发问:

  「对了,这是威尔阁下要我问的……你认识一位名叫路希的人吗?听说是住在大陆的巴尔韦德附近的诸侯。」

  一听到这名字,汉米许就深深蹙起眉头。

  「我认识他。但他应该是没有倒向杰梅因的中立派才对。」

  「威尔阁下说,杰梅因阵营的有力诸侯与骑士名单中有那个人的名字。所以威尔阁下在猜,杰梅因可能是为了接下来的战斗,特地再次说服或拉拢大陆的中立派诸侯站到他那边。我们吉斯塔特军的苏菲亚,也从巴纳德男爵那边听说杰梅因正在那么做。」

  「既然如此,那么名单中的应该就是我认识的路希阁下吧。你想问什么呢?」

  「我想知道他的为人以及交友关系,还有,有没有可能说服他加入这边……」

  堤格尔还没说完,汉米许就左右转动粗壮的颈子。

  「路希阁下是正直又顽固的人。如果他真的选择跟随杰梅因,直到这场王位之争结束为止,他应该都不会易主吧。不过,是这样啊……」

  汉米许思考了一下,直视著堤格尔,说道:

  「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假如桂妮薇亚殿下允许,我愿意跟随她。可以请你帮我转告威尔阁下吗?」

  堤格尔惊讶地看著汉米许,调整心情后问道:

  「汉米许阁下,你和那位叫路希的人,曾经有过什么吗?」

  「大约十年前吧,我叔父曾在战场上被路希阁下救过一命。我叔父想向他道谢,他说,如果将来自己出了什么事,希望我叔父能保护他女儿。」

  「那位叔父现在如何了?」

  堤格尔含蓄地问道。汉米许默默摇头,表示叔父已经过世。

  「叔父很疼我,所以,如果路希阁下真的倒向杰梅因那边……就算我无法说服他回心转意,至少也要保护好他的千金。」

  堤格尔以不知该说什么的表情看著汉米许。国家陷入分裂时,就算原本是至交好友,有时也会落到得刀刃相向的场面。这种事,堤格尔当然知道。

  虽然堤格尔想对汉米许说点什么,但是又在心中摇头作罢。汉米许比堤格尔更清楚这种事。再说,这不是身为外国人的堤格尔该碰触的话题。

  「汉米许阁下,谢谢你。让我们一起战斗吧。」

  最后,堤格尔只能笑著这么说,对汉米许伸出手。

  汉米许也微笑著,回握堤格尔的手。

  †

  午后的阳光照耀著杜里斯,两名旅人并肩走在市内大道上。

  两人都穿著厚外套,把帽兜压得很低。其中一人肩上背著小行囊,腰间佩著细长的剑。另一人则扛著长柄的巨大镰刀。虽然旅人以布条缠住镰刀,但仍然无法掩饰那外型。

  尽管两人的外型显眼,但是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因为目前的杜里斯,聚集了许多来自亚斯瓦尔岛各地的人,而且绝大多数居民的注意力,都放在今早离开的三国联军上。

  这两人的真正身分,是吉斯塔特的战姬。

  「我听说这儿被战火摧残得很惨,不过看样子,已经重建到相当程度了呢。」

  帽兜下,以饶富兴味的眼神观察街道的,是扛著巨镰的少女。她的名字是宓莉莎•葛林卡,今年十五岁。肩上的巨镰不用说,当然是她的龙具。

  「这种程度,还完全说不上重建呢。」

  腰间佩剑的女孩说道。她有金色右眼与蓝色的左眼。这种令人惊奇的异色瞳有个特别的名字,叫『异彩虹瞳』。

  她的名字是伊莉莎维塔•法米那,又名『雷涡的闪姬』,比宓莉莎年长两岁,今年十七。

  「半年前,我也来过这里。当时不但有高耸的大灯塔,就算天黑,马路上也一片灯火通明,热闹得令人羡慕。等一年之后,你再来看看吧,会被城市的改变吓到哦。」

  穿越大马路后,两人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彼此。

  「谢谢你,宓莉莎。搭船的话十天才能抵达这儿,但是靠你的话只要一天就到了,真是帮了我大忙。」

  宓莉莎的龙技,能让她瞬间移动到其他地点。她就是以这力量,带著伊莉莎维塔从吉斯塔特的路伯修公国来到杜里斯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刚好我也有事必须来这里。话说回来,伊莉莎维塔大人为什么要来亚斯瓦尔呢?」

  就宓莉莎所知,伊莉莎维塔应该正在为远征亚斯瓦尔的第二阵做准备。虽然冬季即将到来,基本上不会出海远航,但是为了预防万一,战姬还是该留在路伯修才对。

  「这我不能说。就像你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一样。」

  伊莉莎维塔耸肩道,宓莉莎也同意地点头。的确,被问这种问题的话,宓莉莎会很伤脑筋的。既然还不知道伊莉莎维塔值不值得信任,就不能告诉她自己的任务。

  伊莉莎维塔转身,向后摆了摆手。

  「看来你比凡伦蒂娜可以信任多了。我会还你人情的。」

  伊莉莎维塔头也不回地离去。宓莉莎目送她消失,一面感到不解,为什么这么多战姬都给自己的老师差评呢?

  「好,我也该行动了……」

  必须找到住处,暂时待在这城市收集必要的资讯才行。

  宓莉莎开始朝著人声鼎沸的方向缓步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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