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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前情侣回归故里① 西伯利亚的舞姬



  列车到站后,这好像也并不怎么乡下嘛,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巨大的车站内有有各式各样的土特产店,在走出车站,也能看见一家规模不小的商场。周围活动的人也不少,说是一个大城市都不为过。

  水斗称之为『真·乡下』,难不成是用了夸张的表现方式?

  抱着如此疑问的时间,也仅仅维持到了我乘坐公交的那一瞬间。

  噗嗤的一声,公交关上了车门。

  公交内,除了我们一家四口外,其他的乘客一个都没有。

  明明是大中午的,竟然还有这种事儿?

  我看向窗外,人类文明的气息慢慢淡薄下来。建筑物也渐渐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视线所及,能看见的只有无数的连着电线的铁塔,一座座呼啸而过。

  进入山林之后,四周的绿意愈发浓厚起来,现在还留存有一点人类文明气息的,也就只有我们乘坐的公交所走的枯燥无味的省道了。【注:省道原文「県道」,即县道。日本的县相当于省级行政区,为了方便中国读者理解,故修改。】

  「谢谢!」

  当公交到站后,峰秋叔叔说到。而公交的司机则稍稍举起帽子点了点头。似乎两人认识的样子。

  公交离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广阔的田地。

  公交站并没有顶棚,而是由茂盛的树枝遮出了一片阴影。每当微风拂动,树枝便会随风摇摆,阳光透过间隙照射下来,毫不留情地灼烧着我的眼帘。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在公交的引擎声消失后,取而代之的则是此起彼伏的蝉鸣声。

  简直就像是异世界一样。

  我甚至对自己是否能平安回到自己所熟知的世界产生了一丝不安。

  「呜哇——!结女,快看快看!这里的公交居然一天只有三趟!」

  妈妈看到那张已经烂得七零八落的班车表后,立刻喧闹了起来,完全没个中年妇女的样子。

  峰秋叔叔微微一笑,

  「能早中晚各来一个班次已经很不错了。往这种乡下地区派班车,完全赚不到钱的」

  「那需要买东西的时候要怎么办啊?」

  「毕竟这里老年人比较多,都是由城区里的店铺接受乡镇办事处的指导,来统一调配物资的。而且这年头,就算是老人家也会网上购物了。如果还不够的话,就要开车去刚才那边的城区了」

  「哈啊啊~……」

  「不能开车的小孩们必须要赶在末班车之前回来,真是令人同情啊。嘛,不过是短短几天的话,这里还算是个不错的休闲地点呢」

  峰秋叔叔顺口圆了下场后,说着「走吧」便迈开了脚步。峰秋叔叔的妈妈——也就是水斗的祖母的家,似乎从这里还要走上一段路才到。

  正当我准备抓起放在地上的行李箱时,我的身旁伸出另一只手,抢在我之前将箱子抓住了。

  「啊,等一下……!」

  我的义弟·伊理户水斗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无视了我的喊声拖起了我的行李箱。

  真是的,什么啊……!擅自动我的行李!

  我追上他的脚步想要抱怨两句——但是就在我的抱怨快要脱口而出时,马上又咽了回去。

  要问我为什么?

  在我们的眼前,有一条及其陡峭的斜坡。

  「……………………」

  水斗一言不发地拖动着行李箱爬上斜坡。

  本该是相当累人的工作,但却完全看不出他有半点吃力的样子,一副气定神闲的表情。

  ……所以啊。

  有什么理由的话,就提前告诉我啊!

  「呜哇……」

  「噢……噢噢~……」

  登上斜坡之后,我和妈妈震惊于出现在眼前的大门。

  这就是,水斗的祖母的家吗。

  不对,与其说是家……倒不如说是宅邸吧?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宽度超过50米的白色围墙和华丽的屋檐。

  「难道说,其实峰秋君的家里其实超级有钱……?」

  「不不,说是有钱也只到我祖父那一代啦。据说祖父当初并没有让子女继承家产的意思——遗产基本都捐了出去,留下的也就只剩下这座房子了」

  「诶~……。真是可惜啊……」

  「母亲和伯父当时似乎立刻就离开了家里,对此好像也并没有什么怨言」

  这么说来,水斗当时好像也是为了学费减免才努力成为了特招生的来着。

  偷偷望了一眼身旁的义弟,只见他正满脸的烦躁地望着天上的太阳。

  「好热……」

  「也是啊。我们赶紧进去吧」

  穿过前院,峰秋叔叔按响了玄关的门铃。

  这古色古香的宅邸中响起的电子铃声,总让我有种怪异的感觉。

  「来了来了……」

  推拉门被哗啦一声推了开来。

  从大门内侧出现的,是一名身穿围裙的老婆婆。

  虽然一瞬间还以为她是仆人,但她在看到水斗的瞬间,两眼瞬间就放起了光。

  「哦~!这不是水斗嘛!都长这么大啦!」

  水斗微微低下头来打了声招呼。

  老婆婆听到水斗打招呼,「呜哈哈」地大声笑了起来。

  「真是一如既往地冷淡呢你!你这样子可是交不到女朋友的!」

  「妈。你当初好像还说过你不想成为一天到晚结婚结婚结婚的老太婆来着?」

  「噢噢噢。的确的确。危险危险」

  她招呼着我们走进了玄关。而她,则在登上玄关的台阶后,

  「我是伊理户夏目」

  端庄有礼地低下头,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很抱歉这么迟才跟你们打这声招呼。实在是因为我这笨蛋儿子提到自己再婚的时机太过于突然了……」

  「也不突然了吧。我都提前两个星期跟你们说了呀」

  「这还不够突然!?」

  我悄悄地点了点头。而一旁的水斗也轻轻地和我做出了相同的反应。

  虽然我能理解他们顾虑到正在备战考试的我们才会在最后的最后告诉我们再婚的消息,但总觉得这事还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不过嘛,我总觉得,倘若我们真的在分手之前就得知了他们再婚的打算,或许情况会更糟也说不定。

  「妈,对不起啊!其实我和峰秋当时也是一直犹豫到了最后关头……」

  「没事啦,由仁。光是你让这孩子重新生出了结婚的打算,我就已经足够高兴啦。真的非常感谢」

  「不不,您太客气了!」

  夏目婆婆——还是该称呼她为奶奶呢?——深深地低下了头,妈妈见状诚惶诚恐地摆了摆手。

  说起来,妈妈和峰秋叔叔究竟是如何相遇,又是如何相爱的呢,我还从来没听他们说起过呢……想来,应该是历经了不少艰辛吧。

  「然后,这位就是结女酱了吧」

  注意到夏目婆婆的眼光看向了我后,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

  「我叫伊理户结女。这几日要承蒙您照顾了」

  「还真是个礼貌呢。看起来真是个认真的孩子。有和水斗好好相处吗?」

  「有、有的」

  「甚至比我们之间的关系还好呢。对吧,由仁」

  「真的真的!水斗对她可温柔了!」

  「水斗很温柔!?真的啊~」

  夏目婆婆柔和地笑了起来,

  「不过,突然间多了一个年长的孙女可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呐。就好像是孙子取了个媳妇回来一样呢」

  「诶」

  媳、媳妇?

  当我呆住的时候,妈妈发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声。

  「怎么样?你要不要和水斗结婚呀?」

  「才、才不会。才不会结婚啦……」

  「开玩笑啦!开~玩~笑~的!」

  这、这可真是个对心脏不好的玩笑话啊……。

  我姑且瞥了瞥水斗那边的状况,但见到的只有一张扑克脸,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虽说总比露出狼狈不堪的样子要强,但我却总感觉有些莫名的不爽。

  「大家都累了吧。进来吧进来吧。峰秋,午饭吃过了吗?」

  「在路上已经吃过了」

  「这样啊。那就先去把行李放下。峰秋,你给他们带下路吧」

  「知道啦。来,这边哦」

  我们提起行李来到走廊,和夏目婆婆分开之后,顺着峰秋叔叔的引导前进着。

  这座府邸简直大到了独自走着会迷路的程度。但与此同时,房屋的年月也相当久远,每次踩在地上,都会发出吱吱的声响。

  「咱妈她是关西人吗?」

  「她的方言是受了我爸的影响啦。毕竟我爸是个土生土长的京都人」

  一旁的妈妈他们正谈论着这样的话题,而与此同时,我见到府邸里甚至还有一道面向前庭的套廊,甚至泛起了一丝感动之情。虽然伊理户家中就有前庭,但如此地道的套廊我只在电视剧里见过。感觉跟有些像犬神家呢……。(犬神家,出自横沟正史著『犬神家一族』又名『血溅的遗嘱』中出场的犬神家族。)

  「我和水斗在那里,你们就住隔壁这间」

  「好~」

  「放好行李去佛龛那边参拜哦」

  「好,好~」

  可能是顾虑到了我和水斗的感受吧,分配房间时,我和妈妈、水斗和峰秋叔叔被这样安排了房间。

  我进入铺设了榻榻米的房间,从行李箱中取出换洗衣物时,妈妈忽然「哈~」地长出了一口气。

  「婆婆是个和蔼可亲的人真是太好啦~。我一直很担心她如果是个严格的老人家该怎么办才好呢……」

  「连妈妈你也没见过夏目婆婆么?」

  「虽然曾经通过电话聊过几句,但也仅此而已啦」

  「这样啊」

  「真是太好啦……」

  妈妈瘫倒在地上,一副筋疲力竭的样子。

  看来她刚才其实很紧张呢,真是意外。不过这倒也是,毕竟能不能被亲家所接纳,可是事关生死的头等大事呢。

  对这个家庭来说,我们便是所谓的外来物种。

  这么说来,我倒是没怎么考虑过就轻轻松松地跟到了这里,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据说亲戚们都会聚集到这个家里来对吧?大概会来多少人啊?」

  「嗯~?我听说来人以种里家的人为主」

  「种里?」

  「是婆婆的旧姓啦。听峰秋说婆婆有一个哥哥,他的子辈孙辈们会有几个人过来」

  妈妈的婆婆的哥哥……也就是我奶奶的哥哥了。这该怎么称呼来着?

  他的子辈孙辈——吗。他应该算是……我的义表亲?也不知道是不是同龄人呢……。

  「由仁,结女。要去佛龛参拜了哦——」

  「好~。我们走吧,结女!」

  我们拉开障子。和水斗与峰秋叔叔会合。

  水斗依然是一副不知看向何方的呆滞表情,只是跟在叔叔后面向前走着。……这家伙,自打他来到这个屋子后是不是一句话都没说过?

  又一次穿过吱吱作响的走廊,我们来到了佛龛所在的房间。

  毕竟盂兰盆节将至,我们一家人也会一起去扫墓的吧。不过水斗母亲的墓碑并不在这里,回去之后是不是也要去那边一趟呢。

  「就是这里」

  说着,峰秋叔叔停下脚步,将手伸向了前方的障子。

  但就在这时,障子却自己打开了。

  「啊」

  障子的里侧,是一位年轻的女性。

  带着红框眼镜,身材高大约比我高十公分的女性。看样子,大概是一名大学生吧。她乌黑的头发轻柔地顺着肩头垂下,散发出书店店员或是图书管理员一般的气质。

  感受到这股与自己类似的气息,我不禁生出了一丝亲近感。而就在这个瞬间——

  「——这不是水斗吗~!!好久不见~!!」

  她忽然快活地叫了一声,紧紧得抱住了水斗。

  ……嗯?诶!?

  这一切实在是太过突然,让我的大脑有些跟不上节奏。

  书店店员与图书管理员的第一印象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听她刚刚的语调,更像是个派对女……!这闪瞎狗眼的阳咖之光,简直能比晓月同学耀眼三倍!(派对女:原文パリピ=party people,日本辣妹独创缩略词,指喜欢群聚、喜欢热闹的人,说白了就是现充。顺带一提,パリピ本没有男女之分,译作「派对女」只是为了译文顺口而作出的妥协。)

  比什么都重要的是,这肌肤接触也未免太过了吧。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以拥抱来打招呼的人。美国人吗?她是美国人吗?

  「哦哦,是小圆香吗?好久不见啊」

  「峰秋叔叔也好久不见了呢~!」

  这位被称作圆香的女生就这么抱着水斗,欢快地跟峰秋叔叔打了声招呼。

  ……她究竟打算抱着水斗抱到什么时候啊?虽然似乎是亲戚的样子,但这个男人可是尤其讨厌被人亲近的体质哎。更别说和人搂搂抱抱的了。换作是我这么抱上去,绝对会被他一言不发地推开然后无语地无视我——

  「圆香姐,好久不见」

  他说话了!?

  听到他在被人紧紧抱着的状态下,虽然有些生硬但的的确确发出了声音,我一片愕然地转过了头。

  明明自从到了这个家里后,这家伙明明连呼吸都不会发出声响的!

  「嘻嘻,那我可就安心了~。今年也还是这么冷淡呢!我还在想要是你突然来了个高中出道的话该如何是好呢~!」

  「所谓高中,也不是什么值得出道的地方啦」

  「哦~,真敢说啊~」

  居然在回答她的问题!?

  而且刚才我是不是被这家伙若无其事地怼了一通!?

  「嗯」

  圆香(?)小姐放开了水斗后,又将视线对准了我和妈妈。

  「叔叔,难道说……」

  「啊啊。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位是和我再婚的由仁阿姨,这边是她的女儿结女。两位现在都姓伊理户」

  「我叫伊理户由仁~」

  「我、我叫结女」

  「嚯嚯~……哼~……」

  透过红框眼镜,我感受到了她仿佛鉴定价值般的眼神。而且视线主要锁定的并非是妈妈,而是我。怎、怎么回事……?

  「那么,这边是」

  峰秋叔叔的手指向了圆香小姐的方向,

  「我伯父的孙辈——应该算是小结女义理的表亲吧?——种里圆香小姐,以及,种里竹真君」

  诶?

  正当我为突然出现的第二个名字而感到惊诧不已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脑袋战战兢兢地从种里圆香小姐的长裙后探了出来。

  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个女生,但既然峰秋叔叔用『君』来称呼他,就意味着他是个男生吧。

  看上去,大概是个还在上小学高年级的孩子,

  他的身材十分纤细,活像个可爱的迷你版的水斗。而在他长长的刘海内侧,他的眼神游弋不定,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男孩——竹真在和我对上了视线的那一瞬间,一下子藏到了姐姐的身后。

  这个模子——显然是个十分认生的人。

  这次绝不会错的。我的心中泛起了真正的亲近感。

  回想过去,我也像他一样躲到过母亲的身后过呢。

  「啊,对不起。这孩子有些认生~」

  「没什么啦~。结女直到不久前也一直都是这种性子。对吧?」

  「……妈妈。不要擅自把这种事说出去呀」

  「啊,抱歉抱歉」

  为什么为人父母总是会轻而易举地透露儿女的隐私啊?

  我绕到圆香小姐的身后,来到竹真的面前蹲下,和他对上了视线。

  「你好啊,竹真。我是伊理户结女。还请多多关照哦」

  试着尽可能温柔地打了声招呼……但竹真那张仔细一看十分可爱的脸竟是瞬间涨得通红,一溜烟地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跑了过去。

  让他给跑了……。

  「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而圆香小姐,又一次以鉴定价值般的眼神观察着我。

  「那个,有什么事吗……?」

  「不不……我只是在想,你的身上能看得到努力过的痕迹呢」

  「诶?」

  「啊,对不起!我不是在小看你。只是我一直很担心万一水斗的新姐妹是个辣妹的话该怎么应对她才好。不过看到小结女这样子我就就放心了~。作为亲戚,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喔!」

  圆香小姐单方面地握住了我的手。

  嗯……嗯嗯~?

  她这是在夸我……吧?

  『作为亲戚』这句话,应该也没有什么深意吧?

  这应该不是在给我打预防针吧?

  「话说啊,结女,我们俩的服装品味是不是有点像啊?总觉得有点亲近感呢~」

  「诶」

  听罢,我重新确认了圆香小姐的服装。

  整体上色调偏淡,下身选择的是轻柔系长裙,而上半身则用尺寸偏大的束腰外衣,轻轻地别进了长裙的里侧。这整体上的风格,和前一阵子我为东头同学选的那身服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而我这才发现……这个人的身材可真了不得。

  因为个子高的缘故,她比东头同学看上去要苗条一些,但论及胸部的大小,她这怕是和东头同学有得一拼吧……?

  在近距离之下,甚至能从略微敞开的衣领处看见若隐若现的乳沟,看得连我都不禁有些心跳加速。

  「的确……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相似呢」

  「对吧!我从以前开始就很喜欢这种风格的衣服!虽然大学的朋友老是说这种衣服很幼稚,但我果然还是觉得轻飘飘的可爱衣服才是女孩子们最真实的夙愿呢,小结女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吧?」

  「的……的确。我觉得这样很可爱」

  我当初可是为了迎合旁边这个男人才变成了这样来着。

  …………嗯?

  我不禁陷入了沉思。

  圆香小姐说她『从以前开始就很喜欢这种风格的衣服』——也就是说,她从很久以前就在用这种裸露部分很少的大小姐风格的服饰。

  而作为她的亲戚,水斗大概也是看着这种风格的服饰长大的吧。

  而他也正因如此,才会以这样的风格来要求我。

  嗯?  嗯嗯嗯嗯???

  我本以为水斗之所以会喜欢清纯系的服装风格,是受到了轻小说之类的影响……。但难道说……实际上是因为……。

  「感觉是个很谈得来的人真是太好啦!毕竟,我家的亲戚根本就没有年轻的女孩子。咱们可要好好相处哦,小结女!」

  「……啊,好的。那是当然……」

  这么说来,我好像听说过一种说法——

  ——大部分的男生,都会将初恋献给身边的某位大姐姐。

  时间来到傍晚,亲戚的各位叔叔阿姨渐渐聚集起来,家中开办了宴会。

  而宴会的主宾,自然便是我和妈妈这两张新面孔了。

  「有没有和水斗好好相处啊?摊上这么个孤僻的孩子,想来你也很辛苦吧!」

  「不不,实际上啊,他们两个的关系意外地好呢!」

  「是嘛?那我们也就放心啦!」

  类似这样的谈话,已经是第五遍了。

  我除了拿着乌龙茶赔笑以外,根本别无他法。

  「噢噢!小圆香喝得可真豪爽呀!」

  「明明今年才刚到20,真不愧是种里家的人!」

  「我这才刚开始呢——!」

  在这十几个大人喝得热火朝天的宴会现场里,未成年人仅有我、水斗和竹真三个人。

  压倒性的客场作战,让我完全跟不上他们的节奏。

  所谓的酒宴,就是这样的氛围么。还是说会变成这样的氛围,其实只是因为彼此都是亲戚的缘故?无论是饮酒会还是亲戚集会,我的相关经验都实在太过匮乏,根本无从判断……。

  「居然让青春期的男女同居在一栋房子里,当初我也是捏了一把汗啊」

  「毕竟都说最近的年轻人都偏草食系嘛」

  「阿峰啊,你这说法早就过时啦!」

  「啊,是这样吗?」

  「小结女呀,你别客气,尽管吃啊。来来来,寿司都还剩着呢!」

  「好、好的……」

  身处这一片混沌的宴会现场之中,我只能埋头吃着餐盘中越变越多的食物。

  许久,

  「好——狡——猾——啊!!」

  随着一声大喊传进我的耳朵,我的背后突然间感受到了一阵柔软的感触。

  「哇!?……圆、圆香小姐?」

  「小结女真是太——狡——猾——啦!」

  浑身酒臭!

  压在我背上的圆香小姐浑身发热满脸通红,全然一副喝高了的模样。

  话说我的背上好像压着什么体积相当惊人的东西哎!哪怕隔着胸罩都能感受到它的重量哎!压在我背上都给压变形了哎!就算我也是女人也实在免不了一阵心跳加速哎!

  「水斗啊——,他对我啊——,根——本就不理不睬的啊。可是啊——,为什么小结女马上就能和他打成一片啊——?」

  「诶,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样的啊?明明我从他上幼儿园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照顾他呢!」

  身旁的水斗正故作不知地吃着红薯。

  不理不睬……?我记得他从一开始就对我挺温柔了来着……?

  「水斗和我爷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说出这句话的,是圆香小姐和竹真的爸爸。他的年纪和峰秋叔叔相仿——大概40多岁吧。我这边又该怎么称呼他呢。

  「沉默寡言的性格也好,莫名顽固的观念也罢,就连读书的爱好,也是一模一样啊。看他这副模样,总给我一种日后必成大器的感觉,想想还有点激动呢」

  「喂!你对你亲生女儿就没有半点激动的感觉吗!?」

  「等什么时候上课不迟到了,再来跟我说这话啊混蛋」

  「我才不是什么混蛋——!」

  我有些疑惑。

  「『我爷爷』,指的是……?」

  「也就是我们的曾祖父啦,也是这个府邸原本的所有人。名字……是叫什么来着——?」

  「叫候介啦,种里候介」

  看上去还没有喝醉的峰秋叔叔答道。

  「他的人生那叫一个波澜壮阔啊——虽然为人父母,总会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就是了」

  「这不挺好的吗。光是能健康平安地长到这么大,就已经是万幸了啊……。峰秋啊,你已经很努力啦!真的,很努力了啊……!」

  「非常感谢……」

  峰秋叔叔笑了一笑,从圆香小姐的父亲手上接过了酒杯。

  而站在他身边的妈妈,也露出了温柔而又高兴的笑容。

  「……毕竟峰秋叔叔在水斗出生之后,马上就成了单身父亲呢……」

  趴在我背上的圆香小姐以几分感慨的语气喃喃说到。

  「虽然夏目姑婆有去帮他的忙……但我想,那段日子一直都过得很艰辛吧……」

  ……据说,水斗的亲生母亲伊理户河奈的体质本就十分虚弱,在生下水斗之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当时,峰秋叔叔大概也才二十多岁吧。……青年丧偶的他,硬是凭着一己之力守护着水斗,一手把他拉扯到大。

  而在自己的儿子结束了义务教育的同时,他和妈妈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在那样的节骨眼上再婚。

  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犹豫到最后才下定决心,为什么连我们都会被他们蒙在鼓里。

  也明白了为什么我和妈妈受到了预料之外的热烈欢迎。

  因为,峰秋叔叔的再婚,正是他跨越了一场重大试炼的证明啊……。

  想到这里,我再次下定了决心。

  我——不,我们——

  一定要将眼下的这个家庭守护到最后才行。

  「……爸」

  「嗯」

  回过神来,只见水斗站起身子,走到峰秋叔叔的背后叫了他一声。

  「我吃完了」

  「啊啊……。谢谢」

  「那我走了」

  水斗当即离开宴会现场,走出了这间房。

  他这是打算去哪里呢?

  而且为啥是『谢谢』啊?

  「我可不会让小结女跑掉喔!」

  「圆、圆香小姐……好、好重……!」

  「你有男朋友么~!?你一定有吧~?毕竟你这么可爱嘛!要是还没有的话就让我来当~!」

  「圆香已经成了相当了不得的酒鬼了咧」

  「不愧是种里家的孩子呀!哇哈哈哈……!!」

  「呼~……」

  任由热水没过肩头,我终于安心了下来。

  我漫无目的地眺望着水蒸气朝着青色瓷砖所筑的天花板升腾而起的景象。

  诚然,我也有着亲戚的存在,偶尔也会与他们碰面。

  然而,如此规模的大家庭聚会,对我来说却是头一遭……更重要的是,一想到我和那个男人一起参加了那样的聚会,就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涌上心头。

  ……和他交往的那时候,我可是做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他的全家上下见面呢……。

  我从未听他说过他的曾祖父是个富甲一方的人物,也从未得知他居然还有像圆香小姐这样漂亮的表姐……。

  话说回来,虽然对水斗来说不过是基本操作罢了,但一般会有人会在那种酒宴上一个人开溜么?

  我泡完澡后,朝着走廊的方向走去。

  毕竟你们想想,跑完澡去走廊吹吹晚风,听上去是不是有几分风雅?

  远方依然隐约能够听见大人们的晚宴声。在我退场之后,妈妈依然留在现场喝酒没走。我这个母亲的适应能力可真令人惊讶……。

  「咦」

  「啊……」

  走廊上已经有人了。

  只见竹真面朝庭院坐在地上,小小的双手正捧着一台游戏机。

  游戏机呀。

  也对。说到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先想到的就该是游戏才对呢。都怪某人的影响,看到他手上拿着的不是书,我竟然下意识地感到了惊讶。

  「竹真,你一个人吗?」

  「……嗯,嗯……」

  哦。他终于第一次回应我了呢。虽然他的眼光从来没从游戏机上挪开。

  我有些高兴,

  「你姐姐呢?」

  「她还在喝酒……」

  「诶诶~……这样啊……」

  听说她才刚满20岁来着?真亏她还能跟那群酒豪喝到一块儿去……。

  「那,你是逃到这里的?」

  「我、我姐姐她,一喝醉就会来抱我……」

  「泡过澡了吗?」

  「已、已经泡过了……」

  「这样啊。那我是不是该把那个家伙叫来呢……」

  夏目婆婆交待过我,跑完澡之后要去跟还没泡过的人打声招呼来着。那个男人八成到现在还没泡过吧。

  「……………………」

  正当我思索着这样的问题,我察觉到竹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怎么啦?」

  「啊,不,嗯,没什么……」

  说着,竹真唰的一下和我拉开了距离。

  这是在戒备我么。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换作是我突然得知自己多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性亲属,我也会戒备的。

  感觉需要有一个共通的话题来打开他的心扉,但他看上去并没有读书的兴趣……。

  「……我说啊,竹真。在你看来,那个男人——不对,在你看来,水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因此,我将我和竹真共同的熟人作为话题抛给了他。毕竟除他以外也根本没有任何选项我也没办法,嗯。

  竹真惶恐不安地扭捏了好一阵子,

  「诶?这个嘛……」

  「比如说他很温柔啦,很可怕啦之类的」

  「……嗯~……那个……」

  犹豫良久,竹真缓缓地说出了口。

  「……我不太,不太了解」

  「这样啊?」

  「我,我几乎,没和他说过什么话……。他一直都,都待在曾爷爷的书房里、」

  曾爷爷的书房……。那个男人,哪怕待在亲戚家里都改不了家里蹲的毛病么。

  竹真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感到了一些不安,有些焦虑地说到,

  「……可,可是……!」

  「嗯」

  「……我感觉……他有点,帅气……」

  「帅气?」

  竹真看上去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因为他……堂堂正正的……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我,我做不到……」

  「……是啊……」

  他的这份心情,我再理解不过了。

  毕竟初中时期的我,也一样怀揣着这样的一份憧憬。

  然而实际上……那个男人,也并非十全十美。

  也会经历失败。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呢……」

  「诶?」

  「啊,对不起喔。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我笑着揭过了话题。

  「打扰你玩游戏了,抱歉啊」

  「啊,没事……」

  「那就——对了,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一如杉下右京那般,我忽然回过头去。

  「书房往哪里走?」

  (注:自行百度『相棒』『杉下右京』。)

  我依然记得初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那是我们被分配到同一个班级的那一天——教室里的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结交朋友,唯有他一个人泰然自若地沉浸在书本的世界中。

  我是『绫井』,而他是『伊理户』。

  按照姓氏的五十音顺序被排到第一排的我,眼看着背后那个一言不发地看着书的那个男人,却一点儿都不觉得他是个『寂寞的人』。

  每次回头,都能从他的身上收获一份小小的勇气。

  他让我意识到,人生在世,还能有这样的生存方式。

  绝不徒然与他人产生联系,仿佛与背景融为一体,却又执着地追寻着独属于自己的世界——人生在世,还能有这样的生存方式呢。

  诚然,这或许不过是我试图寻找比自己更加下等的人以获得宽慰的心理作祟也说不定——但是,我背后的这样一个存在,支撑着我走过了整个初中生涯,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虽然当时的我也实在未曾想过,那个人会成为我如此重要的存在就是了——

  照着竹真的指示,我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书房的所在。

  这便是水斗的曾外祖父——现在也是我的曾外祖父——种里候介老先生的书房。

  据说,水斗从很久以前开始,只要来到这个家中,就一定会把自己关在这间房里。

  这么说来,他本人似乎也说过他在这里『读书度日』来着……。

  房门并没有关。

  月亮柔和的光晕,透过房门洒进了房间里。

  书房的两边陈列着巨大的书架,活像是一个藏书的地窖。

  书架放不下的大量书本被杂乱地堆在地面上,让本不就宽敞的房间显得愈发狭窄。

  而房间里的光源,唯有天花板上的一个老旧的灯泡,书桌上的一盏台灯,以及洒入的月光而已。

  而在这有如洞窟般昏暗的房间之中——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边上,仿佛和这份光景完美交融。

  仿佛唯有眼前的这间书屋倒转了几十年。

  而沉浸于这份景象的水斗,也几乎要让人误以为,他打战后期间开始就在这里里度过了长达数十年的时光。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犹豫着,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向他打声招呼,又该不该踏入这间书房。

  毕竟——这片空间,已然完美。

  这个小小的世界,仅凭着水斗一个人的存在,就已经彻底完善。

  而一旦被我这种异物涉足其中,这个圆满的世界,就有可能因此分崩离析——

  ——是啊。

  伊理户水斗其人,从一开始,就已经圆满了。

  他孤独,孤傲,凭着一己之力构筑起这么一个圆满的世界,根本没有他人涉足的空间。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

  ——为什么让我这样的人,成为了你的女朋友呢?

  事到如今,回想起初中时期的那段回忆,竟有几分如梦似幻的感觉。

  他仅仅对我一个人展现出的温柔、笑容、害羞……这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只是一场遥远的梦想,又宛若一场美丽的误会。

  此时此刻,我才深切地感受到了。

  正因为我和他成为了家人,正因为我们同住一道屋檐之下,正因为我从很久很久以前便已和他相识的亲戚口中听说了他的事迹,我才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

  感受到彼时的他,是个独特得无以复加的人。

  感受到彼时的我,是他的人生中仅有的例外之一。

  ……但是。

  但是啊。

  现在,摆在我眼前的这副景象——却是当时的我,所未曾得见的。

  终有一日,我们之间不再独特,我们回归了平凡。

  一时的激情,在那一天冷却下来,回归冷静,回归现实。

  正因如此,我——

  集中精神,深吸一口气,也仅仅深吸了一口气……便一步迈过了,这道挡在我面前的门槛。

  陈旧的纸张散发出独特的香味,轻轻地刺激着我的鼻腔。

  无数被罗列在两旁的书本,让我感受到了压迫感。

  这就是所谓历史的厚重感么……正当我惊叹于这样的氛围之时,水斗的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看向了我的脸。

  「……是你啊。……怎么了?」

  听见他比起平时要低沉些的嗓音,我努力保持着平静,回想起此行的目的。

  「我是,……来叫你去洗澡的」

  「这样啊……这么晚了么……」

  水斗发出叹气一般的低语声,合上了放在书桌上的书本。

  那是一本有些古怪的书。

  虽然看上去是一本精装书,但却既没有装帧也没有图案,唯有一个标题被赤裸裸地刻在了封面之上,仅此而已。

  这让我一度以为这是一本专业书,但说是专业用书也未免太薄了点。大概连100页都没有吧。

  「你不夹书签么?」

  「没事。反正这本书的内容我都记得」

  「诶?」

  「毕竟这本书其他地方都不可能找得到,我每年来这里都会重温一遍」

  「这本书这么珍贵吗?」

  不过的确,这间书房的氛围总能给人一种哪怕随处散落着价值几十万日元一本的珍品书也并不奇怪的感觉。

  我突然感到有些心慌,连忙开始对自己的落脚处提起了十八分注意。而与此同时,水斗自言自语般的回话也传入了我的耳中。

  「要说它珍贵,倒也的确珍贵。……毕竟这本书,世上就只有这么一本」

  「只有这一本?」

  「就是所谓的自费出版啦。……不对,毕竟既没有贩售也没有分发,说它是单纯的装订本可能更贴切一些吧」

  水斗轻轻抚摸着那本书的封面。

  我一边小心回避着脚边散落的书本一边靠近他的身侧,只见那本书的封面之上,印着一个陌生的标题。

  「……『西伯利亚的舞姬』……?」

  这本书的封面上,只用明朝字体印了一行孤零零的标题,就连作者的名字都找不到。

  说到『舞姬』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语文教科书的青梅竹马森鸥外老师了……但是这个『西伯利亚』指的又是什么呢……?

  「这本薄薄的书又是什么呀?」

  「是曾祖父的外传」

  「哼~,外传啊……——诶?」

  「呵……听起来是个很丢人的兴趣吧?」

  见到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水斗露出了几分自嘲的笑容。

  这么说来,我倒也听说过。有不少中老年人会自费出版自己的外传来着……。

  「小时候……大概是我还在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吧,我在这个书房里找到了这本书。毕竟连个署名都没有,怎么看都觉得很可疑不是吗。所以我打开了这本书——于是从那以后,我就养成了每年通读一次的习惯」

  「……有这么好看么?」

  「谁知道呢。要说有趣的程度,那大概是比不过东野圭吾之类的著作吧。又因为书上没有注音,搞得我当时也是看得云里雾里。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坚持到了最后。这本书就是我有生以来,凭着自己的意志,独立看完的第一个故事了……」

  独立看完的,第一个故事——

  我能明白,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存在。

  我所独立看完的第一个故事,是我从家里的书架上翻出来的。——是的,那是当时还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爸爸的书架。

  孩童时代的我一时兴起找到了那本书,虽然执笔人是一位闻名遐迩的作家,但却并不是一部世界性的名著或作者的代表著。就算和狂热粉丝以外的人提起,对方大概也不会认得那部作品吧。

  我找到那本书的原因,是它的标题。

  对一个小学生来说,它的标题可谓是刺激性十足。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杀人成瘾』。

  后来我才得知,这本书还有另一种译名『美索不达米亚杀人事件』。

  和同一作者所著的『无人生还』与『罗杰杀人案』等作品相比,它并不算出名,也并没有暗藏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玄机。甚至连『杀人成瘾』这一标题,其实都和作品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但也正是因为这部除了克里斯蒂的狂热粉丝外几乎无人问津的一部作品——当时尚且年幼的我,才会深陷密室杀人的精妙与名侦探的魅力之中,究其一生,无法自拔。

  既然如此。

  一如『杀人成瘾』成就了我,成就了如今的伊理户水斗的,或许也正是这本『西伯利亚的舞姬』也说不定。

  我从满地书本的缝隙之间挤过,来到水斗的身旁,注视起这本静静躺在桌面上的『西伯利亚的舞姬』来。

  「舞姬……我倒是可以理解啦,但西伯利亚指的是什么?铁路么?」

  「你有没有在教科书之类的地方看过?」

  「诶?」

  「西伯利亚扣留事件。……曾祖父他在战争期间参军,在战争结束后,在苏联那边当了三、四年左右的俘虏」

  「……俘虏……」

  这个陌生的词汇,让我一时间提不起真情实感。

  这样啊……。我们曾祖父的那一代,是经历过战争的世代呢……。

  「那,这个自传写的,就是作为俘虏在西伯利亚的经历……?」

  「是啊。这本书的主要内容,包括他由于食物不足而几乎饿死的经历,也包括严酷的天气下几乎被冻死的经历,还有被过于艰难的强制劳动逼迫得几乎累死的经历——」

  「尽是些要死要活的经历呢」

  「还有战友在他眼前死去的经历」

  「……………………」

  我连忙住了口。

  我没有受过饿,也未曾经历过生死攸关的严酷天气——这辈子我吃过的最大的苦,也不过是体育课的长跑项目罢了。

  哪怕在教科书上和课堂上听过一遍又一遍……但听起来,却总是仿佛异世界般的遥远。

  「…………那,森鸥外」

  「舞姬指的是?」

  「爱丽丝?」

  「是啊。他将自己在西伯利亚交好的一位女性,比作了森鸥外的『舞姬』」

  「总觉得……这故事听起来有些浪漫呢,真是意外。虽然故事的结局要是和『舞姬』一样的话可就糟透了,……啊,这么说来,你难道还有俄罗斯的血统?」

  「……关于这事,你就自己看书自己确认去吧」

  「诶?」

  水斗将那本『西伯利亚的舞姬』,递到吃了一惊的我的面前。

  「书嘛,总得靠自己去读才行。既然你这么在意,那你读一读就是了。反正如你所见,这本书也不怎么厚」

  「诶……可、可是……没问题么?」

  「什么没问题?」

  我战战兢兢地接过那本『西伯利亚的舞姬』。

  那本书的确很薄,薄到就连硬皮所制的封面,说不定都要比书页要厚上一些。

  但是,我却从这本书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未知的意志。

  似执念,似怨念,……又似各式各样的复杂感情汇集在一起所形成的厚重感。

  「……这本书……还有,别人看过吗?」

  「应该没有吧。我找到这本书的时候,它就是被放在书架的最深处。虽说大家应该都是知道有这么一本书的存在就是了」

  那是无论峰秋叔叔、夏目婆婆还是圆香小姐,都从未读过的——属于水斗的『根源』。

  此时此刻向我袭来的畏惧之感,比起步入书房的那一刻,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真的,可以读吗……?

  我的脑海中,闪过东头同学的面庞。

  应该站在这里,应该阅读这本书的,应该是她才对吧?……这样的想法,自然而然地、无可阻挡地闪过我的思绪。

  「……那,我也差不多该去去泡澡了」

  水斗站起身来,走向了房间外的走廊。

  「读不读这本书是你的自由,最后把这本书放在桌子上就行」

  说完,伴随着木质地板咯吱咯吱的声响,水斗的气息逐渐远去。

  留下我独自一人,手上捧着那本世上仅此一册的书,呆呆地站在这间充满了纸张气味的书库里。

  诚然,或许更应该站在这里的另有其人。

  但事实上——如今站在这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

  『西伯利亚的舞姬』。

  我低头看向书本的标题。

  回想起递来这本书的水斗。

  这一次,我整整呼吸了三回,才将心情平复下来。

  我打开了封面。

  『人在行将就木之际,便会时常回首往事。纵观一生,纵然无以为耻,悔恨却数之不清。其中最为揪心者,当数西伯利亚的回忆。

  余对妻儿之爱从未淡泊,亦无虚假。然,异国他乡,与她所度过的寸寸光阴,宛若烛火之辉,永存吾心。

  呜呼,西伯利亚。吾之菩提树大街。

  一如太田丰太郎所为,余决意留笔于此。此既为余文学生涯之绝迹,亦是余呕心之忏悔。』

  以此为引,『西伯利亚的舞姬』正式拉开了帷幕。

  所谓太田丰太郎,正是森鸥外老师所著『舞姬』的主人公……。在德国留学的他和名为爱丽丝的少女相识相爱,最终却为了守护家族与自身的名声而选择了背叛。大概找遍整部国语系列的教材,也找不出比他更受女生厌恶的角色了吧。

  候介老先生在书中记述了自己半生的时光,仿佛刻意将自己和那位丰太郎重叠在一起。

  受到丰厚的资助,走在精英教育的康庄大道之上,又受父母之命与未婚妻构筑了良好的关系,却因为国家的一纸红书,背井离乡走上参军之路——

  他漂亮地叙述着自己的人生轨迹,笔触之干净利落甚至不输自己的本职。

  被送往满洲战线的候介老先生,就在那里迎来了战争的终结。

  他遵照祖国的指令向苏联军投降,熬过艰苦的俘虏时光后就能回归故土和家人团聚。他和他的战友们也因此而感到十分宽慰。

  然而——

  『「东京,вернуться домой」苏联的士兵朝着我们大声喊道。

  我欢欣鼓舞地向一脸惊讶的同伴们解释了这句话的意思。

  所谓「вернуться домой」,是俄语「回国」之意。士兵这是告诉我们,我们已经可以回日本了。

  我们坐上货车,满心期待着向东进发回归故土。然而,发车后我们立即觉察到了异样。

  列车行驶的方向,乃是西方。

  对自己的祖国朝思暮想的日本士兵们,历经数月的跋涉,被送到的却是极寒之地的监狱中。而等待着他们的,是食不果腹的酸臭面包和与盐水无异的清汤,以及,严酷到了极点的体力劳动。

  据候介老先生所说,他在那批人中也算是较为幸运的一个了。由于他对俄语颇有心得的缘故,他被免除了劳役,赋予了翻译的工作。而他的伙食,似乎也多多少少比其他人要好上一些。

  然而,代为传达苏联颁布的通知,本就是一桩容易遭受日本士兵怨恨的差事,而在严峻的监视体制管控下的苏维埃联邦,光是会说俄语,就可能会染上间谍的污名……。

  不知不觉间,我的眼中已经勾勒出了一所鲜明的监狱景象。

  仿佛自己,正观测着他人的人生。

  而自己这一存在,仿佛正慢慢地被候介老先生的记忆与感情所吞没。

  『余之文学,即使远在他乡,也从未泯灭。纵然随身书物遭到没收,但书籍的内容早已铭记于心。只要背诵出来,便可随时回味充实的故事及怀念的母语。

  久而久之,便有兴趣相投之人前来听讲,一同论道。不仅是故国之士,异乡的人们亦有着一颗热爱文学的赤忱之心。

  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啊,您的的确确将人类联系到了一起。』

  正如漫天白雪中的一道篝火那般,哪怕是残酷的生活之中,也有着光辉的存在。

  其中最为耀眼的,便是那西伯利亚的舞姬了。

  她,是一位名叫艾蕾娜的女性。

  根据记述,她出身苏联的官僚世家,因为读书这一共同爱好和候介先生相识。候介先生成为了教导她日语的家庭教师,在和深受文学爱好者的父亲影响的艾蕾娜接触的过程之中,两人越走越近……

  从他们的故事中,我不禁看到了我和水斗的影子。

  这,便是崩坏的序章。

  是终将分别的邂逅。

  毕竟,故事的开头便已经告诉了我。

  候介先生在国内,已经有了未婚妻——

  『批判『舞姬』的主人公太田丰太郎意志薄弱的人,大量存在于我等文学同志之间。

  从小到大一直走在家庭、国家、他人所铺设的道路之上的丰太郎,在异国他乡与爱丽丝相逢、相爱,才终于开拓出属于自己的道路。然而,他并没有跨越逆境的勇气,选择了依靠朋友的援助,并杀死了爱人的心。

  「一女不守,何以守天下」等批判之声总是不绝于耳。

  然而,他的经历,他的心境,竟让余有了强烈的共鸣。每当与艾莉娜对话,每当见到艾莉娜展露笑颜,父亲严厉的面庞便会掠过余之脑海。富家,强国。余从未对父亲的教诲有过半分怀疑。

  无论与艾蕾娜如何相思相爱,也想象不出自己违背父命留在苏联的光景。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将如丰太郎那般,害得深爱之人陷入癫狂,余便会深陷难以自拔的恐慌之中。』

  时光飞逝,候介先生开始了与名为『民主运动』的思想活动作斗争的日子。据他所说,所谓民主运动不过是徒有其名,实际上根本不过是苏联为了强行给他们灌输共产主义思想而进行的洗脑工作,由于候介先生的老朋友对此进行了反抗,他也不得不给予他适当的帮助。

  而那位同伴被安排了愈发严苛的工作,在监狱内受尽排挤,饱受身心折磨,在饥寒交迫之下,疲惫不堪的他终于——

  『余却没能助他一臂之力。友人曾多次向余伸出援手。但尽管如此。友人直到生命的最后,都从未责备于我。友人的瞳孔中倒映的,乃是遥远的故乡。』

  仿佛映射出了候介先生一团乱麻的内心一般,这部分的文章脉络同样乱得一塌糊涂。

  终于,在西伯利亚度过了三年左右,交还俘虏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和艾蕾娜父女关系亲密的候介先生,受到艾蕾娜的父亲劝说,想要候介先生留在苏联。他们表示会为候介先生安排工作,并询问候介先生是否考虑和艾蕾娜结婚。

  候介先生做出的选择,和过去的他自己所想象的结果全然相同。

  他也同样没有为一时的爱恋而舍弃故乡的勇气。他终究还是没能忘却自己的家族,自己的国家,以及自己的未婚妻。

  『「还请您,务必幸福地生活下去」

  她用余教会她的日语,如此说到。』

  候介先生描述着当时转身背对艾蕾娜时的自己。

  『尽管嘲笑余意志之薄弱便可,若想说余枉称日本男儿,但说无妨。即便如此,余也要记下当日之真心。』

  『我当时,是多么希望你能够开口挽留我。』

  ……这,便是全书的最后一句话了。

  我开着书本的最后一页呆呆地看着那最后一句话,久久没有合上。

  ——啪嗒。

  一滴水珠,落到了老旧的纸张之上。

  「……啊……」

  我慌忙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已经多久,没有看书看到落泪过了呢……?

  为什么呢?是因为这本书的内容是真实发生的事件吗,还是因为,这是水斗的——也是我的曾祖父的故事……?

  这么旧的一本书,打湿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正当我打算擦掉纸上的泪水时,我察觉到了。

  书页纸上,还存在着另一片泪痕。

  ……这本书已经装订成册,显然,种里候介老先生的原稿另有所在。

  那么这片泪痕,自然来源于这本书的读者——也是除我以外,仅此一人的那位读者吧……。

  瞬间,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

  在这间满是尘埃的昏暗书房里……一位年幼的少年看着这本书,泫然而泣的景象。

  我从未见过那个男人读书读到落泪的场景。

  但是……这样的场景,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高挂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徒劳地散发出耀眼的光亮,大人们的酒宴声,远远地传进这间书房之中。

  就仿佛唯独这间书房与尘世断绝了一切联系。

  又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与尘世断绝了一切联系。

  啊啊——

  ——原来他,一直都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啊。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从书房的门外照进房间的月光,倒映出一条长长的人影。

  「你倒是把门关上啊。就算是大夏天,不注意也会着凉的」

  水斗一边有些无奈地说着,一边迈着熟练的步伐走进杂乱无章的书房之中。

  看见在书桌上打开的『西伯利亚的舞姬』,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皱。

  「那本书……难道,你全都读完了?」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

  水斗长叹一口气,再也没有说话。

  弥漫着着古书香气的书房里一片沉寂。

  我的耳朵,已经再也捕捉不到任何声音。

  那个曾经待在这间书房里的少年,和如今这个站在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然占满了我的脑海。

  所以……我下定决心,问出了一个至今为止从未想过要问他的问题。

  「你……写过小说吗?」

  「哈?」

  水斗听到我唐突的发问有些困惑,我继续说了下去。

  「写过。……在小学时候,我写过一部几乎照搬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的小说。那部小说的行文根本没办法好好读下去,无论是故事还是诡计,全都是拿来主义——但是啊,那本小说里,装满了我所有的喜好,装满了我的一切」

  正因如此,我至今还留着那部小说。

  搬家的时候,也让我带了过来。

  就算它让我羞耻得根本提不起给别人看的想法,就算连我自己都不想再看一遍……我也从未想过要丢掉它。

  「呐,水斗」

  刹那间,水斗的眼镜轻轻地睁了一下。

  「我啊……也想看看你写的小说」

  水斗半张着嘴,呼吸变得有些紊乱。

  「你……名字……直呼……」

  「我们可是家人呀,这不是很正常吗?」

  我恶作剧般地笑了笑。

  至今为止,我都只在心底里这么叫过他。

  哪怕在妈妈他们面前称呼对方的时候,也会在后面带上『同学』的后缀。

  但是现在,就让我称呼你一声『水斗』吧。

  不,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这么称呼你。

  为了不让你,从我的面前消失。

  也为了不让我,从你的面前消失。

  为了能让你留住我——也为了我,能够留住你。

  「让我读一读吧,水斗。到时候啊,我也会把我写的,拿来让你读一读」

  水斗错开视线,仿佛掩饰着什么一般,

  「……要是有机会的话,我会考虑的」

  「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毕竟我们,一生一世,都会是一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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