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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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视黑暗,倾听沉默,思考死亡。

  光明唯在黑暗之中、

  言语唯在沉默之中、

  死唯在生之中存在。

  『灯火之神葛雷斯菲尔的箴言』

  关于死亡的记忆,是模糊而混浊的。

  我的日子有大半时间都在昏暗的房间中度过。

  ……因为我失败了。不知道在哪个环节失败了。结果变得几乎没办法走出家门。

  家人们总是用暧昧模糊的态度对待我。

  他们没有骂我,也没有为我叹息。只会对我露出含糊而感到伤脑筋似的笑脸,用陈腐的话语安慰我,然后一如往常地对待我。

  或许那是出于他们的温柔,又或许是他们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吧。

  不管怎么说,那对我而言非常难受。

  ……不知不觉间,认为『不能继续这样下去』的焦躁感开始在心中燃烧,使我不禁想搅动自己的胸口。

  过起来舒适却又不太舒适的房间与自家;对于外面的世界深植心中的痛苦与恐惧;始终善良温柔,什么也不多说的家人们。

  对于这些,我连踏出小小的一步都感到犹豫不决。

  ……也许我本来还有挽救的机会。

  在遭遇失败的隔天。

  或是再隔天。

  一周后。

  一个月后。

  一年后。

  甚至十年后。

  只要我往前踏出一步,搞不好就能有所改变了。

  然而我却裹足不前,没能踏出步伐。

  连踏出那么一小步的勇气都没有。缺少能让我踏出那么一小步的『什么』。或者是我在找藉口,告诉自己欠缺了些『什么』。

  就在我迟迟踏不出脚步的过程中,说服自己放弃的理由却越积越多。

  已经太慢了。

  已经无法挽回了。

  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了。

  事到如今才做些什么,也只会被大家取笑而已。

  ……明明焦躁感不断涌上心头,却不管做什么都觉得无力;明明想往前踏出一步,却对踏出步伐感到恐惧;明明想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做起;明明活著是如此痛苦,却又没有寻死的激情。

  于是我就像一滩淤塞的死水,只是将摆到眼前的食物放入嘴巴,浪费著廉价的娱乐,在惰性中活著。畏惧失败,对终将到来的毁灭视而不见,即便抱著些许的自觉,也依然让自己沉浸在这样的愚蠢之中。

  我之所以对死亡的记忆会如此模糊,想必是因为我对自己是否活著都感到很模糊而混浊吧。

  昏暗的房间。日夜颠倒的生活。萤幕的光。敲打键盘的声响。断续而混沌的记忆。

  在那之中,还有稍微比较鲜明的光景。

  引擎运转的声音。载著白色棺木的推车经过眼前。伴随无机质的机械声响,火葬炉的门板缓缓关上的声音。

  那是在我朦胧的记忆中难得稍微清楚的、关于我父母过世的片段。

  看著化为骨灰的双亲,我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流泪。一切有如在浓雾之中。从记忆唯一可以知道,就算想要以此为契机让自己踏出一步,也全都已经太晚了。

  于是我再度回到含糊的日子……然后在不知不觉间中断了。

  关于死亡当时的记忆相当模糊而混浊。

  大概是因为我连活著都很模糊而混浊的关系吧。

  闪烁而朦胧的记忆;扰乱胸口深处的苦痛;落下泪水,发出呻吟。痛到后来,连呻吟也发不出了。

  眼前的一切渐渐转暗。

  ──在最后,我似乎看到了一盏微弱的灯火。

  ◆

  「呜哇……」

  从模糊而混浊的记忆中,我睁开了眼睛。

  看到昏暗的天花板……接著,一颗骷髅头忽然出现在我眼前。

  在空洞的眼窝中燃烧著蓝色鬼火的骸骨让下颚骨喀喀作响,朝我缓缓伸出手臂。

  「……!」

  我当场发出惨叫。忍不住发出的惨叫声,听淑来莫名尖锐。

  简直就像什么年幼的孩童。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察觉到某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我在情急之下挥动的手臂异常短小。肥嫩而短小的手臂……是婴儿的手臂。

  不对,现在更重要的是眼前的骷髅啊。而且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陷入惊慌的思绪到处乱跳,静也静不下来。

  总之,现在要先试著让自己冷静才行。冷静下来,好好观察状况──

  「▓▓▓▓……」

  骷髅用只有骨头的手指轻抚了我一下。

  「呜哇啊啊啊啊啊……!」

  这状况下怎么可能冷静啦!我不禁在内心臭骂著,变得更加混乱。

  是会动的骸骨。是鬼怪。是灵异。是超自然现象啊。

  突然遭遇这样的怪物,任谁都会感到恐怖的。我也一样。

  而且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变得又小又年幼。即使记忆暧味模糊,我也记得自己应该是身高不算矮的瘦高型身材才对。

  但是那记忆却和我现在的身体感觉完全搭不上。

  简直就像长大成人之后跨上自己小时候骑的三轮车一样,甚至更严重。

  「■■■■……」

  那骷髅似乎很伤脑筋地单手把我抱了起来,有节奏地缓缓摇晃。

  无论我在手臂中如何挣扎,他始终很有耐性地摇晃著我的身体。

  「啊……」

  此时我才总算注意到了。

  那骷髅摇晃我的动作即使笨拙,却非常温柔。

  虽然大概是因为还不习惯而显得粗鲁,再加上他的手臂都是骨头,一点也不舒服……不过他似乎并没有要把我吃掉的打算。或许。当然我的观察力没有强到可以看出骷髅头的表情,所以我无法断定,也没解法完全放松警戒就是了。

  但我总觉得这个骷髅的动作果然充满温柔的感觉。

  在他眼窝中摇曳的蓝色鬼火,仔细看看好像也颇和蔼的。

  「……」

  感受到这些,我总算稍微冷静下来。

  ……现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感到疑惑的我决定暂时把注意力从骷髅身上移开,望向周围。

  虽然我连脖子也没办法好好转动,不过可以看到几根又粗又壮观的柱子,以及好几道拱门。天花板的正中央有个采光用的圆形开口,光线从那里微微照下来。感觉应该是在什么建筑物内没错,但看起来莫名古老而庄严。我不禁联想到以前在照片中看过的古代罗马帝国万神殿(Pantheon)。

  然而,除此之外的状况我还是搞不懂。

  只知道眼前有具骸骨尸体在动,然后我似乎变得又小又年幼。

  在脑内确认了这些事情后,我想要进一步寻找线索,可是思绪却开始模糊起来。

  大概是因为身体动过之后变得想睡了。

  「啊……」

  骷髅这时又用笨拙的动作想要哄我睡觉。

  我的身体有如乘著平静的水波,被缓缓摇动。

  感受著那样温和的波动……我再度进入了睡梦之中。

  ◆

  醒来后,眼前是个看起来个性乖僻的鹰勾鼻老爷爷。

  他的身体苍白,而且呈现半透明的状态。怎么看都是个幽灵。

  「──!」

  我把尖叫声吞回肚子的同时,身体忽然被抱了起来。

  于是我抬头一看,发现抱起我的是一个乾瘪的皮包骨女人。是木乃伊。

  插图004

  「~~!」

  我拚了命忍住尖叫。

  结果有另一道影子将头探了过来。是我睡前遇过的那个骷髅。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终于,我还是发出尖叫了。不断哇哇大哭地挣扎起来。

  「呜……」

  然而大概是因为这个身体的缘故,我渐渐感到又累又饿,没力气继续乱动。

  「■■■■……?」

  幽灵老爷爷这时探头看向我的脸,接著对女木乃伊讲了些什么话。结果女木乃伊不知道从哪里端出一个碗,用汤匙舀起里面类似白粥之类的东西,递到我嘴巴前。

  ……我不禁感到犹豫。或者应该说,没有让我不犹豫的理由。

  被一具乾枯的木乃伊把不知名的食物放到嘴前,我想绝对没有人会乖乖把嘴巴打开的。

  如果讲『木乃伊』不太容易想像,那讲历史课本上的『即身佛』应该就比较好理解了。也就是最终变得像枯树一样乾瘪的人体。我想应该没有人会想要被那种存在喂食东西……就算真的有,至少我也不会想要跟那样的家伙交朋友。

  话虽如此,但我现在实在饿到受不了。而现状看来我没有其他摄食的手段。

  再加上也许是身体变小造成的影响,食欲和睡眠欲都强烈到教人难以抵抗。

  不管啦,豁出去了!于是我开口吃下眼前的食物……

  「……!」

  没想到它相当美味。

  虽然在我的记忆中,幼儿食物的味道应该很淡才对,不过大概是我的味觉也变得符合我现在的年龄了吧。

  骷髅彷佛在表示『很乖很乖』似地摸了摸我的头。

  「哇……?」

  同时,我发现一件意外的事情。

  把东西吃进嘴巴我才注意到,自己口中没有牙齿。

  怪不得讲话的时候会感觉不太对劲。

  ……原来幼儿是没有长牙齿的啊。我第一次知道。

  如果我有过育儿经验,或许现在就能以此为线索,推测自己大约是在哪个发育阶段了。

  例如说『哦哦~牙齿还没长出来不过已经没在喝母乳,那应该是出生后几个月大了吧。』这样。

  然而在我的记忆中,根本不存在像『育儿经验』这种温馨又充满家庭气氛的片段。对于大家成长到某个年龄后通常都会知道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

  ……自己是多么肤浅的一个人啊。我不禁这样觉得。

  只会累积一些浅薄的知识,徒让岁数增长,然后就死了──

  「啊。」

  ──对了。

  我死了。那个时候,我确实是死了。

  即使在朦胧而混浊的记忆之中,我依然强烈记得死亡时感受到的苦痛。

  「…………」

  被会动的尸体包围、让人什么都搞不清楚的这个世界,该不会就是所谓死后的世界吧?

  如果世上真有神明……难道这就是对我的惩罚吗?

  ◆

  后来大概经过了半年。

  之所以会说『大概』,是因为我反覆睡睡醒醒,没能清楚区隔每一天时间的关系。

  婴儿这种存在真的是很会睡,然后又很会因为肚子饿而醒来。

  奇妙的感觉宛如沉浸在梦境或幻觉之中,也多亏如此,即使整天躺著也不会让人无聊到疯掉。

  至于这段日子中我得到的情报,顶多就是确定这并不是什么梦境或幻觉而已。

  如果这是什么梦境或幻觉,也未免太生动、太有现实感了。一个人究竟要怎么样才会梦到自己被会动的尸体换尿布什么的嘛。

  ……如此这般,年幼到连移动身体都只能靠爬动的我,每天过著被三名死人照顾的生活。

  在这样的日子中,我也自然而然渐渐理解那些死人话了。

  印象中好像有哪位语言学家提出的理论是,婴儿的脑袋其实并非完全空白,而是与生俱来就有构筑系统性语言的机能,然后会以此为基础,透过外界给予的声音学得语言。虽然我的记忆很模糊,不过看来知识方面还记得不少的样子。

  「拔~拔~……」

  我使用还没办法好好控制的喉咙与舌头,试著发出单字的声音,却怎么也不顺利。

  总觉得是因为死亡前的身体感觉还残留著,导致现在产生了不协调。『讲话』这种过去根本没特别去注意就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却感到如此困难。同样地,走路也还走不好。

  ──要是我今后都这样没办法好好动、没办法好好讲话该怎么办?这样的恐惧不禁涌上我的心头。

  「乖喔,想抱抱吗?」

  大概是察觉到我心中的恐惧,女木乃伊露出想要让我安心的微笑。

  这位身上穿著造型宛如古代神官、看起来古老破旧长袍的女性,被其他两人称呼为「玛利」。

  虽然我觉得评判一位女性,而且还是木乃伊的美丑似乎不太好,不过我想她生前应该是很美丽的女人。身材苗条纤细,总是微眯著眼皮的模样让人觉得娴淑。枯木树皮般的肌肤上看不到明显的伤痕,而且隐约可以窥见她生前五官端整。带有卷度的一头金发即使在岁月摧残中失去了光泽,也依然发量丰富而美丽。

  「今天就到外面稍微散散步吧。」

  ……!她愿意带我出去吗!

  「呵呵,瞧你那么开心。」

  看来我把心情写到脸上了……毕竟我一直很在意这座神殿(?)的外面啊。

  但是靠我这个身体实在无法走出去一探究竟,只能痴痴等待别人带我出去的机会。

  「来。」

  我的身体被抱了起来,同时让我微微闻到一股气味,但并不会让人感到不快。

  大概是什么杏木之类的吧。感觉就像和蔼可亲的老奶奶身上飘出的线香气味。

  「……哒~」

  我稍微安心下来,沉浸在那香气之中。

  在昏暗的神殿内,玛利抱著我一步步走著。

  不同颜色的四角形石头交互拼成的地板。在上方遥远处的巨大半球形天花板,以及透过其顶点处如眼睛般打开的天窗微微透进屋内的光线。

  墙壁上有外凹的半圆形后殿,装饰得宛如神庙,里面可以看到应该是这座神殿祭祀的各种神明雕像。

  随著玛利往前走的脚步,那些神像陆续经过我眼前。

  右手高举一把象徵雷电的剑,另一手拿著一个天秤,庄严而充满威严的男性。

  手臂中抱有稻穗与婴孩,脸上带著慈爱笑容的丰满女性。

  背对熊熊燃烧的火焰,手握槌子与铁钳,身材矮壮并留有一脸大胡须的男性。

  伴著象徵风吹拂的雕饰,笑容亲切可人,手拿酒杯与金币,姿势富有跃动感但性别不详的年轻人。

  腰部以下浸在清净的水流中,一手拿弓,另一手伸向类似妖精的存在,身上套著一件薄布衣裳的美丽年轻女子。

  某种文字刻满背景,手中有拐杖与打开的书本,看起来很博学的独眼老爷爷。

  这里信奉的应该是多神宗教吧。我心中不禁如此想著。而且光是看神像的样子,感觉多多少少就能知道是何种信仰的神明。

  然而,下一尊雕像我却怎么也看不出来。

  背景什么东西都没有,大概是想表现黑暗吧。神像身上的长袍头罩盖过眼睛,散发出阴森的感觉,也搞不清楚是男还是女。

  插图005

  要说唯一的特徵,就是手上握著一盏握把很长,外观像提灯的灯火。乍看之下甚至给人宛如死神的印象。

  ……那雕像手上的灯,让我莫名感到在意。

  但玛利当然不知道她抱在怀中的我究竟在想什么,便继续往前走去。我即使视线紧盯著,那雕像还是很快就从我眼前消逝而去。

  ……以后总有一天可以再仔细观察吧。我只能这么想著,挥散心中莫名不舍的感觉。

  随后,我们渐渐远离天花板上那块有如眼睛的天窗,四周变得相当阴暗。唯有脚步声不断回荡。

  到了深处一座刻满藤蔓雕饰的拱门下,玛利伸手推开沉重的铁门。

  光线从轧轧作响的门板缝隙间透进室内,缓缓朝左右延展。

  打开到充分的宽度后,玛利便踏出屋外。

  「啊…………」

  我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

  一阵清爽的微风吹过。

  清晨时分的山丘麓下,在晨雾中微微显得模糊。沿著广大的湖岸边,有一座石造建筑的都市。给人感觉就像中古世纪的城市,有高高的塔,也能看到美丽的拱门接连而成、类似高架渠的建筑物。

  ……全部都是古老破旧的废墟。

  随处可以发现建筑物的屋顶坍陷,外墙的灰泥斑驳不堪。街道的石板缝隙间杂草丛生,绿藤与青苔到处攀爬、附著在屋子上。过去想必曾有人居住的城镇,如今在一片青绿中宛如沉睡般慢慢腐朽。

  缓缓升起的朝阳温柔地照耀这一切。

  我不禁睁大了双眼。

  那真是一片美丽的光景,甚至足以震撼一个人的灵魂。

  我顿时有种彷佛一阵风从脚底吹向头顶天际的感觉。脑袋不可思议地渐渐清醒。全身所有的细胞都感受到这个世界。

  ……我觉得自己好像回想起了某种不知被遗忘在何处的宝贵东西。

  泪水不知道为什么涌上眼眶。即使我紧闭嘴唇试图忍耐,眼泪还是一滴接一滴地不断溢出。

  我度过了一段极其暧昧而混浊的人生,最后也在那样的模糊之中死去。

  所以我曾经以为自己会在这样的世界醒来,搞不好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然而,这才不是什么惩罚。

  虽然我不清楚这里究竟是何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这肯定是上天的恩宠。美妙到教人惊讶的恩宠。

  明明也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却有人将我曾经在浪费之中舍弃的东西又再度赐给了我。

  那是何等温暖而幸福的礼物啊。我不禁有这样的确信。

  「真是漂亮呢,威尔……可爱的孩子。」

  我听到了玛利的声音。

  威廉,昵称威尔。是我的名字。

  那三人为我取的名字。

  我死前的名字已经被吞没在模糊与混浊之中。因此这个名字就是我现在的名字。这个小小的身躯就是我的身体。

  原本听起来像是别人名字的声响,原本彷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在此刻就像是互相咬合似地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

  「啊……啊……」

  我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混著泪水的声音。但我不以为意,继续用不成熟的声带发出声音。

  ……我决定了。

  我这次一定要好好做。

  在玛利摇著我的身体哄我的同时,我在心中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现在的我什么都还不知道。究竟这里是怎么样的世界,自己为什么会生在此处。不过,那种事情只要今后慢慢理解就好了。

  即使只懂得浅薄的知识,什么事也做不到,只要今后慢慢学习让自已做得到就好了。

  停滞不前、缩起身体放弃一切的生活,我已经受够了。就算失败也没关系,样子难看也没关系,全身沾满泥巴也没关系。

  我这次、这次一定要认真活下去。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

  伴随宛如新生婴孩哭啼般的叫声,我对自己如此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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