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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佳节

  第63章 佳节

  天宝六载,元月十四日。

  长安城,万年县,升平坊。

  破晓时的晨曦轻轻地照在了杜宅的砖瓦与粉墙上,显得静谧而安详。

  杜五郎伸着懒腰走过长廊,希望这个漫长的白天早点过去,快点到夜里。

  因为子时一过,即是上元节,长安城连着三日不宵禁,满城花灯高挂……

  正房里,卢丰娘起身,迫不及待地支起窗往外看去。

  从初三开始雪就停了,今日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温和,希望下午不要有雨雪阻了上元夜的出游。

  “冷。”

  杜有邻正在更衣,一把年纪了却还不太会,动作笨拙。

  卢丰娘只好放下窗,上前替他穿上衣服,嘴里絮絮叨叨。

  “郎君,有桩怪事,昨夜妾身听婢子们议论,长安城有传闻说杨老狗早年间丢了个儿子,如今在找。”

  “休与老夫提他……慢着,找什么儿子?”

  “就在元正日之前,有个老者到万年县衙报案,说是冬月在官道上遭了盗贼,被拘了月余才逃回来。自称是弘农郡公杨家的老仆,不停哭喊他家二郎被卖掉了。郎君猜是如何?他口中所述那二郎,与我们家中薛白别无二致。”

  杜有邻皱了眉,问道:“还有呢?”

  “婢子们只听到这些。”

  “你这妇人,往日里七嘴八舌、吵吵闹闹,正经打听消息时便只听到这些。”

  只要不打儿子,卢丰娘从不对杜有邻发火,柔声问道:“那妾身再去打听?”

  “莫在家中乱说了,让奴婢们管好嘴。”

  “莫非薛白真就是……”

  杜有邻摆了摆手打断了她,仿佛要开口分析两句,末了,却只摆出一张深沉的脸。

  卢丰娘又问道:“薛白住在后宅之事,郎君既有办法可早些用,这都要上元节了。”

  “不急。”杜有邻道,“时机一直不凑巧,再等等。”

  “为何不凑巧?”

  “待那煞婢走了再谈。她既在,女儿们也不会过去,有甚好急的?”

  卢丰娘听了,登时觉得真有道理。

  杜有邻打算去书房,才推开门,正好望到东厢那边薛白推门出屋。

  他忽然想到什么,回过身,向卢丰娘欲言又止,最后咳嗽了两下,道:“你去与二娘说声,老夫想上午在丰味楼待客,一雅间足矣,不是用膳之时亦无妨。”

  “郎君?如今这丰味楼雅间,皇亲国戚都……”

  “我没这个面子吗?”

  杜有邻轻喝一声,负手走了出去。

  他心知未必办得成事情,许多事做之前不好太早明说了、以免惹人笑话。

  但那杨老狗纳妾不成、又来认子,绝非善事。这次,还是请托杜氏大宗一声,遇事时出手护着点几个孩子。

  ~~

  薛白起身时,皎奴还在耳房里睡得正香。

  隐隐还能听得些她的鼾声。

  这婢女最初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脱离了右相府的管束,渐渐就露出了本性,好吃、贪睡。

  年节前后这十多天以来,他日复一日都是同样乏味的晨练,而杜家姐妹都早早就去丰味楼,她便有些放松了警惕。

  轻手轻脚地出了屋,薛白在廊下待了一会,看到杜有邻满脸傲然地走掉。

  其后是杜妗从游廊那边过来。

  她一向早早出门,薛白不由问道:“今日反倒还未过去?”

  “上元节都等着夜里看灯,早间多睡会,夜里好熬。”

  杜妗说着,眼见皎奴不在,心生促狭之意,很小声地笑道:“咦,有个相府俊女婿丢在这了,无人看管,也不怕被贼偷了?”

  她心里有压了许多天的不满,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发泄。

  可当薛白回过头来,对上她的眼,杜妗却从他那深沉的眼神中意识到这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这般玩笑便显得像是在调戏了。

  再一想,调戏了又如何?

  便是偷了又如何?

  两人贴近了些,杜妗手指一勾,勾过薛白的手指,将一个纸卷塞了过去。

  “二娘!”

  卢丰娘恰出了正房,在台阶上忙不迭招手。

  “来,我有事与你说。”

  杜妗微微一笑,自走开了。

  厢房的门打开,皎奴揉着眼出来,站在薛白身后吸了吸鼻子,如同一条看家狗一般。

  若有若无的,能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苏合香。

  “呵。”

  她很不高兴,道:“伱一个男儿,连立锥之地也无,寄身在这破落宅院,如何配得上相府。”

  “不急。”薛白云淡风轻摆开一个八段锦的动作,“也许很快我就会有自己的宅院。”

  “该的,否则十七娘还能住进这破地方吗?”

  “哦?十七娘?”

  皎奴登时警醒,意识到自己太过放松了。

  ……

  上午薛白出了汗,准备沐浴更衣,打了热水,站在木桶前解开腰带,他便转头看向皎奴。

  “想看?”

  “呵。”

  皎奴冷笑一声,出去了。

  薛白自然而然从袖子里拿出杜妗给的纸条看起来。

  近来丰味楼每日都有权贵包场摆宴,其实诸多杂事都是邓通与杜五郎在打点,杜家姐妹没有太多心腹人手可用,遂往往在暗处打探长安城中一些秘闻。

  比如,年前他们便得知上柱国张去逸打算将女儿嫁为太子良娣。

  眼下东宫岌岌可危,这一举动背后必有秘事,想来是有厉害人物出手拉李亨一把了。

  纸条被摊开,字写得很小,一笔一划很娟秀端丽,是杜媗的笔迹。

  能想象到,昨天夜里,姐妹二人又是将成百上千条的消息筛选了一遍,理了这个她们认为十分重要的情报抄写下来。

  “杨慎矜休沐七日间,每日皆往少陵原,或传闻因祖坟内草人流血,乃与史敬忠做法驱邪。”

  薛白皱了皱眉,稍稍有些看不懂。

  但连他这个白身都能意识到显而易见的不妥之处。

  圣人为何因明珠几句话而动怒?怒的该不是杨慎矜赠妾,而是杨慎矜与一个妖僧往来,这妖僧有异能,在神鸡童面前斗鸡连赢七局。

  此事之后,正赶到元正日休沐,给了杨慎矜缓解天子之怒的机会。

  还敢与妖僧来往?

  将手中的纸条丢进水里,随手搓碎,薛白闭上眼,脑中思忖着此事。

  若依他原本的计划,右相府随便找个不错的门第此事也就简简单单了结了,偏偏遇到这般一个又臭又硬的。

  每次都不太顺利。

  ~~

  卢丰娘与杜妗说过话,对着铜镜好不容易挑选了一柄团扇,备着夜间出游用的。

  却见青岚走了进来。

  卢丰娘早知青岚心意,考虑到薛白给杜家添了二十名奴婢、又赠了丰味楼的三成利,早将她身契拿出来,准备上元节之后做桩安排。

  此时见这小婢子闷闷不乐,不由调侃了一句。

  “让你帮薛白梳头,如何回来了?”

  “回娘子话,薛郎君自有奴婢替他梳头、更衣。”

  “这恶婢。”

  卢丰娘团扇轻挥,智珠在握,笑道:“且去将我娘家送的落梅酥拿来。”

  这一大早已是忙了许多桩事,这位当家主母亲自捧着糕点进了东厢,见到更了一身崭新的襕袍的薛白,也是眼前一亮。

  她不由在想,十二三年以前若能与郎君再生个女儿可就好了。

  “早午膳随意对付则个吧?”将落梅酥放在桌上,邀皎奴一道吃了,卢丰娘与薛白随口闲聊着,“你今日如何安排?”

  “一会便要到右相府去,该是要侍宴到丑正燃灯以后。”

  “这么晚?好在燃灯会整夜都有,今夜我们举家夜游,你忙好了,便到兴庆宫外找我们便好,京兆杜氏举的花灯下,一问便知。”

  “好。”

  卢丰娘说完便要走,薛白连忙相送。

  出了屋,卢丰娘稍压低了些声音。

  “对了,元正日你也见过我那堂兄,今夜他也会带女儿出游,到时也看看范阳卢氏的花灯,如花似玉、端庄得体,必比那些发横财的暴富家要好得多,那些花灯扎得又大又亮,却无底蕴。”

  薛白听懂了,礼貌地含笑应了。

  用过早午膳,他便带着皎奴去右相府。

  ~~

  薛白的礼物早已备下了,是一副算盘。

  算盘是古已有之的东西,但如今的制式与串珠算盘还略有些小小不同,薛白稍做了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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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近来有钱,用的是上好的小叶紫檀,算盘以一道横梁隔开,上端两个珠子,下端五个,框架上刻了一行小字——

  “云在青天水在瓶。”

  用这句诗,因为薛白找匠人制作时想到了,预感李林甫与皇帝一定会很喜欢。

  君君臣臣,天子、右相就该高高在上,水就该安安份份在瓶里,不可随意晃荡。

  到时李林甫将这盘算呈上,圣人便能想到他对大唐财政的巨大贡献,与杨钊的万金之言有异曲同工之效,皆大欢喜。

  果然。

  薛白到了右相府,李林甫百忙之中见了他的礼物,登时眼前一亮。

  他抬起手,让诸多红袍高官噤声,专注地抚着那雕刻精良的小字,嚅嚅连读了两遍。

  “好意境,仅此一句,意境深远。”

  目光从算盘上移开,再看向薛白,李林甫眼中难得有了赞许之意,向诸人笑语了一句。

  “此子用心了啊。”

  “恭喜右相,上元得了好礼。”

  毕竟是上元节,连右相府也多了几份喜庆气氛。

  李林甫这才袖子一挥,向薛白吩咐道:“儿孙辈都在西侧院,你且过去相陪,晚间再随本相一道赴宴……”

  其实,李林甫到了这个年纪,年年上元节陪着圣人熬夜,早已吃不消了。

  但这是圣人从年少轻狂时就养成的习惯。

  在他君临天下不久,百官便纷纷参奏“伏望昼尽欢娱、暮尽休息,务斯兼夜,恐无益于圣朝”,希望圣人要玩就在白日里玩,夜里大家都陪不动了。

  当年尚且不改,如今更不可能改。

  哪怕都年过六旬,也得在子夜之际莅临兴庆宫开宴、丑正之时于花萼相辉楼燃夜,宴饮达旦、彻夜不眠……

  “阿郎,茶到了。”

  一碗补药被端了上来,泛着苦味。

  李林甫抬起眼皮,看着侍婢先行试了毒,心想着熬过这一夜便好。

  堂上,有官员轻声禀报道:“右相,播州消息,皇甫惟明已除。”

  “嗯。”

  李林甫饮着药,淡淡应了。

  去年的上元节韦坚、皇甫惟明案发,贬谪不够,不能让他们活过今年的上元节。

  ~~

  皎奴领着薛白离开大堂,到了西侧院,听得里面吵吵嚷嚷,她便停下脚步。

  “薛郎君请,奴婢不便进去。”

  难得行了个万福,她看着薛白进了西侧院,赶紧便往后院去。

  穿过重重院门,绕过花木小径,赶到一间典雅小院,进了闺阁,正见李十七娘坐在铜镜前由眠儿梳妆。

  眠儿正有些遗憾道:“哎,子时便要到兴庆宫赴宴,入夜以后可只能逛三个时辰。”

  “上元节可是三日不宵禁。”

  “那也是,且薛郎君也会去兴庆宫……”

  李腾空今日妆容变化不大,却花了些不易看出来的小心思。

  比如额头上贴了花钿,又比如,上衣特意穿得厚了些,使她有些单薄的身材稍微饱满一点点。

  “十七娘上元安康。”

  “你来了,那边有给你的礼匣,讨个彩头。”李腾空端坐在铜镜前,忍了忍,方才开口问道:“元月以来可有甚趣事?你坐着说。”

  皎奴平日对薛白态度很差,但为了自己的前程,早已准备说好话,比如他近来用功,是个文武双全的男儿。

  当然,这些却得一桩一桩说。

  “丰味楼开张时奴婢也去了,尝了几道炒菜,同样的食材,蒸与炒味道真的大不相同……”

  “真的吗?长安城每人都在议论,偏我没吃过。”

  “那有何打紧的。”眠儿嘴甜,立即道:“再风头无两,也是为了给相府下聘才开的产业呢。”

  李腾空脸皮薄,连忙止住她。

  “不许胡说。”

  ~~

  薛白本有话与李林甫私下说,在大堂上却不方便。

  他带着些许心事,面色丝毫不显,从容步入西侧院中,放眼看去,贵胄子弟上百人聚会的情形让人头皮发麻。

  在场多是右相府儿孙、女婿、侄甥,家业兴旺,想必李林甫见此儿孙满堂必是无比欣慰。

  “薛白。”

  李岫正端着酒杯与一个风采不凡的年轻人说笑,见了薛白,马上招了招手。

  “来,为你引见一番,这是我家十一娘的佳婿。”

  话到这里稍顿了一下,让被引见者决定是否自报家门,这是李岫的礼仪。

  “杨齐宣。”年轻人叉手行礼,矜持一笑,不肯多言。

  “我这妹婿可不凡,弘农杨氏之嫡氏,弘农郡公之近亲。”李岫笑道,“往后你们可多多亲近。”

  薛白妥当应付了,找了个机会向李岫低声道:“我有要事与十郎商讨。”

  李岫点点头,与薛白到了僻静处。

  他笑了笑,道:“今夜之后,杨齐宣会在杨慎矜之族人中为你声援。”

  “十郎太费心了。只是我听闻杨慎矜近来常往城郊长原陵,十郎可知为何?”

  “其人至孝,他亡父之墓域有些不妥,难免操心。”李岫道,“此事他与我说过,不会误了认亲之事。”

  “此事右相可知晓?”

  “父亲知晓。”李岫拍了拍薛白的背,“放心,喜丧大事乃常理,右相府还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我还忙,随我去应酬。”

  薛白眯了眯眼,明白了李林甫的心思。

  再转回西侧院,也不知李家哪个不成器的子孙正在大喊大叫。

  “诸君且听我说,今日早些开了家宴。天一黑,我还得到灯会上寻漂亮小娘子去!”

  ~~

  傍晚。

  透过小楼的窗户往外望去,远处的长街上已架起了许多形状各异的花灯。已有许多小娘子穿着漂亮的束胸彩裙迫不及待地出门游玩。

  “今夜是上元节呐。”

  “废话。”

  “裴先生早不安排、晚不安排,选在今夜咋个回事?”

  说话的汉子有浓重的凉州口音,正是陇右老兵老凉,他正在披甲,披的是金吾卫的甲,一旁的桌案上还摆着令牌。

  “蠢。”拓跋茂骂道:“今夜不用宵禁,夜里又黑,杀完人最是容易逃。”

  “我就不明白,旁的人都撤走了,偏就留下我们几个?”

  姜亥说罢,看向姜卯,问道:“阿兄,你说哩?”

  姜卯已养好了伤,只是脸上更添了许多伤痕。

  他思忖了很久,最后道:“想那许多,裴先生怎么说就怎么做,能照顾好我们婆娘崽子就是了。”

  众人于是不再说话,于沉默的气氛中将盔甲系好,铿锵作响。

  老凉再次走到窗边,盯着远处的街景看个不停。

  “还看?!来看图了。”

  “听人说,今夜许合子要在兴庆宫前唱大曲?”

  “裴先生给你的胡姬、新罗婢少了是吗?”

  “没在说女人,大曲懂吗?”老凉清了清痰,开口唱道:“落花落,落花纷漠漠……”

  “莫烦!难听死了,你他娘也懂李太白?”

  姜卯道:“这哪是李太白?这是骆宾王。他以前老唱,皇甫将军却爱听。”

  众人不再闲话,探头看向拓跋茂摊开的图纸。

  “这宅院就在崇义坊,一百五十步见方,占坊地八分之一。到时会有个姓韩的娘子来接我们进去,我们自己的盔甲、长柄陌刀、弩箭都已送进去……”

  说完,拓跋茂看向窗外,低声又嘱咐了两句。

  “都小心些,上次栽了吴三,这次莫再有人死了。”

  “喏。”

  “找个适当的时机,先犯几条命案,让十六卫的废物跑起来。”

  “喏。”

  “等天色暗了再走。”

  六人打扮成金吾卫,从城东北安兴坊十王宅一带出来,沿大街向南。等经过平康坊、宣阳坊了,再往西拐就能到崇义坊。

  ~~

  夜幕降下。

  这个夜里,长安城没有暮鼓声响。

  只有一盏盏花灯亮起……

  1.6万字分三章发,感谢大家首订,给你们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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