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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阵内忍的状况



  1

  眼前这栋建筑物,多数人会觉得这是时代剧的布景,而非人类的居住空间。因为那是一栋似茅草葺顶的大宅子。我打开玄关门,冷不防和一名小偷对上眼。他看上去年纪轻轻,当个打工族勉强不算老。

  「咦,等等……怎么……!」

  我心惊胆跳,赶忙拔出插在伞架里的京都土产——一把木刀。

  「我家的住宅保全是怎么回事啊!」

  为了压抑住半受惊吓的心脏,我发出非必要音量的呐喊声。接着,我高举木刀当真要劈下去时,小偷僵直的身体突然动作起来,意图逃跑。咚咚咚咚。他把地板踩得声声作响,从门户敞开的外廊冲向莫名宽敞的庭园。

  随后,小偷被庭院的石头绊倒,栽了个大筋斗。身上的赃物——钱包和熊形摆饰品从他身后的背包撒了出来。起初他还在犹豫该不该捡起,最后决定走为上策。

  此时,娇小端庄的奶奶才终于注意到骚动,来到外廊。她身上还有香的味道,刚才大概是在打扫佛堂吧。

  「怎么了,小忍,有野猫跑进来吗?」

  「是小偷,小偷跑进来了!天啊!我家的感应器到底是怎么啦?」

  「抱歉啊,奶奶刚才为了开窗户通风,把开关给关了……」

  「不是,我不是在怪奶奶,还有感应器也不是在说保全系统。」

  「毕竟智慧村的农产品都是品牌货啊。小偷也会很多吧。听到葡萄一串要三万日币,奶奶都快吓死了。」

  「我说啊,爸爸他们在后面设施酿造的纯米大吟酿,可也是一杯不下五万日币了耶?」

  小偷似乎把战利品都撒在庭院里,但求小心起见,我还是请奶奶检查家中是否有东西遭窃。最近的小偷连屋顶上的太阳能板都要偷,真的很难搞。

  而我则是把手中的京都土产插回伞架,拿起智慧型手机形式上报个警。不过报警也没用吧。村子派出所的警察很少,而且白天会戴头罩式耳机听音乐,根本听不见一一〇勤务中心的呼叫;晚上还大打瞌睡,真的相当有胆量。而且就算他们想努力抓贼,也赢不过正牌的武装窃盗集团。话又说回来,如果真信得过警察,那我家也不会自掏腰包找保全公司了。

  「形式上」的步骤做完后,我踩过木头走廊,朝屋内的深处走去。

  这栋看似只有屋龄可取的茅屋,其实有几个优点。

  其中一个优点——

  就是大宅内有货真价实的座敷童子。

  「……拜托,维护居家安全不让这种事情发生,是座敷童子的工作吧……!」

  我喃喃抱怨的同时,来到了目的地的房间门口。

  连门都没敲(其实我也不知道日式拉门该不该敲门)就使劲拉开了拉门,然后用丹田的力量大喊:

  「喂,你这个座敷童子!不要摸鱼,快点工作——!」

  ——结果里头没人。

  我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接着变更目的地。她不在房里,一定就是去那里。当然也可能已经出门了(明明是个座敷童子),不过这种盛夏的炎热大白天,情况就不同了。那个怕麻烦的家伙只会挑大清早或傍晚时出门。

  我不知道是否全天下的座敷童子都这样,不过我家这只的特征很好捉摸。只要依循她的特征,马上就会知道她最有可能在哪里出没。

  简单来说,就是我的房间。

  「……真是的,那个该死的居家妖怪。」

  这次真的没必要敲门或出个声。我一把抓住自己房间的拉门,使劲拉开。

  「你这怠忽职守的座敷童子!让小偷跑进来是在搞什么鬼啊?」,

  这时候,随便跑进别人房间的座敷童子瞄了我一眼。她是一名很适合鲜红浴衣的黑发美女,拥有难以称之为「童子」的迷人身材。

  这妖怪头戴3D影像用的特殊眼镜。

  手握无线摇杆,正在操纵大萤幕中的角色。

  一瞬间,

  短短一瞬间。

  我知道妖怪的真面目不过如此,但我的身体还是不自觉地僵住了。有一个词占据了我的大脑。我任凭冲动摆布,开口大叫:

  「形象!身为妖怪的形象!这个国家连妖怪的文化都跟传统文艺一起凋零了吗?」

  「……反正妖怪的形象是漫画和卡通塑造出来的吧?而且妖怪本来就会融入时代的背景里。『古老美好』的妖怪在『古老美好』的那个时代,也是符合当时的最新潮流,没理由一成不变地死守它吧?」

  「可是你是座敷童子,应该要为居住的地方带来幸运,或是赶走小偷吧。」

  「我讨厌做那种事情!」

  身材迷人的座敷童子拿掉眼镜,把游戏按了暂停,将盘腿面向电视的身体转向我。

  她的浴衣下摆翻开了一大片,白皙的大腿刺入我的眼帘,她却毫不在意。

  「麻烦你不要把全武行的工作推给座敷童子好吗!不是我在说,别说是对付妖怪了,最糟的状况下,就算对方是人类,假如他是阴阳师等级,我也有自信可以惨败给他!」

  「……都二十一世纪了,谁知道那种职业绝种了没。而且一个会阴阳术的小偷?你不觉得那种像是轻小说中会出现的家伙,应该会用更奇幻的方法来偷东西吗?臭妖怪。」

  「何况,上次我做了座敷童子该做的事,你还不是一样大发脾气?」

  「你该不会是指,半夜一声不响就钻进别人被窝的那个吧?」

  这似乎是座敷童子的种族特征……不过,这家伙的外观如果是十岁左右的典型座敷童子也就罢了,她可是拥有突破九十公分的惊人胸围,对一个青春期的BOY来说,被她钻进被窝的当下,反应保证超乎想像。老实说,我根本没那种美国时间觉得自己很幸运,只感受到一阵冲击,因为暴跳的心脏差点没把肋骨撞断。

  这位身材火辣的座敷童子似乎完全没有「自觉」,若无其事地改变话题。

  「对了,你刚才去了『疗养院』对吧?途中应该会经过零嘴店才对。我想说你至少会买根冰棒回来,这点小事总该有办好吧?」

  「你吵死了。咦?不见了……对了,我刚才在玄关拿木刀。」

  我并不是想请座敷童子吃冰,只是不忍心看专程买回来的冰棒就这样融化掉,所以又折回到玄关。一盒十支装的冰棒盒果然落在那里。刚才猛然抓起木刀想驱赶小偷,才会让冰棒盒掉在地上。

  我回到座敷童子所在的房间,她立刻从盒中抽出苏打口味的冰棒。连一句「谢谢」或「我要开动了」都没有,反倒开口说:

  「嗯……!吹冷气也不错啦,不过这种能让体内变凉的东西也很难割舍呢。」

  「这种时候,你的笑容才像个『童子』啊。」

  她无视我的讽刺。这妖怪同这间大宅都有一把年纪。对她而言,人类小鬼的胡说八道根本无关紧要吧。

  「说到『疗养院』,惑歌是不是说了什么麻烦事?」

  「……她本身就是一个麻烦,不过今天麻烦的是别件事。」

  「真的很麻烦的话,我从现在开始会全力捣住耳朵的。」

  「给我洗耳恭听,说什么也要把你给拖下水。」

  2

  我会在暑假的大热天出门,是为了到「疗养院」去探望一个叫惑歌的朋友。

  说是「探望」,但惑歌不是什么身患重病的人。

  她单纯只是我的同学。

  从「疗养院」这个古典的词汇应该也能知道,就像我家的茅草屋顶一样,疗养院也是蔓延于智慧村中,用来「制造气氛」的一环,根本不是用来疗养肺结核或精神病的真正医疗机关。对于把古典升华成品牌形象的智慧村而言,「疗养院」就像是一种娱乐设施。

  ……为何身体无痛无病的人会刻意花大钱去「体验住院」啊?有钱人真是莫名其妙。不过,目前坊间为了减肥,很流行自卫队体验之旅,所以稀有的养生法也能成为赚钱工具吧。

  而这门娱乐产业专门提供给爱好此道之人,费用自然也高得吓人。

  说到我同学惑歌,她家中的财力自是不在话下,本人还是靠当日冲销(注:简称当冲。是指个人利用股票、期货等做当日投资,投机式赚取利润的交易行为)赚大钱的超级女高中生。

  我来到疗养院戒备出奇森严的候诊室,这里随处可见防止病患逃走的小机关。会弄成这样,大概是设计师先入为主的观念吧(注:过去的疗养院专门收容需要隔离的病患,但其实是为了长期拘留,不让他们离开)。一名身穿单薄手术衣的少女,露出身体健康无比的快活笑容对我说:

  「嗨,外头的情况如何?」

  「除了我刚才在公车站遇到夏天不应该遇到的雪女之外,其他算和平吧。而且哪有这么容易就遇到有趣的事情啊。」

  「现在可是学生放暑假耶。」

  「把自己关在这种疗养设施的健康优等生,没资格这样说我。」

  「说得对呢。」惑歌呢喃着。

  我会在这儿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是班长。简单来说,惑歌是问题儿童,跟父母处得不好,去上学也找不到乐趣。她并非受到明确的虐待或霸凌,但确实有一种「孤立于群体」的感觉。

  换句话说,我那怕事的班导师会叫我在暑假时间「定期去看看惑歌的状况」,其实是有一定的理由。

  「你有在写暑假作业吗?」

  「还没动工的人问这个可没什么气势喔。」

  「我不否认,不过我只是在找话题而已,没话题就聊不下去了。老实说,我『照顾』你四个多月了,连你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没话题聊的话,要不要我教你怎么赚钱啊?」

  「就是这个。你因为有钱,什么事情都能自己解决,不用依靠别人,所以才不会想跟别人拉近距离。明明没什么特定的理由却『孤立于群体』,就是因为这样吧?」

  「跟我说这个也没用啊。不然我先在车站的垃圾桶丢个三百亿日币,来跟大家交个朋友?还是说,明明我一点都不困扰,却硬要找人『交流』,把一些麻烦得要死的琐事推给他们?『喂!那边的老兄,我出五十亿日币,你帮我把它变成双倍好吗』之类的?真是的,脑筋正常的高中生早就被送到神经病院了。」

  「也是啦。」

  我敷衍着回应。

  很遗憾,我的工作是陪惑歌聊天,不是根本性地解决她的问题。毕竟谁会做到那种地步啊?班长这个工作可没有时薪。

  「对了,从刚才开始,就有几个穿西装的家伙走来走去,他们是做什么的?你又雇了什么服务吗?」

  「不是我啦,我还没有老到要麻烦他们。」

  「?」

  「他们是遗产继承代埋商。」

  惑歌轻轻摇动她纤细的食指。

  「这间『疗养院』跟实际的功能比起来,比较重视气氛,这点你知道吧?会来这里的只有我这种养生狂,或是有钱的老先生。他们在肮脏的大都市辛苦了一辈子,赚进大把钞票,最后想在美丽的大自然中安然走完人生。」

  「……那个什么代理商是要做什么?」

  「天知道。遗产继承的情况很复杂吧。例如不想把遗产留给家人,或是想要给小三,不想给妻子。还有那种想要全部留给孙子,一毛钱都不想给儿子的人。」

  我想我大概是露出一脸不知该如何评论的表情吧。只见惑歌展露调皮的眼神,从正面盯着我,继续话题。

  她一讲到钱,整个人就变得活灵活现。

  「而且会离开家人跑到『疗养院』来,应该个个都有相应的『缘故』。所以遗产继承代理商这门生意会泛滥,也自有其道理。」

  「有钱人还真累啊……」

  我不由得低语。虽然光是住在智慧村这一点,我可能也算是有钱人吧,但我拿的零用钱其实和一般人没两样,所以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钱。

  「不过这算比较好的例子了呢。」

  惑歌窃笑:

  「之前啊,大家都在传只要住进特定的病房,患者一定会往生。结果有一个富翁老爷爷的家人,『非常非常努力』地想要让他老人家住进那间病房哟。」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我起初还以为是跟妖怪有关的『灵封』,不过最后什么都没发生,所以应该不是。搞不好只是方法还没设计好也说不定。」

  讨人厌的单字出现了。

  我下意识感到厌烦,如此回道:

  「要讲这种有火药味的话题,拜托内容不要超出班长这个职位的能力范围……」

  「你在说什么啊,你没带有趣的话题来,那我也只能嘲笑你的不幸了吧?所以我要顺便告诉你一声。」

  「哔——!哔——!我听不见!」

  「……你刚才说,在路上遇到在这个季节不会遇到的雪女,这件事八成很不妙喔。不过啊,那些妖怪每次有灵异节目来采访,都会躲得不见踪影,为何又会在最不妙的时期和最糟糕的时间点突然出现呢?」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会不会是你身上有妖怪才闻得到的味道啊?搞不好,这跟你老家在酿酒有关?」

  「我老爸是唯一会让那个座敷童子吓到发抖的人,还被座敷童子当成恐怖大魔王。我叔叔则是相反,常常被座敷童子捉弄。这两件事都很有名。」

  「可是他们遇到的机率一样都很高吧?而且是跟这次的雪女一样,不遇到没事,一遇到就肯定不妙的妖怪。」

  ——有趣有趣。

  惑歌神采奕奕地如此追加了一句,跟我厌烦的表情大成反比。

  「要说火药味的话,刚才的有钱人话题只是余兴表演的程度——跟你的雪女比起来啦。不过你已经遇到了,不管说什么,你都注定被卷进去了。」

  3

  鲜红浴衣的座敷童子横躺在地,伸手打开榻榻米上的笔电,开始连线到影片共享的网站。

  「好的好的,话题开始充满火药味,然后你有生命危险了,那就没我出场的机会啰。唔……唔喔喔喔喔喔!有猫熊的动画影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也未免太无情了吧!」

  「都说了,你不要期待我能跟别的妖怪打啦。我可是童子耶,不像七人法师或百鬼夜行一样,有那种『被我遇到,就下咒杀光你们』的超级战斗技能喔。」

  「就算这样,你……你总有其他方法可以帮我吧?话说,那个游戏机和电脑都是我的东西!妖怪又不能牵网路,要是我死了,你就不能上影片共享网站啰!」

  「啧!」

  妩媚的座敷童子似乎只对这一点感到不满,她的视线离开蠕蠕而动的猫熊动画影片,把脸转向我说:

  「你现在是要跟妖怪谈条件吗?想不到你长大后会变得这么老油条,真是太遗憾了。当年的你是多么纯真,双眼如此闪亮。」

  「……改掉这个坏习惯吧。不要每次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就想靠年龄敷衍过去。」

  「记得以前我每天都会带你去洗澡,还会在游泳池的更衣室帮你换衣服,那个时候的你最可爱了。」

  「就跟你说别这样!讲到年龄,人类根本没胜算!」

  「你不知道是不是怕迷路,小手还一直拉扯我的泳衣,实在让我有点伤脑筋啊。我知道你没有恶意啦。」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受到这种打从内心深处削弱自我的精神攻击,我不由得尖吼。

  她在爷爷出生之前就是这副性感身材。现在回想起来,拉泳衣的景象真的有点猥亵啊!

  「那是怎么样?你真的有生命危险吗?」

  「很遗憾,是真的。」

  「怎么又来了?」

  座敷童子横躺在地,散乱的衣摆下露出雪白美腿,如此问道。

  「如果是大都市就算了,在智慧村遇到妖怪,一点都不奇怪吧?更何况是小忍。上次出远门去海水浴场的时候,还有人鱼写情书给你呢。」

  「……后来我差点被她拖到海底就是了。」

  「话又说回来,你做了什么会让雪女想杀你的事情吗?像是结婚之后,你跟枕边人说以前差点被雪女杀死……之类的。」

  「不是。」

  我摇头续道:

  「不是你说的那样。」

  4

  听完惑歌的话,我真的是绷紧了神经。

  离开「疗养院」返家的路程,我为了省公车钱走路下山。此处的树木枝叶茂密,树荫宽广,所以这附近才没有放会像向日葵那样改变角度的太阳能板吧。取而代之的是路旁设了细细的水沟和摆了几具水车,利用一公升三百日币的天然水做小规模的水力发电。装置看似简单,但形状和宽度八成是以流体力学妥善计算过,以免大量的落叶塞住。

  好了。

  不管我有没有绷紧神经,只要沿着这条蜿蜒但毫无分岔的山路走,途中就一定会经过位于急转弯旁的公车站牌。去程看到的雪女如果还站在同样地方,回程会遇到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真的是一个白痴……」

  「我们又见面了呢,呵呵呵……这是命中注定吗?怎么样,要不要跟我结个婚啊……?」

  雪女外表约十三岁,身穿可能会被误认为是寿衣的雪白和服,留着一头淡蓝色的长发。「刻意做得老旧」的公车站长椅发出古怪的灵骚音。不知这是因为椅子结冰了,还是塑胶材质起了什么变化。

  「……你不是雪童吗?」

  「我是雪女。美女妖怪的代表:雪女。请不要拿爱玩雪的小鬼跟美得要死的我相提并论,然后我们结婚吧。」

  「你这个雪女应该跟某位巨乳座敷童子交换一下身材吧,飞机场。」

  嘴巴说着,我意识到大脑角落的警示灯已经启动,所以说话的语气才会有一种排斥对方的感觉。

  雪女不就是所谓的「致命诱发体」吗?

  她们和我家的座敷童子不一样,「种族特征可能会要人命」。就像座敷童子会在半夜跨坐或潜入别人的棉被一样,雪女可能会因为「我们的特征就这样啊」而害死人。

  老实说,她们比被没责任心的饲主遗弃的凶猛宠物还要危险。

  我在脑中整理了几个「条件」。

  雪女的故事应该有不少人是在绘本或民间故事中看到,而不是在鬼故事中。其实我对她们的了解,也只限于绘本或民间故事的程度。

  有一群男性在冬天的雪山遇难。雪女杀光了当中的老人,放走了一名年轻人,但是年轻人要保证绝口不提遇到雪女的事情。之后,年轻人和一名女性结婚,不小心说出雪女的事情,结果那名女性其实就是雪女乔装而成……就是这样的故事。

  顺着故事来看,雪女给人善变的感觉。不过,如果她一开始就打算和年轻人结婚的话,心思算是相当缜密。故事中还有几个隐藏的约定,例如年轻人如果在雪女乔装的女性出现前,就先跟别人结婚的话,雪女可能就会攻击他。

  如果要给这个民间故事一个教训的话,有一说是认为雪女象征雪山的恐怖,婚约则是代表正确的登山知识。有正确的知识,雪山就会让你享受庄严的风景;否则雪山就会反咬你一口。不过这是在都市长大,没看过妖怪的学者所提出的解释……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眼前的问题是象征雪山恐怖的存在,正悠闲地坐在我眼前的长椅上。也就是依照「条件」不同,她随时有可能袭击我的位置。

  这里是危险区域。

  为了避免误踩地雷,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跟她做任何约定。雪女跟那些「看到就会死」的妖怪相比,还算好一点。

  「……话说,为何雪女会在大热天出现?」

  「说了的话,你会答应跟我结婚吗?」

  「不会不会。而且你也太快了吧?应该要先答应不把看到你的事情说出去吧。」

  话说,这家伙的「结婚」只是发动攻击的藉口吧。雪女会要求具备一定条件的人的人跟她「结婚」,对方答应了就会单方面用约定来束缚,并且冻死他。所以我不能认真回应她。谈结婚太草率了,感觉很轻浮。

  这时,小不点雪女露出了怨恨的眼神:

  「……不答应,我就取你性命……」

  「呃!两段式手法吗?」

  不答应雪女开出的难题就会丧命,但是答应了就会被条件束缚而死!雪女的特性真的非常糟糕啊!

  「我……我还未成年……」

  「……那是人类的规则吧?妖怪的规则是只要口头答应就OK。来吧,现在马上结婚,结婚NOW。」

  「还是照人类的规则比较好!而且如果被丢在雪原,我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那以日本国宪法,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就马上跟我结婚。」

  「抱歉!日本国宪法不承认人类和妖怪的婚姻,所以这永远不可能!」

  习惯上,大家虽然把妖怪当成人类来对待,但实际上这没有任何法源的依据。妖怪连办手机都做不到。

  说到这儿,雪女微微歪头说:

  「……也就是说,日本国宪法因为某些理由修宪的话,就不在此限了。呼呼呼呼呼呼呼。」

  呃……不妙了。我知道法律不会马上修法,不过如果五十年后的某一天,她突然出现说我「不遵守约定」的话,那也满可怕的。听说妖怪就算过一千年,外表也不会改变,而且这种情况并非不可能。

  「我没办法跟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结婚。」

  「我是58902385Ra4号。」

  糟糕,这家伙是认真的!居然报出现在根本没人在用的国家登录码(注:日本在二战时期为了控管劳力而推出的编码,早在1945年时废止)!

  「可……可是你若不把自己的弱点告诉我,我没办法跟你结婚。」

  「我讨厌蝉跟水坝。」

  「吃我这招『飞蝉暴雨』!」

  「噫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立刻抓起附近树上的蝉往雪女身上丢,她瞬间从长椅上摔落,拔腿就跑。我没看清楚她的表情,不过她好像快哭了……?

  嗯——

  好险她是个笨蛋。

  刚才那一连串的套话,原本是用来驱赶恶魔用的。

  总之最棒的是,我不用答应雪女任何事情就搞定了。

  「……可是雪女会讨厌蝉吗?难道这是她个人的弱点……?」

  我感到不解,决定先下山再说。

  毕竟惑歌事前警告的危机已经解除。不容否定,我真的是大意了。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持续警戒就能躲开吗?

  这瞬间——

  一个不知名人物,突然用猎枪打穿我的胸口。

  5

  鲜红浴衣的座敷童子躺在地板上,任由带有光泽的黑发散落在榻榻米上,同时一脸无趣地呢喃着:

  「停,太吹牛了。要是真的被打穿,你就回不来了吧。」

  「我承认我是夸示法,不是心脏真的被打穿啦。」

  「看你人不可貌相还颇会读书的,拜托讲话的措辞别那么蠢好吗。」

  多亏如此,我的绰号才会是高知识流氓。

  话说回来——

  「一个懒惰的妖怪没资格说我蠢。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措辞都没有妖怪的味道。你在十九世纪末的文明开化之前就出生了,应该能说一些有涵养和耐人寻味的话,而不是每天在那边调查网路LIVE节目的播出时间。」

  「哦?那我们要讨论一下跟妖怪出现频率有关的X的乱数范围吗?」

  「给我出这种二十一世纪的十大难题……!而且你本身是妖怪,这种问题对你来说也太有利了吧!」

  「你的意思是,妖怪就一定懂妖怪所有的事情吗?天真。那人类的性别是在何时何地如何决定的,你能正确解答基因表现的乱数范围吗?」

  「唔……」

  「如果只是活着没去思考的话,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我和小忍你都不是学者,就算不知道自己出生和在这里的理由,一样可以活下去。」

  座敷童子露出微笑接着说:

  「涵养和耐人寻味的话语也没多高尚。听起来难懂是因为和现代语言有差异,需要花时间去理解罢了。说是耐人寻味其实原本也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事物。用现代的语言去讲同样的话,只会变成搞笑经验谈而已。硬要讲那种死板的话,你觉得有什么价值?」

  真是的。

  看这状况,要是我不举白旗投降,话题就不会有进展了。

  「……可以回到原本的话题吗?」

  「我还想多离题一下呢。」

  「你这个座敷童子真的很麻烦!」

  「是啊。对了对了,我先对座敷童子这个称呼提出异议好了。难得我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可是都没人那样叫我也满奇怪的。感觉好像手边有一堆发都发不完的名片。」

  从来没上过班的人,不要说得好像自己很懂名片似的。

  「你的国家登录码是几码来着?」

  「不是那种国家资料上的数字排列。我有一个叫作『缘』的名字,你忘了吗?」

  「……有吗?不记得也没差,叫你座敷童子也行啦。」

  「要是我的左右两旁站了其他的座敷童子,该怎么办?」

  「那就叫你懒惰座敷童子或居家妖怪。」

  「……」

  适合鲜红浴衣的黑发座敷童子,脸上挂着微笑,沉默了片刻。

  突然,她用「抓奶手」夹住了我的右乳头。

  「噫……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抽搐抽搐抽搐。我开始全身抽搐!

  这……这是……好像有一道未知的门要开启啦!

  「……名字是很重要的对吧?」

  「等……等一……啊……呜喔……扭……扭……不要扭啦!」

  「对吧?」

  「喔呼……喔呼!您说得对,缘大人!」

  到此,她才不明所以地说了声很好,将手指离开我肉体上的突起物。我呼吸急促,喘了几口大气。

  「这……这下够……够了吧?可以回到原来的话题吗……?」

  「我还想要离题……」

  「够了啦!回到原来的话题!BACK、BACK!」

  再让这个座敷童子掌握主导权,我无法预测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去!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比较想当S!据说S和M其实是表里一体,但我可没打算钻研这个领域。既然这样,我只能强制修正轨道了!

  「呼……哈……我们刚刚说到哪了?」

  「左右两乳头的敏感度。」

  「不对!对了,猎枪!我被猎枪打到!」

  猎枪打穿我的胸口是吹牛没错。

  但是——

  「真的有人对我开枪。」

  「谁?雪女吗?」

  「就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是人类,一个人类对我开枪。会耍小聪明,故意拿猎枪的只有人类吧。对方很明显有注意到刑法的规定。」

  「还好啦。在葡萄一串要价三万日币的智慧村中,扑杀乌鸦和野猪等害兽是家常便饭。的确在村子里听到猎枪声,大家也不会觉得发生了枪击案。」

  所以才说乡下很可怕嘛。

  正常来说,传出枪响就代表发生社会案件。这里的家常便饭有点脱序。村民看到有人拿着枪四处闲晃也不会惊讶——这个村子真的是在日本吗?

  「那到底是怎么样?你目击到中国黑帮在埋尸块吗?」

  「黑帮不会到这种人为整建的大自然埋尸块吧。」

  「那开枪的是谁?」

  听到座敷童子的问题,我大吐了一口气。

  接着开口回答:

  「是『遗产继承代理商』。」

  6

  身旁刚传出猎枪的炸裂声时,我也下意识以为是「附近在驱除害兽」。震耳欲聋的枪声,表示开枪地点离我「很近」。不过这里是山上,有猎人在打猎也不稀奇。

  我会感到不对劲,是因为枪声以外的原因。

  第一点:

  我的正后方有一辆电动汽车从上山的方向开过来。智慧村是环保和健康风潮的化身,有电动汽车一点也不奇怪;但是电动汽车的史特林引擎通常会「刻意发出声响」,提醒视障朋友注意,而那辆车却切掉了这个功能,无声地开了过来。这实在很诡异。

  第二点:

  那辆电动汽车打开了后座车窗,有一个西装男从车内探身,手上架着猎枪。我从来没听过扑杀害兽的猎人会从车内开抬,而从事此类工作的人也不会穿西装。猎人必须穿登山装,再披上一件颜色鲜艳的背心,例如橘色。不这么做的话,同行的猎人可能会误以为你是熊之类的野生动物,然后朝你开枪。

  第三点:

  枪声一响,公车站长椅的一部份突然炸裂,就在我身旁。

  这可不是什么误射。

  很明显就是在瞄准我啦!

  「………!」

  是谁?

  为什么?

  在我回答自己的疑问之前,身体早一步动作起来——这当然其来有自。

  因为我无法正确想像猎枪的破坏力有多大。就算眼前的长椅被打碎,我也无法想像飞溅的碎片刺到我会有多痛。

  如果对方是拿小刀或金属球棒,我反而能想像挨打的痛楚,因而双脚发软,坐以待毙吧。

  相较于威力惊人的猎枪,无声逼近的电动汽车反而更有威吓感。我自觉待在马路上不安全,看了急转弯的护栏后方一眼,五公尺高的山崖让我的心揪了一下。

  风险越高,越有可能脱险。

  我不是刻意要从高处一跃而下,好确实逃离猎枪。只是下意识想躲开「逼近的汽车」,自然往护栏后方跳去。

  我没有那种飞越的感觉。

  身体不自主地失去平衡,不让我有时间觉悟,就从七十度斜角的土坡上滚落。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视线天旋地转。

  一阵钝痛嵌入全身。

  呼吸快要停止。

  每寸皮肤都感到刺痛不已。

  滚落的同时,我一路压断矮丛的树枝,草叶被压烂的青草味和红黑色的铁锈味混杂在一块。我不觉得自己有骨折,但身体就是使不上力。呼吸好奇怪。我想起在处罚游戏被人打肚子的感觉。跳山崖实在玩太大了。我顿时忘记猎枪和电动汽车,只感到一阵疼痛和痛苦袭卷而来,使我悔不当初。

  把我拉回现实的是头顶上的炸裂声。

  那是二连发猎枪演奏出的枪声。

  我都已经滚落山崖了,可不可以放过我啊!我只是个平凡的高中生,根本想不到为什么会有人要如此大费周章来取我性命!

  「可……可恶……!」

  也只能边跑边找掩护了!我拖着疼痛的身体慌忙动身,拨开树下的杂草发出沙沙声响。这时我才注意到,对方如果真的要射我,那我早就中弹了。刚才是因为对方跟丢我,所以随便开一枪试探我的反应!

  我中计了。

  移动身体发出的声响,八成已经暴露了我的所在地。

  我知道恐惧让我全身失去血色,既然已经动了就无法重来。总之,我似乎只能靠双脚来确保自己的安全啦!

  身穿西装的攻击者也会犹豫是否跳下山崖吧。但迟早会下定决心,只能趁这段时间跑多远算多远了。

  正常来说,双脚是跑不赢猎枪的。不过放弃还言之过早。对方拿的是安田枪枝店的三二式猎枪,用的是散弹。跟邻居老爷爷用的一样。散弹的射程比来福枪短上许多,再加上四周有茂密的高级桧木。跑得越远,敌我之间的遮蔽物密度也会增加。散弹的有效射程是四十到五十公尺,只要离一百公尺远,就算中弹也不会受到致命伤。

  实际上或许不是这样。

  这可能只是一个大外行高中生自以为是的猜测。

  但不管是对是错,乐观论可以防止两腿发软。

  我穿梭在树木之间,踏扁树底杂草,同时拿出手机。这支手机只有最低阶的功能,连相机的镜头都坏了(我也有智慧型手机,但通常都被座敷童子拿去当音乐播放器)。人在山上讯号还有三格,这算是智慧村的优点吧。打电话会不会被对方定位——我瞬间闪过这个念头,但现在的距离对方用肉眼就能看见我,定位根本没意义。

  只不过我要打的不是一一〇。远水绝对救不了近火。就算报警,第一时间出动的也是村内的小派出所吧。这个时间只有一个老爷爷警察在值勤。如果他真的是菁英战士的话,那栽种高级水果的业者就没理由自费请武装保全了。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我同学,她的声音爽朗到连运动社团的人都相形见绌。

  『怎么啦,忘了东西啊?』

  「惑歌,我有件事想借问一下!」

  『暑假作业的话,我还没做喔。』

  砰轰——!离我不远处,传来一阵有如落雷的枪声,随之而来的是树皮被削下的钝声。我相信自己毫无根据的乐观论是正确的,便又继续向前跑。也只能相信了。虽然没有根据,要是恐惧变成了实际的感受,那我肯定无法动弹。为了活下来要多想一些乐观的事情,然后快逃。我半自暴自弃,以大叫的方式继续对话。

  「你说我遇到雪女很危险是吧?」

  『嗯嗯。』

  「你该不会早就知道,那些遗产继承代理商不是善类吧?」

  『好厉害!小忍居然已经察觉了。』

  「我宰了你这个王八蛋!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这时我听见某处传来水流声,不由得皱起眉头。附近有河川就表示树木的掩护会间断,增加我被击中的风险。但我也不能停下来。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不晓得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我的现状,惑歌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

  『咦——可是啊,我很期待发生好玩的事情嘛,先告诉你就不好玩了。』

  「……!」

  谢谢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赏你一拳!

  『遗产继承代理商这门生意啊,他们标榜可以依照委托人的需求,让遗产的继承无视法律顺序。感觉像是会主动出击的律师团啦。这些我在「疗养院」都说过了吧。』

  「做正经生意的人不会拿猎枪啦!肯定有见不得光的部分吧!」

  『问题就在转让遗产的方法啦。一般来说不可能无视法律上的继承顺序,所以委托人不会跳过儿子直接给孙子。因为他们知道法院不会允许。』

  眼前没有树林了。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出现在眼前的是小河和河滩。宽度加起来约三十公尺。但在凹凸不平的石块和河水中,没办法跑出正常的速度。脚步一放慢就会被对方追上,然后吃子弹。

  『委托人会先把资产转让给遗产继承代理商,用资产赠与的方式。然后再从他们手中,以「公司名义赠与给特定人物」。这样一来,你爱给孙子或小三都没问题。虽然遗产会缩水,因为要付两次赠与税。不过,只要遗产继承代理商一接管遗产就去做「资产运用」,那就能回收损失的部分了。』

  「就是你最喜欢的当日冲销吗?」

  『要跟智慧村扯上关系的话,也有可能是高级农产品的期货交易吧。』

  草木被拨开的沙沙声逐渐逼近。

  没时间犹豫了。

  我明知有风险,还是往河滩冲去。

  「如果能确实成功的话,那就没必要拿猎枪出来吧。难道是『资产运用』失败,本来应该给人家的资产缩水了?」

  『非也,他们压根儿不想转让代管的资产,会直接吃掉委托人的钱。』

  「根本就是诈骗集团嘛!」

  『标准答案。而且每次操控的金额高达数亿到数十亿。这么大笔钱,要是有人挡财路被处理掉也不奇怪。』

  我跑过铺满小圆石的河滩,一脚踏入小河中。流速比想像中还快。我留心不让脚步被拖慢,死命地往前走。

  别过来。

  别过来。

  别过来。

  在我穿越小河之前,如果黑心律师集团先从树林跑出来,那我的背上几乎百分之百会被开一个洞。

  「我明白他们会杀人的理由了。可是为什么是我?我又没有他们的犯罪证据,也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啊!」

  我的确看到遗产继承代理商在「疗养院」出入,但那有什么不妥之处吗?不,我想不到。我不可能看到什么,让他们有必要用猎枪炸了我再埋尸。

  「等等,你等一下!」

  『怎么啦?』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河水慢慢渗入鞋内,感觉很不舒服。难以想像这种东西会让都市人用一公升三百曰币的价格购买。不舒服还是要前进。我穿越小河,跑过河滩上的圆石。

  「你说雪女很危险对吧?那跟这些遗产继承代理商有何关连?」

  『所以说,就是「那个」嘛。』

  「……!」

  此时我身后,也就是清流对岸的草丛传出窸窣声。

  几乎同一时间,我穿过河滩,冲入树林。

  一道震耳入腹的枪声,让四周的野鸟同时飞起。

  千钧一发。

  不过下次就没这么幸运了。

  渡河大幅拖慢了我的脚步。我勉强躲入树林,但双方的距离太近,用来当遮蔽物的树木密度又太低。

  铅弹会打到我。

  不过,我已经有胜算了。

  各位思考一下县市和街道的交界,应该很好理解。从古至今,河川常被拿来当作土地的交界线。

  就算是私有土地也一样。

  而且——

  在一串葡萄要价三万日币的超高级农地「智慧村」中,一定会有防护网来保护作物。

  我只要高举一只手就好了。

  触动红外线感应器,那个东西就会启动。

  像是在阻挡来者去路一样,那东西水平一直线从地上升起。

  是带着高压电的防盗网。

  这可以同时防止害兽和小偷吧。野兽会直接往前冲而被烤焦;人类则会感觉危险而后退。

  然后,大概是为了不让「人类」逃走,在我身后——河滩的方向也升起高压电网。如此一来,我成了两面电网中间的夹心。

  设置在周围的扬声器在发出一声杂音后启动。

  看来只要误触陷阱的物体在一定时间内没有被「烤焦」,系统就会判断该物体是人类,然后自动播放声音。

  『前方是田中农园所有的橘子园,未经许可禁止进入。保全会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如果在抵达之前有人被高压电流电伤,田中农园概不负责。重复一次……』

  我听见有人拨开草丛。

  手持猎枪的西装男现身了。

  不过他也在听广播,应该很清楚马上就会碰上和此事无关的警卫。就算在这里能杀我,如果没时间处理尸体和现场的痕迹,犯行就无法完成。

  我们互瞪了几秒。

  最后,西装男用猎枪瞄准我,缓缓地后退。接着一个咂舌,掉头逃离现场。或许是因为两旁有高压电网,手机已经断讯了。

  我在空无一人的山中等待救援,同时低语:

  「……『灵封』吗……」

  7

  娇小端庄的奶奶端来了御萩(注:是日本传统主妇们都会做的和果子点心。捣成糊状的糯米饭,用掺了糖的红豆泥包起来)。鲜红浴衣的座敷童子嘴里塞满了甜点,开口说:

  「偶嘟子好恶呕(我肚子好饿哦)。」

  「你是哪来的贪吃鬼啊?麻烦认真听别人讲话。」

  「为什么人类会被诈骗啊?」

  这语气彷佛在说妖怪绝对不会被骗。接着,座敷童子又拿起一个御萩往嘴里送。躺着吃东西真是没规矩啊。

  「把自己的总财产交给其他人保管,稍微想想就知道这很危险吧。都已经是转让出去的钱,哪有可能叫人家还回来。」

  「因为最理想的诈骗方式,并非绝对不会让人起疑的缜密手法啰。让对方『明知可疑』,却还是愿意承担一点风险去做,这才是高招。充满诱惑的部分总会让人失去冷静的判断力。」

  「例如说:你想不想当聪明的人生胜利组呢?」

  「或是说:你是被选上的,所以只能告诉你。」

  座敷童子听了我的话,露出莫名妖艳的微笑。

  「让他们失去判断力的诱惑,居然是因为他们不想把遗产合法留给家人,真是想不到啊。」

  虽然这点的确让人感到不悦,但为何我要承受她这充满讽刺的视线啊?彷佛我是人类恶意的象征一样。

  「但这样还只是单纯的诈骗集团。」

  「既然『疗养院』的惑歌都可以说明得这么清楚,表示他们的手法快要穿帮了吧。接下来只要收集证据就行了。」

  「不过,惑歌说的雪女让我很在意。我看到雪女,所以被猎枪攻击,这可以推测出对遗产继承代理商来说,雪女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这么一来……」

  「所以才会有『灵封』的嫌疑?」

  8

  一名自称是田中农园所有人的中年大叔,开着电动小卡车送我到山脚下的零嘴店。我在那又打了一通电话给「疗养院」的惑歌。

  『啊哈!电话突然断掉,我还以为你挂了呢♪』

  「听你高兴到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真是太好了。你等着被我打屁股吧。」

  『你的语气也好像变了一个人啊,那还有什么事吗?』

  「遗产继承代理商。」

  我快口说:

  「你会猜到他们跟雪女有关,就表示在『疗养院』发生过什么事吧?快点说啦。」

  『嗯?没有明确的证据显示两者有关系耶。』

  惑歌爽快地回答:

  『之前不是才跟你提过,房客「住进某间病房就一定会死」的事情吗?』

  「是啊。」

  『其实「没有找到是哪一间」。说正确点是因为有很多传言,所以不知道哪一间才正确。』

  「可是,既然有那种传言,就表示发生过什么奇妙的现象吧,而且还是跟雪女有关。」

  『说得对。最近甚至有老爷爷和老奶奶在盛夏的「疗养院」冻伤了。』

  「……这有可能吗?」

  『只要有一台温度低得很不环保的冷气,搭配久病在床的老人就可以。冷风连续好几个小时都直吹同一个地方,可能就会冻伤吧。不过,这种事情连续发生四五次,那就很异常了。这里说是「疗养院」,其实是一种娱乐设施,算是服务业啦。接连发生这种事情会影响品牌形象,所以员工也很紧张。』

  「可是,现在传言止住了。」

  『还没找出原因就是了。假如这是出于恶意的人祸,那正确来说,应该是始作俑者突然收手了才对。』

  「这也是遗产继承代理商搞的鬼?」

  『他们在冻伤事件发生前就已经在这里出没,但我看不出有什么明确的关系。不过冻伤的老人家都有大笔的财产。在他们眼中,肯定是肥羊吧。』

  「……我有个问题,你说在冻伤事件发生前,遗产继承代理商就已经在那里出没,这表示当时已经有客人被诈骗了吗?」

  『你真敏锐呢。』

  在电话的另一头,惑歌似乎笑了。

  『当时还没有人受害。他们好像有跟肥羊接触过,不过似乎没有轻易得手……可是,在冻伤事件结束后就慢慢传出有人被骗——我是间接听人家说的就是了。』

  果然。我下意识呢喃。

  既然如此,只有一种可能。

  「一开始的冻伤事件是『灵封』的试验。他们调整了威力和条件的范围之后,才正式用来诈骗。」

  『「灵封」……』

  「将『妖怪拥有的特性和条件,套入人类建构的犯罪系统上加以滥用』,这是我们熟悉的灵障事件的典型案例。」

  现金永远领不完的提款卡。不管杀多少人都绝对找不到犯人的菜刀。

  以常理来说,这些是绝对不可能存在的「梦幻道具」,但只要巧妙运用超乎常理的妖怪能力,就有可能实现。

  以「道具」的姿态显现在外的,只是冰山一角。

  它的真实样貌是如妖怪和犯罪组织所执行的庞大完全犯罪手法,由复数的巨大齿轮互相牵动而成……这就是「灵封」的实际样貌。

  用比较容易理解的说法,这就像是利用童话故事中出现的万宝槌,或知名歌剧中以恶魔之力制作的子弹,搭配汇款诈骗的教战手册这类「无形道具」所构成的犯罪手法。

  麻烦的地方在于,被利用的妖怪不会发现自己正在帮助犯罪,或是给人类添麻烦。

  以雪女的特性来说……她们会使用两段式手法。其一:被放走之后,说出雪女的事情就会没命。其二:雪女事后会乔装成其他女性,逼迫对方结婚。「强逼对方答应」这点的确是诈骗集团会想要的特性,而且还附带「说出去就杀了你」的条件,可防止被害人提告。

  问题在于雪女的约定是以「结婚」为主轴。

  如果能够自由更换「结婚」这一块,就能让受害人签下任何不讲理的金钱契约。

  「……是怎么样让被害人立下『约定』的……?」

  我如呻吟般说:

  「我猜,发生冻伤事件的时候,是立那个『约定』不成功,或是『约定』被拒绝了。他们当时可能直接把雪女请到『疗养院』来。不过在冻伤事件突然落幕的时间点,遗产继承代理商已经想到别的方法了。」

  『你想问我「有没有想到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吗?』

  「喔喔,你有超能力!」

  『很遗憾,我想都想不到!』

  「你这家伙……!」

  手机差点被我捏烂,不过我自己也不知道有哪边不对劲,无法明确给惑歌方向。一个无法给明确方向的人,不该单方面期待对方拿出成果吧。

  没办法了。

  「……我待会儿想回『疗养院』一趟,一般访客还能进去吗?」

  『真的假的,刚才好像有人想用猎枪射你对吧?』

  「所以我才想速战速决。我可不想每次走夜路都被猎枪狙击。」

  『既然这样,我想时间上没问题啦。而且就算有事,我也能以这里常客的身分帮你关说。你之后最好都坐公车,坐那种比较贵的直达车,不要坐每站都停的。这样就不会在山路停车,应该可以降低出事的风险。不过不保证你绝对不会遇袭就是了。』

  「就这么办。倒是,你不会出事吧?」

  『「疗养院」本身是有钱人聚集的设施,保全防护滴水不漏。要是这里很危险的话,你早就在这里遇袭了。』

  「谢谢你做出如此讨人厌的证明。」

  我挂掉电话。

  对方不单纯只是专骗老人的诈骗集团。这件事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了,我对此感到厌烦的同时,转头回望自己方才脱离的山上。

  好了。

  该返回死地了。

  9

  「『灵封』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盆盆盆盆盆盆盆盆盆栽~」

  「好好听人说话啦,座敷童子!我话都还没讲完!」

  座敷童子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用鼻子哼着歌,要不是调整发着蓝白色光的紫外线灯的位置;不然就是拿着玻璃滴管,把营养剂注入充满水溶液的透明盆栽中。盆栽配上浴衣妖怪其实还挺合适……但这盆栽为何充满了科幻的味道!

  附带一提,或许是因为这个兴趣的缘故,让这整天游手好闲的座敷童子深受我爷爷的宠爱。

  「哎呀,因为我越听就越觉得没有我出场的机会嘛。你这种问题,不如上网去知识+问比较好吧?」

  「有些网友会装得好像自己是万事通一样,答案让人有点信不过啊……」

  然后,你不要岔开话题。

  我要露出小狗般泪眼汪汪的表情,抬头看你喔。

  「……你……你怎么了,小忍?眼神好像盯上猎物的蛇一样,你该不会是青春期的性欲快要失控了?」

  「好,够了,拜托你回到原来的话题好吗?」

  「嗯——利用雪女的约定,进行跟遗产让渡有关的『灵封』啊……」

  鲜红浴衣的座敷童子照料完科幻盆栽后,终于转身面向我。

  「事情演变到『灵封』的阶段,就表示遗产继承代理商的最终目的是那个吧。」

  「大家已经开始起疑,他们却持续出入『疗养院』没躲起来,表示有可能是那样。」

  「贩售『灵封』……」

  没错。

  「灵封」这种犯罪手法,是利用妖怪的特性和条件,搭配人类所构筑的犯罪计划。当手法成形之后,就能将方案和方法论当作「商品」来贩售。就像固定模式的汇款诈骗手法正散布于日本各地一样。

  当然一经散布,社会就会动乱。

  犯罪就不会只局限在「疗养院」。

  这和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万宝槌不同。「灵封」虽是借用妖怪之力,却是经由人类的手所创造出来。只要有心想创造出完成品,又有创造时所需的技术和材料,任何人都能着手准备,完成一套「灵封」。

  「遗产继承代理商已经骗了好几个有钱人,赚了一大笔钱。钱已经赚到,为了变换身分和跑路,他们可能打算把『灵封』卖给『更大型的犯罪组织』。」

  追根究柢来看,在传出冻伤事件时,遗产继承代理商的诈骗差点失败,同时暴露出此风险。这种状况不如他们的预期。搞不好遗产继承服务的最优先目标,已经变成「设法全身而退」,而不是「大捞一票」。

  「卖出去的『灵封』如果事后出问题,『大型犯罪组织』搞不好会要他们的命。所以他们才会冒风险留在『疗养院』,小心翼翼地在修正方法吧。」

  「也有可能是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组出『灵封』,在『大型犯罪组织』的催逼下才会来到『疗养院』……这种可能性很低就是了。如果只是测试手法,没必要拿真正的有钱人开刀。」

  「嗯,如此说来,遗产继承代理商觉得你可能发现『疗养院』的诈骗事件和雪女的关连性,才会卯足全力来杀你。他们大概也想避免有人在『灵封』完成之前坏事,打乱核心计划。」

  「正是如此。」

  「……火药味越来越浓了啊。连『大型犯罪组织』都出现了。现在的气氛,就算在夜晚的港口发生枪战也不奇怪。」

  「是吧是吧。」

  「而且致命诱发体的雪女也牵扯在内。有些客人的钱没被骗走却差点冻死,这表示他们甚至可能有办法让雪女在失败时攻击被害人。组织、枪械、超常现象的组合,光靠地方警察,能处理得了吗?」

  「所以我才找你这个游手好闲的座敷童子商量啊。真是的,为什么我会在那个时候遇到雪女啊?」

  「这种大型的武打场面,实在没有我出场的分啊,盆盆盆盆盆盆盆盆盆栽~」

  「就叫你好好听人说话啦!」

  10

  我坐上电动公车,折回「疗养院」。

  一群在院内忙着准备诈骗的西装男在见到我时吓了一跳。不过大概是判断在这里拿出猎枪,肯定会一口气惊动有钱人自己雇用的武装保全,因此只是微颤抖着身体,却无法对从身边经过的我动手。

  「惑歌。」

  「嗨!」

  我在候诊室再度和同班同学碰面。仔细一看此处的装潢,到处都很小题大作。

  「虽然你说要揭发利用雪女『灵封』的详细手法,但具体来说要从哪里调查起?我可先申明,这里可是很难找人问话的喔。『疗养院』就像是住满孤僻有钱人的饭店,他们不会跟其他房客打交道。我能关说的也只有这里的员工,你要有心理准备。」

  「大概不用关说吧。」

  我挥手接着说:

  「这次『灵封』的关键,说穿了就是『约定』。被放走之后,说出雪女的事情就会没命,然后再乔装成其他女性逼对方结婚。诈骗集团是应用这两段式手法,让被害人转让资产。」

  这里所说的「结婚」,当然不是指到区公所办理结婚登记。而是雪女用来当作攻击契机,口头约定的「结婚」。换句话说,重点是让对方立下约定,而非「结婚」。所以最关键的「结婚」也能换成其他的东西。

  「未免也太理想了吧?先设一条防线,不让被害人把诈骗集团的事说出去,然后再逼他们做不合理的交易,被害人要是拒绝就等着被惩罚。只要巧妙利用雪女的特性或条件,就能成为钜额诈骗事件的典型案例,而且绝对不会曝光。」

  「你不觉得这样一来会死一票人吗?」

  我皱眉说:

  「要是有人告诉你『交给我们,你一定能确实掌控自己的遗产』或是『没什么好怀疑的,把钱全部给我们吧』……听到这种话会答应的人才真的是笨蛋吧。正常人一定会起疑心。实际上,遗产继承代理商一开始似乎失败过。」

  「可是拒绝立下约定的人会没命吧?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就算出人命也不奇怪。死的会是那些『压根儿不相信』有雪女的人。」

  啊。惑歌不禁失声。

  大概是想到了什么。

  「就是那个冻伤事件啊。代理商那群人刚开始大概是直接利用雪女,『当面』跟那群老人交涉,结果失败了……还害对方差点被惩罚致死。当时他们八成调整过雪女某个程度的特性和条件才没有出人命,不过『威力』还是太强了。」

  「所以遗产继承代理商才会改变方法。」

  「让被害人立下约定,而且不会起疑。老人只要不觉得自己上当,就不会死在凶恶的惩罚之下。问题在于要怎么起步。只要把对方拉入雪女的『约定』之中,接下来就能自由料理了。」

  「有那种方法吗?」

  惑歌感到怀疑。

  「遗产继承代理商的话术本身不是很高明。他们跟雪女联手还能引发冻伤事件,差点就要失败了。本来口才就不好,就算再勤练,到最后要是出纰漏还不是一样?」

  「我想也是吧。所以他们干脆不说话,就连被他们盯上的老人也不知道自己和雪女有『约定』这件事。」

  「……?」

  「我之前遇过的『灵封』有这样的手法——」

  我顿了一下后继续说:

  「将重点偷偷写在『自由软体』的使用条款中,让使用者答应,也就是立下『约定』。没人会去看条款,可是不答应就不能使用软体。魔鬼就藏在冗长的条约中。」

  「不会吧……」

  「这里也有那种东西吧。」

  我左右来回张望:

  「『疗养院』的使用条款。惑歌你自己也没看吧?对于想让被害人跟莫名其妙的妖怪立下约定的一伙人来说,如果能在条约中追加琐碎的细项条文,不就正中下怀吗?」

  使用条款的正本就放在「疗养院」的正门柜台。入住的房客另当别论,但在和职员有交情的惑歌帮忙下,我查看厚如像电话簿的使用条款。

  甲方利用乙方管理的设施时,有义务将携入内部的物品向乙方开示和说明。

  甲方在利用乙方管理的设施之期间,乙方会尽全力保护甲方的所有物,但此为努力目标而非义务。故在利用乙方管理的设施时,即使甲方的所有物有遗失或损坏,乙方皆无赔偿之义务。

  甲方利用乙方管理的设施时,有义务妥善使用乙方管理之设备。甲方懈怠此义务导致乙方设备损坏时,甲方须全额补偿损坏之设备。

  「……使用条款或契约书之类的东西,干嘛都要写得这么八股文啊?」

  「就是为了不让房客认真看吧。你看,这里就很贼。入住房客的钱包丢了,这里不会负责;可是入住房客弄坏这里的设备,一定要全额赔偿,毫无例外。」

  「不过,好像没有被加写跟雪女有关的内容。」

  在利用乙方管理的设施时,即使甲方的所有物有遗失或损坏,乙方皆无赔偿之义务……这里要说可疑的确很可疑,不过光是这一句话,还「不够」让雪女夺走目标的财物。

  「会不会是我们解读错误?」

  「不……」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

  「假设服务台的正本被彻底改写了,那所有在『疗养院』的人应该都会遇到雪女的诈骗,当然惑歌你也是。可是没听说代理商有捞这么多。」

  「不就是说,变更『疗养院』使用条款的假设落空了吗?」

  「除了玄关,其他地方应该也有使用条款。如果『疗养院』是空有其名,实际上只是一群怪人聚集的饭店的话。」

  没错。

  发生冻伤事件之后,遗产继承代理商应当没有继续诈骗,而是意图变更手法。可看出他们不想让骚动过度延烧。就算真的能大捞一票,要是引发骚动把整间「疗养院」都卷进去,那就很可能被警方盯上。何况在刚引发冻伤事件之后,他们应该连诈骗的成功率都无法估算。最糟的情况下,「疗养院」内的所有人可能都会冻死,这种情况连诈骗集团也会怕吧。

  所以,遗产继承代理商才会致力创造出「可严加控管的损害」。

  利用「疗养院」,把特定目标逼得走投无路的「约定」。

  缩小目标,然后让对方答应的「使用条款」。

  「疗养院的房间内,有没有介绍院内设施的手册之类的?那种介绍客房服务或网路使用方式的东西。如果有那种资料夹的话,里头应该会有使用条款的影本。」

  「听你这么一说……」

  「然后,那种简易版的使用条款不需要一一签名或盖章,大多都是从进到房间的那一刻起,就被当作是『自动同意』的东西。」

  进到惑歌的病房一看,小桌上果然有一个厚厚的资料夹。正如预期,里头有简易版的使用条款和设施介绍。

  「如果所有病房都有放,那他们可能只调包特定目标的资料夹。」

  「我们没办法调查其他房客的房间喔。」

  「有没有之前的房客退房退得很不自然,然后现在是空房的地方?说出被放走的事情就会取其性命,之后再乔装成其他女性逼对方结婚——雪女用的是这种两段式手法,不过应该没限制对方不能一声不响地离开。」

  「空房间的话,我拜托一下职员,搞不好就会让我们进去调查。」

  惑歌麻烦路过的女性职员打开空房间的门锁(话说,我这同学的淫威到底有多大啊),让我们进入内部。

  「从进房间的这一刻起,我们可能已经陷入『约定的迷宫』之中了。你要小心点啊。」

  「我会小心啦,不过对方是雪女吧?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个女生吧。」

  「诱发攻击的导火线只是刚好用『结婚』这个字眼,这部分其实很含糊吧?」

  「或许吧。不过就算考虑到这一点,病房使用条款的适用对象是跟设施管理人签订住宿契约的人。所以应该和我们没关系。」

  我也希望如此,不过诈骗集团搞不好乱加了什么内容,很有可能违反常理。

  我拿起资料夹,检视里头的内容。

  就跟柜台的条款一样,意图使人想睡觉的文章持续了好几行,但有不少奇怪的地方。

  字型之类的都有统一所以看不太出来,但里头确实多了几条在柜台没看过的条文。

  「除了甲方乙方,还多了丙方。」

  「丙方就是雪女?」

  「也可能是指遗产继承代理商。」

  伪装成这种原本「格式就很难懂」的文章,而且还是专门骗人的诈骗集团所添加的条文。内容看得我快头昏脑胀,好不容易才重新拼好文章的内容,加以理解。

  甲方利用乙方管理的设施时,甲方应重视和丙方之间的关系性。

  丙方和甲方的关系,为金钱转让的关系性之变更。

  甲方的丧失意味着社会性的丧失,丙方应以金钱行为执行一切的制裁。

  丙方在立场上无法签订具有法律依据的金钱契约,故由遗产继承代理商代为执行。

  「找到了找到了。这边的关系就是指结婚吧。的确两个人结婚的话,遗产继承的优先顺位就会改变。」

  「丧失的这个地方,雪女的处罚也就是『死』,被换成了『失去金钱的社会性之死』。」

  「然后,还利用妖怪连办手机都做不到的立场,弄了一条管道,让遗产继承代理商管理骗来的钱。」

  将重点归纳一下后,如下述:

  这份遭窜改的资料夹放在病房中,只要有房客利用该病房,就等于「自动和雪女结婚」,目标和雪女可共同运用资产。说穿了,就是所有的钱都会被卷走。

  此外,如果拒绝条约或是想跟其他人商量,仍会受到「导致社会性死亡的金钱罚则」。

  不管是哪个模式,雪女都会拿到一笔大钱。不过雪女连银行户头都不能申请,所以遗产继承代理商会代替雪女来管理资产。

  如此一来,所有的钱最后会落在诈骗集团手中。

  只要手握内有使用条款的资料夹,诈骗集团就能让「约定」成立。所以就算借用了雪女的力量,雪女也不需要在场。

  雪女本人真的了解这个「灵封」的内容吗?

  「咦?不管诈骗成功或失败,目标都会失去遗产吗?既然这样,应该还是会有人豁出去提告吧?」

  「处罚只写『金钱罚则』,没说罚多少。或许诈骗成功,目标会失去所有资产;说出去的话,罚则还会让目标再多一笔负债。」

  这笔负债搞不好来自「大型犯罪组织」的地下钱庄,是笔能够印证「社会性之死」的钜款。对人类来说,这比在雪山冻死还可怕。

  「不管怎样,现在证据确凿了。」

  「可是有明确的证据显示,丙就是雪女吗?」

  「八九不离十。」

  我用食指,指了厚重资料夹某页的一句话。上头这样写着。

  丙方害怕夏天,并讨厌象征同季节的蝉。

  11

  「嗯?我差不多该预录节目了。深夜院线要拨《地狱计时器》,这可不能错过啊。」

  「回自己房间录!我要录海外影集,不要霸占别人的视讯盒!」

  「……话说回来,雪女的『灵封』已经弄清楚了呢。我想这样就轮不到我出场了。」

  「刚才说了这么多,其实你还是想帮忙啊……?」

  虽然她个人觉得麻烦,但或许座敷童子的种族特性就是会想帮助自己家的人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算是理性傲,本能娇啰?

  我原本这么认为。

  「那我干嘛听你在这说废话啊?这段时间,应该可以把主角从七级练到八级才对。」

  「我就知道是这样。你这居家妖怪,不认真听我说话,我就把主机全部放在惑歌那里,不让你玩!」

  座敷童子全力抱住我,还差点哭出来。

  对这妖怪来说,娱乐竟然跟水和空气一样是必需品。

  「可是,既然遗产继承代理商想藉由出售『灵封』,然后拜托『大型犯罪组织』牵线让他们逃亡。你若想揭穿他们的犯罪手法,应该不会放过你吧?」

  「就是这点。」

  我探身向前:

  「说到最后,最大的问题就是这点。」

  「贪婪的人类比妖怪还可怕,这真是讽刺啊。」

  「像『六部杀』和『夜哭石』里头的坏人,都是贪婪的人类啊(注:两者均为日本怪谈,都在描述人类因贪财而杀人,最后遭到报复的故事)。妖怪和怪异之类的,在这种坏人得意的故事中反而是担任收尾的角色,让坏人有报应呢。」

  「如果因果报应能跟民间故事里一样清楚分明,这个世界应该会比较适合人居住吧。」

  座敷童子一脸无趣地说。

  「这样一来,遗产继承代理商终于要倾巢而出了呢。」

  「没错没错。」

  一阵寒颤窜过我的背脊。

  我知道害怕不能改变眼前的状况,但情感无法用理性来克制。

  座敷童子或雪女这类的妖怪,是极度不讲理的恐怖之物。

  但我现在面对的是人类的欲望和业障。他们连这种恐怖之物都想利用,意图藉此来获利。

  「危机,超级危机啊。」

  「现在的高中生还真是容易词穷耶。」

  12

  我早有不祥的预感。

  但我却掌握不到具体的内容。空有预感却毫无对策,那根本毫无意义。这就像坐在一条速度缓慢的输送带上,正被运往焚化炉似的。你不会马上有事,但会追加体会到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们走出方才查看资料夹的房间后,身旁的惑歌皱起眉头,说出她感到不对劲的地方。

  「……遗产继承代理商不见了。」

  「真的假的?」

  状况持续演进。

  速度快得有如癌症,当你感到疼痛时,已经太迟了。

  走道的另一头,年轻的女职员小跑步靠近。

  「小手蜜小姐!小手蜜小姐!」

  「有!怎么了怎么了?」

  听到唱名,小手蜜惑歌望向女职员。

  「有件事情可能和你的朋友有关。」

  「发生了什么事?」

  「连接这里到山脚的公车好像爆胎了,听说会误点。」

  呃!

  来这招吗。

  「两位该怎么办才好?从距离来看,走路应该也能在天黑之前下山。如果你朋友晚一点有事的话,可以请职员开车载——」

  「等等,等一下。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我慎重打断女职员的话,拉了惑歌的手到旁边开始讲悄悄话。

  「……这绝对是遗产继承代理商搞的鬼吧?他们打算在我下山的时候,制造猎枪走火的事故,所以才会先处理掉麻烦的公车。」

  「要不要干脆搭职员的车下山?」

  「到时候连职员都会吃子弹。代理商开始来硬的了。惑歌,在这里出入的遗产继承代理商总共有多少人?」

  「嗯?详细人数我不记得,不过大概有十到二十人吧?」

  「那最好有心理准备,他们可能全都会拿猎枪,然后一口气围上来。山路只有一条。要是他们在路上撒碎玻璃之类的东西绊住车子,之后就等着和废铁一起被当成废五金处理掉吧。」

  「……要不要我叫直升机过来?」

  不愧是有钱人,思考的格局就是不一样。

  但我摇头回应:

  「他们的猎枪要是有用来福枪子弹的枪就完了。民间直升机的玻璃和金属板会被射穿。」

  智慧村提供许多恩惠,但也有不方便的地方。

  例如警力相当单薄。

  这里根本没有警察局,村内只有一个派出所。而且警察白天会戴头罩式耳机听随身听,不理会呼叫,太阳下山后还会拼命打瞌睡。这里的葡萄一串要价三万日币,常有小偷光顾,警力却如此草率。所以在智慧村中,居民会自费雇用武装保全来维持治安(但实际上也有武装保全会监守自盗)。

  惑歌很了解这里的状况,

  「那躲在『疗养院』里可能比较安全喔。遗产继承代理商会在山里布陷阱,就表示他们考量战力,不想和保护『疗养院』的全体武装保全为敌吧。」

  这个建议让我很感激。

  但感激归感激——

  「毕竟这件事若不赶快处理,搞不好我也会被雪女的『灵封』盯上,而且在这边可以临机应变。『疗养院』有很多有钱人,各自雇了武装保全来自保。只要集合保全的战力,遗产继承代理商就无法动我们吧。」

  「嗯……这有点困难吧。」

  我歪头说:

  「你雇用的保全集团就算了,其他有钱人雇用的保全可不会这么好说话。如果我躲在这会引来持猎枪的犯罪集团,那他们八成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从『疗养院』赶出去,以免引发危险。」

  武装保全的工作是保护委托人的安全,所以会毫不留情吧。

  而且惑歌个人雇用的武装保全,人数比不过所有富豪雇用的武装保全。要是双方人马互相敌视,其他富豪的保全就会来硬的。到时候一个搞不好,会面临二选一的局面:不是离开这儿,就是在这被众人围剿。

  「那我派几个武装保全跟着你呢?」

  「那些上班族会答应这种契约以外的行动吗?就算他们愿意帮忙,代理商那边有十到二十人,要是全都拿猎枪的话,战力可不容轻忽啊。届时我可能『勉强』下得了山,但我可不想在路上看到有人倒卧在血泊中啊。」

  这不单纯是正义感或道德感的问题。

  要是因为委托人的胡乱要求,导致同僚丧命的话,到时候围剿我的就是武装保全了。他们不是国家公务员,也不是市民的伙伴。遇到不讲理的状况,搞不好会用不讲理的方法来回敬。

  「那要怎么办?你刚才遇袭的时候,还不是顶多只能狼狈逃窜?」

  「……对,你说的是,老实说就是丧家之犬。才一个拿猎枪的就把我弄得抱头鼠窜了。没办法没办法,这又不是轻小说,绝对不可能靠着动头脑反击就会赢。我现在还活着,已经是金氏世界纪录了。」

  「不要看着远方说。这次可是十到二十个猎枪男一起来喔。这种状况可不是在树林里头穿梭就应付得来的。」

  不能待在「疗养院」。

  跑到山里会被十到二十个拿猎枪的诈骗集团袭击。

  我必须设法平安下山,但眼前状况的绝望程度,就像在踢足球时,我方只有一人但对方有十一个人一样。不管怎么想都会被包围。这种状况可不是靠耍小聪明的战术和技巧就能够克服。

  就算我平安下山了,这样就能回归安全的暑假吗?

  要说几次都行,他们拿的是猎枪。

  我可不想活在被袭击的恐惧当中,然后一辈子躲在家里。何况视他们的情报收集能力而定,搞不好会杀到我家来。要是有一群手持危险物品的家伙,穿着鞋踏上我家,那前面会有什么在等待就再明显不过了。

  活下来。

  平安回家。

  要满足这两个目标,就不能只是偷偷下山,不被遗产继承代理商发现。

  「……既然这样,那只好彻底一点了。」

  「小忍?」

  「惑歌,你说过可以麻烦职员,但不能麻烦『疗养院』的房客听从我们任性的要求是吧?」

  「是……是啊,我们都是房客嘛。而且这里就跟旅馆一样,所以也不会跟隔壁房的打交道。就算敲门,对方还不见得会应门呢。」

  「这样就好。」

  我从惑歌手中拿走放有简易版使用条款的资料夹。

  「能不能帮我跟这里的职员耍点任性,就当我现在『已经住在放有这个资料夹的空房间』,不过我没办法付钱就是了。」

  「这有点困难吧。」

  「那多加一句,不照做就会有拿猎枪的强盗集团杀进来呢?」

  「我努力看看啰~」

  惑歌答应得很敷衍。

  「不过,要把你弄进空房间可能不太容易。让我的房间再多住一个人,反而比较简单。」

  「不,到你的房间没用。要突破现状,我就必须跳进漩涡之中。」

  「什么意思?」

  「还有,惑歌你有在玩股票,商务需要的工具,你大概都有吧?毕竟电脑不是万能。那些传统的工具也稍微借我一下。」

  「具体来说要什么?」

  「给我一个印章。」

  时间还不算晚。

  大自然也未完全死绝。

  闷得透不过气的夏季热气。草木释放出的浓密自然气息。群树遮蔽天空,穿透树叶缝隙直落而下的日光,能充分诠释「健康」两字的意境。风声吹得树枝沙沙作响,夏蝉高亢的鸣叫彷佛想遮掩树叶声,如波状般不停敲击我的耳膜。

  倘若只有如此,那便是小学生的绘图日记会看见,最适合拿来回忆的光景。

  智慧村所诠释出,作为娱乐设施的田园光景。

  但只因身处的状况不同,田园光景就会摇身一变,成了如此杀气腾腾的世界吗。自杀者往山崖前进的心境,或许就像我现在这样吧。我没时间对眼前伸展的美景感到动心,只能把景象当成普通的景象。

  我似乎全神贯注,神经紧绷。

  但实际上我所获取的资讯量,明显少于平常。

  每一步都好沉重。

  感觉灵魂这种看不见的东西,正在逐渐被耗损。

  以现在的精神状态,就算手上有正确的地图,我可能也会因疑念而迷路。何况自己持有的地图未必是正确的。我应该顺从自己的危机感吗?还是应该无视会让我自取灭亡的危机感呢?自取灭亡势必会使我裹足不前,最后忽略危机的存在。种种选择在我脑中重复循环。这种循环不知不觉地模糊了我的判断基准,使我变成无法采取复杂行动的机器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无法整理思绪。

  我是真心这么认为,还是想藉由自我陶醉来掩盖恐惧呢,我已经无法判断。

  这座山的某处,藏了十到二十个手持猎枪的人。

  只要巧遇其中一人,我就会有生命危险。反击根本是天方夜谭。就算我马上转身逃走,活下来的机率也不到10%吧。何况要是每次都僵在原地不动,犹豫着该战还是该逃的话,下场一定是吃子弹。

  而且就算躲过一个人,只要遗产继承代理商的人之间有联系,我三两下就会被围剿,届时肯定死路一条。这座山再广阔,人类能走的地方和易走的路线其实有限。有十到二十个人,要封锁这些地方易如反掌。

  何时会攻过来?

  从哪边攻过来?

  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但事到如今,我强烈后悔自己离开了「疗养院」。现在让我回去也好,就算被武装保全围剿也无妨。总之,我应该要到安全的建筑物中避难吧。当我不干不脆地回望走来的路时——

  猎枪来袭了。

  一声撼动大自然般的巨大惨叫,炸裂开来。

  此时。

  遗产继承代理商的其中一人——花园感受到强烈的压力在袭击他的胃。他藏身在草丛中,监视蜿蜒的山路,双手握着二连发猎枪。盛夏的热气让西装内侧汗水淋漓,脸上也像被喷雾器喷到似的。自己急促的呼吸很吵杂。触碰到脸颊的草丛树叶,削减了花园的集中力。整体来说,一股让人头晕目眩的恐惧和后悔正在袭击他。

  已经看见目标的高中生了。

  花园把猎枪的枪托抵在肩窝上,确实止住摇晃,但自己的身体却在颤抖。

  并非是眼前的少年令人恐惧。

  花园害怕的是对人开枪。

  跑来当遗产继承代理商的男人都有一个共通目的,就是想轻松赚钱。

  但是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堕落到这般田地。

  杀人已经背离常轨。

  背负的风险明显超出容许值。花园每次看新闻,都觉得犯下强盗杀人案的人应该多用点脑袋。要是早知道会死人,花园绝不会参加这种犯罪计划。乖乖拿着手机搞汇款诈骗还比较好。

  有一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可是不开枪,失足的就会是自己。

  花园心想,首脑城中会准备猎枪,就是为了委婉地驱动我们。如果用小刀或金属球棒,我们一定会犹豫。只要动一根食指就好的认知,能让我们的神智远离刺入和打烂人肉的禁忌。

  要是那个小鬼没来碍事,事情应该已经顺利落幕了。

  要他的命或许过分了点。

  但也不能让他不受任何处罚,就这样大摇大摆地享受人生。

  一根手指。

  只要动一根食指。

  那小鬼造成的麻烦,够我动一根食指吧。

  你就自己中弹吧,其他的我管不了。

  如果死了,也是那小鬼自己的错。

  再次深呼吸。

  花园的食指放在猎枪的扳机上,模仿电影的动作,双眼望着准星。需要的是气势。

  花园一鼓作气,食指用力。

  但没有发出枪声。

  枪托也未因射击的冲击而撞击肩膀,因为铅弹根本没发射。

  「?」

  是食指没动吗,还是肌肉因紧张而僵硬呢?

  花园如此心想,眼睛离开了准星查看食指,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

  自己的食指已经变色发黑。

  而且第二关节以上的地方,已经像干掉的纸黏土一样,掉落在地。

  「呀……」

  爬过雪山遇过山难的人,可能看过类似的情况。

  简单来说,就是重度冻伤。

  「呀啊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过,花园的人生阅历并不丰富。

  如此莫名其妙的现象,加上伴随实感的剧烈疼痛,让花园第一个反应就是猛挥右手。哔啪!一阵刺耳的龟裂声。花园一半的手掌连同三根手指头,如脱落般被甩到半空中。

  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耳边传来草丛摇晃的声音。大概是藏身在附近的同伴想代替自己枪击高中生,或是前来救我吧——花园如此心想,但并非如此。自己认识的室川,因为剧烈疼痛和恐惧在地上打滚。他的左半边脸颜色很怪,变成了紫红色,一边的耳朵也不见了。

  终于有一声枪响划过山中。

  但不是冲着高中生而来。是走火,猎枪走火了。草丛中的林田滚到马路上,右手已经碎裂,跟坏掉的废铁纠结在一块。不知是火药的爆发力还是冻伤的影响,让他失去了手臂。

  不只是花园。

  整座山都发生了同样的情况。

  花园完全陷入恐慌状态,总算才注意到高中生的手上拿着一个厚资料夹。

  古早的刑警连续剧有演过,厚重的漫画杂志可以当防弹背心;但很明显,高中生不是为了这个目的。

  花园等人认得那个资料夹。

  那是加工过的使用条款,为了利用雪女的特性和条件以「灵封」进行诈骗,他们事先调包放在目标房间的东西。

  「要操纵妖怪的话,不应该让最关键的东西离身吧?」

  高中生打开了资料夹。

  翻到加工过的那一页。

  上头多了几条连花园等人也没看过的潦草手写字。

  丙方应保障阵内忍的人身安全。为遵守上述内容,丙方有义务竭尽所能。

  丙方在行使其力量时,也可先发制人。只要确认可能会对阵内忍的人身安全带来负面影响的要素有攻击意图,应立刻用丙方之力加以全数排除。执行本条款之际,不须得到周遭的同意。

  添加的文章旁边还多了一个小小的朱红图案,彷佛在点缀只有白底和密密麻麻黑字的页面。那是一个印泥色的印章。

  更正确来说,是「订正章」。

  旨在提示对方「契约内容已修改」,并让对方知晓。

  「嘎……」

  因为尝试开枪所以被排除了。

  意图开枪的人,也会被全数排除。

  上头追加了一条极为好理解的条件,而且拥有绝对霸道的效力。就算我方有几十人几百人,只要想对这名高中生不利,所有的战力就会被无力化。

  (他把「灵封」……把我们设计的方法抢走了!)

  接着,冬天到来。

  一个妖怪出现在森林中,她所象征的是大自然的残酷和排拒人类的极寒。

  地狱的入口。

  即将开启。

  高中生用阖起的资料夹书脊敲打自己的肩膀,同时对四周的众人说:

  「……这是你们找来的致命诱发体,现在应该亲身体验到有多么危险了吧?我也不想让伤害继续扩大啦。」

  『你们这群白痴在干什么?花园、林田!我们准备保险,就是为了这个时候吧!』

  掉落的手机中,传来首脑城中的声音。

  『蝉啊!拿虫笼过来!只要除掉那个怪物,马上就能宰了那个小鬼并封口!』

  城中从草丛中飞奔而出。

  手上抓着儿童用的小虫笼。拿这种东西当「武器」,照常理只会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不过,

  在花园等人设计的状况中,虫笼里的东西是护身符,几乎可发挥出绝对的效力。

  然而——

  「咦?」

  结冰。

  虫笼蒙上朦胧白色雾气,出现龟裂,里头的几只蝉和城中拿着虫笼的手同时被寒气笼罩。

  重度冻伤让皮肤的颜色改变,肉质松散扭曲,指甲的位置明显错位。

  面对这股剧痛,城中试图紧握五指,但五指随即一起脱落。

  「咿……咿啊!掉……掉了。怎么会……手指掉了,脱落了——!」

  比起剧烈疼痛,原本应该有的东西断掉落地的荒谬画面,反而让城中更加害怕。高中生再次翻开资料夹对他秀出某一页。

  上头有了改变——

  丙方害怕夏天,并讨厌象徵同季节的蝉。(此处原文为双删除线)

  原有的条文被删除了。

  花园等人准备的唯一保险。

  如此一来就无法阻止被利用的雪女。

  谁也阻止不了!

  「说当然也是理所当然吧。要是直接用你们准备好的加工条款,连我的财产也会被你们卷光。我照自己的意思重设计条款之前,应该要先删除多余的条文。这算是常识吧?」

  高中生阖上资料夹,然后用它来捶肩膀,同时窃笑道:

  「……好了,你们要让黏在身上的东西慢慢脱落,还是乖乖撤退?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吧。」

  13

  座敷童子皱眉头说:

  「哎呀,你的回想在途中改变了视点呢,这是BUG吗?」

  「才不是,那是我从投降的杀人未遂犯那里收集来的资讯。」

  「不过,事情已经解决还平安落幕了吧。那还需要专程找我商量吗?」

  「非常需要,笨蛋。有一个最糟糕的家伙还没处理,就是雪女啊。」

  「你没将简易版的使用条款改回来吗?难道你这辈子都要接受雪女的全自动保护?」

  「关于这点,我有写一条『受过变更的条款,于变更后三小时全数失效』,所以没问题。不过——」

  我搔头续道:

  「就算没用条款操弄特性和条件,那个雪女似乎一开始就把我当作目标了。她在公车站逼婚就是为了杀我。不趁早处理这一点,我可能会被她用『连珠炮的提问逼入死胡同』。」

  「受欢迎的男生还真辛苦啊。」

  「……雪女的结婚约定是那个吧,肯定是为了俐落杀掉目标的权宜之计。不过她好像跳过和缩短原来的步骤,反正就跟魔法的咒文一样。」

  「哦?你是说妖怪没有跟人类一样的恋爱情感吗?」

  「他们本来就不是人类啊。」

  这时候,娇小端庄的奶奶来到了房间。我请奶奶检查有无东西遭窃,但这房子太大了,而且途中奶奶好像还跑去做御萩,总之就是花上了一点时间。

  「小忍,那个……刚才小偷的事情啊……」

  「有东西被偷吗?」

  「不是,相反过来。好奇怪,好像多了一样东西。」

  「……啊?」

  就是这个。奶奶把一本资料夹递给我。

  没错。

  就是在事件落幕之后,我用摩托车快递送回「疗养院」的厚重资料夹。

  「惨了……」

  我不由得低声说。

  那个小偷……

  不对,他根本不是小偷!遗产继承代理商当中有漏网之鱼吗!竟然在最后一刻用这种麻烦的方式报复我!

  资料夹中的使用条款,其中一页有摺痕。

  有人在上头用原子笔和订正章追加了一项条款。

  丙方应回到拥有者的身边。

  啪滋!一阵有如房子龟裂的声响在我耳中回荡。冻结。那是物品冻结的声音,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来访所造成的环境变化。这让我的背脊因寒气而直打颤。

  这不是譬喻表现,也不是心理作用。

  是室温真的降低了。

  「……婚吧……」

  身后传来声音。

  细声细语的少女声。

  「……我们结婚吧……」

  惨……惨了。糟糕糟糕糟糕糟糕糟糕啦——!

  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妖怪,能轻松打垮二十个拿猎枪的人。此时此刻,遗产继承代理商安插的弱点(蝉)也消失了。在这种状况下,正面对决肯定赢不了她!要是她明来暗算,不断用约定封死我的出路,我迟早会露出破绽。我可不打算变成民间故事里头的人物啊!

  「对……对了!座敷童子大人!身为守护房子和家人的正牌妖怪,现在终于轮到你发挥实力的时候——啊?人呢?竟然给我跑得不见人影!」

  鲜红浴衣的懒惰妖怪,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奶奶也靠不住,既然这样只能自食其力了。幸好我手上还有能操控雪女特性和条件的资料夹。只要使用这个——

  丙方应回到拥有者的身边。

  用双删除线划掉这句话?不,这没用。雪女已经在这里,而且她似乎原本就想要我的命。就算消除这不合常理的条件,让事情「回归原本的状态」,雪女还是照样会来杀我。

  要修改就不是靠删除,要用追加。

  就只有加一句「拥有者是指送交本资料夹到阵内家的人物」,让雪女的矛头转向对方啦!还能顺便击溃漏网之鱼,一石二鸟!跟惑歌借的订正章还在口袋里,现在只要……!

  「原……原原原原原……原子笔!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啦!该死!」

  室温急速下降。虽然还不到冷冻库的地步,但已经能和冷藏库匹敌。座敷童子丢下的SF盆栽的叶子逐渐变色。没时间了。我拼死朝书桌上的笔筒伸手。

  「哇……」

  手指用力碰到圆桶形的笔筒。

  笔筒一个倾斜。

  「哇……」

  接着和文具一起散落在榻榻米上。眼看就要拿到的原子笔,就这样朝屋外滚去。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14(3rd person)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遇到自己处理不来的问题,乖乖逃走才是长命百岁的诀窍。我从一开始就不断强调,不要期待我有什么奇怪的特殊能力啊。

  拜托,我一个小小的座敷童子,哪赢得了致命诱发体啊。

  当我是拥有终极最强技能的座敷界女王不成?

  「喔,座敷童子。要不要喝杯麦茶啊?」

  长达二十公尺以上的外廊上,一名正在解「连将杀局」的老者开口邀约。我伸手接过装有冷饮的杯子。这位老者喜好围棋和将棋之类的棋盘游戏,但似乎不擅长用电脑玩。老实说,这有点匪夷所思。连将杀局这类的游戏,另外一方交给AI移动会比较轻松,还能省下排棋子的时间吧。但这位老者似乎喜欢传统的感觉。这真是不容易啊,因为现在连妖怪都在求新求变。

  但这是个人的兴趣和嗜好,我没打算置喙。

  不管对方是人类还是妖怪。

  「……光是第一印象就对小忍有好感了,之后又帮她脱离『灵封』,这样就算她真的动情也不奇怪吧。」

  「你在说什么啊?」

  「呵呵,爱情还真会让人奋不顾身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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