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穗和彩叶前传
1
那一天——四年前的那个夏天。
东京上空出现了一条巨龙，然后街道上降下了血色的雨滴。
于是日本人走向了绝路。
†
我做了便当，彩叶有些得意地说道。
「饭团、煎鸡蛋、炖猪肉、青牛蒡。虽然炖猪肉和青牛蒡是罐头」
少女小心翼翼地紧抱着装着行李的背包，开心地笑着。
和煦的春日阳光照耀在淡茶色的长发上。
彩叶比我大三岁，今年是十六岁。她有着一张小脸，虽然有些瘦削，但眼睛很大，长得非常漂亮。
这种印象从四年前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就没有变过。
就连小豆色的学校指定运动服，只要她穿在身上，都会变得很可爱。
「既然做了便当，就早点告诉我啊」
让彩叶准备便当让我有种罪恶感，我开始用闹别扭的语气抗议。家里年纪最大的彩叶有很多事情要做，而我只会做饭。
「今天早上突然想到的。如果去不习惯的街道的话，还是带点食物比较好吧」
「嗯。也是」
我同意彩叶的话。
今天的目的地是旧新宿区。因为是不太熟悉的地区，所以不一定能顺利找到平安留下来的便利店和超市。准备最低限度的水和食物是很重要的。
「绚穗要陪着我去找东西了呢」
彩叶说着，握住了我的手。她年纪虽大，却很爱撒娇，一有机会就这样粘着我。不过，我也不讨厌这样撒娇。
「那么，今天找什么呢？」
「嗯…衣服吧」
彩叶回答了我的问题。但口气不知为何含糊不清。
「如果是衣服的话，比起我带凛花去不是更好吗？」
我很不可思议的反问道。凛花是我们的妹妹之一。虽然才十一岁，但已经对打扮和美容很讲究了，可以说是我们家的时尚先锋了。如果是要去找衣服的话，我觉得她比对服装不在意的我更合适。
但是，彩叶有些困惑地彷徨着视线。
「不，这个嘛，凛花还早了点…」
「凛花早了….难道你在找内衣？彩叶你又……」
我不由得望向彩叶的胸口。
虽然彩叶整体给人一种苗条的感觉，但她的胸部很大。很大。虽然从以前就很大了，但现在也还在稳步的成长中。虽然在旁人看来很漂亮，而且会由衷地羡慕，但她本人却说因为看起来会很胖所以很讨厌。而且要找尺寸合适的内衣好像也很困难。
「不、不对！虽然有点紧了，但还好…！」
彩叶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胸口，摇了摇头。
说起来，大约在三个月前，我也陪她找过内衣。对于十一岁的凛花来说，这个任务确实还早。
「要是能找到可爱的内衣就好了」
「嗯…所以说不是的！」
彩叶满脸通红地表示否定。但我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搁置了将近四年的道路到处塌陷，而且杂草丛生难以行走。不过，和彩叶并肩走在阳光明媚的河边散步道上，心情并不坏。这么说来，像这样和她两个人出门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们手牵着手，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走到外濠的终点附近时，彩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路在这边对吧？」
「呃？难道不是知道路才往这走的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彩叶困惑地微笑着。
「不…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就是这里」
「那个，路痴的人就别说这种话了」
「我还是有自信的。向西走肯定没问题」
我一边听着彩叶的辩解，一边摊开纸质地图。依靠着弯下的路标和建筑物的招牌，总算找到了自己现在的位置。
「嗯，没问题。从前面的十字路口拐过去，就能走到大道上了。虽然有点绕远路」
「对不起，绚穗。不过你看。真漂亮」
彩叶松了一口气，指着前方。沿着散步道种植的林荫树上，淡色的花瓣开得很漂亮。
「樱花」
「嗯…已经是这个季节了」
彩叶向随风飞舞的花瓣伸出手。
她的样子让我瞬间看呆了。彩叶突然回过头来盯着我，好像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似的，她恶作剧般的笑了笑。
「来吃便当吧」
「呃？现在？」
我一脸惊讶地反问道。离开“家”还不到一个小时。距离目的地新宿也还有一半的距离。
但是彩叶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用力拽着我的袖子。
「拜托了。可以吧。就当是赏花吧」
「唉….好吧」
我苦笑着说，没办法。我并不是输给了彩叶的气势，因为我自己也想在樱花树下吃便当。
彩叶听了我的话，做出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然后她回过头，大声叫道。
「努埃马尔，过来。吃饭啦」
在听到彩叶的声音后，巨大的野兽出现了。
加上尾巴，身长大概有六七米吧。不是狼，不是狐狸，也不是老虎，而是有着纯白皮毛的怪物——魍兽。
被称为努埃马尔的魍兽，一边洒下苍白的闪电一边咆吼。
躲藏在周围废墟的阴影里，一直盯着我们的其他魍兽们，似乎受到了努埃马尔的威吓，胆怯地离开了。
彩叶看着慢慢走过来的努埃马尔，笑着说了声谢谢。在她面前蹲下的努埃马尔，在被人摸了摸眉心后，舒服地叫了一声。
魍兽是在这个国家突然出现的吃人的怪物们。而我们，之所以能在聚集了大量魍兽的二十三区内自由行走，就是因为有努埃马尔这个护卫。
和努埃马尔它们心灵相通，像家人一样对待它们的就是彩叶。
据我们所知，彩叶是这个世界唯一的“魍兽使”。
2
那一天——四年前的那个夏天。
在东京上空出现了一条巨龙，街道上降下了深红色的雨。
与此同时，日本全境出现了魍兽。拥有与神话中的怪物相似力量的它们，毫不留情地袭击、吞食人们，破坏城市。
世界各国的政要、国家元首以及宗教领袖在那之后下达了命令。
他们说。杀光日本人。将他们灭绝。
杀戮的连锁反应瞬间蔓延到了全世界，各国军队迅速开始了对日本的进攻。
在这场狂乱中，日本这个国家消失了，在海外的少数日本人也遭到了无情的暴力，一个接一个的丧命。
我们以“大杀戮”来称呼这个行为——
于是日本人走向了绝路。
这是发生在大杀戮开始后仅半年的事情。
†
「哇，好厉害。商场地下，好厉害啊！有很多没见过的罐头！」
彩叶抱起礼盒装的高级罐头，激动地说道。
位于新宿的大型百货商店旧址的废墟内。从地下通道进去后，我们发现了店内堆积如山的商品。
被搁置了四年之久的建筑物地下，经常会因为下雨而被水淹没。但是，这家百货商店的正下方有地铁隧道，因为水流进了隧道，所以它避免了被水淹没的命运。
当然，大部分食品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
尽管如此，罐头和保存类的食品大多都平安无事。这是在便利店和超市里看不到的罕见食材，不仅是彩叶，我的情绪也高涨了起来。
「没办法把这些全部拿走啊」
看着拼命地收集着数量非同寻常的罐头的彩叶，我对她说道。
彩叶好像受到了打击似的，她抱着头说道。
「啊啊啊…要是带塔比它们一起来就好了。努埃马尔没办法帮我们搬东西。要带哪个回去呢。好烦」
蹲在那里的彩叶一脸认真地开始挑选罐头。
当然，如果只是自己吃，她也不会那么认真地烦恼吧。她想的大概是留在“家”里的弟弟妹妹们。
“家”里的孩子一共有八个。年龄最大的彩叶十六岁，最小的琉奈才七岁。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大家是齐心协力共同生活的重要家人。他们是被遗弃在这座废墟街道上的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在那场地狱般的大杀戮中，只有我们幸运地活了下来，这一切都多亏了彩叶。我们被魍兽群袭击，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彩叶带着努埃马尔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帮助了我们。
不仅如此，被她驯服的魍兽们，从那以后开始保护我们免受其他魍兽的袭击。塔比就是其中的一只魍兽。
像这样被彩叶救下来的日本人一共有七十人。其中有教师、护士，也有电工资格证的人。他们整修了名为“家”的建筑物，安装了太阳能电池板和抽饮用水的水泵，是他们为我们的生活打好了基础。
但不到一年，大人们就都走了。
有的人是因为害怕彩叶，所以逃走了。也有因事故或疾病死亡的人。但是，更多的人选择了自杀。他们都绝望了。因为日本人都死了，只有他们自己被遗弃在了废墟的街道上——
最后只剩下我们八个人。
正因为如此，彩叶才会珍惜我们。就像真正的家人一样，甚至比真正的家人还要亲。
现在，她在昏暗的废墟地下，认真地物色土特产用的罐头。
「话说回来，只要把罐头带回家就行了吗？你不是来找内衣的吗？」
看着烦恼不已的彩叶，我一脸无奈地呼唤她。
彩叶回过神来，她抬起头来。
「不是内衣，是衣服！衣服！」
「有楼层指南哦。放着内衣的是…三楼吧。还是放了大尺寸的」
「大尺寸是什么意思啊」
不知为何，彩叶像闹别扭似的噘起了嘴，她放下罐头站了起来。
3
「宽敞….」
来到女装卖场的我们，被这个卖场的面积震惊了。
因为已经放了四年，本来没抱多大希望，但楼层几乎没被破坏，商品也几乎完好无损。
名牌服装、皮包、鞋子、小件物品——每一件都华丽辉煌，传达着和平时代这个国家的富饶。这光景让人既兴奋又难过。
「想在更明亮的地方看看」
我看着人体模特穿着的夏季连衣裙，轻轻地叹了口气。
熄了灯的百货商店里一片昏暗，难得的色彩鲜艳的衣服也显得暗淡无光。
「我带了强力手电筒」
彩叶把户外用的LED灯调到最大，举过头顶。
托她的福，楼层里可以看得很远了，虽然还是远不及百货商店原本的亮度。
「这样啊…是穿泳衣的季节…」
我和彩叶走进特设的泳装专柜，面面相觑。
大杀戮发生在夏天。当时这个特设会场，一定挤满了购买新泳衣的人吧。
「穿一件试试？」
彩叶两眼放光地看着我。我慌忙摇头。
「不不不。我不适合这么花哨的衣服。彩叶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是吗….我觉得这个很可爱呢」
「不行不行。绝对不可能。而且我本来就不会游泳」
我并不是在辩解，我经历大杀戮是在九岁的时候，从那以后，我一次都没有机会在游泳池里游泳。当然，也没有上过游泳课，所以是不可能会游泳的。
尽管如此，彩叶还是恋恋不舍地拿起了比基尼泳衣。
「我想去海水浴…到了夏天，大家一起去吧。拿着烟花。还有西瓜」
「现在种西瓜能赶上夏天吗？」
「这样啊，下次我去查一下。也得找个地方把西瓜籽找出来」
彩叶以一如既往的积极态度说道。在她心中，去海水浴似乎已经成了决定事项。
我也不是不想去海边。
特别想让年幼的弟弟妹妹们体验海水浴，搞不好还能弄到蛤仔等新鲜的食材。但是，我还是很排斥穿泳衣。
虽然幸存下来的日本人就只有我们，除了家人，谁都不会看到。
话虽如此，一想到自己站在泳装打扮的彩叶身边，就羞得想逃走。彩叶不仅长得漂亮，身材也很好。而且我的妹妹们也都很可爱，将来一定会成为大美人。我觉得这个世界有点不公平。
「将来…吗….」
我茫然地环视着泳装卖场，小声说道。
大杀戮之后，东京二十三区被指定为禁止侵入的隔离地带，对日本进行分割统治的任何国家都置之不理。魍兽挤在这片土地上，也没有特意跑来的犯罪者。
正因为如此，被魍兽保护的我们反而更安全。
在家庭菜园采摘的蔬菜和宠物鸡生的蛋。剩下的就是回收遗留在废墟中的罐头和保存食品，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但是，我不认为这样的日常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到保存食品的食用期限结束为止，最长也只能再过几年。总有一天，我们也必须离开这个二十三区。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走着，很久之后才发现了异变。
不知何时，彩叶的气息消失了。
「彩叶？」
我停下脚步叫她。
彩叶拿着的那盏灯还放在货架上。
只有她的身影不见了。
是去试穿泳衣了吗。
不过，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情况下，她不可能特意走进试衣间。
「彩叶，你在哪里！？」
我的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
孤单一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对这个事实感到恐惧。
努埃马尔现在也不在我们身边。因为它太大进不来，所以就让它在百货商店门口等着了。如果在现在被魍兽袭击的话，我是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
因为有彩叶，我们才能在连军队都不涉足的二十三区自由走动。没有了作为魍兽使的她，我们——
「——呜！」
我的脚尖碰到了什么东西。
展示的衣服摇晃着，有什么东西从缝隙间滚了出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长长的头发。
瘦骨嶙峋的胳膊。裸露的牙齿和空洞的眼窝。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了悲鸣。
紧接着。
「绚穗！」
有人从背后抱住了我快要倒下的身体。温暖的体温和香甜的气味。
「彩叶…」
应该已经不在了的彩叶，轻喘着气抱住了我。
在看到她的脸后，刚才的恐惧化为了乌有。
「对不起，丢下你一个人。因为我看到这个孩子走过来——」
彩叶露出了带着歉意和安心的表情。
「这孩子…？」
我回过头，发出了短暂的悲鸣。
站在彩叶背后的，是一只足以让我仰视的巨兽。
两足行走，外形像浣熊的怪物。是魍兽。
本应是人类天敌的怪物，像温顺的宠物一样亲近着彩叶，跟在她背后。彩叶发现了藏在建筑物里的魍兽，在我注意到之前，就跑到魍兽跟前，很干脆地把它驯服了。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彩叶能做这种事。彩叶自己好像也不知道。不管怎么说，多亏了她的这种能力，我得到救了，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只要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是在大杀戮中牺牲的吧。已经死很久了」
彩叶蹲在我脚边说道。
倒在那里的是一个已经白骨化的人。
那是一具身穿百货公司制服的女性尸体。在大杀戮的骚动中，因为某种原因失去了生命，之后就一直被放置在这里。
并不是被魍兽所杀。我猜测是被恐慌的群众推出去摔死的，但现在已经无从确认了。
我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尸体，但并没有因此而习惯。
彩叶抱住忍着眼泪的我的肩膀，温柔地说。
「待会儿就把她埋了吧。喂，大碗也来帮忙」
「….大碗？」
对于这个不合时宜的单词，我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是这孩子的名字。刚才起的。你看，它尾巴的形状就像一大碗拉面」
彩叶不知为何骄傲地挺起胸膛，指着背后的魍兽。
长得像浣熊的魍兽尾巴上确实有漩涡状的花纹。要说像拉面的大碗也不是不贴切。
但是这作为魍兽的名字没问题吗。
「彩叶的命名水平真让人无奈」
我叹了口气，用削减紧张感的语气说道。
「诶？不会吧！？不是很可爱吗！？」
彩叶一脸惊讶地看着我，有点受伤似的垂下肩膀。
†
把店员的遗体埋在商场屋顶的庭院后，我们再次回到店内。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彩叶终于发现了想要的商品。
干净整洁的宽敞卖场里，密密麻麻地摆放着无数衬衫、衬衫以及西装和裙子。
「这个是….」
「对。制服卖场」
看着惊讶的我，彩叶温柔地笑了。
「绚穗，其实你今年就上初中了吧。所以我想让你穿制服。学校虽然已经没有了，但至少要有服装」
「啊…」
望着墙边一排穿着制服的模特，我呆呆地站在那里。
在日本人已经绝迹的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我上的中学。
我不可能有真正成为中学生的那一天。
尽管如此，眼前的校服还是让我的心为之一震。
它象征着过去的和平和对未来的希望。
那里有已经快要忘却的让人憧憬的记忆碎片。
即使在这样残酷的世界里，我也继续生存成长着。
这里的中学制服，就是证明。
这也是彩叶为我准备的最好的礼物。
「好了好了，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学校制服」
彩叶举着灯，一件接一件地把校服送到我面前。无论是老气的水手服，还是土气的西装，每一件都魅力十足，令人眼花缭乱。
「可以吗。那我随便试试….」
「没关系的。中学是义务教育，没有入学考试」
「私立学校应该有入学考试吧….啊，不过，这身制服好可爱」
「也许会有各种各样让人迷茫的事情吧。我也试着穿高中校服吧」
彩叶好奇地盯着高中校服的柜台说道。
听了这句很有她风格的话，我不由得笑了。
「彩叶很喜欢cosplay呢」
「cosplay！？等一下，我现在也是上高中的年纪啊….！」
彩叶动摇似的叫道。
我拿起了一套制服。那是一件平淡无奇的深蓝色水手服。虽然是中学生的朴素设计，但我觉得反而更棒。
「适合吗？」
「合适！很可爱呢！不愧是我妹妹！」
彩叶连同贴在身上的水手服一起抱紧了我。
她夸张的赞美之词，我现在觉得可以坦率地接受了。因为彩叶是我最重要的家人，也是唯一的姐姐。
「….谢谢，姐姐」
我忍住内心的羞涩，向彩叶道谢。
但下一个瞬间，她的眼泪开始掉下来，我不由得吃了一惊。
「绚穗…」
「不要哭，彩叶！因为这点小事就这么激动！」
「因为….因为….！」
「真是没办法….」
我苦笑着摸了摸彩叶的背。看到第一次穿制服的家人，竟然哭了，与其说她是姐姐，还不如说是妈妈吧。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总有一天，我们必须离开这座废墟的街道。
尽管如此，我们曾是一家人的时光并不是谎言。
所以，在那之前一定要在这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