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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态延续:断章〈烙印〉



  3

  「──辛苦啦,诺赞『副长』。」

  辛将「破坏神」停放在机库的规定位置,从机体下来时,一旁有人出声叫他。

  眼睛回望对方,一头硬质金发倒竖的青年冲著他露齿而笑。

  「奴那登队长。」

  「叫我荣树就好……都说过好几遍了,你就是不肯改耶。想不到你这人这么顽固。」

  这个战队的战队长荣树.奴那登上尉开怀地笑著,往辛这边走来。高大的身材比辛高出一个头以上,朱红双眸显得活泼欢快。

  「你今天一样表现得很好。你救了我,也救了队上的其他人。」

  「我只是告知大家敌人的动向罢了。」

  「够好了。能够避免遭到奇袭,就已经有很大帮助了。」

  说完,荣树忽然加深了笑意,朱绯种特有的朱红眼睛呈现黄昏的色彩。

  「你愿意告诉我们,真的很了不起。虽然跟你同步迟早会听出来,你这样做还是很需要勇气。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相信我们。

  「……不会。」

  这没什么。

  因为就如同他所说的,只要跟他们继续同步,这件事迟早会被发现。

  荣树苦笑。

  「我在称赞你,你老实接受就是了。我看你一定很不懂得如何接受人家的称赞或谢意吧。」

  「…………」

  哪有什么懂不懂。

  只不过是没什么好被感谢的,所以也没必要接受而已。

  看到辛一副坚持不肯正视他的态度,荣树加深了苦笑,同时换个话题:

  「……话说,你来战场这里就快满一年了吧?」

  辛不懂他的意思,忍不住愣愣地回看他。只见荣树得意地笑著说:

  「那就得来……给你想个个人代号或标志了!应该说,就由我来帮你想!」

  「…………喔……」

  辛与明明不关自己的事却显得莫名开心的荣树正好相反,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

  在战场上存活了一年的处理终端,在通讯联系时会使用固有的个人代号代替小队名称与编号组合而成的呼号Call sign,同样地,机体也会画上个人标志,而不是呼号。在这第八十六区,大多数处理终端都会在从军后的一年内死亡,才会有这么个老规矩。

  当然,这不会记录在共和国军的官方文件上,不过基本上都得到默许。指挥管制官与他们的长官都对人形猪猡的奇风异俗不感兴趣。

  「你有没有帮自己想过?例如比较想要哪种感觉?」

  「反正就是识别用的记号罢了。名字、呼号还是收容编号都没差。」

  听到辛的语气变得有点不屑,荣树忽地眯起了眼睛。

  「你讨厌自己的名字吗,辛?」

  「…………」

  霎时间,自记忆底层鲜明强烈地复苏的嗓音与双眸,让辛用力咬紧了牙关。

  辛SIN。

  都是你的错。

  一切都是你的错。

  「……没有。」

  回话的声音带有些微的生硬。

  自己发出的声调不知为何让辛感到一阵厌恶,目光向下低垂。不知不觉间,拳头竟使劲握紧到把皮肤摩擦出声。

  荣树似乎贴心地打算假装没注意到。

  「没有特别想要哪种的话,就我来想吧。这个嘛……」

  想了一会儿之后,他露出一种想到好点子的表情竖起了食指。

  「『火眼』怎么样?是某个神祇的绰号。听说是率领战士英灵的战神,有著火焰般的眼睛。因为你也像鬼神一样强悍,又守著那份约定……而且有美丽的红眼睛。」

  辛不由得心头一凛,回望荣树,只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再次露齿而笑。

  看到他那像个哥哥对小弟弟恶作剧成功般的表情,辛有点慌张地移开视线。

  因为这会让他联想到一个人,希望那个人也能这样对他,但他不能也不配得到。

  他都已经记不起那人的长相与笑起来的表情了。

  「……那不合我的个性。」

  「会吗?我是觉得既然要取,就该取个帅气到掉渣的代号。反正……」

  辛抬头看他,荣树维持著笑容轻轻耸了耸肩。

  「就像你说过的,说穿了还是识别用的记号,反正都是自我满足的角色扮演游戏嘛。」

  荣树目送战队副长的细瘦背影走出机库,眼睛转向待在稍远处旁观他们对话的整备班长。

  「不过又要麻烦你就是了,塞亚整备班长阁下。」

  「整备与修理是我们的工作,无所谓……但是,荣树……」

  这个从幼年学校就跟荣树同班,后来又一起被遗弃在战场上的老友整备班长,维持著好像已经固定不变的苦涩表情,只把视线转向旁边看他。他有著近乎银色的金发,以及据说来自北方邻国移民血统的淡紫色眼睛。

  「真佩服你愿意理会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小鬼。」

  「出过什么事吗?」

  「光是今天就死了几个人?自从那家伙分发到这里来之后呢?」

  「喔……」

  荣树轻叹一口气。原来是这件事啊。

  关于两个月前分发到这个战队,然后直接就任副长──附带一提,第八十六区的指挥体系只看战斗能力决定军阶──的红眼少年,打从一开始就有个不吉利的谣言跟著他。

  「我觉得不是他害的啦。」

  「很难说吧。毕竟还有那件事……据说那家伙至今服役的所有战队,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阵亡了不是吗?」

  荣树无奈地弯下嘴角。他这个好朋友人不坏,只是该怎么说?对他喜欢跟不喜欢的人有差别待遇就是了。

  然而荣树也明白那是因为他重感情,万分不愿意看到自己人受到伤害,并极度排斥造成伤害的原因。

  「唉,那件事大概就是真的了……那家伙……」

  他往某处瞄一眼,以视线示意机库墙壁的后方,战队副长在队舍里的个人房间。

  辛除了有必要的时候,大多都在那个房间里独处,也从没看过他跟年龄相仿的其他少年兵聊天。

  「而且他从来不叫任何人的名字。既然抱著那份约定,应该不是不想记住大家的名字──大概是即使如此,还是想划清界线吧。」

  与迟早会先走一步的同袍们划清界线。

  长命到能获得个人代号的处理终端──「代号者」,大多都会有一段时期表现出像他那种态度。荣树对那种情绪也不是毫无印象。

  因为一旦超乎必要地产生感情,失去时会特别痛苦。

  荣树他们这些「代号者」失去的事物多得令人无法承受。从军的处理终端,每年能活下来的人不到千分之一。

  可是,正因如此……

  「那不是那家伙的错。」

  八六本来就会死。在这第八十六区,每个人都会死。

  死得太简单。

  而且不是任何人的错。

  「荣树……」

  「卡珊德拉是一语成谶的毁灭先知,即使是这样……」

  纵然……

  将预言者看成毁灭的原因,分明是无可避免的悲惨结局,却千方百计寻找可以指责的原因,这是人类社会常有的现象……

  如同过去共和国逼八六承担战争与败战的罪责,将他们赶进战地……

  「也不是卡珊德拉唤来毁灭,更不是她期望如此吧。」

  2

  「……荣树是这样说的,但实际上是怎样?你到底是先知卡珊德拉,还是瘟神?」

  替「破坏神」修理过的部位做过完整动作测试后,塞亚唐突地这样问,被问到的辛则回以无精打采的一瞥。熄灯时间将近,前线基地的机库里除了他们俩之外没有别人。

  无视年龄与体格的大幅差距,击垮原本的副长坐上这个位子的辛,在对抗「军团」的战场上同样发挥了无人能并驾齐驱的战斗能力。反过来说,由于他倾向于要求「破坏神」做出超乎本身性能的激烈动作,在自机的损伤与损耗率方面也无人能比。

  因为他每次作战总是把「破坏神」用到破烂不堪,最近甚至来不及整备与修理,还得替他准备专用的备用机轮流使用,才不至于开天窗。

  但不知为何,本人却没受过什么重伤。塞亚回望著他那过度端正,连是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都令人存疑的白皙脸庞,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看著他那双与十岁出头的年龄毫不相称,削除了情感色彩的深红眼睛。

  「不知道。」

  「你说什么?」

  「这种事情,恐怕就连卡珊德拉本人也分不清楚吧。究竟自己只是看见了无可避免的未来,还是看见的灾厄幻觉其实正是自己呼唤而来的。」

  同样地,自己究竟是不是瘟神……

  辛自己也无从判断。

  塞亚眯细淡紫色眼睛,如野兽般低吼:

  「……你……」

  「我并不希望他们死,否则我也不会把这种事情告诉队长或任何人了……我也不想没事被人叫成亡灵附身的怪物。」

  「…………」

  辛嘴上这么说,声调中却感觉不到任何好强或厌恶。

  塞亚无从判断而闭口不语时,辛仍然低头看著只有步行系统全部换新的「破坏神」并说:

  「整备班长,可以顺便拜托你一件事吗?」

  塞亚略为扬起了一边眉毛。

  出于意外与疑惑。

  可能是知道自己被讨厌了,辛至今除了整备作业上有需要,从没主动找塞亚说过话。现在他却说……

  有事拜托?

  「要看是什么事,你说吧。」

  「可以请你教我怎么解除『破坏神』的安全装置吗?驱动系统与控制系统,所有限制运动性能的装置都要。」

  塞亚神情严肃地眯细眼睛。

  「你听谁说的?」

  「卡伦少尉说的。负责修护我的『破坏神』的那位。」

  「……那个笨蛋。明天过来时看我不揍扁那家伙才怪。」

  塞亚想起某个健谈是无所谓但常常太多话的整备组员,厌烦地叹气。

  他带著这副表情继续说:

  「你知不知道安全装置这个词的意思?这可不是像动漫里的超级机器人那样一解除就能提升力量,简单方便又能轻松使用的功能。是因为有必要才会做限制。就连目前的设定状态,对你们这些身体还在发育的小鬼造成的负担都太大了。」

  「破坏神」的运动性能不算强大,缓冲系统却做得实在太差。脚程明明不比「军团」主力战车型或近距猎兵型,甚至输给偶尔出现的最大机种重战车型,行走声却吵得它们比都不用比……缓冲系统抵销不了而反弹到搭乘者身上的冲击力也相当大。

  「你应该也看过几次,知道至今有多少人被它害惨了吧?只不过存活了将近一年,就以为自己很特别?」

  「没有。」

  那副淡然地摇摇头,缺少情感的面容,至少看不出有他这个年龄特有的毫无根据的全能感。

  只有言词平淡木讷地接著说:

  「可是,我需要这么做。如果要使用高周波刀……使用近战武装,反应当然是越快越好,而且不能做出跳跃机动,坦白讲很难打。」

  「那你别用那种需要额外费力做整备的近战装备不就得了?」

  就差没多补一句「只有想自杀的人才会用」,虽然是事实就是了。

  威力强大但攻击范围──应该说攻击距离极端窄小的高周波刀是很危险的装备。然而持续使用这种装备的辛应该也明白这一点,只是个局外人的自己没资格说那种话。

  事实上,听说作战就某些方面来说,辛的确替他们带来了一点优势。

  辛会从正面杀进那些「军团」的队列,打乱敌军的联系引开注意,有时甚至与战车型单挑。听说他的存在与行动的确降低了其他队员碰到危险的机率。

  ……最起码……

  他想保护同袍生命安全的意志,看来是真的。

  「好吧。」

  辛一听,霍地抬起头来。塞亚没跟他对上视线,接著说下去。

  如同塞亚自己说过的,提升「破坏神」的运动性能是一种牺牲处理终端生命安全的行为。不只是对于搭乘者,对机体造成的负担也会大幅上升。

  他这么做,绝不该受到感谢。

  「明天我把卡伦那家伙揍扁之后就来教你,也会教你怎么整备,然后会陪你练习一阵子适应一下。再来就是──个人标志。」

  看到那双愣愣地眨了眨的血红眼眸……只有这种时候显露出的些许童稚,他边叹气边说:

  「荣树不是跟你说过,差不多该取一个了?你就趁待在这个战队的期间想好吧……哎……」

  虽然共和国只会提供用来当成装甲烤漆、色泽暗淡如枯骨的白茶涂料,还是可以从各处废墟四处弃置的物资当中……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涂料,我设法弄来就是了。」

  1

  对死后没有墓碑,甚至无法留名的八六而言,取个人标志可说是最没意义的行为。

  辛是这么认为的,但大家似乎都想拿来做点缀。

  即使他们自己也知道,这只是个除了他们以外没人会看见或记住的空虚标志。

  在昨天下过雪染成一片银白的废墟城市里,一座一边尖塔已然倒塌的圣堂前面,辛面对颓然倒地的「破坏神」残骸,低头看著画在它那被打烂的装甲上的个人标志,心里这么想。

  这不是他那战队里其他队员的「破坏神」。在积雪底下,历经风吹雨打与日晒的装甲早已腐朽到破败不堪,驾驶舱的廉价电木座位上躺著一具穿著已变色的野战服的尸骨。

  头盖骨不知去向。颈椎上没有军籍牌的银色光辉,让辛知道这是一名八六。不过就算不看这点,他也知道这具遗骸曾是一名八六。

  也知道这人是谁。

  「…………」

  几乎磨损消失的个人标志是扛著长剑的无头骷髅。

  宛如死了却无法安息,仿徨于战场寻找自己失落头颅的亡灵。

  莫名清醒的脑海一隅不假思索地想,这简直就像是对自己的嘲讽。

  辛不知道「他」是出于何种想法才会替自己的机体画上这个标志。或许就如同自己的感觉,是个嘲讽,但他对自己是否还有这点程度的关注,坦白讲都值得怀疑。

  尽管如此,他在最后一刻似乎还是叫了自己的名字。

  ──辛。

  残留在耳朵深处的声音令他略微眯细眼睛,毫无声响地从原本站著的机体断腿下来。

  即使知道斯人已杳不在这里,还是应该让他入土为安……不,是辛想把他葬了。即使不能盖坟墓,至少能让他归于尘土。

  然后……

  辛无意识地伸出手,碰了碰模糊不清的个人标志。

  他跟爱丽丝,跟第一个战队的同袍们约好,要将并肩作战过而先走一步的所有人带走。之后他就把所有人记在心里,带著他们走到这一步。

  虽然「他」不是其中之一,还是该带著一起走。

  「破坏神」的装甲以单薄铝合金制成。据说同样以铝合金制成的航空器外壳可以用军用刀割开。他心想这样应该有办法割下,于是把兼做突击步枪刺刀的坚固小刀刀尖抵在装甲上──

  「哔!」

  「……是你啊。」

  看来是来找辛了。

  看到旧型的「清道夫」──菲多出现,辛暂时收起小刀站起来。他们在昨天的战斗中走散,不过菲多似乎设法找到他了。

  看到它铿啷铿啷地靠过来,辛眼睛望向积雪的道路另一头──自己那架「破坏神」停放的角落,并说:

  「不好意思,我的『破坏神』没能源了,帮我补给。还有弹药也要。」

  「哔!」

  虽说战斗已经在昨天暂时结束,但这里是交战区域,他想尽早脱离无法战斗的状态。

  「等补给完后──」

  辛正打算接著下令,无意间注意到一件事,眨了眨眼睛。

  「清道夫」是在战斗后回收「破坏神」或「军团」残骸回营的拾荒机。为了把装载不下的残骸一并带回去,也内建了切割用的喷枪与切断锯。

  如果是其他「清道夫」,大概只会把机身解体,带回去丢进再生炉。但这架莫名聪明的旧型机,说不定可以……

  「菲多,你能把这个切下来吗?我只想把这个带回去。」

  他用指尖戳戳眼前的个人标志,指给它看。

  辛跟爱丽丝他们说好,要替战死者的机体碎片刻上那人的名字。但在实际上的战斗当中,不会那么好运能拿到那种东西。以往他都是拿金属片或木片凑合著当代用品,但假如菲多能够割下装甲碎片……

  结果菲多还真的哔咚一声,让光学感应器闪烁了一下。

  「哔!」

  「那就拜托你了。」

  「哔!」

  它的前半部铿啷一声猛烈上下晃动,大概是在点头吧。

  四下没有「军团」,事到如今也不会再有野兽来啃食化作白骨的遗体。草食动物在冬天找不到食物会比较虚弱,对肉食动物来说是肉类丰富的时期,肌肉腐化脱落已久的人骨不会引起它们的兴趣。

  首先必须按照他的命令,替自机做补给。

  为了带菲多前往「破坏神」的隐藏位置,辛踏雪前行,忠诚的「清道夫」尾随其后。

  菲多轻松完成割取个人标志的工作,然而埋葬遗骸比想像中耗时。因为土地结冻,他得费一番劲才能用刺刀挖开。

  最后是有(似乎)看不下去的菲多帮忙,才勉强弄了个简陋的坟堆。

  尽管昨晚下的雪半夜就停了,现在天气晴朗,但冷风依然刺骨。辛让菲多采取停放姿势来挡风,靠著它的货柜啜饮用雪煮成的热开水稍事休息,在冬日短暂停留的太阳逐渐倾斜时站起来。

  「哔。」

  「嗯。差不多该动身了。」

  菲多确定辛离自己够远了之后才站起来;辛回看著它浑圆的光学感应器说道。虽说不过是两只手拿绰绰有余的几块白骨,但毕竟是挖了个坟墓,他已经没剩多少精神与体力可以立刻著手去做「另一件事」,然而……

  「还是趁太阳下山之前回去比较好……而且也得去找战队长他们所有人的机体碎片,如果有留下来就必须带回去。」

  0

  回营的只有辛与一架「破坏神」,以及原本属于荣树等人的座机,如今只剩一小块破碎的铝片。

  「……你这家伙,果然是个瘟神。」

  「或许是吧。」

  辛没去看低声咒骂的塞亚。

  明明其他人一个都没活著回来,辛却只受了擦伤或轻微的跌打损伤。这次的作战当中,他同样担任损耗率最高的前锋。这种异常的幸运与超乎常人的战斗才能,现在却是看了就讨厌。

  明明其他人一个都没回来。

  就他一个人。

  简直像是夺走了其他人的运气,拿其他人当牺牲,让自己存活下来。

  咬紧的牙关狠狠地摩擦,叽叽作响。

  「那家伙都活了四年,为什么现在才忽然……!」

  讲到一半,塞亚咬住嘴唇。

  就是因为这样。因为活了长达四年。

  才会一直在这种激战区服役。

  八六本来就注定会死,不但要对付原本数量与性能就远胜他们的「军团」,如果还是在攻势酷烈至极的激战区,就更难存活了。

  所以……

  就算是辛一分发到这里,就忽然捐躯……

  那也绝不是辛来了的关系。

  塞亚理性上明白,偏偏心态上就是不能接受。不只是荣树,战队的所有人员都在一场作战中突然送命。就算说八六注定得死,战队全员阵亡的情况也不是那么常见。

  更不要说……

  他隶属的所有战队竟无一例外。

  除了瘟神,还能用什么来形容?

  要不就是死神。不分彼此,一视同仁,冷酷无情地斩杀周围的敌人以及自己人──……

  塞亚死命压抑胸中肆虐的情绪风暴以及不该说出口的怒骂,辛却好像对他的心情毫无所感,淡然地开口。

  静谧地冻结的血红眼睛不带感情色彩。

  「整备班长,奴那登队长跟我说过,要我想好个人标志与识别名称。」

  塞亚长呼一口气以降低自己的内心压力。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咧。

  「喔……是啊。虽然那家伙本来应该是想自己帮你取。」

  替这个在他的指挥下第一个可能活得过一年,大概被他当成小弟照顾的家伙命名。

  然而,荣树已经不在了。

  撒手人寰了。

  「是……所以,我自己取。」

  说完,辛突然递出一小块铝金属板,让塞亚一时反应不过来,眨了眨眼睛。低头一看,那是「破坏神」的部分装甲。碎片年代久远,画在上面的陌生模糊图案似乎是个人标志。

  它不属于这座基地的任何一名战队队员。既然如此,这究竟来自谁的机体,辛又为何要把这种东西带回来……

  「我不擅长画画。所以,可以请你帮忙吗?」

  意思是要我画这个?

  塞亚无意识地接下碎片,注视著那个识别标志。是扛著长剑的无头骷髅骑士图案。

  在同袍的尸堆中存活的「代号者」得到的识别名称,大多都是带点臭名意味的凶恶名词。而经常取自识别名称的个人标志,也是由不吉利或黑色幽默的图案占了大多数。然而在那些个人标志当中,这个骷髅骑士的图案可说是低级至极。

  简直就像──……

  「这简直就像死神,要不然就是送葬者,要是手上拿的是铁锹就更像了。感觉就是个独自存活,替同伴挖坟的送葬怪物。」

  对,简直就像……

  针对辛这个人的嘲讽。

  被他这么说,辛毫无自觉地露出一丝嗤笑。

  笑脸冰冷得让眼前这个比他大了足足十岁的整备班长都不禁倒退一步。

  「──啊啊,说得真好。」

  战队的同袍在昨天的战场上全数捐躯。

  之前也是,更早之前也是,从第一个部队到现在,除了自己以外没人存活。

  所有人都是,与他并肩作战过的人都死了。

  无一例外。

  曾经与他同在的人,一个都不剩。

  既然如此,他也不在乎了。只要知道自己就是那种东西,有所自觉就有办法对应。

  瘟神。

  或者是死神。

  既然是这样,就随它去吧。

  被当成亡灵附身的怪物受人忌讳更方便,别人都躲他躲得远远的反而轻松。为了达成对自己要求的使命,带著每一个先死之人走下去,这样反而能让他的心志不受动摇。

  他必须活下来。就算只剩自己一个人也得战斗到底,完成必须实现的心愿。既然这样,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依靠任何人。

  不如让大家都知道他就是那种东西。

  眯起殷红双眸的冰冷笑脸,嘴角像撕裂般吊起。

  塞亚的表情紧绷僵硬,既像恐惧又像畏忌。一旁的菲多机身微微一颤。

  辛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有多凄厉、凄惨。

  「这就是我的识别名称了──因为这个名称的确很适合我。」

  与在这绝命战场上跟人最亲近、最令人仰慕,也最令人忌讳的死神同义的名号。

  比谁都更接近死亡,却只有自己一人远离死亡,不停地埋葬他人。

  将他们安葬在做不成的坟墓里吧。往日已死的同袍是,今后将死的同袍也是。直到自己独活至最后一刻,埋葬在那尽头的存在之时。

  「『送葬者Undertaker』。」

  Appendix

  由于日前与「军团」的小型战斗,造成「送葬者」驾驶舱附近的装甲裂开,必须更换特定部位的装甲。

  正好就在画著个人标志的部位。而个人标志毕竟是每个人特有的图案,因此并没有准备重画用的模版。

  所以就这样……

  「……好,完成。」

  赛欧穿著沾满颜料的连身工作服,细瘦的身躯伸个大懒腰站起来。「送葬者」的纯白装甲只有一块刚换新,才刚画上辛的个人标志──扛著铁锹的无头骷髅。

  赛欧心想:「这个很快又要变得伤痕累累了。」同一个图案画了好几年的他感到有些空虚。跟其他同袍的图案一样,这可是他的自信之作。

  在远处旁观──赛欧把他赶走以免害自己分心──的辛走过来探头看看。

  看惯了他穿沙漠迷彩野战服的赛欧,对联邦军军服的铁灰色还有点不习惯。

  「抱歉,每次都麻烦你。」

  「嗯──没关系啦。反正我也只有替辛你们还有蕾娜画标志,再说我本来就喜欢画画。」

  听到赛欧又说:「更何况除了我以外,也没人会画画。」辛好像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下。

  「当初你还问他们到底以为自己画了什么。」

  「啊──」赛欧苦笑。他是说在第八十六区刚认识的时候吧。

  当时同袍们都还是自己替自己画个人标志。

  「画得最烂的是戴亚,想画黑狗结果画成了黑色河马。」

  还是因为他的识别名称叫黑狗Black dog,才勉强看得出来是狗。

  「莱登号称狼人,其实只能构上狗头人的边也好不到哪去。可蕾娜忘了画步枪的瞄具,安琪则是画得很好没错,但实在太孩子气了。」

  大家都画得太烂,让赛欧忍不住说:「以后我来画就好。」

  一旦战死,「破坏神」就是棺材,个人标志可以算是某种墓碑。虽然辛说好会带著他们的记忆与心灵走下去,不过赛欧也想替被留下的躯壳做点凭吊。

  赛欧半沉浸在追忆里,忽然带著一丝苦涩翘起嘴角。

  「大家都没有多余精神画画吧。所以画的画就跟小时候一样。」

  因为大家都只能奋力求生,无暇他顾,况且强制收容所里连让小孩子画画的一点点娱乐用品都没有。

  「辛画的个人标志该怎么说呢?就是让人不知该作何反应。要是画得好当然很好,画不好,好歹也能让大家笑一笑耶。」

  「直接说画得太普通很没意思不就行了?」

  「与其说普通,辛的画风应该说异常地公事公办吧。说写实也不太对。该怎么说?就好像完全不带感情……对,的确很没意思。」

  毕竟是当著本人的面,赛欧本来不想讲得太毒,所以试著想了一下比较温和的讲法,只可惜没想到。

  所幸辛看起来并不介意──照他的个性,对这点程度的批评大概早就没感觉了──于是赛欧试著说出自己的看法。

  「感觉与其说是图画,根本就是地图或设计图。就好像除了需要解释地形的时候,从来没画过画。」

  「真厉害,你猜对了。」

  「啊,所以真的是那种用途?」

  原来如此,难怪会变得异常地公事公办。

  以前共和国连像样的战区地图都不肯提供,不知道是好是坏。

  现在军方会按照需要提供地图,所以大概不用再自己画了吧。

  ……对,现在不用了。

  一切都改变了。联邦会正常供应他们战斗所需的物资,支援也是,教育与娱乐也是。

  战死时得到安葬的权利也是,悼念同袍的权利也是。

  「……辛,我问你。」

  赛欧没看回望自己的深红双眸,直接说道。他低头看著那个才刚画好的无头骷髅标志。

  这个不祥的死神徽章在第八十六区的确拯救过大家。但是……

  「你不想换个识别标志吗?这样讲是有点怪,但我觉得你其实不用再背负下去了吧。」

  可以放下背负至今的那许许多多的人事物。

  放下赛欧他们理所当然地让他背负的事物。

  辛似乎没听出赛欧有些复杂的内心情感。赛欧突然这样对他说,让他一脸疑惑地反问:

  「画烦了?」

  「也不是画烦了……只是觉得,好像不太吉利。」

  「噢……」

  想了一想之后,辛耸耸肩。

  「或许是吧。可是都用了六年,现在才担心不吉利也太慢了,而且我并不讨厌这个标志。」

  「……这样啊。」

  赛欧苦笑著点点头。尽管近乎罪恶感的复杂心情仍未散去,既然辛说没关系就算了。

  辛看了看个人标志,无意间开口说:

  「对了,关于蕾娜的个人标志……」

  赛欧用鼻子哼了一声。

  「喔,嗯。是我画的,但不接受怨言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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