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话 我们的音井同学只对我说深奥的话

  约定的日子到了。

  虽然祭典从傍晚才开始，不过从商店街通往神社的路上，小贩们已经开始布置路边摊位了，所以相当热闹。

  总觉得路上行人变多，而且人们的脚步都很浮躁。

  在如此充满活力的马路一角的，没有人气的阴暗小路中──

  有两名把猎鹿帽压得极低，脸上戴著太阳眼镜与口罩，在盛夏穿著长袖外套，不管怎么看都不能随便靠近的可疑分子快步走著。

  ──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彩羽。

  我们穿越平交道，走上与车站相反方向的坡道，来到离闹区有点距离的安静高级住宅区。

  在除了有钱的上流阶级或想绑架有钱人的歹徒之外没有人影的路上，我和彩羽背负著明显偏向后者的悖德感，在忐忑不安的感觉中前往目的地。

  『音井』

  传统日式豪宅的外墙大门上，挂著写了这两个字的门牌。

  我们轻巧地钻进大门，进入其中……当然有得到屋主的许可。

  太麻烦了──虽说屋主基于如此崇高的原因，不肯到外头迎接我们。

  我们经过中庭，进入旁边的仓库，踏著楼梯，来到地下室──……

  「辛苦了～……是说你们为什么打扮成这样～？」

  音井同学懒洋洋地靠在看来很贵的外国制椅子上，看著我们，皱眉发问。

  我们为了表示自己的纯良，很快地摘下帽子与太阳眼镜。

  「没有啦──因为必须躲避世人的目光啦。」

  「……呼啊！！好──热！！热死了热死了！！」

  「可以把冷气调冷一点喔～摇控器在那里～」

  「音井学姊是神！我要开到最冷！欧拉欧拉欧拉欧拉欧拉欧拉欧拉！！」

  「喂不要这样！一下子调太冷小心感冒！」

  「啊──！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抢过摇控器，取消彩羽的十六连按，把温度调回来。彩羽奋力跳著，想从我手中抢回摇控器。

  你是放假中的小学生吗？

  「什么叫躲避世人目光～？对你来说，冒著中暑的风险这么做，很稀奇呢～」

  「喔，这个啊，就是因为和月之森社长的约定──」

  既然社长怀疑我和真白之外的女人过从甚密，我就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彩羽大模大样地走在一起。

  直到确定社长不再派眼线监视我为止，都必须保持高度警戒。

  是说，就算和那件事无关，也还是必须尽可能不让别人看到我和彩羽一起到音井同学的工作室。

  「──因为所以，总之短期内，我不能让人怀疑我和彩羽有奇怪的关系。」

  「喔～原来如此。确实是有这样的事呢～」

  「我记得不久之前才和你说过耶……」

  「因为我没兴趣～我又不是《5楼同盟》的人，不管你和那社长做了什么约定，我又没好处拿～」

  「是没错……你还真是乾脆啊。」

  没错。虽然我和月之森社长有内线交易，但音井同学不是《5楼同盟》的正式成员，只是帮忙制作BGM或音效、帮彩羽录台词的外部音响工程师。

  就算月之森社长履行和我的约定，音井同学也无法进入Honey place工作。

  ……正确来说，她本人也没那种想法就是了。

  「到公司上班有够麻烦～虽然想做与声音有关的工作，不过成为上班族就有点那个～」

  「所以才会设立自己的工作室，成为一国一城之主吗……？」

  「想过慢活生活，根据地是不可或缺的～啊，小日向，那点心盒里的点心都可以吃喔，是从青森带回来的伴手礼。」

  「哇！音井学姊真慷慨！肚量和湖水一样又深又广！」

  「嗯。地雷。」

  「欸！？」

  意料之外的指责，使彩羽拔高声音惊叫。

  尽管音井同学的表情完全没变，但是说到「地雷」两个字时，表示她心情相当不好。

  平常都是我在踩地雷，不过这次难得地换彩羽踩到了。

  也许因为很少碰到这种事吧，只见彩羽相当狼狈。

  「咦？呃，是哪个词呢？慷慨？肚量？湖水？」

  「说明起来太麻烦了～你自己好好观察，以后不要再犯～」

  「学长～……！」

  「就算你泪眼汪汪地向我求助也没用啊。」

  如果我知道正确答案，就不会被炸死这么多次了。

  我能做的，就是孜孜矻矻地记录地雷单字，不再犯下同样的错误。

  之前我曾因「富士五湖」踩到她的地雷，所以这次的地雷可能是「和湖水一样」吧……唔，不过目前资讯量不够，无法断定。

  有如Ytuber摸索绝对不公开的平台的BAN标准一样。

  至少要转移话题试试。

  「对了音井同学，你不是开始作词作曲了吗？做得如何了？」

  「嗯～有几首已经连歌唱的部分都试录了～」

  「啊！我想听！我想听！」

  「我也想。请你让我们听听看！」

  为了模糊踩到地雷的焦点──不对，由于我们醉心于音井同学使出浑身解数的创作，所以高举双手表达想听的愿望。不过我是真的对音井同学做的歌很好奇就是了。

  「真的吗～……那在录音前，就让你们听一下吧～」

  「耶耶！」

  音井同学看起来很满足地看向猛摇无形的尾巴的彩羽，接著转身面对电脑，开始操作起机械。

  播放软体读取著声音档，将档案载入其中。

  这就是缓慢，恬淡，悠然的音井同学做的曲子。

  我竖起耳朵，满心期待听到疗愈的旋律──

  『VOOOOOOOOOOOOOOOOOOOOOOO！！』

  ──鼓膜死了。

  「居然是……死腔嘶吼……！？」

  「哇──！？耳朵！我的耳朵──！？」

  「我没说过吗──？我最喜欢的音乐类型就是摇滚乐──很想自己作词作曲看看呢──」

  从抖动的喇叭中传出的，是地狱般的爆炸音量。

  可说是反派的战栗。

  从死腔开始，转换成悠扬的旋律，这种暴力般的曲风转换，使两名受害者痛苦地扭动身体。

  但是，这曲子的真髓，才刚要开始。

  「呜噢噢噢噢噢，耳朵要流出奇怪的液体了……咦？」

  「耶？这、这……！」

  我和彩羽的表情变了。

  一开始的爆炸音量使我们做好死亡的觉悟，但是那剧烈的刺激，逐渐使人觉得身心舒畅。

  「咦？难道说……这首歌其实很棒？」

  「感觉就像脑中大量分泌了各种物质似的！」

  「没错没错～以极快的速度把声音接连击入脑中，使脑浆糊成一团，夺走冷静思考的能力，是精华之处～」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创作得到称赞，觉得很开心吧，音井同学慢吞吞的声音，似乎多了点活力。

  那个音井同学，也会有这种令人会心一笑的反应呢……无视内容很像在洗脑的部分的话。

  「对了，这试唱是谁唱的啊？」

  「嗯嗯嗯，我也很想知道。」

  「嗯～？」对于彩羽的纯真疑问，音井同学以树懒般缓慢的动作歪头道：

  「是我啊～？」

  「「欸！？」」

  我和彩羽异口同声地惊叫。

  以极快的速度唱出摇滚旋律，沙哑又帅气的声音。虽然不到职业歌手那么有特色，但是完全没有走音，真挚地传达出曲子的美好之处。我一面听著那充满魅力的歌声，一面看著眼前的音井同学。

  一如往常地，懒洋洋地瘫在椅子上的低体温女子。

  「欸不是。那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啊？」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是没有。应该说是很棒的声音，可是……」

  和人设太不合了吧。

  考虑到音井同学平常说话的音量，她是把一辈子份的肺活量唱进一首歌中了吗？

  ──我们震撼于音井同学崭新的一面，把曲子听完。几分钟后。

  「Bravo──！太棒了音井学姊！」

  「这……真不错……真的令人感动。」

  彩羽大声拍手喝采，我则感慨良多地沉浸在余韵之中。

  我们两人的共通之处，是眼角都微微泛起水珠。

  「以作词作曲来征服世界吧！或许还能锻炼歌喉成为创作歌手！？」

  「小日向……你啊～说得太过头了吧？」

  音井

  「才不会呢。以成为世界级的音井为目标！Perfect Singer OTO（音井）──！出CD的话我会买一百张喔☆嘿嘿！」

  彩羽捧杀似地说著，亲腻地抱住坐在椅子上的音井同学的肩膀。

  那体重使音井同学连人带椅摇晃不已。她以傻眼的表情朝我看来。

  「烦死了……喂，明～这就是传说中的烦功吗？我可能是第一次体会到你的心情～……」

  「很高兴愈来愈多人能体会我心情。是说，这种烦人的感觉──」

  也不赖吧？我动著嘴唇，不出声地说道。

  明白我想说什么的音井同学，有如慈母般地摸著彩羽的头。

  「嗯，是啊～」

  她满意似地点头。

  接著，音井同学温柔地推开蹭著自己脸颊的彩羽，变回专业人士的表情……啊，嗯，其实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不过希望你们可以理解我想表达的意思……总之，音井同学以平常的语气说道：

  「好了好了。现在不是跑副线的时候吧？差不要开始了，快进录音室吧～」

  「是～我也会表现出不输音井学姊的成果的──！」

  彩羽用力点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著说完后从包包中拿出台词本，精神奕奕地走进配唱室。

  目送那天真无邪的背影离去后──……

  「虽然那家伙称赞人时的态度很像在开玩笑，不过那是她真心感动时的样子喔……是说，我也不是会在感想方面说谎的人……音井同学，你真的很厉害喔。」

  「……这样啊。」

  音井同学简短地回道。表情只有少许的变化。

  但是和她认识多年的我，可以明白她现在非常开心。

  ＊

  『有馨香之气。如玫瑰般张扬，如葡萄酒般馥郁……是上等事件的香气。』

  黑龙院红月的台词，录得很顺利。

  由名为绮罗星金丝雀的超级偶像编辑构想，集合《5楼同盟》所有力量完成的，集大成的新角色。

  『黑暗之宴开始了！……沉醉于由妾身所斟之酒，暴露出可笑又可爱～的模样吧♪』

  融合了中二病少女与烦人可爱系的魅力，有如光明与黑暗合体般的最强角色。彩羽的热烈演出，赋予了黑龙院红月血肉，使她成为更真实，更鲜明的角色。

  『没有人喜欢孤独。妾身之所以爱著孤独，是因为妾身远比人类强大吶。』

  操纵著音响机械的音井同学，也在不知不觉中，专注地将身体前倾。她其实驼背得很严重呢──还被我发现了这件事。

  『值得嘉奖。汝是第一个如此触及妾身内心最深处之人。妾身在此起誓，基于盟约，妾身将把此身一切奉献于汝。』

  录音的过程，紧凑又刺激。世界彷佛忘了一分钟有多长似的，大量的时间，无视物理法则地消失了。

  『──才怪♪汝在期待什么呢？汝•这•个•大•变•态♪嘻嘻嘻♪』

  啊，果然是这样没错。这个角色真的很有魅力。

  看著这样的彩羽，我深信最近盘踞在心中的，近乎使命感般的这股异样热情，绝对没有错误。

  想让更多人共享彩羽烦人可爱的魅力。想让彩羽交到，能接受这样的她的好朋友──

  自以为是、独断专行、多管闲事。尽管我的想法可以用这么多负面的方式形容，但我还是没有停手的意思。反正这就是我这个名为大星明照的人类的本性。

  对不起了，彩羽。

  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会又烦人又缠人地行销你的。

  ＊

  时钟的指针转到傍晚五点的最终时刻时，录音顺利结束了。

  一直待在地下室，体感时间有点混乱，不过外头的天空应该已经开始转红了吧。

  走出配唱室的彩羽一脸满足地点头，显得神清气爽。今天的录音完美至极，她本人似乎也有同感。

  彩羽快手快脚地收拾完行李，转过身，看向我们：

  「那我先走了。朋友们还在等我呢。」

  「嗯。好好玩吧。」

  「学长才是。身为处男，你真的有办法当好真白学姊的护花使者吗──？」

  「不用你担心。我已经用电影和漫画预习过了。」

  「呜哇一听就很不行──（笑）」

  「少啰唆……快走啦快走。」

  我当然没有完美地完成约会的自信。

  说起来，今天的假约会是由真白计画的，硬要说的话，我才是被护的那朵花。

  ……该不会，是因为我太不可靠了，真白才会觉得不如自己拟定计画算了？

  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太可悲了……唔，还是别多想吧。

  「是～……那我走了！」

  「嗯，回头见。」

  「慢走～」

  我和音井同学对彩羽挥手送别。有那么一瞬，彩羽露出眷恋的神色，但是又很快地离开了工作室。

  「你不走吗？不是要和月之森去祭典吗？」

  「是啊。不过现在还没到约好的时间。再说，如果被社长的眼线看到我和解除变装的彩羽走在一起，就大事不妙了。」

  「原来～所以才要错开时间啊～」

  音井同学理解地点头，以恍神的表情从点心盒中拿出棒棒糖，解开包装纸，放入口中，以舌头灵动地玩弄著糖球……顺带一提，灵动只是我的想像，没有任何根据。

  「说谎还真辛苦～得考虑到各种事情呢。」

  「这是保险起见啦。其实我本来想先记下和彩羽一起去玩的同学的长相，以便在祭典中找到她们呢。」

  「嗯～？什么，结果你还是决定跟踪小日向了？」

  「假如在祭典中没碰到面的话就算了，假如碰到面，就直接跟踪……这样。」

  「喔～这种人渣感很不错呢～」

  「太过分了吧……！你不也说可以试试跟踪嘛？」

  「不是那部分──」

  啵。音井同学从口中拿出棒棒糖，在半空中随意画了个圆。

  「月之森不是喜欢你吗～？让喜欢自己的女人陪著自己跟踪其他女人～这真是有够渣的耶～」

  「呜……」

  真是一针见血。

  「果然是这样吗？虽然是假约会，但真白应该还是很期待和我一起参加祭典……」

  「我想应该是喔～」

  「既然如此，我就不要管彩羽了，专心和真白约会这样……？」

  「这样也很渣～委屈自己陪月之森，等于虽然对她没兴趣但还是搭讪她一样～」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制造出这种情况的时间点，你就已经左右不是人了～」

  「呜呜！」

  ──音井同学说的没错。

  不论是想让《5楼同盟》集体进入Honey place工作……

  或是想让彩羽交到好朋友……

  全都是我想做的事。完全是我的自以为是。没有任何藉口可以开脱。

  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的，是真白想维持这样的关系。

  觉得可以把回覆延后，是我太天真吗？

  「你不是拒绝月之森的告白了吗？」

  「是啊。因为我和彩羽还有你说好了，要奉献我全部的青春。」

  「原来如此～所以才变成现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关系～」

  「对真白，我确实有罪恶感，或者该说愧疚感。但是如果问说我该怎么办？老实说我完全答不出来。」

  现在不能当你的男朋友，目前没打算谈恋爱……这已经是我最努力想的，最诚恳的回答了。

  可是真白不肯放弃对我的感情。而且冒牌情侣的关系，也因为契约，无法解除。

  不只如此，在暑假期间，因为影石村的仪式与在海边度假，我还开始对彩羽抱持著特别的感觉，就连自己也不懂自己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依观看的角度，我根本是明知真白的心情，却不把话说清楚，继续和她搞嗳昧的混蛋。

  虽然我完全没有那种想法。可是只陈述事实的话，就算被人灌水泥，我也没有辩解的余地。

  「在这种状态下，我该怎么做，才算对真白诚实呢？假装不曾被她告白过，装傻到底吗？还是为了不伤害她，尽力讨好她，让她开心呢？」

  「唔～这个嘛～虽然我对恋爱什么的不是很懂～」

  音井同学凝视著在灯光的反射下，闪闪发亮的糖果，陷入沉思。

  一阵子后，她以慢吞吞的口吻，没有抑扬顿挫地做出无法预测的沉重一击。

  「认命地被贴上人渣标签，也算是一种男子气概吧？」

  宛如被榔头狠狠敲中头部般的冲击──能如此贴切地使用这种了无新意的比喻的瞬间，实属难得。

  也许是为了思考该如何对因咀嚼那句话而当机的我做说明吧，音井同学「唉～」地一声，发出有如刚诞生的丧尸般的声音，思索起来。

  「该说是走投无路吗～？陷入这种情况的话，就无可避免地一定会成为人渣了喔～」

  「是啊……」

  「既然如此，就当个堂堂正正的人渣吧～」

  「啊……这么说，也有道理呢……」

  不想伤害真白。想诚恳地与她保持关系。直到这种时候还抱持著这样的想法，希望能被她谅解的自己，实在天真又肤浅。

  在知道真白的真正感情的情况下，假装是她的男朋友，可以说是人渣中的人渣。

  所以至少，要有点人类的样子。

  怀抱著对真白的愧疚以及罪恶感，继续扮黑脸──……

  这应该是现在的我，在尽全力完成想做的事的同时，好好面对真白的唯一方法。

  「音井同学，谢谢你。我好像知道，我该以什么姿势面对真白了……的样子。」

  我说得没什么自信。

  打从出生起，十七年来从没接触过恋爱与青春的人，当然无法有自信。

  「不愧是在恐山学作词的女人，说的话有够深奥。」

  「你看不起我吗～？」

  「没有没有。我哪敢做那么可怕的事。」

  音井同学开玩笑似地凶我，我也开玩笑地打哈哈带过。

  ……我不知道和真白假约会的自己，有著什么样的感情。也不知道该抱著什么样的感情，才是对的。

  但是，乍看之下毫无效率的欲望与恋爱、青春之类的东西，是让《5楼同盟》的制作人更上一层楼的必要之物。在明白了这件事的现在──我必须比过去更认真地正面面对名为真白的女孩才行。

  即使由于有与月之森社长的约定，所以不能真的与她交往。

  不过，至少要确实地掌握自己的心情为何才行。

  「啊～对了，就算再怎么人渣，也要记得避孕喔～？」

  「我才不会堕落到那种程度呢！」

  ＊

  『我会帮你收尸的。』

  『不要以我的死亡为前提帮我加油好吗？』

  『啊──不过被放在※好船上飘走的话，我可能就没办法去收尸了耶。』（编注：出自动画《School Days》第13集被暂停播放时代为播放的纪录影像＆第13集最后的画面。）

  『不至于发展成足以流传后世的情杀案件啦……应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