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
回去路途虽然遥远，可好在有雎鸠羽翼的帮助，李皋壬倒是事半功倍，约莫数月，他孤身一人，悄悄归来。</p>
是夜，万籁俱静，夜入凉水。</p>
李皋壬看着家中一切陈列的物件，上面落满灰尘，站在屋中许久，痴痴凝眸。</p>
对镜剪发，李皋壬缓缓清理自己一张风尘仆仆的面容，本是秀气白皙的他，被这些年里的风霜添了几分刚毅。</p>
许久，他微微闭上眼，仿佛在回忆什么，又好像在做些什么。</p>
脸上，有淡淡笑容，也有不易察觉的痛苦。</p>
李皋壬靠坐在木椅之上，望着昏暗的窗外，他的身体，蓦然一阵抽搐，紧接着体表泛有深红色微光。在肤体之上，青筋凸起，血红色流光如纹路一般，蔓延全身，直到他脸色煞白，方才呼出一口气，就此作罢。</p>
“樱铃......”黑暗中，是一道沙哑的温柔。</p>
很快村子里都知道李皋壬回来的消息，大家登门拜访，一片久违的热闹在镇魂村里里外外庆祝。</p>
李皋壬在村民面前好像还是那个李大夫，仍旧如过去一般，淡然随和，似乎并未有所不同。</p>
如此便过了数日，这一夜，李皋壬照往常一般，在家中修炼起当初九幽之下那人传授自己的祭血咒。</p>
血红色光芒比起前些时日越发耀眼深红，在镇魂村的天顶之上，无人察觉，有一片片阴云叠加累积，弥漫浓郁。</p>
在感觉差不多的时候，李皋壬轻轻掩上房门，和夜色融为一体，随风拂向远方。</p>
槐树林中，李皋壬褪下头顶帏帽，向着记忆中的位置走去，心间，波澜起伏，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p>
“樱铃。”李皋壬走在林间，缓缓张口喊道。</p>
四周无人应答，安静的可怕。</p>
李皋壬心中无端生出一种慌张的思绪，他飞速而过，来到当初设下阵法地底的位置，刨开黄土，入目，是一堆碎裂的铜镜碎片。</p>
“樱铃，是我，我回来了。”李皋壬将所有碎片擦拭干净，捧在手心唤道。</p>
可手中丝毫没有异样，如寻常铜镜一般。</p>
当初从古籍上看到一些旁门左道的秘法，李皋壬便借此将樱铃和刹魂镜分离，让她借宿在这片槐树林中。</p>
李皋壬害怕自己出去的时间太长，以至于樱铃等不到自己，阵法内灵气消散，她也跟随消失。</p>
虽然当初自己在槐树林中设下针法，依靠槐树林天然的阴气封锁樱铃灵气的流失，可他也不确定能坚持多久。</p>
李皋壬没有犹豫，血祭咒的心法再次在他心中生成，只见他整个人变得异常诡异血腥，双眼一片猩红，在他施法的过程中，连着槐树林之上的都有阴云渐渐密布，聚拢而来。</p>
一滴鲜血冲破指尖，悄无声息滴入在带来的刹魂镜身之上，而后，一道不起眼的涟漪在镜身上荡开，没入其中。</p>
李皋壬眼中一喜，一手垂落，鲜血顺着他的指尖，延绵不断的往镜身中灌入，直到他脸色苍白，直到刹魂镜泛有微光。</p>
流烟在林间漂浮，有光华照拂，一白色身影在烟雾缭绕中缓缓生成，是位女子，和从前一般。</p>
她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迷糊看向身前，那里有一人眼眶通红，怔怔望来。</p>
“李皋壬？”刚醒来的女子瞪大着眼睛，欣喜笑道。</p>
“樱......樱铃。”他如是回应。</p>
“你还真回来了啊，我好像就睡了一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了多久，是你把我唤醒的吗？”</p>
他站在原地，点了点头，这一刻，心中所有的念想，执着，好像通通有了归宿。</p>
两人并肩而行，漫步在林间，李皋壬如诉说心中相思之苦一般，缓缓道出他一路去往九幽的往事，只是他说的都是一些奇闻乐见，关于自己的苦难，他一字未言。</p>
“你可真厉害，佩服你啊，没想到九幽还真给你找到了。”听完李皋壬所说，樱铃满是赞叹。</p>
李皋壬确定几番，知晓樱铃无恙之后，便告诉她，如今自己找到办法，但还是在学习摸索当中，不能带她回家，让她暂且呆在此地，等自己完全掌握之后，在重新修复刹魂镜。</p>
樱铃不疑有假，满口答应。</p>
此后，李皋壬和往常一般，白天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到了晚上，便是一遍遍修炼起血祭咒，越发炉火纯青。每每深夜，他都会去往槐树林中，和樱铃共度良宵，更多的则是在樱铃修养镜身中，他瞒着她，悄悄往镜身中输入血液。</p>
转眼，又是十年。</p>
直到某一天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头打着一面幡旗大摇大摆的走进镇魂村。</p>
此时，镇魂村常年被头顶上那片阴云笼罩，大旱数年，没有下过半点雨滴。</p>
之前村民也察觉到某些不对劲，只是他们毕竟是凡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些年里，大家伙都过的十分艰难，村中常有人气色萎靡，身体不适。</p>
除此之外，很大一部分病情发生在村里那些青壮年的身上，他们无端变得力不从心，连走路都是颤颤巍巍，无精打采。</p>
不少村民都去李大夫家看过，李皋壬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那些村民在经过他的治疗，很快恢复如初。只是效果只能持续数日，一旦时间到了，便又要去往李大夫家中抓药，方才好转。</p>
虽说常年干旱，村中水源断去，可好在镇魂村离大海不远，常年下来，大家也都习惯去往海边打水，以此解决村中缺水的麻烦。</p>
期间，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村中有不少村民抗受不住这样的压抑，纷纷迁徙搬离，移居别处，只道这里风水不好。</p>
而当初那位到来的老头正是胡八仙，虽说此人一副老顽童的模样，可他很快就发现村子的古怪，并且告诉大伙如何在家中陈列各种辟邪道具方法，以此抵御阴气的入体。</p>
李皋壬只是知道其中缘由，可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小心翼翼行事，从他修炼起血祭咒以来，他的身体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p>
他容貌越发白皙，整个人仿佛看不到一丝血气，一头青丝早已变得灰白无比，这等逆天行径，本就是有违天理。</p>
为了不让人察觉自己的异样，李皋壬心智渐渐魔化，借着顶上阴气之势，蚕食村民阳气，以此补充自己的身体所需。</p>
那些过往离去的村民，在途径他的门前，皆被他挽留进门接风洗尘，而后，将这些村民通通化为乌有，葬送在他的双手之下。</p>
为了能加快进度，李皋壬开始在村里通往海边取水的两条古道上纷纷布下阵法，以此来引入村民陷入其中，将他们一身气机尽数收为己有。</p>
因他两地往返，除了自己家中，还有就是那片槐树林，他需要更多的鲜血和生机补充自己。在这等丧心病狂之下，镇魂村数年内就只剩下一些年纪颇大的老人，整个村子越发凄凉冷清。</p>
而在这些年中，李皋壬从未间断过向刹魂镜内输送自己的血液，一天又一天，都在樱铃不曾察觉的时间里，他默默忍受自身一切的痛苦。</p>
他已不再是自己，所有念头，只为了一人，疯狂，沦陷。</p>
究竟是怎样的爱可以让人变的这般拼尽所有，不顾一切？</p>
“樱铃，等我将所有的血肉引渡给你，你就可以成为真正的人了，那时，你就能感受到这世间所有的一切。”林间，李皋壬低头喃喃。</p>
“樱铃，希望有天你不会怨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做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p>
“樱铃，你一定要好好看看这世间，这是我所有的念想和希望。”</p>
“如果可以的话，某一天，你会打心底里喜欢我吗......”</p>
那些话语，都是李皋壬在一个人的夜里，轻轻说给自己听。</p>
李皋壬脱下一身羽翼，腿去外衣，浑身暴露在月光下的树林中。</p>
一副白皙的皮囊中，空无一物，早已尸骨无存，血肉不见。</p>
这些年里，他剜心抽骨，汇聚成血，滴在了镜中。</p>
————</p>
白光世界中，樱铃眼泪哗啦啦的流下，她从来都不知道李皋壬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p>
她自然是喜欢的，喜欢的不得了，可是她一直深埋心底，没有告诉过他。</p>
在李皋壬早年将一身气机血肉引入镜身时，她就已经无形中慢慢在改变自己，天地间的微妙，风中的柔和，还有和李皋壬呆在一起的时候，他身上的感觉，他的呼吸。</p>
那是前所未有的感觉和变化，只是她一直不曾发现。</p>
她慢慢变成了一个人，有了女儿一般的心思，有了心中的牵肠挂肚，有了那份怦然懵懂的眷恋和爱意，藏在那颗两人一起的心脏中。</p>
樱铃泪眼怔怔，看着镜中悉数过往，看着李皋壬那些年里的执着，为了自己付出的一切，那些鲜血，仿佛泼在了她的脸上，蒙蔽了她的双眼。</p>
墨故渊看着看着，同样深陷其中，无法自拔。</p>
樱铃艰难的站起身，想要去触碰镜中画像，却只是虚影晃动，一片空无。</p>
“三元满体，八神作疆，以血为咒，肉身为引。”</p>
“神魔见证，祈我所爱，生生世世，多喜乐，长安宁。”</p>
“樱铃，你别怕，我会化作人间四季的风，一直陪在你身边......”</p>
樱铃痛苦呐喊，凄厉嘶哑，她所有的痛苦和快乐，爱意和不甘，都在李皋壬最后祭出的血咒之下，如洪水决堤，朝着她身体当中灌来。</p>
那些感受，让她心如刀割，生不如死。</p>
“那你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么？”</p>
“想，很想。”</p>
“要是樱铃姑娘也有人所有的样子就好了。”</p>
“我是一个大夫，还是懂些延年益寿的。”</p>
“樱铃姑娘，你的手可真凉啊，酒意都去了大半。”</p>
“这次换你等我，就在村外通向大海的那片槐树林里等我，哪也不许去。”</p>
过往时光中的声音在耳边笑语嫣然，那是他心底的炙热温软。</p>
当时惘然不知，此刻已成追忆。</p>
“这就是他留给我的一切么，不是多喜乐，长安宁么......”</p>
“我后悔了......”樱铃落寞凄凉，跌坐在地。</p>
她一手扬起，白色世界里的光芒缓缓遣散，朝着她身下这面镜子缓缓收拢。</p>
地底的高温渐渐传来，樱铃却是浑身冰冷。</p>
李皋壬引渡给她的一身炙热血肉，在她刚才那一声挣扎中，漫天血气缭绕，她尽数排斥体外。</p>
如果是这样的感受，她甘愿抛弃，不愿接纳半分！</p>
樱铃趴在地面，望着岩浆滚滚，火星四溅。</p>
她转过头，看着身后站立的墨故渊，莞尔，樱铃淡淡一笑，道“公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p>
墨故渊僵硬的看去，不知她要做什么。</p>
“皋壬就在下面，我想和他好好在一起。”</p>
墨故渊心中一骇，急急说道“樱铃姑娘，万万不可，既然你已经化灵成人，为何不能珍惜李大夫带给你的祝福好好活下去。”</p>
“我这一身血肉都是他给我的，他又害了那么多无辜村民，何来好好活下去一说，他想要我好好活下去我便要依他么，我这一身是他的罪孽，我岂能让他称心如愿？”樱铃笑着说道。</p>
墨故渊呆呆站在原地，无法动弹。</p>
“不管他在哪，哪怕魂魄皆散，灰飞烟灭，我也要找到他。”</p>
墨故渊心中思绪混乱，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去做。</p>
“我无法拒绝血祭咒带给我的修复，即便排斥抵抗，那些血肉还是会在咒语的法力下朝我体内涌入。我已经动弹不了，你把我扔进地底岩浆，也算是给那些村民一个结果了。”樱铃喘了口气，喃喃说道。</p>
望着墨故渊姿态，樱铃收回视线，泪眼望着上方，笑着说道“其实我是想陪在他的身边，我怕这个世间没有他的栖身之地，我怕他永远没有归宿，我就是不想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所以，你会帮我吗？”</p>
墨故渊眼眶泛红，他紧紧点了点头，而后，他将樱铃轻轻抱起，朝着岩浆走去。</p>
樱铃躺在他的怀中，看着眼前人的模样，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幽幽说道“公子，之前在刹魂镜中，你看见了什么？”</p>
墨故渊低下头，迷茫的看着视线之下的人影，胸口起伏，一阵难受。</p>
“刹魂镜的镜像是可以照出人心底的样子，你所见的，一定会是你最重要的。所以公子一定要好好珍惜啊。”</p>
底下岩浆沸腾，高温袭卷而上，墨故渊眼中一片模糊，心神满是破碎，他却不知为何。</p>
他松开双手，怀中女子顷刻掉落，坠向火中。</p>
忽有一阵清风，不知从哪拂来，在地底空穴下，呼呼作响，如有人在耳边呢喃倾诉。</p>
樱铃躺在风中，微微闭上眼，那是人间四季的风，在她身边缠绵悱恻。</p>
墨故渊望着岩浆吞噬樱铃的身躯，心中迷离忘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