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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riod 2 14-15 years old



  Mission 1

  在方形水族箱中逐步完成一个世界。不用去上学的整个暑假,每天趴在水族箱边观察,不管花上几个小时都不会厌倦。

  不就是蚂蚁罢了,一直盯着看有什么意思吗?

  因为没有脸的女人明显不高兴地问了,所以——

  我不是在看蚂蚁,笨蛋就别随便开口。

  头也不回地这么一说,没有脸的女人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从那天起,她再也不打扫水族箱附近。没有脸的女人之所以没有脸,纯粹是对她没印象而已。

  居民们无止尽地用看似无意义的劳力,日以继夜在挖路。绵延的道路胡乱分岔,蜿蜒曲折,又在某处相通。这样的过程不断反复。表面上看来像是走到哪里挖到哪里的路,居民们却绝对不会迷失方向。在那里,肯定有一套只有属于那世界的人才明白的法则。至少,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是完美而无懈可击的法则,而伏见认为那非常美好。

  伏见同学,暑假作业的主题研究,为什么没有交呢?

  咦……?

  可是,每天那么仔细记录的观察日记,结果却没有交出去,原因是什么来着……是被谁妨碍了……

  呀哈哈哈,猿比古,听说你现在对这东西很着迷啊?

  ——叮铃。

  头上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洗涤了差点被某种黑暗记忆入侵的梦境。

  叮铃,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然而,吹来的风是闷热的,汗湿的头发黏在额头上.很不舒服。

  「妈妈!妈妈!」

  身旁传来孩童特有的哭闹声,加深了酷暑带来的不适,伏见皱着眉,微微睁开眼。

  「妈妈!妈妈!」

  好热……好吵……嘟哝着擦拭额上的汗水,自己似乎是把头抵在面向阳台的窗框上睡着了。叮铃,是挂在窗上的风铃声。

  朝屋内望去。

  「写完了?」

  问的是盘腿坐在矮茶几前的八田。

  「嗯、唔、嗯唔——」

  一边用团扇帮自己捂风,八田像章鱼一样嘟着嘴,自动铅笔夹在鼻子下方,嘴里不住咕哝。看他的表情,似乎正认真解答眼前的数学题目。不过,伸长脖子一看,从刚才开始一题都没解出来。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虚脱无力的伏见小声埋怨,又把头搁回窗框上。

  阳台的晒衣杆上密密麻麻晾着一家五口的衣物,遮住照进屋内的直射日光。即使如此,窗边的榻榻米仍晒得很烫。说到底,在这种酷暑的正午打开窗户,这种事对伏见来说是不可原谅的。家里明明装了冷气,为什么只开电风扇?扇网前方系着的塑胶绳被风吹得微微飘起,那东西又无法提高电风扇的出风率,系上那个到底有什么意义?真是莫名其妙。

  「妈妈,妈妈,海克力斯不动了,妈妈——!」

  八田即将满七岁的弟弟小实,正趴在榻榻米上大声哭喊。小实面前放着一个塑胶昆虫饲养盒。

  「那不是海克力斯喔。」

  对吵闹与无聊的忍耐度都到了极限,伏见从刚才就想指正他,终于忍不住说出口。「咦!?」小实脸色大变,原本趴着的他翻身坐了起来。

  「这是海克力斯啊?爸爸说是海克力斯的!它是海克力斯!」

  海克力斯海克力斯,烦不烦啊。

  「真正的海克力斯啊……」

  单手拿起智慧型手机操作,用关键字一搜寻,画面上便显示出几十张图片,都是躯体呈现黄绿色光辉,有着巨型犄角的大型独角仙。(译注:正式名称为长戟大兜虫,是全世界最大的甲虫。)

  「应该是这个吧。」

  朝他出示画面,小实便伸长脖子专注地凝视画面。接着双手抓起自己的昆虫饲养盒,紧紧盯着透明塑胶盒里的昆虫,逐渐露出惊愕的神情。

  伏在盒底的那只独角仙,连犄角在内顶多五公分长,只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独角仙。这只独角仙已不再抓住一起放进盒内的树枝,躺在盒底动也不动。

  「妈妈——!」

  小实提着昆虫饲养盒,手忙脚乱地冲进厨房。「妈妈!妈妈!这个不是海克力斯啦!」「小实!不是跟你说过了,妈妈在用火的时候不可以抱住我!」被母亲这么怒斥,小实发出怪兽般的声音哇哇大哭。「可是可是猴子说这不是海克力斯嘛!」「爸爸不是说那是海克力斯吗?既然如此应该就是吧?」「可是猴子懂的比爸爸更多啊!猴子不会说谎!爸爸骗人!」

  怎么我变成不会说谎啦。我会的呀。

  不知怎地心情恶劣起来,伏见啧了一声,别过头朝窗外望去。明明只是订正他的错误,却莫名对自己做的事生起气来。

  「……我去买点喝的。」

  知会八田一声,起身就要离开时——「猿比古,家里有麦茶喔?」八田妈妈的声音从充满弟弟哭声的厨房里传出。在这么吵的环境里,自己又压低了声音,真亏她能听见。不愧是令人畏惧的顺风耳。

  「谢谢,不用了。想喝点碳酸饮料,我自己去买——」

  「咚!」

  起身时,不知名的物体发出奇特的叫声,从后面撞了上来。「哇!」腿弯被撞个正着,无可抗拒地向前仆倒。「臭小鬼……」屈辱使他表情扭曲,以四脚着地的狗爬姿势回头一看,「咚!」八田三岁的妹妹小萌正怪叫着冲撞壁龛的横柱,不知道有什么那么好笑,自己一屁股跌坐在地,咯咯笑了起来。厨房里的弟弟还固执地一边满嘴「海克力斯海克力斯」,一边用力跺脚。这栋员工宿舍楼下明明还有住别人啊。窗边的风铃因震动而叮铃作响。「咚!」妹妹重新展开她的撞墙游戏,在狭窄的客厅里不断冲刺撞墙。

  八田仍面对着矮茶几,别说是解数学题了,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像对人生的一切感到苦恼,肩膀不住颤抖。

  「够了——!吵死了——!」

  双手高举,一把掀翻矮茶几。

  「一点都没办法专心啊!小实!小萌!你们就连一分钟都安静不下来吗!」

  以轻易盖过弟妹哭闹声的音量这么一吼,「美咲!你才是最吵的一个!」八田的声音立刻又被厨房传来的怒吼轻易盖过。

  +

  因为八田说他一点进展也没有,于是决定去图书馆。

  「真是的,为什么我们非得被赶出来不可啊。我们可是考生耶,无所事事的小鬼才应该出来外面玩吧!」

  八月下旬,夏末酷热的中午过后,在这日晒最强烈的时刻,落得不得不出门的下场。从八田家住的员工宿舍到最近的图书馆必须徒步三十分钟,这段路程宛如一场横越沙漠寻找绿洲的苦行。

  「一分钟到了。扇子。」

  「啊——这么快啊。拿去。」

  算准时间伸出手,八田便将对着自己扇的团扇(随便丢在客厅里的团扇,上面还印了某间便宜商店的名称)递过来。

  「哎呀——没自行车真痛苦。也该考虑新的代步工具了。」

  八田平时停在小门边草丛里的自行车,今年入春时不见了。不知道是被偷走,还是被人发现拖吊了。无论原因是什么,违反校规骑了两年自行车上学的他,总不好大声要求搜查窃贼,自行车就这样再也找不回来。

  「不想再骑自行车,最好来点不一样的。」

  「你是说摩托车?又还没考到驾照。」

  「我已经过生日了,再一年就能考啦。」

  「啊,那里有冰淇淋贩卖机,买一下吧。」

  「你真的很喜欢吃冰耶,当心吃坏肚子唷。」

  「我已经决定了,夏天结束前只靠冰淇淋和碳酸饮料过活。」

  「哪活得了啊,吃点别的吧。」

  「那就活到此为止啊,没关系。」

  「不行不行,要活下去。以考生的身分告别人生,这辈子未免太黯淡了。啊,一分钟过了,扇子给我。」

  走在大太阳下,吱吱喳喳地聊着毫无建设性的话题。

  考生,国三,暑假接近尾声。

  #插图

  「唉哎,就要应考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八田嘀咕着,他明明从没认真准备过考试,却已经对此感到厌倦。「是啊。」伏见心想,毕竟连当初还是婴儿的妹妹,现在都已经能怪叫着四处乱跑了。

  「猿比古想进哪都考得上,根本不用担心,而我呢,就算再努力也上不了什么好学校。」

  「美咲有瞬间爆发力,说不定从考试前一星期开始临时抱佛脚会有点用喔。」

  「在外面别直接叫名字啦,猿比古。」

  「……」你这家伙,没发现自己说的话有多矛盾吗?「既然上不了好学校,不如别上了啊。反正学校里教的东西一点意义也没有。一分钟了。」

  些微的烦躁感,加上再也忍受不了毒辣的阳光,伏见没好气地说着,还不到一分钟就从八田手中抢过团扇。那番话明明是故意挖苦,八田却说:

  「说的也是,啊,对了……」

  像想起什么似的,声音怱然欢快起来。

  「我啊,国中毕业后想从家里搬出来住。小实已经要上小学,小萌也越来越大了,不管怎么说,那间员工宿舍住五个人太挤。然后啊,既然搬出来,我想住到镇目町去。镇目町有不少房屋仲介都没有营业执照,要是真的无法取得父母的同意,应该还是找得到愿意租给我的地方。还有……」

  接下来才是这个点子的重头戏。八田眼神发光,把脸凑近伏见,顺便享受团扇扇出来的风,然后继续说:

  「我说啊,要不要两个人一起租?把那里当作我们的秘密基地。」

  拿着团扇扇风的手情不自禁地停下动作,伏见眨了眨眼。

  「……你一个人付不出房租才找我的吧?」

  半翻着白眼,如此回应。

  「哈哈哈,果然被你识破。」

  八田干脆承认,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毕业之后就能打工了,我当然也会好好负担一半的房租。要是我付不出来,你尽管赶我出去。说真的,你倒不如就搬出来住。还有,我会负责煮饭和打扫,反正你一定什么都不会做吧?」

  讲了一大串借口,八田的表情忽然认真起来,恳求地望着伏见。原本为了掩饰而刻意装出的开朗声调也低沉下来。

  「猿比古,我知道你一个月里有好几天不回家,都在网咖过夜对吧?只有没人在家时才会回家,有人在就不回去……这样的家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

  微微仰着头,就这么承受八田的视线,伏见一时之间无以回应。

  这家伙虽然基本上脑袋少根筋,有时却看得莫名清楚。平常总是强行将自己的价值观套用在别人身上,大部分的时候都牛头不对马嘴,令人火大,然而却又不是每次都这样。偶尔他就是能全力击中分数最高的那一点。

  不是零分就是一百分。这家伙就是这种人。

  现在这个,很好。一百分。

  无力地轻声叹口气,紧绷的脸上自然露出微笑。

  「……不如再开始打jcube吧。赢取一堆稀有卡片,拿去黑市拍卖,房租就赚到手了。」

  原本一脸乖巧在旁窥探伏见反应的八田,一听到这句话,表情瞬间发光。

  「还有这种赚钱的方法喔!你果然厉害!」

  「出卖劳力的打工我没兴趣。还有,房子最少要有冷气和浴室,否则我不住。」

  「我希望是有顶楼的房子,在顶楼上空出一块停机坪,战斗机就能从那里出击了!说到秘密基地,这应该是基本款吧!」

  「那我希望要有地下室。我知道有个在地下打造巨大水族箱,用来研究宇宙射线的地方,像那样的设施真是酷毙了。」

  「在地下建造火箭吗!?说到地下就不得不提那个了,从下水道引水时出现与秘密基底相通的横向洞穴!」

  「不是火箭啦,是宇宙射线,neutrino(微中子)。」

  「啊?是叫ne什么的太空船?」(译注:宇宙射线和太空船的日文同音,八田一直误会了。)

  「算了算了……船就船吧。」

  从国一开始,这样的对话总是聊也聊不腻。

  不想回家,上学对伏见来说也没有意义。要是能永远像这样聊着没营养的话题,漫步到天涯海角有多好。话虽如此,户外热得教人懒得开口,更别说走不了多久智慧型手机就会没电。伏见内心很清楚,总不可能一辈子这样逃避现实。结果,还是得走在这条烫得鞋底都要烧起来的柏油路上,只为了前往图书馆这个既有冷气可吹,又有充电插座的现实空间。

  +

  到图书馆关门前,一边纳凉一边陪八田几乎没有进展地啃了一下午的书,在速食店随便吃点东西当晚餐,回家时天色已不早了。即使在傍晚阴暗的天色中,一辆从外型就能认出是进口车的轿车,打着方向灯停在家门口。毕竟家就在大马路边,没有大门也没有庭院,正对大马路的就是玄关。在这样的房子前停了一辆体型庞大的进口车,无论如何都得占掉一条车道,造成后方来车的困扰。然而,那辆进口车却散发出一股理当拥有此等权利的氛围,威风八面地停在那里。

  钻过进口车与屋墙中间的空隙,好不容易挤进家门玄关。才刚踏进门口就发现冷气开得很强。

  身穿华美晚礼服的女人,正好从正面阶梯走下。

  「是啊,今晚有无论如何都不能推辞的预定行程,不能前往拜访,真的很抱歉。请向夫人转达我的祝贺之意,已经派人送花过去了。」

  对着耳边的手机说些客套话的女人,在挂上这通电话后,转头望向跟在后方几级阶梯上的一个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对男人说话的声音和刚才完全不同,低沉许多也更有威严。「明天我会直接去大川会长那里。上午的会议只露个脸就好。帮我准备十点左右的车票。」

  「知道了,社长。」

  女人察觉抬头站在阶梯下的伏见,露出明显不悦的神情,皱着眉头说:

  「你总是这么晚才回来吗?」

  为什么平常根本不在家的人有资格对自己说这种话。伏见只想回自己房间,女人却挡在路中间,只好改变方向,默不作声地往一楼的饭厅走去。

  「喂。」

  女人站在台阶上叫住他。

  「是仁希的事,我想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毕竟他是你父亲。」

  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起了反应,身体微微一颤。

  女人和自己平常的关系,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明就是这样的—无视彼此之间的亲属称谓,以透过和那个男人之间关系的方式称呼对方。比方说,对这个名叫伏见木佐的女人而言,伏见猿比古是「仁希的儿子」,伏见仁希是「你父亲」。对伏见猿比古而言,伏见木佐是「那家伙的老婆」,伏见仁希是「你丈夫」。

  女人对深色西装男使使眼色,他便鞠躬先行离开。等深色西装男与伏见擦身而过,朝车子的方向走去之后,女人才继续往下说:

  「他好像住院了。我也是前天才知道的。」

  「住院?为何?」

  意外之余,伏见也忍不住以正常的反应反问。

  今年暑假总觉得心情比往常平静,仔细想想,原来是进入八月之后,一次都没和那家伙打照面。

  女人说,向来过着糜烂生活的他,内脏出了毛病。曾经想过,那家伙总有一天会被人在路旁刺杀。而是,竟然是生病……完全难以想像,令人措手不及。那家伙应该未满三十五岁,在这个年纪就因生活糜烂导致内脏出问题,可见他过着多么不像样的生活。

  「我已经把医院告诉西田了,你去看看他吧?就基因来说,他总是你父亲。」

  就粒腺体(译注:细胞器,来自母系遗传。)观点看来是伏见母亲的那个女人,说完就穿着华丽的晚礼服离开了。会穿这种衣服出席,但又不是熟人妻子的生日派对,那就应该是哪里的大企业所举办的晚宴。睽违一星期才见上面,她说的话就只有刚才那些。

  朝饭厅走去的伏见再次改变方向,沿着阶梯边缘走上二楼。总觉得女人强悍的气息还掌控着阶梯正中央。

  住院……是治得好的毛病吗?伏见心想。不用说,内心当然期待那是不治之症,最好他一辈子都别从医院出来了。

  凭什么要自己去探望他,没这个道理。不过,去看那家伙穿上病人袍,和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住在同一间病房里,嘲笑他躺在病床上的模样或许是个好主意。虽然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一旦具体想像那幅情景,突然觉得火大,一点意思都没有。

  天真、少根筋、有自觉的恶意、无自觉的恶意。对伏见而言,「那女人的丈夫」——伏见仁希这个男人,就是由这四种要素组成。

  伏见出生时,在妇产科新生儿病房前曾有过这么一件事。那家伙大概是想到什么就非说出口不可的类型吧,隔着玻璃看见刚出生的婴儿,不顾在场的护士与其他母亲,肆无忌惮地脱口而出:「呜哇,超像猴子的,真恶心——」接着又说:「那就用这个当他的名字吧。」当场决定了猿比古的名字。当时仁希才十九岁,甚至未成年。

  告诉八田的弟弟小实那只独角仙不是海克力斯时,为什么自己的心情会变得那么差,理由现在伏见已经明白。并不认为自己做了跟那家伙一样的事。那家伙的心中只有恶意,和他比较起来,自己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九是善意。即使如此,小实心中的正确世界还是被自己破坏了,而那原本是可以避免的。这个结果,对伏见而言有一点沉重。即使自己和那家伙相像的地方只有一公克,他也不想面对这个现实。

  选择观察蚁穴做为暑假作业的主题研究,是小学一年级的事。

  那年夏天,观察蚁穴成为伏见的每日功课。那天,小一的伏见起床后,还穿着睡衣就按照习惯走到水族箱旁察看,一看之下——他发出哀号。

  一眼就明白这是那家伙的恶作剧。伏见心目中「有着美好法则的世界」,一夕之间被破坏殆尽。他立刻哭着烧毁水族箱和观察日记。

  那家伙做了什么事呢?除了将汽油倒进水族箱里,消灭所有蚂蚁之外,还放进好几只大蟑螂。

  Mission 2

  「猿比古,我看了全国模拟考的排行名次。你怎么会考第四十五名的啊?那天闹肚子痛了吗?」

  大贝阿耶暌违许久来找伏见说话,是入秋不久,刚换上冬季制服的时候。

  夏天里总觉得还有时间,一进入第二学期,模拟考开始以一个月一次的频率举行,终于不得不被迫面对身为考生的责任。

  「喔喔,我还没看结果。第四十五名?因为完全没准备,考这样差不多。」

  两人谈话的地点就在男厕外的走廊。同年级的一群男孩一边发着牢骚一边从厕所出来,看到伏见和阿耶时,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大家也正在讨论刚传到智慧型手机内的模拟考成绩。

  「呜哇,太烂了。听了你刚才说的话,全国的国三考生都会皱眉头的。就算听到你晚上走在路上被持刀袭击,我也不会意外。无心准备的人还占着第四十五名的位子不放,未免太不豁达的吧。既然要退步,何不干脆退到百名之外还比较爽快的。阿耶可是轻轻松松拿到桩之原学园的A级分呢。」

  不知是否要强调她考生的身分,阿耶戴着四方形的黑框眼镜。她推高眼镜,将手机上的成绩单展示给伏见看。被这个烦人的家伙逮到也没办法,伏见只好配合着应付她。

  「是喔,既然要进桩之原的高中部,当初何不从国中部开始读就好?」

  内心真正的想法是,这样我就不用在同一间国中看到你这张脸了。

  「哼,桩之原国中部直升高中部的那些人,尽是些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放弃读书的笨蛋。阿耶才不想被当作笨蛋的同类的呢。」晚上走在路上会被持刀袭击的人是你吧。被刺死最好,才不想提出忠告.

  「今天你没跟美咲在一起?真难得耶。没朋友二人组平常不是都成双成对的吗?」

  「不用连上厕所都一起吧,你管太多了。」

  伏见顺利与八田从国一到国三都同班,也顺利在这三年中,一次都不用坐在这个麻烦表妹的隔壁。对伏见而言虽然这是很幸运的一件事,对十分欣赏八田的阿耶而言却是相当不幸的一件事,总觉得因此招来她对自己的怨恨。

  「啊、猿比古——!」

  一边如此大喊,一边冲出走廊转角的八田,一鼓作气拐了个九十度的大弯,正朝这边冲过来。「喔喔喔喔,是大贝啊。」迟了些才认出被伏见挡在死角里的阿耶,站的位置刚好将伏见夹在自己与阿耶中间。

  「咦?大贝,你视力恶化了吗?太用功所以近视了?」

  八田惊讶地这么一问,阿耶便刻意抬头挺胸,将眼镜推高。听了八田的疑问,伏见才想起之前她确实没戴眼镜。老实说,根本就不在乎她,所以一点也没注意。

  「真没礼貌的。不必用功到视力恶化的地步,阿耶的成绩也没问题的。」

  「嗯?怎么你的眼镜和猿比古的有点像?」

  「只是巧合的。对了,美咲模拟考的成绩怎么样?」

  被阿耶这么一问,八田怱然以惭愧的表情抓住伏见说:「对、对了,猿比古——」

  「不知老妈从哪得知今天是模拟考成绩公布的日子,正在等我回家呢。哎呀,掩饰也没用,所以我会拿成绩单给她看,可是最好等老爸回来之后再说,这样才好收场。在那之前,陪我打发时间到晚上吧。」

  「听起来,也不用问你考得怎么样了呢。美咲,你好悲哀。话说回来,成绩破公开的前一百五十名内当然没有你的名字,我知道的。」

  「这、这么说来大贝你自己又是如何?」

  「阿耶排名第三十,比猿比古高十五个名次的。」

  「三十名也好意思说嘴。」

  伏见这么一插口,阿耶便推高眼镜瞪了他一眼。

  「那四十五名就更难看了,没资格大声说话的吧?」

  「什么三十、什么四十五,现在说的可不是一百分中拿了几分的意思吧?唉,你们家族的血统真是优秀,和我完全不同次元……」

  八田沮丧叹气。

  只因为血缘就要被归为这家伙的同类吗?八田这句话零分。心生不悦的伏见丢下两人离开,打从一开始就不该站在厕所前说话。「喂?猿比古?喂——你今天放学后有空吧?」「猿比古!你这人真的很自我中心耶!」那两人一边不高兴地喊着,一边追了上来。

  +

  「哎哎,真想早点弄到速度快一点的代步工具啊。用公车代步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坐在鸟黐町五丁目公车站牌边,正在等公车时,八田专注于智慧型手机里的游戏,伏见则一边小口啜饮装在瓶中的碳酸饮料,一边随性地在手机荧幕上滑动手指上网。

  这条公车路线正好介于鸟黐町与镇目町之间。伏见和八田要前往镇目町活动时,往往以这个公车站为起点。

  「可恶,死掉了。啊?使用金币即可接关?喔,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用了。」

  大概是为了逃避模拟考的结果,八田好像允许自己今天尽情打游戏。话虽如此,很显然地,他根本无法专注在游戏上。光是从旁边听声音就知道,一局玩不了多久就GAME OVER,只好撂着狠话接关。他刚才说的金币是付费道具吧?眼见八田完全上了游戏的当,伏见却不打算多说什么。

  「嘿!呀!可恶、别到处钻来钻去啊……嗳,猿比古,我今天听大贝说了,你老爸一直在住院……?」

  眼睛依然盯着游戏画面,八田悄声丢出这么一句。只要那个女人在,八田就会知道不必要的事,伏见有些火大地随便回应:「是啊~」。

  似乎从夏天开始住院的那男人,至今没有传出恢复的消息。三个月没见到他这件事,是伏见近来心情安定的一大功臣。

  「去探病了吗?」

  「为何?我没去。」

  「什么为何啊……他终究是你老爸吧?」黏在游戏画面上的八田,嘴里含浑不清地说:「……我明白你的心情,他对你做的各种事都太……那个了。」

  「你说清楚没关系啊,他就是个怪人、变态、人渣。」

  「可是他生病了耶?再怎么样也不用说得这么过分嘛。」

  八田从游戏画面上抬起头,同一时间,游戏里传出爆炸声。「啊、可恶。」八田搔了搔头。

  「美咲,你今天很没意思。」

  啜了一小口碳酸饮料,轻声打了个嗝后,伏见用带刺的声音这么说。

  「不要在公共场合叫我的名字!怎样啦,什么没意思?」

  八田声音里也开始带刺。

  「只会说些普通人说的话。」

  「……」一时之间为之语塞的八田闹着别扭说:「……那当然,我跟你又不一样,我就是个普通人。」语毕,「重来啦,混帐!」又弯腰驼背抱着手机继续玩起游戏。

  对八田有点失望。你最近是不是受到身边考生们的气氛影响,把自己贬得太低啦。不是四十分就是五十分的八田一点也不有趣。你啊,就是该全力以赴,不是零分就是一百分的你才好。

  上网浏览半天,也没看见什么有趣的消息。伏见将智慧型手机插进口袋,怀着窝囊的心情以口就瓶,就在这时——

  「可恶,死掉了!」

  八田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从旁抢过瓶子,一口啜干饮料。

  「啊——好烦!全都无聊死了。」

  像是拿瓶子出气似的随手一扔,同时发出「哎呀」的声音,闯祸了。

  瓶子打着转飞出去时,刚好打中倒霉的路人。伏见内心叹了口气,起身抓住八田制服外套后背。做好对方怒吼就立刻逃之夭夭的准备。

  瓶子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正中路人后脑勺——不,在那之前,千钧一发之际,那个路人伸手抓住瓶身。

  一头不知是染的还是天生的红发像鬃毛一般倒竖,那男人有双犀利的眼神。身边跟着五、六个手下,每个外表都称不上正经人,倒全像是小混混。

  就这么不巧,竟然丢中这种惹不起的对象。镇目町有好几种人是一般人最好别扯上关系的。运气不好的时候,就连这种衰事都会碰上。

  是你吗?红发男人瞪着八田的眼神这么说。

  「尊,别把国中生吓坏了。」

  他身边的随从中有个高个子,操着轻浮又温柔的关西腔安抚红发男人。

  「你、你说谁吓坏啊……」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吓坏了的八田反驳。伏见按住八田的肩膀劝阻,瞪了关西腔一眼。虽然红发男人应该是这群人的头子,仍看得出这男人驾驭得了他。

  关西腔哭笑了笑,耸耸肩催促红发男人:「我们走吧。」红发男人「哼」地笑了笑,背转过身离去。其余手下也鱼贯跟上。

  「怕、怕了吧……」

  八田嘴里嚅嗫,一屁股跌坐在地。伏见也松了一口气,从紧绷的压力中解放,此时——

  离去的红发男人,以看似随意的动作将手中的瓶子往后抛。

  沿着抛物线飞来的瓶子,掉在八田脚边。

  瞬间,熊熊火光包围瓶身。扑面而来的灼热气体与刺眼光线,令伏见不禁暂时闭上眼睛。

  再度睁开眼时,瓶子已瞬间因高温而融化,变成液体。岩浆般的炽红热流在脚下流动,又立刻冷却凝固。只不过,已经完全失去原本瓶子的形状,成了一摊宛如史莱姆的东西。

  +

  那个传说,没有飞行船上的男人传说那么古老。约莫最近这一年来,人们才开始口耳相传。

  和飞行船上的男人传说一样,都是关于一个男人的都市传说。

  传说中的男人,是个拥有熊熊火焰的力量,在镇目町出没的怪物。他有着如狰狞肉食动物般闪耀金色光芒的眼瞳,以及一头如燃烧火焰般的红色头发。因此,他被称为「赤红怪物」。

  「赤红怪物」率领一班手下,四处歼灭向来盘据在镇目町的黑社会暴力组织。由于「赤红怪物」率领的组织势力急速扩张,在那些被歼灭的暴力组织中,有不少人想加入他们。只不过,几乎所有人的下场,都只是被怪物的火焰烧死。

  然而,若是能挺过火焰纹身的考验,存活下来的人,就能获得「力量」。

  「力量」是什么……?怎么样的力量……?和融化那个瓶子时一样的力量吗……?

  伏见停止在智慧型手机荧幕上滑动的姆指。

  难道自己想找出证据,证明那个都市传说是真的吗?怱然觉得这样太可笑。那不过是暗中动了手脚的戏法罢了,当天喝的确实是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碳酸果汁,但很有可能是在丢回给八田前事先调包。

  「与其在那种地方闲得发慌,不如加入我们啊,国中生。」

  和红发男人一起离开时,操关西腔的男人留下这句话。

  「我们能提供让你们发泄多余精力的地方。」

  镇目町这个城市,一方面在车站前盖起高挂巨大广告荧幕的百货公司,俨然发展为年轻人的都市,另一方面却也是流氓黑道的地盘。只要踏入闹区背后的巷弄,到处都有犯罪集团,违法交易横行,不良分子之间的斗争从未停歇。

  在这之中,势力急速扩张的暴力集团,竟邀请自己加入?那个操关西腔的男人,是这个意思吗?邀请像我们这样的国中生加入?太愚蠢了,那不可能是认真的,只是开我们玩笑罢了。

  「……伏见。」

  就算他是说真的,国中生加入也不可能受到重用。下场就是一颗随时被舍弃也不可惜的棋子。那叫什么来着?炮灰?他们一定是到处表演那种戏法吸引年轻人的注意,引诱年轻人加入。这就是所谓「势力急速扩张」背后的技俩。说什么黑道流氓,根本是街头艺人。

  「……伏见。……伏见!」

  头顶正上方是一个仿佛要钻开头盖骨的聒噪声音,正在喊自己的名字。其实一直都有听到,只是不觉得有必要回应而已。直到这时,伏见才无可奈何地抬起眼睛。

  负责教英文的老师,也是一年级时的班级导师,正站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那些趴在桌前写考卷的同学们,几乎都用受到打扰的表情望向这边,差别只在有些人表现得不明显,有些人则表现得很露骨。

  「我要没收那个,交出来。」

  老师伸出手。校方一直到最近,才发现学生在上课时也能把玩理应上锁的智慧型手机。一年级时八田也曾受到怀疑的作弊事件,也因此被校方瞧出手法,问题跟着闹大。目前校方采取的对策,是在模拟考及定期考等主要的大考时,将所有人的手机集中回收。不过这么做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手机是被学生之间流行的《jungle》应用程式侵入并解除锁定。可是,校方尚未掌握到这个情报。除了学校的电脑系统负责人无能之外,《jungle》方面也会频繁进行小幅度的版本升级,改变侵入系统的方法——就像画面上不断扭曲着改变形状的荧幕保护程式。

  「我叫你交出来。」

  伏见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激怒了老师,开始想强行夺过他的手机。这么无能的人却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到底想教这群学生什么?脑中单纯只有这个疑问。

  「别碰我。」

  手刀一劈,拨开老师的手,将手机塞进外套口袋。

  「我写完了!」

  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这么宣布后,将早就写完答案的考卷和文具直接留在桌上,只抓着书包,从位子上站起来。通过隐约骚动的教室后方,朝门口走去。途中正好会从八田位子后方经过。

  八田坐在椅子上,身体向后转,叫了声「猿比古」。伏见对八田微微使了个眼色,便离开教室。

  「伏见!你别嚣张!就算校外模拟考的成绩再好,你的校内分数也是最差的!」

  老师歇斯底里的声音响彻走廊,听起来只觉得是嘴硬不服输。

  「喂,八田!?你也想走?你跟伏见可不一样!你是真正没救的家伙,只是想逃避现实而已!像你们这种没有毅力的人,出了社会也……」「猿比占,你要回去了吗?那我也要回去。」老师的话只是火上加油,八田也抓起书包追上伏见。

  「这么做好吗?你跟我好像不一样喔?」

  故意冷淡地这么一说,八田便撅起嘴嘟哝:「……没关系啦。」将书包挂在肩上,走在伏见身边。

  伏见自知刚才那句话太过分。只是一股怨气没处发,才会忍不住说出口。

  两人并肩前进,走在安静的走廊上,脚下的室内鞋踩得啪叽作响。再次拿出手机,打开刚才看到的画面。那是一个网站,上面满是关于都市传说的各种情报网址连结。

  「你看这个网站。」

  将画面出示给八田看。

  「嗯?啊、这不是上次那个莫名其妙的关西人吗……?」

  「对。」

  画面上的照片好像是个酒吧,时髦的木制长桌后方,一个男人正在擦鸡尾酒杯。镜头里的他笑着不知跟谁说话,但视线并未望向这张照片的拍摄者。照片的画素不高,看似用远镜头功能拍下后再加以放大。或许不是正式的相机,而是利用智慧型手机上的摄影机能拍的。

  这样的照片不只一张。将画面继续往下拉,还有一连串的照片。除了那个操关西腔的男人外,隐约记得还有几个也是当天跟在红发男人身后的手下。照片拍摄时的背景也不一定,有的一样是那间酒吧,也有在户外拍的。姆指滑过荧幕,继续往下拉,照片怎么看也看不完,大概有百来张。照片旁没有附注任何说明,不知道是谁上传的,也不知道这网站的目的是什么。

  「这些是……偷拍的吧……?」

  「应该是。」

  站在被拍摄的人立场,多少会觉得不舒服。这个网站并非封闭式,只要关键字对了,很容易就能找到。伏见推测,说不定这个网站原本的目的,就是要让被偷拍的人看到。

  是谁,为了什么这么做……?

  「这些人做这种事真令人不舒服,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

  八田皱着眉说。然而,这番话引起伏见某个疑问。

  「你刚才说什么?」

  八田抬起头,不解地眨着眼。

  「嗯?我说这些人做这种事真令人不舒服啊……」

  这些人。八田说得理所当然。

  「你为什么会认为偷拍者不只一个人?」

  「为什么喔……总觉得这些照片参差不齐……应该是各种不同的人分别拍下的吧。」

  将画面往回拉,重新看了一次,伏见也能理解八田那么说的理由了。照片的画质与颜色都不统一,距离、角度和拍摄时间的范围也很大。

  各种不同的人……集团性……

  只花了一点时间思考。

  「八田,有件事可以麻烦你去拜托大贝阿耶做吗?你和她也会用我上次写的电子邮件应用程式联络吧?」

  「可以啊,可是为什么是我去?你自己写信跟她说不就好了?」

  「那家伙讨厌我啊。你去说,她比较愿意听。」

  八田露出惊讶的表情,一边嘟哝:「我已经够怕女生了,没想到你比我还逊……」一边拿出智慧型手机。

  +

  从学校撤退回家后,两人在伏见房里等待。送出联络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资料便透过伏见写的电邮应用程式传送到八田的智慧型手机。

  「来了来了。」

  两人同时望向画面。

  【这次靠的可是阿耶的人脉唷?好好感谢我的。没有阿耶就没有这个,你们最好记清楚这一点的……】

  跳过那一串卖人情的冗长文章,注意力只放在附件档案上。阿耶至今仍是《jungle》的重度使用者,在《jungle》里有很多朋友(从另外一个角度说,那家伙现实世界没什么朋友)。这次就是拜托她,从这些朋友那儿搜集《jungle》里过去的「任务」情报。

  拜托阿耶时,千叮咛万交待,请她在不被发现真正目的的情况下,尽量收集某段期间内的任务内容。不能被谁发现,当时伏见其实也不确定。不过,这下可以确定了。

  八田手指一滑,打开画面向下卷动。各项任务的标题与概要接二连三出现。

  「退回去一点……就是这个。」

  伏见伸出手,从八田手指旁往反方向滑动画面。

  映入眼帘的,是一项征求刑警秘密侦查的任务。

  任务内容的设定是,在镇目町某酒吧内将会发生犯罪交易行为,参加任务的玩家必须以「刑警」身分潜入,在非玩家角色的指令下追查真相。原来如此,用这种方法巧妙地勾起玩家的兴趣啊。

  第一个指令就是拍下在那间酒吧「HOMRA」的出入分子。

  「宾果。被PO在那个网站上的,就是这个任务收集来的照片。」

  酒吧「HOMRA」——传说中,「赤红怪物」的巢穴就在此处。怎么想都不会是个巧合,这个任务的出题者,就是收集「赤红怪物」一伙人的偷拍照。放到网站公开的人。

  「玩家并不知道自己协助了什么,只是带着带着玩游戏的心情参加任务。随机而大量的参加者,能模糊幕后黑手真正的目的。就算『赤红怪物』那帮人开始怀疑,逮住偷拍的人,那也只是一群和我们一样的普通国高中生,无法从中得知真相。『赤红怪物』虽是击垮镇目町其他流氓集团的狠角色,总不可能像歼灭流氓集团那样,一一对普通人下手。」

  「……呃,我完全听不懂,简单来说,我们掌握到什么啦?」

  为了整理脑中思考的自言自语,似乎令八田听得瞠目结舌,脑袋一团混乱。

  「有人看『赤红怪物』不顺眼,就是这么回事。借由发动大量『赤红怪物』无法击垮的对象展开行动,达到以牵制、示威为目的的行为……」

  「嗯?是谁?《jungle》吗?」

  「……《jungle》的服务供应商,是谁?」

  这个问题有一半是自问。视线虽对着手机荧幕,眼神却没有聚焦在上面,只出神地盯着上方的空气。

  「是谁?不就是某间公司吗?会员规章里应该有写吧?我没仔细读过所以不知道。」

  「那种伪装的外皮,要披几层都可以。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jungle》这个组织的中心……」

  此时电话响起,伏见吓了一跳,中断话题。

  那声音并非来自两人的智慧型手机。单调的电话铃声来自一楼,惊讶之余,伏见朝门口望去。

  「电话响了喔,你家现在不是没有佣人吗?」

  对八田而言,接电话是理所当然的事,伏见却犹豫着不愿起身。这个家的家用电话很少有人打来。难得响起的电话,几乎让人怀疑是否有保留这条电话线的必要。那女人虽然于公于私的人脉都很广泛,但她几乎不在家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有事找她的人,会直接拨打她的行动电话。至于那个男人的人际关系就不清楚了。他平常在外面做些什么,伏见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就这样等了一会儿,电话铃声便断了。

  「挂掉了耶。」

  「……一定是推销电话之类的。」

  不知为何安了心,收回盯着门的视线。

  「呃,然后咧?猿比古,你刚才要说什么?提供《jungle》的服务的中心怎么样?」

  「……我一直有个感觉……虽然没办法说明得很清楚,总觉得其中有股『恶意』……这让我一直很不爽。」

  「恶意……?」

  八田的表情也变得严肃,用力咽下口水。

  「我说过很多次了吧?《jungle》会植入间谍病毒,而间谍病毒会窃取智慧型手机中的个人资料。虽说一般人的个资多半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垃圾,但只要运用高科技文本解析演算法,还是能从垃圾海里捞出有用的情报。比方说,运用这种演算法,可以筛选出『带有恶意的词汇』。国一时,不是曾发生过传错对象的群组对话吗?就是造成你被排挤的那件事。」

  「欸?喔、喔……有这种事啊……?」

  八田脸颊抽动,说得像是早就忘了这件事。

  「假设可以从《jungle》内庞大的对话讯息中,筛出『带有恶意的词汇』并加以数据资料化,就能找出被恶意攻击的对象,再将讯息寄给被恶意攻击的那个人……当然,电邮信箱也是用间谍软体窃取的。我推测,国一那时你会收到那种讯息,大概是有人在对演算法做应用测试。你运气不好,被筛出来的正好是针对你的坏话……」

  伏见并非打从一开始就发现此事。大约半年前,他才做出这个推论。因为当时网路上正谣传「《jungle》在收集批评别人的坏话」。虽不确定事实真相到底如何,和八田有同样遭遇的人似乎遍布全国各地,其中有人因此自杀未遂,有的从争执发展成杀伤事件——即使发生这样的事,至今《jungle》用户仍不断增加。不要玩就好了啊,这些人是笨蛋吗?伏见这么想。或许……因为大家都在玩,所以没有人敢不玩。但还是觉得这实在太愚蠢了。

  「不过,解析坏话这种事只是单纯恶心没品,无法得知会被用在什么地方。这么做的人一定另有真正目的,比方说,从政府当权者家人的一般邮件往来中,找出连结国家机密网站的密码之类的……」

  「是喔……猿比古,你果然很厉害,竟然想得到这些事。」

  八田张大嘴巴,错愕地叹了口气。

  见八田一脸绞尽脑汁,疲惫不堪的无力表情,伏见有点担心,尽管只是推测,忽然得知两年前事件的真相,他会不会因此感到沮丧。不料,八田怱然咧开嘴角,发出令人肉麻的「耶嘿」笑声。好吧,似乎不怎么沮丧。

  「我啊,认为这世上某个地方,存在着我们不知道的伟大力量。不是政治家之类的,是能够影响世界的力量。这世上一定有超乎想像的厉害家伙拥有这样的力量。我们不是去追踪过飞行船吗?那时我就确信,世上肯定有这样的力量。可是啊,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想得到这种事,毕竟我是个笨蛋,只会思考眼前的事。」

  扭扭捏捏地搔着脸颊这么说完,又跳起来朝伏见探出身子。

  「猿比古,是你让我看见的。是你让我也能感受到,有那么一个世界的存在。你脑中思考的事,虽然我连一半都无法理解,可是,每次光是听你说,我都会兴奋期待到了极点。」

  这次轮到伏见一脸错愕,凝视八田闪闪发光的眼睛。

  这类对自己直率的赞美与善意,对伏见而言,与八田口中「拥有某种伟大力量的世界」一样不可思议。总觉得,此时身体仿佛正跃跃欲试……体内深处像是被注入某种动力推进剂,就是这样的感觉。

  两年前,没能追上飞行船时——八田确信世上存在某种厉害力量时,伏见是失望的。还以为一切都没有改变。

  可是,或许从那时起,有什么一点一滴地改变了。

  「我上次提的秘密基地的事,要不要真的实行?上次说等国中毕业再说,现在我认为不能再拖延了。马上就实行吧。就当作是为了揪出《jungle》『恶意』的幕后黑手所打造的基地,属于我们两个的!」

  八田摩拳擦掌地提议。

  「升学考试怎么办?你不是完全没救,只想逃避现实吗?」

  「唔……这、这个嘛,就顺其自然?」

  被泼了一盆冷水的八田,气势瞬间削弱,表情也忍不住抽搐。可是,伏见却已下定决心。

  「美咲,我不会去上高中。读到国中就够了。再继续听那些大人长篇大论,既令人不愉快也没有意义。可是,这种事如果由你开口,一定会被说成是无可救药,只想逃避现实。既然如此,就当作是我怂恿你的吧。」

  怂恿……?这词汇对八田而言很新鲜。有生以来,自己的舌头可曾吐出这样的词汇。怂恿别人一起做什么事,过去自己心中从未有过这样的行动原理。

  「别参加了,升学考试什么的。我想你父母一定会生气,就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让你父母恨我没关系。」

  「我、我才不会把责任都推给你呢!你不要自作主张!」

  露出生气的表情,八田立刻推翻伏见的建议。

  「我自己的事,当然由我自己负责任。好,我知道了……高中什么的,我也不去上了!从今天起,我不要再当考生了!」

  拉长身体高举双手,做出「万岁」的姿势,砰地向后仰躺在床上。

  「啊——痛快多了!」

  八田开始在床上做出仰泳的动作,伏见马上不可置信地说:「你也放得太开了吧……」又眯着眼睛轻声笑了起来。

  伏见并不讨厌读书学习,升学考对他而书也不是什么苦差事。可是,凭什么非得让比自己差劲的人给自己打分数?

  没必要去学校这种地方,自己的世界里不需要大人。就算没有那些人的监护,也没有什么是自己办不到的,反而还活得更自在。

  为了迎战在这世界某处暗中进行的阴谋,两个国中生打造一座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仔细想想,这个主意似乎很蠢,但是现在,他们是认真地想实践这愚蠢的念头。

  不退缩也不胆怯。从没想过会失败。现在的他们只有满腔豪情壮志。

  +

  一楼的电话又响了。这个家的电话在一天里竟响了两次,打从伏见懂事以来,这种事发生的次数,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

  八田已经回去了。伏见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拨弄手机,听见电话声响,视线从手机荧幕转向房门。

  电话响个不停。这次的很不死心啊,到底是什么事……

  无奈之余,只好起身走出房间。

  夏天空调总是开太强的这个家,每到这个季节,只要一走出房门紧闭的房间,空气就冰冷得像在室外。因为走出房间时打着赤脚,一踩在设计成可穿鞋进室内的坚硬地板上,脚尖立刻冻僵。没有半个人在的一楼,只有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站在客厅门口,只见那具放在阴暗角落里的电话,像是久违地想起自己的机能,机身上的绿色小灯不断闪烁。

  拿起话筒。

  「……是。」

  接起电话,说的不是「喂」,也不是「这里是伏见家」。

  『喂,请问这里是伏见仁希先生家吗?』

  对方开口第一句话就提起这个名字,令伏见后悔接了电话。

  话筒另一端是个男人,声音听起来不像放高利贷要债的,也不像是傲慢的警察,旱个上了年纪的稳重男人。

  『喂?这里是伏见仁希先生家没错吧?』

  男人似乎有点困惑,重复了一次问题。「……是。」伏见好不容易做出回答。虽然并不确定,对那个好几个月才回来一次的人而言,这里是否称得上「家」。

  『我是××综合医院的医生,敝姓藤峰。你是伏见家的公子吧?我是令尊的主治医生,请问令堂在家吗?』

  公子?令尊?令堂?在这个家里没人会说的单字接二连三进入耳朵,心却越来越冷。

  特地对陌生人否认这种事太麻烦了,但也不愿意承认,只好回答「现在只有我在家」。

  『这样啊……你几年级?我要说的事你能明白吗?』

  「国三。我能明白的。」

  医生的问法令伏见感到愤怒,刻意装出成熟懂事的声音回答这个问题。

  『那么,请你冷静听我说。令尊的病况突然恶化,恐怕会有什么万一。以他现在的状况,院方希望家属能尽快赶来。很抱歉必须告诉你这么残酷的事,就算熬过今天晚上,恐怕也很难撑到明年。』

  啊—这么说来,那个人虽然是个畜生,还是能加入国民健保啊。听着医生说的话,脑中不专心地想着这样的事。明明不是人,还是可以受到保障,这个政府的体制未免太混帐了。

  『你还好吧?听得到吗?』

  「听得到,我明白了。」

  『那就好。请马上联络令堂好吗?我会等你们赶来,晚上请走夜间出入口,告诉值班的人就可以了,等一下我会立刻通知他们。你要冷静,夜深了,一切请小心。』

  这位医生似乎是个品德高尚的好人,当那家伙的主治医生太浪费了。

  医生挂断电话之后,有好一会儿伏见都没办法动。接着才慢慢将话筒放回去。

  「……哈哈。」

  笑得这么大声,自己都觉得难得。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今天发生不少好事。那些慢慢产生的变化,如今就像一口气接受了正面能量,加快进行的速度。

  肚子饿了……去买晚餐吃吧。带着睽违已久的积极心态,从电话机前离开。连一次都没再想起电话的内容。

  Mission 3

  「这是怎么回事的?猿比古。」

  各自收到十二月模拟考结果那天,又在走廊被大贝阿耶远个正着。因为这次根本没参加模拟考,所以也不知道今天就是成绩发表日。当然,伏见的名字更不可能出现在前一百五十名的排行榜内。

  「你是笨蛋的吗?这个时代不读高中的人,在社会上就是个废物的喔。就去上高中不好的吗?反正你不用加油也考得上任何一间学校,就算不努力也能在社会上获得成功的。」

  「既然如此,我怎么会是笨蛋。」

  「你就是笨蛋。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笨的。阿耶是绝对不会变成你这种废物的。」

  将今天也戴着的眼镜推高,阿耶忿忿不平地说。话说回来,这家伙从来没有一点赢过自己,到底哪来的自信站在对等立场啊,真是莫名其妙。她是笨蛋吗?明明这家伙的脑袋并不差啊。

  地点又是男厕前的走廊。你该不会是专程来这种地方堵我的吧……进出厕所的男生不时朝这边偷瞄,每次阿耶都用看毛虫似的眼神瞪着他们,将对方赶跑。

  「……说真的,你到底想怎样?」

  伏见将身体靠在走廊的窗框上。

  「我今天心情还可以,就给你一分钟。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现在全部说清楚。之后我再也不会理你。」

  「美咲就算了,反正他再怎么努力,头脑也不可能突然变聪明,终究爬不上多高的地位。即使现在就开始自甘堕落,对这世界也造成不了任何影响的吧?对他来说,也可以免除今后还要白费工夫的努力。」

  「你还真是翻脸比翻书更快……不是你自己主动缠着八田的吗?」

  「阿耶是在奉劝你,不要被美咲那种笨蛋拖累,连带牺性自己的价值的。阿耶的等级比他高多了,只有我才能和你站在对等的立场对话的。」

  「为什么我非得和你对话不可?你从来不曾用崇拜的发光眼神看着我,听我说话吧?」

  激动的阿耶,被伏见出乎意料的反驳堵得说不出话。

  皱着眉头叹了口气,伏见改变话题。

  「你知道气泡纸吧?用来当包装材料的那种塑胶制品。」

  「……啥?什么?气泡纸?」

  阿耶似乎很讶异,伏见不为所动地继续。

  「就像捏那个一样……因为没别的事做,姑且动动手,回过神来时,已经全部捏破了,而且也算是一种成果……类似这种感觉。读书也好,在jcube排行榜上保持名列前茅也好,对我来说都和捏气泡纸的感觉差不多。一切都不重要,正如你所说,我不用努力也办得到。对你而言,那样的我似乎有值得你挑衅的价值,但要我说的话,只不过是些垃圾事罢了。」

  这番话并未压低声音,走廊上的学生都听得见,各种讶异或厌恶的视线纷至沓来。不过,伏见并不在乎背景的想法。就连阿耶也是背景的一部分,和背景辩论,就算争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

  一分钟早就过了。伏见转身走向教室。

  「……猿、猿比古!」

  走了一段距离之后,阿耶的怒吼才从背后袭来。

  「你的个性真的差劲到了极点!阿耶打从心底讨厌死你了!」

  除了怒吼外,实际上也遭到物理上的袭击。阿耶的背包猛地落在脚边。把手放在背上,转头瞪了她一眼,男厕前的阿耶害怕地缩了缩身子。

  「不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我倒是不怎么讨厌你这个人——」

  勾起脚下的背包,以脚尖顶球的要领踢了几下。

  「因为我讨厌的是包括你在内的整个世界。」

  几秒内,阿耶的表情转变了好几回。先是困惑,再是期待,最后是失落。

  脚往后抬,猛力将背包踢出去,正中阿耶的脸。看着来不及护住脸的阿耶睁大眼睛,伏见才转身离开。背后传来阿耶的哭喊和周遭的窃窃私语。

  在学校里无论考出再好的成绩,都不曾像阿耶那般骄傲过。jcube也只是凭着一股惯性继续玩罢了。念书也好,打游戏也好,因为不讨厌也不觉得难,在做的过程中就算曾有一时的投入,完成时也未曾留下自豪的成就感或满足感。

  就像捏破气泡纸也只是因惯性而停不下来一样,对伏见而言,世上大部分的事都是如此得过且过。心中即使曾经充满负面情感,却总是缺乏正面情感。

  「你超厉害的——!」

  「你那个主意太有意思了!」

  「一起做吧,猿比古!」

  肖到那个动不动就反应夸张,直率对自己说这些话的家伙总是在身边,伏见才开始觉得,自己在各方面都比一般人出色的这个天分,终于有了发挥的价值。

  +

  「好厉害——!」

  八田双眼发光,不断按压戴在左手的手表按钮。每按一次,一块四英寸见方的立体投影荧幕,就会在挡风镜正上方的半空中浮现又消失。

  「呜哇——!好厉害——!猿比古,这好帅喔!好像战队队员身上的装备!」

  「什么战队,你脑袋里装的东西简直不如小二生。」

  「战、战队队员都是大人啊,哪里不行了?」

  一脸羞耻地提出毫无说服力的反驳,八田立刻又发出「喔喔喔」的欢呼声,不断按压手表上的按钮。

  「到目前为止,手表本身还无法取代智慧型手机,不搭配手机一起使用就没有意义了。将我这个加以应用……」伏见用特定手势滑过自己的手机画面,让一幅比八田刚才那个还大一点的立体投影荧幕浮现在半空中。「之后我还想好好改造,这次就先这样吧。美咲负责在外行动,机动性高的比较方便。我就用这个。」

  伏见拿出以单边耳机和麦克风组成的头戴式耳机麦克风。

  「喔喔喔喔……」

  八田紧盯着那东西不放,感动得眼睛都湿了。伏见瞥了他一眼。

  「你刚才是不是在想,这东西好像战队用的通讯器?」

  「唔、我、我才没这样想咧!」

  「我可是这么想了喔,很帅吧?」

  以轻佻的语气说着,伏见俐落地戴上耳机麦克风,八田倒是吃了一惊。

  「什么嘛。原来猿比古也这样想。」

  八田展颜一笑,伏见也咧嘴笑着回应。

  「还需要一组用来破解程式的骇客电脑,光靠智慧型手机很难办事。」

  「越来越像司令室了。」八田意气风发地环顾房间。「我现在就有种已经赢了的感觉。」

  「笨蛋,都还没开始呢。」

  「难道你要先考虑失败的可能吗?猿比古?」

  「怎么可能。」

  听到伏见二话不说的回答,八田干劲十足地点点头。

  「是不是?只要我们两个搭档,连一丝失败的可能都没有。」

  说到战队英雄的司令室,就该是在光线充足的近未来空间里,摆满成排的电脑荧幕。可惜这里顶多只像业余的广播电台。要是不弯下腰,脑袋就会撞到天花板的阁楼空间里,唯一的光源是书桌台灯。阁楼下方虽是可正常直起身子的居住空间,那边却几乎还没有任何家具或行李。两人决定先着手进行打造基地。

  一般来说,国中生在没有保证人的状况下,不可能租得到房子。可是,决定认真找房子打造秘密基地的一个月后,正如八田所说,镇目町的无照房屋仲介公司愿意让步接受他们的条件。

  遗憾的是,既没有可供战斗机出击的屋顶停机坪,也没有从下水道连结地下秘密通道的地下室。取而代之的是得用梯子爬上来的一点五坪大阁楼。这是一栋商办大楼的一楼,之前的房客似乎租来当店铺,墙壁和地板的水泥外露,天花板的管线也没做遮掩。空荡荡的方形空间里,幸好附有完整的厨房和卫浴。

  有这样的条件,租金又够便宜,八田立刻就决定要租。因为条件太好,伏见暗中调查一番,原来是曾发生过杀人事件的问题物件,也就是所谓的凶宅……仲介一定没告诉八田,伏见偷偷扮了个鬼脸。

  「然后呢美咲,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交给我就对了。上次说的新代步工具,我已经准备好罗。」

  八田不走梯子,直接从阁楼往下跳。钻进阁楼底下的他,暂时不见人影(顺道一提,领地的划分方式为阁楼上方属于伏见,阁楼下方属于八田,其他区域则是公用)。

  正在狐疑这家伙跑去做什么时——

  哐!

  随着重重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八田从阁楼下气势十足地滑了出来。

  阁楼上的伏见看得瞪大了眼。八田朝另一侧墙壁横冲直撞,直到差点撞上墙壁时才一个半转身,朝这边看过来。

  「嘿嘿!」

  抬头挺胸得意洋洋的八田脚下踩的东西是——

  「咦……滑板?」

  「公园里有群大学生年纪的人常在练习这个,我一看到就有了灵感。滑板体积小,最适合在城市里移动。然后啊,我问他们有没有淘汰不用的滑板可以让给我。他们就说,你是国中生吗?会不会用脚尖翻板啊?我问脚尖翻板是什么,他们都笑了。又刺激我说,只要一个小时内练得成脚尖翻板,就把他们之中最好的滑板送给我。我当然没在怕,要他们先示范一次,就这样接下挑战。结果别说一小时了,我一次就成功,吓坏那群人了呢。哎,以我的运动神经,这根本就是小儿科。」

  双手擦腰,八田自豪地发表自己的英勇事迹。然而,他的双手布满擦伤,藏在长袖长裤底下的身体,肯定也是伤痕累累。

  「一次就成功了,是吗?」

  「怎、怎么,你怀疑我啊?」

  发现伏见半眯着眼睛打量自己,八田心虚地将双手往屁股后面缩。

  「刚、刚开始这样就不错了啦。距离展开作战还有一星期吧?只要有一个星期,我一定会练得完美无缺。」

  一星期后——要骇进《jungle》的伺服器。

  虽然有些急就章,基本上想要的东西都凑齐了。若是再谨慎地花上几个月等待机会,那未免太缺乏乐趣。再说,凑巧在这时间点上获得某项情报,就决定在这天下手。

  【征求惊喜派对临时演员】

  在《jungle》发派的十二月「任务」中,发现了这个。任务内容是找寻愿意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到镇目町参加惊喜派对的人。

  惊喜派对?一股牵强的感觉令伏见感到怀疑,在网路上流通的大量情报中翻找,果然找到有关这个任务的风声。「《jungle》将针对此任务的参加者发放对升学考有利的情报」——风声究竟是自然散播开来的,还是《jungle》刻意放出的,这就不得而知了。在东京都内为数不少的国三学生(或许也包括高三学生,毕竟没必要特地区分)之间,这个谣言已传得甚嚣尘上。

  具体来说,什么是「有利的情报」并不清楚。有可能是协助作弊的方式,也有可能是窜改分数的手法——详细情形一概不得而知,也正因如此,这个谣言在考生之间备受期待,传得沸沸扬扬。同时,也有人因此产生焦虑或怀疑的情绪。对规规矩矩的考生来说,与其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参加这种游戏上,在家读书才是理所当然的选择。然而,万一除了自己之外的大家都参加了呢?在那种情况下,不参加的人立场就会相对不利。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利用网路扰乱人心,操控他们的行动——伏见嗅到《jungle》有一丝这样的味道。

  在伏见重新说明计划概要时,八田托着下巴坐在阁楼边,把脚放在梯子上。

  「我怱然想到,大贝也会去参加吗?猿比古,你有听她说些什么吗?」

  「谁知道啊,干嘛问我。」

  「因为大贝很热衷《jungle》啊,她会去的可能性很高吧?你不担心她吗?」

  「别说我没告诉你……看你好像很关心那家伙,她可是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想知道今天那家伙是怎么说你的吗?她说你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成为人生胜利组,趁现在自甘堕落也没差。」

  没什么好隐瞒的,伏见将今天与阿耶的对话全部告诉八田。反正阿耶明知伏见会告诉八田,却还是要说那些难听的话。

  「我被说得可真难听……」

  看起来虽然有点扫兴,八田似乎没有想像中受伤,神情泰然自若。

  「哎,她会恨我也是没办法的事。大贝她啊,想和你上同一所高中吧?你却偏偏说要跟我一样不考高中。」

  「先提出不考高中的人是我耶,她凭什么恨美咲啊。」

  「总之你去见见大贝,跟她道歉吧。再怎么说,把背包踢到女生脸上就是你不对。」

  「为什么,我才不要。是她自己先丢过来的。」

  「猿比古。」

  八田加重了语气。

  「已经不是小学生了,不可以对女生暴力相向。去跟她道歉,好不好?」

  「……」

  竟然被只有小二水准,一提到战队队员就眼神发光的人说教了。

  「等这个计划结束之后,如果有遇到她的话。」

  心不甘情不愿地这么说了,一脸严肃的八田才笑着说:「很好!」

  伏见板着脸,视线重回电脑荧幕,重新打起精神。

  「十二月二十六日,『惊喜派对』的集合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在年底这个时期,原本该在自己房间书桌前啃书的众多考生,将偷偷从家里溜出去。而这些从家中消失的人口会集中在镇目町。操控《jungle》的那群人,想必也会盯着镇目町的动静。我们就趁这个机会直捣《jungle》中心。」

  「一定要让他们跌破眼镜,猿比古。只要跟你在一起,总觉得我们甚至能称霸世界。」

  八田从阁楼下握拳高举。手上的擦伤又红又肿,已经快要结痂。

  伏见从阁楼上伸出手,用自己左手的拳头与八田的右拳相碰。

  像自己这样的国中生,认真地打算计划夺取《jungle》。这种事若对八田之外的人说,只会被当成小孩扮家家酒取笑。

  可是,只有八田没有取笑,并真心相信自己是认真的。

  只因为是我的计划,只因为我说要让全世界跌破眼镜。

  「全世界」什么的,其实伏见根本不在乎。这种混帐世界,他根本就一点也不想要。只是想证明,不单是在学校这么小的世界里发牢骚,而是在面对更具压倒性的力量或更巨大的存在时,自己也有足以挑战的力量。

  「能让『赤红怪物』吃鳖的《jungle》,现在我们要让他们吃鳖。一星期后,这世界上厉害家伙的势力版图就要出现一点变化罗?」

  不觉得自己会失败,什么样的大话都敢说。

  「我们会颠覆这个无聊的世界。」

  「可是啊,要是颠覆了还是不好玩怎么办?」

  「只好绝望了啊。到那时候,就来思考怎么飞向宇宙,冲进太阳的方法好了。」

  「这个不错耶!打造一艘超赞的太空船,以超酷的姿态朝太阳冲刺吧!」

  两人毫不厌倦地谈论周详而具体的计划,同时也畅谈壮阔却抽象的蠢话,直到天亮。后来八田先睡着,伏见独自面对电脑。为了一星期后的计划,还有几件事需要先准备。微暗的房间里只有荧幕发出的光,伏见专注地埋首工作。

  伏见想起那个家,家里只放被偷了也不可惜的东西。这个房间和那栋冰冷大宅不一样,虽然比那个家狭窄多了,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就连电脑都是收集便宜零件自己组装的,而且还是一间凶宅。

  可是,这里没有任何东西是被偷走也无所谓的。

  这个房间,一定要好好上锁。

  +

  『陆陆续续集结了喔,整条路上都是人,与其说厉害,人多到这种地步,看了只觉得恶心。』

  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十一点。耳机麦克风里传来前往现场勘查状况的八田报告。

  伏见独自留在房中。盘腿坐在书桌前,毛毯拉到头上披着。一边小口啜饮罐装咖啡,一边盯着以一百三十五度角并排的两个荧幕。一个是电脑的液晶荧幕,一个是和智慧型手机连结的立体投影荧幕。立体投影荧幕上画质较粗糙的,是八田用手机拍摄并即时传回来的影像。

  八田拍摄影像的地方,位于车站前的大楼屋顶。此时,车站前的十字路口正挤满人群,万头钻动。从车站里彼此推挤着走出来的人潮呈放射状向外开展,仿佛注入河川支流的污泥。白色的斑马线、前退维谷的汽车大灯、路旁建筑物的霓虹灯——黑色的污泥吞噬一切发光物,侵蚀了这条街。

  「好夸张……」

  伏见对着荧幕喃喃自语。光凭一个《jungle》,就能策动如此大量人潮。

  『你那边情形如何?』

  「还没有动静。」

  目光从立体投影荧幕转向液晶荧幕,映在荧幕画面里的也是影像,来自事前架设在另一栋大楼屋顶上的固定摄影机。

  群众在车站前分流,看似涌入镇目町上所有道路。然而,从高空俯瞰即可发现,无论哪条人流一定都会行经一条三叉路。那也是固定摄影机对准拍摄的地方——一间潇洒坐落三叉路口的店。夜已深,这家店却似乎仍在营业,从窗口散发暖色系的灯光,照亮了街道。伏见以远端操控方式拉近镜头,看见西洋古董风格的招牌上写着店名。

  酒吧「HOMRA」——「赤红怪物」的据点。

  想来大多数参加这场任务的人都不知道「赤红怪物」的存在,就算听闻过那个都市传说,也根本没人相信那个怪物是货真价实地拥有令人畏惧的力量。参加者充其量只是带着「参加一场游戏」的感觉而来。

  「嗯……?有人出来了?」

  店门打开,室内灯光溢出街道。三、四个男人自酒吧内现身,长长的影子落在被灯光照亮的路面上。

  『喔,是「赤红怪物」吗?』

  「不是,好像是他的手下出来查看状况。」

  目前男人们还只是站在店门口,观望数量多得诡异的人群在眼前移动的状况。事态虽令人不解,由于未对酒吧店面造成实际上的损害,对方又是一般人,还几乎都是国高中生,他们不可能二话不说就对末成年人殴打出手。和偷拍照片那次一样,这就是《jungle》对付他们的手法。

  「美咲,我发现日向国中的家伙了。现在就传送地图过去,你可以从那边去看看吗?」

  除了映出摄影机画面的视窗外,伏见开了另一个显示镇目町地图的视窗。细小光点如星云般集中在地图上某处。密集的光点成群缓缓移动,目标依然是三叉路口的酒吧「HOMRA」前。

  这些光点表示的是日向国中的学生们智慧型手机的位置。不知是否大致上以学校为单位群聚移动。若是这样就更好了。

  『地图收到。我现在正好在另一侧的大楼,可以看得到。等我一下。』

  喀!听见滑板敲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同时,从八田手机传来的影像瞬间出现杂讯。『那附近是吗……喔,发现他们了!虽然不同班,确实是我们学校的三年级生……』传到伏见这里来的画面画质还是太差,无法辨识长相,不过八田视力好,似乎一一认出他们来了。『啊、花山也在。还有……啊……』

  「怎么了?」

  『啊……呃,没事,只是看到一年级时同班的人了。没什么。』

  从他空泛的语气,大概也能猜想到是什么事。

  「……不过是听到对升学考有利的情报,就争先恐后蜂拥而来的废物罢了。你该庆幸已经跟他们绝交才对。」

  伏见冷冷地说,八田却似乎无法完全放下。『唔……嗯。不过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啦。』听他还在替那些人辩解,伏见不禁啧了一声,转换话题。

  「大贝阿耶呢?」

  『嗯……目前还没看到她。嗯?你那边没办法掌握大贝在哪里吗?』

  「那家伙自己又给手机加了一道安全防护,即使我已取得帐号,也无法进入那家伙的手机。」

  『你说的那个取得帐号,我不是很懂……』

  「用老师的帐号入侵系统,进入日向国中的资料库,取得学生们的帐号资料啊。至于老师的帐号和密码靠的是物理性方法,只要趁他离席时借用一下他的手机就轻松到手了。」

  现在,伏见拥有除了阿耶之外,所有日向国中三年级学生的智慧型手机管理者权限。所以才能透过手机发射的讯号得知众人的位置资讯,使其显示在地图上。因此,即使无法掌握今晚所有参加任务的人,至少关于日向国中学生的动态,都已能透过地图掌握。还有,也能透过远端操控的方式,控制日向国中学生的手机。

  『你好厉害啊。不过,那岂不是犯罪吗?』

  「是犯罪啊。事到如今你在说什么啊?」

  『连邮件内容和手机里的照片全都看得见吧?』

  「是啊,不过我没去碰那些东西。我对别人的邮件内容没兴趣……」看到荧幕上显示的时间,伏见就此打住。「剩一分钟了。」

  『喔!已经到时间了吗?』

  八田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紧张。

  晚上十一点三十分整,伏见会用骇客程式攻击《jungle》。不过,这只是个烟幕弹。当然,程式本身做得还是挺正式的,只是他并不认为靠这个程式就能轻松骇进《jungle》。万一真的骇进去,对手也未免太令人失望。总之,这个阶段只要让《jungle》有「遭到攻击」的体认就行了。

  数位时钟上的数字,从23:29跳到23:30时,骇客程式也按照设定的时间驭动。画面上,两只3D绘制的暴龙正用身体冲撞看似坚固的大楼。这完全是不必要的设计,但八田认为视觉上多些效果更有意思,所以便加了这个画面。因为中间透过好几层代理伺服器,不用担心位置轻易曝光。

  『猿比古,好像开始出现奇怪的事罗?』

  耳机麦克风里传来八田的声音。

  注意力回到摄影机拍到的影像上,不禁有些意外。

  就在刚才视线转移时,群众的「脸」已变得与刚才不同。「这是面具……?」白色的睑,只有眼睛和呈上弦月形状的嘴巴开了洞。所有人不知何时全戴上这种诡异的面具。参加者明明是三三两两聚集的,怎么拿到这东西——

  狐疑之下定睛一看,原本看似只是漫无目的通过三叉路口的群众动作产生了变化。

  躂!

  面对站在店门口的「赤红怪物」手下,群众整齐划一地踩踏地面,发出闷响。以为他们要往前踏一步了,没想到——

  躂!

  再次以整齐划一的动作后退一步。

  躂!躂!躂!

  上前、退后……反复这样的动作跺脚,地面为之震动。

  『那是怎么回事……?大家练习过才来的吗?』

  「不……因为手机收到指示了。」

  伏见的荧幕上显示出手机画面,和那些帐号在他手上的学生手机荧幕上显示的一样。由此可知,跺脚与前进后退的指示,是当场传送到他们手机里的。如此一来,就能做出仿佛事前集体练习过的动作效果。一模一样的面具,加上整齐划一、一丝不苟的动作,产生宛如歌舞剧场景般的魄力,连「赤红怪物」的伙伴也看得有点入迷。

  躂躂!

  集体跺脚的声音比刚才更大了,接着,群众转身正对酒吧「HOMRA」。同一时间,手机画面上做出的正是边踏步边九十度转身的指令。

  下一个指令——

  砰!砰砰砰!

  连续的爆裂声引起回音,现场一片白烟弥漫。

  在现场亲眼目睹的八田发出惊呼,透过耳机麦克风传了过来。从摄影机拍到的影像也可看出「赤红怪物」的手下惊讶的表情。

  随白烟四散的,还有各种颜色的纸彩带,在街灯下闪闪发光,翩翩飘落。那是拉炮—市面上常见的圆锥形派对道具。看来,他们来此之前先在身上藏着拉炮。

  趁「赤红怪物」的手下还未搞清楚状况,拉开拉炮的人已和后列交换位置,并四下逃散。接着,新的第一列和刚才一样模仿歌舞剧的场景跺脚。躂、躂、躂、躂躂-步伐越踩越重,动作越来越激烈,到了最高潮时,再次面向酒吧拉开拉炮。同样的,拉开拉炮的人四散逃离,在后面等待的人向前成为第一列。

  一如任务关键字,眼前这一幕宛如经过暗中筹划准备的「惊喜派对」开场秀。只不过,真正的开场秀必须在布置惊喜的人与接受惊喜的人之间关系友好的情况下才得以成立。

  『喔喔……如果是这种表演,我还真有点想看呢,好像很欢乐。』

  「你脑波不要这么弱……别大意了。」

  『我、我才没有大意,有好好地在侦查啦……啊、那个关西人出来了。』

  「连第二号人物都被激出来了啊。」

  连续炸裂的拉炮震天价响,现在酒吧门口已被白色浓烟包围。透过摄影镜头很难看清里面的状况,继续盯着荧幕看也不是办法。

  「美咲,这边差不多要展开行动了,按照计划进行吧。」

  『了、了解!这边就交给我!』

  即使语气中透露着紧张,八田仍毅然决然如此回答。

  液晶荧幕中,令人目不暇给的骇客程式攻击仍在继续。两头暴龙不断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以强韧的下颚咬碎大楼。一如这个视觉效果所传达的,骇客程式也正奋力破坏《jungle》的安全防护系统。

  暂时放着暴龙不管,让它们继续努力,伏见自己敲打键盘,对事先准备好的程式编码迅速加工改造后,将程式送入手中握有的日向国中学生们的智慧型手机帐号里。只见画面上,一只身形比暴龙小的发光蜥蜴扭动了一次身躯,接着便倏地从画面中消失,顺着网路线飞走。

  于是,伪装的《jungle》官方联络页面,同时出现在日向国中学生们的手机上。

  【××同学,晚安。以下是紧急联络。因伺服器遭人攻击入侵,为了保护使用者个资,本服务将暂时停止。】

  当伏见送出的这段讯息一出现在画面上,耳机麦克风里便传来八田聒噪的声音。

  『哇,糟了!糟了!《jungle》伺服器遭人攻陷了!』

  「……吵死了,而且演技真差……」

  八田对众人大吼的声音直接戳进伏见耳膜,实在受不了,只好一把抓下耳机麦克风。这家伙不但声音聒噪,演技也太差了吧……算了,在这种状况下应该不会有人对这种小事起疑才是。

  趁乱误导日向国中的学生,是八田负责的工作。就算每个人都收到伏见送出的讯息,大家顶多也是半信半疑,但只要当场有人先起哄,可信度将会大增——计划虽然是伏见拟定的,提议这么做的却是八田。「有人先起哄的效果可是很大的喔,能带动许多人行动。就算是原本自己不想做的事,一旦看到有人开始做了,自然就会跟着做。」——这大概是出自他的亲身经验。八田抓了抓脸,自告奋勇接下这份任务。

  当然,事实上并未成功攻陷伺服器。画面中的暴龙被挡茌固若金汤的大楼外,牙齿都快折断了。

  可在另一方面,一定数量的用户接收《jungle》伺服器被攻陷的官方讯息,加上八田的误导,现场已经开始陷入混乱。《jungle》方面一定对事态感到疑惑了吧。

  专注盯着在昏暗房间里发光的荧幕,伏见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对方会怎么出招呢?自己确实很期待。

  如果对方担心小偷上门,为了确认而主动打开门锁往外窥探,正好给自己把脚伸进门缝,把门撬开的好机会。如果对方紧紧拉下铁门,阻断一切对外连结,则可以趁对方闭门不出时,继续发出伪装的官方讯息,随心所欲操弄用户。

  来吧,你们会如何应付?不管你们怎么出招,这边都已想好对策了喔。

  舔舔嘴唇,眼睛盯着画面,伸手去拿罐装咖啡。不料,指尖不小心碰倒咖啡罐子,黑色液体顿时泼上荧幕与键盘边缘。

  「啊、糟糕……」

  注意力短暂松懈,就在这个瞬间——

  眼前出现某种气息。

  一股类似接触静电的颤栗感,令伏见心头一惊,目光立刻转回荧幕。

  原本攻击大楼的暴龙,忽然像是被水泼到而受惊的小动物,做出夸张喜感的反应。仿佛刚才溅上荧幕角落的咖啡渍侵入画面中的假想空间——两只暴龙名符其实地夹起尾巴逃出画面外。

  这是、怎么……自己并未写入这种动作的程式码啊。

  袭击者逃离之后,大楼正面的自动门打开,一个游戏角色迈着碎步走出。

  身上的服装样式简单,五官缺乏特征,这三头身的3D角色是——《jungle》虚拟角色的初期状态。

  这家伙从骇客程式的视窗中走出来,一直走到荧幕中央。

  眼神和他对上了。伏见有这种感觉。和隔着网路操控虚拟角色的某个不知名人士。

  几乎是弹跳起身,远离荧幕。向后支撑身体的手滑过阁楼边缘,差点以倒栽葱的姿势摔下去。

  啪啪啪!虚拟角色拍着小手。

  头顶浮现对话框,一字一字打出台词。

  【表现得很好,国中生,原本只打算默默观察,没想到你做出这么有趣的事,只好来打声招呼了。晚安。】

  「你是……怎么……」

  伏见沙哑低喃。就算对方运用某种手段反过来骇进自己的程式,拿掉耳机麦克风后对方应该听不到这边的声音。然而,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样的手法——

  【我是《jungle》的高层。】

  对话框里竟出现了回应,若无其事地做自我介绍。

  【你的努力值得肯定。可是,正如你所见,这边正在跟赤之王玩呢。虽然他一直按兵不动,但也差不多该采取行动罗?】

  虚拟角色朝荧幕角落投以一瞥,活灵活现的动作,仿佛真的活在假想空间。视线所及之处,显示的是摄影镜头所拍摄,俯瞰酒吧「HOMRA」前那条三叉路的影像。面具集团一列一列反复上前跺脚踏步,拉响拉炮的行动,在不知不觉间起了变化。

  拉响拉炮的行列与酒吧「HOMRA」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窄,「赤红怪物」的手下已被逼退贴在店墙上。排成横列的面具集团拉开拉炮的绳子,顿时白烟弥漫。

  咻的一声,带着火光,有如箭矢般的物体从白烟中飞出,击中店面的窗玻璃。玻璃瞬间粉碎飞舞。

  定睛一看,原来是火箭冲天炮。细长棍子前端有一个笔盖状的火箭,外型看来虽是一般的火箭冲天炮,但从刚才击破玻璃的威力看来,或许有改造过。

  在那之前只是一脸困惑观望的「赤红怪物」手下,瞬间脸色大变。事情发展到己方受危害的阶段,小流氓们不可能再保持沉默。有人气得胀红了脸,朝群众冲上前去就要开打。不过,那个操关西腔的男人大喊着做出指挥,其他伙伴也从后方架住那个愤忾激昂的人。

  【哈哈,《吠舞罗》的第二号人物很冷静嘛。不能伤害一般的未成年是吗?佩服佩服。】

  虚拟角色一派轻松自在,在画面底端坐了下来,和伏见一起观看影像。

  面具集团更接近酒吧,不断拉响拉炮。火箭冲天炮依然接二连三地从白烟中窜出,飞过蹲低身子的「赤红怪物」手下头顶,刺进酒吧的墙壁与玻璃窗。

  【对了,先别管我怎么样,倒是你在这里袖手旁观没问题吗?】

  小小的双脚前后晃荡,虚拟角色转过头问。

  【那个在咸粥里放凤梨的朋友平安无事吗?】

  心脏的血像是一口气被抽干。

  加密邮件里的对话也被监看了。咸粥那件事是什么时候来着?至少两年前。从那时起一直被监看吗……?从一开始就全部都……?

  抓起耳机麦克风。

  「美咲!」

  急得没法慢慢戴上,伏见直接对着麦克风喊叫。「美咲!美咲!」将耳机凑到耳边再度呼唤,却没有任何回应。通讯不知何时中断了。

  无声的耳机里,忽然传出另一个声音。

  『你写的程式非常整齐。太整齐了。建议你,加密程式最好写得更杂乱无章一点。』

  那是个有机械效果的中性声音。惊讶地抬起头,荧幕里的虚拟角色正配合那声音动嘴巴。

  『你很有天分,可惜还不成熟。想跟我玩,请先让自己变得更强更聪明再说吧。否则,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喔。』

  表情单调的虚拟角色,忽然睁大双眼。

  会被破坏——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会被什么破坏,总之就是有这种直觉。

  仓促之间,将与网路相连的路由器连同电脑端的网路线一把扯下。噗滋一声,荧幕转黑,虚拟角色也消失了。

  只抓起智慧型手机,从阁楼一跃而下。脚没踩稳,膝盖跪撞在地,但伏见仍立刻起身,套上球鞋冲出屋外。

  在同一个区内。酒吧「HOMRA」那附近距离这里并不远。

  边跑边操作手机,放在耳边听。已经没有任何可动手脚的余地,只能用最普通的方式打电话。打从开始,一切都瞒不过对方。今天的计划也完全被看透。竟然有这么愚蠢的事。

  手机传来的只有表示通话中的平板嘟嘟声,加深了伏见的焦虑。啧了一声挂断电话,正好冲进挤满整个城镇的人群尾端。每个人手上都握着手机,发出的微光照亮白色面具。

  「让开!」

  用肩膀撞开人群,正想再试着拨电话时,电话响了。

  「美咲!?」

  『猿比古,你没事吧!?」

  手机里,两人异口同声,又瞬间沉默。

  「不行,全部都……」

  『因为突然断讯……』

  声音再次重叠,又是瞬间沉默。

  「……计划中止。我们……我输了。」

  咬牙切齿地说着,几乎要把臼齿咬碎。

  ……不甘心。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输……

  『猿比古?发生什么事了?我现在正要回去,马上就到。』

  「我现在也正朝你那边赶去。你那边情况怎样?」

  『啊、喔,我成功混进日向国中那群人里面,可是事情好像变得很严重。酒吧的窗户和门都被破壤,聚集过来的家伙打算冲进去,不过,被「赤红怪物」的人挡下来了……』

  《jungle》的目的恐怕是想煽动「赤红怪物」一伙人,逼他们对普通人出手。侵入自己电脑的那个虚拟角色,称「赤红怪物」为「赤之王」。

  「王」……?

  砰!

  随着近距离的爆裂声,右侧脸颊被一个尖锐烧烫的东西划破。「好烫——」伏见忍不住低声哀号,人也摔了个筋斗。

  「唔……」

  单手捂着脸,好不容易才爬起来。从手指缝隙间凝神细看,淡淡白烟中,有个手中拿着拉炮的人站在眼前。推开一半的面具底下,大贝阿耶正用愤怒的眼神睥睨自己。「你这臭家伙……」伏见发出咬牙切齿的低吼。

  阿耶脸色一惊,转身逃入群众之中。

  还来不及追上她,一大群人已挡在自己面前,手中的拉炮喷射口排成一列,如成排的大炮对准自己的头。这些家伙疯了吗!?这已经超过游戏的范围了吧!?

  「喝啊啊啊啊啊闪开啦!!」

  伴随着怒吼,柏油路面响起硬物撞击的「喀啦」声。在闪烁的街灯下,背光的八田滑着滑板冲进包围伏见的人群之中。

  「猿比古,你没事吧!?」

  轮子在柏油路上画出一个圆形,八田在包围的人群内侧落地。群众骚动着往外围退散。

  扶着八田的手站起来,被刺伤的右脸颊仍在发疼,右眼也睁不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被袭击……」

  八田掀开大概是从谁手中抢来的面具,用牵制的目光瞪视群众。此时,有只手伸过来抓住他的后颈。差点被扳倒,八田「呜哇」地叫了一声,从滑板上掉下来。伏见随即上前殴打那个戴面具的家伙。

  「总之我们快逃!」

  「啊、我的滑板!」

  「丢下吧!」

  推开群众,两人飞奔而出。面具集团从四面八方伸出手。只要其中一人被抓住,另一人就赶紧殴打戴面具的人,杀出一条生路。明显带有攻击目的的拉炮声始终近在耳边。被大片弥漫的白烟呛到喉咙,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何遭受攻击,现在也只能尽全力逃了。

  只有单眼视力难以取得平衡,踉舱奔跑的伏见逐渐落于八田之后。

  「猿比古!」

  八田想冲回去,眼前却「咻」地飞过一支火箭冲天炮。

  回头向后看,伏见不由得啧了一声。和袭击酒吧「HOMRA」时一样,穷追不舍的面具集团,将武器从拉炮换成了火箭冲天炮。

  「你先走!」

  正当伏见对八田挥手大喊时。

  看见八田身后一道红色光芒缓缓攀升。

  足足有一人高的火柱。那是——全身散发暗红色光芒的男人。双手毫不做作地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对眼前的骚动视若无睹,像在散步似的往这边走来。配合缓慢的步调,缠绕在身上的光芒也轻微晃动,简直就像火焰一般。

  八田也跟着察觉自己身后出现的人影,不禁呐喊:「赤红怪物……!」

  「美咲,你快跑过去那边!」

  伏见指着前方大叫。只要到那边就安全了。毫无理由,只凭着直觉如此相信。

  八田一边担心地看着伏见,一边向前跑。单手捂住热辣辣的脸颊,伏见也想往前跑,却被接二连三掠过脑边的火箭冲天炮阻挡去路。

  拖曳着橘红色的尾巴,几支火箭冲天炮穿过夜空。尽管只能看见左半边,视野里还是充斥着成群追兵发出的火箭冲天炮红光。

  「赤红怪物!!」

  八田的叫声就在耳边。

  「救救他!请你救救他!救救猿比古——」

  楞在原地的伏见,感觉身后有一股热空气膨胀。

  伴随热风而来的火焰,名符其实地形成大浪,吞噬夜空的同时也涌向袭击而来的火雨。火浪吞没飞来的成群火箭冲天炮,烧得不留一丝残骸。接着,浪头更朝伏见头上席卷而来。面对巨大火墙从天而降的光景,无处可逃的伏见只能束手站在原地。

  忽然,一只白皙的手从视野角落乍现,抱住伏见的头。原本灼烧头脸的热风,顿时转化为和煦冬阳般的温热。火焰形成的大浪重击地面,再度翻涌,挣扎似的在地表扭动。柏油被烧红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然而,那和煦冬阳般的温暖始终如防护罩般庇护着伏见,不让他受火焰纹身。

  火焰形成的大浪退去,沸腾的柏油急速冷却,刚才冒出的气泡就这么发黑凝固。只有以自己为中心的直径一公尺以内,柏油路面依然平坦,完好无缺。

  ……得救了……?

  刚这么一想,整个人便瘫软在地。

  #插图

  那些手上拿着拉炮和火箭冲天炮,宛如被附身般追击在后的群众,如今正停下脚步远远围观。黑暗中浮现的白色面具之间,隐约听得见议论纷纷的声音,然而,没有人敢再靠近。

  「哎呀,真的是千钧一发,好惊险呢。」

  说话的声音在头上响起。很自然地觉得,这就是那个如和煦冬阳般,用温暖的防护罩保护自己的人。他的声音就该是如此悠哉又开朗。在恍神状态之中转头一看,是个年轻男子。

  「你没事吧?脸怎么了?烧伤了吗?哎呀,睫毛好像也烧掉一点。」

  盯着伏见的脸,那人虽然这么关切着,语气里却感觉不出一丝紧张或担心。接着,男人转向「赤红怪物」。

  「King,你太夸张了啦。草薙哥不是交待过,这些孩子是正经人,要尽量避免伤到他们啊。」

  「没伤到吧。我已经很克制了。」

  「赤红怪物」用野兽低吼般的声音回应,一脸不耐烦地低头望向跌坐在他脚边的八田。

  「然后呢?这个小鬼是怎样?」

  「我不知道啊?King你也不知道吗?那为何出手相救?」

  两人就是一个多月前在镇上偶然遇见的国中生,看来这件事他完全不记得了。

  King……「赤之王」……

  「猿……猿比古……」

  八田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从「赤红怪物」身边跑过来。快跑到身边时,突然整个人仆倒在地,翻了个滚再顺势站起来,一头撞进伏见怀中。「呜唔、呜呜、猿比古……太、太好了……我真的以为这次完蛋了,死、死定了……太、太好了啊啊啊啊啊啊猿比古……」。就这样,哭得稀哩哗啦的八田紧紧抱住他。

  +

  在「赤之王」和那个名叫十束的手下的保护下,伏见与八田来到酒吧「HOMRA」时,群聚在酒吧前的暴徒——已经称得上是暴徒——已经做鸟兽散,全部跑光了。

  暴徒刚开始包围酒吧时,「赤之王」和十束正好外出,接到联络后,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才回来。《jungle》是否故意趁「赤之王」不在时发动攻击,这就不得而知了。总之,《jungle》还是成功煽动了「赤之王」阵营,也惊动「赤之王」本人出面,算是满足一定的胜利条件。

  那个操关西腔的男人叫草薙,只有他记得伏见和八田。

  「搞啥啊?尊和十束都搞不清楚状况,就把他们捡回来了?」

  他摆出傻眼模样。

  之前网路上的那些偷拍照,以及这次的袭击,都是《jungle》暗中指使的事,「赤之王」阵营是清楚的,只是无法直接对一般民众反击,才会苦无对策。这部分伏见也大致猜想到了。

  结果,到现在还不知道的是——

  《jungle》到底是什么?

  还有,以酒吧「HOMRA」为根据地的这群人究竟是——?

  「我们也好不容易才掌握到《jungle》的真面目呢。唯一能清楚告诉你们的就是,对方也是拥戴『王』的集团——王盟。」

  草薙说着,望向坐在店内正中央沙发上,仰头抽烟的男人。说那是王的宝座嘛,不过就是张普通沙发。然而,对这一连串的骚动表现得毫不关心,泰然自若抽着烟的那副模样,确实很有「王」的架势。最重要的是,他具有某种强烈的存在感。

  「赤之王」的名字——似乎叫做周防尊。

  如假包换,拥有特别力量的男人。

  花了好几小时,挤满镇目町的那群人才完全退散。在这段期间里,伏见和八田待在酒吧,一方面接受脸颊的烧伤治疗,一方面等到确认外面安全,才告辞回家。

  天色已发白,没什么人的镇上一片空荡荡,空气中只剩下浓浓的火药味。整条路面尽是大量的拉炮和火箭冲天炮残骸,以及被丢弃的面具,全都被人踩得稀巴烂。

  「好厉害喔,『赤之王』周防尊!我就在他身边看得一清二楚喔。猿比古没看到吗?他只不过像这样,轻轻握起拳头,火就轰地冒出来。手只是轻轻一挥,就变成熊熊火焰!」

  八田已经恢复精神,兴高采烈地一边说着,一边模仿挥拳的姿势。身旁的伏见视线落在脚下,无言地向前走,脚踩在破碎的塑胶面具上,发出啪哩、啪哩……的声音。

  「……猿比古?还会痛吗?回去先睡一下,中午去看医生吧。草薙哥也说去看一下比较好。」才一转眼的时间,已经像称呼可靠的邻居大哥哥般亲昵称呼他了啊。

  伏见摇摇低下的头。太阳穴上贴了纱布,眼镜戴着有点挤,烦死了。

  「猿比古。」

  八田兴奋的语气也沉静了些。每次他想对伏见认真说什么事时,就会用这种声音说话。

  「输的是我们,没错吧?」

  「计划是我想的,所以,输的是我。」

  「才不是咧。是我们两个决定要做,两人一起计划的啊!」

  「……」怎样都无所谓了。不管八田怎么说都不会觉得安慰。

  见伏见沉默不语,八田也生着闷气,视线望向前方。

  嚷嚷着要改变世界上厉害家伙的势力版图,一个星期前的两人真是笨到不行。刖说颠覆世界了,根本连对方的边都没构上,还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受尽威胁。

  当时,真的不认为自己会失败。那种自信到底是打哪来的啊?

  真的是,像笨蛋一样。

  「好想获得力量喔……猿比古。」

  身边的八田喃喃低语。

  「现在的我们,说到底还是普通的国中生罢了。当时,我只能请求『赤之王』出手救你……我好想拥有力量。特别的力量。」

  八田紧握垂在身侧的拳头。朝身边的人瞄了一眼,伏见正从脚边抬起视线,瞪视前方。

  「……嗯。」

  点点头,紧抿嘴唇。

  Mission 4

  「惊喜派对」后伏见接到通知,说住院的伏见仁希在医院里过世了。正如十一月接到那通电话时,医生所说的「很难撑到明年」,年关将近的十二月二十九日成了他的忌日。

  乖乖按照被宣布的余生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恐怕是那家伙这辈子唯一一次做出符合常识的事吧。这是伏见听到消息时,脑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感想。就算被人批评无情、不孝,就算被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加以责难,伏见都不痛不痒。

  葬礼只有亲人参加。因为这男人从不工作,所以也没有工作上往来的对象。至于他私下的交友关系如何,亲戚里没有人清楚。

  由于不希望八田的父母前来吊唁,这场只有自己人的葬礼令伏见松了一口气。真不想让那善良、罗唆又麻烦的平凡一家人看到自己的亲戚。这件事也尽量不对八田提起。当初那家伙住院时,八田摆出纯良的表情问「不去探病吗?」的事,至今仍令伏见耿耿于怀。完全不希望自己因那家伙的死而受到关切,要是八田敢说出「打起精神来」这种话,绝对揍扁他。

  就算某种程度能理解伏见身处的状况,在那家伙死后,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的伏见的心情,八田一辈子都无法明白吧。

  在亲人之间,那男人也是个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怪人。因此,来参加葬礼的人眼中都没有泪。葬礼后的追思宴上,更是丝毫感受不到怀念故人的气氛。此起彼落的对话内容,都是与死者无关的牢骚或炫耀。唯一与仁希有关的,是为了争夺遗产继承的心机算计。

  抱着膝盖坐在宴席角落的伏见不耐到了极点。餐点只有寿司和啤酒,没有伏见能吃的东西。四周充斥烟草、酒精和海鲜的臭味,会场的暖气温度设定又异常高,伏见开始感到身体不适。

  伏见木佐被长辈缠住,正在应付那些低俗的遗产继承事宜。伏见木佐在这里的立场虽是「媳妇」,但那高傲的女人是不可能在丈夫亲人面前卑躬屈膝的。她的财产全都靠自己一手累积,根本没必要抢着争取伏见家的财产。看到她态度落落大方,一一为亲戚斟酒的样子,就这点伏见倒对这女人刮目相看。

  渐渐的,这班亲戚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拥有继承权的伏见身上。

  「猿比古,你快要考高中了吧。要考哪一所啊?应该还是会选择桩之原吧?毕竟那是关东第一的好学校。如果需要找地方住的话,我家有多的房间……」

  有个长辈带着一脸谄媚的笑容贴上来。猿比古……听说那家伙半开玩笑为自己取这个名字时,没有一个亲戚不曾取笑「这名字还真怪」。伏见最恨的虽然是取了这个名字的人,但其他人做的事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些人最好全死掉算了。一边这边想,一边回答:

  「我哪里也不去考。」

  虽然极力散发出「别惹我,走开」的氛围,上了年纪的人却很迟钝。要是普通的国中生,早就察觉苗头不对。

  「哪里都不考是什么意思呢?喔,是想等到秋天再出国留学吗?也是啦,听说你的成绩非常优秀。伯伯也有过留学的经验,要是担心的话随时可以找我商量……」

  在穿着令人作呕、虫子聚集般的黑色丧服人群里,只有一个人和自己一样穿砖红色的日向国中制服外套。坐在与自己呈对角线位置,一样抱着膝盖百无聊赖的,正是大贝阿耶。她今天也戴着黑框眼镜,这么说来,确实有和自己配对的感觉。

  看到阿耶对她坐在附近的母亲说了一句话后离席,伏见也差不多快缺氧了,于是跟着起身。隔壁的长辈还在叨叨絮絮,伏见不再做出回应。

  踩着脱在和室入口那些乱七八糟的黑鞋,套上自己的乐福鞋后,走到走廊上。

  「喂。」

  朝走廊尽头一喊,砖红色西装外套下的娇小背影为之一震。

  「是接到要你针对我攻击的指令吗?还是出自你个人对我的怨恨?」

  指了指眼镜的右侧镜架,夸张的大块纱布虽然已经拿下了,镜架下的脸颊还贴着一条OK绷。拉炮攻击伤了伏见的眼睛,检查的结果,发现右眼视力稍微减弱。幸亏视力本来就不好,和原本相比并不觉得特别不方便。

  「如果阿耶说是出自个人怨恨,你想怎样的?报复我的吗?」

  阿耶虽然忿忿然地转身望向一旁,还是看得出她的侧脸在抽动。难道她以为我会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攻击吗?

  「不怎么样。这样就算扯平,所以我也不会向你道歉。」

  这样可以吧,美咲……伏见在心中喃喃低语。算起来我受的伤害更大,没跟她计较已经够宽容了。

  阿耶也在袭击两人的暴徒中,这件事伏见并未告知八田。八田或许以为阿耶并未参加当晚的「派对」。

  「姑且给你个忠告。不要再继续沉迷于《jungle》了。那不是单纯的社群网站,也不是单纯的游戏。在那中心的是……」

  「是『王』吧?」

  被阿耶抢先说出还没出口的话,伏见也不免吃了一惊,顿时为之语塞。

  「在点数排行榜上前几名的用户知道这件事噢。只要能讨王的欢心,就能获得『力量』。阿耶要累积更多更多点数,从王那里获得『力量』,让你跌破眼镜的。」

  「《jungle》的王不一定会站在你那边。只为了打败我就去崇拜这种王,你的脑袋到底是有什么问题?」

  「不准你这么说我!!」

  阿耶忽然瞪大双眼怒吼。还以为她火大了,眼睛还是瞪得大大的,嘴角却往上扬,形成一张宛如两栖类的奇妙笑容。

  「两者皆是。既是出自阿耶对你的怨恨,也是因为接到朝你脸上攻击的指示。忤逆我的王却败在他的手下,你被整惨了吧,活该。你真是逊毙了,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噫噫!」

  笑得太大声,尾音变成奇怪的破音。

  这样就行了吧?美咲……为了说服自己,必须如复诵咒语般在心中不断重复这句话,才能好不容易克制垂在身侧的拳头。说不定快要忍不住掐死这家伙了。

  「你生气了?被我说中痛处火大了?对这次的失败相当不甘心的吧?看到从未输过的你狠狠跌了一跤,阿耶真是爽翻了。」

  「……够了,你别再说了。」

  难道是吸了太多宴会厅里的酒气,被熏得醉了吗?阿耶胀红扭曲的脸,沉浸在打击别人的愉悦之中,令伏见想起仁希的表情。就在此时,这个原本既不特别喜欢也不特别讨厌的女孩,已清楚成为憎恨的对象。

  「你们应该会加入『赤红怪物』那伙人吧?那么,阿耶将与你为敌……」睁大的双眼表面,有短暂的一刻蒙上一层摇晃的水雾。「……谁教你眼里总是没有阿耶。」

  Mission 5

  「抓得住我的手吗?」

  「赤之王」随性地朝两人分别伸出左右手。这双浮现粗壮血管,满布瘀伤、骨节嶙岣的拳头,就像拳击手的拳头,得以想见他曾用这双拳殴打过多少人、多少东西,才得以生存至今。这双手,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的手。

  「是、是!」

  尽管紧张却仍斗志十足的八田回握他的手,瞬间——

  轰!火焰缠绕他的拳。拳头本身有如火柴棒的芯,中心处发出泛蓝的白色强光,边缘则是一圈鲜炽的火红。这是货真价实的火焰。

  伸到一半的手不由得停在半空,八田露出胆怯的表情望向伏见。四目交接,用力吞了一口口水。不过,心意已决的两人又对彼此点点头,伏见握住周防的左手,同时,八田握住右手。

  周防手上的火焰开始转移,瞬间包围全身。

  被火焰灼烧的光景迅速闪过脑海,全身血液蒸发、皮肤溶解、毛发烧焦、内脏沸腾——再勇敢的人也会以为自己死定了。就算有人因此吓死,恐怕也很正常。只要被这种感觉再袭击久一点,或许自己也会昏厥。

  火焰窜过全身上下的时间只是一瞬,接着便像从来没发生过似的消失了。

  不……应该是浓缩成一点留在体内。身上有一个地方正随着脉动发热疼痛。

  「呼……」

  顺着吐出的一口气,周防轻轻一笑,放开两人的手。

  因为多少有些担心而在一旁围观的男人们也松了一口气,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哎呀,真是太好了。要是把志愿加入的国中生烧死,事情可就不好解决啦。」

  「我可是认为一定没问题的唷。两位,恭喜你们。」

  全身被火焚烧的感觉还萦绕在脑海,身体仍微微颤抖,目光望向身上发热疼痛的地方。拉开衣襟,左侧锁骨下方出现一个象征火焰的红印。与其说是从外侧贴在皮肤上,不如说是在身体深处生了根,自然渗透皮肤。红色的微弱光芒明灭,呼应至今仍未消退的疼痛。

  疼痛越来越轻,光芒也越来越弱,最后终于安分地纳入体内。

  看看身旁的八田。八田也同时望向自己。看他的表情,一定也以为刚才去了一趟鬼门关。和失魂落魄的八田面面相觑,两人的视线一齐朝下,确定彼此的红印显现在同一个地方。左侧锁骨下方。

  「……一模一样!」

  「真的耶……」

  睁大眼睛的两人再次面面相觎。

  「喔?『印记』出现在完全相同的位置,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吧?尊,是你刻意弄的吗?」

  「那东西要显现在哪,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周防与草薙,以及其他人都略显惊讶。

  八田握紧拳头,弯下身体,仿佛正用尽全身感受这份喜悦。然后,用力一跳,把地板踩得砰砰响。

  「太棒了!这下我们是真正的搭档了!」

  「咦?原来你一直没把我当搭档啊?」

  「欸!?当、当然有啊!这还用问吗!可是,总是想要有个东西来证明嘛!」

  伏见翻着白眼吐槽,八田紧张地辩解。「你们两人感情真好。」周围响起气氛融洽的笑声。没想到会被取笑,两人本想板起脸,还是忍不住微笑。

  「猿比古。」

  「……嗯。」

  伸长手臂,将自己的拳头抵在对方的印记上。

  怀抱相同的思绪与同样的目标,两人将终于获得的力量各自纳入体内。这时的他们,还毫不怀疑地相信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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