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致十五年后的自己:

  我正在为一件事感到烦恼。

  神木学长毕业后进了佐世保的高中。

  他离开五岛,目前住在亲戚家,每天从那里去学校。

  我们现在只能用电子邮件和电话联络。

  他之前传给我的简讯很奇怪。

  「下个星期天有空吗?要不要去哪里玩?」

  还加了好几个表情符号。

  感觉不像是寄给我的。

  我住在岛上,他会这么轻松地约我吗?

  应该是他想传简讯给别人,结果误传给我了。

  我打电话问他,他反驳说,是要传给男生的,叫我不要担心。

  但是,传简讯给男生会用心形符号吗?

  我们住在岛上的偏远地区,我一直把神木学长当成哥哥。

  如今,他在我心中的地位突然变得不重要了,

  所以,我很担心他电脑中储存的那些东西。

  正在看这封信的你,一定觉得十五岁的我很蠢吧?

  没错,就是这样,我太愚蠢,让我忍不住想哭,

  真希望时光可以倒转,那我就可以向以前的自己提出忠告。

  干脆死了算了,

  我的胸膛好像快炸开了。

  一个人的时候,我会突然蹲下来呻吟,

  但是,当身边有人的时候,就会假装没事,

  无论在教室,或是在第二音乐室时都一样。

  刚才,我突然想到一个计划,

  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但胜过什么都不做。

  我打算在NHK大赛的长崎县赛的前一天执行这个计划,

  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 *

  七月底某一天的上午九点,我们在码头的候船室集合。家里离码头很远的同学都由家长开车送来这里,所有人都背着背包或是旅行袋。明天比赛时要穿制服,但现在可以穿便服,旅行袋里装了制服和上台比赛时穿的乐福鞋。我们在候船大厅内的广场听教务主任说明注意事项,以免妨碍其他人通行。柏木老师不像是带队老师,露出和我们学生相同的表情听教务主任训话。每个人都拿到了渡轮的船票,我们从码头登上了全长六十五公尺的白色渡轮。

  天空万里无云。开船时间一到,船就缓缓远离五岛列岛的地面,整艘船内都可以感受到引擎声和震动。我们有的趴在窗前,有的在甲板上抓着栏杆,看着渐渐远离的陆地。我们很少离开岛上,搭渡轮过海是很特别的大事,所有人都兴奋不已。但是,带队的三个老师坐在沙发上闲聊,甚至没有转头看一眼窗外。对大人来说,去岛外就像是家常便饭吧。

  在船上时,男生果然因为太吵被带队的体育老师兜谷老师骂了一顿。女生也因为聊天聊得太投入,说话的音量太大,被教务主任挖苦说:

  「不愧是合唱团的,嗓门都好大。」

  我去甲板上打发时间,衣服被风吹得啪啪响。天空和大海都好开阔,船身把海浪变成了白色泡沫,在后方拉出长长的轨迹。出发后经过大约两个半小时,地平线的前方出现了陆地。蔚蓝的天空下,首先看到了山上的绿意。渡轮驶进深入陆地的港湾,那里是一片房子密集的城市景象。那是佐世保港,港湾中停泊了自卫队和美军的军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的海军和海上自卫队的基地都设在佐世保港,美军的航空母舰偶尔也会停靠在这里。航空母舰实在太大了,甚至让人觉得一艘航空母舰可以载起五岛所有的大小岛屿。

  正午过后,渡轮抵达码头,船上的广播通知已经抵达。舷梯连结了渡轮和陆地,我站在NHK大赛长崎县赛比赛会场所在的九州本岛上。当我踏在这片土地上深有感慨时,福永洋子、横峰香织和其他合唱团员背着旅行袋挤了上来,我根本来不及细细体会。

  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经过候船室,沿着停车场旁的道路往前走。五岛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电车轨道,所以看到高架道路上车来车往的景象,不禁感动不已。在到处都是楼房的街上走了大约三十分钟,终于来到住宿的老旧饭店。这是一家以天然温泉为卖点的饭店,建筑物和设备都充满昭和年代的味道。

  我们分成几组后入住,把行李丢在榻榻米上,房间很有温泉旅馆的感觉。辻惠理确认了房间的设备和浴衣的数量,我确认了桌上放了人数份的茶组和茶点。当我发现茶点是佐世保名产的九十九岛仙贝时,立刻伸出了手。当我品尝着加了很多花生、咬起来很爽脆的茶点时,长谷川琴美用热水瓶烧了水,为我倒了茶。

  饭店内的餐厅为我们准备了午餐,我们和带队老师一起吃了稍晚的午餐。午餐休息后,我们在宴会厅集合。饭店同意我们在那里练合唱。

  男生都很蠢,看到宽敞的榻榻米房间就你追我跑。练过柔道的三田村陆把向井过肩摔,挨了兜谷老师的骂才停下来。我们女生虽然没有男生那么兴奋,但看到宴会厅舞台上的卡拉OK伴唱机,也立刻热闹起来。「荠荠,你要唱什么?」横峰香织一边问,一边打开了伴唱机的电源,立刻被教务主任挖苦说:「打开伴唱机的电源之前,先关掉你们疯疯癫癫的电源。」

  柏木老师对我们的行为只是耸了耸肩,没有多说什么,但教务主任和兜谷老师却很不耐烦。合唱团的女生都在私下讨论,那两位老师可能是为了柏木老师,才愿意来带队。即使这件事只是八卦,至少他们对合唱并没有爱。合唱团的一年级女生曾经听到他们在渡轮的自动贩卖机前的对话。

  「只不过是合唱而已,要耗掉几天的时间,简直要人命。」

  「这也算是工作,工作都是要人命。」

  我们在宴会厅开始做伸展操时,兜谷老师和学务主任露出了纳闷的表情。他们似乎无法理解合唱团为什么要做准备运动。今天跳过了发声练习和不同声部的分别练习,把所有时间都用于全体练唱上。

  为了模拟正式比赛时的情况,我们从在宴会场舞台旁集合、集体进场开始练习。大家很不自在地走上了舞台,在舞台上排好队,看到宽敞的榻榻米房间内只有学务主任和兜谷老师孤伶伶地站在那里。辻惠理向他们鞠了一躬,转身面对我们,开始指挥。柏木老师站在舞台右侧,也就是正式比赛时放大钢琴的位置。很可惜,这里不能伴奏。柏木老师的经验很丰富,即使突然正式比赛,也应该不会弹错。之前她没有伴奏的经验,所以很不适应,最近即使不看乐谱,也能够轻轻松松地为我们伴奏。

  我们的歌声在宴会厅内飘扬。我们要在十分钟内唱完指定曲和自选曲,唱完时,学务主任和兜谷老师为我们鼓掌,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基于礼貌,还是真心为我们鼓掌。

  练习结束后,在晚餐之前的几个小时可以自由活动。我决定留在房间内看电视,横峰香织、福永洋子和其他几个女生围着二年级的关谷一起去了商店街。佐世保市的商店街是日本最长的直线拱顶商店街,也是这里最热闹的地方,由于附近有美军基地,所以也有很多外国人。搭渡轮来佐世保时,必定都会来逛这条商店街见识一下。

  佐世保汉堡是这里的名产。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这里设立了美军基地,当美国海军的军人在佐世保街头出没后,这里开了很多家专做美军生意的店。不久之后,美国海军的人向店家传授了汉堡食谱,佐世保的手工特制汉堡一夜成名。听说三田村带着一群男生要利用这段时间去好几家店大啖佐世保汉堡,原本以为向井也会一起去,没想到他留在饭店。

  「荠荠,你在饭店吗?我有事找你,你来游乐场一下。」

  我在房间看电视,向井打手机给我。

  「有什么事?」

  「见了面再说,电话里说不清楚……」

  「什么事?是感情问题吗?」

  我半开玩笑地问,他结巴起来,我反而被他弄得很紧张。

  「……很严肃的事,你十分钟以内来游乐场。」

  挂上电话,我不由得思考,严肃的事到底是什么?我走出房间,正在穿鞋子时突然停了下来,走去盥洗室的镜子前理了理头发,拉好衣服,确认衣服上没有沾到垃圾。这些动作当然没有特别的意思,更不可能是为了要见向井特别整理仪容。

  我沿着贴了壁纸的走廊前往游乐场。我以前很讨厌男生,最近对男生已经不再反感,如果是以前,对向井的态度应该更差,即使他找我,我可能也不会理他。难道我变了吗?难道我忘了自从父亲的事之后,内心对异性的那种排斥吗?难道是因为我们在同一个空间一起歌唱、一起编织音乐,所以净化了我内心所有的憎恨和排斥吗?果真如此的话,母亲会原谅我吗?

  游乐场在前往大浴场的途中,里面设置了比较新的夹娃娃机、有点旧的桌上曲棍球和几乎可以称为古董的游戏机。向并坐在游戏机前的椅子上。

  「喔,你来了。」

  「找我有什么事?」

  我尽可能保持冷漠的态度。

  向井似乎在烦恼从何说起。

  「你先坐下。」

  他指了指旁边的对战格斗游戏机前的椅子,我坐了下来。我们面对面,即使没有投币,游戏机也会播放游戏的影像,向并的眼中反射了五颜六色的光,他一脸不自在的表情开了口。

  「我和你认识很久了,从幼稚园的时候开始,我们就常常相互串门子,自从你爸的事情之后,你就开始避开男生,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多多少少吧。」

  「所以,我真的很高兴可以这样面对面和你说话。」

  虽然因为害羞,我故意板着脸不说话,但我在心里忍不住点了点头。

  他深呼吸后,继续说道:

  「虽然很难开口……」

  「什么事?」

  「我想要表白。」

  「……等、等一下,你说表白,是恋爱的表白吗?」

  向井圭介点了点头。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

  我感觉到自己胀红了脸,不敢再看他,很自然地低下了头。

  「你、你真的、要表白?」

  「这是我想了很久才决定的。」

  「但是,你不是喜欢柏木老师吗?」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只是崇拜她,和喜欢可能不太一样。」

  我抬头瞥了他一眼,他害臊地移开视线。

  「你、你喜欢的是哪一点?」

  我鼓起勇气问道。

  「非说不可吗?」

  「嗯,我想听。」

  「对合唱很投入……」

  「还有呢?」

  「还有喔,我想想……」

  他想了一下说:

  「……戴眼镜的样子很好看。」

  我顿时冷静下来。

  我的视力比正常人更好,从来没戴过眼镜。

  「你该不会……!」

  「一开始我觉得她很讨厌,但她很有毅力。你和团长不是好朋友吗?NHK大赛结束之后,我们找时间一起出去玩,你可不可以帮我约团长一起去?」

  向井害羞地说道,很多思绪在我的脑海中打转。首先,眼前这个男生太令人生气了,我很想把他打倒在地,转身离开,我准备举起手,但仔细想一下,觉得自己根本没理由生气。我用力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

  「好、好啊……」

  我回答说。

  「我真的很庆幸有你愿意帮我,为我壮了不少胆。小时候的玩伴是人生至宝啊。」

  看到他一脸喜色,我发现自己一下子消了气。

  * * *

  老师说,在宴会厅练习后,到晚餐之前,有几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回到房间,从旅行袋里拿出科幻小说看了起来。那是三田村借给我的,他和几个学弟去吃佐世保汉堡,不在房间。虽然他也找我一起去,但我不想在晚餐前吃,再加上我想看这本书的结局,所以就拒绝了。向井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正在看书,听到了敲门声。我用书签夹好后,开门一看,长谷川琴美一脸紧张地站在门口,一看到我,立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太好了,原来你没出去。」

  「有事吗?」

  「我有事想要拜托你。」

  长谷川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似乎很怕被别人看到。

  「什么事?」

  「我想去一个地方,但一个人去有点害怕,你可不可以陪我去?」

  虽然我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对她说:「你等我一下。」回房间整理东西后,和她一起走了出去。我走了之后,房间就没人了,所以,我锁好了门。

  「你要去的地方是外面吗?」

  「对,你跟我走。」

  来到一楼,我把钥匙交给柜台。走出大门后,长谷川沿着饭店门前的陡坡往下走。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穿越树叶的缝隙,在坡道上留下斑驳的光点。道路两旁种了茂密的植物,不时可以看到坡道下方的佐世保街景。

  「对不起,突然找你出来,你一定吓了一大跳?」

  长谷川边走边问。她穿便服时,感觉比平时成熟,很漂亮。

  「要去哪里?」

  虽然我这么问,但其实能够和她一起外出走一走,无论去哪里都无所谓。她为什么找我?为什么不和其他女生一起出去?虽然我内心有这些疑问,但心里还是很高兴。

  「……即使你知道我要去哪里,也不会回头?还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长谷川一脸担心。

  「去哪里?」

  「我想去找神木学长。」

  我停了下来。当我们都不说话时,可以清楚听到蝉声。她也跟着我停了下来,枝叶的影子在她身上留下斑驳的图案。

  「所、所以,……你们要约会?」

  我故作平静地问。

  「我想和学长谈一谈,但我不知道怎么走,也很害怕,所以希望你陪我去。」

  原来神木学长住在佐世保市的亲戚家,每天从那里去市区的高中上学。他亲戚家距离饭店大约三十分钟的路程。

  我很不想去,很想转身回去饭店的房间,继续看我的科幻小说,但是,我不忍心拒绝长谷川不安的眼神。

  「喔,好啊……」

  「真的吗!?太好了!」

  「但是,你为什么找我陪你?其他人不行吗?」

  「我才不会拜托其他人这种事,太丢脸了。」

  我再度迈开步伐,但内心无法释怀。为什么她觉得很丢脸,不会拜托其他人,却可以拜托我陪她去?她在心里把我归类成哪一种人?是遇到这种情况,也会答应她要求的理想聊天对象吗?我走路的时候不停地叹气,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长谷川琴美拿出事先准备的地图,走到路口或岔路时,就微微皱起眉头看着地图。想了一下之后,偏着头纳闷:「咦?奇怪。」她一下子把地图颠倒过来,一下子对着太阳高举地图。我向她要了地图,确认了神木学长借住的亲戚家的位置,发现我们走错了路,往北走了很多冤枉路。

  在七月的酷暑之下,我们在街上绕来绕去,寻找神木学长的亲戚家。来到附近时,发现周围都是独栋的房子。在我住的岛上,绝对看不到这么整齐的住宅区,或是保持一定间隔的整排房子。

  我既感慨自己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又觉得很空虚,不知道自己来这种地方干什么。因为我心里有点不高兴,所以话也就自然变少了,但当她发现自动贩卖机,请我喝果汁后,我们又像平时一样聊天了。

  「学长知道你要来吗?」

  我喝着果汁补充水分时间,虽然现在问有点晚,但对方可能不在家。

  「我传简讯给他了,他应该在家。」

  「我以为你要突然上门,给他一个意外惊喜。」

  「神木学长原本说要约在外面见面,说要带我去商店街,因为他阿姨在家。」

  「那你为什么要去他家?」

  「因为我想去他的房间。」

  「喔,是喔。」

  好痛。胸口好痛。难道是因为我一口气喝了果汁着凉了吗?

  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来到神木学长的亲戚家。那是一栋普通的二楼住宅,并没有很新:但也不会特别旧。玄关旁是车库,停了一辆小客车。

  「真的是这里吗?」

  「应该没错。」

  长谷川确认门牌后点了点头。门牌上的姓氏和神木学长的亲戚相同。

  她按了门铃,对讲机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福态的阿姨开了门。她应该就是神木学长的亲戚。她一看到长谷川,就露出亲切的笑容。

  「你是长谷川吗?」

  「对。」

  「我还以为你会更早到。」

  她应该从神木学长那里得知长谷川要来,看到我站在长谷川身后,纳闷地偏着头。

  「他是我的同学桑原。」

  长谷川把我介绍给她,我对她微微欠了欠身。这时,玄关深处走出来一个高个子男生,绕过阿姨走了过来。他很瘦,从五官可以感受到他的精悍。虽然他的发型变了,但看到他之后,我想起以前曾经在学校的走廊上遇过他。他就是长谷川的男朋友神木学长。

  「你迷路了吗?这么晚才来,害我有点担心。」

  他的声音很低沉,很有男人味。

  「我地图看反了。」

  「你还是这么迷糊。」

  神木学长说着,摸了摸长谷川的头,然后才终于发现了我。老实说,看到学长摸她的头,我深受打击,差一点当场吐血。我受不了,我的生命指数已经无限接近零,可不可以让我直接死掉,把我埋在地下?但是,神木学长对我露出讶异的眼神,我微微欠身向他打招呼。

  「呃,你好……」

  神木学长指着我问:

  「他是谁?」

  「合唱团的桑原。……因为我很害怕,所以找他陪我来。」

  她说的害怕是担心迷路吧?神木学长似乎也这么解释。

  「我就说要去接你,你说不要,又找人陪你来,什么意思嘛。」

  这时,阿姨插了嘴。

  「先进屋再说吧,来,一起进来吧。」

  我摇了摇头。

  「我先走了。我已经送你到这里了,应该没问题了吧?」

  不等长谷川回答,我向大家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我当然不该留下,如果看到他们进屋后卿卿我我,我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振作起来,搞不好会当场衰弱暴毙。

  走了一会儿,差不多离神木学长的亲戚家二十公尺时,后方传来脚步声。长谷川跑了过来,缓缓拉住了我的手腕。

  「等一下!」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对、对不起,可不可以请你再多陪我一下?」

  「不行,我要回去了。」

  「我很快就处理完了,你先别走。」

  她要处理的,难道是和神木学长谈笑吗?

  但是,长谷川脸上的表情有点紧张,不太像和男朋友约会的愉快表情。

  「为什么要我留下?你不认识回去的路吗?可以请学长送你啊。」

  「不是!我现在说不清楚,反正希望你留下!」

  她的双眼露出担心的眼神,抓着我手腕的手指冰冷。我迟疑了一下,吐了一口气,最后点了点头。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是滥好人,但还是放弃一个人回饭店。她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好吧,你可以放开我了。」

  「你会留下来等我?」

  长谷川松了一口气。我看到神木学长在玄关等她,不由得感到不安,希望不会引起学长不必要的误会。

  「但我不会进去,我会在附近等你。」

  「谢谢,这样就好,但你要站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万一发生状况时,你要来救我。」

  「啊?」

  长谷川转身走向神木学长。我很在意她最后说的那句话,但我想赶快逃离神木学长的视野,假装掉头离开了。

  几分钟后,我又走回神木学长的亲戚家门口。邻居家的树枝从庭院采了出来,我坐在阴凉处乘凉。已经快傍晚了,但太阳还在天上。我在阴凉处靠着围墙,看着长谷川和神木学长走进去的那个家。汗水从额头流了下来,我用衬衫的袖子擦了擦。

  神木学长和长谷川正在有冷气的房间里凉快,也许正坐在他的床上谈笑风生。学长的亲戚阿姨也在同一个房子内,他们不可能有什么蹄矩的行为,但我没资格对他们的关系说东道西,因为我和长谷川只是参加了同一个合唱团,除此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她的聊天对象,对她来说,我只是她众多朋友之一。不,我们算是朋友吗?学长刚才摸她头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闪现,让我感到很痛苦。我平时在教室里、在毕业旅行、上体育课时都体会过孤鸟状态,我早就习惯这种孤独感,但是,今天的孤鸟感觉太强烈了。

  我在树阴下看着他们进去的那栋房子,独自听着蝉鸣,不由得想起了哥哥。我现在很想见到哥哥,请他帮忙我。哥哥应该无能为力,也无法理解我目前的状况,但我觉得只有哥哥身边才是我的归宿。蓝天很美。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片蓝天和内心的这种痛苦。这时,神木学长寄宿的那栋房子二楼的窗户突然传来玻璃打破的声音。

  玻璃碎片从空中掉落,反射着夏日的阳光。

  碎片掉落在一楼突出的屋顶上,玻璃发出碎裂的声音,在屋瓦上滑动,掉向地面。

  难道是因为酷暑和疲劳,我产生了幻觉吗?

  二楼随即传来神木学长的咆哮声。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拔腿跑了起来。我脑海中浮现出神木学长向长谷川动粗的景象。也许她猜到会有这种事发生,才恳求我在这里等她。我冲到了玄关,幸好门没锁。我冲进门内,没有脱鞋子就进屋了。一进屋就看到楼梯,二楼传来咆哮和惨叫的吵闹声。我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发现刚才的阿姨背对着我,站在二楼其中一个房间门口不知所措。我从她身旁冲进了房间。

  那里应该是神木学长平时睡的房间。房间内有床、电视,还有放了一台桌上型电脑的书桌,木质地板上有一滩水,玻璃杯倒在旁边。那滩水似乎是柳丁汁,我猜想是阿姨端上来给他们喝的。室内很凉快,但热气从床后方打破的玻璃窗飘了进来。咚。室内响起脚步声。神木学长从背后架住长谷川大吼道:

  「你想干嘛!住手!」

  「我不要!」

  长谷川把腿抬得高高的,想要踢桌上的电脑,但没有踢到。她又踢了一脚,这次踢中电脑的荧幕。荧幕倒了下来,拖着电线掉在地上。荧幕旁是长形体的电脑主机,没有受到任何损伤。连结主机和荧幕的电线已经拔了下来。

  我搞不清楚状况,长谷川看到我,立刻叫了起来:

  「桑原!你赶快把电脑拿走!」

  「啊?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里?」

  神木学长生气地说,他手臂放松了,长谷川挣脱了他,抱住了电脑主机。正当她像橄榄球选手一样抱住电脑时,神木学长冲了过去。我不加思索地冲到他面前,肩膀撞到了他的身体,当我被撞得弹开时,不小心踩到地上的玻璃杯,玻璃杯踩碎了。神木学长也撞到了书架,书架上的书本全都倒在地上。

  「你们!到底在干嘛!」

  阿姨大叫起来。没错,我也完全搞不懂,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长谷川抱着电脑主机跳上床,想把电脑从打破的窗户丢出去。

  「住手!」

  神木学长踢向长谷川,把她踢倒了。她惨叫一声,电脑掉了下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我的理智线断了。我胡乱地大叫着,拉住神木学长,把他推倒在地,这是我第一次打人。他也打了回来。我又打他,他又打我。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血,滴在衣服上,嘴里也有血的味道。当阿姨把我和神木学长拉开时,长谷川已经不在房间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电脑,站在打破的窗户外。一楼的屋顶就在窗户下方突了出来,她站在瓦屋顶上。她缓缓举起小型电脑主机,丢向房子前的道路。在屋内拉扯成一团的我、神木学长和阿姨都听到电脑掉在柏油路上的声音。

  长谷川的头发和衣服都乱了,但一脸神清气爽地回头看着我们。

  「啊,太痛快了。」

  窗帘外,灿烂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漂亮极了。但是,她一下子不见了。我和神木学长爬到床上,从打破的窗户向外张望。虽然看不到她,但从屋顶下方的路面上传来呻吟。她似乎不小心滑下去了。

  「你、你还活着吧?」

  我胆战心惊地问,没有人回答。我嘴巴内被打破的伤口渐渐发热。

  * * *

  窗外的佐世保街头染上了一片夕阳的色彩,外出自由活动的团员纷纷回到了房间。辻惠理独自去逛了佐世保有名的商店街,拎着星巴克的纸袋回来了。

  「你去了星巴克吗!?」

  「我紧张死了,我帮你带了好喝的回来。」

  她从纸袋里拿出装了冰拿铁的杯子递给我,五岛没有星巴克。我知道佐世保的商店街有,但因为不知道怎么点饮料,所以很害怕,从来没有进去过。我喝了一口拿铁,深有感慨。原来这就是星巴克的味道。

  「荠荠,你刚才都在干什么?」

  「在房间看电视啊。」

  「没有出去过吗?」

  「对啊。」

  辻惠理推了推银框眼镜,镜片反射了从窗户洒进来的夕阳。她的嘴角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了?」

  「一年级的女生说,看到你和向井在游乐场,好像在谈很严肃的事情。」

  我哑口无言。好像真的被人看到了。我摇着双手,努力挤出声音说:

  「你、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听说你们两个人都害羞,不敢看对方。」

  「那是因为……」

  「没关系,没关系,你的春天终于来了。」

  她用手肘捅我。事情变得好复杂,辻惠理该不会以为我和向井在一起吧?

  「等一下!你要听我解释!」

  但是,我不知道该说到什么程度。我可以擅自把向井的心意说出来吗?我正在犹豫,房间门被用力推开了,福永洋子和其他几个女团员挤了进来。虽然她们住在其他房间,但好像都听说了我和向井的事,所以跑来这里。她们假装媒体在采访,把遥控器当成麦克风递到我面前问:「请问传闻是真的吗!?」我用双手挡住脸,像在电视镜头前拒绝采访的艺人般躲来躲去说:「请你们不要这样!不要随便拍我!」

  我没有时间澄清误会,傍晚时,柏木老师来到我们房间。

  「所有人都在吗?要去餐厅吃饭了。」

  我们回答后,准备走出房间,这时,辻惠理歪着脑袋说:

  「咦?我们的女高音不见了。」

  长谷川琴美不在。她会迟到很不同寻常。辻惠理打她的手机,但没人接。饭店方面为我们在餐厅安排了座位,已经准备好晚餐,我们不能一直等她。于是,我们先去了餐厅,她应该很快就会赶回来。

  餐厅位在这栋老旧饭店的顶楼,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不少其他的住宿客。饭店为我们合唱团准备了窗边的座位,有一整排椅子,所有人的餐点都已经送上来了。当合唱团的男生和女生入座后,除了老师的座位以外,还空了两个座位。一个是长谷川琴美的,另一个是桑原悟的座位。桑原也不见了。并不是因为他太不起眼,变成了透明人,以为他不在,而是他真的没来。

  太阳已经下山,窗外一片漆黑。由于饭店建在小山丘上,放眼望去,城市景象尽收眼底。这里的夜景并没有璀璨的灯光,但和五岛的夜晚相比,灯光密集多了。

  我们吃饭时,三位老师到处打电话,寻找失踪学生的下落。我们吃完饭后,他们两个人仍然没有回来。老师认为他们可能在街上迷路了,但不知道长谷川和桑原在一起,还是两个人分别行动。

  晚餐后,我们去大浴汤洗澡。在更衣室和泡澡时,喜欢八卦的女生开始讨论那两个没有回来的人。有人说,最近看到他们聊天很热络,也有人曾经看到他们在校舍后方发呆,但是,大家都知道长谷川和神木学长交往,和神木学长相比,桑原绝对输得一败涂地。最后,大家认为长谷川和桑原之间不可能有任何暧昧,多亏了这件事,大家暂时忘记了我和向井的事。

  洗完澡后,我们去一楼大厅附近的礼品店买零食。走去礼品店时,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我不经意地转头看了一下。玻璃自动门外一片漆黑,但有两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进来。是长谷川琴美和桑原悟。

  「琴美!」

  我叫了一声,她看到我们,露出惊讶的表情。

  然后,她立刻露出笑容,向我们挥了挥手。

  「我回来了。」

  「什么我回来了,我们担心死了!」

  我们跑向他们,但是,一看到桑原悟的惨状,又立刻停了下来,其他女生也都倒吸了一口气。这短短几个小时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衣服上有好几处血迹,脸上有一大块瘀青。

  * * *

  夕阳从盥洗室的小窗户照了进来,照亮了镜子中的脸。我的脸惨不忍睹。左眼周围有一大块瘀青,衣服沾到了鼻血。我借用了神木学长亲戚家的盥洗室,漱口时,吐出来的水也有淡淡的红色。我把鼻血洗干净,走出盥洗室时,刚好遇到神木学长从外面走进来,手上抱着七凹八凸的电脑主机。他把长谷川丢出去的电脑捡了回来。我们互看了一眼,尴尬地沉默几秒后相互道歉。他的脸上也有瘀青,头发和衣服也都乱了。

  「你把电脑捡回来了吗?」

  「被她这样一丢,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长谷川为什么要丢电脑?」

  我至今仍然没搞清楚状况。

  「我说给你听,你来二楼吧。」

  我跟在神木学长身后上了楼。

  「长谷川呢?」

  「她在我阿姨房间冰敷。」

  她从屋顶跌下去时,不小心扭伤了脚,幸好除此以外,并没有大碍。

  神木学长的房间好像被龙卷风扫过。夕阳从打破的窗户照了进来,染红了室内。神木学长再度看到室内的惨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把电脑主机放在桌上,开始连结荧幕。

  「她趁我走出房间时,把所有的线都拔掉了,我发现之后质问她,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她想要破坏电脑,神木学长想要阻止,结果两个人扭打成一团,但连神木学长也不知道怎么会打破窗户玻璃,可能在扭打时,谁的身体撞到了,也可能是丢东西时打中了玻璃。

  「她为什么想破坏电脑?」

  「她想删掉里面的照片,在打起来之前,她叫我把照片删除。」

  「照片?什么照片?」

  我想起以前她曾经问我如何删除电脑里的档案。

  神木学辈把插头插进插座,按了电源开关。我们默默注视着电脑。由于椅子倒在房间角落,我们都站着。主机内传来机器驱动的声音,荧幕亮了,画面上出现一大串文字后,响起了作业系统启动的声音。

  「好像没坏。」

  神木学长松了一口气。长谷川为了破坏电脑,结果从屋顶上掉了下去,难道她的努力都化为泡影了吗?我转头看着学长的脸庞。

  「你很在意是什么照片吗?」

  「……对。」

  在等待作业系统启动时,神木学长告诉了我长谷川想删除的是什么照片。虽然他没有直接说,但似乎是无法让别人看到的私密照片。虽然当初是在征求长谷川同意的情况下好玩拍下来的,但如今她觉得那是她的污点。我听着学长的说明,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她可能担心这些照片留在我手上对她不利,可能害怕我公诸于世,或是用这些照片要胁她和我复合。」

  已经可以用滑鼠操作游标了,神木学长打开了电脑内的几个档案,似乎在确认有没仃损坏。因为没有椅子,所以他弯着高瘦的身体看着荧幕,但我更在意他刚才说的话。

  「复合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她一进门就向我提出分手,所以叫我把照片删除。」

  「为什么要分手?」

  「可能我劈腿被她发现了……唉,无所谓啦……」

  我不禁思考起来。长谷川该不会一开始就打算向神木学长提出分手,然后破坏电脑。所以,她才不想在外面见面,要来学长家里。她恳求我等在附近,可能也猜到会和学长大打出手。

  神木学长回头看着我问:

  「你想不想看她叫我删除的照片。」

  荧幕上出现了名为「kotomi」的档案。

  滑鼠的游标点在档案上。

  这个档案中储存了她想要删除的照片。

  「我不会告诉她你看过。」

  答案当然只有一个,我假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我吞了口水后回答说:

  「……好、好啊,但我想自己操作,请你让一下。」

  神木学长离开电脑前,我右手抓着滑鼠,对着「kotomi」的档案按了滑鼠右键,选择了「删除」。神木学长正在看其他地方,并没有发现我的举动,我把她所有照片的档案都丢到电脑的资源回收筒内。

  「我帮你把资源回收筒清空喔。」

  我故意这么说,观察神木学长的反应。学长发现后,慌了手脚,他抓住我的肩膀,试图让我停手。

  「你在干嘛!」

  原来如此。看来学长并没有把这些照片备份。

  我松了一口气,把神木学长推开后,清空了资源回收筒。照片的档案从资源回收筒中消失了,除非使用特殊的软体,否则无法再把那些档案救回来,但我和长谷川离开后,神木学长可能会这么做。于是,我在学长面前跪了下来。

  「学长,对不起!请你不要把那些档案救回来!」

  因为事出突然,神木学长不知所措。

  「你、你别这样!好啦!算了啦!」

  我向他磕头时,脚踝裹着绷带的长谷川来到门口,看到我跪在地上,吓了一大跳。

  「……桑原,你在干什么?」

  「长谷川,你最好向学长道歉,否则他会要求分手费或是损害赔偿之类的。」

  「即使要付,也是我付啊,和你没有关系。」

  说完,她跪坐在我身旁,对神木学长深深鞠了一躬。

  「真的很对不起。」

  夕阳映照的室内,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学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已经筋疲力尽。

  我们也向神木学长的阿姨道歉,总之,我们一个劲地道歉。长谷川在一楼的房间冰敷时,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阿姨,也告诉了阿姨神木学长电脑里的照片、他可能劈腿和她提出分手的事。阿姨答应长谷川不会通知学校和家长,但也斥责了她,叫她以后千万不能再做这种危险的事。虽然阿姨说不用赔偿窗户玻璃的钱,但长谷川坚持要赔偿。

  我们离开时,神木学长送我们到家门口。他踩着拖鞋,手插在口袋里,一脸生气的表情。他没有看我,一直盯着长谷川。长谷川没有和他说什么,微微欠身后离开了。看到他们没有说话就这样分手,我有点惊讶,但长谷川一脸轻松的表情。

  傍晚时分,天空宛如紫色的宇宙。当我抬起头时,发现星星的白色光点在空中闪烁。凉风吹来,云在空中飘动。两侧房子的窗户透出的黄色灯光模糊地照在昏暗的街道上,耳边传来煮晚餐的声音和婴儿的哭泣声,我们饿着肚子,闻着排气扇排出的油烟味走在街上。自由活动的时间早就过了,大家正在吃晚餐吧?长谷川的脚扭到了,所以只能慢慢走。

  「那台电脑没坏吗?」

  她刚才在神木学长的房间时,也看到被摔得七零八落的电脑还能使用。

  「对,但是,我已经把照片删除了。」

  「……你看了照片吗?」

  「我没看。」

  「你一定看了。」

  「我真的没看。」

  「你真的没看吗?」

  「没看啊。」

  「为什么没看?你没兴趣吗?」

  「我拼命克制自己。」

  「啊,有人打电话给我,还有简讯,叫我们赶快回去。」

  长谷川一边走,一边看着手机。

  「要赶快走。」

  她加快步伐,立刻皱着眉头。

  「……要不要我背你?」

  「虽然很抱歉,但真是好主意。」

  我在路灯下背起了她,沉重、柔软和温暖同时压在我的背上。有一股香味的同时,也有冰敷的味道。幸好天色昏暗,看不到我因为害臊而发红的脸。我背着她,走在亮着点点路灯的街上。

  「被你背在身上真舒服。」

  「我累死了,你真重。」

  「我才不重呢,我算是轻的。」

  「但是你跌下去的声音很大声,整栋房子都摇晃了。」

  「骗人,是像羽毛一样轻轻飘落的。因为很轻,所以落地的时候也用飘的。」

  「那为什么会扭到脚?如果轻轻落地,才不会扭伤呢。」

  「那是我站起来时扭到的。」

  「是喔。」

  「是啊。」

  我想起刚才在神木学长房间里的混乱场面,突然觉得很好笑。

  「你在笑什么?」

  她问,但自己也笑了起来。

  我很瘦小,也没什么体力,不可能一路把她背回饭店。我在中途投降,搀扶着她一起走。当体力恢复后,再背她走一段,就这样一路走回饭店。

  我们走完陡坡,终于来到饭店门口。一走进玻璃门,恰好遇到几个刚洗完澡的团员,她们立刻跑了过来。有几个人看到我的样子,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三位老师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长谷川骗他们说,我们在路上被不良少年纠缠,被他们打了一顿,在逃跑时,不小心迷了路。我之前就隐约察觉到她很有说谎的天分,而且也很会演,为她的谎言增加真实感。原本以为一定会挨骂,但她说话时一脸惊恐,三位老师都露出同情的表情。老师问我们要不要去报警,我们推说很麻烦,也没有受重伤,摇头拒绝了,老师们也没有再追究。

  我和长谷川一起吃着冷掉的晚餐,洗完澡后,就是上床时间了。我回到房间钻进被子,同房的向井和三田村,还有其他男生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累坏了,没有解释清楚就睡着了。

  醒来时,就是NHK大赛长崎县赛比赛当天了。

  * *

  在饭店吃完自助式早餐后,回房间准备出发了。我换上制服,穿好裙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学校租了和去毕业旅行时相同的游览车停在停车场,我们迅速上了车。确认全员到齐后,直奔比赛会场的谏早市谏早文化会馆。佐世保汉堡的店在窗外一闪而过,游览车上了高速公路。我们虽然有点紧张,但也享受着旅行的快乐。学妹们一路上吃着零食,七嘴八舌地关心长谷川。「学姐,你没事吧?」「昨天真是太衰了……」「这个给你吃,你一定可以活力百倍。」

  「谢谢,不过我没事。」

  长谷川无力地笑了笑,但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勇敢,反而让别人更担心了。大家都知道她昨天傍晚被一群不良少年高中生纠缠,当那群男生叫住她时,如果不是桑原悟刚好经过,后果不堪设想。他发现长谷川遇到了麻烦,立刻挡在那些硬要拉长谷川去喝咖啡的男生面前。虽然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他拉着长谷川的手逃走了,总算摆脱了那群人。长谷川在逃跑时跌倒,不小心扭到了脚。加上他们迷了路,所以才会这么晚回饭店。

  桑原脸上的瘀青好像很痛的样子,他向来很不起眼,团里的很多女生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虽然经常和他一起唱歌,但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也不了解他的性格,总觉得他充满神秘。桑原因为这件事被当成了英雄,大家觉得虽然他的外表看起来很弱,但在关键时刻,会挺身而出保护女生。

  桑原独自坐在后方座位上看着窗外,二年级的女生走过去和他打招呼。

  「桑原学长,要不要吃巧克力?」

  于是,几个一年级的女生也围住了他,把糖果、软糖和吸油面纸递给他。他似乎很不习惯这种待遇,有点手足无措。

  从佐世保市到谏早文化会馆,走高速公路大约一个半小时。辻惠理在车上闭着眼睛,进行指挥的想像练习。中途她站起来去前方征求柏木老师的意见,当她回来时,脸上露出纳闷的表情。

  「怎么了?」

  「柏木老师的样子有点不对劲,好像很紧张,表情也很严肃。」

  车内很热闹,其他人没有听到我们小声说话,只有坐在我们身后的向井竖着耳朵。他探头过来加入我们的谈话。

  「老师怎么可能紧张,她应该比我们见过更多大场面。」

  在此之前,我们放心地听着老师的钢琴伴奏合唱,但真的像辻惠理说的那样,老师可能因为紧张而弹错。

  遇到不可能发生的事时,人都会慌乱。慌乱会传染,最后导致致命的失败。老师的疏失很可能变成导火线,让我们一败涂地。

  我无法相信辻惠理说的话,坐到柏木老师斜后方的空位悄悄观察她。老师今天的确和平时不一样。她想喝保特瓶的水时,不小心把盖子掉了。她低头捡盖子时,手上的保特瓶也跟着倾斜,里面的水都洒了出来:她拿出文库本的书,但等了很久,一页也没翻,一直看着窗外。一年级的女生打不开零食袋子,请她帮忙打开,结果她太用力,零食洒了一地。

  「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今天好像失了魂似的……」

  回到原来的座位后,我把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告诉了辻惠理和向井。柏木老师虽然平时就是一个会说自己之前是尼特族的怪胎,但总是抬头挺胸,即使清晨遇到她,也总是精神抖擞,但今天精神好像很涣散。

  游览车上充斥着团员热闹的声音,当有几个人唱起时下流行的歌曲时,其他人也都不再聊天,跟着一起唱了起来,车内洋溢着歌声,但我内心的不安不断增加。

  从市中心来到绿意盎然的地方,游览车沿着斜坡行驶了一小段,就到了谏早文化会馆。这栋钢筋水泥的白色长方形建筑地上有三层楼,地下有一层,后方是树木茂密的山丘。我们抵达时,手表的时针指向九点半。虽然比赛在中午之后才开始,但上午要排练。

  游览车停车时,我们趴在车窗前张望着。周围有好几辆和我们相同的游览车,到处可以看到来自全县各中学的合唱团团员,我们忍不住评论那所学校的制服很漂亮,这所学校的就不怎么样。他们都拎着便当和水壶。今年参加的学校中,只有我们来自五岛列岛,其他都是住在九州本岛的中学生。

  一下车,在夏天的烈日照射下,头顶立刻被晒得很烫。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走上楼梯,走进大门的自动门,进入开着冷气的文化馆。文化馆内有大礼堂和中礼堂,今天要在大礼堂中比赛。于是,我们决定先去参观一下大礼堂。

  举行NHK大赛各地预赛的都府县地区赛时,一般民众也可以免费观赏。至于为什么不称为都道府县赛,是因为北海道单独形成一个北海道区域,所以,会在北海道内的各个地区进行预赛。

  大礼堂门口没有人验票,我们可以自由走进去参观。一踏进大礼堂,由于那里的空间实在太大了,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微不足道的蚂蚁。礼堂内还有很多空位,红色座椅在舞台周围围成了扇形,一楼、二楼和三楼的座位总共超过一千个。

  「好大……」

  柏木老师今天说话也有气无力,刚才走路时绊了好几次,险些跌倒,有时候又撞到人,连连向对方道歉,甚至差一点独自走去中礼堂,显然有点魂不守舍。

  舞台上设置了让合唱团团员站立的阶梯台,后方的墙上挂着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NHK全国学校音乐比赛,长崎县大赛」。从观众席上看舞台,大钢琴放在左侧。我对站在我身旁的辻惠理咬耳朵说:

  「只要你指挥不出差错,应该不会有问题。即使老师弹错了,我们也不会唱得七零八落。大家都会听从你的指挥。」

  辻惠理一脸紧张地点点头。

  * * *

  上午十点左右,各校依次登台排练。NHK大赛在时间方面的控管非常严格,绝对不允许打乱预定的安排,必须牢记从观众席到上台为止的流程。我们跟着工作人员从后台走廊进入舞台侧面,在那里等待片刻后,跟在前面一所学校后走上舞台,站在阶梯台上,从舞台上看到的大礼堂视野立刻把昨天的宴会厅比下去了。主办单位规定,可以当场练习五分钟合唱,所以,我们练习了指定曲和自选曲的开头部分,让身体熟悉站在舞台上的感觉。

  登台排练结束后,就是自由时间。老师把向业者预订的便当和装在保特瓶中的茶水发给所有人。有人回到游览车上,也有人在会场附近的树阴下吃便当。我和向井、三田村还有其他男生一起来到谏早文化会馆后方,发现树林中有一个像广场的地方,于是,我们围坐在角落开始吃便当。虽然阳光很强,但躲在树阴下,可以感受到徐徐凉风。

  不一会儿,其他学校的一群女生也拿着便当来到广场。她们应该和我们一样,也是合唱团的人。这群制服很陌生的女生坐在不远处打开了便当。三田村陆笑着向她们挥手,她们露出讶异的表情,和朋友围在一起窃笑起来。

  「喔,感觉不错喔。圭介,赶快冲,可别错过交朋友的大好机会。」

  三田村推了推向井的背。

  「别闹了,我才不做这种事。」

  向井不理会他,继续吃便当。

  「真没意思,你有女朋友了吗?」

  「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仲村关系很不错吧?」

  「仲村?你是说荠荠吗?你是不是搞错了?」

  「怎么可能搞错?大家都在传,对不对?」

  他征求在场的二年级和一年级男生的同意,所有人都点着头。很可惜,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什么!?你们全都在胡说什么?真的太莫名其妙了。」

  向井惊讶不已,放下便当站了起来。

  「没什么好害臊的,妈的,真羡慕你啊。」

  三田村也站了起来,想要用柔道对付他。

  「别闹了!」

  向井四处闪躲,其他学校的女生看着他们笑了起来。

  集合时间到了,我们回到谏早文化会馆旁,把便当盒丢进老师准备的垃圾袋。和女生会合时,向井对仲村说:

  「喂,你有没有听说大家对我们有天大的误会?」

  「听说了,但现在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马上就要正式比赛了。」

  我听到他们的对话,觉得三田村刚才说的话可能真的是一场误会,但仲村说的没错,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在会场后方的空地排好队形练习发声。当大家一起发声时,心情就慢慢平静下来了。喉咙的状况不错。练习完之后,我们一起去大礼堂。

  谏早文化会馆周围比刚才更加拥挤,也有不少赶来加油的家长。大礼堂入口附近正在发节目表,上面印了参赛学校一览表。除了学校名字以外,还有自选曲的歌名、作词作曲者的名字,以及指挥和伴奏者的姓名。我们唱的那首自选曲的作曲者部分印了柏木老师的名字,作词者印着「仲村荠等」。

  走进大礼堂后,工作人员带我们来到座位。一楼前方的座位都是参赛者专用座位,后方和二楼的座位全部开放给民众。随着比赛即将开始,座位渐渐满了。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先去上厕所。刚走出大礼堂,立刻被叫住了。

  「阿悟!」

  走出大礼堂后的那片区域称为休息区,父亲一身隆重的打扮。

  「你脸上的瘀青是怎么回事!?」

  父亲一脸惊讶。挑高的宽敞空间内排着椅子,母亲和哥哥坐在椅子上。父亲开车,一起搭渡轮来的。

  「你怎么了!?」

  母亲也惊叫起来。

  「昨天在街上被不良少年打的。」

  我安抚了父母,走向哥哥。他来到新地方,似乎很不安,坐在椅子上拼命摇晃身体。

  「哥哥,来这里很辛苦吧?」

  哥哥瞥了我一眼,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他摇晃身体时,嘴里开始念念有词。他嘀咕的内容似乎是很久以前,在教堂听到神父读的圣经内容。也许在哥哥的脑海中,把教堂的唱诗班和今天的合唱大赛联想在一起了。

  「你们几点上台?」

  「我们是第十二组,差不多下午三点左右。」

  他们手上没有节目表,我去拿了一份给母亲。

  「在你们上台表演之前,我们和晃生在外面玩,等你们快上台时,我一个人进去礼堂。」

  「哥哥和爸爸呢?他们去哪里?」

  父亲回答说:

  「我们留在这里,那里的电视可以看到里面比赛的情况。还是不放心带他进去,万一他突然大叫或是突然站起来,不是会影响比赛吗?」

  休息区的角落有一台液晶电视,转播礼堂内舞台上的表演,即使留在这里,也可以看到我们上台表演。我稍微宽了心。

  如果坚持要进去礼堂,也不是不可能。假设主办单位拒绝哥哥进场,可能会被指责歧视身心障碍者。但想到合唱时,哥哥突然大叫,就感到不寒而栗。如果因为这个原因,导致合唱的学生注意力分散,无法发挥原本的实力,即使事后再怎么赔不是也无法弥补。

  人潮络绎不绝地经过我们身边,走进礼堂内,也有人冲上通往二楼座位的阶梯。我看了一眼手表,放弃上厕所的念头。先回去礼堂吧。

  「那我走了。」

  哥哥的身体仍然像钟摆一样摇晃着,念着圣经的某段落。

  我向家人挥了挥手,走回大礼堂。

  * *

  在主持人的宣布下,NHK全国学校音乐比赛长崎县大赛静静地拉开了序幕。主持人说明本赛的宗旨后,介绍了每一位评审。五位评审一字排开地坐在会场一楼中央,都是音乐界的名人。主持人又接着说明了注意事项。指定曲和自选曲中间不能鼓掌。台上正在合唱时,禁止出入礼堂。

  「敬请各位配合,让学生能够心情愉快地充分展现练习的成果。」

  主持人说完后,第一所学校的合唱团阐员立刻走上舞台。那所学校和我们人数相同,但没有男生,全都是女生。指挥和伴奏都是成年女人,可能是音乐老师,也可能是聘请专业人员。主持人介绍了学校的名字,指挥向观众席鞠了一躬,转身面对站在阶梯台上的学生。礼堂内鸦雀无声,充满了紧张。

  希望一切顺利。我在观众席上祈祷。我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舞台上的那些女生祈祷。今天在这里合唱的二十所学校中,只有两所学校可以获得金牌,进入九州大赛。她们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但在听合唱时,没有人会希望别人失败,坐在观众席上的所有人,都希望可以听到奇迹般的音乐。

  指挥举起手,〈信~敬启 致十五岁的你~〉的女声三部合唱开始了。

  礼堂内回响着透明清澈、宛如玻璃般的歌声。

  听同年纪的其他合唱团唱〈信〉这首歌很有趣。不同的合唱团会因为指挥的喜好不同,导致合唱的音质和歌唱方式不同。即使是同一首曲子,可以唱得很男性化,也可以唱得很有女人味;既可以唱得充满力度,也可以唱得很柔和。有时候可以从歌声中感受到宛如彩虹般的鲜艳色彩,有时候觉得是一片纯净的白色。柏木老师和辻惠理一起调整了我们的歌声,犹如在琢磨宝石般,去除不纯的物质,努力接近纯净。不知道观众听到我们的歌声,脑海中会浮现怎样的色彩。

  指定曲〈信〉的长度为四分半到五分钟,指挥者不同时,长度会稍有变化,但主题曲并没有时间限制,只规定自选曲必须控制在四分半以内,只要超过一秒,就会被扣分。每个合唱团必须在十分钟内唱完两首歌。

  第一所学校的合唱结束,在掌声中走下舞台。

  距离我们上台时间越来越近,虽然既不安又紧张,但还是被眼前的合唱吸引。几个月前甚至没有听过什么是合唱的男生,也都不发一语地注视着舞台,尤其当其他合唱团在唱自选曲时,不由得感到惊讶,似乎难以相信这个世界上居然有如此美妙的歌曲。想必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么理想的环境中听现场合唱,音符的颗粒,歌声的波浪带着压倒性的透明度传到我们身边。

  第五所学校合唱结束后,工作人员来叫我们。我们是第十二所上台表演的学校,虽然时间还早,但要先去排练室练习。排练结束后,就要正式上台比赛了。之后要等上台唱完后,才会回到座位。我们慌忙脱下运动鞋,换上了乐福鞋。虽然也有学校直接穿运动鞋上台,但这是我们合唱团的传统。之所以在准备上台之前换鞋子,是避免穿乐福鞋不习惯,脚会感觉不舒服。这是松山老师坚持多年的作战方法。虽然松山老师今天没有来,但我们记住了老师的指示,转告了一年级的学妹和男生。

  起身后,跟着工作人员走出礼堂来到休息区。休息区有各式各样的人走来走出,有参加比赛的合唱团团员家属、校方人员,以及热爱合唱、从NHK大赛的预赛就开始参与的热心民众。已经上台比赛结束的合唱团聚集在角落,听老师讲评刚才在台上时的不足之处。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驼着背,摇晃着身体坐在椅子上,身旁坐的那个体格健壮的人应该是他的父亲。年轻人小声地念念有词,一直摸着自己的耳朵,不难想像他可能有发育障碍的问题。

  谏早文化会馆的一楼中央有一个名为展示厅的空间,陈列着古老的座钟和母子像之类的东西,那里挂着「集合地点」的牌子,工作人员要求我们等在那里。因为随时有某所学校的合唱团在排练室内练习,在我们前面还有两所学校的合唱团在等待。

  排练室的入口就在展示厅旁,等前一所学校的合唱团走出来时,必须立刻进去练习。工作人员会站在馆内固定位置,用对讲机联络,分秒必争地引导学生。之所以严格控管时间,是因为这次大赛全程录音和录影,日后将在本地的NHK电视台和电台中播出。今年决定每个合唱团只能在排练室内练习八分钟,如果练到一半,时间到了,就必须立刻离开。每位工作人员的计时方法不同,有的人从合唱团一踏进排练室就开始计时,有的人会等合唱团进入室内,做好准备后才开始计时。这次的工作人员不知道是用哪一种方式。如果是前者,就必须快速冲进排练室,努力减少时间的损失。最重要的是必须全员到齐,因为偶尔会发生有学生去厕所整理头发或是昭籍i子,结果迟到,无法进入排练室的情况。

  「所有人都到齐了吗?」

  辻惠理问大家。第六所学校正在舞台上合唱,我们差不多要等第七所学校唱完之后,才能进去排练室练习。第六所学校唱完后,会有短暂的休息时间,所以,我们可能要在这里等二十分钟左右。

  「呃……」

  一年级的女生诚惶诚恐地举起了手。

  「柏木老师不在……」

  我们东张西望,个个脸色发白。展示厅挤满了人,所以我们完全没有察觉柏木老师不见了。排练室内有钢琴,柏木老师也要练习伴奏,但现场只有我们这些学生,学务主任和兜谷老师留在礼堂内看管我们的行李。

  「我去找!」

  说完,我立刻跑了起来。

  「我也去!」

  辻惠理说。

  「不用!你留在这里!」

  谏早文化会馆的正面庭院有一个像荷兰常见的巨大风车,虽然并没有实际使用,但连结了电源的风车叶会转动。在绿色的花草包围下,模仿红砖建筑的风车景象几乎让人忘了这里是日本。走出开着冷气的馆内来到户外,温暖的夏天空气包围了身体。

  我找遍馆内的通道,都没有看到黑发美女。我猜想柏木老师会不会走出去了,来到馆外一看,果然不出我所料。

  柏木老师站在风车下。看到她苗条的背影,我不禁松了一口气走了过去。老师正在讲电话,虽然我无意偷听,但还是听到了。

  「……还没有吗?真久啊,已经几个小时了?好吧,那我先挂掉了,很快就轮到我们了。嗯……,你告诉她不用担心,等出生后,请马上通知我……」

  柏木老师说完后,挂了电话,转身正想走回会场时,发现我站在那里。

  「荠荠……」

  「老师,你打电话给谁?」

  柏木老师的表情很尴尬。

  「一个学妹。」

  「骗人,你是不是打电话给松山老师?」

  「不可以偷听别人讲电话,但我并不是打给晴子,我说是学妹也没有骗你。」

  「那是谁?」

  「晴子的妹妹,她叫松山明里,是我中学和高中的学妹。……晴子羊水破了,目前人正在医院。」

  会场周围树林传来的蝉声好像一下子变小了。

  夏日阳光照亮了谏早文化会馆的白色墙壁。

  「昨天晚上,已经深夜了,她妹妹打电话给我,说已经把她送去医院了,晴子的老公也陪着。她睡不着,打电话给我,因为她并不知道我因为参加NHK大赛不在岛上。」

  松山老师目前正在妇产科的待产室忍受着以一定的时间间隔出现的阵痛,当阵痛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子宫口张开后,才能进入分娩室。

  谏早文化会馆的地理位置,好像被后方植物茂密的山丘抱在怀里。

  风一吹,树木的沙沙声包围了我们。

  「明里被晴子骂了一顿,质问她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

  松山老师先天心脏很弱,所以分娩时的风险比正常产妇高好几倍。

  「如果松山老师的身体无法承受……」

  当我说出口时,内心立刻涌起一股可能成真的恐惧。

  「原来你知道?」

  「大家都知道。」

  如今,礼堂内响起的是怎样的歌声?

  我们决定马上回去找其他人。

  排练室很宽敞,但什么都没有。有一部分墙壁是镜子,舞者可以在这里确认自己的舞姿。我们前面那所学校的学生走出了排练室,通道上的人潮疏散后,我们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立刻进入室内,在事先指定的位置排好队,柏木老师坐在钢琴前。今天的工作人员似乎从我们进入排练室的那一秒就开始计时,所以,我们没有说一句话,立刻开始练指定曲。

  如果再晚回来几分钟,我和柏木老师就无法进入排练室了。虽然大家都想知道老师刚才去了哪里,但还来不及问,就轮到我们排练了。

  排练的情况糟透了。柏木老师的伴奏速度太快,因为内心焦急,宛如四处奔窜的兔子,把我们抛在后面。辻惠理不知所措,起初还试图挽回,但随即心灰意冷,越来越没有气势,挥动手臂时也很畏缩。我们心神不宁,凭直觉唱完了指定曲和自选曲,工作人员打开门,宣告我们的排练结束了。

  穿越通道,回到展示厅时,下一所学校的合唱团员走进了排练室。他们个个精神抖擞,和满脸沮丧的我们完全相反。第八所学校的合唱结束了,我们不能回去礼堂,在上台比赛之前,必须在展示厅待命。工作人员把我们带到展示厅的指定位置,指示我们在那里等候。等第九所学校开始合唱,我们就要去舞台后方的后台走廊。距离我们登台比赛只剩下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了。

  「对不起……」

  柏木老师用无力的声音向我们道歉。

  二年级的女生福永洋子质问老师:

  「老师,你到底怎么了?」

  横峰香织也咄咄逼人地说:

  「老师,请你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刚才的失误太不寻常了!」

  其他成员也都围住了柏木老师。

  「……正式比赛时,我会尽力。」

  柏木老师言词闪烁,不知如何是好,但这些话无法平息大家的心情。我能够理解老师不想告诉大家原因的心情。如果在正式比赛前说出松山老师的事,会造成人心浮动,很可能像刚才的柏木老师一样,犯下平时不可能犯的疏失。

  「老师……!」

  围在柏木老师周围的团员继续向老师逼近,实在是异样的景象。这时,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柏木老师脸色大变,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瞥了一眼液晶荧幕。她推开团员,背对着我们,在不远处接了电话。

  戴着对讲机耳机的工作人员走到老师身旁,告诉她这里禁止使用电话。

  「对不起,马上就好。」

  老师迅速讲完电话,立刻挂断了,回头看着我们。我们等待着老师开口。老师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思考该不该说出真相。

  「……松山老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辻惠理开口问道,我很纳闷她为什么会这么想。

  柏木老师露出无奈的表情。

  「好吧,我告诉你们,晴子……,松山老师刚才进了分娩室……」

  * * *

  第九所学校的合唱结束了,一排学生从后台走廊走了过来。每个人的脸都兴奋地胀得通红,他们在展示厅遇见了家长和同学,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了笑容。工作人员走到我们面前,请我们转移阵地。柏木老师点了点头,率先走向后台走廊的方向。我们也跟了上去。

  走向走廊时,几个女生开始啜泣。就连我们这些没有被教过的男生也开始担心,和松山老师一起参加合唱团活动的团员一定很不安。我们之前就已经听那些女生说,松山老师生孩子时可能会有危险。

  「不要往坏处想。」

  仲村荠对正在啜泣的女生说。

  「老师一定不会有问题的,一定会轻轻松松地生下小宝宝。你担心得哭成这样,老师可能觉得莫名其妙。要哭等上台唱完后再哭。」

  柏木老师也许是因为担心松山老师,注意力无法集中,才会在排练时失常。如今,合唱团所有人都得知了这件事,大家的心思已经远离了合唱,所有人的注意力涣散,心神不宁地走向后台。想必这是松山老师最不想看到的吧。

  「怎么偏偏是今天。」

  三田村说道。虽然之前就知道有一天会为松山老师的身体担心,但偏偏和NHK大赛撞在一起,运气实在太衰了。在最不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得知了这件事,每个人都无法保持平静。柏木老师原本可能想把这件事藏在心里,可能想在比赛后告诉我们,但我们硬逼迫她说了出来。

  后台走廊位在谏早文化会馆深处,到了之后,工作人员叫我们等候在那里待命。并不宽敞的通道上挤了二十个人,通道的这一侧有几间休息室和男女厕所,对面就是通往大礼堂舞台的门。我们等在舞台右伽的入口附近。这里有一道隔音门,小声说话时,并不会影响到舞台上的表演。

  「对不起,我应该更成熟点,应该瞒住你们的。」

  柏木老师低头小声说道。

  「我已经调适好了,正式比赛时绝对不会再弹错了。」

  第十所学校开始合唱。后台走廊深处是通往舞台左侧的出入口。那里的出入口没有门,隐约传来歌声。这里和舞台之间只有一墙之隔。

  「柏木老师,谢谢你。」辻惠理说,「但是,我觉得大家不会有问题的。因为刚才的合唱太惨不忍睹了,不可能更糟了,所以,我们的心情反而轻松了。刚才已经失败过一次,没什么好怕的了。」

  柏木老师嘴角浮现了笑容。

  「团长,谢谢你。幸亏你是团长,我觉得刚才自己好像是故意弹错,让你们有这种心情。」

  「老师,不可以得寸进尺。」

  紧张一分一秒在心里膨胀,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长谷川琴美和几个学妹一起深呼吸,她的脚上仍然缠着绷带,我有点担心,希望她走上阶梯台时不会绊倒。一年级和男生团员第一次来参加大赛,都兴奋地东张西望,或是走来走去,完全无法静下心来。

  向井站在我面前,他双手抱在胸前,皱着眉头不说话。

  「大家要把这份紧张转化为专注力!」

  仲村荠对学妹说。

  「要好好展现至今为止的努力,不要留下遗憾!」

  学弟和学妹们不安地点着头。虽然我没有参加过运动社团,但我觉得合唱和运动比赛差不多,同样要训练肌肉,必须一次又次地练习,让身体完全记住,避免少许的紧张会影响正常的表现。

  今天来到这里之后,我对合唱的认识也有了些微的变化。虽然我之前也没有轻视合唱这件事,但刚才在观众席上听其他学校合唱时,身临其境地感受到歌声在礼堂内缭绕,让我产生了全新的认识。虽然我知道那是舞台上的合唱团团员身体所发出的声音,但有那么一刹那,我无法相信这一点。十几、二十人的声音仿佛编织出一个世界,只有伴奏和人的声音创造出音乐的旋律。所有人共同发出的声音消除了个体的存在,创造出一个巨大的音乐动物,就像神话中出现的巨大而神圣的音乐动物。

  我逐一看着每一名团员。有些团员曾经说过话,也有的学妹从来没聊过。因为辻惠理和老师的对话,大家虽然比刚才放松了一些,似不安的影子并没有完全消除。虽然辻惠理说,刚才失败过一次,这次不会有问题,仇人家的心情无法立刻调适好,还是惦记着松山老师。

  就在这时,始终闷不吭气的向井举手发雷了。

  「……老师,我想到一个好主意,电话借我一下?」

  走廊上挤了很多人,几乎无法动弹,但所有人都转头看着他。

  「为什么?」

  柏木老师问。他瞥了一眼工作人员后回答:

  「我要打电话给松山老师。」

  仲村推了他的背一下。

  「都已经快上台了,你在说什么啊!」

  她压低了嗓门,以免传到舞台上。

  「现在没时间了,你有意见也晚一点再说。」

  向井瞄着工作人员,拉着柏木老师的手臂,走出后台走廊,去了展示厅的方向。舞台上隐约传来的指定曲歌声结束时,只有向井回到后台的走廊。

  「柏木老师呢?」

  辻惠理问。

  「在那里讲电话,马上就回来了。团长,你耳朵过来一下。」

  他走到辻惠理旁,背对着工作人员说起了悄悄话。她露出惊讶的表情,点了点头,用手指做出OK的手势。向井又接着和三田村咬耳朵,辻惠理在仲村耳边窸窸窣窣地小声说话。每个人听到之后,又立刻对旁边的人咬耳朵,持续把消息传出去。挤在后台走廊上的所有人都背对着工作人员窃窃私语,工作人员一脸纳闷地看着我们。

  「阿悟,你知道了吗?」

  向并问,我摇了摇头。

  「那耳朵过来一下。」

  向并小声地把计划告诉了我。

  「我们上台表演时,要用电话和松山老师连线,我们的歌声会传到岛上。」

  * *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在大舞台上合唱,之前曾经多次参加过NHK大赛和由全日本合唱联盟、朝日新闻主办的歌唱比赛。在上台比赛之前,都会在舞台下面小声相互激励或是谈笑。不可思议的是,从来不会复习歌词,或是回想哪里该怎么唱。

  在脑海中唱一百次,每次都可以唱得完全一样,但实际站在舞台上时,却无法每次都一样。一百次中,有九十五次很普通,四次唱起来很不顺,表现不理想,只有一次宛如神迹降临般。每个人都在祈祷,希望那奇迹般的一次就出现在正式比赛的舞台上。充分练习,做好万全的准备,最后的关头,只能祈祷。

  我们站在设置在舞台侧面的音响反射板后方听了第十一所学校的合唱,周围光线昏暗,走到这里时,看不到自己的手脚。设置在音响反射板后方的荧幕发出亮光,荧幕上出现了正在比赛的合唱团团员身影,大家会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没有人说话,荧幕中传来的指定曲节奏和我们不一样。为了避免受到影响,就会用手捂住耳朵,或是用手掌拍耳朵,让自己听不到那些歌声。

  想要回应众人的期待,但又担心万一失败怎么办,正面和负面思考交织在一起。荧幕的亮光照在一年级学妹的脸上,她的嘴唇在发抖,她的脑筋应该一片空白。我一年级的时候也一样,虽然事先想好「要这样唱」,但到了这一刻,就完全忘得一干二净。如今是三年级了,情况又怎么样呢?我可以感受到自己努力把紧张转化为动力。这一定是最后一次比赛,希望能够在完美的状态下传承给学弟妹。

  舞台上的自选曲唱完了,观众席传来掌声。第十一所学校的合唱团成员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从舞台左侧的出入口来到后台的走廊。

  轮到我们了。我们走出音响反射板后方,走向舞台上的阶梯台。视野向上下左右扩张,我们站在在无比宽敞的空间。一楼和二楼座无虚席,无数张脸仿佛同时探头看着我们。刚才的掌声已经停止,会场内寂静无声。

  不能发出声音,要成为音乐这张大拼图中的一块小拼图。站上阶梯台时,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音,抬头挺胸慢慢走,避免乐福鞋发出咚咚的声音。

  柏木老师站在右侧的大钢琴旁,虽然乐谱放在乐谱架上,但老师从来不看,也没有人为她翻乐谱。

  辻惠理独自走到我们面前,她的身影宛如一道防波堤,抵挡了来自观众席的无数视线压力。我们只要追随她就好。

  舞台从左到右按男声、女低音和女高音的顺序排成三排。主持人介绍了我们的学校名字,指挥辻惠理向观众席鞠了一躬,转身面对我们。柏木老师也行了一礼后,坐在钢琴前。

  站在男声部的向井圭介突然用力打了一个喷嚏,声音响彻整个礼堂,无数观众和NHK大赛主办单位的工作人员回头看着他。这个喷嚏是他故意打的,站在舞台左侧的他用这个喷嚏吸引众人的注意力,避免他们的视线注意到位在右侧大钢琴那里的动静。柏木老师趁这个机会拿出藏在衣服里的手机,放在自己的脚下。折叠式的手机呈く字形放在地上,然后用长及脚踝的长裙下摆遮住。柏木老师俐落地用观众看不到的左手完成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即使有人看到,也以为她在拉裙摆。如果被主办单位发现老师把通话中的手机带上舞台,恐怕不是扣分可以解决的问题。但是,没有听到任何制止的声音。

  柏木老师的电话和松山老师的妹妹明里的电话保持连线,在五岛的某家妇产科内,由陪产的师丈把电话放在松山老师的耳边。向井在我们上台之前提议了这个计划,柏木老师当机立断,立刻表示赞成。当向井在走廊上向其他团员传达计划内容时,她打电话给明里小姐,要求把电话拿给松山老师。

  担任指挥的辻惠理巡视我们每一个人,她的脸上已经没有前一刻的不安,可以感受到她挑战命运的决心,宛如一股电流般传达到站在阶梯台的我们身上,所有人都带着相同的想法。这次和我之前参加过的任何一场比赛都不一样,既没有夺取金牌、更上一层楼的愿望,担心出差错的恐惧也消失了。如今,我们拥有的是更纯净、更坚强的心,我们只想传达歌声,传达给身在彼岸那个重要的人。

  「要记住『嘴里唱着歌,开朗地唱』。」

  我想起松山老师的话。没错,即使身陷痛苦,即使饱受折磨,即使遭逢不幸,即使犹豫旁徨,即使悲伤落泪,只要不忘记唱歌,就可以克服。我们可以擦干眼泪,随时可以展露笑颜。

  辻惠理的手臂挥动。钢琴清澈的音符颗粒在礼堂内反射出璀璨光芒。

  指定曲〈信~敬启 致十五岁的你~〉。

  * * *

  开口发出的第一个声音不能走音,不能太大声。一旦过了这一关,之后只要专心追随指挥就好。我对自己站在这里合唱感到不可思议。几年前的自己应该无法想像这一幕,当年的自己以为孤鸟状态会持续一辈子,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和别人一起唱歌。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辻惠理的手势,也倾听着整体的歌声和周围人的声音。自己的声音融入了男声部所有人的歌声中,又和其他声部的歌声交织在一起,形成音乐。松山老师听得到吗?我们的歌声有没有传入她的耳朵?

  我同时感受到努力歌唱的自己,和俯瞰着这一幕的自己。在唱指定曲时,忍不住想起老师要求我们写给自己的那封信,长谷川琴美看到那封信时的表情,至今仍然深深烙在我的眼中。那是既不像是后悔,也不像是哀伤的复杂表情,充满了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踏入了别人人生的后悔。原本不打算给任何人看的信中,写了根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事,写了哥哥和我,还有未来的事……。

  敬启:十五年后的我。

  我总是形单影只,

  我交不到朋友,

  为什么会有这种沟通障碍?

  也许是我在无意识中躲避别人。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我就像是闯进人类村庄的怪兽,

  即使同学找我说话,我也会不自觉地画一条线,和对方保持距离,

  我无法和任何人顺利沟通,没有人对我有兴趣。我终于变成了这种人。

  但是,这对我反而有利,

  这么一来,内心就会觉得哥哥是我的唯一,

  我会更加倍地感谢哥哥,

  因为如果哥哥没有自闭症,我就不会来到人世。

  在得知哥哥有自闭症之前,

  我的父母原本只打算生一个孩子。

  但是,当他们离开人世,只剩下哥哥一个人时,他可能无法照料自己,于是,父母下定了决心:

  为哥哥生一个弟弟或妹妹,以便在父母死后照顾他。

  于是,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如果哥哥是正常的孩子,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我。

  有没有遵守父亲交代的事?

  有没有在工厂好好工作,顺便照顾哥哥?

  有没有对同时雇用我们兄弟的亲戚叔叔心存感激?

  现在的我,对未来没有任何不安,

  因为我清楚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

  在学校时,即使没人理我,我也无所谓,

  因为我把哥哥当成心灵支柱,维持着自我。

  我有我的使命,我有我的存在意义,

  我身负使命来到人世,

  那就是一辈子陪哥哥一起去工厂上班,

  我有明确的未来。

  母亲在十五年前怀了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的人生已经决定,

  父亲也是我的创造者,我会遵从他的意思。

  但是,偶尔也会羡慕其他人,

  羡慕他们离开岛屿,慢慢寻找自己活在世上的理由,

  羡慕他们不像我那样,是在算计之下诞生,

  羡慕他们是纯粹的爱的结晶。

  我没有怀疑父母的爱,但是,偶尔情绪低落时,总是忍不住这么想。

  我对长谷川说了谎,

  我说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我是独生子。

  我会在刹那间决定隐瞒哥哥的事,是因为我的内心觉得哥哥很烦人吗?

  觉得如果没有哥哥,我可以活得更加自由自在吗?

  我无法相信……。

  即使我真的有这种想法,我应该也会陪着哥哥到最后。

  我会接受爱,接受恨,接受所有的一切,和他一起生活。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 *

  真希望永远不要结束。

  当所有人的歌声融为一体时,我每次都这么想。

  希望声音可以持续到最后,希望自己不要毁了优美的歌声。指挥辻惠理所有的一举一动看起来都像是慢动作,实在太帅了,让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指定曲合唱完了,礼堂内一片寂静。

  指定曲和自选曲之间是无声的时间,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站在我前面的一年级学妹肩膀微微颤抖,来自观众席的视线压力排山倒海。我告诉自己,要冷静。

  「大家笑一笑。」

  松山老师的话在脑海中闪现。一年前和两年前的NHK大赛,也和现在一样,在指定曲和自选曲之间的这段无声时刻。担任指挥的松山老师对着我们嫣然一笑,用观众席上聪不到的声音对我们说了这句话。在极度的紧张中,在手脚都快要发抖时,我想起这件事,差一点哭出来。

  「笑一笑。」

  我在阶梯台上小声说道。也许无法让所有人听到,但站在我周围的团员应该可以听到。

  「大家笑一笑。」

  我听到横峰香织在不远处低喃,我瞥了她一眼,刚好和她视线交会,她的嘴角露出了笑容。她听到了我说的话,把这句话传达给站得比较远的团员。

  「笑一笑。」

  女高音部也传来长谷川琴美的声音。

  松山老师的话就像传话游戏般在阶梯台上扩散。

  一年级学妹的肩膀渐渐不再颤抖。

  辻惠理看着我们,把放在胸口附近的双手手心微微向上抬。就像棒球暗号一样,这是我们事先约定的暗号之一,代表「再大声点」。她和柏木老师交换了一下眼神,老师在大钢琴后方点了点头,辻惠理高高举起双手,紧张贯穿了整个会场。她的这个动作拉开了自选曲的序幕,柏木老师的手指开始编织音乐。那是全场观众第一次听到的旋律。

  我们的歌声传递礼堂。

  参加合唱团,交了新朋友,只要一有空,就引吭高歌。自从我展开这样的生活后,有好几个同学曾经问了我相同的问题。为什么我会对合唱产生兴趣。「因为我喜欢唱歌」这个回答可能太无趣,大家都无法接受,于是,我总是这么回答:

  「因为和大家一起唱歌时,总会让我想起母亲。」

  当我第一次接触合唱时,母亲陪伴在我身旁。

  那时,我即将上小学。

  那天,母亲开车带我去隔壁的城镇,道路沿着弯曲的海岸线延伸,每次转弯,窗外的景色就从山变成海,从海变成山。当我身体倾斜时,手上的糖果罐子发出昵当的声音。

  车子驶入医院的停车场。母亲看诊期间,我必须陪在母亲身旁不能乱跑,但那天看诊的时间太长,母亲一直没有看完,我觉得很无聊,就悄悄走出诊察室,去外面散步。

  住院病人在种满花草树木的明亮庭院内散步,我走在阳光下,不知道哪里传来动听的声音。

  我发现医院不远处有一个古老的教堂。我们住的地区有不少教堂,当时,我并不了解天主教的历史,只知道那是风景的一部分。拱状的门微微敞开着,门内传来歌声。我嘴里的糖果碰到牙齿,发出答答的声音。

  我走到门前向内张望。教堂内有成排的木制长椅,很多人坐在长椅上竖耳细听。我看到前方墙壁上挂了一个大十字架,十字架下方,身穿修女服装的唱诗班排成一行,正在引吭高歌。

  听天主教徒的朋友说,中、小学的女生会参加唱诗班在弥撒时唱赞美歌,我当时看到的也是附近的天主教徒女生参加的唱诗班吗?

  阳光映照在教堂彩色玻璃上,把地板染成了红色、蓝色和绿色。我站在入口处,听着歌声出了神。歌声在教堂的墙壁和天花板产生回响,围绕在所有人的身旁,宛如水彩颜料滴入透明的水中,颜色像烟雾般扩散。唱诗班的歌声宛如水彩颜料般在教堂内袅袅飘散,那是任何一个画家都无法调出来的颜色,也是任何诗人都无法形容的颜色。

  突然有人碰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母亲站在我身旁。

  「荠荠,我到处找你。」

  歌声穿透挑高的天花板,飘向高空。我们听着歌声,也仿佛随着歌声渐渐飘了起来,飘得很高、飘得很远,穿越天花板,飘向上帝的身边。

  回首当时的情景,就会想起硬糖甜甜的滋味,太阳穴隐隐作痛。我读幼稚园时,母亲曾经动过一次手术。读小学时,她又动了第二次手术,但当时,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母亲会死,父亲会离开,我会留下合唱的记忆。

  大家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当被歌声的漩涡包围时,我觉得母亲就陪伴在我身旁。

  当时,我很难过。

  但是,现在的我不再难过。

  因为我有和我一起歌唱的伙伴。

  自选曲的合唱渐渐接近尾声,钢琴的旋律把人的心揪紧了。我由衷地祈祷我们的歌声可以传到远方的岛屿,传到那对母子的耳朵里。随着辻惠理的指挥,我们的歌声越来越小声,最后融化在黑暗中。

  寂静。

  属于我们的十分钟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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