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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睡在黑暗深处之物



  1索乌尔“暗之守护者”

  帕尔莎一面小心不要让水流绊住脚步,一面沿着墙边干燥的岩石前进。背后的光源变成了一个小点,不久后便消失了。在分不清双眼是睁是闭的黑暗之中,单手摸索着岩壁,帕尔莎缓缓地持续往前走。

  (必须带着火进到洞窟去。)

  秦库洛的声音在耳朵深处浮现出来。尽管已经过了二十五年之久,想起来却依然恍如昨日,实在不可思议。

  (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痛恨火焰。如果拿着火把或灯火,索乌尔闻到了味道,就会发动攻击。要想活着走出洞窟,就只能沿着岩壁,慢慢摸黑一步一步走——我很清楚穿越洞窟的方法,你不用担心。)

  现在一想起来,那个时候秦库洛是想用他自己的方式,鼓励害怕得哭个不停的帕尔莎吧。

  秦库洛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尽管帕尔莎的父亲卡鲁纳,是个健谈爱笑的男人,跟秦库洛个性截然不同,但是他们两人的感情非常深厚。帕尔莎隐约记得,几乎是每天晚上,他们两人都要对酌。

  帕尔莎的父亲,是亢帕尔王纳库尔的主治医生。据秦库洛所言,卡鲁纳因为天才型的医术而受到国王赏识,年仅三十二岁便成为了国王的主治医生。讽刺的是,这份运气也可说是招致他将来的悲剧的主因。

  纳库尔王的父亲——佑拉木王娶了四名王妃,生下了四位王子与五位公主。虽然王子们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便为了争夺王位展开丑陋的斗争,但佑拉木王突然生病驾崩,结果便由长子纳库尔继承王位。

  然而,纳库尔并未坐稳王位太久。次子罗库撒姆是个阴险的男人,他暂时将王位礼让给兄长纳库尔,让兄长松懈下来。然后一直在等待着将某个阴谋付诸实行的机会。

  纳库尔王天生就体弱多病,不过某年冬天得到了重感冒之后就一直没康复,到了春天也无法从病床起身……这就是罗库撒姆在等待的绝佳机会。

  罗库撒姆暗中将帕尔莎的父亲卡鲁纳找到自己的房间,命令他去毒杀纳库尔王。

  因为身为国王的主治医生,卡鲁纳不论是要下毒之后作成喂药的样子让国王吃下肚,或是将毒发身亡的国王装出病死的情况,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罗库撒姆威胁卡鲁纳,说万一毒杀行动失败而卡鲁纳又有走漏风声的企图,就会马上杀死卡鲁纳的女儿。深知罗库撒姆的阴险为人,卡鲁纳为了保住女儿性命,只得下手毒杀了纳库尔王。

  可是,尽管表面上卡鲁纳听从罗库撒姆的话动手了,但是却偷偷试图有所抗拒。

  骤逝容易招致外界毒杀的疑虑。如果使用一种叫做“究卢尬”的毒药,就能让身体逐渐衰弱,不久后走向死亡。国王因病去逝,应该就没有人会起疑心了。卡鲁纳拜托罗库撒姆,让他使用究卢尬。

  罗库撒姆答应使用究卢尬。虽然直到卡鲁纳开始下毒之前,罗库撒姆始终对他进行严厉监视,不过卡鲁纳遵守承诺动手之后过了几天,国王便开始衰弱到旁人肉眼可见,罗库撒姆这才松了一口气——因为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卡鲁纳不可能会背叛他。

  卡鲁纳抱持着必死无疑的决心,等待着罗库撒姆的监视松懈下来。然后,他找到了短暂的片刻,好不容易终于与好友秦库洛见上一面。

  秦库洛当时因为担任国王的武术指导而住在城里。卡鲁纳将一切告诉他,要他带着女儿帕尔莎逃命,因为国王一死,罗库撒姆不可能让知道毒杀真相的他活下去。罗库撒姆就是这样的人。不只是知道秘密的卡鲁纳,为了杜绝后患,他大概也会连卡鲁纳的女儿一起杀害。对于妻子早已病逝的卡鲁纳而言,帕尔莎就是他的一切。于是,秦库洛为了这个痛苦到似乎要吐血的好友的请托,舍弃了自己到此为止的所有人生。

  帕尔莎直到今日,依然清楚记得六岁那一天的傍晚。父亲已经好几天没从王都回家,家里只有她跟老保母两个人在等着父亲。

  心想不知道能否看见父亲回来的身影,帕尔莎坐在窗台上,双脚朝着院子,悬空晃呀晃的。亢帕尔的冬天漫长而严寒,房子都是用非常厚的石墙建造的。所以,帕尔莎十分喜欢有如椅子的窗台。

  春末的温和傍晚,空气中飘散着些微甜蜜的花香,院子周围有由石块堆积而成的围墙的影子以及树木的影子,在草地上长长地延伸。

  突然,传来了一个像是某种柔软的东西相撞的微弱声音。帕尔莎吃惊地朝着声音源头一看,一位高大的男人腋下抱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打开院子的木门走了进来。得知那个男人是秦库洛而腋下抱着的是人的那一瞬间,一股寒意从帕尔莎脚底窜了上来。

  秦库洛注意到了帕尔莎,便将手遮住自己的嘴巴,做出要帕尔莎别出声的手势。接着,把腋下抱着的男人在围墙内侧树丛的阴影处放下。然后,迅速绑住对方的手脚,再绑到木头上面,拿东西堵住嘴巴。

  顺从秦库洛做出的“偷偷下来,过来这里”的手势,帕尔莎光着脚跳到院子里。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但是她记得,她感觉到周围的颜色一瞬间全都变了,宛如作梦一般的心生忧虑。

  秦库洛抓住帕尔莎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

  “你父亲拜托我带着你逃走。你现在马上跟我走。”

  帕尔莎惊慌失措地抬头看着秦库洛。

  “可是,婆婆晚饭就快做好了……如果要去哪哩,要先跟她说过才可以……”

  “不可以跟婆婆说。要是婆婆知道我跟你逃走的事情,会带给她麻烦的……你看,在那边的那个人,为了要杀死你,一直偷偷躲在围墙的另一边。如果你不想死,就要照着我说的做。”

  尽管秦库洛抓着帕尔莎的手臂就要走,帕尔莎却撇着嘴快要哭了。

  “我的鞋子……”

  一发完牢骚,秦库洛口中说着“哦”,然后从背着的袋子里拿出了鞋子。穿上脚一看,对帕尔莎来说实在太大,但秦库洛用皮绳牢牢绑住,说“忍着点就先这样吧”。

  被秦库洛的大手抓住手臂,帕尔莎就像是被拖着一般出了院子。她完全不知道,这就是接下来无止尽的漫长逃亡的序幕……

  一面走过黑暗之中,宛如泉水不停涌出的回忆,让帕尔莎不知不觉中紧咬着嘴唇。

  从她被秦库洛带着并逃过这片黑暗后,到罗库撒姆死亡的十五年之间,她过着的生活有如地狱。

  逃亡约莫半年的时候,她从亢帕尔到悠果工作的男人们口中,听到了父亲卡鲁纳遭强盗杀害的消息。对于内心唯一支柱就是“总有一天可以见到父亲……”而努力活着的帕尔莎来说,这打击太过残酷。

  那时候秦库洛几乎以面对一个成人说话的方式,将一切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她。为什么父亲会被杀害?为什么自己得跟秦库洛逃离家园?

  那个时候内心萌芽的憎恨,直到现在依然根深柢固地留存在内心深处。

  帕尔莎在心中发誓一定要亲手杀了罗库撒姆。她拜托秦库洛教她武术,但秦库洛摇头拒绝。

  “武术是男人的东西。不论怎么努力,女人先天的肌肉应该都无法达成多好的成果。而且,你还是个孩子,骨骼还柔软。要是随便乱练,身体的发育成长会越变越糟的。”

  可是,帕尔莎并不放弃。秦库洛在黎明开始独自练武之后,帕尔莎便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然后加以模仿。秦库洛为了要赚钱生活,成为了有钱商人的保镳。只要一有什么纷争,帕尔莎就会冲过去,注意看着秦库洛的行动,想要藉此学会秦库洛的战斗方式。

  然后,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恐怖的事情。罗库撒姆派出来的刺客,找到了帕尔莎他们。

  虽然帕尔莎在那之前看过很多次秦库洛的战斗,可是都没有像那时候所见的如此可怕。两个人的动作,仿佛就是在跳舞一般。长矛与长矛,以目视不可的神速划过空中,前刺、敲打、反弹……

  刺客的长矛刺进秦库洛肩膀之时,秦库洛的长矛已经深深贯穿了刺客的胸膛。

  帕尔莎近距离闻到血腥味以及目击到死亡的痛苦,吓得全身缩成一团。于是,当秦库洛倒在刺客的尸体上时,她意识到秦库洛正因为伤势而步向死亡,而且全身动弹不得。

  但是,秦库洛并不是正在步向死亡,而是像是覆盖一般地趴在尸体上,哭了——那还是帕尔莎第一次看到秦库洛哭。没有出声,秦库洛全身颤抖地哭着。

  过了很久以后,帕尔莎才明白秦库洛痛哭的原因。

  罗库撒姆这个人真的很恐怖——而且,是个非常卑鄙的男人。因为罗库撒姆派出来的刺客,是秦库洛要好的朋友。

  秦库洛在那次事件之后,亲口说他要教导帕尔莎武术。大概是他心想——即使他遭到刺客杀害,帕尔莎也能有办法活下去吧。

  帕尔莎仿佛被什么东西附身一般,开始极为热中武术。身体里头好像有某种又黏又烫的坚固东西,为了要让热散发出来,她舞长矛,出拳头。看着仅仅八岁的小女孩,不怕受伤,疯狂地不停练武,秦库洛低声地说:

  “你呀……天生就是个武士。也许我会教你武术,也是命运的安排。”

  他接下来所说的话,直到现在仍然烙印在帕尔莎心中。

  “真不可思议,对学武之人来说,每逢战斗都是对方挑起的……可以的话,我并不想让你走上这种血迹斑斑的人生,可是这么一来,我能做的,就只有彻底锻炼你,让你拥有独自活下去的能力。”

  不论怎么逃怎么躲,刺客都会找上门。

  秦库洛很厉害——真的,比谁都厉害。在罗库撒姆死亡之前的十五年之间,他为了保护自己与帕尔莎的性命,共杀了八个朋友……

  感觉到些微空气流动的变化,帕尔莎突然从忧愁中回神过来。

  (如果发呆,可是会迷路的喔。)

  帕尔莎责备自己,然后慢慢用手摸索着岩壁。在手稍微伸长之后,手指滑出了岩壁,摸了个空——这是第一条岔路。

  帕尔莎摸索着长矛的图案。刻划在长矛柄上头的图案,是秦库洛死后,她接收秦库洛的长矛时一并过来的。尽管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个标志连接着亢帕尔与新悠果王国洞窟岔路的图案,是否能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就算走错了,只要记得转了几个弯跟方向,就能回到原来的地方。帕尔莎这么告诉自己,于是转进了岔路。

  然而,尽管再怎么清楚要怎么走,长时间被关在这种厚重的黑暗中,便会感觉到胸口似乎不停受到压迫一般,呼吸都跟着变得困难。想要尽快到外面去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帕尔莎以意志力死命压抑住想要拔腿狂奔的冲动。一跑起来,脚步声就会在黑暗中格外响亮。这种洞窟里头,应当可以传得很远。要是被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发现,就无法活着走出去。

  (走这条路真是个愚蠢的坚持……)

  帕尔莎开始后悔故意选择穿越洞窟。

  (算了,没关系。现在后悔也于事无补。)

  弯过岔路,帕尔莎慢慢离开左边的岩壁,隔了几步的距离,手摸到了右边的岩壁。接下来的转角,应该是在右边才对。

  (弯进右边,然后左转。左边应该就能走到外头去了。)

  直到方才都还听得到潺潺的流水声,现在变得很远。穿着草鞋的帕尔莎,几乎没有发出什么脚步声,但是随着水声远去,连自己的呼吸听起来似乎都越来越大声了。

  情况不对,是在进入右边岔路的时候。

  一开始感觉到的是一种味道。刺鼻的烟味。

  (是火把的味道——而且,还是由熬出动物油脂加入的火把……)

  很久以前的遥远记忆,忽然之间醒了过来。隆冬暴风雪的夜晚,父亲那手拿着加入动物油脂,即使在暴风雪之中也不会熄灭的火把的返家身影……

  惨叫,将帕尔莎拉回了现实。

  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惨叫,加上洞窟之中的回音,响彻了四方。这是孩子尖锐的惨叫声。

  帕尔莎立刻放下行李,只拿长矛,注意着脚步,慢慢地跑步起来。在不知分岔有多少的洞窟中的回声,难以得知惨叫究竟源自何方,但幸运的是,她才移动到第一条岔路,还看得到光线。

  帕尔莎将自己走来的方向牢牢记住,冲进了那条岔路。火把的光亮对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看上去就仿佛白昼的强光。而且,火把的光线还透过白磨石墙壁的反射,让颇为宽敞的整个洞窟都亮得在发光。

  口哨般的尖锐声音回荡着……就在这么想之后没多久,一条发光的线划过空中,看来直接命中了火把。紧接着,火把的火焰就消失了。

  在火焰消失之前的短暂片刻,帕尔莎已经将那高举着的火把,背靠着岩壁,动也不动的少年身影,以及倒在少年对面的矮小少女的模样,烙在脑海中了。

  火一消失,黑暗再度笼罩。帕尔莎摸索着朝少年站立的地方走去。火焰消失后的烟味闻来刺鼻。藉着喘气的声音,得知少年依然活着,也没闻到血的味道,应该没有受伤。

  一到达少年身边,帕尔莎便抓住少年的肩膀。少年的身体因为惊吓而颤抖。

  “不要尖叫!”

  帕尔莎严厉地制止他。

  “怎么了?”

  帕尔莎低声问完,少年便焦急地说:

  “我、我妹她……在那里,被索乌尔……”

  帕尔莎朝着刚刚看到少女的方向看过去。有种与杀气有些许差异的奇怪感觉,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帕尔莎将长矛朝着那个方向,屏气凝神。

  充满宛如涨潮一般,随着全身逐渐充满火热的斗气,产生了世界慢慢缩小的感觉。除了面对面的敌人与自已以外的世界一点一滴的消失——战斗的时候,总是会感受到的奇妙寂静,现在充斥了全身上下。

  接着,有种隐约可以看到有如磷光的青色光芒的感觉。从小时候开始,就受到秦库洛灌输在黑暗中战斗方法的帕尔莎,夜视能力远远高过普通人许多。尽管如此,在彻底的黑暗之中,应当还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对面果然有什么会发出青光的东西在。

  没有凝神注视,反而是稍微移开视线之后,便能知道那散发着模糊青光的东西,有着像是人类的身影。

  (那是……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吗?)

  果然,心腹深处一阵寒冷。

  帕尔莎踏出一步,索乌尔也朝着这边踏出脚步。摆出长矛,索乌尔也拿着什么长长的东西对着她——仿佛是在揽镜自照。

  忽然,全身发烫。一个炙热的东西,连接了帕尔莎与索乌尔之间。

  宛如波浪打来一般,炙热的东西“咚”的一声撞上胸口的瞬间,帕尔莎脚一蹬地,朝着索乌尔冲去。

  还以为长矛已经碰到索乌尔的当下,帕尔莎感到腹部一股寒意,赶紧扭转身体。黑色的风掠过了腹部侧边。身体的动作远快于思考,帕尔莎用长矛将对手的武器弹开。感受到坚硬的手感,火花四散的刹那,被弹开的武器直接在空中画出个圆弧,重重落下。

  两把长矛眼花撩乱地突刺、反弹、分开,像是风车旋转。很快地,帕尔莎就不靠眼睛了。意识消失在某个遥远之处,铭刻在身体内的动作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对方的矛,自动地进行反击。

  这段时间之中,帕尔莎开始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在梦中跳舞一样的愉悦,隐约地从身体深处逐渐蔓延到全身上下。感觉就像是受到对手动作的邀约,与对手一起共舞般的愉悦。

  长矛发出低沉的声音,以极快的速度硬碰硬彼此攻击,可是有时候,会变成像是温热的液体一般。

  为何,会涌出一种仿佛摸透了对战对手,而且是不可思议的熟悉呢?

  (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藉着有若狂风慢慢地变平稳的自然动作,长矛的移动开始和缓下来,不久,两者的长矛静静地停了下来。

  帕尔莎大大地吐了一口气。然后,才发现到自己刚刚一直都屏住呼吸。感觉如此漫长的战斗,其实只不过是停止呼吸的短暂时间罢了。

  面对着的人影,似乎有微微道谢的感觉。帕尔莎也轻轻低头鞠躬。她茫然地目送那散发着微弱青光的人影,敏捷地后退,最后溶解在黑暗之中。

  (刚刚……到底是怎么了?)

  帕尔莎在心里喃喃自语。她并不觉得自己刚刚是跟索乌尔有场拚命的战斗,而是有种似乎是靠着非言语的某种东西,与索乌尔对话过的奇妙感觉。

  然后,就在下一瞬间,某件事情浮现脑海,帕尔莎的心情仿佛全身泡进冷水一般。

  (刚刚那个是“矛舞”……)

  以前,虽然只有那么一次,却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在她与秦库洛练武的期闾,曾经像刚刚那样,彼此的技术互相纠缠不清,最后化为一股合一的潮流。

  那个时候,秦库洛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帕尔莎,低声地说:

  “这是‘矛舞’……你的本事,终于到了这个境界了……”

  帕尔莎吓得发抖。全身直冒冷汗,手脚越发冰冷。

  方才,跟自己面对面的,难道不是索乌尔“暗之守护者”,而是秦库洛……

  (怎么可能——秦库洛早在六年前就往生了。我还亲手埋葬了他。)

  帕尔莎斥责自己的胡思乱想。

  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了微弱的声音。是少女的声音。帕尔莎忽然回神,转过身去。藉着声音走到少女身边后,帕尔莎轻轻碰了碰少女。

  “已经没事了。索乌尔走掉了——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啜泣着的少女低声开口:

  “我的脚,好痛。”

  感觉到少年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少年无依无靠地在空中挥舞着的手,碰到帕尔莎的头。帕尔莎握住少年的手,引他到少女身边。

  “吉娜,你还好吧?”

  少年一低声开口,少女的声音就大了起来。

  “哥、哥哥!”

  帕尔莎小声地对两人说:

  “已经没事了——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吧。我来背你妹妹,你拿着我的长矛,安静地跟在我后面走。”

  帕尔莎靠着烙印脑海中的记忆,回到了刚刚丢下自己行李的原本的通道。

  三个人好不容易终于到达外头,已是月亮开始偏移到西方天空的时候了。

  2禄意霞“青光石”

  一出洞窟,夜晚冷得吓人的空气便围绕着全身,还传来雪的味道。从夏天就覆盖着白雪,有如母亲的尤萨山脉吹来了夜晚的气息。

  被故乡夜晚的味道包围着,帕尔莎不由得停下脚步,抬头仰望仿佛洒了银砂的满天繁星。漆黑一片横向伸展的尤萨群山的雪峰,在月光下闪耀着青色光芒。

  “不好意思……”

  少年抬头看着帕尔莎。月光中看来茫然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虽然脸圆得像是个满月,但是身材却很结实,比帕尔莎矮了一个头。

  亢帕尔山羊皮揉制而成的厚实皮带,束紧以一种叫做“夕库”的染料所染色的衣服,皮带背面挂着一把短剑。这是武士阶级的少年服装。

  “小姐,谢谢你救了我们。”

  青少年变声的声音,听来有些难听。

  “嗯,可以活着出来,我们彼此都很幸运。”

  说完,帕尔莎用稍微严厉的声音补充说道:

  “但是,带着妹妹去试胆,可不是一个已经领受短剑的男子汉应该做的事情。让你妹妹的生命都受到威胁了。”

  少年畏惧般地眨了眨眼。接着,他背后传来少女的声音:

  “不是的……不是哥哥要进去拿白磨石,是我要去的。”

  声音出人意料的坚强可靠。在洞窟里头瞥见一眼的时候,帕尔莎还以为少女只有十岁左右,现在才发现或许有十二、三岁。

  “‘乡里’里头有讨厌的人……老是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有‘族长直系血统’,还嘲笑我们。说什么因为哥哥跟我是旁系血统,就算拿到白磨石也会回不来。所以,我才……”

  帕尔莎压抑不住地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虽然我了解你们的苦衷,不过这个原因要拿来赌命,还太过轻率了。不能小看洞窟的危险——你们两个,今天晚上差点就没命了。”

  两个人沉默无语。大概是心里再度想起看到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恐惧了吧。帕尔莎感觉到少年背后的少女在发抖,便把她抱起来背在背后。

  “别再跑进洞窟去了喔。”

  少女轻轻点头的感觉从背后传了过来。

  “很好……好了,你们是这附近‘乡里’的孩子吗?”

  “是的。你好,我的名字叫做卡沙。我们是穆撒族顿诺的小孩。我妹妹叫做吉娜。”

  帕尔莎吓了一大跳,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的脸。

  这就是所谓受到命运的丝线所拉扯吧。穆撒族,就是秦库洛的族人。虽然没有听过顿诺这个名字,但隔了二十五年才回到故乡,第一个遇到的人居然就是秦库洛族人的孩子。

  (这样呀……)

  帕尔莎在心底自言自语。因为这里是秦库洛族人的族领地,所以他才会对这座洞窟知之甚详。必须带着帕尔莎逃亡的时候,他选择穿过这座洞窟作为逃到新悠果王国的道路,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请问,你是外国人吗?”

  卡沙胆怯询问的声音,让帕尔莎回神过来。

  “咦?”

  “因为你穿着的服装很像是新悠果王国的人的衣服,讲话的方式也有点……”

  “哦。”

  秦库洛死后,帕尔莎几乎不曾讲过亢帕尔话。从刚刚开始,每讲一次亢帕尔话,便有种仿佛唤醒了古老记忆的奇妙感觉。少年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一点。

  “我不是外国人。我是在亢帕尔出生的,只不过,长时间都在外头旅行……”

  说着,帕尔莎的内心忽然提高了警戒。

  因为她之所以回来亢帕尔,就是要尽可能找到秦库洛的家人,告诉他们当年秦库洛非逃亡不可的真正原因。可是,在那之前,必须先知道这些人对于她跟秦库洛的逃亡有怎么样的看法才行。

  秦库洛和帕尔莎的逃亡,与王族的阴谋有密切关系——随意露自己的身份,说不定会招致料想不到的危险。

  帕尔莎活到现在,看尽了世间黑暗。凡事小心翼翼,早已习以为常,变成像是一种癖好般的反应。

  帕尔莎低头看着少年。

  “你们叫做卡沙跟吉娜对吧。我有事情要拜托你们。”

  卡沙点了点头。

  “别把你们在洞窟里头碰到我的事情告诉别人。就当成是你救了你妹妹就好。”

  虽然黑暗地看不清楚,但是感觉得到卡沙的脸似乎笼罩了一层阴霾。

  肩膀上传来吉娜的疑问:

  “为什么不能把你的事情说出去呢?如果你跟我们一起回家,父亲跟母亲一定会请你吃顿大餐的。拜托你,跟我们一起回家去,好不好?”

  “谢谢你的邀请。可是,我有不能这么做的苦衷。”

  帕尔莎把为了不引人起疑地旅经亢帕尔王国,而且很早以前就已经想好的藉口说出来:

  “因为我现在正在做‘赎罪修行’。”

  所谓的“赎罪修行”,指的是犯下某种重罪,在赎该罪之前先替已经死亡的亲人或情人赎罪所进行的苦行。亢帕尔的人们认为,带罪死亡的人的灵魂,会在地底下“山之王”的国家中成为奴隶,尝尽永远的痛苦。据说为了拯救这样的灵魂,必须有某个人抛弃自己以往的生活,去进行善待他人的旅行。

  帕尔莎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旅经许多国家的期间,帕尔莎见闻到各个国家里头,对于人死后灵魂何处去的不同信仰。她不知道哪一个国家的人说的才是正确的。她想,无所谓,反正总有一天会死,死了就算不想知道也自然会知道了。

  只不过,这种正在做“赎罪修行”的人,为了标示正在修行,女性会穿上男性的服装,头绑红布。虽然一般来说,在亢帕尔不会有女性带着长矛在外走动,帕尔莎的模样格外显眼,不过说成是正在进行“赎罪修行”的话,就可以变成这么打扮的绝佳藉口。

  (而且……)

  帕尔莎在心中低语。

  (实际上,我也真的像是在替秦库洛做“赎罪修行”,这并不全然都是在扯谎。)

  帕尔莎对两兄妹说道:

  “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的养父的灵魂,才会救人的。所以,如果你们的父母知道了,为了感谢我而请我吃好吃的大餐,那么我好不容易做到的善行,就会没有效果了。懂吗?我救了你们的事情,请你们一定要保密,好吗?”

  两人看来都接受了这个说法。

  “你们接下来可以自行回家去吧?”

  帕尔莎一问完,卡沙赶紧点头。

  “很好。啊,对了,你的火把呢?”

  “我还拿着,可是火熄掉了——”

  帕尔莎看了看卡沙举起来让她看的火把,皱起眉头。火把的上方,像是被锐利的刀剑瞬间削过去一般,一片平整。

  那个时候,伴随着像是口哨的声音,看到了某个发光的东西朝着火把跳过去。难道是索乌尔丢掷刀剑出来造成的?

  (说是刀剑,这可能是种刀刃非常宽,刀锋锐利的刀子。虽然刀子是可以把火把削平没错,可是能一瞬间就让火焰熄灭的这种技术,是靠着丢掷刀子就做得到的吗……)

  帕尔莎歪着脑袋思考,但很快地就改变念头,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帕尔莎将吉娜从背后放下来,改让卡沙背着。然后从袋子中拿出取火工具箱,迅速地替火把点燃了火。让吉娜手拿火把后,帕尔莎问卡沙:

  “这样可以撑到你们回到家吗?”

  “可以。”

  这是首度看清楚卡沙的长相。圆脸,眼睛与鼻子都不大,是个虽然看起来有些软弱,但露出一个担心妹妹的兄长应有的表情,一脸严肃的少年。背上背着的吉娜,则是将辫子在脑后盘成圆髻,肤色微黑的少女。现在眼里虽然还残留着畏惧的神色,但是紧紧闭着的嘴唇周围,显现出了一股刚毅。

  “好了,那么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说完,帕尔莎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向两人问道:

  “对了,你们可以告诉我离这里最近的拉撒鲁(市场)要怎么走吗?”

  “离这里最近的拉撒鲁是丝兰·拉撒鲁。从这里往那边直走下去谷底的话,大概三十络(约一小时)就能到了。丝兰·拉撒鲁是穆撒族领地中最大的拉撒鲁,那里也有旅馆。”

  帕尔莎道谢过后,转身背对着两兄妹。虽然卡沙说有旅馆,但她今晚不想投宿。她打算露宿野外,等到明天太阳高挂,旅人四处走动也不显可疑的时间之后,再到拉撒鲁买亢帕尔的服装。她想,就算想做什么,一切也要等到买好衣服再说。

  帕尔莎快步走进黑暗之中,两兄妹也开始朝着家的方向步行前进。

  “哥……”

  吉娜低声说道。

  “哥……对不起。”

  卡沙没有回答。因为他心想,这不是道歉就能算了的事情。

  由于白昼时间很短,为了不浪费灯火用的灯油,这个时节只吃很晚的早餐与很早的晚餐两餐而已。吃完这很早的晚餐,太阳下山的时候,吉娜应该已经在房间里头睡觉了。卡沙因为要练习长矛,天黑之后才会回到家。

  然后,从阁楼的小窗户,卡沙发现一条垂吊着的粗绳索。

  亢帕尔平民的房子,是由难以积雪的陡峭屋顶与石块堆叠而成的墙壁所构成的,内部只有一个房间。不管家里有几个人,全部都满满地挤在那一个房间里度日。

  不过,由于卡沙家属于武士阶级,所以房子有个阁楼,阁楼再用木板隔成两个小间,当成卡沙和吉娜的房间——话虽如此,也只是空有房间这个名号的地方,因为狭窄到人一站直身子,就连矮小的吉娜都会差点撞到头。

  总之,从那个阁楼的排烟小窗户,垂着一条晃呀晃的绳子。一看到绳子,卡沙就明白了妹妹想要做什么。然后,为了不让父母知道,跟平常一样就寝,装出睡着的样子之后,再偷偷从窗户跑出去,追上吉娜。

  途中,在工具仓库拿了个火把,带着跑到洞窟去。因为对自己的脚程很有信心,以为在到达洞窟之前说不定就能追上吉娜,但事情却没这么顺利。卡沙在此之前从未进入洞窟过。他不明白那些为了试胆量还是其他原因而进入洞窟的人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为了那些事情,故意冒着生命危险?有这个必要吗?如果要证明自己有胆识,那么在真正需要的时候展现出来不就好了。他想,为了毫无意义的事情,让自己陷入危险,实在蠢得不像话。

  然而,卡沙十分明白,吉娜想要进入洞窟的心情。因为席席穆瞧不起卡沙他们的态度,真的让人非常火大。尽管同是武士阶级,席席穆却说除了族长直系以外,实际上没有真正的武士存在这种话……

  今天上午,席席穆在“乡里”的学堂中说的话,特别伤卡沙与吉娜的心。

  席席穆说,要告诉他们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秘密。

  “其实呀,除了像我跟父亲大人一样,拥有‘族长直系血统’的武士,其他人都只不过是为了要跟他国战争时要用的士兵罢了。以我来说,说不定总有一天会像父亲大人成为‘王之矛’,进入洞窟深处,与身为‘山之王’的战士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正面对决吧。”

  席席穆以严肃的口吻说道,鄙视着卡沙,又补上一句:

  “但是,你们和了解秘密仪式的我不一样,你们进入洞窟的话,必死无疑。”

  在卡沙回答之前,勃然大怒的吉娜大叫: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进去洞窟就不会死啰?那你就拿证据出来给我们看呀!你手上应该有白磨石吧?”

  席席穆以“真拿你这小孩没辙”的眼神露出嘲笑之意。然后,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几乎是透明的光滑白色石头。

  “好吧,就给你们瞧瞧吧。这就是白磨石。”

  席席穆轻轻用拇指抚摸他放在手掌上的石头。

  “拥有‘族长直系血统’的男子,满十五岁之后,就会逐一跟父亲学习秘密仪式的知识。然后,进入长时间的修行。当然修行的内容都是秘密不能说出来,不过已经持续修行长达一年以上了。小孩子的试胆活动,在我看来不过就是个游戏。”

  那个时候,卡沙觉得席席穆的声音听起来变得好遥远。

  席席穆人高马大,孔武有力。跟他相反,卡沙的优点就只有脚程快与善使长矛而已。即使在族里的少年们之中,卡沙也算是个子矮小,力气不大的人。

  但是,这些事情跟刚刚席席穆告诉他们兄妹的事,卡沙心想根本是天差地远。

  个子矮也好,没力气也罢,只要肯努力,武术的技巧一定能够一点一滴地进步。但是,出身背景,是无可奈何改变不了的。这就跟即使出自同一个族群,平民与牧童的少年决不会有机会成为武士一样。

  亢帕尔最高等级的武士,人称“王之矛”。总共有九个男人,平常都住在王都里,为了在紧急时刻能够成为保护国王的最后一道防线。

  可是,据说“王之矛”之所以拥有最为耀眼的光芒,是因为他们能以生活在亢帕尔地表上的人民的代表的身分,去与地下之王“山之王”会面。

  “王之矛”的成员,只从各族拥有“族长直系血统”的男子中挑选。

  所谓“族长直系血统”,指的是各族中继承第一任族长血统的男人们。不过,在亢帕尔,据说武士的血统是从父亲延续到儿子的,所以族长女儿的儿子称之为“旁系”,是不被视为“族长直系血统”的。

  拥有“族长直系血统”的少年们,会被授与短剑,等到满十五、六岁之后,大家一起离开“乡里”到王都去,然后定居在王都。这是为了在王都学习身为上流阶级的武士,必须具备的高尚礼仪与知识。

  从那些少年之中,每族只挑选一人,成为“王之矛”的随从,不久,便逐渐会成为下一任的“王之矛”。然后,无法成为“王之矛”随从的少年们之中,最年长的人会回到“乡里”担任下一任的族长。

  既不能成为“王之矛”也不能成为族长的人,有的会直接留在王都,出人头地成为大臣之类的人物,有的则会回到“乡里”辅佐族长。

  反正——不久的将来,席席穆就会离开“乡里”,到王都去了吧。然后,或许就会像他的父亲尤库洛一样,成为王国最高等级的武士“亢帕尔王之矛”当中的一名成员。

  然而,卡沙却必须像父亲顿诺一样,在“乡里”的外城墙边建立家园,冬天的时候要到邻国新悠果王国工作,春天到秋天这段时间,则要跟牧童他们一起追赶亢帕尔山羊,担任牧童们的管理人——他身上具备的武士能力,只有在与他国发生战争的时候才有必要。

  卡沙十分羡慕席席穆——但是,内心中的某个角落,也已经放弃了。

  不过,吉娜却比卡沙更来得倔强。她年纪还太小,小到还没有死心地把自己的未来视为无可奈何的事情。

  告别席席穆后返家的途中,吉娜抬头看着卡沙。

  “哥,我们两个,身上也流着族长的血喔。”

  吉娜说的是母亲的事情。现在的族长卡库洛的弟弟就是席席穆的父亲尤库洛。还有,卡沙与吉娜的母亲,是卡库洛与尤库洛最小的妹妹。

  “这种事情……一点意义都没有呀。武士的血统,是父亲传给儿子的。”

  吉娜露出生气的表情,看着卡沙。

  “哥,你太早就放弃了!就算是平民的孩子,也有人可以去拿回白磨石的。”

  虽然卡沙在心底喃喃自语“重要的是,并不是在于有没有拿回白磨石啦”,不过他没有心情向妹妹说明这一点。即便吉娜不开心地不发一语,但对卡沙来说,他大致可以了解妹妹在想什么。

  “吉哪,你别做傻事。”

  吉娜看了卡沙一眼。

  “你说的傻事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你别动跑进洞窟拿回白磨石的歪脑筋。”

  在吉娜回答之前,友人拉拉卡从后面追上了他们,于是话题就此打住。接下来过了跟平常没两样的一日后,卡沙直到看到绳子从阁楼小窗垂下之前,都把自己跟妹妹之间的对话给忘得干干净净。

  到达洞窟,在火把的光亮底下,看到留在洞窟地面的小小足迹的时候,卡沙对吉娜的胆子只有咋舌的份。虽说万一被家人发现就不妙了,可是敢在太阳下山之后进入即使是在日正当中也十分恐怖的洞窟的孩子,大概也只有吉娜了。

  卡沙在洞窟的入口,犹豫了一会儿。他想,说不定他在这里等,吉娜就自己会回来。但是,等了又等,就是不见吉娜的身影。

  卡沙的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吉娜手上应当没有拿火把才对。但是,吉娜看来是那么慎重其事,一定会手摸着单边的岩壁,慢慢往前走。所以,吉娜不会迷路吧,卡沙是这么想的。

  如果是这样,那吉娜到底在做什么?都过了这么久了……

  或许是为了要挖下白磨石花了不少工夫。又或者是因为有白磨石的地方,在很远很远——脑海之中,好几个念头来来去去,卡沙却不论如何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事情。

  他忽然想到以前某个牧童曾经说过的话:索乌尔有时候会在入夜之后,到洞窟入口附近,窥视外面的情况。

  (要不要回去叫父亲他们……)

  尽管这念头一闪而过,但万一就在他回去找人的时候,吉娜遇到了索乌尔……

  由于不能这么一直裹足不前,卡沙终于走进了洞窟。右手拿着火把,左手摸着岩壁,追踪脚边吉娜印在粗糙沙地上头的足迹前进。因为担心索乌尔会听见,也不敢呼喊吉娜的名字。

  随着洞窟越走越深入,内部也慢慢越发宽敞,不久,岩壁反射了火把的光芒,变得像是闪闪发光的样子。

  (这就是白磨石……)

  一瞬间,卡沙忘了吉娜的事情,捡起了掉在脚边的小颗白磨石。滑溜溜的石头,触感摸起来实在舒服。玩了一下之后,他将白磨石放进怀里。

  (席席穆那家伙也没什么了不起嘛。有白磨石有什么好嚣张神气的!)

  脸上不由得浮现了笑容。

  那个时候,忽然,从非常近的地方,传来了吉娜的惨叫。卡沙慌张地朝着声音来源跑了过去。弯过转角的卡沙,因为双眼目击到的景象,全身毛骨悚然。火把的光明之中,是倒在地上的吉娜,以及正要扑到吉娜身上的黑色物体。

  (吉娜要被吃掉了!)

  这念头一出现,身体就动弹不得了。不但没能伸手拔出短剑,反而全身宛如冰冻,动都不能动。甚至连声惨叫都喊不出口……

  卡沙的背部一面感觉到妹妹温暖的身体的重量,一面深深感谢那个身为“赎罪修行者”的女人。如果那个人那时候没有出现,他们两个人就无法像这样活得好好的了。他忽然对于自己依然活着的这件事情,产生非比寻常的感激之情。

  但是,一想到那个时候,即使是为了要救妹妹,自己还是连根手指都动不了的样子,内心深处还是有股有若刀割的疼痛在流窜。

  (我的身上……果然没有流着能够成为“王之矛”的血。)

  “哥。”

  仿佛是听到了他心底的喃喃自语,吉娜开口说道。

  “我觉得,席席穆说的话还是骗人的。”

  “咦?”

  “因为,那个女人不是跟索乌尔战斗,然后救了我们吗?那个人,她可是个女人呀!不但身上没有‘族长直系血统’,而且也不是男人,可是她不是打赢索乌尔了吗?”

  卡沙不由得停下脚步。吉娜说的一点都没错。

  “对吧?”

  “是没错啦……但是,她正在进行‘赎罪修行’,说不定一点都不怕死。”

  吉娜笑了起来。

  “不论如何,只要有一死的拚命决心,就跟血统啦、男人啦、女人啦什么的都没有关系,不是吗?”

  开心地说完之后,吉娜又补上一句:

  “我希望明天可以碰到席席穆。”

  “等一下!你不能把那个人的事情告诉席席穆啦!我们不是答应她要保密的吗?”

  “啊,对哦。”

  吉娜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但卡沙的背上忽然传来了有什么东西在动的感觉。

  “你在做什么啦?你本来就很重了,不要动来动去啦。”

  吉娜的拳头伸到了卡沙的眼前。

  “嘿嘿嘿,就算不讲那个人的事情,我也可以打败席席穆喔。索乌尔朝我扑过来的时候,没想到有个小小冷冷的东西掉到我的领子里面。我想,一定是索乌尔带在身上的白磨石喔。”

  什么嘛,要白磨石的话,我也有拿到呀——卡沙正想这么说的时候,却吃惊地说不出话来。因为吉娜拳头的指间,流泄出了微弱的青色光芒。

  “唔,哇……”

  吉娜张开手掌,露出掌中握着的东西。在卡沙背上的吉娜,发出小小的惊叹。

  吉娜手握的不是白磨石,而是禄意霞“青光石”。

  3到优卡姑姑的义诊医院去

  丝兰·拉撒鲁(市场)位于有如研钵一般的谷底。沿着朝向东南西北四方延伸出去的道路交会的路口处,聚集了大概三十间左右的店铺。昨天晚上,虽然卡沙自豪地说这是穆撒族领地中最大的市场,不过在见过许多国家的市场的帕尔莎眼中,只不过是个小市场罢了。

  每间店铺都是由石块堆积而成的墙壁,加上稻草屋顶的简易构造,商品排列摆放在展示台上头。贩售从南方各国输入的糖渍果实或谷物的店家格外引入注目。由于亢帕尔是多山国家,虽然人民铲平坡地开垦出梯田,不过多半耕种的是一种类似甘薯,叫做喀夏的植物,并没有办法收获足以填饱所有民众的谷物。

  于是,大半的谷物贩卖的方式都是这样:先由亢帕尔王与新悠果王国以及桑可尔王国等南方诸国独占买入,再将谷物批发给商人,让商人以低价售出给民众。

  贫穷的多山国家亢帕尔王国里头,只有一个财源是其他国家所没有的——就是禄意霞“青光石”。这种在黑暗之中会发出些微青光的宝石,只要一颗跟小指指甲差不多大小的,就可以提供一族领地中的所有人约莫半年份的谷物。是一种高价的宝石。

  但是,禄意霞“青光石”,是即使贵为国王也不许随意挖掘的宝石。为什么?因为禄意霞不是亢帕尔王的私有物,而是绵延在尤萨山脉地底下的王国之王——“山之王”的所有物。

  大概每隔二十年会有一天,人们会听到从尤萨山脉群山的地底下,传出不可思议的笛声。人们称此为“山之王的笛声”,据说这是地底下的王“山之王”在邀请地面上的王亢帕尔王的笛声。在仪式之日,亢帕尔王会在亢帕尔最厉害的长矛高手“王之矛”成员们的保护下,下去山的地底。在那里,“山之王”会馈赠禄意霞给亢帕尔王,当作是双方交好的证明。

  可是,这个“禄意霞馈赠仪式”是只有国王、“王之矛”以及其侍从等人才有资格得知的秘密仪式。实际上,一般人完全无从得知,地面上与地底下的王是以何种形式收受与馈赠禄意霞的。

  根据传说,远在千年以前,有个勇敢的年轻人,独自旅经洞窟内部,迷路走进了地底下的宫殿。然后,在那里邂逅了一个美丽的女孩,爱上了她。但是,那个女孩是“山之王”的女儿。“山之王”对年轻人说“如果你想娶我的女儿,就用长矛与我的儿子战斗,获胜的话我就答应你”。年轻人接受了这个挑战,与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战斗,最后漂亮地赢得胜利。

  “山之王”赞赏年轻人,准许女儿走出洞窟到太阳底下生活。然后,为了促使地面之国与地底之国两国交好,“山之王”说每隔几十年,他就要馈赠礼物给女儿的后代子孙们——那个礼物,就是所谓的禄意霞“青光石”。

  年轻人因为娶回了“山之王”的女儿成了英雄,当上了自己族里的族长,统整其他九族的族长,成为第一任的亢帕尔王。接着,他虽然以地面之王的身分,得到了禄意霞,但也发誓只要国家存续的一天,就要养活亢帕尔十族的所有人们。据说这就是国王以禄意霞购入谷物,再便宜分售给人民这种制度的开端。

  而且,他还答应要送给“山之王”地底世界得不到的亢帕尔山羊的肉干,以及山羊乳制作而成的喇尬(起司),当作是禄意霞的回礼。

  于是,亢帕尔九族的领地,在每年的税金之外,还有义务要在收到“‘山之王的笛声’响起了”的通知的时候开始,到“禄意霞馈赠仪式”那天之前,准备好一百头亢帕尔山羊分量的喇尬(超司)跟肉干,送过去给亢帕尔王。

  丝兰·拉撒鲁里头,只有穆撒族的人们前来采买,完全见不到外来旅客的身影。明显是个来自外国的人——帕尔莎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不管走到哪哩,都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帕尔莎不禁深深庆幸,自己小心翼翼,绕远路走过山谷边缘,从与昨晚穿越的洞窟完全相反的方向进入拉撒鲁。

  在拉撒鲁的正中央一带,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一家服饰店。商品展示台下面排列着长皮靴,台上摆放着各种颜色的服装。亢帕尔的衣服,大部分都是颜色鲜艳的。因为在风雪中受困的时候,穿着显眼有助于别人发现。店里的墙壁上,挂着用亢帕尔山丰毛编织而成,厚实绵密的咖尔(斗篷)。

  店主是个高个子的男人,他有着一张像是自己揉过,一如皮革般皱巴巴的脸。他看着有些可疑的帕尔莎挑选服装,一看到帕尔莎选了男用服装,眉宇之间的皱纹就变得越发深刻。

  “你想买这个吗?这是男用的喔。”

  一听到这种像是含在嘴里,含糊不清的说话方式,帕尔莎忽然想起了奶妈——奶妈讲话也是这个样子。这种平民阶级的说话方式,真是让人怀念。

  “男用的也没关系。因为我是‘赎罪修行者’。”

  店主似乎大吃一惊,眨了眨眼。

  “哦,这样呀。”

  刚刚冷漠无情的脸,稍微柔软了一些。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你是打哪儿来的?”

  甚至连其他店家的主人跟客人,都动也不动地竖起耳朵听着这边的对话。帕尔莎死心了,决定适当地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我从新悠果王国来的——虽然我是在亢帕尔出生的,但是从小父亲就带我过去悠果,我是在那边长大的。因为我的父亲在悠果犯罪去世,所以我决定在故乡进行‘赎罪修行’……除了这些以外,还请您不要继续过问。”

  店主慌张地在脸前挥手。

  “哎呀、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并不是故意要追问你这样那样的。只是呀,你那把长矛的图案,跟族长的长矛实在很像,所以我才以为你们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呀。还有呀,你一身异国风味的服装打扮,也有点引人注意呢。”

  帕尔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糟了。)

  她没想到,居然有人可以一眼就从图案看穿这是跟某人所有的东西相似的物品。帕尔莎一瞬间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

  “咦?真的吗?可是,这是家父的遗物。我想他应该不是穆撒族的人吧……”

  “哦,这样呀。那应该是其他族里头也有类似图案的长矛吧。我想,到处打听一下应该就会知道了……那件衣服跟长靴,总共五十纳尔。腰带就送给你吧,算是我对你的‘赎罪修行’表达的敬意。”

  帕尔莎拿出悠果的银币。

  “这里可以用悠果银币吗?”

  “嗯,可以呀。秋天这个时候,有很多商人会从悠果到这里采购毛皮喔。一枚悠果银币,等于一百纳尔。”

  从背后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女声。

  “人家是‘赎罪修行者’,你就别敲竹杠了吧。应该可以算一百一十纳尔吧。”

  是对面店家的女主人。旁边的客人们也哄然大笑。

  “我才没有特别要敲这个人竹杠。我这家店本来对悠果商人就是这样算的啦!”

  店主抗议回去,然后单眼对帕尔莎眨了眨使个眼色。

  “怎么样,要不要顺便带那件亢帕尔山羊羊毛织成的咖尔(斗篷)?这些加起来,我全部算你一枚悠果银币就好。你长时间待在悠果,可能不知道吧,亢帕尔的冬天很快就要到了。说到那种寒冷呀,可是冷到连人的骨髓都会冰冻的。这件咖尔呀,是用充满油脂的亢帕尔山羊丰毛织成的,又防水又防虫咬。”

  帕尔莎露出苦笑,说“那我就一起买这件咖尔吧”。先前因为担任保镳,新悠果王国的“二之妃”给了她丰厚的报酬,如果俭约度日,大概可以十年不愁吃穿。帕尔莎现在过着从未有过的手头宽裕的生活。虽然大部分的报酬她都寄放在待在悠果的青梅竹马的药草师那里,不过身上还是带着足够她过一年所需的金额。

  “不过,您可以再换一枚悠果银币给我吗?换一百纳尔就好了。”

  “等一下,我不知道我现在手边有没有这些可以换给你……”

  店主站了起来,打开自己刚刚坐着的箱子,计算过现金之后,似乎还有足够的数量,便用纳尔铜币换了悠果银币给帕尔莎。

  “谢谢您。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向您问个路。”

  “好的。”

  “请问佑撒族的领地要怎么去?”

  “哦,佑撒呀,就在那座山褶曲的另一边。你等一下,我有个好东西。”

  店主从店里面拿了块薄皮革出来。

  “这张是卖给来自外国的商人的地图。只要半纳尔,我就卖给你。”

  虽然是张颇为简略的地图,但是上面画有亢帕尔国内十族的领地与该领地通往王都的道路,对帕尔莎来说,是张十分宝贵的地图。

  帕尔莎付了半纳尔买了地图,走出店家。走了一段路之后,飘来一阵香味。是罗松刚做好的味道。所谓的罗松,是将喀夏(甘薯)磨碎之后,压成薄扁状的粉团,加入大量的喇(山羊乳做成的奶油),再加进各种材料,最后拿去油炸就完成的食物。

  闻到那香气四溢的味道,肚子忽然饿了起来。帕尔莎混入提早吃午餐的商人们之中,买了加入甜的尤咖果的罗松、喇尬(起司)与加了绞肉的罗松,以及乳品发酵而成的喇咖鲁(乳酒),坐在排在路旁的台子上,吃了起来。

  咬一口炸到刚好且又脆又香的罗松外缘,喇尬的味道便在口中溶化了开来。帕尔莎抬头望着天空。充满北方国家风情的淡蓝色天空,高得像是要脱离大地。在遥远的高空中,飞行的鹫描绘出了弧线。由于空气干燥,清淡的喇咖鲁(乳酒)喝起来非常美味。

  (到马场租匹马,在今天之内穿过这座山谷,进入佑撒族的领地吧。)

  帕尔莎是佑撒族的人。当然,虽说是回到故乡,但她的父亲已经不在,母亲也在她五岁的时候病逝,她也没有关于祖父母的记忆。帕尔莎唯一记得的一个亲戚,就是父亲的妹妹的优卡姑姑。

  对帕尔莎本人而言,虽然自从失去母亲之后,记忆中就只有一位会带着糖果饼干与料理来看她的高个子女人,但是根据秦库洛后来告诉她的话,优卡姑姑其实是个有些古怪的女人。

  帕尔莎的父亲卡鲁纳,虽然出身于佑撒族的武士阶级,不过比起武术,是个在学堂中以灵巧的双手与聪明的脑袋出名的孩子。也许,是因为即使是武士阶级,他也不是拥有“族长直系血统”的孩子吧。卡鲁纳到了十六岁,放弃成为武士,而选择迈向医师的道路。接着,没想到他身为女性的妹妹优卡,也跟随着他的脚步进入了王都的高等学堂,立志成为医师。据说是得到了族长的许可,才被送到王都去的。

  秦库洛说,因为优卡比卡鲁纳还要聪明,所以族长大概是心想与其让她跟普通女人一样当个家庭主妇,不如让她成为医师,对族里会比较好。卡鲁纳随后成为王族的主治医生而留在王都,但优卡当上医生之后,却返回了佑撤族的领地。原因就是在此。

  帕尔莎心想,要先去跟这个姑姑见面,把父亲卡鲁纳遭到杀害之后到目前为止的事情告诉她。

  亢帕尔的各族领地,以尤萨山脉的山褶曲为各领地的分界线。山上那边多是放牧亢帕尔山羊的岩石山,底下的斜坡上面开垦出了田地,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称为“乡里”,是一个由几十户家庭群众在一起生活,外面围绕着矮墙,类似村落的地方。这种“乡里”也是沿着山褶曲散布四处,一整个村族的人口约为五千人。

  还有,一般来说顺着沿山谷开出的道路往下走,谷底就是拉撒鲁(市场)。

  帕尔莎在丝兰·拉撒鲁的马场,租了匹毛长脚短,看来十分耐寒的马。在没有人烟的森林泉水洗过澡后换上刚买的新衣服。对穿习惯轻便的悠果服装的帕尔莎而言,亢帕尔的衣服虽然感觉起来又硬又重,不过果然穿了一下子身体就暖和起来。尤其咖尔(斗篷)穿来格外温暖。昨天露宿野外非常寒冷,实在是没有睡好,今晚开始应该可以好好睡了吧。

  太阳下山之前,帕尔莎已经抵达了穆撒族领地与佑撒族领地交界的族境门了。虽说是领地边界,但不过是一座山顶上头,连接穆撒族领地与佑撒族领地的道路两侧,有两座面对面的小小石造的要塞而已。由于穆撒与佑撒两族感情和睦,两座要塞的卫兵们,都是悠哉地一边养着山丰,一边目送着来往的旅客。

  帕尔莎请卫兵告诉她最近的旅馆,那天晚上在久违的床铺上好好睡了一觉。由于跟悠果人一样,养成了用一种叫做“席露亚”的寝具包裹着身体,在炉边的地板上睡觉的习惯,所以躺在沿着墙壁制造的大型石造暖炉边的简易木床上头,裹着带有霉味的棉被睡觉,感觉起来总是怪怪的。帕尔莎不禁在心中苦笑。

  (说是故乡……但对我来说,感觉就像是在异国呀。)

  优卡姑姑似乎在佑撒族领地之中颇为出名,旅馆的主人也知道这号人物。他告诉帕尔莎,优卡姑姑应该是在族长的“乡里”旁边的山谷中开设义诊医院,从这里骑马过去大概花个三十络(约一小时)就到了。

  第二天早晨,帕尔莎在旅馆吃过早餐后,便朝着姑姑的义诊医院出发。一路上看到在田里采收喀夏(甘藷)的女人们的身影,倾斜山坡上是以石块堆叠围起用来挡土的矮墙,稀少的田地土壤又干又硬。帕尔莎再度体认到祖国的贫穷。

  远方高耸的岩石山,则可以看见牧童们放牧亢帕尔山羊的点点身影。山上的天空有鹫在等待着,寻找小山羊或死掉的山羊。

  仿佛俯瞰着这一切,闪耀着白色光芒的积雪群峰,高耸入天。

  风势强大,空气干燥,嘴唇干裂疼痛。

  爬上矮丘,便看得见宛如研钵一般,坡度平稳的广大山谷。山谷北方的高地上头,可以看见族长的宅邸。接着,在谷底的方向,则是与丝兰·拉撤鲁十分相似的拉撒鲁,在离得远一点的地方,则有一栋石墙围绕的小小建筑物。帕尔莎猜测,那应该就是姑姑的义诊医院了。

  越来越接近那间义诊医院,帕尔莎便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她觉得,以前曾经看过那栋建筑物。也许是小时候,父亲曾经带她到访过。这个念头,在她看到长出黑色石墙上方的尤咖树的树枝之后,变得更加肯定。

  尤咖树上结满的红色果实,压弯了树枝。枝叶之间,鸟儿们忙着鸣叫,四处跳来跳去。成熟的尤咖果的甜美味道随风飘散在空气中。

  帕尔莎下马,抬头茫然地看着尤咖树的枝叶。木门的另一边有人在活动,似乎是打杂的老人。手拿着像是锄头的工具,矮小的老人动也不动地看着帕尔莎。

  “请问这里是优卡女士的义诊医院吗?”

  帕尔莎出声,老人点了点头。

  “是的。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的,我不是病人。我来这里是想见优卡女士一面。”

  老人露出“怎么回事呀”的表情,怀疑地看了帕尔莎的长矛一眼。但是,老人没有烦恼的必要了。大概是感觉到有人来了,一个不知道有没有五十岁,体格丰满健壮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混杂着白发的黑发绑在脑后,穿着柔软的毛衣。一看到那黑色的眉毛,结实且棱角分明的下颚,还有黑色的眼眸,帕尔莎就知道这个人是优卡姑姑。

  “我就是优卡·佑撒……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口吻十分冷静。帕尔莎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

  “优卡姑姑……”

  原先打算谨慎以对的想法,从看到姑姑的脸的那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是帕尔莎·卡鲁纳的女儿。”

  一瞬间,姑姑的脸上浮现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深感不可思议的表情,但,立刻转为严厉。

  “你为什么要假冒我侄女的名字?”

  沉静,却充满力量的声音。姑姑只认得六岁以前的帕尔莎,要在饱尝世间心酸,已经年过三十,现在的帕尔莎脸上,找到曾经有过的小女孩的影子,大概是不可能的。帕尔莎能做的,就只有凝视着姑姑,真诚稳重地将事情告诉姑姑。

  “我没有假冒任何人的名字。我真的是帕尔莎。”

  姑姑的眼中,出现了一丝犹豫。

  “我说呀,你不可能是帕尔莎那孩子的——帕尔莎很可怜,六岁的时候就死了。”

  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撞击到了胸口。

  也许,姑姑原本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实际上听她亲口讲出这些话,帕尔莎还是感到心痛。

  帕尔莎平静地问道:

  “姑姑,您有看到她的遗体吗?”

  姑姑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没有……可是,那是因为她掉进了自流井……被地下水的水流给冲走了……”

  “姑姑。”

  帕尔莎再也忍受不了,打断了优卡姑姑的话。

  “我还记得这枝尤咖树的树枝。虽然我忘记到底是几岁的时候,可是我曾经从这棵树上摔下来。还因此折断了手……”

  姑姑的脸白过了头,成了青色,嘴唇微微颤抖。姑姑突然紧闭起双唇,然后,凝视着帕尔莎的脸。

  仿佛是在寻找什么,姑姑动也不动地看着帕尔莎的脸。不久,颤抖的双手将头发往后拨。

  “梦之女神露思拉,我是不是醒着在作恶梦呢?”

  姑姑喃喃自语。

  4亢帕尔王之矛

  卡沙与吉娜在百般烦恼之后,决定向双亲与祖母老实说出一切。如果只是希望跑去洞窟试胆量一事不被识破,那别说出来也就罢了。不过拥有禄意霞“青光石”这么重要的东西,对两兄妹来说可是太过沉重的秘密。

  因为在睡觉的时候被叫醒,家人的心情应该会很差,所以两人决定等到早晨家人起床之后再讲。抵达家门后,卡沙首先爬上窗户,然后吉娜也高举单脚努力要爬,卡沙拉住妹妹帮了一把。

  那天晚上,两兄妹都没怎么睡。直到黎明都睡得迷迷糊糊,不停地惊醒。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总算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害怕跟双亲坦白,不过就像吉娜说的,讨厌的事情早点了结比较好。因为重大的秘密而烦恼不已,反而更为难受。

  吉娜一边拖着脚步,一边来到了起居室。最先发现她的是母亲。

  “吉娜,你的脚怎么了?”

  吉娜看了卡沙一眼。卡沙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留住了正要出门去做早晨工作的父亲。

  “父亲大人,请您留步。我们有件非说不可的事情。”

  两兄妹轮流说着昨天晚上的事情,母亲听着,气得怒目而视。

  “什么!你们两个居然干出这等傻事!你们差点就小命不保了呀!”

  母亲情绪激动,话讲到一半就说不下去,抓住吉娜的肩膀把她拉近身边,紧紧抱住了她。接着,啪啪啪地打起她的屁股。

  “喂,丽娜,你先别急着打孩子。”

  父亲安抚惊慌失措的母亲之后,再度转身面对卡沙。

  “卡沙,继续说下去。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扑倒了吉娜,然后呢?”

  “好,我继续说。然后,我把火把丢过去,索乌尔就逃走了……”

  父亲的视线变得严厉。在父亲的瞪视之下,卡沙连话都讲不出来。

  “卡沙……你想说谎骗我吗?”

  卡沙求救般地看着吉娜。但是,吉娜早已脸色惨白。虽然那位在进行“赎罪修行”的女人说要守密,但是卡沙实在没有办法欺骗父亲。而且,当他把自己跟吉娜一起想出来的说法说出口之后,连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太虚假了。受到父亲的威严压迫后,卡沙终于再也忍受不住精神压力。

  “其实……是一位‘赎罪修行者’救了我们的。”

  仿佛溃堤一般,卡沙把事情全盘托出了。父亲虽然还是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听他说着,但最后吉娜一拿出禄意霞“青光石”,父亲的脸色就瞬间变得苍白。

  禄意霞的神秘美丽,在晨光底下依旧没变。宛如,深深的泉水底下,澄净的青色光芒,迷濛地照着父亲的睑庞。

  这还是卡沙有生以来,首度见到父亲这种表情。父亲拿着禄意霞的手,颤抖个不停。母亲与祖母也吓得目瞪口呆,盯着那个散发青光的宝石。

  打破沉默的人是吉娜。

  “父、父亲大人,这个……可以让我们变成有钱人吗?”

  短暂的片刻,大人们面面相觑。然而,父亲缓缓摇头。

  “吉娜,禄意霞是‘亢帕尔王的宝物’,你在学堂应该有学过吧。这个宝石,普通人是禁止拥有的。”

  “可是,这是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来的宝石呀。如果偷偷卖给外国商人,我们不就能变成有钱人了吗?这么一来,父亲大人就不必去外地工作,每个人都可以像夏天那样,天天吃三餐……所以……”

  众人陷入沉默。就连心知肚明,家里没人可以这么做的大人们都无言以对——因为他们也不由得出现了暗中卖掉禄意霞的念头。要是得到一大笔财富……耀眼的美梦不知不觉的就在众人的脑海中四处奔驰。

  然而,不久,大人们便表情沉痛地深深叹气。母亲摇晃着吉娜的肩膀。

  “你思考得太肤浅太丑陋了!就算我们可以这么做,也绝对不会过得幸福快乐的!你想想看,我们要怎么跟其他族人说明,为什么会突然变有钱?即使想好了一个不错的谎言,你觉得我们欺骗了其他族人,只有自己变有钱,这样就会幸福吗?”

  母亲的话,一开始仿佛漂浮在空气之中游移。但是,不久之后,这些话包含着的痛苦现实,慢慢地落了下来,沉入每个人的内心深处。

  父亲摇了摇头。

  “总之,把这只当成我们家的秘密实在太严重了。我必须把这块禄意霞拿去给族长卡库洛大人,跟他好好谈谈。卡沙,今天下午放学之后,你在学堂门口等我。你跟我一起去找卡库洛大人,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再做一次详细的说明。”

  卡沙全身发抖,他很害怕族长卡库洛大人。很久以前,在冬季狩猎野狼的时候,由于遭到野狼的攻击而失去右眼与右手的卡库洛大人,是个可怕又严肃的老人。

  “但是,父亲大人,我们答应那位救了我们的女‘赎罪修行者’,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关于这一点,我并不认为那个女人真的是‘赎罪修行者’。就算有可能,也必须告诉卡库洛大人才行。最重要的是,那位‘赎罪修行者’是从哪里来的?根据你们的说法,她是从洞窟内部出现的。而且,她打赢了索乌尔之后,在黑暗之中毫无犹豫,带着你们走到外头,是吗?你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上,有本事做到这些事情的,就只有像族长大人的弟弟尤库洛大人一样的‘王之矛’了吧。不过,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女的‘王之矛’。而且,她对穆撒族领地之内的洞窟如此了若指掌……如果一个不小心,事情就会不可收拾了。”

  卡沙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冰冷。

  “可是,那个人救了我们的命!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不应该背叛她!”

  吉娜说完,父亲回答道:

  “冷静一点。我又没有说要加害那个女人。不过,你想想看。如果那个人正在因为什么要对穆撒族不利的大阴谋而在活动呢?”

  “这样的话,她应该会对我们见死不救。”

  父亲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卡沙在心底替吉娜拍手叫好。

  父亲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我不能对可能危害族人的事情闷不吭声。那个人如果真的是‘赎罪修行者’,就算她救你们的事情曝光了,也不会发生什么坏事。如果,那个人只是在说谎骗你们,把她的事情说出去,也就不算是背叛了。”

  不愧是父亲,说的真好。吉娜再也反驳不出任何话来。

  “你们听好了,总之呢,我非常感激那个人救了你们。即使她是个对我们族人有什么图谋不轨的人,我还是会袒护她到最后一刻的。这样可以吗?”

  两兄妹点点头。

  心不在焉地吃完了早餐,踏出家门的时候,卡沙忽然想到,因为事情变成这么严重,所以大人并未责备他跟妹妹跑进洞窟一事。

  但是,卡沙作梦也没想到,接下来等着他的,是远比挨父亲责骂更加残酷的苦难。

  ※

  那一天,是武术训练的日子。

  卡沙从学堂墙壁上的矛架,拿下自己的长矛。过了可以拿短剑的年纪后,即使是练习时间,也要拿着装有真正矛锋的长矛。尽管如此,在比赛或与人面对面练习的时候,矛锋会套着鞘,脖子也会缠上保护喉咙用的厚皮革,然后再进行战斗。不过,这跟孩提时代熟悉的没有矛锋的棍子相比,感觉还是截然不同。

  首先,差别最大的地方,是面对面时的紧张感。直到现在,卡沙都能清楚想起有生以来第一次,拿着长矛朝着对手摆出架式的那一刻。对手拿着的长矛的矛鞘尖端,准确地瞄准自己的喉咙的瞬间,冰冷的紧张感从喉咙流窜到腹部。想像得到对手那宛如闪电刺过来的矛鞘碰触到自己喉咙的瞬间……那是,首度感觉到自己距离死亡如此接近的瞬间。

  从微暗的学堂走到外面,刺眼的白光笼罩全身。虽然炫目,却是带着一丝秋天将尽的气息的阳光。

  “今天每个人都要上场。”

  担任少年武术指导的木鲁宋,是个今年四十岁,身体高壮的男人。肩膀很宽,声音很大。就在第一次拿起长矛的少年们彼此对峙,全身僵硬之际——

  “上吧!”

  木鲁宋丹田使劲的呐喊一声,仿佛解开了他们的束缚。

  少年们分成两个方向,面对面排列着。卡沙等十五岁的少年有八人,席席穆等十六岁的少年有十二人。彼此打散混合编组,分成“天组”与“地组”。

  不久,学堂宽敞的竞技场上,开始回荡着少年们高亢的呐喊。

  卡沙喜欢长矛。用短剑战斗的时候,手臂长的人比较吃香。个子矮,手臂也不长的卡沙,不太能够顺利刺到对手的胸腹一带,总是因此深感懊恼。

  不过,如果是用长矛,便能让长矛在手中自由滑动伸缩长度,身高跟手长就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比起手长却动作迟缓的人,卡沙的敏捷反而变成了有利的条件。操纵着长矛,将对手好好摆弄一番后,卡沙总有种自在飞舞于空中的愉快。

  打败三个人之后,卡沙第四场比赛的对手是席席穆。一看到站在对面的席席穆的嘴脸,卡沙就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身材较高的席席穆,露出微笑往下看着卡沙。他会有这种从容的笑容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在同侪之中是个超群的长矛手。虽然因为他流着父亲尤库洛的血所以本来就该这样,但是他跟比自己弱的人对战的时候,一开始会配合对方的程度玩玩,到最后再用华丽的技术打倒对方,对此乐在其中。在少年们的圈子里,其实不太喜欢这种做法。甚至还有人是因为怕丢脸,于是打从心底害怕跟席席穆战斗。

  卡沙平常也讨厌跟席席穆比划,因为觉得这是席席穆在向他显示“族长直系血统”与旁系的差异。

  然而,今天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感觉。一面对席席穆,身体深处与内心,都感受到了一种沉着稳静。周围的声音很遥远,完全都听不见。

  伴随着切裂空气的惊人气势,席席穆的长矛直直朝着卡沙的喉咙而来。这一击可不是闹着玩的。曾经有个少年受到这样一击之后就气绝身亡。

  就在卡沙觉得席席穆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发光的瞬间,稍微举起了自己的长矛。卡沙的矛弹开了席席穆的矛,直接伸向席席穆的鼻子。这不是经过思考的动作,而几乎可算是反射动作。席席穆虽然勉强转过头去避开了,但耳朵上方的位置还是一下子就冒出了血。

  席席穆往后一跳,拿矛重新摆好架式。他的双眼,已经没了笑意,脸色也转为苍白——就在卡沙这样以为的时候,席席穆一声低吼,长矛拖过地面,像是要往上捞起般,逼近卡沙的脸。卡沙企图加以弹开,席席穆的矛尖却突然猛力朝着卡沙想要弹开的方向回转过去,宛如鞭子转弯地回过来刺向卡沙的脸。这次,卡沙没能避开,脸颊传来了火热的刺痛。

  “到此为止!”

  木鲁宋的声音传来,宛如打破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周围的声音又恢复了。

  “哇!卡沙,你还真行!”

  友人拉拉卡拍了拍卡沙的肩膀,卡沙一边用手按着脸颊上的伤,一边轻轻浮现了微笑。

  席席穆看着他。手摸了摸耳朵,看到自己流血后,将手上的血抹到衣服上。一度苍白的脸恢复了血色。

  席席穆吸了一口气之后,嘴角浮现了笑容。

  “卡沙……你真的变厉害了呢。”

  席席穆这么说着,一边走过了卡沙身边,一边“啪啪”地拍了卡沙的肩膀。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长矛手的——我真庆幸自己天生就有可以成为‘王之矛’的血统。真是可惜了,你这家伙一辈子只能面对着羊群,白白糟蹋自己的才能。”

  席席穆一边对着朋友举手,一边往下一场比赛的对手走过去。

  卡沙感到方才为止在身体之中猛烈燃烧的那股浑然忘我,慢慢清醒了过来。

  (一辈子……只能面对羊群。)

  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愤怒,很快地,就淹没在空虚的心情之中。

  即使到了中午,内心深处依然隐约残留着一种郁闷的感觉。

  卡沙在约好的地方等着父亲,同时不知道叹气了多少次。肚子饿得受不了,咕噜咕噜地叫着。虽然刚刚把母亲给的喇尬(起司)跟吉娜一起分来吃了,可是只有这么点食物,实在是没办法撑到晚餐时刻。

  (要是卖了禄意霞“青光石”的话……)

  卡沙企图转换心情,心不在焉地沉浸在幻想之中。首先,把烤得恰到好处的桑喀牛的肉,配着辣味的干拉酱一起吃。加入很多又软又甜的尤咖果,喇尬(起司)口味的罗松……

  想到这里的时候,卡沙注意到了父亲的身影。父亲不是穿着平常那件有破洞的衣服,而是为了到族长面前求见,换上的干净衣服。腰带佩带短剑,长靴也擦得闪闪发亮。

  一看到父亲的脸,就知道父亲因为背负了意料之外的重担,开始愁眉不展。不知道为什么,卡沙的胸口涌起一股悲伤的心情。

  今天春天,满了十五岁,被授予短剑之后,卡沙也有资格出席族里男人们的聚会。然后,他知道了以前所不知道的,父亲出人意料的另一面。

  跟族里的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候,父亲顾忌旁人到一种让人觉得没有必要的程度。父亲这种时候的表情,丝毫不见那个他从小就十分尊敬,整合牧童们并给予明确指示的伟大男人的影子。

  走到学堂的阶梯底下,父亲抬头看着卡沙。

  “久等了。好了,我们走吧。”

  这个时候,从“乡里”的正门方向,传来了两次尖锐高亢的号角声。

  父亲回头看着正门的方向。位置较高的卡沙可以隐约看见,遥远的正门那边扬起了尘土。

  “哦,尤库洛大人从王都回来了呀……”

  两次号角声,代表是身为族长直系的次男尤库洛的信号。尤库洛由于担任国王的武术指导,平常都住在王都。即使在“王之矛”里头,也被誉为是最强的长矛高手,是穆撒族的骄傲。

  听到号角声的人们,陆续从各自工作的地方冲了出来。

  一面挥手回应众人“大家回来了呀!”的喊叫声,由十八个骑兵组成走在尤库洛前方的一个集团,一面踩着白色的石版路前进。骑着美丽的外国黑马的尤库洛,右手扛着代表“亢帕尔王之矛”,有着细小铁环的长矛,右手拉着缰绳。尽管黑发参杂着一缕白发,但拥有一个让人想不到是四十一岁,年轻的结实身体。下颚剔得整齐的胡子,以及锐利的眼神,如鹫的脸庞……

  卡沙望着尤库洛,感觉到尤库洛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强而有力的东西。尽管如此,尤库洛却拥有一种吸引人们的优雅。

  卡沙心想,自己若有这样的父亲,大概也会想要自豪吧。可是,他一点都不认为,过了几十年之后,席席穆有办法变成像尤库洛一样。

  尤库洛逐渐靠近,长矛的铁环反射着太阳,闪着刺眼的光芒。这一瞬间,卡沙看得目瞪口呆。他想起了在火把的光线底下,瞥见的那个“赎罪修行者”的长矛。

  那个时候,由于心慌意乱,他并没有多想。但是那把矛柄上的图案,跟穆撒族长直系的儿子们所拥有的长矛图案简直是一模一样……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呀……)

  即使事到如今,卡沙还是会觉得,那个时候是自己作了场奇怪的梦。

  骑马的一行人靠近了。尤库洛看到了卡沙等人,面露微笑轻轻点头打招呼。父亲露出几乎要超过极限的笑容,充满敬意地深深鞠躬。尤库洛总是尊敬身为妹婿的卡沙父亲。卡沙对此高兴到胸口发烫。

  紧接在尤库洛后方,骑马的青年微笑地看了卡沙一眼。

  他是族长卡库洛的长男卡穆,今年三十一岁。卡沙也面带微笑,深深鞠躬。卡穆与同为族长直系亲属的席席穆不同,总是善待卡沙他们。虽然沉默寡言,但为人正直的这位表哥,深得卡沙的喜爱。

  目送尤库洛一行人慢慢朝着宅邸远去,顿诺喃喃自语:

  “太好了……你这孩子得到老天保佑了。卡库洛大人虽然性子直,却也是个死脑筋的人。如果有尤库洛大人跟他一起听我们说,我们就有靠山了。”

  父子两人等到骑马一行人扬起的尘土平歇,步行朝着宅邸前进。骑马的一行人,转眼之间走上斜坡,进入了内城墙的大门。

  亢帕尔的“乡里”,外侧有外城墙围绕,就像是独自存在的一个村落。内部还有一道内城墙围绕的,则是族长的宅邸。

  卡沙以前有一次跟着父亲,去追迷路在岩山高山上的山羊,曾经从悬崖上俯瞰自己居住的“乡里”。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看起来很像是横切开来的水煮蛋。以水煮蛋譬喻的话,卡沙的家就在蛋白最外缘的地方。而席席穆他们的住处,族长的宅邸,则是在蛋黄的中间。

  即使现在这样沿着道路前进,兴建于填土堆高起来的山丘上头的族长宅邸,感觉起来还是很像在蛋黄的中间。明明紧张得很,但只要联想到蛋黄,嘴里就会忍不住流口水。

  (还是女生她们比较好呀。肚子饿的话,烤个田里的喀夏(甘薯)来吃就好了。)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已经到了斜坡起点。族长宅邸位在土丘之上,因为那里是万一敌人突破外城墙入侵的时候,最后的堡垒。很久以前,族与族之间的争战激烈的时候,似乎发生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情。

  由于最近一百年左右,日子过得安稳,内城墙厚重的大门总是敞开着,好像已经变成固定的模样了。

  族长宅邸是栋巨大的房子,有着灰色的光滑石墙。屋顶是铺着带点蓝色的灰薄石,陡峭的设计是为了让积雪容易滑落。屋顶正下方一带,有条围绕房子的回廊,从那里可以射箭出去。

  玄关旁边,有个大门守卫的执勤办公室。顿诺拜托里头的一位年轻人,请他转达说有重要事情求见族长卡库洛大人。尤库洛大人与卡穆大人回来了,所以宅邸中隐约充满着热闹的气氛。

  不久,年轻人回来了,表示族长愿意接见。

  宅邸内部有些昏暗,感觉冰冰冷冷的。由于走廊的宽度够,天花板又高,不管是在走廊两边的墙壁旺盛燃烧,发出“波、波”的声音的兽油蜡烛的光亮;或是从上方的小气窗斜射近来的阳光,都无法驱逐这份阴暗。

  一边走过回荡着长靴的尖锐声音的走廊,卡沙心想比起住在这里,自己的家还是比较温暖明亮,舒适多了。

  卡库洛的房间位于宅邸西边的深处。父子被带进房间,刺鼻的烟味飘散在空气中。只有两扇窗户的房间十分宽敞,里头空荡荡的。北边的墙壁虽然有个大暖炉,但是卡库洛即使是在隆冬,只要有太阳的时候,便只会点个非常小的火光而已。卡库洛从放置在暖炉旁边的大椅子上站了起来。

  剪短的灰色头发与胡子,如鹫的鼻子。右眼到下巴附近,延伸了一道难看的伤痕。濒死痛苦挣扎的野狼的爪子,夺走了他的右眼与右手。听说右手由于不好的东西从伤口入侵,随后也就砍掉了。因为咖尔(斗篷)包住整个身体的缘故,手的部分几乎看不见。

  “顿诺,卡沙,你们来得正好。”

  声音洪亮而粗厚。虽然没能成为“王之矛”,但继承了早逝的父亲,从年轻时候就以族长身分度日的卡库洛,有种由内而外自然散发出来的威严。不过,卡沙心想,假如弟弟尤库洛大人是太阳,那么卡库洛大人就是宛如暗夜。

  在顿诺开口之前,传来了两次敲门声,尤库洛走了进来。

  “哥……唷,顿诺呀,抱歉。你们正在讲事情吗?”

  “禀告尤库洛大人,我们没有在讲事情。”

  父亲以走调的声音,轮流看了看尤库洛与卡库洛两人说道。

  “我知道两位很忙,但是可以的话,我希望两位一起听我们说……”

  尤库洛的眉宇之间虽然闪过一丝忧愁,但立刻爽快地点头答应,手伸到背后关上了门。

  父亲声音紧张地开始陈述。事前他一定思量过不知道多少回吧。尽管偶尔会向卡沙确认,但是父亲的话说得浅显易懂且合情合理。

  卡库洛与尤库洛的脸上,一开始还面无表情。但是,一听到自称是“赎罪修行者”的女性战胜了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事情,表情开始变得沉重。等到话讲完的时候,则是以充满怀疑的眼神看着卡沙。

  “顿诺……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尤库洛露出苦笑说道。

  “抱歉,这故事不太能让人相信呢。我想,只是卡沙完美杜撰出来的故事吧。”

  尤库洛以“即使骗得了你父亲,你也骗不了我”的眼神看着卡沙,轻轻地笑了笑。

  “您说的对。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那个索乌尔扑倒小女的时候,掉了个东西到小女的领子里头,小女也把那东西带了回来……”

  父亲看了卡沙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怀里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物品。父亲将其放在掌上,掀开了布之后,隐约的青光照着布面。

  感觉得到卡库洛与尤库洛目瞪口呆。尤库洛靠了过来,轻轻抓起禄意霞。接着,把禄意霞拿给哥哥卡库洛看。

  “这是禄意霞‘青光石’!”

  方才的讶异退去,兄弟目不转睛地看着彼此。

  卡库洛的视线回到了卡沙与父亲身上,粗厚的声音说道:

  “倘若你们所言为真……那么就会出现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

  一时之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的卡库洛凝视着卡沙,不久后终于开口:

  “本来,这只能跟族长的直系亲属说的。不过,你们是我们妹妹的家人。如果你们能答应决不外泄给他人知道,我就告诉你们。”

  父亲与卡沙都很紧张,保证会严守秘密。

  “首先,第一个奇怪之处,是索鸟尔竟然会如此靠近地面这件事情。虽然人们常常听到说孩子们在洞窟中失踪,就是因为被索乌尔吃掉什么的,可是几乎大部分的情况都单纯只是小孩在有如迷宫错综复杂的洞窟里迷路,在水流中脚步不稳,失足而溺水身亡。索乌尔是‘山之王’的家臣。要不是太过侵入‘山之王’的领域又做了坏事,索乌尔用不着危害地面上的人们。我想,应该是吉娜在没有料想到的情况下碰到了索乌尔,自己吓坏了才跌倒的吧。可是,卡沙,你说你拿着火把进入洞窟对吧?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因为索乌尔讨厌火焰,会为了要熄灭火把而主动攻击人。据说有人就因此而受伤,甚至死亡。说不定,今年就是‘山底之门’开启的年分。所以,索乌尔才会靠近地表附近。禄意霞‘青光石’是从你们遇见的那个对象身上掉出来的,所以那一定是索乌尔没错。这么一来,‘山之王’发出的通知迟早会送来吧。可是,这样的话,整个故事最不可思议的,就是那个‘赎罪修行者’。卡沙,你说她是个拿着一把长矛的女人,对吧?”

  “是的。”

  卡沙用像是卡在喉咙里头的声音回答。卡库洛大人的目光看上去非常可怕。

  “然后,她用长矛打赢了索乌尔?”

  “这个,我也……因为火把熄掉了,我跟吉娜在黑暗之中并未看到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听到脚步声跟吸呼声,还有长矛划过空气发出的声音……然后,就在我想他们已经打完了的时候,似乎有看到隐约发着青光的索乌尔,消失在洞窟身处的模样。接着,那个女人就过来跟我们兄妹说已经没事了……”

  “你说,她在黑暗之中,带领着你们兄妹走到外面……是吧?”

  “是的。”

  “她在洞窟里面的时候,没有说要点亮火把吗?”

  “是的。”

  卡库洛回头看着尤库洛。然后,忽然眉头深锁。因为弟弟那平时几乎不为外物所动的脸,宛如彻底冻结一般,变得苍白无比。

  “尤库洛,怎么了?”

  “没什么……应该是旅途劳累吧。这张椅子让我坐吧。”

  尤库洛重重地在卡库洛的椅子坐下。

  “抱歉。我年纪也大了……继续说下去吧。”

  卡库洛点点头,然后,视线再度回到卡沙身上。

  “那个女人穿着外国模样的服装,说起亢帕尔话有着外国口音吗?”

  卡沙点头。接着,说出突然想到的事情:

  “不好意思……刚刚看到尤库洛大人的长矛,我就想到了一件事情。在火把的光线底下,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人的长矛的握柄,上面刻着跟尤库洛大人的长矛,一模一样的图案。”

  卡库洛的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汗珠。仿佛看到亡魂一般,卡库洛看着卡沙,不久,回头看着弟弟,喃喃地说:

  “难道,会是那个人的长矛……”

  尤库洛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兄长的双眼。

  5阴谋的真面目

  帕尔莎被带到姑姑位于义诊医院内部的起居室。由于还有患者在,姑姑要她稍等,她便在窗边的椅子坐下。

  起居室让人感觉心情愉快。磨石子地板上铺着散发香味的干草,尤咖果的香气随着风透过以亢帕尔住家来说是很大的窗户吹了进来。大型暖炉的过滤架上,火炭发出红色的光芒。暖炉内侧,垂吊着一个刷得晶亮的有手柄的锅子。

  房间的正中央,有张铺着浅绿色桌巾的餐桌,上面放着一本书。

  天花板的横梁吊着成把的药草,随风摇曳。

  看到这副景象,帕尔莎想起了青梅竹马,药草师谭达。

  (我呀……好像跟医药相关的人很有缘。)

  帕尔莎苦笑。想起谭达那无忧无虑的脸,帕尔莎在心里开始自言自语。

  (谭达,我是不是别到这里来比较好呢……隐藏在黑暗之中,那段遭到遗忘的过去,即使现在摊在阳光底下,说不定也只会给人带来伤害。)

  值得庆幸的是,优卡姑姑就跟秦库洛说的一样,似乎是个思虑周密的女子。如果跟她谈过之后,觉得过去还是继续尘封着比较好的话,那么帕尔莎就不会去找秦库洛的亲人,会默默离开亢帕尔。然后,从此大概就不会再回来故乡了。

  感觉到有人走过来,帕尔莎看着房门。端着放有两人份的喇咖鲁(乳酒)的杯子,还有烧烤风味的点心的盘子,优卡姑姑走了进来。

  “抱歉,让你久等了。”

  仿佛至今依然疑惑着,不知该以怎么样的口吻跟帕尔莎说话才好。

  “幸好今天的病患比平常来得少……好了,我们一边喝喇咖鲁,一边听你慢慢讲吧。”

  帕尔莎在姑姑的邀请中,拿起装有喇咖鲁的杯子。一含进嘴里,就有种跟一般的喇咖鲁有些不同的香料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与此同时,宛如是被这股香味给牵引出来,遥远记忆的影子突然闪过。太过熟悉的感觉,让帕尔莎鼻子一酸。

  “这杯喇咖鲁,有种让人怀念的味道。我以前感冒的时候,父亲曾经让我喝过……”

  优卡姑姑倒抽了一口气。她目不转睛望着帕尔莎,然后无奈地缓缓摇头。

  “没错……说不定,你真的是帕尔莎没错。这是卡鲁纳哥哥跟我在王都的学院念书的时候想出来的,加入香料的喇咖鲁。我们调配出可以暖和身体的药草,对感冒非常有效。”

  优卡姑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你掉进井里,被地下水给冲到某个地方,然后有人救了你,是这样吗?”

  帕尔莎摇头。

  “我没有掉进井里。不过,在我说自己的事情之前,姑姑,您可以告诉我,父亲之死的真相吗?”

  优卡姑姑以试探的眼光看了看帕尔莎。

  “哥哥是被杀死的——就在你……不见之后的第十天吧。打杂的老婆婆,早晨如往常正要去打扫,却在后门发现卡鲁纳哥哥遭人用刀剑杀害的遗体。王都的卫兵说是盗贼干的。因为房子里头像是经历了一场暴风雨狂扫,乱七八糟……”

  帕尔莎暂时闭上眼睛。然后,张开双眼,声音平静地问道:

  “您有看到他的遗体吗?”

  “有。因为听到你身亡的消息,我担心哥哥心情不好,所以也住在王都的旅馆里头——本来我是想住到哥哥家的,可是,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死都不肯让我住进去。好像他早就预测到会遭受盗贼袭击一样……”

  姑姑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以坚强的视线看着帕尔莎。

  “没错,我看到哥哥的遗体了。然后,从那个时候开始,直到现在,我就不停地在思考——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哥哥的遗体总共有两处伤口。一个是从左肩头到腹部的长条状伤口。如果是盗贼,使劲砍出这样的伤口之后,应该就会丢下不管了。可是,哥哥的脖子上头,还有另一个很深的伤口。我一看到那个伤口,就觉得即使是某个人杀死了哥哥,那个人也不是为了偷东西才闯入的,而是为了要杀死哥哥才闯进屋里的。因为,那个伤口是为了要确定——确定人真的断了气才会有的伤口。”

  帕尔莎点头。

  “果真是这样。秦库洛很担心,他说如果姑姑看过遗体,一定会察觉到有异——他还说,希望姑姑的厄运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就好。”

  姑姑突然面露忧愁。

  “秦库洛?你说的是秦库洛·穆撒?”

  姑姑的口气让帕尔莎大吃一惊。因为那种说话方式,简直就像是在讲一个肮脏的带毒虫子的名字。

  “是的……我当时是被秦库洛所救,也是他抚养我长大的。”

  姑姑眼中出现动摇之色,皱着眉头,一脸不明就里地看着帕尔莎。

  “我果然……还是有一种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自己是醒着在作恶梦的感觉。你所说的事情,就像是迷宫一样,扭曲得太奇怪了。”

  “是吗?”

  “是呀。因为秦库洛·穆撒是个非常愚蠢的男人——他是个为了贯彻自己的理想,而把大部分的人都打落到悲伤深渊的大笨蛋。因为我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跟他很熟,所以当我知道他竟然是如此愚蠢的男人之时,深深感到自己遭到了背叛。没错,从青少年时代开始,他有时候会死脑筋不知变通。但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干出那种事情……”

  帕尔莎轻轻吸了一口气。

  “请问他做了什么?”

  姑姑的脸上,浮现出顽固的表情。

  “要说起这事,首先你必须知道当时的来龙去脉。秦库洛呀,他跟罗库撒姆王子处得非常不好,住在王都的每个人都知道。当时,秦库洛尽管是‘王之矛’当中年纪最轻的成员,却是个技术遥遥过人的长矛高手,在国王的武术老师里头也是地位最高的人。他以教导王子们的时候也严格地不手下留情而闻名。他讨厌生性狡诈的罗库撒姆王子,每次练习的时候,都要狠狠修理比自己年长的罗库撒姆王子好几次——就算是旁人来看,也能清楚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有多么痛恨对方。”

  姑姑叹了叹气。

  “没错,罗库撒姆王子的确是个狡猾,让人讨厌的男人。但是,就算是这样……”

  姑姑看着帕尔莎。

  “我不知道你对于这个国家的王位继承方式有无基本认知,但是在这个亢帕尔王国,只有藉着上一任的国王让位,才有人可以成为新任的国王。要在‘王之矛’发誓效忠之后,新的国王才会被认定为真正的国王。所以,亢帕尔王驾崩之后,新国王即位的时候,首先,‘王之矛’的成员要围绕着新国王,用长矛的金圈碰触新国王的头,表示那个人被认定为新任的国王——必须举办这样的一种仪式。”

  “哦……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秦库洛十六岁的时候,就以随从的身分参加了‘禄意霞馈赠仪式’,是‘王之矛’的众人所认定的最厉害的长矛手英雄。虽然他沉默寡言,不会向别人炫耀自己的技术,但是他却拥有非常高的自尊心。是个一决定要怎么做,就决不会动摇意志的顽固男人。”

  帕尔莎轻轻点头。姑姑的眼睛蕴藏着严厉的光芒。

  “身为武士,这应该是值得骄傲的个性吧——但是,为了自尊与意志,而让大多数的人陷入不幸的深渊,这种人,只是个愚夫罢了。秦库洛一知道纳库尔王病危,居然就把九位‘王之矛’成员收藏在王都深处房间内部的长矛上的金圈给偷走,潜逃到国外去了。金圈是‘王之矛’的象征。是象征九族与王室之间的羁绊的重要宝物。他居然偷了金圈逃走!纳库尔王驾崩的话,下一任国王就是罗库撒姆王子。秦库洛应该是不能接受这件事情吧——可是,尽管如此,他却硬把金圈给偷走,这种行为实在太恶劣。当时,这个事件只有在亢帕尔的武士阶级中秘密流传。因为秦库洛所做的事情也是在断绝族与王室的关系,外界也视为这是国王与武士之间有所不和。所以,全面禁止谈论这件事情。然后,各个族长发誓效忠国王以表明自己跟秦库洛不同。为了修补破裂的族与王室的关系,派出各族最厉害的武士去追杀秦库洛。每个人都完全没有谈论背叛者秦库洛,只是向雷神佑拉慕立下‘无耳、无嘴之誓’的夺命誓言,然后出国执行任务。但是,几乎大部分的男人都惨遭杀害了。来自于佑撒族,当时也是‘王之矛’随从一员的族长长男塔库尔大人,虽然追到了秦库洛那个男人,不过最后回来的,却只有塔库尔大人长矛的矛头而已——明明他是个那么爽朗,优秀的年轻人……”

  帕尔莎慢慢地把黏在脸颊上的头发往上拨。她觉得自己从肩膀发冷到脊椎,就像是麻痹了一般。

  “那个男人……有好好地把那个矛头给带回来呀。”

  帕尔莎喃喃自语。秦库洛将矛头交给离开国家后前来吊唁的佑撒族年轻人,已经过了二十四年之久。

  即使预测到了秦库洛必定为人所恨,她却没想到人们竟然会如此理所当然,而且还将秦库洛视为这么不名誉的背叛者。

  因为,那些追兵一如秦库洛所推测的,并不是由于家人被当人质威胁才追来的。那些男人是为了表示对国王的忠诚,为了捍卫自己的名誉,才去追杀秦库洛……

  内心深处,涌出了强烈的愤怒。帕尔莎心想,这样下去果真不管是秦库洛,还是那些因为输给秦库洛而丧命的男人们,以及自己的父亲,都不可能安心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她无法忍受谎言被当作真相,肆无忌惮横行世界的情况。

  帕尔莎站起来,望向窗外,然后绕了餐桌一圈,朝着门口走去。她看看走廊,确定外面没有其他人。

  接着,回到椅子坐下,凝视着优卡姑姑,低声地说:

  “姑姑——姑姑您真的相信,秦库洛会做出那么愚昧的事情吗?”

  姑姑的眼神有些动摇。

  “虽然我不想相信,但实际上秦库洛连我们这些最要好的好友都没说一声,某一天就突然从亢帕尔消失了身影。我也无法有其他的想法呀。我非常清楚,他有多么讨厌罗库撒姆王子……”

  “秦库洛并不是那么愚蠢的男人。”

  帕尔莎望着姑姑,平静地说。

  “我从六岁那年直到二十四岁,都是由秦库洛养育的——我最清楚,秦库洛不是那样的男人。虽然秦库洛是个沉默,不会对人说明自己行动的原因且下决定的速度又快得吓人的人,但是他总是顾虑到自己的周遭情况,然后才会有所行动。”

  姑姑紧紧地闭着嘴。眼眸中,浮现了大为动摇的神色。

  “没错,秦库络的长矛上头是嵌了个金圈。可是,他手上并没有其他的金圈。包括姑姑您,还有亢帕尔其他的人们,你们大家都被骗了。”

  “被骗了?被谁骗?”

  “前任的罗库撒姆王。”

  姑姑的嘴角吓得抽动了一下。

  “姑姑,您想知道吗?知道为什么父亲会被杀,为什么父亲要说我已经死了,还有,为什么秦库洛非得杀死各族的年轻人吗?这个故事跟王室的阴谋有关。如果您不想知道,那么就不要听应该是比较好的。”

  姑姑的眼中蕴藏着严厉的光芒。

  “你说的那个什么阴谋,到现在依然持续着吗?”

  “没有。随着罗库撒姆王去世,那个阴谋也失去意义了。”

  “这样呀……可是,就算这是个现在没在进行中的阴谋,我也还是想要了解。”

  姑姑的双唇慢慢浮现出某种像是苦笑的表情。

  “那个时候你还小,可能没有印象,不过卡鲁纳哥哥、秦库洛跟我,我们三个在王都的学院认识之后,直到那场悲剧发生之前,一直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帕尔莎忽然想像起在自己出生之前,父亲他们年轻时的岁月。光是这样交谈,就知道优卡姑姑是个天性爽朗,有骨气的女人。他们三个人一定是很合得来的朋友吧——那些往昔的日子,就以那一天为分歧点,忽然之间,发出轰然巨响就崩毁了。在哥哥被杀,好友逃到国外,突然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姑姑体会到的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帕尔莎口吻淡然地开始诉说罗库撒姆王的阴谋。尽管内心想着的是,就因为一个男人丑陋的野心,扭曲了这么多人的人生,改变了这么多的事情……

  一切的故事都说完的时刻,房间里已经摇曳着夕阳余光。

  优卡姑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扭曲的事实,现在终于在我心中解开了。”

  姑姑露出疲惫至极的表情。但是,她的脸上浮现出可说是长年刺痛着内心深处的刺终于被拔除一般的柔软表情。

  “关于哥哥的死,我虽然始终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但是刚刚听了你这一番话,我又想到了其他好几个奇怪的地方。纳库尔王驾崩的时候,哥哥的态度十分反常。他说遗体要是腐坏了就不妙了,没让其他医生看过遗体,赶紧就下葬了。没错,因为那天虽然是春季,却非常炎热,所以其他人都相信哥哥的讲法了。但是非常了解哥哥的我,感觉就是有什么不太对劲的样子。而且,秦库洛早在纳库尔王驾崩之前的三天就不见踪影,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很不可思议。所以,这表示秦库洛在三天之前,就确定纳库尔王一定会驾崩——还有,就算他计划要反抗罗库撒姆王子,却没有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告诉哥哥跟我就逃往国外一事……我觉得以秦库洛的行动模式来说,实在太过奇怪了。然后,就在秦库洛消失的第二天,哥哥就跟我说你死了……那个时候,我有种仿佛天摇地动的怪异感觉。就在我下定决心要去找哥哥问个明白之前,却传来了哥哥被杀的消息。我看着哥哥遗体的时候,老实说,我害怕得不得了。哥哥遭到杀害的手法,让我感受到了某个人极端冷酷无情的想法……虽然,我从来没想过,那竟然会是罗库撒姆王的想法。”

  优卡姑姑停止说话,看着帕尔莎的长矛。

  “刚刚在木门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那个,是秦库洛的长矛吧?”

  “不是的。这是我十岁的时候,秦库洛做给我的长矛。虽然矛头换过好几次,不过矛杆真的是很耐用,所以我都没有换掉。杆子上面的图案,是我在秦库洛去世的时候,从他的长矛上面照着刻下来的。”

  帕尔莎拿起靠着墙壁摆放的长矛,轻轻地递给姑姑。姑姑抚摸着长矛。摸着那经年累月使用过,手部油脂渗透其中的光滑矛杆,姑姑低声地说:

  “这跟外表看起来不一样,还挺重的呢……你一个女孩子,从十岁开始,就拿着这么重的长矛……”

  姑姑紧紧闭上双眼。闭着的眼睛,渗出了泪水。

  “秦库洛,你把帕尔莎保护得很好,还好好养育她长大成人。我真是不敢相信,这么粗鲁又笨拙的你,独自一个男人,居然有办法养育一个女孩子……”

  帕尔莎也觉得喉咙一带似乎肿肿的,一时之间发不出声音。在吸气两、三次之后,帕尔莎好不容易,迅速地呢喃:

  “是呀。没有比秦库洛这个人更不适合养育女孩子的男人了。所以,我才会变成这么没有女人味的女人呀。”

  优卡姑姑“呵呵”地低声窃笑。然后,摇摇头。

  “是秦库洛害的呀。你真是可怜。你从出生的时候开始。就是个连男孩子都甘拜下风的野孩子。卡鲁纳哥哥总是在说‘我女儿一定是把最重要的东西忘记在她母亲的肚子里头了’。”

  帕尔莎的眼睛流出一行清泪。两人在夕隅的光辉中,低着头,笑个不停。

  拭去泪水。姑姑将长矛还给帕尔莎。

  “帕尔莎,以后你要怎么办?你打算要洗刷秦库洛的污名吗?”

  一边抚摸着手上自己拿惯的长矛,帕尔莎一边叹气。藉着与姑姑的这一席话。有种内心的沉淀物已经被洗清的感觉。方才遣还感到强烈愤怒,变成了有如埋在灰里的炭火的灰烬,而且上面还慢慢覆盖上了名为“死心”的灰烬。

  “该怎么办才好呢?”

  帕尔莎苦笑。

  “就算我想报仇,罗库撒姆也已经死了。事到如今,老实说我也没什么心情去谈论当时的阴谋。只是……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对直到现在都害怕去碰触那不自觉会避开视线而不敢直视的旧伤,做点什么事情才行。所以我才回到了这里……”

  夕阳的余光在帕尔莎脸上形成深深的影子。帕尔莎浮现出微笑,但是优卡突然觉得自己看到了停滞在这个笑容深处的阴霾。

  秦库洛的容貌在眼眸深处苏醒。心底有种静静变冷的感觉。

  他虽然粗鲁,却是个温柔的男人。倘若只有他一个人,他必定会返回亢帕尔,藉着与罗库撒姆王决斗以了结恩怨吧。但是,他带着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帕尔莎。秦库洛在帕尔莎还有变成追兵的朋友们之间。一定饱尝了遭到撕裂的痛苦——然后,帕尔莎这一路走来,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帕尔莎是凝视着为了她,不断地杀死朋友的秦库洛,一路活下来的。

  (你度过了多么悲惨……悲惨的人生……)

  优卡紧握双手的同时,仿佛听到她内心中的声音,帕尔莎声音沉稳地开始说话:

  “去年秋天,我受托担任一个背负着不可思议的孩子的保镳。”

  帕尔莎将自己如何保护人称“水之守护者”的精灵之卵,以及被迫成为“精灵守护者”的新悠果王国的第二皇子恰克慕的事情,告诉了姑姑。帕尔莎到现在,都还是以有如母亲的怜爱心情,想念着那个少年。

  “在担任那孩子的保镳期间,我察觉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明明这是个连自己都命在旦夕的危险工作,但是保护恰克慕的时候,我觉得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帕尔莎露出浅浅的笑容。

  “我明白了,像这样掌握住自己的人生,也是挺不错的。”

  帕尔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到现在为止,都是用非常不负责任的态度在过活。能活到现在真的可以说是奇迹。因为这也是个用很多人的鲜血换来的奇迹,所以我想今后的人生不应该再这样过得迷迷糊糊了。可是,遇到恰克慕之后,我终于发现自己有多蠢。如果我抱持这样的念头活下去,秦库洛也无法安息的——我改变想法了,觉得这条靠着秦库洛好不容易保住的命,必须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帕尔莎开朗一笑。

  “可是呢,我怎么也静不下心。感觉有个忘记还给别人的恩情在。于是,我回到亢帕尔来。如果如今还有在担心秦库洛行踪的亲戚或朋友的话,那么,我想告诉那些人发生了什么事情,真相是什么。忽然之间从亢帕尔消失无踪的秦库洛这个男人,我想让他的人生好好回到亢帕尔,作个结束……我想,这么一来,我心中的秦库洛亡魂,才能第一次真正安息吧。”

  房间已经转暗,连优卡姑姑的脸都看不清楚。

  帕尔莎的话一说完,优卡姑姑立刻悄悄站起,走到暖炉面前,拨弄炭火。帕尔莎也站起来关窗。优卡姑姑一一点起兽油蜡烛之后,房间内部便稍微亮了一些。优卡姑姑转身面对帕尔莎。

  “我非常了解你回来的原因——我觉得,这二十五年好像用一天就过完了。”

  两人相视而笑。

  “虽然有说不完的话,不过肚子饿了呢。你来帮我吧,我们一起做晚餐。”

  看样子,优卡姑姑除了找园丁来帮忙义诊医院的工作之外,并未雇用其他人员。优卡姑姑笑着说“一个人轻松度日比较合我的个性呀”。两人将肉与喀夏(甘薯)一起放到锅子里用羊奶炖煮,再洒上香料,做成拉鲁乌(炖肉)。太阳一下山,温度就骤降,热热的拉鲁乌吃起来格外美味。

  “虽然我很明白你的想法,可是,秦库洛的亲戚里头,大概已经没有人在担心他了吧。秦库洛的双亲在那件事情之前就已经去世,妹妹在他逃亡的时候年纪还小,应该也不记得那回事了。他的哥哥卡库洛,弟弟尤库洛也一样……”

  说到一半,优卡姑姑忽然看着帕尔莎。

  “咦?奇怪了。”

  “什么东西奇怪?”

  优卡姑姑皱起眉头。

  “奇怪了——如果秦库洛没有偷了金圈逃走,那到底为什么尤库洛·穆撒要……”

  姑姑放下汤匙,看着帕尔莎。

  “你说秦库洛是病死的,是真的吗?”

  “是的。我跟我从小认识的一个药草师,一起替他送终的。”

  “他不是因为跟尤库洛战斗受了伤才死的吗?”

  “尤库洛?不是,没这回事。”

  遥远的记忆里头,的确有个叫做尤库洛的男人存在。可是,他应当不是追兵。优卡姑姑表情忧愁地说:

  “是这样吗……我听说虽然八个族的年轻人都输给秦库洛而丢掉性命,但是最后一个追兵,秦库洛的弟弟尤库洛,则是成功地杀了他之后凯旋归来。还把被他偷走的九个金圈全都拿了回来——他成了亢帕尔的英雄,现在在九族之中,握有莫大的权力。”

  优卡姑姑一边专心思考着什么,一边继续说道:

  “这么一想,尤库洛·穆撒声势浩大凯旋的那一年,还真是发生了不少事情的一年。虽然罗库撒姆王的病已经无药可救,但是那年春天,罗库撒姆王就体会到自己来日无多了。到了夏天,他说想要趁着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拉塔尔王子,而非他的弟弟。接着,最后的追兵尤库洛·穆撒带着金圈凯旋,就在罗库撒姆王驾崩之前的一个月——当时王都还举办了盛大祭典。因为我也去看了,所以记得很清楚。罗库撒姆王牵着即将成为新王的拉塔尔王子,还有英雄尤库洛·穆撒的手,宣布说九族与王室缔结了全新的关系……”

  优卡姑姑看着帕尔莎的眼睛,低声地说:

  “说不定……阴谋远比你所知道的还要盘根错节。”

  房间的寒意,似乎一下子深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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