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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十一日(第一曜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yuki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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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图:嘟嘟

  恭贺 第八高等学校新生入学

  一

  放眼望去是一片黑暗的大地。

  吸收了融化雪水的土地气味和踩过腐败枯叶的触感,还有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彼端的太阳余温,我都能想像得到。

  引擎声停止了。

  「为了等火车通过,本车暂时停驶。」

  留下这句话后,司机就下车了,整辆巴士里只剩我一人。

  不知是否看得见铁轨,所以我凝神望向窗外,但只窥见焦土般的黑色平原,连月台的轮廓也映不进眼中。

  有什么像是标明比赛终点位置撑开的长布条,被风吹得鼓鼓的,在两端的支柱之间震动嬉戏。

  自由、融洽、博爱 政体联邦中央委员会

  恭贺 第八高等学校新生入学 县民委员会

  几个大字渲染了布面。

  「自由、融洽、博爱」是联邦全体人民的口号。

  只有「恭贺入学」这一句是对我说的。

  今天是宿舍入住期限的最后一天,我大概也是最后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吧。

  将旅行包当做枕头,我半倚在座位上。坐了那么久的车屁股好痛。仰起脖颈看着玻璃窗外的黄昏天空,一旦集中精神注视,也许是眼睛产生的错觉,总觉得原本就幽暗的巴士内部又变得更黯淡了。

  闭上眼睛,彷佛一切都渲染了黑暗的色调。

  在黑暗之中,「终于」和「顺便」幻化成光线交融。

  终于到了/顺便来到这里了/你还当是「顺便」啊?/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呀——有个人影走在扭曲变形的线上。还吹着笛子。一开始吠出的是哔哔哔的声音,慢慢地却转变成粗嘎低沉的砰砰声——于是我睁开眼睛。触目所及的是巴士的车顶部分,仍听得见那个砰砰声响。

  半梦半醒间,我坐起身子、看向窗外,发现沐浴在夕阳下、化为深沉黑影的蒸汽火车,正拖着长长的车厢往这个方向驶来。在彷佛世界尽头的这片荒野里突然出现的火车,就像梦境的续篇般十分不真实。

  火车发出鸣响。

  宛如与巴士并排一般,列车缓缓停下,走出来的列车长不知和巴士司机说了什么。

  长长拖曳的列车实在太壮观了。那模样和过去为了防止蛮夷入侵而建造的长城极像,只不过,明明与守护日常和平的防护壁垒相似,不知为何却令我感到惶惶不安。

  一个少年悄悄探出头。从车窗探出身的他就这么摔向地面,但马上又站起身,使尽全力朝我这边冲来。

  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这少年难道是要挟持巴士?企图挟持巴士的人,会在溜进巴士之前就这么情绪高昂吗?

  从出入口冲进来的他,蹲在地板上大口吐出紊乱的呼息,还梦呓似的不晓得在嘟嘟嚷嚷些什么。

  靠近一看,他身上穿着奇怪的服装。轻飘飘的袖子,上衣的两侧衣摆长长垂坠,宽松裤子加尖头鞋,全身上下都是统一的淡黄色,再加上长得足以遮住耳朵的头发和鸟羽发饰。

  从出生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异国人——彻头彻尾「王国子民」的模样。

  因为我观察得很仔细,他抬头时我们的视线交会,这个穿着异装的人脸上浮现出可亲的笑容。

  「唷,你也是八高的新生吗?」

  是流畅的标准语。

  我怯怯地点头,他便在我前面的位子落坐,隔着椅背向我搭话。

  「我是瓦吉·沃吉兹,从夏立克王国来的。」

  夏立克王国……?

  好像听过,但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个国家。

  以「本地」为中心的政体联邦实在太宽广了。六年前的第二维新后,从共和国分离出来独立的两百六十八个国家和自治政体匝衙署在这之中,真的很难一一记得所有国名。

  话虽如此。但不晓得对方的国家未免太失礼了,于是我只得摆出类似「喔~是那里啊。」的表情蒙混过去。

  「我的名字是雷治·雷基伊兹,本地居民。」

  我一伸出手,他立刻开心地握住。

  「我第一次认识本地居民呢,运气真是不错。」

  于是我直接问:「你是王族吗?」

  他摇摇头,挺直脊梁、用刻意拉长的声调开始一长串莫名其妙的演讲。

  「臣瓦吉·沃吉兹,夏立克国王陛下的四女奈露莉二世王太女殿下的侍从,即将进入第八高等学校就读。我们尊贵的殿下是自圣君大奈露莉以降第二十九代,无论是容貌仪态、才智皆属上上之选。从学骑马的那天开始,王女已能自己驾马驰骋,就连马术老师都吓一大跳呢。因为跟大奈露莉流传下来的历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陛下才会赐予这尊荣的名字。再说到——」

  「好,开车罗。」

  不知何时回来的巴土司机踩下油门,瓦吉摇摇晃晃地重新坐回椅子上,「哎,总之我就是殿下的侍从啦。」

  那个「殿下」的名字不知为何牵动着我的某根神经。

  奈露莉……我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奈露莉……割耳奈露莉——自治活动史学过的单字掠过脑海。

  距今约两百年前,共和国那高举反抗旗帜、引发内乱的军阀女首领——就叫奈露莉。她会割下俘虏的耳朵,把在前线打仗的人当成护盾,还会使出骇人的战术,因此被冠上「割耳奈露莉」这样的称号。

  那种大逆贼的后裔居然偷偷苟延残喘到现在……联邦果然很广阔呢。

  嗯?

  割耳……那不就是……?

  我忍不住观察起贴在车窗上,不时大喊着「有河耶!」或「是小鸟!」对窗外风景进行实况转播的瓦吉头上佩戴的大型发饰。金属细框从太阳穴旁窜出来,各色羽毛模拟出花朵的形状。

  那东西是怎么装上去的?看不出有类似发夹之类的东西啊,是被头发遮住了吗?

  头发下面……耳朵……………………耳朵被割掉了!

  「喂,我说你那个羽毛……该不会……」

  我连伸出手指都不敢,只能用视线紧盯着别在他头左侧的「发饰」。

  「这个吗?」他转过头来看我,手指轻轻弹了弹耳朵上的羽毛,「这是割掉耳朵后装的道具,因为我家代代都是王族的奴隶嘛,所以小时候就把耳朵割掉了。」

  他毫不在意地如此答道。

  喂喂喂,什么叫把耳朵割掉啊……这种行为别说奴隶了,简直是被当成家畜对待了呀!

  「那,你说的王女殿下现在在哪儿啊?」

  听我这么问,瓦吉立刻夸张的用手遮住整张脸。

  「哎呀,这件事说起来实在惭愧……直到半途为止,我都跟王女一起,可是我在车站买便当时火车开走了。我想殿下现在应该已经到学校了吧。」

  「那你的行李呢?」

  「殿下大概帮我带过去了,我们殿下可是很有力气的。」

  瓦吉不晓得在夸耀什么。不但迟到,还让自己的主子帮忙搬行李,这可不是当仆人该有的态度吧?

  不知何时瓦吉已经把手肘靠在椅背上,几乎都快贴到我身上来了,可能是看腻窗外的风景了。

  「你应该是优等生吧?我因为是殿下的侍从,才能什么都不做就来这里念书,但本地居民应该得通过很困难的考试才有办法进八高?听说那里都让王国子民优先就读,本地居民很难挤进门槛吧?」

  「是靠我爸爸的关系啦。」

  为了逃避他的视线,我悄悄把目光转向窗外。巴士正在黑暗森林中疾驰,单调的暗色绵延不断,他会感到腻也是理所当然。

  「我爸爸在联邦中央政治委员会工作。我本来没打算升学,但我爸无论如何都要我继续念下去。」

  「喔!我也是我也是。如果我不是殿下的侍从,肯定不会念高中,因为我很讨厌读书嘛。」

  联邦法律制定王族子弟必须在本地接受高等教育,同时允许两名侍从跟随入学就读,侍从也同样必须以学生的身分接受教育。

  第八高校原本是只有王族才能就读的学校。特点在于自由的校风和相较之下较为干净的宿舍(而且全是单人房)。就算现在已经开放本地居民就读,但学生多半还是王族。

  相反的,八高在本地居民之间倒不怎么受欢迎。那些野蛮又自视甚高的皇亲国戚,谁都不会想跟他们坐在一起上课吧。到头来,只有像我这无处可去的家伙,才会被丢进那种水深火热的环境里。

  瓦吉伸手往我的背上拍了两下。

  「你跟我的遭遇很类似呢,我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

  一点都不像啦,白痴。

  把手撑在窗框上,我的目光凝望向前方的目的地。

  树林缝隙间,微可窥见比星星更明亮的几个光点。穿过森林后,那样的光点比星星的数量还要多出许多。一颗颗小小的,却高悬在几乎触碰到星星的高处,规律地逐渐堆积出更多光芒。

  细长的高塔彷佛互相竞逐高度般群聚一方,那便是我们即将入学就读的高中。

  二

  紧邻着校门的大型圆环挤满了汽车。

  害我们只得在离校门前站牌还有三町(注1)左右距离时,下车步行到学校。

  停在圆环上的每辆车都光可监人,戴着手套的司机像看门狗一样肃立在车子旁。

  原来如此,那些王公贵族都是直接坐车来的呀。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附近几座车站都孤立在荒野之中乏人问津。

  这么说,那个搭火车来的王女到底……哎,大概是国家财政相当令人寒心的关系。

  眼前的建筑物门户大开,从里头透出亮光。建筑物本身看起来相当简朴,尖斜的屋檐设计却给人一种压迫感。为了方便清理屋顶上的积雪,本地的建筑物多半都采这样的造型,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倾斜的长屋檐。

  注1 一町约为一百〇九公尺。

  入口处,身穿长外套的士兵一看到我们就围上来。

  「新生,来得很晚喔。」

  我们被仔细搜身。因为这所学校有许多王族才有这么多麻烦,实在有够让人困扰。

  「这是什么?」

  正在检查随身物品的女士兵从我的包包里搜出一袋球根。那是我从国小开始,每年春天都会种植的沉香球根。

  「要带私人物品进校园的话,必须事先跟校方申请才行,可是我没看到你的申请表。」

  「对不起,我忘记了。」

  真糟糕。我唯一的培育花艺兴趣遇到大麻烦了。只不过是单纯的私人物品都遭到禁止,简直可以算是侵害人权了吧?正当我准备拚死抗议时,对方却早一步不情不愿地许可。

  「就当是课外活动用的吧,农艺队都在宿舍塔西边的温室进行活动,你去跟他们知会一声。」

  我不想当个在武力面前屈膝让人瞧不起的男孩,于是连说几句:「知道了、知道了!」便赶紧拿回自己的包包,

  这时瓦吉正好也从搜身行列中得到解放。

  「那些家伙居然问我:『有没有意愿参与学生防卫队?』耶。」

  瓦吉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也稍稍扭曲了,

  「咦?他们是学生吗?」

  「好像是吧,不过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会去当军人的家伙都不好相处啦。」

  瓦吉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这个动作应该是表示他很生气。

  「而且随便打开别人的包包搜查原本就是一件很没礼貌的事,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犯人对待。」

  明明就没带包包,还真敢说咧。

  「看来我们要被关在这里三年了。」

  听我这么说,瓦吉稍微想了一下后才笑出来。

  大厅里挤了一堆盛装打扮的人。若非其中穿插了穿着绀蓝色制服的学生,真会让人忘了这里是一所学校。

  总而言之,人数实在太多了。一个学生差不多就带了五、六个前来送行的家人,再加上几十个不晓得是管家、仆役还是保镳的侍从,也难怪外头的道路会被车子塞满。长桌上还摆了各式各样绝不可能是校方提供的高档茶具。

  他们国家的平民要是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啊?王国子民之中,究竟又有多少人能接受高等教育呢?身为正常的本地居民亲眼见到这一幕光景,应该都会觉得先前的第二维新给这些人自治权真是一大错误吧。

  我走向刻着「自由、融洽、博爱」浮雕文字的桌前。这时瓦吉总算愿意帮我提行李了——想太多,原来他只是怕会走丢,所以才伸手抓住我。

  「请出示你的入学许可证。」

  桌子的另一头是戴着臂章的学生。我依言从外套内袋里掏出印有八高校章的信封。

  「那个,我……不对,在下的资料都在殿下……在我家主人手上……没有错,我想她应该已经先到了……呃,就算你问为什么我也……」

  瓦吉的入学手续遇到了一点困难,我这边倒是三两下就结束,对方递给我一枚学校的徽章。

  我回过头,环视大厅一圈。

  各个国家的上流人士齐聚一堂,怎么看都觉得有点下流。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我必须和这些家伙同窗共处。一想到这里,心情不免有些沉重。刚刚才出自自己口中的犯人比喻,此刻正令人反感地在我脑海中回响。

  「雷治,你几班啊?」

  好不容易终于完成入学手续的瓦吉一边走,手上的资料一边掉,但总算来到我身边。

  「十一班。」

  「我也是十一班。」盯着手上唯一一张仅剩的资料,瓦吉说着,「那宿舍房间呢?」

  「我看看喔……」替瓦吉捡起掉在地上的纸张后,我才看了眼自己的宿舍分配,「第十宿舍塔、十二楼三号室。」

  「喔喔,我也是同楼层的二号室耶。」

  「真的吗?总觉得有点恶心。」

  把手中的资料交还给瓦吉后,瓦吉露出满脸疑惑不解的表情看着我。

  「为什么?这是好事吧,你是我第一个交到的朋友,一定是神明暗中保佑我们啦。」

  我不太了解他的宗教观,不过瓦吉信的好像是个随便什么大小事都管的神嘛。

  从生辅组那里拿到一个帆布袋,装了包括制服等等所有校园生活必需品。再加上自己带来的包包,行李分量顿时增加不少。

  瓦吉把袋子担在肩上,加上他那一身异国服饰,怎么看都像个从阴间跑出来捕捉人类的妖怪。

  「好了,我得去找殿下了,她一定就在这附近等我。」

  这附近……说是这么说,但这附近可是人满为患啊。那一身蛮夷服饰是很显眼没错啦,但早我们一天抵达的王女殿下应该已经换上制服了,想找可不容易。况且有哪个王女会专程等一个迟到的仆人啊?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那位「王女殿下」说不定会是个超乎众人想像的存在。

  没等我做出判断,瓦吉已经扯开喉咙嚷嚷起来。

  「殿下!我是瓦吉!您在哪里啊?」

  整间大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原本拿着茶杯的手、正在说话的嘴全停下来,所有王国子民的视线都集中到瓦吉身上。

  「慢着!」「先等一下!」我在心里对他下达指示。

  但瓦吉还是自顾自地大叫。

  再这样下去,他的饲主可是会被追究礼节责任的。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我立刻打算诉诸武力让他安静下来,但就在这时——

  「瓦吉,过来这里!」 「

  远处有个穿着制服的女生站起来。是个相当高挑,像尊人偶娃娃般露出额头的女孩子。

  「啊,在那里。」

  瓦吉二话不说朝她的方向飞奔而去,连自己的行李也丢在一边。

  那个应该是王女殿下的女生,是个在视觉上给人相当大震撼又显眼的存在,所以我也跟着往她的方向走去。以女孩子来说,她似乎有点太高了,但就标的物这点而言还算不错。就连用布巾包成一个奇怪的发髻直指向天际这一点也……唔,先别管她的发型了。眼睛周围的妆容成水平和垂直两个方向扩散,看起来像是两个并排的丁字,仔细想想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毕竟毒虫不是都一副糟糕透顶的样子吗?说不定她只是在发扬自己的本性。而且她外表看起来也不太正常。刚才我说过她起来像个人偶娃娃,更正一下,应该是某种披着人皮的邪恶存在才对。不行不行不行那个不行啦!瓦吉的领口被抓住了,这下实在太不妙。下跪道歉的瓦吉开始被又踢又踹,太糟了太糟了。要是靠近那种东西,屁珠子(注2)肯定会被拔走五、六个,根本就是屁珠子减肥呀。

  等一下……先让我整理一下目前的状况。

  ●对仆人又踹又踢的王女。

  →身分差距很不好!

  ●可是,那位王女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好想被她踢喔,真不可思议!

  ●话说回来,在那种状态下要是抬起头,不就能一边被踢、一边看见王女的小裤裤吗?

  注2传说中位于肛门内状似洋葱的魂魄珠子,若被拔走就会气绝身亡。又有一说是肝脏。

  →摆出海龟姿势,开始攻守防卫战吧!

  我很认真地观察了世上最强生物的向上跳动演绎推理。

  丢下就算被偷也无所谓的行李,我钻过那些家世不晓得有多么显赫的大人物脚边、爬过桌底,为了帮助我的朋友——「也来踢我……不对,快点住脚啊!」为了表达自己的意见而挺身向前。

  三

  瓦吉就像一串正在经历红酒酿造阶段的葡萄,已经被踏得稀巴烂了。

  「请你先等一下,他也有自己的理由啊,请先听听他的说法吧。」

  我以绅士的口吻出声后,正忙着踩人的女生抬头看我。

  「你是什么人?」

  她的语气中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就连被看到霸凌别人的场面,也一点都不觉得羞耻难堪。那双画得跟恶魔没两样的眼睛正不屑地盯着我。

  讨厌……别这样看我嘛……

  意识到脑内的妄想开始倾向湿黏、火热又舒服的方向后,我赶紧别开视线。

  那张原本应该是她坐着的空位旁,有个正用手指打毛线的女孩。

  那个女孩头上也绑着同样造型的发髻,应该是她从自己国家带来的侍女还是什么的吧。女孩看起来相当娇小可爱,因为整个人坐进椅子里,脚趾几乎都快踩不到地,总之就是个矮冬瓜。

  于是我选择用对村子里那些小孩子的说话方式跟她说话。

  「你在织什么?看起来挺厉害的嘛。」

  「嗯,是用来惩罚不忠之人的诅咒毛线牌……」

  矮冬瓜话还没说完已经抬起头。大概是集中精神在织东西,蹙起的眉间堆着深深的皱纹,嘴巴像失神一样半开,下唇都被口水沾湿了。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好一会儿后——

  「唔唔唔。」

  才嘟起嘴唇,发出语焉不详的呻吟。

  虽然不懂「唔唔唔」是什么意思,但她似乎感到相当困惑,视线匆左忽右地来回游移。

  「哎呀,瓦吉,你总算来了。」

  她话才说完,瓦吉就以跪地姿势,像只被车子压扁的青蛙爬过来。

  「来晚了真是抱歉,殿下。」

  「没关系,你没事就好。」

  矮冬瓜勾起一抹温柔的笑容。

  但下一秒,立刻换上犹如魔鬼的恐怖表情对负责踢人的少生瞪了一眼。收到少女的眼神指示后,狠戾足球赛的后半场紧接着上演。

  全世界最显而易见的糖果与鞭子教养法,居然让我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亲眼见识。

  情况演变到这一步,我也只能伸出舌头仔细舔舔送到眼前来的小糖果了。这跟我的性癖好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是主观意识的问题。而且自古以来,只要稍微帮助一下低等动物,就会得到极大的回报不是吗!

  「那个,可以请你别对我的朋友这么粗暴吗?」

  话一出口,矮冬瓜眉间的皱纹立刻消退,瞪大了双眼。

  「朋友?」

  「没错,朋友,我、们、两、个、是、朋、友。」

  想到她可能听不太懂标准语,所以我刻意用外星人也能了解的语远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给她听。

  可能是这一招奏效吧,矮子星人又对负责踢人的女生使了个眼色。

  「瓦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

  瓦吉依然趴跪在地上,慢慢靠向这个不可一世的矮冬瓜脚边。

  爬到一半,还抬头觎了我一眼,露出「总算得救了」的表情。

  「是的,殿下。他是臣在本地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名叫雷治·雷基伊兹。看我陷入困境而站出来挺身相救,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朋友,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随便你想怎么说都行。不过把木箱交出来!当然我是要小的那个啦!(注3)

  嗯?

  殿下……?这一位才是王女大人吗?

  「第一个朋友?」

  矮冬瓜大魔王把织到一半的毛线塞进外套的大口袋里。

  「身为你的主子,我也想好好认识一下你的第一个朋友。瓦吉,帮我介绍一下吧。」

  她彷佛用跳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探向制服白衬衫领口,夸耀般地扯扯细长黄色蝴蝶结,调整一下领结的位置。

  从地上站起身的瓦吉又开始用奇怪的抑扬顿挫语调说起话来。

  「我们夏立克王国的国王陛下四女,也是王位继承人奈露莉,多别卓尼嘉二世王——太——女——殿——下——」

  负责踢人的女生立刻像名军人般立正行礼。如此紧绷的气氛,衬托得眼前这个什么二世的好像有多了不起似的。

  不过呢,我可没必要也跟着摆出卑躬屈膝的模样。本地没有身分的限制,更何况我们同样都是这所学校的新生。

  注3出自日本民间故事「剪舌麻雀」。麻雀为了报恩,准备一大一小两个箱子让老伯选择。他不贪心选了小的,没想到里面装的是钱。大的箱子反而装着毒蛇、怪虫等等。

  没有特别迎合,我单纯地想握手示意。

  「我是雷治,请多指教。」

  殿下盯着我伸在半空中的手,稍微犹豫一下,还是跟我握手了。

  「你是我来到这所学校后第一个认识的朋友,第一个朋友一定会是好朋友。」

  说着让人搞不懂的道理,自作主张把我当成朋友。跟她的仆人一样,真是个厚脸皮的王女殿下。

  算计着我们握手告一段落后,瓦吉又用那种诡异的语调发出奇怪的叫喊。

  「王国亲卫队少尉娜娜伊·多别卓尼嘉——」

  踢人的女生向前一步。

  我也跟面对王女时一样伸出手。

  「请多指教。」

  「我国有句著名的谚语是这么说的,『幸福来临时要特别小心谨慎,只怕不幸会如影随形』。」

  随着这句莫名其妙的咏唱,她用力反握我的手。

  要是在这里退缩就太逊了,于是我也加重力道回握。

  「虽然我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好像充满恶意嘛。」

  回呛是不错啦,不过她那跟猿人没两样的握力快把我的手捏爆了。

  就在这个时候——

  「那啦——」

  王女殿下突然喊了一声。

  踢人的女生立刻慌张地放开我的手,偷偷窥探王女殿下的脸色。

  「怎么了?她有什么病发作吗?」

  「殿下是在笑啦。」

  瓦吉如此说明。

  「对上娜娜伊居然没不怕,没想到本地居民里也有像你这种充满胆识的家伙,王女殿下觉得很愉快呢。」

  不愧是王女殿下,连笑的方式都这么让人摸不着头绪。

  军人女孩娜娜伊倒是恭敬地把身体缩小了一圈。

  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耳朵上也戴着跟瓦吉相同的耳饰。

  奇怪?难道这家伙的耳朵也被割掉了吗?

  「你们之中只有王女殿下有两只耳朵,三个人加起来是四只耳朵,这算什么?割耳朵学算数吗?」

  我半是嘲讽的说出自己的发现,王女殿下却用比刚才更大的音量叫出声。

  「那啦——」

  「殿下生气了喔。」

  瓦吉又充当起解释的角色。

  王女殿下做出挥弹裙摆的动作,应该是她正在发怒的表示吧?

  「居然敢无礼到把我们的耳朵拿来当话题,真是太令人不快了。」

  因束起发髻而露出的两只耳朵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一对普通的耳朵。

  「王女殿下的耳朵是禁句吗?」

  「别用手指着我!」

  王女殿下脸色大变还迸出大吼,我只能悻悻然地缩回手。

  「也用不着气得耳朵都红了吧……」

  「你又说!讨厌!」

  难以安抚的王女殿下狠狠跺脚好几下,气愤地偎到娜娜伊身边。这时瓦吉也站出来挡在她们面前。

  「雷治,你不能把殿下当作没有耳朵的人看待啦。是我把你介绍给殿下认识的,请多少考虑一下我的立场。」

  我才不晓得那种事咧,听都没听过啊。

  王女殿下绷直了娇小的身躯,把脸埋在娜娜伊胸口,看来真的受到很大的创伤啊。隔着袜子,我看得出她脚踝都绷紧了。

  我也不是存心想伤害她,只是刚好不知道他们的规矩嘛。怀抱这样的心情,我微微耸肩。

  「奈露莉,对不起啦,我不会再对你说那种话了。(外国少年腔调)」

  奈露莉从娜娜伊身上退离开,用制服袖口抹了她那张脸好半晌后,才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对我开口。

  「我就学习人人视为楷模的大奈露莉那宽大胸襟,原谅你吧。」

  割耳奈露莉的宽大胸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吧?但这个时候我还是别再逞口舌之快比较好。

  瓦吉毕恭毕敬地递上手巾,脸上浮现总算能松一口气的安心神色。

  「话说回来,殿下是几班呢?臣被分到十一班。」

  「我和娜娜伊也都在十一班。」

  奈露莉擤了擤鼻子。

  「这样臣就放心了。之前臣遗想,如果为了惩罚臣迟到,而把臣编到另一班的话该怎么办呢。」

  看来学校应该是把王国子民中的主仆组都编在同一班。

  (话说回来,这所学校是不是三年都不会换班啊……)

  我真的能和这些没有常识的人种安然无事地共处吗?总觉得前途暗澹。

  大厅的嘈杂声又再度涌入我耳里,包括用母语交谈起来的瓦吉一行三人,不语的我彷佛被独自寂寞地遗留在这片喧嚣中。

  四

  推开大厅的侧门,我们走在八高的外环路上。

  人行道外围并排着各隔开五町左右距离,好似快被强风吹倒的几座细长高塔。

  从办理入学手续时拿到的地图看来,这些高塔是我们学生所居住的十二宿舍塔和迎宾塔。

  每座高塔都是十二层楼的建筑,每一层各四个房间,是本地常见的公寓式住宅建造。为了不让屋顶被积雪压垮,建筑物并不会往水平方向扩展,而是成垂直方式延伸。同时为了有效地让屋内的暖气空调发挥功用,房间分割得相当仔细,必然就狭小且成堆叠状往上发展。因为没有互相连通的走廊,于是便形成了一座座高塔。

  那种巨大又占地的建筑物,原本是支配者为了让自己显得伟大而特意建造。本地居民在三百年前的大维新运动时已经废除了社会阶级,持续至今日的自治精神所获得的结果,便是将那种大建筑主义一扫而空。此刻走在我面前,受到阶级制度束缚的三人组是否能理解这一段的历史呢?

  奈露莉正用他们的母语为迟了一天到的瓦吉说明些什么。仆人不时以语尾上扬的「那啦——」回应。

  外环路的两端正好与大厅建筑物衔接,内侧的内环路则成了一个闭锁的圆。沿路上还有教室和研究塔等等。两条环状路的中心有一对打破圆形平衡的存在——餐厅和图书馆。位于这两栋建筑物之间的就是八高自治委员会。

  外环路和内环路之间有好几条小径相通。除了高塔群外,一些花花草草随地盛开,算是相当开放的空间。现在虽因天色幽暗看不清楚,但白天时肯定是相当宜人的美景吧。

  教室塔和研究塔全成了一片黑影,宿舍塔的窗户倒是透出几缕光芒。当我抬头凝望远方的星空时,走在前方的瓦吉开口向我搭话。

  「夏立克人都住在沙漠的移动式住屋里,我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么高的建筑物,光是要爬上去都觉得有点恐怖呢。」

  于是我回答:

  「马上就会习惯了。」

  「可是我们的房间在十二楼耶?真希望能住低一点的楼层。」

  瓦吉夸张地哈哈大笑,可能是想替关系仍有些尴尬的我与王女殿下缓颊吧,但穿越高塔吹来的强风却将他的笑声毫不留情地打散了,徒留下一片空虚。

  「哎呀,是贝莲蒂在叫呢。」

  奈露莉突然歪着头说了这么一句。

  我睁大眼睛想看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看到她小跑步绕到第十二宿舍塔旁的草丛后头躲了起来。

  瓦吉和娜娜伊还是站在原地,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继续闲聊。

  我追上他们的脚步。

  「你们家王女是怎么了?突然就不见了耶。」

  瓦吉露出假笑当作回应,娜娜伊依然面无表情地望向远方。

  「她刚是说什么在叫?贝拉梅还是什么的……」

  「是贝莲蒂啦。」瓦古把食指直立在头边装成角角,「那是夏立克的某种小鹿,标准语是叫什么来着?娜娜伊,你知道吗?」

  娜娜伊动作僵硬地摇了摇头。

  「夏立克的鹿怎么会跑到这里啼叫啊?」

  「那是因为……就是谚语之类的……」

  这下就连瓦吉都不敢看我的眼睛了。

  反倒是娜娜伊伸长了脖子狠狠瞪着我。

  「不准你用那么无礼的态度追问殿下所做之事!」

  一定有什么。

  我没有漏看邱比特之泉的水面微微泛开的波纹。

  「她该不会是在户外随地小便吧?」

  话都还没说完,娜娜伊已经扯住我的衣领。难道真的被我猜对了?

  「她真的在户外随地小便啊?」

  「闭嘴!」

  「别在室外做这种事啦,至少也该忍到厕所再上吧。」

  「我们夏立克人不会把该排掉的东西硬是留在自己体内啦。」

  瓦吉一边制止娜娜伊对我施暴一边对我解释,该不会是跟正值发春期的鹿生态有什么关联吧?

  直到奈露莉回来,娜娜伊才终于放开我。

  「不好意思,我忍不住就被那个声音吸引了。」

  她大概以为自己干的好事还没被发现。从她消失到回来其实没有经过多久,这也让已经做好「她可能会搞出比在户外小便更严重行为」心理建设的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殿下,风愈来愈大了,我们还是赶快进房……」

  娜娜伊硬是把身体挤进我和奈露莉之间。

  隔着娜娜伊的肩头,我还是忍不住出声对同班同学传达重要的讯息,「奈露莉,本地居民是不会在公共场合做那种事的喔。」

  听到我的忠告,奈露莉露出一脸错愕。

  「不,应该会做吧。」瓦吉把娜娜伊往前推了推,恶声恶气地截住我的话。

  「才不会咧。」

  「会啦。」

  「不会。」

  「会啦。」

  我和瓦吉一来一往坚持着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自我主张。

  「他们在说什么啊?是维新的党派之分吗?」

  奈露莉正以温和的目光在一旁看着自己的仆人与本地居民进行交流。

  娜娜伊低下身子,悄悄在王女殿下耳边轻喃了几句话。

  「那啦——」

  奈露莉大叫一声,随即张开手脚跳了起来,在半空中描绘出一个「大」字型。

  是在表现她此刻极大的愤怒吗?还是大小便二选一的答案呢?

  「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

  奈露莉的愤怒对准最为无辜的怪人,也就是我——爆发了。

  「谁会无缘无故扯到那里啊,笨蛋。」

  你还是先从文明人的生活习惯开始学起吧,白痴。

  留下背叛君主还想替我说话的瓦吉,我默默背起行李,再度迈开步伐往宿舍塔的方向走去。

  五

  推开宿舍塔入口处的大门,右手边是向上延伸的扶手楼梯。天花板上那盏垂挂的吊灯在房间一隅映出无可抹灭的幽暗,教人心神不宁。

  视线瞥向较为明亮的左半边,台灯下有个正在看书的学生。L型的柜台几乎占去了入口大厅空间的四分之一。

  从大门涌进的风吹翻着他手中的书页。

  「唷。」那人抬起头,拿起搁在柜台上的笔记本,「你是本地居民雷治·雷基伊兹吗?」

  「是的,我就是。」

  我把行李放在地上,隔着柜台和他握手示意。

  「我是管理第十宿舍塔的宿舍塔委员——斯裘巴,二年级。废话不多说,你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吧?」

  看我点点头,他又坐回位子,视线也重新回到书本上。

  再次背起行李,正准备上楼时,宿舍塔委员忽然用含笑的口吻对我出声。

  「雷治,你上过厕所了吗?」

  这个人问这什么怪问题啊?虽然疑惑,我还是随口应一声,转身爬上楼梯。

  上了一层楼,发现比一楼更昏暗。两间房以对门的方式包夹阶梯,房门与扶手之间微乎其微的空间就是这一层的走道。走道上没有窗户也没有暖气设备,只有设立在墙边的洗手台和一面小镜子而已。

  爬到六楼时,我的心跳明显加快,行李也愈发沉重。

  终于抵达十二楼,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因为没有继续往上的阶梯,我把行李搁在相较之下稍微宽广些的走道地板上,抹去额际的汗水。

  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环视周围,这才注意到一件事。

  宿舍塔里没有厕所。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再次摊开地图。

  在外环路的外侧,第十二宿舍塔的西北边和第一宿舍塔的东北边分别标着「男生厕所」和「女生厕所」几个大字。这几个字写得又大又清楚,感觉并不是为了方便学生看懂,而是为了传递「只有这里有厕所喔!」的重要讯息。

  我总算明白了宿舍塔委员刚才对我说那句话的用意了。

  如果这份地图是正确的,厕所离宿舍塔可是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出去上厕所的话,甚至有遇难的可能。

  再加上这些楼梯……

  若遇到紧急状况,直接从窗户跳出去解决还比较快咧,关于这一点看来还有检讨的必要,实在没立场嘲笑奈露莉啊。

  我拖着地上的行李,开始找自己分配到的房间。

  看了一下门上的名牌,原来住在这一层的四个人都是一年十一班的学生。我的房间就在瓦吉的对面。

  一推开门,一股闷臭味立刻扑鼻而来。

  好狭小的房间。

  房里有床、书桌和书柜。灰色的电暖器像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般大剌剌地夸耀自己的存在。真是了不起的房间摆置,让人根本没办法改变房间里的陈设。

  为了改善空气品质、让房间通风,我用行李固定住敞开的房门,走向房里唯一一扇窗户。推开双层式的玻璃窗后,寒彻心肺的冷风随即灌了进来。

  地平线那头渲染着墨紫色的夕阳余光,底下是一大片漆黑的森林。

  面西的窗户。

  没错,第十宿舍塔就位在外环路的西侧,视野中看不到任何一座高塔。我坐在延伸突出的窗台边,面对底下那一大片荒芜的平地。这片森林、这所学校的领地究竟有多宽广呢?

  环绕故乡村落的群山喃喃细语着:「不用再往前走了,只要一直待在这里就好。」温柔地覆住我的双眼。

  从窗口望去,远方的地平线和宽阔无垠的大地正不负责任地诱惑我。我的双腿都僵直了。

  和地表温度有落差的冷风不断袭来,身体都变得冰凉。为了捱过极寒冬季而刻意加厚的壁面在窗边留下挺宽广的空间,应该可以摆上几盆盆栽吧?

  我的兴趣是培育花草。奶奶和妈妈常不满地对我叨念:「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就只会管那些花花草草。」但就是因为没办法照顾好自己,才会想好好照顾这些花草啊。对现在的我来说,定期浇水让培植的花朵盛开所得到的小小成就感,可是相当重要的一件大事。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骚动。

  我转头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状况,就瞥见边聊天边走上楼来的夏立克主仆三人组。

  奈露莉和娜娜伊无视我的存在,直接打开对面的房门。

  「瓦吉,娜娜伊帮你把行李搬上来了,你可得好好谢谢她。」

  「是的,真的非常感谢,殿下。」

  瓦吉的回应跟奈露莉的说法似乎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对我扬起一抹有些困窘的笑容后,他又走到主子身边。

  没多理会大声说话的三人组,我转而看向门外的走道。墙边摆了一把比挖土用大一倍的铲子,于是我的目光也自然地往天花板看去。发现屋檐处有一扇四角型的天窗——这也是本地建筑物的共通之处。

  我拿起铲子,从握柄的地方抽出钩子,利用钩子把挂在天窗旁的铁环拉开后,悬挂的绳梯就降了下来。

  「那啦,那是什么啊!」

  站在瓦吉房门口的奈露莉不由得瞪大双眼。我没多加理会她的惊讶,提气便攀着梯子往上爬。

  马戏团帐篷缩小版的屋檐空荡荡。靠着微弱的光线找到天窗握把后,我使力往外一推。

  扑面而来的强风跟刚才一样冰寒,但这次总算可以看见比邻的其他几座高塔了。

  背后不断传来「那啦——那啦——」的叫声。回头望去,夏立克三人组正张大眼睛窥探着屋檐这头。

  「要清除积雪时,就得从这里爬上屋顶。你们几个应该也有机会轮到这份差事,还是趁现在赶紧习惯吧。」

  留下这句话后,我从窗口探出身,在极度倾斜的屋檐上寻找立足点。那头还不停传来「那啦——那啦——」的惊叫。

  以石板瓦铺成的屋檐上排着几块用来让手脚较好动作的金属板,我像只蜘蛛利用那几块金属板一路向上攀爬。是我是第一次爬上十二层楼的高塔屋檐,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注意脚下的景色。

  手抓着尖塔顶端环顾四周,视线与塔尖齐高,此刻我就站在塔之森的树冠之上。

  没有半点遮蔽的狂风呼啸席卷大地、扑打着我的身体,然后逝去。遥远的下方传来枝叶被吹动的沙沙声响。

  没有半点解放的感觉,只有不断被强风侵袭的不安全感完全占据我的心。

  除了紧紧抓住屋脊上的瓦片之外,我什么也办不到。为了不让自己从这里摔落,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力量。

  我的力量是自由的。但,这样的自由却毫无用武之地。

  想反抗仅凭一封信指示我的未来该怎么走的父亲,却又想回应母亲因为我的升学而开心不已的期待,到了现在连那种被夹在压力与期待中喘不过气的过往都如此教人怀念。

  「雷治,你听得到吗?」下方传来瓦吉的呼叫,「殿下要去餐厅吃饭,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我大吼回应他的问话。

  「你才快点到我这边来啦,外面的景色很美喔。」

  屋檐下传来瓦吉和娜娜伊的争执,互相推要对方上去,最后随着「那啦——」的一声,反倒是奈露莉率先钻出天窗。

  「夏立克是战斗种族!可别太小看我们!」

  如她所说,看起来的确是挺有几分气势,她正努力挺直娇小的身躯爬上来。

  「你不是有惧高症吗?」

  听我这么问……

  「这种东西跟我国的重要文化财产——龙头攻城橹相比之下,简直太低太低了。」

  奈露莉表情紧绷却还是扯开笑容。

  受风侵扰的灰色短裙都已经逼近FPL(小裤裤防卫底线)了,她也不动手压一下,这就是奈露莉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管这种事的证明。当然我可以提醒她没错,但要是为了拉好裙子而松手,很可能会从屋顶上摔下去,我还是认真地在一旁观察比较妥当。

  总算来到我身旁的奈露莉用力吐出一口气,缓缓抬起头。

  「唷,景色挺不错的嘛。」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她的视线角度依然维持平视没有半点变化。

  「奈露莉也挺有胆识的嘛。」

  听我这么说,奈露莉只是摇了摇头。

  「不不不,这种小事不足挂齿。你才是真正勇敢之人,我所做的根本不算什么。」

  她的头摇晃得太大力,差点因为失去平衡而跌下去。

  瓦吉也经常这样,夏立克人动不动就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夸赞别人,让人有种搞不清楚到底是骄傲自大还是谦虚有礼的印象。

  「雷治真的很厉害,当本地居民实在太可惜了。」

  怎么还在说啊。

  「我是因为有救命绳索,就算爬上屋顶也不会有问题。」

  她把手伸进衬衫领口,拉出一条项链。

  「这是夏立克的祖先狄特利和哈特利兄弟神在降临大地时传承下来的国宝——月须。听到月须笛音的人会受到月亮的召唤飘浮在半空中,就算不小心失足跌落,只要吹奏月须就能得救。」

  也许是只有星光充当照明的关系,在我看来那不过就是根石头制成的烟管。如果吹一下这种东西真的能飘浮起来,我还真希望她能摔一次让我见识一下。

  「你实验过了吗?」

  「嗯,用瓦吉实验过了。」

  可怜的家伙……家畜就是家畜,完全被当成土拨鼠对待了嘛。

  「然后呢,有飘起来吗?」

  「飘起来了吧。」

  在最重要的一点上,居然冒出这种不确定的预测性说词。

  后来,奈露莉还是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离开屋顶,只得唤来娜娜伊从背后抱住她,再由我抓着她的脚引导她一步步往回走,花了不少时间总算回到室内。在回到屋里的这一路上,我也再次认知到王女殿下的小裤裤和少尉大人的小裤裤都跟一般女孩子的小裤裤没什么两样,人类都是生而平等的呀。一、小裤裤都是平等的;二、小裤裤不会危害到人类的安危——关于小裤裤的三大原则已经可以确定两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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