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少女』与『世界』

  某一天的阳炎宫。莉莉的卧室。

  「话说，莫妮卡酱！」

  「不要突然喊。能不能闭上嘴继续按摩？」

  「说起来，莫妮卡酱你的特技是什么？到现在还没告诉我。」

  「啊，毕竟咱没说嘛。」

  「葛蕾缇酱似乎看出来了，但她完全不告诉我。」

  「咱也跟莎拉说了哦。」

  「啥么。」

  「莉莉，看这边。」

  「嗯？——唔。好像有什么闪了一下!?」

  「结束了。咱不依靠什么特技也足够强了啊。考虑到情报泄露，不想传太广呢。」

  「诶，真是秘密主义啊……所以？到头来刚才的光是什么？」

  「咱绝对不会说。特别是不会告诉你呢。」

  这时候拍下的照片，莫妮卡一直没能扔掉。

  ◇◇◇

  多克罗德的大火灾进入深夜之后仍然在继续。

  在日期都要变化的时刻，政府破例召开了紧急会见，发布说「火灾是潜伏在芬德联邦的间谍造成的」，没有提及具体的国名。

  ——可以认为此人和射杀达林皇太子的间谍是同一个人。

  ——这个恶贼间谍被 CIM 逼入绝境，最后用手枪自杀了。

  官房长官淡然地说完，又呼吁不要盲信坊间流传的谣言，结束了会见。记者们激烈的追问被无视掉了。

  国民听到这则报道的反应尚不明朗，但可以说是事情姑且结束了吧。

  在 CIM 本部的电视前注视着会见的内桑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对在旁边待命的部下亚梅莉说：

  「这样一来混乱就会平息吧……虽然会有人谴责让嫌疑人自杀的事情，但最低限度的面子保住了……干得好，亚梅莉。我也会把你的表现告诉『海德』的其他人……」

  亚梅莉第一次见到的 CIM 最高干部『海德』的一员——『咒师』内桑。

  他满足地看着屏幕，正在点头。

  「达林殿下的葬礼也终于可以举办了吧……必须做雅致的吊唁啊……」

  得到他的夸奖，亚梅莉原本能高兴到流泪。但是，亚梅莉没那个心情。

  「这样好吗？」亚梅莉问道。

  「唔？」

  「最后，没有发现莫妮卡的遗体啊。」

  业火之中，发展成与 CIM 互相射击的她很快被火焰吞没，不见了踪影。

  在亚梅莉看来，她是死了，但是找不到关键的遗体。梅勒迪斯说「对于王之敌即便是尸体也要吊起来」，正在喘着粗气跟部下搜索，但搜索大概会以徒劳告终吧。

  内桑耸了耸肩。

  「这实在是无法告诉国民啊……引起了这么大的灾害，还放跑了暗杀者。搞不好会发生暴动。」

  「……我等时刻正确，不会犯错。」

  「没错，侍奉王的我们必须是完美的雅。」

  从他的语气来看，他好像没有把放跑莫妮卡一事看得很严重。也感受不到愤怒。不过“雅”这个词的含义还是不清楚。

  内桑或许察觉到了——莫妮卡不是真正杀害达林皇太子的犯人。

  「说起来，『烧尽』留下了临别礼物呢。」

  「……对，放在那个码头上的——」

  莫妮卡将一位少女打得半死，放在了那里。意味深长地。

  那是亚梅莉不认识的间谍。但也感觉好像在哪见过。

  「她是『海德』的一员——『魔术师』米蕾娜。」

  「诶…………」

  「她是第三公主哈托菲大人的次女。她的存在本身被隐蔽起来了，所以也不怪你不知道……从以前就有从王族选出至少一人加入『海德』的惯例。」

  听到这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报，亚梅莉睁大眼睛。

  但是，据说在王权强势的芬德联邦，身边有王族相关人士的话，在各种事情上都会很方便。这次的骚动似乎也是她在 CIM 和王族之间联系。

  屏风背后居然是那样的少女。这让亚梅莉惊讶得说不出话。

  内桑用冷静深邃的声音说道：

  「亚梅莉，去审问她……『烧尽』似乎想向我们传达些什么……」

  ◇◇◇

  亚梅莉等人进行事后处理的同时，『灯』依旧在监禁的房间里等待着喜讯。

  CIM 依旧没有带来任何情报。

  能依靠的，就是放在房间中央的『灯』特制无线电。那是克劳斯偷偷带进来的，在距离非常远的情况下也能收到信号。

  说是莫妮卡从缇娅那里偷走了无线电。现在也肯定没有扔掉。

  他们一个劲盯着无线电，看莫妮卡会不会发起联络。

  有时同伴会交替向无线电呼叫莫妮卡的名字。

  「她绝对还活着。」

  克劳斯平静地说道。

  「所以，现在就等着她的联络吧。」

  在场的任何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无线电。

  ◇◇◇

  夜晚，莫妮卡一直在走路。

  身体散发的烧焦的味道。她在烈火中与 CIM 不断枪战，最后选择了逃跑。她判断自己已经作为加尔加托帝国的间谍大闹够了，于是优先生存。

  她主动投身于火海，碰运气突破了那片业火。

  在 CIM 的眼里，莫妮卡看上去是死了吧。

  如果他们就这样判断抹杀成功就好了——莫妮卡一面如此祈愿，一面逃亡。

  她一边对子弹打出的伤口做着应急处理，一边避开司机的注意跳上了路过的卡车的载物台。到达休罗东南部的时候，她跳了下来，现在正在慢慢寻找休息的地方。

  （糟糕……意识要断掉了……）

  体力的极限到了。

  她用尽了一切。子弹、炸弹、镜子、透镜都没了。只有个几乎折断的小刀。连体内的血液都失去太多，只够勉强维持活动。

  稍微放松一点，就会直接倒下睡着。

  她的目的地，是从兰那里听来的——『炮烙』盖尔代的藏身处。

  房间位于居民稀少的寂寥的木制公寓。那里留有水和食物，是 CIM 也没掌握的据点。如果到达那里，就可以获得片刻的安稳。

  因此，即使感到体力接近极限，她还是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在住宅零星散落的安静街道中前行。

  「……哎，那里的姐姐，没事吧？」

  途中，背后传来了稚嫩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着睡衣、大约六岁的女孩站在那里。女孩抱着粉色的小熊玩偶，这打扮看上去就是刚从床上跑出来的。

  「现在到外面走动很危险哦。休罗那边啊，坏人在大闹。妈妈和爸爸都很害怕。所以呢，不要出来走动比较好哦。」

  女孩似乎是从窗户看到了莫妮卡，慌忙跑了出来。大概是由于夜晚的黑暗，她没看到莫妮卡的伤势吧。

  莫妮卡不由得露出微笑。

  「没关系，坏人已经离开了。」

  「真的？」

  「当然。国家的很厉害的人们一起干掉坏人了。毫不留情，彻底痛揍了一顿。坏人悲惨地输掉，被正义的火焰烧掉了。所以放心去睡吧。」

  女孩好像松了口气，露出天真的笑容说「太好啦」，回到了自己的住宅。

  目送女孩离开后，莫妮卡再次朝着盖尔代的藏身处前行。

  明天早上，肯定有许多国民喝彩。暗杀达林皇太子的恶人被 CIM 一举杀死。他们会为这个事实拍手称快，期待再次到来的安宁。混乱将会收束，人们将会恢复笑容。

  刚才相遇的女孩，肯定也会开怀大笑吧。

  ——人们会举起双手欢迎缺少莫妮卡一个人的世界。

  这样就好——她呼了口气。

  只要这个世界能再减少一份忧虞。

  「真吓人啊，怪物。」

  道路前方传来了声音。

  那是低俗的男性声音。粗野而肮脏，好像能体现出说话人的狭隘。

  「说真的是怎样？怪物的学生也是怪物吗？真让人泄气啊。」

  蘑菇头的男人站在那里。

  身高较低，阴郁的眼神好像在嘲笑世间的一切。他敲着自己的额头，十分刻意地叹了口气，把狙击枪搭在肩上走过来。

  莫妮卡知道这些特征。跟过去克劳斯画的肖像画也是一致的。

  ——『白蜘蛛』。

  白蜘蛛歪起嘴角，说：「能找到逃跑的你也挺幸运，就算抵消了吧。」

  莫妮卡理解了。她知道芬德联邦除了翠蝶还有其他的『蛇』成员。

  「哎，」莫妮卡尖锐地瞪着对方，「难道说你就是翠蝶的老大？」

  「算是吧。」

  「原来如此啊。击杀达林皇太子的人也是你吗。」

  「随你想象。」他把狙击枪从肩上拿下，举起来，「就是这样——去死吧。」

  莫妮卡用小刀的刀背挡下打出的子弹，用尽了全力。

  与手枪不在一个级别的高威力子弹，仅凭冲击就击碎了莫妮卡的手腕关节。

  她仰面摔倒，同时知道右手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唔，居然比吾更快发现啊。你这人，不可原谅。居然丢下天下无敌的吾。」

  与白蜘蛛相反的方向传来另一个人男人的声音。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支右臂。有两只是义手吧。表面不规则地反射着月光，展露出金属的光辉。持有人的特征是高个子大块头，但是大衣的兜帽蒙着头部，看不清脸。

  「但是，既然输了，就必须承认啊。天下无敌让给你——好，引退吧。」

  「不不，『黑螳螂』。不要因为这点事就要表示引退啊。」

  「……“车辙斧”处于故障状态。没干劲。」

  「不要废话，给我认真干活。真没想到会这么麻烦啊。」

  「既然你这么拜托就没办法了。这也是过于受到才能眷顾之人的宿命吗。帝国数千万人的期待压在吾的双肩上……啊，引退之日在远去。」

  「你这个每次不自恋就拿不出真本事的毛病，不能改改吗？」

  两人互相说了一会玩笑话之后，再次看向莫妮卡。

  「那么——赶快了结掉吧。」

  莫妮卡没有犹豫。

  她将剩下的所有能量花在逃跑上，迅速起身。为了远离从道路前后夹击接近而来的两人，她脱离道路，逃向了住宅的方向。

  「哦哦，还能跑啊？」白蜘蛛开心的声音传来。

  从对方说法看，被叫做『黑螳螂』的男人也是『蛇』的一员吧。翠蝶只是他们的棋子，他们与翠蝶的层次应该不一样。

  子弹和体力都耗尽了。惯用手被打坏了。还是二对一。

  ——不可能赢。

  这不是靠精神能奈何的问题，而是确定性的事实。

  莫妮卡脱离他们的视野，再次朝着『炮烙』盖尔代的藏身处前进。『蛇』好像只是预测到了莫妮卡的逃走路线，绕到了前面而已。他们应该不知道藏身处的情报。

  如果能到达目标木质公寓，或许能撑过去。

  她拼命动着已经使不上力气的腿。

  〔莫妮卡酱！〕

  怀里拿着的无线电传出了声音。

  〔听到请回应！〕

  莫妮卡睁大眼睛，站住了脚。

  「莉莉……？」

  那是在马上要与 CIM 战斗时打开了电源的无线电。

  传出来的毫无疑问是莉莉的声音。

  终于连上了。之前没有连通好像是因为 CIM 使用的大量无线电造成的串扰。CIM 可能暂时中断搜索莫妮卡了。

  〔你现在在哪里？平安吗!?〕

  「咱直接说了。」

  莫妮卡将无线电贴在耳朵上，再次跑起来。莉莉屏住呼吸的声音传来。

  「翠蝶是『海德』的人。咱现在在依米兰遇到了白蜘蛛。给翠蝶下达指示还有杀死达林皇太子的也是这家伙。旁边还有个叫黑螳螂的有多条手臂的男人——」

  「你在讲什么啊？」

  到达木制公寓前面的时候，她再次碰到了白蜘蛛和黑螳螂。被绕到前方了。对方就好像猎人在看着逃窜的猎物取乐一样，露出惹人厌的笑容。

  莫妮卡瞬间运转了思考。

  有个必须在这里说出来的情报——

  「——代号『炯眼』。去依靠那个人。能击败『蛇』的存在只有那个人。」

  白蜘蛛和黑螳螂的眼睛微微眯起。

  不能在他们面前说出细节。

  在前往芬德联邦前，克劳斯准备了这个奇策。在『灯』的少女之外，他另外准备了一位现在他最信赖的迪恩共和国的间谍。

  「还有——」

  她没有继续说话。该说的情报已经全都说完了。

  「遗言说完了吗？」白蜘蛛架起狙击枪，「最后说出有趣的情报，谢谢你啊。已经足够了。」

  即便到达了木制公寓，既然眼前有敌人，自己就不能逃进去。

  而且，对方也不可能让自己继续逃跑。

  〔莫妮卡酱……？〕

  莉莉的声音传来。

  现在她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呢。

  「还有——」

  接下来对她说的就是最后的话语了。

  她无数次想闭上嘴放开通信器。阻止了指尖的，是葛蕾缇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以及心中涌起的欲求。

  ——自己直到死去都不会与任何人共享心意。

  她至今不知有多少次感到恐惧。她的人生就是由这样的断念连接而成的。

  「哎，莉莉。」

  嘴唇动了。

  「跟你说这种话可能是在给你添麻烦——」

  说到一半，泪水差点渗出来。

  「或者你这么聪明，区区咱的心意，你可能早就注意到了——」

  莫妮卡忍住泪水，缓缓地，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清晰地说出了口。

  「其实咱喜欢你。」

  枪声和冲击几乎同时到来。

  白蜘蛛在极近距离打出的子弹贯通了无线电，把它打得粉碎。

  莫妮卡拿着无线电的左手和无线电贴着的左耳全都被打坏了。粘稠的血从头部侧面顺着脸颊流下来，但是捂着伤口的双手已经使不上力气了。

  「哎，我可以凭兴趣问问吗？」

  白蜘蛛以一副愉快的样子问道。

  「真的没计算到啊。如果你真心倒戈到『蛇』，我可以保证『花园』的性命。你远离『灯』远离间谍，跟『花园』和平地生活——这样就不行吗？」

  莫妮卡思考过无数次。

  牺牲掉『灯』，跟莉莉两人去某个遥远的乡下平静地生活。与间谍撇清关系，度过安全的日常。

  如果自己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或许已经获得了那样的未来。但是，她怎么都无法选择那条路。

  「当然，是不行的啊。」

  莫妮卡用嘶哑的声音低语。

  「因为就算咱喜欢莉莉，莉莉也不喜欢咱。」

  听到她的回答，白蜘蛛露出了怜悯般的视线。「……我就记下当作参考吧。」他这样说完，再次架起了狙击枪。旁边那个被叫做黑螳螂的男人举起了三只右臂。

  终结的时刻差不多要到了。

  莫妮卡深深吸气，向他们问道：

  「——水吗？」

  「啊？」

  一度吐出的话语被夜风抹掉了。

  莫妮卡说「不要让咱说第二遍」，抬起已经动不了的右手，用尽全力歪起嘴角，作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咱在问要咱给你放水吗，臭杂鱼们。」

  紧接着，黑螳螂的三只右臂动了。

  她能看到的就这么多了。之后，她置身于强烈的冲击之中，什么都看不到了。

  衣服被切开，身体被掀飞。她被摔打在木制公寓的墙上，突破墙壁，进入了一层不知道谁的房间里。

  即便想去目标地点也没有意义。盖尔代的房间在三层。十分遥远。而且公寓已经开始着火了。是『蛇』的两个人放火了吗。就好像在嘲笑寻求安稳的莫妮卡一样，火势在不断增加。

  莫妮卡躺倒在地，一直带着的照片落到眼前。

  那是莉莉的照片。她偷偷拍下来，一直藏在身上。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之中，莫妮卡直到最后都在凝视着那张照片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