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话 祖母绿

  我一个人坐在海滨公园角落的凉亭里。

  尽管有些封闭感，还是多亏了周遭的景色，待起来还算自在。

  在设置于远处的日光灯与月光的照耀下，尽管已经晚上九点多，待在凉亭里还是勉强可以看得清整体。

  ……我的心情多少平复到可以像这样冷静地观察结构了。

  自从用LINE把礼奈找来，已经过了一小时。尽管脑中有各式各样的思考不断萦绕，现在一心只想着不知道礼奈会不会赴约这件事。

  但看样子应该满困难的。

  「……没来啊。」

  我也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距离我们被那扇冰冷的房门隔开也才经过五个小时左右。

  在还没好好睡过一觉的状况下找她出来，会不想跟我碰面也是理所当然。虽然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我还是不想要离开。

  烤肉派对还有一小时左右才结束。至少在那之前，我想一直在这里等待。

  我从口袋里拿出束口袋。

  装在里面的，是我们在梅雨季通电话那时，我久违地拿出来的一样东西。不知道礼奈有没有注意到呢？

  礼奈说过，她「平常都在用这个」。

  既然如此，这东西……

  「……悠太。」

  外头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穿着连帽外套的礼奈就伫立在眼前。

  「礼奈。」

  「你要还我什么东西？」

  「你先进来啊。」

  「……情境跟刚才相反呢。」

  礼奈垂下眼睑。

  她犹豫到最后才走了过来。

  「坐着吧。」

  由于礼奈依然站着，我便催促她在身旁坐下。

  「……可以吗？」

  「你累了吧。」

  「……嗯。」

  礼奈缓缓地在我身旁坐下。

  她直到刚才应该都身在烤肉派对会场，身上却一点炭烤的气味都没有。

  「晚餐吃了吗？」

  「我中途就溜出来了。总觉得没那个心情。」

  礼奈这么说了之后，又连忙补充：

  「……这样说也太狡猾了对吧。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

  因为我也是这样。

  我硬生生将差点脱口的这句话吞了回去。

  「悠太……你有好好吃晚餐吗？」

  「没有。我只吃了青椒。」

  这么回答之后，礼奈轻声笑了起来。

  「也太奇怪了。这一点都不像悠太。」

  「你觉得我只会顾着吃肉吗？」

  「嗯。不过应该会吃点南瓜之类。」

  「都被你看穿了。」

  「呵呵。我们以前有一起烤肉过嘛。」

  礼奈大概回想起过去约会的情景，笑弯了眼。

  接着朝我瞥了一眼之后，稍微低下头去。

  「……我太卑鄙了对吧。」

  「咦？」

  「只要我说出了不会再见面这种话……悠太就会满脑子只想着我。这点我明明就很清楚。」

  「我也没办法边想事情，边跟其他人说话。要倾吐出堆积已久的东西时，我也顾虑不了那么多。」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向你道歉。结果我还是完全无视悠太的心情……做了那种事。」

  「……你没必要道歉。」

  「是啊。已经没必要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在那之后我确实满脑子只想着礼奈，但就算你最后没有那样说，结果还是不会改变。」

  礼奈先是紧紧闭着嘴，几秒后又闭上双眼。

  「……也是呢。我都用了那么偏激的手段。」

  礼奈只穿着内衣的身影掠过我的脑海。

  那副魅惑的身体在昏暗的天花板底下，明确地倒映在我眼中。

  我紧紧捏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驱赶了这番思考。

  「悠太说要拉出一条界线，那是对的。」

  礼奈伸手抵着胸口，紧紧抓住连帽外套。

  「……我也明白。但比起这些对的事情，我想要的结果是再次成为悠太的恋人。」

  「……所以你才会那样做吗？」

  「嗯。我想要你把我当一个女生看待。」

  传达到全身上下的一个人的重量。还有触碰彼此时，那细致的肌肤传来的安心感。

  确实有那个一瞬间，我差点就要沉浸在那种感觉里了。

  当时眼前看的明明是现在的礼奈，却与过去的礼奈重叠在一起。要说有那么零点几秒间，像重回还在交往时的感觉也不为过。

  礼奈或许从我的表情中看出这份心思，她先点个头。

  「但是啊，看到悠太的表情我就懂了。悠太就算对我出手，最后也还是不会再次喜欢上我。」

  「……对。」

  我简短地肯定之后，礼奈露出了苦笑。

  接着她背靠上墙壁，叹了一口气。

  「我之前还想说，要是再次发生关系，说不定就可以复合了。我觉得自己只剩下这个手段而已。」

  礼奈的手触碰着自己的身体，咬紧下唇。

  「既然要参战就只能采取速战速决的方式。既然如此，这就是最大的攻击手段。我在理解失败风险的前提下，用了这个方法。」

  「你之所以说不会再见面，跟这个有关吗？」

  「……是啊。采取了那种行动……既然被阻止了，势必会变成这样。」

  「你果然早就决定好了啊。」

  「嗯。该说是一种了结吗？也可以说是责任吧。你想想，要是失败了，届时对悠太就太失礼了。」

  「失礼？」

  「我可是决定用诱惑的方式，煽动悠太那份重要的心意喔。如果成功就算了，但要是失败的话……不能靠近会有这种想法的人。」

  ……大家都是经过一番思考才采取行动。

  礼奈也不例外。在采取那个行动之前，就已经想好失败时的事情了。

  正因为如此，她那时才会说：「不再见面。」光听她的声音就知道，那并非突然想到就说出口的话。

  那时我会觉得不太对劲，是因为礼奈将事先准备好的话直接说出口的关系。

  「只要冷静下来想想，就会知道悠太并不会因为这样而产生动摇。但我太焦急了。何况又看到悠太最近的心情越来越平静。」

  「……要是无论过多久都平静不下来，就没办法好好跟你说话。毕竟，我们都从零开始，重来一次了。」

  ──只要双方都能接受，就算准备一条除了前任之外的崭新道路也没关系吧。

  过去的我做出这个结论跟礼奈相处。我相信即使找不到一个「回到朋友关系，或是成为挚友」这样具体的终点，只要可以建构出我们固有的关系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但从礼奈的表情看来，就知道那也太荒诞无稽。

  我期望的白日梦，就是暧昧不清到只要具体思考一下，立刻就会如烟雾般散去。

  其实几乎从未被她坦率地采信过。

  「劈腿之类的事情就相互抵消当作没这回事。在那个公园交谈的当下，我们想必是怀着相同的心情吧。」

  「……我以为可以变成一段新的关系。但现在想想，那也是我的任性。」

  「不，光是可以再跟你保持联络，我就很开心了。所以一开始我也打算跟悠太重回朋友关系喔。我比普通朋友还更了解悠太。而且你也很了解我……」

  礼奈直直地注视着我。

  接着她用手轻轻敲了一下额头，吐着舌头说：

  「但是抱歉，我很快就感到挫折了。跟你相处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喜欢你……」

  礼奈久违地来学校找我的时候。

  礼奈到体育馆找我的时候。

  其实那时我就已经注意到彼此认知上的差异了。

  然而，我还是很想相信。

  相信只属于我们的崭新道路，其实说不定真的存在。

  但是──现在状况会变成这样，就代表那是错误的决定。

  我逃往「重新开始」这句话开辟的退路，而不去正视我们至今累积起来的东西。明明包含了过去以及一切，我跟礼奈之间的关系才能算是完整。

  「就算我想把话压抑在心底，还是会不小心说出口，像要挑起你的注意似的。这应该让你觉得满困扰的吧。」

  「我怎么可能会觉得困扰！」

  礼奈闭上了嘴。

  「我很开心。那让我觉得很开心。有人对我抱持好感，我怎么会不开心……」

  这时我突然回想起高中时的彩华。

  ……我不该这么说。

  刚才说的这番话，不过是我的主观想法罢了。想也知道这样的念头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

  礼奈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她看向了远方并答道：

  「真的是这样吗？我……大多时候都不太开心。不，应该说几乎没有为此开心过。所有事情，悠太都是我的第一次喔。被人告白会觉得开心，也因为是悠太……」

  「确实他人对自己抱持好感，不一定都是令人开心的事。但礼奈对我抱持好感，我真的打从心底感到开心。」

  「……你怎么能这么笃定呢？说得出理由吗？」

  礼奈展现出哀戚的笑容，微微歪过头。

  这句低语般问出口的话，传进我的耳中。

  她要一个明确的理由。

  ──我当然说得出口。

  这并不是临机应变才说，而是我的真心话，所以我才能在带有紧张感的状况下侃侃而谈。

  「礼奈了解我这个人的个性。礼奈也是最切身明白我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我是个很废的人耶。要不是到了没有退路的最后关头，我甚至无法像这样直接说出口。」

  礼奈先是微微张了嘴，然后又闭上了。

  她淡紫色的眼睛犹如浪潮般晃动。

  「但礼奈总是愿意接受这样的我。我想应该有很多事情是不能用一句『因为我喜欢这个人』就能带过去。这样……」

  我咬紧牙关。

  现在说出口的一字一句，真的能打动礼奈吗？我那个时候都已经如此明确地拒绝礼奈了，现在竟然用同一张嘴──

  但我得告诉她才行。

  我不知道毫不掩饰地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算不算是真诚面对一个人。

  然而我会谨守之前我们说好的事。我相信唯有这点一定是真诚的情感。

  ──要将内心的想法说出口。之前礼奈说过好几次。

  不把话说出口而产生摩擦的关系。如果我们当时都能鼓起勇气，直接讲开就好了。

  所以此时此刻，我要将一切都化为言语。

  也说给那个时候的我们听。

  「这样，怎么会是困扰呢？就算完全撇开我根本没资格这样说的前提，我也从来都不觉得困扰。对我来说，礼奈对我抱持好感就是一件这么……这么宝贵的事。并非夸大，我是真的对此感到很开心。」

  如果礼奈是说「再也不相见」，我就不会来到这里了。

  因为那样的决定，没有我的想法可以介入的余地。

  正因为她说「不会再见面」，我才会在这里。

  因为那是可以根据我的想法去颠覆的决定。

  「我以后也还想再见到你。想跟你见面，想跟你聊聊天。」

  人跟人碰面的理由，光是如此应该就足够了。

  思考各自该如何应对只是次要。比起理论上的思考，我想先以这份情感为优先。

  这跟念书不一样。

  人际关系比起理论更重于情感。

  这就是我的结论。

  无论身处哪一种价值观之中，都会有持反对意见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才想顺从自内心涌上的情感。

  「要说现在立刻回到上星期之前的关系，或许称不上是为礼奈着想。所以，总有一天可以那样相处就好了。」

  「……我也想跟你见面。但我没有理由跟你见面。」

  「我们都是彼此重要的人。光这一点就足够了吧。」

  「重要？」

  礼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样，只能重复一次这个词。

  「对。我那时候要是对你出手了，就没办法说自己是珍惜你的。」

  听我这么说，礼奈沉默了一阵子。

  我也静静等着礼奈的回应。

  并不是透过话术引导出来，也不是随波逐流的结果，我只想听到她打从内心深处涌上的率直话语。

  最后，礼奈那双淡紫色的眼睛朝我看了过来。

  「你真的……珍惜我这种人？」

  那是她打从心底问出来的话。

  我从口袋里拿出束口袋来。

  将手伸进画着大大向日葵图样的束口袋中，指尖就能碰到某个金属物。

  在我取出来的瞬间，礼奈睁大双眼。

  那是有着祖母绿装饰的手炼。

  以前我们一起买下来的成对物品。

  「那是……」

  「你还记得我们买这条手炼时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啊。」

  我牵起礼奈的手，替她戴上手炼。

  「……我都做足那样的觉悟了。这会让我产生动摇。」

  她这么说的语气彷佛在压抑着情感似的。

  在我松手之际，虽然是短暂的刹那之间，礼奈的手就像攀附过来一样向上动了动。

  但马上就停下动作了。

  对彼此来说重要的人。这让我感受到礼奈是怎么解读这句话的。

  礼奈一边轻抚着手炼，缓缓开口说：

  「悠太的下一个女朋友，大概不会是我吧。」

  听礼奈这么说，我也垂下视线。

  「因为，我没能好好面对悠太。」

  「没有这回事……」

  「不。是我太过拘束于前女友这个立场了。视野变得太狭隘，才会一心只想着复合而已。我一定错过了很多近在眼前的事情。」

  礼奈用凛然的语气这么说。

  「我看，直到能再次坦率面对悠太为止，都还是不要再联络了。」

  我也说着：「这样啊。」并点了点头。

  礼奈深信这对双方来说都会比较好，这点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更胜于雄辩。

  「然后，虽然我也不知道会是多久以后的事情，但当我觉得自己确实成熟到可以好好面对悠太及现在的那个时候……如果悠太身边并没有人相伴的话……」

  礼奈微微低下头去，整座凉亭也陷入几秒钟的沉默。

  最后总算抬起头来，礼奈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我会好好努力，希望还有机会能跟你在一起。」

  礼奈站起身来，她一口气拉下连帽外套的拉炼。

  底下是一身泳装，礼奈尽情地伸展了身体。

  「到时候你要是有对象了，也不可以劈腿喔。」

  「我知道啦。我会铭记在心。」

  「呵呵。那就好。」

  礼奈仰望了天花板，随后再次面对我。

  接着礼奈伸出手指指向我，微微歪过了头。

  「我绝对会跟你联络喔！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是最近的事情。」

  「好啊。」

  这时，我脑海中浮现接续下去的话。

  说出来好吗？

  对她这样说好吗？

  ……不过已经决定好了，要将内心的话说出来吧。

  「礼奈。」

  「嗯？」

  「──『改天见』。」

  礼奈沉默了一瞬间。

  接着，她一次又一次地点点头。

  「……现在或许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但我会变成更好的女生。」

  「还要比现在更好啊。」

  「嗯。到时候可要让你后悔当时没有随波逐流喔。」

  「我随波逐流真的没问题吗？那感觉才真的要担心会劈腿。」

  「也、也是呢。嗯──果然还是要靠长期战术才行啊。」

  我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往后恐怕会有一点改变。

  但是……

  「那我们回去吧。就只有今天的晚餐先不算数。」

  礼奈柔和地展现出满脸笑容。

  在月光的照耀下，祖母绿的装饰随之闪现光芒。

  过去的那道光辉，现在依然毫不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