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6 这种痛苦并非神罚（莉莉•利利乌姆）
叩叩，莉莉敲着木门。现在黄昏时刻黑暗尚浅，还可以看见建筑物大门上面的图腾是象征精灵教的羽毛图案。这里是精灵教会的苏塞支部──苏塞北修道院。
「来了，请问您是哪位……？」
「莉、莉莉是精灵教会的修女，名字就是莉莉。因为某个原因，莉莉正在各地进行巡礼之旅，请问可以分一点食物给莉莉吗？」
我结结巴巴地向着从门后探出头来的年迈修女说明自己前来的目的。修女像是在观察我一般注视着我一会儿之后──
「现在居然还有人进行巡礼呀，您真是太虔诚了。我是莉雷特修女。当然，我们会和你分享食物。好啦，进来吧。」
她如此回答时，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非、非常感谢。您帮了大忙。」
我道谢后，先把修女服上面的灰尘拍干净才进入修道院。
跟保亚大教堂相比，苏塞北修道院是一座非常小型的建筑。不过，与大教堂相比，任何修道院当然都会显得小，可是我认为这里真的特别小。建筑也很老旧，感觉直接重建会比较好吧，就是这样的建筑物。我跟在莉雷特修女身后，一边行走一边悄悄观察室内。
「对这里如此破旧感到惊讶吗？」
「唔、嗯，是的……哦不对！」
因为莉雷特修女的发言太过没前兆，我不小心就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虽然慌忙想要掩饰一下，但是我本来就不太会说话。就在我慌慌张张的时候──
「呵呵呵，没关系，事实如此嘛。跟我一样，这间修道院也是老婆婆了。」
说完，莉雷特修女大方地笑着。
「不、不打算重建吗？」
「这方案我也考虑过，但这间修道院在我这一代就要收掉了。因为附近建了一间很大间的新修道院。」
「这、这样啊……」
「没错。所以，我想说放着就好。钱就留着，等要拆除的时候使用。」
基本上，富裕的修道院并不多。虽然精灵教会的金钱可以全体互相流通，但是毕竟还是会有优先顺序。在邻近的地点不需要同时存在两间修道院。说不定，苏塞的精灵教会就是因为这间修道院已经太老旧了，才会另外盖别间新的修道院。
「哦，对不起呢。因为这边很少有客人，所以我不知不觉就多讲了两句。」
「不、不会，请别在意。」
「呵呵，谢谢。」
「莉、莉雷特修女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我跟另外两位年轻的修女住在一起。她们……年纪大概跟莉莉小姐差不多吧。」
就在莉雷特修女说到这里时，正巧──
「莉雷特修女，有客人吗？」
「……」
两名个子比我高一点的修女，从远处探出脸来。刹那间，我还以为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零、零小姐！？」
两位修女中身高比较高的那一位，长相跟零小姐简直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面翻出来的一样。
面对突然大喊的我，和零小姐相貌一模一样的修女露出讶异的表情，另外一位修女则是躲到她背后。
「我名叫伊莉……」
「……不叫做零。」
她们两位否认的话，让我回过神来。对啊，零小姐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因为她现在正跟克蕾雅大人两人过着新婚生活。
没错，新婚……
「……呜……呜……」
「慢着……你怎么了！？突然就哭了起来？」
「没、没事，莉莉只是想起一件有点难受的事……」
「……这个人，情绪不稳定……」
被酷似零小姐的修女担心，另外一位修女则是无言以对。
「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办好呢。虽然刚刚说只是希望分一些食物，但现在看起来，你是不是留宿一晚会比较好呢？」
看着我们这一幕的莉雷特修女悠哉地说道。
「不、不用！莉莉不能让你们这么麻烦……」
「这个你不用担心。伊莉、玛丽，帮莉莉小姐准备一间房间。」
「好的──」
「……是……」
不知为何，对话朝着我已经要留宿的方向前进。
「莉、莉莉真的不要紧啦！」
「你还是接受莉雷特修女的好意比较好。而且……说难听点，你最好还把自己打理得整齐一点比较好。」
我被意外强势的伊莉小姐给说服了。听了她的话，低头看看自己的模样，修女服到处都破破烂烂，这才发现自己看起来相当肮脏。附带一提，惜字如金的另外一位修女是玛丽。
「你懂缝纫衣服吗？」
「呃……啊，莉莉不太擅长。」
「我想也是。总之你先去房间暂时换穿这一件吧。你的修女服我会帮你缝补好。」
伊莉小姐苦笑了一下，然后选了一件睡衣给我。
「给、给你添麻烦了……」
「我们都是修女，互相帮助是理所当然的吧？好啦，换好衣服后叫我。」
「……快要开饭了……」
说完，两人走出房间。
「……只好接受她们的好意了。」
至今为止的旅途中，有好几次在修道院借宿。可是，遇到这么积极的亲切对待，这还是第一次，我感觉到心中有着暖意。
「好，感谢精灵之主每天赐与我们粮食──」
「「「「开动了。」」」」
在一间没有「食堂」这个词给人的印象那么宽敞的房间内，我跟三位修女一起共进晚餐。
做完饭前祷告后，我伸手去拿面包。菜色是面包和碗豆汤以及水煮蛋──以精灵教的修道院来说，算是挺标准的一餐。似乎是伊莉小姐煮的，对了，零小姐也很擅长料理呢，我又觉得有点伤心了。
「你心情有平稳一点了吗？」
当我吃完第一块面包的时候，莉雷特修女和蔼地对我说话。
「好、好多了。刚刚真是很抱歉。」
「呵呵，没关系。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其、其实，莉莉失恋了……」
「哎呀。」
对于我不得已之下说出的实话，莉雷特修女只是用和善的眼神看着我。
「居然会甩掉像莉莉小姐这么可爱的女生。」
「……真没眼光……」
另外两位对我则表示同情。我实在忍受不了，企图改变话题，但──
「唉，你喜欢的对象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听……」
伊莉小姐和玛丽小姐对这话题很感兴趣。看来，住在这间修道院的这两人，对于新的话题很饥渴。少见的访客所带来的爱情话题，对她们来说，一定很适合当作闲暇时的点心。
「是、是一位很美好的人。非常美好。可是，那女孩早已有心爱的人了……」
「这样啊……」
「……一定很难受……」
伊莉和玛丽对我喃喃自语般的话语表示了更多的同情。但是，我却没有留意到自己无意间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那女孩？」
「啊……」
莉雷特修女耳朵很尖，虽然表情没有很凶，却是一副明显要我说明清楚的感觉。
这……到底该不该坦白呢……
「难道说，莉莉小姐爱上的人也是女性？」
「……是、是的……」
面对莉雷特修女虽然温和却明确不允许欺瞒的语气，我除了老实回答之外，别无选择。精灵教对同性恋持否定态度，表面上虽然不会去迫害，但是恋爱应该只限于男女之间的想法却占据主流。
我已经做好被斥责的觉悟了。
「这样啊……原来如此。」
但是，莉雷特修女却没有再说些什么，静静地回去吃饭了。
「……？」
似乎有种奇妙的气氛。尴尬是真的尴尬，可是并非只是如此。
我不知道这气氛所代表的意义，结果之后她什么也没对我说，就结束了这一顿饭。
「莉莉小姐，你还没睡吧？」
那天晚上，在能做的事只剩下睡觉的时间，我听到有人敲响我房间的门。
「是、是的。还醒着。」
我从床上爬起，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
「我可以进来吗？」
「请、请进。」
敲门声的主人是伊莉小姐。
「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扰。」
「不，不会。有什么事？」
「……就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说这话时的伊莉小姐，整张脸都纠结在一起。跟零小姐有相同面孔的她摆出这种表情的话，简直就像是零小姐本人在沮丧一般，让我的内心有点慌。
「莉、莉莉能帮得上忙的话，很愿意跟你商量。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身为精灵教会的枢机主教，我有学习过如何跟人谈心的技巧。在大教堂的时候因为被当成麻烦看待，所以没有机会运用这种技巧，这次可能是个好机会。
「谢谢。我想商量的事就是……那个……」
伊莉小姐结结巴巴的。会是不好说出口的事吗？
「伊莉小姐，请坐在这边。」
我稍微挪动坐的位置，在床上弄出一个空位，然后请伊莉小姐坐在那里。伊莉小姐虽然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坐到了我旁边。
「就算很烦恼，有些话还是很难问出口对吧。」
「……嗯。」
「莉莉在晚餐时提过那位喜欢的人──零小姐，就是把莉莉从这种苦恼中解放出来的人。」
「……」
我先把自己的往事告诉伊莉小姐。跟零的初识，把自己从是个同性恋的自卑感中解救出来，和克蕾雅大人一起揭发贪污的贵族，以及──我的背叛也说了。
我没提到我的身份和登场人物的个人隐私，但是把我踏上旅途之前，发生过哪些事的大致概略都跟伊莉小姐说了。
「莉莉小姐，你居然有过如此惊涛骇浪般的人生经历啊？可是你看起来一副完全没烦恼的样子说。」
「好、好过分喔──！」
「呵呵，对不起。」
说完后，刚刚还轻轻笑着的伊莉小姐，脸色再次僵硬了几分。
「我要商量的问题跟玛丽有关。」
「……你是指你的另一位同居人是吧，莉莉觉得你们看起来相处得很好啊……」
会躲在伊莉小姐身后的玛丽，看得出来她非常信任伊莉。
「嗯，关系很好。好归好，玛丽对我的感情，跟我对玛丽的感情……大概，是不同的。」
「你是指……」
难道说。
「我猜，大概我也是个同性恋吧。」
伊莉小姐用诙谐的语气说道，但是她虽然在笑，看起来却很痛苦的样子。
「我和玛丽呢，从小时候就一直在一起。我们两个，都是被自己的父母给遗弃了。」
伊莉小姐和玛丽小姐两位，后来便由莉雷特修女代替她们的母亲，像是在养育一对姐妹般把她们一手带大，伊莉小姐如此说道。
「我是姐姐，玛丽是妹妹。其他人看会这么觉得，就连玛丽和莉雷特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其实我不同。我注意到了我跟她们不同。」
对于自己会用性的眼光去看待相当于妹妹之存在的罪恶感。
害怕这一点被她发现的恐怖感。
以及，像是在诉说自己这种思想不纯洁的精灵教教义。
简直像是全世界都在否定自己一般，伊莉小姐如此说道。
「所以说，莉莉小姐。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呢，实在讨厌死抱有那种念头的自己了……」
终于连干笑都笑不出来，伊莉小姐呜咽着，垂下了脸。
我听完之后根本忍耐不住，紧紧抱住伊莉小姐的身体。伊莉小姐就这样哭了好一会儿，我一边抚摸她的头，一边拼命思考。该如何用自己的方式，来安慰这颗受伤的心。
「伊莉小姐，首先最有必要告诉你的事是，你所受的痛苦并非神罚。」
我这句话，让伊莉小姐一脸吃惊地抬起脸来。
我继续说道：
「爱上一个人，从来就没有逻辑可言。那根本就不是自己所能够左右的。同时，这绝对不是罪过。」
「但是，精灵教的教义说──」
「你知道精灵教中最重要的教义是什么吗，伊莉小姐？」
我先阻止试图反驳的伊莉小姐，然后给了她一个问题。伊莉小姐露出惊讶的表情，思考了一下之后回答道：
「在精灵神面前，人人平等。」
「正是如此，这才是最重要的教义。其他的教义都是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后来才加上去的补充。」
「所以……？」
「既然人人平等，那只因为是同性恋，感情就得被否定，岂不是很奇怪？」
「！」
对她来说，这似乎是一个连想都没想过的思考方式。我则是有种好像在看过去的自己的感觉。
「莉莉记得零小姐是用更加理论性的方式来肯定同性恋，但是那种方式莉莉学不来。可是即便如此，有一件事莉莉还是能充满自信地说出来。」
「是什么事？」
我谨慎地选择措辞后，说道：
「精灵神大人并不是为了让你一个人成为罪人，而创造世界的。」
这就是倚仗信仰而生的我所抵达的结论。说不定对于没有信仰的人来说，这个结论完全不管用，但是这是一个直指核心而且重要的真理。
「对于喜欢的人是同性的莉莉和伊莉小姐来说，确实这个世界可能会让人觉得很痛苦。但是，害世界变得让人难受的，并非神明，而是人。这一点绝对不能搞错。」
信仰的核心是对精灵神的信任。对于倚仗信仰而活的人来说，万一感觉到自己被神明否定的时候，那就等同于自己的存在被完全否定。这样的人的结局，是否定信仰、否定世界、最后逃避自己──也就是死亡。
「第一步，先肯定自己的感情吧。做到之后才有办法谈其他事。」
「……」
伊莉小姐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修道院的夜晚很平静，我们就像是被遗留在世界排除于外的寂静当中。可是，倚仗信仰而生的我们也知道，神明总是在身旁看顾着所有人。
「……可是，玛丽说不定无法接受我的爱意。」
「这是没办法的事。就算是那些异性恋，告白时也不是全都能获得对象同意啊？这一点可就没人能帮助你了。」
不过，在认定只有异性恋是正常的社会规范影响之下，同性恋的恋情难以成就也是一个无法辩驳的事实。话虽如此，但是这并不是告白对手的错，而且逐步改变这些社会规范，我认为是现在活着的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至少，我尊敬的那个人，一直都在跟某种事物持续对抗。
「……虽然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做，不过心情总算能放轻松了。我的这种痛苦并非神罚，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轻声说完这句话之后，伊莉小姐擦了擦眼角，露出笑容。
「虽然不知道玛丽是否会回应我的感情……嗯。我会努力让自己不去否定自己的感情。谢谢你。」
想通某些事情之后的她，真的很像我熟悉的那个人呢，我如此想着。
「然后呢然后呢！？ 后来又怎么样了！？」
「后、后来……」
「你太咄咄逼人了，克蕾雅大人。莉莉大人都快吓坏了。」
当我自旅途归来之后，就前来零小姐和克蕾雅小姐的家联络感情。当作聊天话题讲述的旅行趣事之一，克蕾雅大人似乎极度喜爱，一直热烈地追问后续发展。可能是对于我陷入连端出来要请我的茶都没时间喝的状态感到看不下去，零小姐出言劝止克蕾雅大人。
「很、很遗憾，之后的事情莉莉也不知道。隔天早上，莉莉已经再次踏上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旅途了。」
「那就写封信问候伊莉小姐吧！」
「没、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
「不，不行。她是长得和零一模一样的女孩对吧？好想看一眼，不，看两眼！」
结果是这原因喔。克蕾雅大人，你真的很喜欢零小姐呢。不过，我对她的爱意也不会输给你的。
「怎么会……克蕾雅大人居然花心！」
在旁边重新泡茶，发现问题发言的零小姐说出了这样的话。
「怎么可能啊。本小姐只会一直一直深深爱着零。」
「克蕾雅大人……」
「别加敬称！」
「克蕾雅！」
「零！」
「……莉莉是不是差不多该告辞比较好啊？」
不知为何我的眼神逐渐没了焦距，我拿起零小姐重新泡过的茶喝了一口。
伊莉小姐的情况我自己虽然也想知道，但是要去确认那之后的结果到底如何，总觉得会有点害怕。我虽然尽自己所能给予忠告，但是人的感情会如何变化是无法预测的。伊莉小姐的恋情到底有没有实现，不管结果是哪一边，她在那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根本毫无保证。
可是，我相信。
无论发生再难受的事，神明也绝对不会丢下信仰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