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 「影之强者」想在月光照耀下弹奏钢琴！
夏季的早晨总是特别清爽。
我远眺着窗外的蓝天，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赖在床上的我，就这样无所事事地继续发呆。
暑假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武心祭」的复赛也要在下星期开始，我得好好进行情境模拟才行。
不过，人类毕竟还是需要像这样什么都不做，只是呆滞地虚度光阴的时间。
对不起，这大概是骗人的。
但至少我需要。
「喂，席德！我有个好消息，快把门打开！」
外头突然传来优洛猛捶我的房门并大喊的声音。
只要人与人之间存在着相互往来的关系，恼人的事情便会从中衍生。既然会觉得恼人，人们为何又要渴求他人呢？在所剩不多的暑假早晨，我被迫思考这样的哲学问题。
这种感觉还不错呢。很像总是与人保持一定距离，等到别人找上门来时，只能摇摇头叹道「真没办法」的强者。
「是是是，我来啦。」
我打开房门让优洛入内。
「这是学生会长萝丝的悬赏海报。活捉她的话可以领到一千万戒尼的悬赏金。提供有利情报的话，则是从五十万戒尼起跳。」
「哦～」
我从优洛手中接过海报端详。
「我们一起去逮捕她吧。」
「不不不，为什么啊？」
「因为我缺钱。」
优洛以赌上性命的语气这么回答。
「你之前不是说有个一定能赢钱的赌盘吗？」
「别提这件事了。」
「你应该捞了一笔才对啊？」
「少啰唆，闭嘴。听好了，我不会刻意解释理由，但总之我很缺钱。因此，我需要钱。」
「这样啊。」
「所以，协助我吧。」
「不要。你一个人去啦。」
「等等，你好～好想一下啦。比起一个人找，两个人找绝对比较好。因为找到的机率会变成两倍啊。」
「哦～」
我被优洛揪住肩头，脑中浮现了「有够麻烦耶」的感想。
真要说的话，我反而想赞扬萝丝刺伤婚约者逃走的反骨精神呢。这样活力百倍的不是很棒吗？
也就是说，要问我的立场的话，我支持萝丝逃亡。
「拜托！我诚心拜托你！」
优洛很罕见地朝我鞠躬。
「唔～」
就在这时候——
「席德同学，你姐姐来了喔。」
舍监从房门外探头进来这么对我说。
「姐姐？」
「席德同学的姐姐啊。她在宿舍外头等你，快去找她吧。」
这么交代过后，舍监就离开了。
「克莱儿姐姐吗……她回来了啊。」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随即开始思考何者比较麻烦。
「好，萝丝逮捕作战开始。」
「席德，我就相信你绝对会这么说！这才是我的挚友！」
我揪住优洛的衣领，然后推开窗户。
「喂，席德，你要干嘛？」
「没时间了，从窗户离开吧。」
「啥？你在说什么啊？咦……等……等一！」
「喝！」
我们就这样从窗台往下跳。
■
「爱丽丝王姐很感谢你提供的情报。她似乎希望你以后也能继续进行相关协助。」
「这是我的荣幸。」
贝塔望着走在前方的亚蕾克西雅的背影这么回应。
后者拎着魔法提灯，在昏暗的螺旋阶梯上一步步往下。
两人已经来到相当下方的深度了。冰冷潮湿的空气，让人感受到这里位于地底的事实。
「判断多艾姆·凯兹哈特跟教团脱不了关系，会比较妥当，是吗？」
「是的。」
「问题只在于没有证据了。」
「是的。这是牵扯到国家和宗教的问题，所以只凭一般证据的力量并不够。」
「这我也明白。因为父王严厉地嘱咐过我呢。他说，想把迪亚布罗斯教团跟圣教扯上关系的话，需要国民和周边国家都能接受的理由。」
「毕竟，要是被认定为异端分子，人生就等于结束了。」
「不过，也不是圣教的所有信徒，都跟迪亚布罗斯教团有关吧。应该只有高层的少数才对？」
「正因如此，才更难以对付。」
「也是。」
喀、喀——两人的脚步声在阶梯上回荡。
「父王坚持不能跟圣教起冲突。这样的话，他又打算怎么处理迪亚布罗斯教团的事情啊？」
「或许会维持过去那种无视的方针吧。」
「维持过去的方针……？」
亚蕾克西雅的脚步声慢了一拍响起。
「只是我个人的臆测而已。请忘了吧。」
「……好吧，现在就算了。王姐说了一件令我在意的事。她说奥里亚纳国王有种魂不附体的感觉。」
「魂不附体……是吗……」
「我也是第一次和国王会面，所以搞不太清楚。不过，他身上有种淡淡的甜腻香气。」
甜腻的香气——这让贝塔联想到某种药物。
「或许为时已晚了呢……」
「教团已经开始行动了。若是照父王的方针去做，这个国家早晚也会……」
至此，两人没有再继续对话，只是沉默地一直往下走。
「到了。」
在亚蕾克西雅停下脚步之处，有一个看起来很深的垂直洞穴，以及通往下头的爬梯。
「这是王都地下道的入口之一。你应该也知道吧？」
「是……是的。在遥远的过去，为了让王族在发生紧急情况时逃走，便打造了这座地下道，其范围遍及整个王都。」
「没错。不过，因为地图、钥匙和暗号等相关资料都遗失了，现在只是一座普通的迷宫。」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为了把你解决掉。」
说着，亚蕾克西雅将手按上腰间的剑……然后笑出声来。
「开玩笑的。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怕耶。」
「噫～！不要杀我……！」
「我认为萝丝学姐有可能逃进这个地下道了。」
看到亚蕾克西雅无视自己精湛的演技，贝塔有些不悦。
「我们现在下去找她吧。」
说着，亚蕾克西雅随即准备爬下梯子。
「那个，请你等一下。」
「干嘛？」
「你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吗？」
「我怎么可能说啊。一定会被阻止的嘛。」
「这座地下道现在似乎已经跟迷宫没两样了，你有把握能顺利找到出口吗？」
「很简单呀。迷失方向的话，从走过来的那条路折返回去就好了。」
「那个，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但能请你不要把别人卷入自己突发奇想的行动之中吗？」
「我拒绝。」
两人瞪着彼此半晌。
「有意见的话，你就回去吧。」
亚蕾克西雅抛下贝塔，径自沿着梯子往下爬。
尽管很想就这样抛下亚蕾克西雅离开，但现在要是让她死了，情况也会变得很伤脑筋。
「当保姆也是工作的一环哟，贝塔。」
这么轻声说服自己后，贝塔追上亚蕾克西雅的脚步。
■
我走在清晨的王都里。
优洛说要去向人打听情报，然后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在这个世界，人们会在太阳升起后随即开始行动。
街道上已经开始弥漫热闹的氛围。
虽然答应优洛一起寻找萝丝的下落，但我其实不打算太认真找。毕竟我现在仍希望她能够顺利逃走。就佯装成有在找的样子，借此打发时间吧。
不过，关于刺伤未婚夫这种充满叛逆精神的行径，我倒是有点想了解动机为何。可以的话，我很想听萝丝亲口说明。
总之，只要可以打发时间，对我来说怎么样都好。
怒气这种东西会随着时间消散。姐姐必定需要一段让她好好冷静的时间。
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茫然发呆时，我听到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钢琴声。
「嗯……」
其实，我还挺擅长弹钢琴的。
在前世，我为了成为「影之强者」而努力练习弹钢琴——骗人的。只是因为家里的教育方针而被强迫学习而已。
说真的，与其把时间耗在练习弹钢琴这种事情上，我更想把时间拿来进行为了成为「影之强者」的修行。因此，对于学钢琴，我提不起半点劲。不过在家庭教育方针之下，个人意愿基本上只会被忽略。
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学钢琴的我，在持续练习一阵子之后，突然发现弹钢琴这种消遣也不赖。
首先，要是让身边的人知道我擅长弹钢琴一事，光是这样，就能让他们擅自在脑中想象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诸如「这家伙回家之后应该都会忙着练习钢琴吧」之类的。
对于为了成为「影之强者」，而把交友关系控制在最小限度的我来说，这样的误会令人不胜感激。
另一点，则是单纯因为我发现了钢琴的帅气。
在月光照耀下弹奏钢琴的「影之强者」……这不是很赞吗？
可以表现出我除了强大以外，「在艺术方面的造诣也很深啊……」的特质。
太帅气了……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花了满多心力在钢琴上。
当然，为了成为「影之强者」而进行的相关修行，优先顺位依旧是最高的。不过，以弹奏钢琴的方式营造出战斗即将展开的氛围，也让人十分难以割舍。
因为这样，自己这么说虽然有点厚脸皮，但我的钢琴弹得相当不错。
「挺有两下子的嘛……」
我这么轻喃。
不过，现在传来的琴声也很优美。
贝多芬的第十四号钢琴奏鸣曲《月光》吗……
这是我也很喜欢的名曲。应该说，这首和「影之强者」再相称不过的曲子，是我的超级爱曲。
所以，我完全不觉得自己弹奏的《月光》会输给其他人。不过，这名演奏者呈现曲子的手法也相当独到。
「很不错……让人有种月光洒落在脑中的感觉……虽然现在是一大清早……」
像这样表达出「这家伙还挺厉害的……」后，我不经意地察觉到一件事。
贝多芬的名曲出现在这个世界，感觉不太对劲吧？
我一脸认真地穿越人群，朝琴声传来的方向前进。
老实说吧。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
毕竟我也不是个傻子。
悠扬的琴声从王都的某间超高级饭店一楼的咖啡厅传来。
这里的保全戒备相当森严，普通老百姓无法入内，但我凭着这张脸就进去了。
大方踏进饭店里的同时，她刚好将这支曲子演奏完毕。
「伊普西龙……」
那是一名发色宛如清澈湖水般动人的美女。她身上虽然是一袭夏日风情洋溢的无袖洋装，但为了掩饰那两块史莱姆的存在，胸口的部分是完全被布料遮住的设计。这点也很有伊普西龙的风格。
她的双腿也穿上了丝袜，不给人窥见裸足的机会。脚上穿的则是隐形增高鞋。
真有本事。
待我走近后，伊普西龙也发现了我的存在。
她先是向其他宾客一鞠躬，接着领着我走向休息室。
关上休息室大门之后，伊普西龙转过身朝我微笑。
「主君，您听到我的演奏了吗？真是难为情……」
伊普西龙的双颊微微泛红，还以从下方抬起双眼的角度对我说话。但我可不会上当。
「伊普西龙，刚才那支曲子是《月光》对吧？」
「是的。在您教授我的众多乐曲中，那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啊，是喔？我也最喜欢那首曲子了呢。」
虽然我压根没有教授她的意思，不过，听到别人也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总让人有些开心呢。
「托您的福，我以钢琴家兼作曲家的身份，顺利和社会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建立起友好的关系了。」
「咦，作曲家……？」
「是的。从《月光》到《土耳其进行曲》、《小狗圆舞曲》，此外……」
伊普西龙以几分得意的语气，告诉我她至今创作的各色名曲深获贵族青睐，并因此获奖，还被招待前往艺术之国的辉煌经历。
抱歉了，贝多芬、萧邦……还有其他诸多伟大的作曲家们。
在这个世界，你们创作的名曲，都变成出自伊普西龙之手了。
「……上次的演奏会大受好评，因此，我之后会为了工作而前往奥里亚纳王国。您应该也知道，奥里亚纳王国现在是个相当具有工作价值的地方……」
「因为是艺术之国嘛。」
「是的，因为是艺术之国……我想，这次应该能祭出特别好的『工作』成果。」
说着，伊普西龙露出妖艳的微笑。
「加油喔。」
「我会献上和您传授给我的经典名曲相符的完美演奏，以及最棒的『工作』成果。」
伊普西龙优雅地朝我一鞠躬。
「对了，我换个话题。你知道萝丝公主的下落吗？」
「萝丝公主吗？因为这起事件是由贝塔负责，所以我不太清楚……不过，我听说她逃进了王都的地下空间。您想了解详细情报的话，我再去询问贝塔……？」
「啊，不用了，知道这一点就可以了。」
如果幸运找到萝丝，至少听听她是怎么说的吧。
「谢谢。呃……」
我看着面带微笑的伊普西龙，思考继道谢之后的台词。
一如听到她也喜欢《月光》，让我觉得很开心那样，如果让伊普西龙听到她想听的话，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伊普西龙，你的身材总是相当玲珑有致呢。」
「没……没……没……没这回事我还有待加强呢……！」
无法望向伊普西龙的脸的我，将视线移往窗外。
夏季的蓝色晴空无边无际地延伸出去，世界就是这样运作的呢——我这么想着。
■
萝丝走在昏暗的地下道里。
在逃走之际负伤的背部，现在仍持续渗出鲜血。那是个虽然不深，但也绝对不算浅的刀伤。
尽快处理伤口比较妥当，但忙着甩掉追兵的她并没有这样的闲工夫。
萝丝已经将魔力凝聚于伤口处，以此做了最底限的应急处置。然而，随着时间经过，伤口逐渐增强的疼痛感，正不断夺走她的体力。
她的呼吸很急促。
在意后方追兵的同时，她一直在思考。
那个当下，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怎么做才是最理想的？
得不出答案的问题，一直不停在她的脑中盘旋。
持刀刺伤自己的未婚夫多艾姆，是萝丝那时在一瞬间做出来的判断。不过，自己并非冲动行事，而是在有限的时间内选择了最妥当的做法……她是这么想的。
然而，萝丝失败了。
多艾姆幸存下来，她则成了被追缉的罪人。
就结果来看，萝丝失败了没错。低估多艾姆的实力的她，在这方面确实失误了。但为了将多艾姆灭口而采取行动的选择，并不见得是错误的。
她当下只能那么做。看到彻底改变的父亲……亦即奥里亚纳国王的双眼时，萝丝随即做出了杀死多艾姆的决定。多艾姆和教团暗中往来、失去自我而成了教团傀儡的父亲……这些传闻在刹那全都转化为事实。
所以，萝丝选择拔剑。
那时，自己真的算是冲动行事吗？
操之过急了吗？
难道不是被焦躁和愤怒冲昏了头吗？
萝丝自认自己有冷静地做出判断。
她不想求助于亚蕾克西雅或夏目。她必须将这件事作为奥里亚纳王国内的问题来处理。虽然只是直觉，但萝丝相信了自己这样的直觉。
实际上，她这样的政治考量确实没有错。
就结果而言，虽然她的刺杀行动失败了，但这样一来，犯下罪行的是萝丝，所以这也会被归为奥里亚纳王国的问题。火势尚未延烧至米德加王国。萝丝在下意识回避了最糟糕的结果。
然而，这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萝丝逃离现场时，多艾姆呐喊出来的那句警告，此刻在她的脑中复苏。
「你最好在『武心祭』结束之前投降！否则我会让奥里亚纳国王杀死所有的贵宾！」
倘若真如多艾姆所言，奥里亚纳国王动手杀害前来观赏「武心祭」的贵宾的话……这将会引发一场大战。尽管不知道多艾姆是不是认真的，但教团恐怕只把奥里亚纳王国看做小小的一颗弃子罢了。
倘若真的是这样……
萝丝狠狠咬牙，表情也因不甘而扭曲。
她的父亲并不是什么贤王，奥里亚纳也不是一个大国。
但对萝丝而言，那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父亲，以及唯一的祖国。
她只是想守护他们罢了。
这样的感情化作内心的焦躁。
萝丝狠狠地捶了地下道的墙壁。
到头来，自己也只是被当下的情绪冲昏头，然后冲动行事罢了。只要杀了多艾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她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说穿了，多艾姆其实也只是一颗弃子。教团的魔掌或许已经伸向奥里亚纳王国的深处，并向下扎根了。所以，就算除掉多艾姆一个人，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那时，应该还有别的选择才对。
一定还有能顺利解决所有问题、宛如魔法般的选项……
萝丝瘫坐在潮湿的地下道里。
如果自己当下能做出最理想的选择，让一切都顺利发展的话……萝丝思考着这种不存在的可能性，然后自嘲。
都已经结束了。她甚至连自己逃跑的原因都不明白。
逃走之后，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逃走就能改变什么吗？
当下是不是应该投降才对？
没错……这么做一定比较好。
「是吗……只要投降就好了啊。」
此刻，萝丝仍不明白那个当下的自己该怎么做才好。不过，她轻易明白了现在的自己该怎么做。
投降的话，至少还能避免他国向奥里亚纳王国宣战。
她觉得心情轻松了一些，但同时，却也有种像是失去了重要的东西那样的失落感和悲痛情绪涌现。
萝丝从口袋里掏出「鲔当劳」的包装纸。内容物已经被她吃掉了，但纸上仍残留着些许面包的香气。
她想起了黑发少年。他想必也听说这起事件了吧。他会怎么想呢？
他会担心自己吗？
会相信自己吗？
说不定……愿意动身寻找自己？
如果能除掉多艾姆、国王也能够恢复正常的话……假设这种一切都能顺利发展的未来存在的话……届时是否就能与他共结连理了呢？
这一定是她最希望实现的美梦吧。
「对不起……」
萝丝开口道歉。
一滴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
她所描绘的梦想，已经碎成无数片了。
萝丝小心翼翼地将「鲔当劳」的包装纸折好，再塞进裙子的口袋里。仿佛那就是最后一片的梦境碎片。
「好痛……！」
萝丝的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她解开胸前的钮扣，凝视出现在那里的一片黑斑。
这是〈恶魔附体者〉的证据。萝丝是最近才刚刚发病。
打从一开始，一切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南柯一梦。萝丝垂下头来自嘲。
这时，有道细微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是追兵的脚步声？
可是，要说是脚步声，未免也太轻柔又优美了。她竖耳倾听，发现是钢琴的琴声。
「是《月光》……？」
对音乐也有所涉猎的她知道这首曲子。在艺术之国奥里亚纳获得前所未见的高度评价的这首乐曲，从地下道的前方悠然传来。
「好美……」
只是为了弹奏《月光》。
像是只为这一首曲子倾注了毕生的心血和时光那样，弹奏者的技巧纯熟而几近完美。
萝丝仿佛受到月色指引那样，缓缓朝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这个地下道被称为王都地下迷宫，但比起迷宫，给人的感觉更像一座遗迹。路面是人为铺设而成的石砖路，墙上则有雕刻或古代文字的刻印。
虽然墙面上出现过好几扇门，但几乎每一扇都打不开。不知道是需要钥匙，或是遗迹本身的机能已经不复存在。
琴声愈来愈靠近了。
在转角处拐弯后，萝丝发现了一扇被破坏的大门。
琴声是从大门另一头传过来的。
萝丝从门板上的大洞钻进去，最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映入眼帘的，是被带着几分魔幻氛围的光芒笼罩的教堂内部。墙上的彩绘玻璃，描绘出三名英雄，以及被大卸八块的魔人身影。
从彩绘玻璃透进来的阳光五彩缤纷。
一台巨大的平台钢琴出现在眼前。
「暗影……」
他在这个被人遗忘的教堂里，独自弹奏着《月光》。
萝丝闭上双眼，静心倾听这动人的旋律。
暗影所谱出来的《月光》，和萝丝至今听过的任一种版本的《月光》都不一样。即使演奏的是同一首曲子，乐曲仍会随着演奏者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
暗影的《月光》诠释了黑暗。
深邃不已的夜晚黑暗，以及打入这片黑暗的一道光芒。
这道光芒是月光吗？又或者是……
萝丝还没来得及导出答案，暗影的演奏便结束了。
一直享受回响在教堂里的余韵到最后的萝丝，举起手为他送上掌声。
单一的掌声在教堂里回荡。
想当然耳，暗影也听到了掌声。他起身优雅地朝萝丝一鞠躬。
「暗影，你……」
这么开口后，萝丝才发现自己想不到接下来能说的话。不过，她总觉得要是不说些什么，暗影会就此离去。
「在我至今听过的《月光》之中，你的演奏无疑是最棒的。呃……」
我在说什么呢——萝丝不禁这样自问。
还有其他更应该询问暗影的事情才对。
「你欲为之事为何……」
暗影以仿佛来自深渊的低沉嗓音问道。
「咦……？」
思考片刻后，萝丝明白了。暗影是在问她为什么要引发这次的事件。
「我……」
萝丝低垂着头，努力挤出自己的答案。
「我想要守护大家……我想掌握住最理想的未来……可是，我却没能做到……！」
「所以，就这样结束了吗……」
「咦……？」
「你的战斗就这样结束了吗……？」
「我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结束呀……！」
萝丝紧紧握拳。
她很想做点什么。至今也仍这么想。然而，她已经做不到任何事情了。
「倘若你仍有继续战斗的意志……我就赐予你吧。」
说着，暗影将蓝紫色的魔力聚集在他的掌心。
「将这股力量……」
「力量……？」
蓝紫色的魔力光芒逐渐增强，将教堂染上一整片美丽的色彩。高浓度的魔力撼动了周遭的空气。
「拥有那股力量的话，我就能改变未来了吗……？」
「端看你自己了。」
萝丝发现自己已经完全醉心于眼前这股蓝紫色魔力。如果自己也能像暗影那般强大的话——
想必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如果拥有力量……她就有可以做到的事情。身为奥里亚纳王国公主的应为之事。
萝丝的眼底再次浮现生气。
「我想要……我渴望力量……！」
「很好……」
蓝紫色的魔力从暗影的掌中迸出。
魔力笔直地窜进萝丝胸口，在她的体内扩散开来。
这股温暖的力量，让萝丝原本紊乱的魔力镇静、收束下来。感觉稍嫌沉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操作的魔力，现在轻快而自由地动了起来。
「好厉害……」
萝丝打从心底这么想。
这就是暗影的魔力……
这就是暗影双眼所见的世界……
「持续反抗吧……让我看看你是否拥有……与吾等共同奋战的资格。」
回过神来的时候，萝丝才发现暗影已经完全消失了踪影。
只剩嗓音回荡在这座教堂里。
「别忘了……所谓的强大无关力量，而是在于存在方式……」
下一刻，暗影的气息消失。
留下萝丝独自一人伫立在教堂里。
追兵的脚步声传来。可以感受到周遭的空气跟着震动。
萝丝未曾拥有过的强大魔力，此刻在她的体内奔腾打转。
她原本觉得就算被逮捕也无所谓了。不过，只要拥有这股力量……她就还有能为之事。
萝丝拔出细剑，直直望向被打坏的那扇大门。
下个瞬间，黑衣人集团从大门另一头现身，接着……是鲜血四溅的光景。
他们甚至还来不及察觉到萝丝挥舞的细剑，便被俐落砍杀。
让教堂被血染红的萝丝收剑入鞘，然后闭上眼。
暗影想必也是像这样跟教团奋战至今吧。在背地里、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持续战斗。
暗影弹奏的《月光》再次于萝丝脑中浮现。
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打进深邃黑暗中的那道光芒，究竟代表了什么。
那道光或许就是暗影自己。
他不是黑暗，而是挺身与黑暗相对的一道光。
萝丝这么想着。
■
「像这样拉着一条绳子，想往回走时就不会迷路了。」
说着，亚蕾克西雅在地下迷宫继续前进。
「真的能这么顺利就好了。」
走在后方的贝塔边打呵欠边回应。
「等等，你刚才是不是打了呵欠？」
「怎么会呢。我们已经下来走了大半天的时间，要不要回去了？萝丝大人一定不在这座地下迷宫里。」
「是吗……那个情报来源的可信度应该不低啊……」
「我们回去再重新调查一次吧。」
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被魔法提灯照亮的地下道里。
单调的地下道景色仍持续着。
这时，贝塔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魔力，于是停下脚步。
晚了半拍后，亚蕾克西雅也止步转身。
「刚才那是……有人使用了魔力。而且还是相当庞大的魔力……」
「说不定是萝丝大人呢。」
「等等，你是不是比我还早发现？」
「只是凑巧罢了。我只懂得用魔力来防身而已呢。」
「算了。总之，我们加快脚步吧。」
两人奔跑着赶往这股魔力的发源处。
穿越被破坏的一扇大门后，她们抵达了一座古老的教堂。
「萝丝学姐……」
闭上双眼的萝丝就伫立在那里。
已经断气的几名黑衣男子倒在她的脚边。感受到萝丝和以往不太一样的氛围，亚蕾克西雅停下了脚步。
「是亚蕾克西雅学妹吗……」
萝丝缓缓睁开双眼。
「你的这股魔力到底是……」
「我得到了力量……我会往自己相信的方向前进。」
说着，萝丝从亚蕾克西雅身旁走过。
「请……请等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要刺伤自己的未婚夫？」
听到亚蕾克西雅的呐喊，萝丝转过头来。
「亚蕾克西雅学妹……对不起，我不想把你卷入这件事。」
她凝视着亚蕾克西雅的眼神，像是在眺望某种炫目的存在。
「请你告诉我理由！不然我什么都不明白呀！」
「告诉你的话，就会让你被卷入。」
亚蕾克西雅怒目望向萝丝的双眼。
「在圣域那时……我们什么都做不到。连谁是正确的、谁是错误的都搞不清楚，只是刚好待在那里的旁观者。再这样下去，我总觉得有朝一日，我们会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别人夺走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所以，我们才一起商量过吧？说要三个人合力守护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确实将亚蕾克西雅这番话听进耳里的萝丝，露出像是看着远处的眼神。
「我想要相信那天的约定。可是，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呢？你也认为我不过是个旁观者而已吗？」
「对不起……」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萝丝的脸上浮现极为悲痛的笑容。
「我再也无法回头了。所以……我很羡慕你呢。」
「我不明白。一无所知的旁观者让你很羡慕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接下来也一定会继续失去更多。大家想必都会否定我、批评我是邪恶的一方吧。」
「你打算做什么呀……」
「对不起……我该走了。」
看着萝丝再次迈开步伐，亚蕾克西雅以咂嘴声阻止了她。
「给我站住。」
说着，亚蕾克西雅抽出腰间的剑。
「够了，我决定用武力问出答案。我可不是一名旁观者。」
萝丝也举起手中的细剑。
亚蕾克西雅与萝丝对望。前者的绯红眸子里满是怒意，后者的蜂蜜金色眸子里则是充斥着深沉的哀愁。
萝丝的细剑晃动了。
下个瞬间，两人同时动作。
在同时做出反应、挥剑的速度相等、技巧也是伯仲之间。
萝丝一瞬间露出错愕的表情。身为学园最强魔剑士的她，跟亚蕾克西雅之间的剑技应该有着明确的差距才对。至少，在她刚入学时，这样的差距是存在的。
然而，在这段短短的期间内，亚蕾克西雅的剑技却出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成长。而且，她的剑法和那个男人极为相似。
没错，亚蕾克西雅的剑法……就是暗影的剑法。
两人的剑在瞬间交锋。
炸裂的魔力染上了整座教堂。
尽管能力几乎平分秋色，但结果却显而易见。
将亚蕾克西雅的剑打飞之后，萝丝以细剑的剑柄朝她的下颚一击。
亚蕾克西雅无力地跪坐倒下。
造成这种结果的，纯粹是两人之间的魔力差异。
倘若亚蕾克西雅也拥有和萝丝同等的魔力……结局就很难说了。
「对不起。」
最后一次向亚蕾克西雅道歉后，萝丝准备离去。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夏目也在场。
不可思议的是，她方才完全没有意识到夏目的存在。
「夏目老师……对不起，我该走了。」
「我不会拦你的。我没有资格这么做。」
夏目以无法让人判读情绪起伏的表情这么回答。
在萝丝的印象中，夏目的表情总是十分柔和。
「不过……我有些意外呢。虽然是个傻瓜，但原来也有用傻瓜的方式在动脑呀。我们无论所属的国家、组织或个性都不同，甚至可能连信念也相异。但是目标是一致的。或许，这样的组合其实也不算太坏呢……」
「夏目老师……？」
「祝你武运昌隆。我们的前行之路，总有一天会再次交会……在那天到来之前，我就再当保姆一阵子吧。」
说着，夏目跪在地上照顾战败的亚蕾克西雅。
「夏目老师，你……？」
「好了，请你快走吧。她现在只是晕过去而已，马上就会清醒过来哟。」
夏目露出有些淘气的微笑。
萝丝有很多事情想问她。
不过，她明白自己和对方都不会再透露更多了。
「那么，我告辞了……」
萝丝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让亚蕾克西雅枕在自己的腿上后，夏目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暗影大人做出来的选择吗……？」
彩绘玻璃上描绘的三名英雄，以及魔人凄惨败北的身影，现在看来仿佛在暗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