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再会和诀别

  「玛、酱?」

  从记忆深处复苏的那个称呼，自然地从政近的口中零散得落了出来。听到这里，玛利亚露出悲伤的笑容，慢慢地点了点头。

  「嗯……是我哟，萨君。」

  这句话，让一直隐藏在雾霭背后的〝那个孩子〟的面影，和眼前玛利亚的容貌完全重合……重合………

  (不，不会重合吧?)

  那孩子……不，终于清楚地回忆起了玛酱的模样，但她和眼前的前辈有很多地方不太一样。不仅身高和体形完全不同，连头发的长度、颜色都变了，甚至连眼睛的颜色都变了。从金发蓝眼变成棕发褐眼，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都变了。曾经的天使般的少女，同眼前充满包容力的沉稳大姐姐，怎么看都不太一致。

  (这个没注意到也没办法……话虽如此，都过了两个多月了，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

  政近一边猛省，一边半信半疑地问玛利亚。

  「那个……玛酱、是吗?大约六年前，经常在这个公园玩的……?」

  「嗯，是的哟。」

  「啊，那个怎么说呢……」

  完全没有预期的再会，再加上再会的过去思念的人是熟人这样的事态，冷静的政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政近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视线彷徨，玛利亚微微一笑，轻轻拉起他的手。

  「总之，先去阴凉的地方吧。」

  「啊，好的。」

  「真是的……敬语。不奇怪吗?」

  「啊~……」

  的确，以前说话很不客气。政近一边回想着这些，一边被牵着手移动到树荫下的长椅上。并排坐在长椅上之后，政近终于整理好思绪，有了提问的空余。

  「那个……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脱口而出的，是介于敬语和奉承之间的说话方式。但是，玛利亚并没有特别在意，只是看着前方淡淡地回答。

  「嗯~在学生会室见面后马上?」

  「这不是第一次吗? !」

  「嗯。我觉得我姓不对，就想『咦?』，试着用俄语跟他说话，但也没反应，我就想『是不是认错人了?』。」

  有点奇怪地说完，玛利亚转向政近。然后，怜爱地眯起眼睛说。

  「可是，萨君毕竟是萨君……果然是这样啊。而且，这个……」

  「诶、什么……?」

  政近不知所措，玛利亚摸了摸他的右肩，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不，玛利亚抚摸的不是肩膀……是那里的旧伤痕。

  「萨君、保护我的痕迹……这个痕迹，不可能弄错吧?」

  「啊，那倒、也是」

  「呵呵，所以说敬语」

  「啊，不，嗯……」

  话虽如此，对政近来说，眼前的不是玛酱，而是玛夏。意识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转换的，况且，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地对待了。

  「嗯，不过、这也太巧了吧?偏偏在这里再会，就算是偶然也太巧了吧……」

  「不是偶然。」

  「诶——?」

  政近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岔开话题，玛利亚一脸认真平静地告诉他。

  「我想，如果这个假期见不到你，就放弃。所以……这就是命运、哟」

  「命、命运……不，我觉得确实有点像电视剧，但那实在是太夸张了……」

  他僵硬地笑着否定，但玛利亚的态度没有改变。看着那直直的目光，政近的声音自然地消退了。然后，他收起笑容，平静地反问。

  「命运……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粗俗的问题吧。但是，玛利亚毫不犹豫地直接回答。

  「……集训的时候，我不是说过吗?命中注定的对象，就是这个意思?」

  那是毫无疑问的爱的告白。政近的心脏不规则地跳动着，反射性地说出否定的话。

  「不，不不不，奇怪奇怪。」

  「为什么?」

  「为什么……不，我没有被喜欢的理由。我已经不是周防政近萨君了，我也不记得自己做过能让玛夏喜欢的事。倒不如说，我总是在给别人看自己没出息的地方……」

  政近一个接一个地说出否定自己的话，玛利亚有点落寞地笑了笑。

  「嗯……是啊。久世和小撒有很多不同呢。」

  「是吧?说起来，以前的我也是个臭小子……总是自吹自擂，不是个烦人的家伙吗?」

  「呵呵，是啊~虽然不觉得烦，但自满的话可能很多呢。」

  「唔，果然……」

  虽然心里明白，但被肯定的话果然还是会难以忍受。政近被羞耻心折磨得想要消失，玛利亚怀念过去似的望向远方。

  「他总是很得意地笑着说，『怎么样?很厉害吧?』……」

  「嗯……」

  「我一夸奖他，他就开心地笑了……呵呵，好可爱啊。」

  「好、好可爱……」

  政近感到自己完全被当成了孩子，不禁缩起了肩膀。一旁的玛利亚突然改变了笑容。

  「明明很痛苦，却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痛苦的资格』，总是勉强地笑着……」

  「……诶?」<小声>

  话题骤变，政近眨了眨眼睛。玛利亚直直地盯着政近，温柔地说。

  「我觉得久世萨君的笑容比什么都可爱。」

  「啊!」

  「明明比谁都温柔体贴，却不能认可自己，在笑容的背后伤害着自己……看到这样的样子，就想用力抱紧他。紧紧抱住他，摸摸他的头，亲吻他的脸颊……想一遍又一遍地把『很努力了呢』『不用再讨厌自己了哟』传达给他。」

  玛利亚说着，眼睛里充满了慈爱和热情。看到这些，政近有点逃避现实的感觉。

  (嗯，也就是说你喜欢废柴男?)

  然后，马上把那个不雅的想法抹掉了。

  (嗯……是那个吗?觉得拼命虚张声势的男人很可爱……像这样的?)

  政近用他能理解的解释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像是为了躲开玛利亚热切的视线，嘴角向上扬起。

  「不，就像是背负着那种阴影的暗夜英雄……我没有那么帅。」

  他并没有背负那种悲剧性的过去。只是孩子发脾气离家出走，就这样回不去了罢了。而且，只是一直拖着这件事。一旦用语言表达出来，就毫无意义了。

  在这样自嘲的政近面前……玛利亚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微微晃动着身体。

  「这么、可爱的脸……」

  「什么?」

  然后，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突然一把抱住政近。

  「呀!」<ぎゅーっ>

  「哇? !为什么? !」

  「都怪久世啊!用那么可爱的脸、诱惑我!」

  「什么? !」

  突然被用力抱住脸颊，政近吓得目瞪口呆。姐姐压倒性的肉体语言，一下子所有的思考都被击飞了。玛利亚富有女性魅力的肢体触感、刺激鼻腔的甜香等超密度的信息，填满政近的大脑，瞬间沸腾起来。

  (呀，好软啊~。不错哦~)

  政近的大脑一下子迟钝了下来，感觉就像小学生一样。微微颤抖着的声音抚平了他的耳膜。

  「(真的……是萨君……)」

  那一瞬间，政近感到胸口一紧，同时迅速恢复了正常的思考。

  (对了，说起来……)

  从玛利亚的口气来看，今天两人在这里重逢绝非偶然。也就是说……玛利亚以前也经常来这里。期待着与老朋友的再会。明明没有任何可以见面的依据。

  (这是什么啊……那种事……)

  她那过于坚强身体里传来轻微的颤抖，政近突然想哭。胸口深处涌起一股热流，冲动地想回以眼前的少女抱一个拥抱。

  「玛夏——」

  政近带着逼近胸口的感情，举起了双臂……那一瞬间。

  「啊~!玛利亚姐姐在约会呢~!」

  孩子特有的高亢而毫不客气的叫声，政近不由得回头看了看。那里有七名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小学生。玛利亚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们，害羞地挠着脸颊放开政近。结果，政近的双手在空中彷徨，一下子又回到了膝盖上。

  「啊、啊~……让你们、看到这么丢人的地方了~。」

  「……你们认识吗?」

  「啊哈哈，是经常一起玩的朋友……」

  说着说着，七人组里的三个女孩两眼放光地跑了过来。后面跟着四个一脸疑惑的男生。

  「对了，那个人该不会就是玛利亚姐姐说的那个人吧?」

  领头的女孩兴致勃勃地问玛利亚。玛利亚害羞地点了点头，以示明确。

  「嗯……我、喜欢的人。」

  「「「哇————!!」」」

  听到玛利亚的告白，三个女孩发出了尖叫声。与此同时，

  (咦，怎么回事?现在，我仿佛听到了稚气少年的初恋被无情粉碎的声音……而且还是四重奏。)

  只要看看站在女孩们身后的四个男孩的脸，便能明白这不是政近的误会。因为他们全都僵在那里，似乎连眨眼都忘记了。

  「喂，喂!喜欢哪里? !」

  「喂，不能打扰哟。」

  「对~对~。那个，还有两位年轻人呢~?」

  「啊哈哈，那是什么~」

  三个女孩乱作一团，吵闹着匆匆离开了。这同时，还不忘把目瞪口呆的男生回收。真干脆又漂亮的撤退。

  「……最近的女孩子、难以理解啊。」

  「呵呵，是啊~ ~」

  面对暴风骤雨般的三人组，他不由得愣住了，脱口而出。她表示同意，政近这才回过神来。然后，想起玛利亚刚才的发言，心情一下子变得不平静了。

  「那个，刚才那个……」

  「嗯?」

  「那个……你喜欢的人是……」

  他战战兢兢地问道，玛利亚平静地笑着点了点头。那成熟的笑容让政近不禁心跳加速。

  「嗯……喜欢啊?一直喜欢。只有你、一直~喜欢。」

  那是无比明确的、真挚的爱的告白。听到了那个……政近心中蔓延的、是悲伤。

  「那、为什么……」

  「诶?」

  「为什么那天……你、要抛弃我?」

  「诶?诶?」

  看着一脸困惑地眨着眼睛的玛利亚，政近仿佛要吐出痛苦的回忆一般，把从记忆的另一端复苏的离别那天的话告诉了她。

  「那天我不是说过吗?已经分手了。你不是我命中注定的人，不会再见了!」

  「诶、诶、诶~!」

  听到政近的控诉，玛利亚睁大眼睛往后一仰，紧接着用力摇了摇头。

  「我、我没说过!我没说过这种话!?」

  「可是，确实……」

  「我确实说过分手，但是之后就不一样了!我说过『如果你不是命定之人，就再也见不了了，但是如果你是命定之人，我们应该还能再会』!?」

  「……什么?」

  听到玛利亚的辩解，政近一边发出怀疑的声音一边回溯记忆。这么一想，确实，在「再也不见面了」这句话之后，玛利亚好像也说了些什么。只是……只是开头的话太过冲击性，导致政近错过了后面的内容。

  对，他听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玛利亚已经不在了……那之后，我想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去了好几次公园，但还是没能见面。

  政近移开视线。没有多想什么，只说了一句「那孩子也和妈妈一样背叛了我」之类的，沉醉于悲剧的草率结论之中。于是，同母亲的记忆一起贴上了「不愉快的回忆」的标签，封存在了记忆的最深处。如果不逃避，再仔细想想的话，也许就能找到真相了。

  「哈、哈哈……」

  猛烈的虚脱感袭来，政近露出干笑。一想到自己被这种愚蠢的误会毫无意义地伤害，就觉得当时的自己很滑稽。对这样的政近，玛利亚垂着眉，发自内心地表示歉意。

  「那个……对不起，对吧?重要的告别词，我想用日语好好表达……但是，因为我用了不习惯的日语，让你误会了……」

  「啊……不，原因好像是我一时冲动，玛夏你不用在意……」

  确实如玛利亚所言，当时玛利亚的日语过于生硬，招致误解的可能性很大。但是，同样的，政近的过去记忆也有被恶化的可能。尤其是幼年时期的记忆，不管是好是坏，都是会根据自己的情况而被修改的。

  不管怎样，实际情况如何呢。事到如今，已经无法确认了，再怎么想也没用了。

  「对不起啊……?」

  但是玛利亚用悲伤的声音再次道歉后，温柔地拥抱了政近。政近几乎要将身体委身于这种极度平静的感触之中……玛利亚的爱意告白在脑海中复苏，他立刻感到不自在。

  「那个，我……」

  面对口齿不清的政近，玛利亚似乎完全理解地点了点头。

  「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不想马上得到表白的答复。」

  「诶……」

  「久世君，你没有把我当成那样的对象吧?」

  「嗯……」

  一切似乎都被看穿了，政近在另一种意义上感到不舒服。面对表情尴尬的政近，玛利亚哧哧得笑着放开他，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

  「而且……你已经注意到了吧?艾琳酱的心情。」

  「!」

  政近没想到玛利亚会提起这件事，倒吸了一口气。在不知如何反应的政近面前，玛利亚感到有点有趣露出了笑容。

  「呵呵，但艾琳酱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喜欢上同一个人，果然是因为姐妹吧。」

  「……」

  姐妹同时喜欢上同一个男人，这在一般人看来只会是修罗场，玛利亚却毫不在意地这么说。她的样子令政近产生了强烈的违和感。

  「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坦然?玛利亚准确地理解了这句话的不足之处，一如既往地平稳地继续说着。

  「因为，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啊。那个艾琳酱喜欢上了某个人，而她喜欢上的人，又是像久世这样优秀的男孩。」

  「……」

  「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非常喜欢艾琳酱，也非常喜欢久世……所以……」

  她抬头望向天空，咬紧牙关低语着。

  「果然还是不想和艾琳酱竞争啊」

  那是在夕阳照射的走廊上，玛利亚说过的话。同那时一样的话，如今却带有另一种含义。

  「那是……」

  是为了妹妹、而抽身吗……?

  面对政近充满惊讶的视线，玛利亚静静地微笑着。

  「所以呢?我希望久世能好好面对艾琳酱的感情。」

  「诶?」

  「如果你能认真面对艾琳酱的心情……然后再选择我的话……」

  说到这里，玛利亚停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迷人的笑容。

  「到时候，久世君……能向我告白吗?」

  听着她那温柔而又坚毅的话语，政近感到胸口一紧。

  「那么……玛夏，这样就可以了吗?」

  在完全理解政近的心情和艾莉莎的心情的基础上，优先考虑两人的心情退一步。政近觉得这个提议太自我牺牲了，但玛利亚却有点为难地垂下了眉。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这是我不想伤害艾琳酱和久世的任性。」

  然后，她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后悔。

  「……对不起啊?我知道现在在这里告白的话，会让久世为难的。虽然知道，但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但是呢?我不想伤害你们是真的。我希望你们两个能做出不后悔的选择……」

  玛利亚恳切地说完后，把食指竖在唇前。

  「所以……在这里发生的事情，还有我们以前的事情，对艾琳酱是秘密吧?如果她知道久世就是萨君的话……我想艾琳酱会顾虑到我，把自己的心情掩盖起来的吧。」

  那一瞬间，政近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寞。政近一边困惑于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感情，一边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嗯」

  玛利亚对政近的回答微微点头，转身面向前方。就这样，沉默的时间持续了一会儿。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并没有感到不适。只是，心里躺着一种来历不明的寂寞。玛利亚似乎也很难过地望着公园。

  「……那么」

  到底过了多长时间。不久，玛利亚发出这样的声音，站了起来，露出微笑俯视政近。

  「话也说完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啊……是吗?那个，我送你吧?」

  「不，久世也是，还有很多事情要考虑……就到这里吧」

  「啊，好。」

  玛利亚非常干脆地提出了告别，政近有些扫兴地站了起来。这时，玛利亚向政近轻轻张开双臂。

  「?怎么了?」

  又要被抱紧了吗，政近稍稍摆好了架势。对此，玛利亚轻轻苦笑着说。

  「最后，可以像以前那样来个Cheek kissing吗?」

  「诶?……啊啊」

  这么说来，以前每天道别的时候都会这么做。想起那件事，政近被怀念的心情所压倒，没有多想就点了点头。

  「嗯，好的。」

  「嗯。」

  政近转身面对玛利亚，玛利亚立刻走近政近，双手搂住他的肩膀。然后，把右脸贴在一起，接着又把左脸贴在一起。

  (啊，好怀念啊……)

  政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这是他曾经多次说过的话。玛利亚的脸颊贴在她的左脸颊上，轻轻向旁边移动……

  「什么?」

  脸颊碰到的触感让政近僵住了。政近瞪大眼睛，表情僵硬，面前的玛利亚露出了微笑。

  「这样的话，艾琳酱一定会原谅我的吧?」

  「啊……?」

  「呵呵，再见了，久世君。下次见面，还是老样子吧!」

  玛利亚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边挥手一边走向公园的入口。

  「啊，好……」

  政近也呆呆地挥了挥手。然后，玛利亚向外消失在公园之后……政近发现了自己心中寂寞的原因。

  (啊，这样啊……)

  这是一个故事落幕的孤寂。那天，因为半途而别，政近心中一直悬在半空中的萨君和玛酱的淡淡恋爱故事，在这个时候已经完全画上了句号。

  那天，带着伤痛逞强的萨君，和永远纯真烂漫的玛酱，已经不在了。就算在今后的未来，政近和玛利亚再次坠入爱河……也不可能再是那个故事的延续。那两个人的故事，就在此刻，政近和玛利亚的心中，作为过去的回忆完结了。

  「……」

  默默地回头望向公园。这样一来，以前的光景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在游乐设施上，两人乐此不疲地交谈着。牵着手，笑着跑过去的两个人。然后……在误会中，分隔两地的两个人。以悲伤作结的淡淡的初恋故事……

  「再见。」

  向两个年幼的幻象告别。政近、一个人离开了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