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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终点



  一

  凌晨三点四十分,以克莱尔·江户川六○四号室为中心,出现了临时战地。由于事件涉及枪械,对练马北分局和辖区所属的江户川西分局来说,案情一举扩大了。

  关沼庆子道出原委后被救护车送走,国分慎介则被押回江户川西分局。而把联系工作推给其他警员,急匆匆赶来的桶川,一在聚集的搜查员中发现了黑泽,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老弟,你的直觉也有准确的时候啊。」

  「承蒙您夸奖,备感荣幸,不过现在可不是高兴的时候。」

  桶川使劲地搓着长满胡渣的浑圆下巴。

  「关沼庆子不知道那个叫织口的男人去哪里是吧?」

  「对。好像只有那个正在追赶他的青年佐仓才知道。」

  「织口的住址呢?」

  「目前还在确认。我们正试着和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的负责人联络,可是还没找到人。」

  「伤脑筋。」

  和这句话相反的,是桶川一脸悠哉的表情,他仰望着克莱尔·江户川的砖红色外墙,上面映着警车的红色警示灯,闪烁不定。几乎所有的窗子都亮着灯,住户纷纷探出头来观察。

  「总局那边虽然起动了紧急警网,可是车子失窃至今都已经快五个小时了,他很可能已经出了东京。伤脑筋,我们不擅长广域搜查呢。」

  「现在没时间发牢骚了,快走吧。」

  「去哪里?」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回谷原,回到宾士车弃置现场打听消息。你不是每次都强调这是办案的基本吗?」

  「既然已专程来了,犯不着再回去。」

  桶川「嗯——」一声伸了个懒腰,然后放低音量以免周遭的刑警听见,「在这种分秒必争的时候,去现场打听根本没用。只要等着,自然会知道织口的住址。到时只要去他家搜查,说不定就知道目的地了。这样比较快。」

  「这样太不负责了吧,那是江户川西分局的……」

  桶川佯装不知。「这是我们局里的案子。如果你这么想回谷原,那你自己回去……原来你也是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

  「托付什么?」

  桶川毫不客气地抓起黑泽的领带,一把用力拉过来,仔细端详他的衬衫领口附近。

  「你看这是什么。」

  那上面沾着点点血迹,是抱着关沼庆子时沾的血迹。桶川精明地把眼光停留在那里,嘻嘻一笑。

  「是庆子妹妹哭着拜托你吧?叫你一定要阻止织口。她用铅块塞住枪口,企图在男人面前自爆身亡,这样的想法虽然浅薄,不过这也证明她真的被逼上绝路了。为了怕连累其他人因此而丧命,她一定曾极力拜托过你吧?为了展现男子气概,你一定答应了人家的托付吧。」

  「可是,调杳行动各有分担……」

  黑泽正想抗议,桶川却突然咚地往他胸口一拍。

  「很痛耶,你干吗打我。」

  「等一下,那个是谁?」

  桶川的眼睛转向黄色封锁线外侧聚集的看热闹人群。都已深夜了,还冒出这么多人。

  桶川下巴所指的「那个」,是一个年轻女孩。她站在最前头,两手抓着封锁线。为了紧紧抓稳以免被人潮推挤开来,她双手用力得甚至可看见关节浮现。

  那个年轻女孩的眼神一直追逐着来往的刑警,期间还一脸不安地频频舔舔嘴唇,并不时仰望着六楼。她的脸色苍白、双肩颓然垂落,看起来似乎有点疲惫,不过五官倒是长得满可爱的。

  「老弟,你最会哄年轻女孩了吧,你去向那个女孩打听看看。」

  话才刚说完,桶川已经快步迈出。他故意从远离那个问题女孩的地方钻过绳索,混入看热闹的人群中,黑泽无奈之下只好跟去。

  「你好,小妹妹。」

  听起来像在跟小孩说话。年轻女孩吓了一跳转过身,桶川的食指竖在嘴前,低声说:「你是关沼庆子小姐的朋友吗?你认识织口先生或佐仓先生?」

  年轻女孩浑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凝视桶川。

  「织口先生……还有佐仓先生?果然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吗?太多人说了太多事,我已经被搞糊涂了……」

  「你是他们两位的朋友吧?」

  年轻女孩这时候好像无端遭人怀疑是扒手似的猛力摇头。由于还不了解状况,她显得很害怕。「不……我……我是……」

  「你认识他们吧?你一定很担心。」

  桶川和蔼地问道。这种语气加上那柔和的圆脸,就是这位老爹的武器。

  果然,年轻女孩用只有桶川才听得见的细小声音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我好担心……您是警方的人吧?」

  桶川点点头。「我和这个年轻人都是。」说着,他指指黑泽。「你愿意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用不着慌,慢慢说没关系。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女孩颤动了一下纤细的喉咙,然后才回答:「我叫做野上裕美。我在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跟织口先生和佐仓先生一起工作。」

  距离克莱尔·江户川大约一个街区的路灯下,桶川和黑泽取出警察证件,让野上裕美安心后,开始询问她。

  她不知道织口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出身故乡。不过,她表示织口一人独居,不太喜欢谈论关于他来到渔人俱乐部就职前的生活。

  「他是个大好人,非常温和,我们都很喜欢织口先生。」

  裕美似乎是个聪明女孩,稍微镇定下来后,就能把昨晚发生的事按照先后次序一一说明。

  「我们到了新小岩车站附近的居酒屋之后,佐仓先生突然不见了。由于有之前发生的事,我猜他一定是来关沼小姐的公寓了,虽然店长拦着我叫我不要多管闲事,我还是打了电话过来。可是,电话是答录机……」

  「嗯。所以,她情急之下就干脆过来看看?」

  「对,就是这样。」裕美的拳头在穿着衬衫的胸前紧握。「结果,就听说关沼小姐被人攻击,受了伤……」

  「她的伤不严重,你放心吧。」黑泽说,「等精神上的惊吓平息,很快就会康复。」

  可是,裕美在意的似乎不是庆子的健康状态。她畏惧地不停眨眼,略微翘起的可爱小嘴哆哆嗦嗦地询问桶川:「是佐仓先生伤害关沼小姐之后畏罪潜逃吗?」

  「哎,这倒不是,你放心吧。反而该说,他是想帮助关沼小姐。」

  「真的?」裕美的脸上出现安心的神色。不过,几乎是在同时,黑泽也看到她眼角微微渗出可悲的嫉妒之情。桶川大概也注意到了吧,他微笑着轻拍裕美肩膀。

  「他似乎是个能干可靠的青年。我说裕美,你好好回想一下,告诉我,佐仓从居酒屋消失前,曾经做了些什么。」

  「他好像曾打过电话。」本以为裕美会陷入沉思,没想到她立刻回答了。可见佐仓修治失踪后,她一定四处寻找过。

  「噢?」

  「我们等了又等,还是不见佐仓先生回来,所以去问过店员。结果,有人说看到他正在打电话。」

  桶川浮现和蔼、饱满的笑容。话题越逼近核心,他就会变得越温柔,就像准备按住跳楼自杀者的充气垫一样。

  「噢?那,他会打去哪里呢?你知道吗?」

  裕美摇摇头。「详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好像看过火车时刻表,然后随手一放,就那样冲出居酒屋了。」

  「时刻表是翻在哪一页,这个你问过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裕美快哭出来了。桶川双手拍着她的肩,好言安慰。「没关系,没关系。警察已经在到处寻找他们了。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一件事,你跟店长是在几点分手的?」

  「过了两点以后,店长送我搭上计程车……」

  「可是,你却没有回家?」

  「我家在三鹰那边。我实在不放心佐仓先生和关沼小姐,所以半路又折回来了。」

  桶川抚着稀薄的头发,像个毫不在乎门禁时间、不会紧盯着女儿行为举止的「开明」老爸般点点头。

  「是吗,是吗。那,店长呢?」

  「他说要去佐仓先生的公寓看一看,在草加,我本来也想一起去,可是他不答应……」

  「店长家在哪里?」

  「西船桥。」

  黑泽看看手表。三点二十分了。就算那个店长绕到草加,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看佐仓修治会不会回来,死心之后才回到西船桥,现在也差不多该到家了。只要能跟店长连络上,就能知道织口的住址和家人下落。

  「怎么办……我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桶川安慰着哭哭啼啼的裕美。「你用不着哭丧着脸,先回家等好吗?喂,黑泽,替她叫辆计程车。」

  送野上裕美坐上计程车后,黑泽回到克莱尔·江户川。时间赶得正好,负责收发联络的警车无线电,收到报告表示已经连络上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店长。

  「去搜他房子,走吧。」桶川大步走近,朝黑泽背上一击。「你可别忘了裕美说的话喔。」

  二

  清晨四点二十分。修治和范子已经穿过关越隧道,加快速度经过汤泽、六日町、小出,一路来到越后川口休息站前方。

  距离长冈还有三十公里,从那儿改走北陆公路,在抵达金泽东出口前,还有两百五十公里的路程。虽然感觉上好已经开了很久的车,其实此刻还没走到全程的一半。

  打从练马上关越公路算起,开到长冈为止大约费时三个小时,如果继续保持这样的速度,他有把握自己开得比织口快。因为织口开车平时就很谨慎,即使是走高速公路,也绝对不会飙到必要以上的车速。更何况今晚他是为了完成重大目的而去,为了避免一时大意发生意外,他应该会格外小心才对。

  前面的路程还很漫长,就这个着眼点来看算是很幸运,他绝对追得上。修治超过挡在眼前视野的小货卡后,又继续踩油门。就在这时,一则新闻从一咯开着的收音机流泻而出——

  「曲子播到一半,要为您插播最近收到的消息。这是一则有点危险的新闻。」

  主持人一改之前开朗的语调,开始播放新闻。

  「昨晚十一点左右,住在东京都江户川区克莱尔·江户川公寓六○四号室的关沼庆子小姐,在该公寓的停车场遭人袭击,装在后车厢的竞技用霰弹枪一把,以及保管在室内一盒共约二十发的子弹皆遭窃取。」

  修治不禁屏息,觉得彷佛突然缺氧般,而本来靠着椅子的范子也连忙挺起身子。

  「据关沼小姐表示,窃取这把枪的,是同样位于江户川区内的钓具专卖店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的店员——织口邦男,织、口、邦、男,现年应为五十二岁。该名嫌犯当时也偷走了关沼小姐的车子驾车逃亡,但这辆车在午夜一点左右被人发现弃置于练马区谷原的路上。警方目前尚未掌握织口嫌犯的去向和下落。」

  范子两手抓着安全带,梦呓似的说:「织口先生……把车子……」

  「嘘,安静点。」修治口气严厉,并伸手把收音机音量调大。

  「……此外,关沼小姐失窃的这把霰弹枪,属于上下二连式,据报枪身下方的正中央已经被铅块堵住。至于为何如此,警方目前还在调查,尚未公布详情。」

  范子哑然张着嘴,修治也感到万分泄气。看样子,遭警方一盘查,庆子似乎什么都说出来了。

  主持人的声音毫不留情地继续着。

  「这件案子虽然关系错综复杂,还有许多细节真相不明,不过据说有一位同样任职于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的同事,似乎正在追赶织口嫌犯。这位同事从关沼小姐那里得知经过,掌握了织口嫌犯的去向,因此才尾随在后,据说他也同样携带了一把关沼小姐所有的霰弹枪。同时,警方跟北荒川分店的负责人确认过后,证实少了一辆印有店名的掀背式轿车,该名同事可能是利用这辆车进行追踪。这是一辆白色的掀背式轿车,车身两侧写有店名和商标。车牌号码是……」

  主持人把修治他们的掀背式轿车车牌号码覆述两次后,做了总结。

  「警方目前正全力搜索织口嫌犯及该名同事的行踪。各位驾驶朋友,如果您发现这辆车,请利用最近的电话打一一○报警。请各位务必协助配合。」

  好一阵子,两人都无法开口。范子凝视着修治的侧脸,两手扭绞在一起。修治觉得双腿软绵绵的,好像变成了绵花。

  「怎么办?」范子问,宛如那年冬天的某清晨,在刚刚冻结的溜冰场上滑行而去的第一颗冰上曲棍球一样,她的声音和那纤细脖子支撑的脑袋中塞满的思绪,都以无法遏止的速度奔驰而出。「到底该怎么办?如果我们两个被警察找到,会被逮捕吗?会被带走吗?那样的话,织口先生呢?他已经不在庆子姊的车上了,没有人能找到他了,他会把人杀掉的。我们会一起被警方逮捕吗?」

  为了让她滔滔不绝的话语停止,修治使劲连按了两次喇叭。紧贴在前方的小货卡司机,惊讶地回头,露出你再按一次就跟你没完没了的激愤表情,狠狠地瞪着他们。

  喇叭响起的同时,范子倏然闭嘴,然后又开始连珠炮似的说:「你为什么要按喇叭?你是在大肆宣传要人家来抓我们吗?」

  修治又让喇叭发出一声尖叫。「我是要你闭嘴,你还不明白吗!」

  范子举起手按着脸。由于手在发抖,下颚也跟着抖动。

  「对不起。」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我吓到了,很害怕,所以脑袋一片很混乱。」

  她用力握紧拳头,低声说:「我不会再大呼小叫。」

  修治笔直看着前方,使劲地握着方向盘。

  「警察并不是在通缉,只是在寻找,而且找的还是这辆车。」

  「可是……」

  「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掌握织口先生的去向。既然这样,就不必这么绝望了。」

  收音机又继续播放音乐,是快节奏的舞曲。那种喧嚣反而让脑袋变得更加混乱,修治粗鲁地关掉收音机。

  「换辆车吧。虽然是坏消息,不过幸好我们及时听到。只要去休息站,应该会有办法。」

  「要偷车?」

  范子本来只是忍不住反问,但说出口却成了强硬的质问。修治瞥了她一眼,稍微皱了皱眉头。

  「如果在越后川口下交流道,你一个人应该回得去吧?」

  「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退出比较好。枪身塞了铅块的事,也已经公开在新闻中报导了。说不定织口先生也正在什么地方听着这段报导,你已经没必要特意冒着危险跟着我去说明了。」

  为了不让范子插嘴,他讲话的速度变快了。

  「已经清晨四点多了,应该不必等太久就会有其他交通工具开始发车,你也可以搭新干线。剩下的事,我一个人会想办法解决。」

  「我不要,我也要去。」

  「可是……」

  「我要一起去,我不要半途而废。如果要这样,我一开始就不会跟来了。」

  范子抬起下巴,定定地看着在眼前延展的灰色道路。

  「而且,又不知道织口先生是否真的听到这则新闻了。说不定他没听,还毫不知情。我是庆子姊的代理人,我有这个责任,我绝对不会打退堂鼓的。」

  「可是你如果又好像刚才那样失控,我会很困扰。」

  范子抬高了音量。「我不是说过不会再那样了吗?我保证不会了!」

  修治吐出一口大气。说她胆怯偏又这么顽固,说她内向偏又如此好强,真是够了……!

  「欸,你说织口先生为什么会扔下宾士呢?」范子似乎已经考虑起别的事情了,不过大概是勉强自己这么做,她的手指还痉挛般地颤抖着。

  修治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是发生了车祸。」

  「那,他现在不知怎样了。他弄到了别的车吗?还是说,改搭别的电车或什么的……」

  「就时间来说不可能搭电车,而且电车也不方便。可是他对机械不在行,难道还有别的方法另外弄到车吗……」

  这时,修治脑中灵光一闪。不过在他尚未说出口前,范子光看他的表情变化,似乎就已经察觉他心中所想。她猛然抓起修治手肘,说:「刚才你不是说过吗?在上里休息站,有人救了一个差点被摩托车辗过的小孩,那个人的年纪、外貌跟织口先生很相似。」

  修治缓缓点头。

  「对。我刚才也正在想这件事。」

  「没错,就是那辆车……」

  「听说是COROLLA。」

  「织口先生该不会是搭便车吧?只要在关越公路等着,要拦下往新泻或北陆方面的车子,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

  范子把身体凑近,仰望修治的脸。这次,换他把她心中可能正在想的事说出口:

  「也就是说,织口先生现在,不是一个人。」

  这时,载着织口的COROLLA正在北陆公路上继续顺畅奔驰,车子经过杮崎交流道,早已过了长冈五十公里以上。COROLLA的收音机还没打开,驾驶座的神谷和副驾驶座的织口几乎毫无交谈,陷入单调的沉默中。

  听得见的只有引擎声。竹夫正在后座熟睡,虽然织口不时闭上眼,装出睡着的样子,实际上他连一秒都没睡过,甚至无法陷入茫然失神。

  逐渐接近了,终点快到了。想到这里,他的心跳就怦然加速。

  他回想起从前还在执教时,从他手上拿回考卷的孩子们,那一张张浮现出既期待又不安的表情,一边按照唤名顺序走到教室前的模样。老师,我这次考了几分?——有些学生会爽快地直接这样问他;也有些学生大概自己也知道考得不好吧,缩着脖子连头也不敢抬。

  等到计划达成,说不定我也会像当时那些孩子的态度一样……织口如此想。我拿到了几分?我写出正确答案了吗?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只身来到东京,执教数年期间的事。有一次他采用论文形式进行测验,有个学生回答的不是论文本身,而是长篇大论地针对以这种形式企图判定学生阅读能力的考试方式,公然表达自己的不以为然。那篇「论文」,连答题用纸的背面都写得满满的。

  虽然织口无法完全接受那个学生的意见,但也觉得其中有很多地方令他颇有同感。所以,在发还考卷前,他曾在放学后单独把那名学生叫到教室,与他沟通。那个平常寡言内向,在课堂中表现并不起眼的学生,在织口率直地主动开口后,愉快地回应,让他得以知道学生的意见。

  同时,在谈话最后,学生低头向他道歉:「对不起,我太狂妄了。」他害羞地笑着说,「可是,如果有不满或不服气的事,我认为不应该躲在背后批评,应该做点什么才对。」

  那孩子现在不知怎样了……他想。

  和留在伊能町的妻子正式离婚后,每次站在讲台上,他开始质疑自己:像我这种连家庭都无法好好建立的半吊子,凭什么教小孩呢?——于是他辞去教职。当时,有些学生认定他的离职和他与校方的争执有关(事实上,当时他也的确是相当反体制的教师),还发起反对运动,征求大家连署。那时,他记得那名学生也参加这场运动了。

  (不应该躲在背后批评。)

  应该做点什么——这句话是对的,织口想。当时那名学生大概只是为了满足孩子气的单纯正义感,以及小小的反抗心理,才会选择这样的字眼吧。可是这句话,岂不是比他所以为的包含了更多各种意味的事实——极为单纯的事实吗?

  应该做点什么。他必须采取行动,要不然,永远只能站在原地打转。

  「不晓得几点才会天亮。」

  他睁开眼,问驾驶座的神谷。他大概以为织口在睡觉,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后,才瞄了一眼仪表板上的时钟。

  「不知道,到了五点左右,应该就会渐渐天亮了吧。」

  夜晚就要结束了——织口一边体会着近乎安心的感受,一边深深地窝进座椅中。

  「听说很多婴儿都是在黎明时分出生的。」可能是想到织口虚构中的女儿,和那个女儿即将产下的婴儿吧,神谷说着。「说不定,织口先生您的外孙是这样喔。」

  织口微笑点头。神谷对他的谎言信之不疑的温暖人品,令感动得有些心酸。

  「就是啊。」他说。「一定是这样吧。」

  三

  越后川口休息站的停车场停着三辆长途卡车,和两辆轿车——似乎都是私家车,一辆是跑车型的进口车,另一辆是外型矮胖的家庭房车。每一辆车都空空如也,当然引擎也熄火了。

  修治把掀背式轿车停到停车场的角落,尽量不让车体的商标和车牌号码引起注意。自从听了收音机播报的新闻后,他老是觉得所有的对向车、所有追上来超过他的车,似乎都已认出这辆掀背式轿车,正在打一一○报警。

  「要怎么做?」

  下了副驾驶座,范子立刻奔到修治这儿。光是想到要偷别人的车就已经令她脸色发青。

  「你打得开锁住的车门吗?没有钥匙也能发动引擎吗?要怎么办?」

  「两样我应该都能搞定……」

  修治看着餐厅的灯光低语。自动贩卖机、长椅、垃圾桶、烟灰缸,在那附近休息的驾驶总共有四人……不,有五人,现在有一人从厕所走出来。

  来参加钓鱼活动的客人,当发生忘记拔下钥匙就把门锁上的意外,所以渔人俱乐部车子的置物箱中,总是放着中古车商惯用的万能钥匙。当然,用法也经过专人指导。虽只是两根细长铁丝组合而成的简单工具,但只要掌握住诀窍,一般汽车的车门几乎都能打开。

  问题是,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他是否连结电线发动引擎?修治算是手很巧,理论上也知道该怎么做,可是这毕竟是第一次尝试,实际做起来还不晓得要耗费多少时间……

  从停车场角落观望了半天,一名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年轻男子,走向跑车型的车子,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发动引擎,俐落地绕过半圈停车场后绝尘而去。大卡车根本就不列入考虑,所以只剩下那辆家庭房车了。它有着宽敞的四人座,车子是金属蓝,虽非高级车,不过看起来应该很好开。

  有个男人站在烟灰缸旁抽烟。他穿着西装、裤脚打摺的长裤。当他略微侧身地吐出烟雾时,可以看见他的胸口规矩地打着领带。

  那辆家庭房车八成是他的车吧,他应该不会休息太久,再继续等下去,他就要开走了。

  「做得到吗?」

  「嗯,应该可以。」说完,她露出好胜的眼神订正,「我绝对会搞定。」

  穿西装的男人悠哉地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仰望夜空。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可是星光似乎开始稀薄了。逐渐地,夜晚正缓缓退场。

  穿西装的男人捻熄了烟。修治轻轻推了范子后背一把。

  「交给你了。」

  「嗯。」

  范子跑向和餐厅并排的厕所。她前脚刚走,穿西装的男人就离开烟灰缸旁,走向车子。一旁两个看似卡车司机的大块头男人,背对着修治,倚着自动贩卖机正聊得起劲。

  穿西装的男人打开车门。修治拎着装有枪枝的沉重袋子,快步朝那边走近。在旁人看来,大概以为他会经过车旁,走向餐厅吧。他加快脚步,一直走到近得足以清楚观看西装男人动作的地方。

  坐在驾驶座上的西装男人,转动钥匙发动了引擎。这时,厕所那边突然传来范子的尖叫声——「失火了,失火了!快来人啊!」

  时机抓得正如他所预期。西装男人惊愕地仰起脸,打开驾驶座车门,探出上半身。范子还在尖叫。原本正谈笑的卡车司机已朝着厕所冲去,西装男人彷佛受他们的提醒,也下了车跑起来。

  「冒烟了!」不知是谁粗声呐喊。

  修治也跑了起来。跑向那辆车门敞着、钥匙插着、引擎已经发动却被撇在一旁的车子。他先把枪袋扔上车,接着钻进驾驶座,把副驾驶座的车门一开,正好看到冲出厕所的范子笔直朝着他跑来。

  「快,快。」

  她一头钻进车里。修治一急速发动车子,范子就喘息着调整姿势,把车门关上。车子冲出停车场出口时,后照镜里映现从厕所跑出来的西装男人,和那两个卡车司机的身影。穿西装的男人茫然地垂着双手呆立着,一名卡车司机看起来正笑了出来。

  「我成功了吧?」

  和这句充满活力的话正好相反的是,范子的手在紧张之余直到此刻还在发抖,修治伸出一只手紧握着她的手。

  「了不起!」

  「那个钓锤,好端端的却可以点火耶。」

  两人像脱疆野马似的狂笑,笑声几乎把车子震得晃动起来。

  修治拿了一枚冒烟钓锤给她,交代她在厕所点火,让厕所看起来像着火了,再把钓锤扔到别人无法立刻找到的地方。然后只要一高喊「失火了!」通常附近的人就会连忙赶来。如果光是叫声很容易会被拆穿,可是一旦的确冒出烟雾,只要趁着大家寻找起火点之际,就可以争取时间。

  「那本来就只是有点受潮嘛,我想只要多花点时间点火,应该还是会冒烟的。」

  范子拭去眼角的泪水,她是笑到流眼泪。「对呀,然后我大叫一声:『我去找灭火器!』就赶紧逃出来了。」

  不过,他们并未笑太久,两人都没有兴奋到忘记自己目前的处境。范子拉着安全带,正色说:「欸,接下来要找COROLLA吗?」

  修治摇摇头。范子一脸意外地瞪大了眼,紧抓着安全带看向他。

  「如果能在半路上顺利发现当然就好,不过也许不能抱太大希望。更何况,我们并不能确定织口先生是否真的在那辆COROLLA上。就算他当时在车上吧,现在也不见得还是如此。说不定为了配合COROLLA的目的地,中途又改搭了别的车子。」

  「……对喔。」

  「所以,我们要抢先一步。」

  这辆车从驾驶座按个按键就可以调整后照镜的角度。修治把之前配合倒霉车主的视野设定好的后照镜,调整到易看的高度,确认侦防车和交警的车子都没有追来后,说:「我们要抢先到目的地等他。这样,更能确实逮到他。」

  「去法院前面吗?」

  「嗯。我想织口先生大概打算利用大井善彦从拘留所被带出来,正要进入法院的那一刻执行计划。这是霰弹枪,无法从远处射击,他一定是打算埋伏在法院周围。」

  然而,这个预测,最后将以另一种形式遭到背叛。

  那则新闻是在车子奔驰过上越、名立谷滨,正要经过能生町时撞入织口耳中。

  北陆公路到了这一带,大大小小的隧道连续不断,一板一眼的神谷又按照道路标志打开收音机。这次不是音乐节目,似乎是艺人的谈话秀,不过由于一进入隧道声音就切断了,所以完全听不出是在谈什么。织口心不在焉地充耳不闻。

  没想到就在穿出高峰隧道时,那名不知名艺人的谈话却转换成播报员在报导新闻。他听到的报导是从中间开始的——

  「……失窃的霰弹弹,枪身长二十八寸,是十二号口径的上下二连枪,由于下方枪身的中央已被铅块堵塞,一旦开枪将会陷入极为危险的状态。据枪枝拥有者关沼庆子小姐表示……」

  说到这里,车子又进了隧道,声音切断了。看到织口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神谷说:

  「听起来,好像是在说枪怎么样了是吧?」

  「啊?啊,是啊。」

  「东京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了。」

  对,发生了什么事呢?枪身中央已被铅块堵塞?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可是,刚才的新闻清清楚楚地提到关沼庆子的名字。

  这个隧道很短,织口还来不及从冲击中重新振作,COROLLA已经冲回原来的天空下。同时,收音机的声音也复活了。

  「……所言,本案关系非常错综复杂,根据目前确定的情报,确信正在后面追踪的该名同事,名叫佐仓修治,佐、仓、修、治,是名二十二岁的店员,同样持有关沼庆子的霰弹枪,这把是二十号口径,所以应该是比起先前遭窃的那把口径略小的上下二连枪。总之,目前警方还未掌握这两人的行踪,处于毫无线索的状态。刚才江户川西警局局长已经召开临时记者会,整个东京都内已进入紧急戒备,要求所有单位联合提供消息……」

  到这里又是隧道,声音断了。织口耳朵嗡嗡作响,使劲咽下口水,在无意识中紧握双手,茫然地凝视着前方。

  庆子被发现了。现在,警方已经知道织口夺去她的枪逃走的事了,而且正企图追赶他。

  不过,这点他早有心理准备。更何况,警方不可能查出他的去向。他的公寓里没有留下任何可能的线索。这点他很确定,没问题,他可以安心。

  问题是,根据刚才的消息……据说佐仓修治带着关沼庆子的霰弹枪,正在后面追赶他。

  真的吗?织口费力地整理着濒临混乱的脑袋,一边自问,修治也许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吧?他什么都知道,包括织口的去向,而且八成也猜到织口的目的地了吧。

  所以,他才会追上来企图阻止他,这很像他的作风……织口半带着茫然,同时却能够理解,这很像修治的做法,简直太像他的作为了。对于一个突然逸出常轨的年长同事,他正竭尽全力想让他打消疯狂念头。

  可是,他怎么会带着枪?是他自己的判断吗?还是……

  对了,想必是庆子要他这么做的。她的屋里,还放着另一把规格类似的枪。

  隧道内的橘色灯光,把自己的双手染成像假玩意儿般的恶心颜色。织口愕然凝视着双手,突然间抬起眼,察觉到现在陷入沉默的收音机,调频器的灯还亮着,这才回过神来。

  只要出了隧道,又会传来收音机的声音。这次,新闻说不定不再从中间开始,也许会清楚地念出织口的名字,从最前面开始重新覆诵一遍。没时间再发呆了。

  「你不觉得好像有杂音?」

  由于唐突出声,语尾变得嘶哑。神谷大概是被隧道内的风压塞住耳朵了吧。他「啊?」了一声反问织口。

  织口提高音量。「我是说收音机。有奇怪的杂音……唉,这种声音真刺耳。」

  他夸张地皱着眉,急着伸出手去摸开关,结果那是音量的调整纽。播音员的声音一瞬间大得令人惊讶,彷佛在嘲笑焦急的织口,说到「霰弹枪的构造……」才又变小,因为织口把音量的开关调回去了。

  逐渐接近隧道出口。车子出了半圆形出口,把橘色灯光抛在身后,COROLLA滑出夜空下。这一瞬间,织口终于找到电源的开关,立刻把收音机关掉。

  「呃,对不起。」连他自己都知道声音变得很不自然。他也知道神谷微微皱起眉,不时偷瞄着他的脸。

  「我啊,最怕那种电波的杂音了。听了好像会牙齿发麻……就像有些人不是很讨厌听到刮玻璃的声音吗?就跟那种感觉很像。」

  听着他匆匆解释的话语,连神谷的表情也显得有点怀疑。在织口心中,心脏膨胀了。那溶解在血液中,潜伏在体内的不安黑影,彷佛突然在心脏里凝固成块。

  过了一会儿,神谷才开口。又恢复原先平稳而略微疲惫、有点困倦的表情。

  「我也很怕听刮玻璃的声音。」

  织口悄悄撇开脸,安心地闭上眼。

  「到了这一带,收音机总是会有杂音。前面已经没有像关越隧道那么长的隧道了。你把收音机关掉也没关系。」神谷继续说。

  「谢谢。」织口说。他靠回椅背,尽量保持正常的呼吸。有股窒息感朝他袭来。

  修治正在追来。他一定是走同一条路,绝不会错。织口离开庆子后,过了多久修治才从东京出发呢?现在,他已经追到什么地方了呢?

  另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织口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偷看在后座熟睡的竹夫头旁的大包袱。

  那把霰弹枪下方枪身的中央,已经被铅块塞住了?

  如果新闻报导没有错,不是骗人的,那么当他以正常方式开枪时,死的将会是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枪身会被塞住?庆子是明知如此才把那枝枪带出去吗?

  不过,这么一来,也许了解了他从庆子那儿偷枪时感到的疑问,织口想。昨晚的她,似乎有着某种阴郁的计划。所以,她才会那样盛装打扮,还在车子行李厢摆了一把枪,在小巧的皮包里藏了一发子弹,随身带着……

  织口把视线调回前方延伸而去的道路上,闭上眼试图聚精会神。接下来该怎么办?要怎么顺利脱身?

  不管怎样,修治恐怕都会追来吧。他不仅聪明,反应也很快。听到这则新闻被吓到,或者因此死心,干脆半路放弃追踪……这不是织口认识的佐仓修治会采取的做法。他并没有做错事,只是想阻止正要做错事的朋友。既然如此,他当然没什么好怕的。

  修治不会死心,他们迟早会在哪遇上。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

  「神谷先生。」他睁开眼,轻轻起身呼唤神谷。「请问下一个休息站在哪里?」

  「应该在越中境吧,差十多还要二十分钟。」

  「实在很不好意思,能不能在那停一下?我想打个电话。」

  神谷爽快地点头。「可以啊,反正我也正想赶走瞌睡虫。」然后他微微一笑,「您要打去医院是吧?」

  织口也堆出笑容。「对,没错,说不定已经生了。我从刚才就一直有这个感觉。」

  他们在清晨五点二十五分抵达越中境休息站。

  车窗右手边是海,一下了车,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夜色渐渐褪成浅蓝色,东边的水平线上微微泛白。大海看起来是晦涩的银色——就像陈旧的百圆铜板的色调。一般人对日本海的印象总是晦暗阴郁且沉重,但总口想,其实根本不是这样。跟南海或太平洋那种明亮壮阔比起来,日本海只不过略显几分老成罢了。

  好冷,他想。

  宽敞的停车场前,零星伫立着五、六个同样在休息的长途巴士乘客。他们一边观赏日本海的黎明,一边啜饮着热咖啡或红茶。虽然和之前在上里看到的巴士公司不同,不过旅客看起来总是一样,而且大家似乎也都会对别人产生亲切感。织口走到电话亭的途中,与一个看似难以相处的中年女性错身而过,但她却主动对织口说「早安」。

  一进入电话亭,织口按下一七七,气象预报——北陆地区今天的天气是……降雨的机率则是……

  他面对事先录音好的气象预报,适当做出答腔的样子后,看到被神谷唤醒的竹夫正被牵着手带往厕所。织口对着还一脸惺忪的竹夫挥挥手,孩子虽没反应,神谷倒是露出笑容。

  挂上电话出了电话亭,织口缓缓斜切过停车场,回到COROLLA旁。他两手撑着引擎盖,出神地看着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与大海。用这种方式熬夜等待黎明是难得的经验,不过以前每逢有钓鱼活动时,他总是在这个时间起床活动。每一次,他都觉得早起真好。黎明的空气中,或许含有能够令人脱胎换骨的成分。早起眺望着天空,彷佛让灵魂获得洗涤,沾染的污垢与皱纹都被清除得干干净净。

  「怎么样?」

  耳边传来神谷的声音。他转头一看,神谷一只手握着竹夫的手,一只手拿着两杯纸制咖啡杯的握把,朝着这边走来。竹夫也端着一个正在冒热气的杯子。织口连忙伸出手,从神谷手上接过一个杯子。

  「这还真烫,没有被烫伤吧?」

  「不要紧。我的脸皮厚,手皮也一样厚。」

  织口笑了。一股温情涌起,几乎要把事实脱口而出,他连忙吞回肚里,他必须欺骗这对父子到最后一秒。

  「你的脸皮一点也不厚,只是假装很厚。因为你太善良了。为了对方着想,所以才会忍不住装出不会被一点小事伤害的样子吧。」

  神谷露出目眩神迷的表情。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把已经冲到喉头的话吞回去,微笑以对。「打过电话了吗?」

  织口在无意识之下,目光回避着神谷的脸。因为他感到心虚,也怕被看穿真相。

  「对,打过了。」他回答,「已经生了,说是三十分钟前生的。」

  神谷的微笑彷佛丢进平底锅的奶油融化般逐渐扩大。这个男人是真心替我高兴——织口再次如此想。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恭喜,是男是女?」

  「是个女孩。」

  「这样啊,这样啊。」

  神谷轻抚着双肘放在COROLLA引擎盖上拄着脑袋的竹夫。

  「你听见没,说是生了一个小妹妹喔。」

  这时竹夫仰起脸,仰望织口,在一瞬间放松嘴唇,看起来似乎笑了。虽然比星光闪烁的时间更短,几乎令人怀疑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只是错觉,但织口认为自己的确看到了。

  「谢谢,结果你猜怎么着,」织口说出事先准备好的谎言。「我女婿的伯父伯母也住在东京,他们向来很疼爱我女儿夫妇俩。一听说她快生了,据说昨晚也同样朝着这边出发了。他们家的小孩留着看家,我刚才打电话过去想通知他们消息,结果吓了一跳。因为他家小孩说:『怎么,我爸妈出发时说要带织口叔叔您一起去的呀。』」

  神谷笑了出来。「啊,这样岂不是正巧错过了。」

  「就是啊。不过,那对伯父夫妻在一个小时前,也从米山的休息站打过电话回家。说他们到了越中境会再打电话,所以我只要在这里等着,应该就能跟他们会合。」

  「米山吗,」神谷看看手表,「如果一个小时前开到米山,对喔,也差不多快到这里了。」

  「对,所以我就在此下车了……承蒙您这么照顾,多亏有您帮忙,改天再好好谢谢您。」

  神谷轻轻摇手,打断织口的道谢之辞。「不用了。我们只是凑巧走同一条路,很高兴能帮上忙。而且,您这段旅程终点有好消息等着。至于我,就没这么幸运了。」

  织口顾忌地看了一下望着大海的竹夫,朝着神走近半步,小声说:

  「请尊夫人多保重。不过,为了让她早日康复,你必须振作点。」

  神谷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织口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不,我要订正。不是你必须振作,应该说,你稍微不振作一点就好了。也就是说,只要好好打混过日子就行了,就像一般大男人主义的老公一样。」

  「织口先生……」

  「我不该多嘴的,就当我没说。」

  织口笑着说完后,朝着竹夫弯下身。「那我走罗,竹夫,能跟你一起兜风很开心。谢谢你的帮忙,伯伯要在这跟你们说再见了。」

  他抓起那冰冷的小手,跟孩子握手。

  「伯伯会祈求上天,让你妈妈早日康复,回到东京团聚。伯伯的祈祷一向很灵验,你妈妈一定会马上好起来的。」

  神谷凑近,把手放在竹夫肩上,一边问织口:「是在哪间医院生的?」

  织口有点犹豫,他本想说谎,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像样的名词。同时,也涌起一股冲动,觉得至少告诉这个叫神谷的男人一句真话,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在伊能町的木田诊所那个地方,您听说过吗?」

  神谷想了一下后,说:「不,我不知道。伊能町是金泽的郊外吧,那边我没去过。」

  织口制止正想帮忙的神谷,自行从后座取出包袱。

  「看起来好像很重。」神谷头一次说。织口只是笑笑,什么话也没说。

  在神谷父子坐上COROLLA,开车远去的过程中,织口一直姿势端正地目送着。神谷曾回头向他致意,竹夫也一直从副驾驶座的窗口凝视着他。织口一直迳站着,直到看不见COROLLA为止。他把双手紧贴身体两侧,姿势端正,表情严肃得像个等待「敬礼!」号令的老兵。

  COROLLA走远了,插曲结束了。织口突然感到分外疲惫,当场蹲坐在地。

  然后,他好不容易才把放在脚边的包袱拉过来,拎起包袱,骨碌地站起身。

  尽量待在靠近休息站入口的地方比较好吧,修治一定会来。

  突然间,他想到新闻可能做了报导,或许该把蓝色工作服脱掉比较好。可是,他又想到这样说不定也会让修治没注意到他,所以又打消念头。

  不管怎样,只要名字没被清楚发现,应该不至于有人把东京发生的霰弹枪失窃案,和在这日本海边的休息站悄然伫立的男人联想在一起。因为大家都很忙。

  修治来的时候,该从何解释起呢?织口边想边眺望大海,距离金泽还有一百二十公里,夜色变得更浅了,早晨已经近到伸手可及之处。

  四

  织口邦男的公寓,位于千叶市内私铁沿线的小镇,是一栋涂着灰泥的独栋房子改建的,一共住了三户。

  费了一个小时以上,把六叠榻榻米大的房间和四叠半的厨房钜细靡遗地搜了一遍,连住在该处的三户人家也全部叫醒进行侦讯,唯一的发现,就是织口这个男人实在是准备周详、心机颇深。

  「这样不行,对方占了上风。」桶川说着摸摸鼻子。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我们应该回谷原。现在回去还不迟,我们走吧。」黑泽大表不平。

  就算撇开这点小说,不顾辖区所属擅自越区跑来登门搜索,已经令江户川西分局的刑警一脸不悦了。黑泽不想为这种事引发争执,他决心说什么也得把桶川给拉回去。练马北分局现在应该也正愁人手不足。

  没想到才刚离开公寓,来到双线道的马路上,桶川就立刻举手拦下往练马反方向车道的计程车。

  「你想做什么?」

  「你不要说像个被色狼偷袭的美眉好吗,我只是要回家啦。」

  「回家……?」

  「My home,Go home,你也一起来。」

  「别开玩笑了,我要回局里。」

  桶川又抓着黑泽的领带把他拉过来。

  「少罗唆,你来就是了!我又不是要回家睡觉。虽然去局里的资料室找也可以,可是这么一来,说不定会被课长发现轰出去,所以不如去我家的资料室找。而且,从这里出发,去我家比回局里近多了。」

  黑泽皱起脸。不是因为他不愿意,而是因为他看穿了桶川的意图,脸孔自然就扭曲了起来。

  「桶川先生……」

  看似急躁的计程车司机开口了:「先生,你到底要不要上车?」

  桶川把黑色的证件一亮,司机立刻闭上嘴。

  黑泽逼问:「你发现了什么?」

  「赶快上车好吗?有什么话在计程车上也可以谈吧?啊?」

  桶川住在千叶市内的某个公共社区住宅,可是他很奢侈地另外租了一间小公寓,当作他的专用「工作室」。那里堆满了过去的搜查纪录和相关资料,此外,还囤积了所有案件案发当年主要的报章杂志。他常常睡在这里,反而偶尔才回家一趟,的确可称这里是「my home」。黑泽就曾有这样的痛苦经验:当初才刚调到他手下工作,他就开口邀约:「我请你吃晚饭,你来玩嘛。」想念家常菜的黑泽当下兴冲冲地赴约,结果什么也没得吃,直接被带去那间my home,最后甚至还得乖乖在那切洋葱。

  不过,桶川既然在这个节骨眼宣称要回那里调查资料,一定是在织口房间发现了什么足以掌握他的去向的线索。黑泽把桶川企图占领狭小空间的腿推开,压低声音,以司机听不见的音量切入正题:「你发现了什么?」

  桶川本来闭着眼,这时像在俏皮眨眼似的睁开一只眼,哼哼地笑了。

  「你猜猜看。」

  黑泽勉强按捺住想把他扔出计程车外的冲动,在椅子上调整坐姿,仔细思考。到底会是什么?搜索房间时,桶川曾经热切地凝视过什么吗?

  车子进入千叶市内,终于停在桶川租的公寓旁时,黑泽的脑中也有了两个答案。已经快天亮了,邻居养的一只狗正拼命吠叫。面对着桶川迅速率先爬上公寓楼梯的背影,黑泽用不输狗吠的音量高喊:「你看过书架吗?」他问。

  织口屋里有一个小书架,书塞得满满的。大部份是小说——从不须费神的大众读物到玩家专用的钓鱼指南。在黑泽看来,那里面并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东西。

  「那个书架上有什么吗?」

  「很接近了,可惜还是答错。」桶川说着打开公寓的门。

  「要不然,就是厨房。你不是曾经打开柜子把鼻子伸去闻吗?」

  「那个啊,我是在闻洋葱腐烂的气味啦。我最爱闻那个味道了。」

  桶川在天花板附近摸索着,一扯绳子,罩着复古式斗笠形灯罩的电灯啪地亮了起来。在那黄色灯光下,浮现出六叠大的工作室。除了东边窗户和入口处的隔间墙,整个房间的墙壁都被书架塞满了。幸好公寓的房东知道桶川是警察,要不然恐怕会以为是个尝好诡异的怪人,弄得不好甚至会被赶出去。

  「好了,你坐吧。」桶川说完自己先一屁股坐下。屋里没有半张桌子,仅有的是一个不知从哪儿捡来,四处都已裂开的木箱,箱子侧面还留着「青森苹果」的贴纸残骸,看来似乎曾努力想撕除过。

  「刚才,你提到书架这点是正确的。我看到的,就是那旁边的一个小相框。」

  「相框?」

  屋里有这种东西吗?

  「被塞到后面,不过擦拭得很干净、一尘不染的,感觉上他似乎很珍惜。」

  可是,那个相框里装的并非一般照片,而是从杂志彩色印刷页剪下来的图片。

  「是四个穿制服的女生合照,大概是高中生的年纪吧,也许是入学典礼结束后拍的纪念照。就算是这样,把剪报框裱起来还是很少见。」

  黑泽不甘不愿地点头同意。「也许是亲戚的女儿。那个女生因为某种缘故上了杂志版面……所以,他想留作纪念……」

  桶川摇头。「如果是这样,不会只把照片的部分剪下来,应该会整篇报导都留着。那个相框里装的印刷图片,四周甚至还留着用尺画线以便切割的痕迹。这表示他不需要报导,只要相片。」

  黑泽考虑良久之后说:「织口这个人,以为当过老师吧。」

  「对,北荒川分店保管的履历表上记载得很清楚,他当过私立高中的老师,这个你也知道吧?」

  黑泽点点头。「对,我听过报告。可是,桶川先生,关于他的本籍、亲戚以及过去的工作地点,应该是另一组负责调查的耶。」

  由于那边没什么进展,同事们正感烦躁。当然,那是因为三更半夜的,难以跟对方取得联系。反过来说,在黑泽看来,他总觉得调查织口的过去之所以困难,是因为这个男人似乎已经把过去统统舍弃,和一切都斩断了关系。

  桶川慢条斯理地挥手。「不过,那个先撇开不提。」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啊,黑泽。」桶川倾身向前。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被桶川直呼姓名,黑泽顿时感觉全身一紧。「那张照片的学生中,站在最边上的女孩——那是个很适合穿水手服的可爱女孩——我总觉得在哪看过她。」

  黑泽沉默以对。桶川的圆脸上,显露出足以令对方乖乖闭嘴的气势。

  「我在哪儿看过,绝对看过!就是那张照片里的女孩,而且是同样一张印刷照片,不是杂志就是报纸,总之我有印象。而且,如果我的记忆没错,应该是不久之前。就算再久,顶多也不会超过一、两年。而且,既然是我注意到的,那就绝不会是什么好新闻,一定跟案件有关。」

  桶川用手指着环绕四周的书架。

  「换句话说,那个女孩的大头照,就藏在这里面的某处。」

  「你是叫我找出来?」

  「没错。」桶川站起来。「你从右边找起,我从左边开始。」

  「有什么线索吗?我又没看过她的长相。」

  「只要发现年轻女学生的照片就告诉我,这点小事你应该做得到吧?」

  桶川和黑泽背对背,开始挖掘堆积如山的杂志。

  五

  起先发现织口的身影时,修治还以为看错了。织口不可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种地方。他就坐在越中境休息站入口处的水泥矮墙上,膝上放着包袱。

  可是,坐在那边,任由看似廉价的工作服依摆随风翻飞的人,再怎么看都是织口邦男。

  「你怎么了?」

  大概是察觉到修治的样子怪怪的,范子开口问。修治保持看着前方的姿势低语:

  「是织口先生。」

  「啊?」

  车子减速靠近后,织口也认出驾驶座上的修治。他软弱地微笑着,抱着包袱站起身。

  在织口的提议下,修治先让他上车,将车子开到休息站的餐厅后面停妥。建筑物背后,可能是哪里正在做工程,地上散落着装管线用的管子。旁边的铁材堆积如山,上面,有几只早起的麻雀,正踱着小脚跳来跳去。

  「你终于追上来了。」织口一开口就这么说。

  修治缓缓摇头,凝视着织口。「不见得……我看不是吧。你是听到新闻,知道我们会来,所以特意在这等着吧?」

  织口和修治下了车,修治靠着引擎盖,织口倚着背后的水泥墙,范子则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在椅子上,把膝盖伸出车外?织口小心翼翼地抱着的包袱,现在放在后座的位子上。

  织口交出包袱时,修治顿时觉得「这下子终于结束了」,把那沉甸甸的包袱放在位子上时,安心与解放感霎时令他目眩。

  「织口先生,我自认大致明白事情原委。可是,你怎么会突然决定这么做?为什么?」

  修治的问题令织口抬起头,他仔细看了一下范子的脸才说:

  「倒是你们,能否先把你们那边的原委告诉我?新闻报导得很片面,所以我不太明白。」

  修治和范子对看了一眼后,修治才开始解释。包括他怀疑织口根本没搭上快车;如何发现庆子、遇到范子;至于范子的立场,在她自己从旁解释后,修治又补充说:

  「她说,庆子小姐会在枪身塞铅块企图自杀都是她的责任,万一因为这样害死织口先生那就麻烦了,所以想当面跟你沟通……因此,她就跟着我一路来到这里。」

  织口再次露出窥探范子表情的眼神,然后才开口,语气很和蔼。「谢谢。」

  范子默默地摇头。

  说完庆子命他带着枪,可是他没带子弹来的事,修治苦笑了。

  「因为,我根本不可能射你嘛。」

  织口双手缓缓抚着头。

  「我们回东京吧。」修治静静地说。「织口先生,你别做这种事情了。我自认目当明了你本来想做的事,也多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这样终究是不对的。」

  织口微笑。「你认为我想做什么?」

  就连修治也一时语塞。「你想把大井善彦……杀掉,对不对?」

  然而,织口摇着头。

  「难道不对吗?」

  「不对。」

  「那,你为什么要带着枪?」

  「因为我想试探他。」

  「试探?试探什么?」

  织口把视线移向修治背后、麻雀正在戏耍的铁材堆上,闭口不言。修治本想催促他回答,可是看到织口严肃又寂寞、彷佛被遗弃的小孩般旁徨的表情,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我想试探他。」终于,织口开了口,幽幽吐出回答。「我想试探的是,大井善彦是否真的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了,是否已经准备好要接受应得的惩罚了。」

  上次公审时要是辩方没有出现新证人,从其口中吐露意外的事实,自己或许也就不会想这样做了吧——织口开始细说从头。

  「前来作证的是在东京新宿的酒吧上班,现年才十七岁的少女。她表示,自己去年秋天生的小孩是大井善彦的。」

  据说大井本人也知道这件事。婴儿出生时,他早已因为母女命案遭到逮捕,当他母亲去看他,把少女产子的事情告诉他后,据说他非常惊讶,极为欣喜。

  「听说他还发誓,说想做一个够资格当父亲的人,就算为了这点他也要洗手革面。」

  至于共犯井口麻须美,则是她的母亲出庭作证,表示女儿吸胶中毒已经超过五年以上,因此,她不时会出现幻觉,陷入狂乱状态。

  「这个我知道。」修治插嘴说。「吸胶的事,从一开始就受到重视了,对吧?你曾告诉过我,命案当时,大井和麻须美两人都吸了胶,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

  织口嘲讽地笑了。「我也告诉过你,托此之福,他们可能会减刑吧。」

  据说麻须美在母亲站在证人台上哭泣的过程中,不曾看母亲一眼,只是迳自垂着眼。

  「她看起来似乎感概万千。可是,我一直凝视着她,所以看得很清楚。退庭时,就在她被带出去的前一秒,她对旁听席投以一瞥时的表情简直就像个怪物。怨恨、憎恶、气得发狂,就只有这些。」

  范子双手抱肘,轻轻缩起脖子。

  「那时候麻须美的眼睛正看着遇害母女的遗族。他们每次都来旁听,那些人以前曾是我的姻亲和岳父、岳母。虽然我们并未和解,可是在旁听席上总是坐在一起。有一次,当时这场审判还是热门话题,由于太多人希望旁听,只好用抽签的,我没抽中,无法进入法庭。当天退庭后,在附近的咖啡店内,身为遇害者二人的母亲和外婆,同时也曾是我岳母的人,还把当天审判的情况说给我听呢。」

  「真是讽刺。因为她俩的遇害,我才能回到故乡,也才能跟岳母——以前的岳母对话。她已经七十一岁了,没有助听器就无法跟人交谈。而她,一边哭着,一边努力地把普通老百姓难以理解的审判情形,向我一一说明。」

  修治默默凝视织口的脸。他们三人就像散落在旁边的管子一样,动也不动,以致麻雀越来越大胆,甚至凑到织口的鞋尖旁边。

  「而且……」

  织口一出声,麻雀就受惊飞去。他仰起脸目送着这幅光景,久久才能和修治视线相对,继续说:「麻须美从被告席瞪着我岳母他们的眼神,彷佛在说:『我的母亲之所以必须在这里宣传我是个吸胶中毒的不肖女,全都是你们害的,都是因为你们害我被捕。』——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所以,我开始不明白了。」

  这一次,他们应该会虔心忏悔、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吧。他们其实也是环境的牺牲者,也不是想做这么事才故意做的……

  「我一直这么相信,并说服自己忍耐至今。因为我认为,如果不这样,开庭审判就失去意义了。可是,现在这点却变得越来越可疑。」

  他说,他得到了情报。

  「虽然伊能町是个小镇,可是后面还有金泽这个大都会支撑。最近,年轻人不再跑去东京或大阪,开始愿意留下来定居。当时我教过的学生,也有一半以上仍留在镇上生活。所以,还留有这样的情报网。」

  偷偷的,窃窃私语——虽然那只是谣传,但人人都确信是真的。

  「据说那个自称替大井生孩子的十七岁少女的证词根本是鬼扯。当然,大井的确跟她发生过关系,她生了孩子也是事实。可是,没有任何确切证据可以证明孩子的父亲大井善彦。大井和他的家人在大井犯下这个案子遭到逮捕、审判之前,似乎完全没把她的存在放在眼里。公审开始后,才连忙把她找出来,付钱给她,拜托她做证。」

  「这是为什么?」范子难以置信问。

  修治代替织口回答:「他想为孩子做个称职的父亲——只要说出这种话,就可以让法官对他产生好印象,对吧?」

  织口深深点头。彷佛脑袋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几乎无法支撑似的,重重地垂下、点头。

  「是的。就只有这个办法。吸胶中毒也好,有了小孩也罢,总之他们想尽办法,使出各种手想让刑责减轻。」

  「他们根本没有反省……?」

  范子的问题修治无法回答,织口也没有立刻回答。

  「我就是想知道这点。」他呻吟着。「所以,才会拟定这次计划。佐仓,你知道大井和麻须美现在在哪里吗?」

  修治皱起脸。「应该在拘留所吧?这还用说。」

  「不不不,大错特错。那两个人现在在伊能町的医院。」

  「医院……?」

  「是的。大井善彦那个有钱的企业家亲戚住在伊能町,他以前也曾登门要钱引起骚动,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对,我听说过。」

  「那种时候,善彦同样是吸了胶。大概是为了壮胆,high起来之后再出征吧。所以有一次……大约是两年前吧,终于被那个企业家的家人抓住——据说是因为当时正巧有个略通武术的熟人待在那里——就这样直接被押进医院。」

  「那,这次也是在那家医院?」

  织口点头。

  「为了抑制吸胶中毒引起的幻觉等症状,他曾在那家医院住过一阵子。这次,麻须美也被关进那里。据说两人在拘留所内曾多次出现幻觉,大吵大闹企图自杀。起先他们本来是关在警察医院,由于症状毫无起色,辩方遂向法院提出特别申请。这才把他们转到以前治疗大井颇有成效的这家医院。当然,是在严密监视之下。」

  织口疲惫地垂着头,按着眼睛补充说明:「跟拘留所比起来,关在医院里的监视还是比较宽松。在我看来,这恐怕也只是他们企图逃走的垫脚石。」

  「你是说他们两个串通好了在演戏?」

  织口抬起脸。「所以,我才想确认这点。大约三个月前,大井开始跟某位探访记者定期会面。好像是谈自己的家庭环境、少年时代的事,还有现在的心情之类的。那位采访记者,同时也采访了曾在拘留所跟大井接触过的人,结果被我探听到一些。」

  在拘留所中,某位曾跟大井短期同房过的二十岁青年表示,大井曾跟他说:「就算是装病也好、装疯也好,管他怎样都行,反正试试看,审判时一定会有效果,因为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范子露出畏惧的眼神仰望修治,修治摇头。

  「怎么会……」

  「听说大井还表示,拘留所那样的地方他已经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只要有机会可以出去,他绝对不会白白放过。」

  织口的身体飘然离开墙边,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

  「所以,佐仓,我想给他们一个机会,试探看看。看他们是否真如律师所说,已经悔悟了。又或者,我从旁听到的这些小道消息才是真的——就这么简单。也许麻须美仰望法官的视线是真的,直视旁听席的一瞥是假的,也许正好相反。如果我不去确认,置之不理,再过个五年、十年,同样的悲剧还是会再次发生。今后在我遇害的妻子、女儿的名字后头,还会有一长串在那种人手里丧命的遇害者名单。」

  好一段时间,只有沉默流过。天空已经大放光明,四周都亮了起来。麻雀们吱吱喳喳,来往于北陆公路上的车辆噪音,听来彷佛遥远的潮浪声。

  「确定之后……你打算怎样做?」修治低声问。「如果你发现善彦和麻须美都已经真心悔悟了呢?你会就此罢手?」

  织口没有回答。

  「还有,如果是相反呢?如果你发现他们其实一点也没有学到教训,满心只有对受害者的恨意呢?那时你又要怎么办?」

  织口还是没回答。范子似乎被修治越说越高亢的声音吓得抬起头。「佐仓先生……」

  修治不理她,他只顾着看织口。

  「到那时,你可以大手一挥毙了他们。对吧?可是,在我看来,其实都一样。你啊,织口先生,你只是在找枪杀他们的藉口而已,说什么试探根本是骗人的,你甚至还对自己说谎。你只不过想杀了那两个人而已。对吧?」

  修治说着,身体离开引擎盖。他紧握拳头,呼吸急促。

  「不是吗?」

  一逼近,出乎意料地,织口的头发传来整发剂的气味,和他每天上班时抹的味道一样。这突然令修治陷入混乱——为什么我会对织口先生大声怒吼呢?

  「我求求你,」他的声音嘶哑。「请你恢复正常,醒一醒,拜托。」

  可是,织口却充耳不闻。

  他拖着看似沉重的脚步,朝着那堆铁材缓缓走近,背对着这边。

  「一切应该交由司法审判来决定。你不是也常这么说吗?你说如果允许动用私刑,那我们的社会就会瓦解了,不是吗?」

  织口缓缓扭动脖子,转过头。修治彷佛溺水的人紧抓住救生圈一样,牢牢抓住织口的视线。如果现在将目光调离,织口将会永远消失在某处。

  「我们回东京吧,请你上车。现在回去的话,还不至于引起太大的骚动就能解决,好吗?」

  修治绕到车前,他打开驾驶座车门,想催织口上车?然后,就在他正要转头呼唤织口之际,他听到范子小小的尖叫,后脑彷佛被某种硬物顶住了。

  「织口先生?」

  他缩着身子,难以置信地转过身。眼前看到的,是拿着庆子的枪的织口。

  「可是……枪明明……」

  范子冲向后座的包袱,把结打开。从里面滚落出来的,和旁边地上散落的东西一样,都几根管子。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吗?你早就先藏好了枪?」修治声音嘶哑地问着。

  织口没有回答,只说了声对不起,「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还是没办法放弃。」

  织口把两手握着的枪迅速换个姿势握好,单手夹在腋下。

  「范子小姐,把关沼小姐借给你们的枪也给我吧,只要连盒子一起拿过来就行了。我会叫佐仓帮我组合。」

  「织口先生!」修治倾注全身的力量激动地喊着。

  「你知道自己正在做多么愚蠢的傻事吗?一旦击发那把枪,你就会死,枪身正中央已经被堵塞了。虽说我可能也无法全身而退,可是你肯定会死,你明白吗?」

  「不明白的是你。」织口的声音很冷静。「关沼小姐把这枝枪的枪身塞了铅块吧?上面的枪身好好的,照样可以用。而且,一般情况下,这种上下二连枪,是按照先下后上的顺序出弹,可是只要利用切换开关,也可以按照先上后下的顺序击发。」

  修治从齿缝倒吸了一口气。

  「要不要试试看我说的是真是假?其实我也曾考虑过要申请枪械使用执照,当时曾经多方研究。可是,由于我辞掉教书工作时,几近酒精中毒,为了振作起来,看了一年半左右的精神科,留下了记录。我想大概会因此而拿不到执照,才死了这条心。但我还是继续钻研枪械方面的知识。关于怎么用枪,我比你清楚得多了。」

  范子把黑色衣箱拖来。

  「打开盖子。」

  她乖乖照着做了。

  「佐仓,关沼小姐应该教过你怎么组合吧?请你照着试试看好吗。」

  「织口先生……」

  「拜托你。好吗。」

  他从未感到自己的双手、手指、身体,像这一刻如此沉重。修治把枪组合完毕后,织口不晓得在鬼鬼崇崇地做什么,终于,他从背后递出两发蓝壳子弹。

  「帮我把这个装进去好吗。装好之后,可别企图突然转身射击我喔。就算你那么做,也打不中我,而且不等你开枪,我就会先扣下板机了。」

  「我知道。」

  修治装上两发子弹,塞进枪身,牢牢装妥。

  「谢谢。你把枪口朝前,就这样递过来,然后再往后退就可以了。」

  听命行事之后,修治感觉沉重的枪身交到了织口手中。这是疯狂接力赛的接力棒,他想。才把枪交过去,织口就把刚才抱在怀里的那把枪身堵塞的枪,往修治的脚边一扔。

  「这下子,我可以连开两枪了。」

  织口用脚尖轻戳那把下面枪身被堵塞的枪。

  「把这个捡起来,上车。」

  修治捡起枪。这把枪的外表看起来和他刚才组合的枪一模一样。至少,在外行人眼中看来似乎一样。同时,背后的织口说:

  「那把枪上面的枪口没有扼流器。」

  「扼流器?」

  「对。就是调节器。你看看枪口里面,下面那头,里面应该还套着一个像圈圈一样的东西,使枪口变成双重的,可是上面的枪却没有那个。」

  仔细一看,正如织口所说。

  「所谓的扼流器,就是为了调整霰弹的散开度——也就是扩散开来的方式,装在枪口前端内侧的东西。喏,就像用水管浇水时,如果直接那样用,水流会很粗,可是如果紧握着水管口,水流会变得很细喷得很远,对吧?原理就跟那个一样。」

  织口的话调,像在讲台上讲解文法一样稳定。

  「你手中那把被关沼小姐堵住下面枪身中央的危险枪枝,只有下面的枪口有扼流器。而我现在拿的这把完好的枪,不论是上面或下面的枪口都有扼流器,这应该是她的喜好吧。佐仓,顺便请你看一下那把枪的枪膛——就是装子弹的地方。」

  修治把枪管的根部喀嚓一折,打开枪膛。

  里面什么也没有,是空的。

  「原来你是骗我的。」

  他扭过身凝视着织口的眼睛,织口一脸抱歉地微笑着。

  「可是,切换开关的确是扳到『上』。就是那个小小四方形的凸起。上面不是写了个S吗?那同时也是保险栓。」

  修治触摸那个小小的四方形凸起,可以上下移动,它现在的确是被拨到上方。

  「我刚才是用谎话射击你。」织口低语。

  修治仰望那双眼睛,看入他的眼眸深处,发现了一项令他不禁感到一阵寒颤的事实。俗话说眼睛灵魂之窗,如果真是这样,现在这个人的眼睛,就是囚犯用锉刀割断铁栏杆越狱后的窗子。只有从内侧被扳得扭曲的栏杆,朝着外面的世界张着大洞,里面是空的,空空如也。

  原本被囚禁在这双眼睛深处的囚犯,修治印象中那个织口企图控制的囚犯,现在早已越狱逃出,重获自由,为了复仇,笔直地朝着目的地前进。

  已经抓不到他了,已经追不上了,最终一切都是徒劳……

  这个认知很正确。

  「已经没有退路了。快,上车吧。范子小姐,你跟我一起坐在后座,开车就麻烦佐仓了。只要一个小时,应该就能抵达伊能町。」织口说。

  六

  在越中境休息站让织口下车后,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神谷的COROLLA在小杉下了北陆公路,刚进入国道一六○号线。

  这是一条沿着海边名胜景点奔驰的道路。虽然竹夫还不时打着呵欠,不过已经完全清醒了,正眺望着窗外。由于在小杉曾经停车打过公用电话到医院,得知佐纪子的病情没有变化,目前已经稳定下来了,所以神谷也变得轻松多了。

  同时,他也感到,这次又为了这种无谓的骚动平添了竹夫的困惑。就因为害怕佐纪子有个三长两短,他总是乖乖听话任由摆布,他也知道佐纪子没有恶意,更相信她跟他一样痛苦,所以更加无法强势拒绝,可是到头来,受伤最深的,也许是竹夫。

  (你应该振作一点。)

  织口在临别时说的话沉入脑中,往下沉的同时,还不断掀起波纹。

  (你应该好好打混过日子。)

  到底该怎么办?神谷微微苦笑。那个叫织口的男人,好像有点怪怪的。

  (干脆,我抛下一切就此消失蒸发算了。)

  神谷伸展着久坐而僵硬的背部,一边考虑着。

  (如果我不在了,佐纪子她妈一定会很高兴吧。然后,迟早有一天,佐纪子和竹夫都会把我给忘了吧……)

  织口这个男人说,他后来带着妻子离开故乡。正因为这个判断是正确的,他现在才能抱外孙。这个时候,说不定他已经在凝望着婴儿皱巴巴的小脸了。

  (我必须勇敢跨出去才行。)

  副驾驶座上的竹夫大概觉得无聊,正靠着椅子发呆。七点左右应该能抵达和仓的医院,到了那里就得立刻致电通知校方竹夫今天请假,否则级任导师又要担心了。然后,必须尽量订到最早一班飞机,立刻折返东京。

  虽然每一桩都是小事,可是累积起来就变成很大的负担。面对这场几近精神作战的斗争,神谷发现,其实自己远比过去本身所意识到的还要疲累。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搭载了织口这个男人——基于萍水相逢、今后不会再见面的轻松感,他把一切尽吐露出来了。这和抱怨好热就会觉得更热,尖叫喊痛就会比实际感觉更痛的道理相通。如果一直默默忍耐,迟早有一天,甚至可以忘却自己在忍耐的……

  一旦开始抱怨、吐苦水,说出去的话就会原封不动地回报到自己身上。他开始不耐烦,连想都懒得去想了。而一方面也许是因为目的地接近,心情开始放松了,他已厌倦了和竹夫两之间的沉默,便打开收音机。

  起先听到的是气象预报。北陆地区今天的降雨机率是百分之十。从驾驶座抬头仰头,果然如此,浅蓝色的天空果真开始扩展。说到这儿他才想起,东京仍是阴天,越往西走就逐渐云破天开。太好了,如果在这种节骨眼还下起绵绵霪雨,他一定更加无法忍受。

  接下来的新闻报导,起先神谷充耳不闻。国会如何如何,不当融资又如何如何……对于运转过度的脑袋来说,这些话题未免太沉重,实在听不下去。

  这时,他觉得似乎听到了「织口」这个名字。

  彷佛打瞌睡被叫醒的瞬间,神谷吓得一颤。一时之间脑袋还无法思考,也没办法集中心神。可是,他反射性地单手扭大收音机音量,播音员平板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笼罩在意识上的薄雾开始如退潮般放晴了。

  「偷走霰弹枪逃亡中的织口邦男目前依然行踪不明……」

  偷走霰弹枪正在逃亡中?

  织口、邦男。

  神谷忍不住笑了出来。真是的,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仅仅一个小时前,那个身材略胖、长相温和的男人还坐在这副驾驶座上。那个曾经跟他谈天说地、一起喝咖啡,对于女儿即将生产充满期待的男人,就算是名字一样——

  织口、邦男,新闻明明白白是这样播报的。

  这么一沉思就疏忽了驾车,后面的车对他猛按喇叭。神谷宛如受到挨打般的冲击,这才回过神来,重新握好方向盘,在位子上坐稳。

  织口、邦男。

  他一边机械性地开车,一边数着逐渐加快的心跳,神谷想:也许是我听错了吧?我以为这个男人自称「织口」,说不定他说的其实是「堀口」。没错,一定是这样。哎,这倒有心思。我居然一直搞错了。

  (这是我的证件。)

  昨晚的记忆复苏,冲击着神谷。

  对,没错,那时他给我看过工作证,上面清楚地用汉字写着「织口邦男」,不是堀口。的确就是织口……

  那,是新闻说错了吗?他瞥向收音机,可是播报员早已念起另一则新闻。那清晰易懂却不带情感的语气,正在报导北海道发生的观光巴士出车祸的情况。现在就算转到别的频道也没用,这个时间播报新闻的,只有这个频道。

  (偷走霰弹枪逃亡中的织口邦男目前依然行踪不明……)

  霰弹枪?那个叫织口的男人,根本没有拿什么霰弹枪。枪这种玩意,虽说他只在电影、电视上看过,但起码也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形状。霰弹枪?

  别开玩笑了。那个人只抱着一个大包袱。而且,他只是在担心女儿生产的事……

  (伊能町的木田诊所。)

  他不是连目的地也交代得很清楚吗?

  突然抬起头,他发现竹夫正仰望着他。自从闭口不语后,这孩子的脸上似乎也失去了生动的表情。如果说一般人的脸就像波涛起伏的大海,那么竹夫的脸就是深山中的小湖。纵使有时会泛起小小波纹,也绝不会怒涛汹涌,让人看到湖底。

  可是现在,竹夫的眼中明显浮现出不安。这孩子也跟我想着同样的事情——神谷悟及这点,第一次感到手臂起了鸡皮疙瘩。他们就像相对而放的大镜子和小镜子,互相映照着彼此。

  「不可能吧,对吧,不会是那个伯伯。」

  神谷勉强扯动僵硬的脸颊做出笑容,对竹夫说。

  「绝对不是,应该只是名字相似吧,你用不着在意。」

  可是,竹夫的视线从神谷脸上转开后,便牢牢凝视着收音机的电源灯。——我可不这么认为,爸爸。我想再听一次新闻——神谷感到竹夫正发出无言的讯息。

  「那,我们就确认一下,好吗?」

  与其说是讲给竹夫听,其实是为了说服自己,神谷大声说:「只要打电话去木田诊所,问问看有没有一位织口先生就行了。」

  没错。到时如果织口来接电话,就可以彼此笑着说真是太可笑了。自己还可以为冒犯之处道歉,甚至也可以听他骄傲地描述刚出生的小宝宝有多可爱……

  可是,万一找不到织口呢?或者,他错过了会客时间,进不了医院,待在听不见广播的地方?或是即使在医院,却不方便接电话?那又该怎么办?难道在那个犯人织口遭到逮捕之际,他要一直抱着这份疑虑,怀疑自己说不定曾经搭载过偷霰弹枪逃走的男人,难道他就这么想一直屏息吞声?

  还是该直接冲到警局报案?冒着说不定根本认错人的风险?

  伊能町的木田诊所。

  「竹夫,我们掉头回去」

  话声方落,神谷已经游移着视线,开始寻找能够回转的地方。

  「去木田诊所看看吧。那位织口先生说不定在那里,就算他不在,如果能确定有一位今天早上生产、娘家姓织口的年轻妈妈也可以。这样的话,就跟我们无关了。可是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得报警。这种大事不能轻忽,竹夫,我们回头吧。」

  孩子什么也没说,他向来如此。而神谷会觉得这是一种积极肯定的沉默,也许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对不起,等这件事办完了,我立刻带你去找妈妈。你再忍一下就好。」

  空虚的话语、神谷的思绪,以及继续奔驰的车子轮胎,一切都开始空转了起来。

  七

  我到那张杂志上刊载的照片的,是黑泽。

  桶川给他的唯一线索就是「穿水手服的女学生」,其他什么都没有。对于没看过那名女学生照片的黑泽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只要发现穿水手服的女生印刷照片,便直接给桶川过目。就像只能闷着脑袋胡乱挥棒的打击者一样,已经连着挥棒落空一个小时以上了。

  可是,发现这张照片时,他当下感到「就是这个女孩」,心里涌起一股确信感。紧接着,当他看到照片旁边的标题与内容提要时,不禁大喊起来:

  「桶川先生!该不会是这个吧?」

  桶川从黑泽手中抢过杂志。看到俯视那一页时,脸上与生俱来的圆滑线条逐渐消失,黑泽的背上泛起一阵寒意。就像一个垂钓者,发现钓起来的鱼,长着之前光看到模糊鱼影时难以想像的怪异形状般。

  「是一年前。」桶川压低了声音说。

  「金泽的伊能町母女枪杀案。没错,就是这个,我看到的就是这张照片。这是遭到枪击的还害女孩学生时代的照片。」

  黑泽踢散了脚边堆积如山的杂志,冲向电话。

  接通打去石川警局的电话,并和直接负责伊能町强盗杀人案的刑警取得联系,总共费了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黑泽觉得血压几乎升到了两百。自从成为便衣刑警调到搜查三课以来,这还是会头一次经历这么令人热血沸腾的事。

  电话彼端的石川县警局刑警,自称姓泊,他是从位于金泽市内的自宅打来的。他跟桶川一样是巡查组长,似乎同样是只老鸟。黑泽还来不及听对方粗厚的声音,话筒就被桶川一把抢过去。

  在桶川说明原委的期间,泊不发一言,连丝毫动静都感觉不到,听完后立刻接口。

  「你想知道那起事件的相关者中有叫织口的人是吗?」

  「对,没错,织口邦男。」

  隔了一会儿,泊才回答。「那个案子现在还在公审,我几乎每次都去旁听,也在那里看过受害者的遗族。」

  「是,所以呢?」

  「织口邦男这个人,我也见过。」

  黑泽把耳朵贴在桶川耳旁,大为紧张。

  「他也是两位遇害者的遗族。他是二十年前离婚的丈夫,也是丢下女儿离开伊能町的父亲。姑且不论法律上是怎么认定,但在情感上,他绝对有资格说是两人的遗族。他几乎每次都去法院旁听。」

  桶川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黑泽在他身边对着话筒大吼:「喂?这个案子的犯人,现在被关在哪里?」

  「伊能町的木田诊所,地址是在……」泊干练地报上地址和电话号码。「嫌犯由于吸胶中毒引起的幻觉与谵妄症状极为严重,有一阵子甚至难以维持公审,因而特别接受住院治疗,以前治疗过大井善彦的主治医院就在那里服务。」

  「那,两人都在木田诊所吗?」

  「是的,两人都在。今天是公审开庭的日子,两人都会从那里出发。十点半开庭。」

  这是私设法庭——黑泽的脑中,闪过这个字眼。织口刻意选在真正的公审开庭这天启程赶往,还带着枪。

  「快派警力戒备木田诊所。」听到桶川怒吼的声音,泊回答:「我立刻派人。」

  电话挂断了。桶川又抓起话筒,按下木田诊所的号码。黑泽再次把耳朵贴在他的耳旁。

  一声、两声、三声……电话铃声一直响。这是放在哪里的电话?挂号处?办公室?护理站?在哪里?

  快来接电话。

  「喀嚓」一声,话筒一端传来电话接起的声音,一个女性的声音回答:

  「木田诊所您好。」

  这一瞬间,从东京到金泽,隔着织口跋涉的五百公里距离,对方颤抖的声音传到了黑泽和桶川的耳中。

  桶川报上自己的身份,然后,眼中浮现难得一见的犹豫,缓缓问道:

  「那边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对方回答得几乎颠颠倒倒。「一个持枪的男人,正在大门玄关处……」

  桶川的眼睛捕捉到黑泽的眼睛。他歪着嘴角,左右摇头。

  「完了,来不及了。」

  黑泽看看时钟,上午七点二十三分。

  八

  木田诊所是栋白墙四层楼建筑,小小的前庭铺着绿茵,是一所小巧玲珑的医院。在远离住宅区、位于俯瞰伊能町的平级山岭山腰,悄然竖立着招牌。建筑物四周环绕着杂树林,频频传来野鸟啼呜。正面入口的铁栅栏,和旁边挂着的招牌——「木田诊所 内科 外科 小儿科 精神科,可挂号急诊」——正映照着朝阳。

  来这里的一路上,织口不发一语,不管问什么他也不肯开口。也不肯解释他拟了什么计划。他一手毫不松懈地握着枪,连把子弹从腰包取出改放到外套口袋时也完全不说话。范子的恳求他也似乎没听到。

  「织口先生,你应该不会射击佐仓先生吧?你不会开枪吧?你威胁我们也没用。拜托,我们回去吧。」

  可是织口没有回答。修治感到枪口忽而在脑后,忽而在背上。他继续开车,领悟到自己所认识的织口、曾经跟他一起工作的织口,已经消失无踪了。现在的织口,是修治不认识的织口留下的残骸。

  所以,现在这个织口说不定真的会朝自己开枪。为了达成目的,说不定做得出这种事。

  车子爬上缓坡,穿过大门,来到木田诊所的建筑物前。那里已经停着两辆警车。一时之间,修治还以为警方已经先赶来埋伏了。

  可是,前面那辆警车上,夹在穿制服的巡警和便衣刑警中间,穿着慢跑装的年轻人正要钻上车。他铐着双手,腰上绑着绳子。修治醒悟:那就是大井善彦,他正要被带往法院。,同时,他也明白织口的目的是什么了——他就是在等这一瞬间,毫无防备的瞬间,可以当场对大井和麻须美喊话的瞬间。

  他就是要这样试探他们,逼出他们的真心话。

  同样是在刑警的包夹下,井口麻须美正要钻上后面那辆警车。她的长发在颈后绑成一束,穿着看似连身裙的服装。裸露出的膝头,藏在警车车门的阴影中。

  修治以轮胎摩擦声中停下车子时,大井善彦首先把目光朝向这边。他的头发剃得很短,似乎难以定焦的双眼对上了修治的眼睛。然后,惊愕大幅扩大。

  织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从后座下车,打开驾驶座车门,拉着修治的手臂把他扯下车。由于力道太猛,修治单膝跪倒在地面。织口张开双脚站稳,架起霰弹枪,把枪口对准他。织口对着警官们呐喊出的丑陋叫声,是修治以前从来不曾听过的。

  「不许动!」

  警官们在瞬间停止动作,下一秒立刻呈扁形散开弓下身子,还拉着大井善彦的手臂,把他的头部往地面压,井口麻须美的身影也从修治的视线中消失了。接着修治听到织口的声音。

  「是大井善彦和井口麻须美吧?快从这里逃走!我是来救你们的。快点逃走,快啊!」

  车子猛然停车的瞬间,范子撞到前座的椅背。车门开启,织口下了车。范子拼命四处摸索推开车门,跌落到车外。

  车身的另一头,是织口和修治。织口的霰弹枪枪口举起,紧紧瞄准踉跄扑向地面的修治脑袋。前方警车的警官全都放低姿势,某人的手臂伸出,抓起警车无线对讲机的麦克风。

  头上响起悲呜。范子抬头一看,二楼窗口有一名护士探出脸,正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叫,双手还抓着湿毛巾的尾端,拿着晾衣夹。她一直叫个不停,毛巾离了手,掉在距离范子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这彷佛像一个暗号,四处纷纷开窗,响起叫声,人潮开始蠢动。

  范子看不到车子另一头的修治,只见轮胎旁露出他的眼。那只脚的膝盖骨上,狠狠踩着织口的鞋子。由于踩得太用力了,修治的膝盖看起来几乎快被反折折断了。

  啊,怎么会这样。

  范子用手肘和臀部蹭着后退,企图离开车旁。她已经分不清前后左右,原先以为织口不可能朝她和修治开枪、织口不可能杀人的想法,彷佛从头顶被什么东西给抽走,一口气统统消失了。——织口先生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打算杀人,他就是为了强调这点才把我们带来这里的。

  「你们还愣着干嘛,快过来!把绳子解开,要不然我就毙了这家伙!」

  织口对着警官还有大井善彦喊道。善彦被警官压着,嘴色哑然大张,仰望着织口和织口抵在修治头上的枪口。

  「别开枪,别开枪!」警官的怒吼响起。范子不知道他是在阻止同僚,还是对着织口喊叫。某处响起了电话铃声。传来萦绕不去、迎头痛击般的尖叫声。

  「动作快点!」织口怒吼。警官压着大井的头。没用的……范子哭着想。织口先生,没用的,就算你这么做也是白费工夫……

  可是下一瞬间,范子看到原本茫然凝视着织口的大井脸上,闪过了理解的神色。能利用就利用的盘算和利己的判断,已经支配了这个情势。倒在地上爬行的范子,眼前只看到大井甩开警官的手,挣扎着试图起身的模样。

  织口先生就是想让我们看到这个。范子在心中不停地反覆尖叫。明明没喊出声音,喉咙却几乎快破掉。他就是为了显现这个,才威胁我和佐仓先生,把我们带来这里。织口先生是对的,我们都错了。我终于懂了,我懂了,所以拜托你住手吧。

  「站住,喂!」

  刑警的怒吼中,夹杂着大井的声音。

  「麻须美,过来,来呀,快点!」

  刑警正想飞身扑向大井之际,织口用力把枪口往修治的头一戳。修治的头在这股力道下撞到车门。刑警冻结般地停下动作,把视线跃向诊所入口处,那里已经聚集了人群,斗的彼端尖叫声不断。

  奇妙的静谧笼罩着范子,一切看起来都好像慢动作。大井善彦朝这边跑来,朝着车子跑来。麻须美紧跟在后,她在途中被一个刑警的脚绊倒,两手撑地站起来的同时还恶毒地谩骂。她也朝这边奔来,来到范子身旁。麻须美手扶着车门,钻进副驾驶座,大井的手则伸向后座车门。麻须美的背在一瞬间挡住范子的视线,然后又消失,范子看到在车子另一头一夫当关的织口。

  织口的枪,缓缓举起。范子用几近最大慢动作的镜头,看着那每一瞬间。范子看到,织口的枪口离开修治头部,把枪手拿稳,对着正要冲上车的大井头部,朝着此际正用手扶着车门的大井脸部瞄准。

  织口先生是正确的,被告应处以死刑。

  这时,有人喊道:

  「伯伯!」

  织口的动作停止了。

  九

  神谷的COROLLA抵达木田诊所前面时,起先看到的是织口的蓝外套。他既没看到警车,也没看到织口手中的霰弹枪,只有蓝外套烙印在神谷脑中。果然是你,你就是织口邦男。

  他把车子往大门旁一停,连滚带爬地下了车,霎时甚至连竹夫也给忘了。前方发生的事——两辆警车和堵在警车前面的金属蓝小轿车、瘫坐在地上的年轻女孩、凝固般静止不动的警官、被织口持枪要胁的年轻人头抵车门膝盖跪地,还有从警车那边现身的两名男女,正朝织口这边跑过来——这一切宛如海啸,在一瞬间一起推展开来,过强的电流闪过,烧掉了神谷思考力的保险丝。

  他还来不及弄清楚事态,就愣在原地?他正想张口呼唤织口的名字,却听见竹夫的声音。

  「伯伯!」

  神谷转头。只见竹夫推开COROLLA副驾驶座的车门,小腿下了地,一只手抓着车门。他张开嘴,喊出了:「伯伯!」

  再回头一看,织口也正返身看向这边。他的脸上,浮现遭人意外殴打般的惊愕表情。织口的枪原本要朝着车子,可是现在,他的手慢下来,枪口下垂,也离开了车子后门旁的年轻人。划出缓慢的弧形,缓缓偏离。

  刑警们没错过这个机会。两人立刻冲过来,其中一人站起来从外套下拔出手枪。

  「住手!把枪扔掉,枪扔掉!」

  织口对这个声音做出反应,几乎是反射动作。他的手本想举起枪,却一个没抓稳,枪口歪了,变成朝着奔过来的刑警。这时,周遭响起几乎撼动神谷腹底的轰然巨响,他看到织口朝后面跌出去。

  「织口先生!」

  车门旁的年轻人站起身冲出来。织口大幅度朝后面倒去,枪从手中抛出。可是,本来站在车子后面旁边的男人,比刑警和那个年轻人还快了一秒,这个差点遭到枪击,本来被织口瞄准头部的年轻人,抓到了织口的枪。他边在地面滚倒边确认枪枝无恙后,立刻弓着腰站稳脚步,对着其他冲来的刑警开枪。

  前面车子的挡风玻璃被轰得粉碎。好像只有那里下了冰雹。一名刑警仰身后倒,另一人当场被纷飞的玻璃屑溅了一身。

  驾驶座车门旁的年轻人被倒下的刑警压在下头,呆立在场的神谷忍不住大叫,到底叫些什么自己也不记得。但那听起来彷佛是一种警报,抓着霰弹枪的年轻人当下朝神谷转身。

  我要被击中了——霎时,他这么想。他看到年轻人的手指正要扣扳机。那是像软糖般被拉长的一瞬间,像世界被扭曲切得粉碎的一瞬间。他看到年轻人的脸上浮滑稽的惊讶表情,神谷当下企图卧倒。

  「不行,不行!」

  传来女人的尖叫,原来瘫坐在车旁的年轻女孩,反弹似的跳起身冲出来。她用整个身体去撞持枪的年轻人。这时年轻人开枪了。神谷感觉好像在一瞬间挨了无数个耳光,当他退后时,视野一角闪过竹夫苍白的小脸,他的脑袋后仰看到了天空。

  范子扑向大井时,修治正从遭到枪击的刑警下面爬出来,左眼还一片模糊。全身上下都不觉得痛,唯一有的是焦躁,和彷佛连自己灵魂都烧焦的刺鼻火药味。

  大井用枪托撞开范子。她一倒在地上,他就重新握好枪,一把抓起从仰卧的织口夹克口袋里洒落出来的子弹,站起身来。接着便朝修治他们车子的驾驶座冲来。当他钻进驾驶座,抓到方向盘时,修治也紧接在后。修治被撞开、踉跄之下勉强攀住行李厢时,车子已经急速启动冲出,擦过警车旁边,甩开警车追上来抓着的手,跃上马路。

  修治巴着行李厢,单手攀着车顶,死抓着不放。透过后车窗,可以看到开车的大井头部,还有正望着他破口大骂的麻须美的脸。他使尽力全身力气极力不让自己被甩落。木田诊所已经被遥遥抛在身后,越离越远。警车的警笛声传来,然后又断掉,也许是因为修治逐渐意识不清。

  车子猛然跳动,把修治撞向车顶,这让他恢复清醒。

  眼皮底下的车内,麻须美正拿着枪,笨手笨脚地装填着大井从织口口袋中抢来的子弹。上面是蓝色,下面是只有一发的红色子弹。举起枪身举起枪膛后,她把枪递给前座的大井。大井把它放在膝上。麻须美接着又弯下身,取出另一把枪。

  是那枝枪。庆子把下面枪身塞住的枪。之前一直随手放在车内,结果被麻须美发现了。

  修治感到脑袋在徒然空转。她枪杀那对母女的情景,如旋风般在脑中浮现。

  (好像很好玩,让我也射射看。)

  我得闪开——才刚这么想,爬上车顶之际,紧贴着修治下方的后车窗就被轰然击碎,是麻须美开的枪。碎裂的玻璃发出惊人的声音喷溅到行李厢上。修治的牛仔也沾到碎片。

  刚才那一发是第一发。那把枪的开关拨到「上」之后就再没调整过。接下来的那发会从下面的枪膛射出,朝着中央已经被堵塞的下方枪管。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大井的怒吼。

  「不要浪费子弹!等警车追来时再开枪,笨蛋。」

  「可是,这家伙……」麻须美回嘴。

  「看我把他甩下去。」

  说不定真会被他甩下车。他的手臂已经麻痹,肩膀快脱臼。

  如果能够设法绕到前面挡住他的视野,说不定能让大井减速。可是,就在修治咬紧牙关试图移动,忍受着强风和震动缓缓揶动脚步之际,划出浅弧形的山路对向车道,出现了一辆车。面对这辆甩着车尾疾驶的车子,那辆车就像惊奇箱的玩具一样弹出来。大井猛切方向盘,车子跳了起来,失去控制,冲上路肩。

  修治以为他应该会打方向盘重新掌握车子动向,可是,冲势过大的车体脱离了大井操控的手,出乎意料地滑落山下斜坡。轮胎勉强在坡面上着地,车头朝下,逐渐加速往下、再往下。

  修治中途就被甩出去了。他感到身体浮了起来,一瞬间,树木呈三十六百度回转(快要眼冒金星了),然后背部先着地落下,全身感到猛烈的冲击。他闻到泥土的气息,弹了一次、两次,咕噜咕噜地不停滚下斜坡。他一头冲进杂树林下的草丛中,本以为这下子可以挡住他继续滚落,没想到在下一瞬间,身体下面的地面突然消失,在零点零几秒之间他再次从空中落下,冲进冒着冰冷土腥味的东西里。

  他似乎昏迷了两、三秒,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正倒在一个泥水塘般的浅滩中。

  一仰起头,激烈的晕眩感朝修治袭来,几乎令他以为四周又转了一圈。左臂没有感觉,想起身,腿却使不上力气。

  大井的车,停在距离修治大约五公尺的上方斜坡,跟修治一样擦过杂树林中的树木后,似乎打横后翻覆过来。

  车子引擎的地方正在冒出轻烟,不过没看到火苗,也没爆炸。奇妙的非现实感袭来,他觉得简直像电影中的特技表演。修治躺在池旁的泥泞中,依旧无法起身,直迳凝视着车子。

  朝上的车门打开,大井探出脸来。他头部淌着血,还活着。

  而且,一只手还拿着枪。

  他先取出一把,放在身旁,又把手伸进车门内侧,接下另一把。麻须美在车里,正把枪递给他,两人都还活着。

  警车的警报声传来。在哪里?逐渐逼近了,在上方。修治总算仰起头,从车上跳下来的大井,此刻正站在斜坡上隔着五公尺的距离,和他正面相对。

  他是赤手空拳,大井却有枪。他满身泥泞手臂骨折,连想藏身都做不到。

  紧接在大井之后,麻须美也从车上露出脸。她用双手撑着把身体拔出来,从车门爬到车身上之后,就把两枝枪交给在下面等着的大井。然后,谨慎地抓着车身跳到地上。

  枪有两枝。有两枝,问题是,哪枝是哪枝?

  修治躺在积水般的浅滩中,脑子不停运转着。是哪枝?哪一枝枪是被庆子加工过的枪?

  对修治这种外行人来说,根本无法分辨出口径的差异。可是,他只要看到枪口就会知道,因为织口说过,没有动手脚的枪,上下两个枪口都套着扼流器,而动过手脚的枪,只有下面的枪口才套着扼流器。只要凑近一看,就一目了然。

  问题是,那必须先面对枪口。

  大井从斜坡上滑下来。麻须美微微跛着脚,披头散发,脸上沾着泥巴。才走了两、三步,她就蹲了下来,消失在修治的视线中。

  「欸,怎么办?」只听到她的声音。「我受够了,要逃走吗?我动不了耶。」

  「少在那罗哩罗嗦的。一定会有办法的,因为我们有枪。」

  大井说着靠过来,矗立在修治的头部上方。他穿着整套运动服,是个高细瘦的年轻男子,光看年纪,似乎跟修治差不多。

  「你们几个在搞什么啊?」他说。「你们是来干嘛的?是什么人?」

  修治努力地想要发出声音,却频频失败,好不容易才回答:

  「我们是来测试你们的。」

  「测试?」

  「没错,可惜你们不及格。」

  大井抡起衣袖把额头的血一抹,微带困惑地问:

  「你们不是三田老大的同伙啊。他明明说过只要我把钱准备好,随时可以让我逃出去。」

  修治茫然地想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你们果然打算逃走啊。

  织口先生是对的。

  他不晓得怎样了……之前看到他被警官射中倒了下来。是打中哪里呢?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不,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我想试探他们。)

  这应该是法院做的事,不可以动私刑。你只不过是想杀了他们,所以才替自己找这种藉口吧——当初这些话是谁说的来着?

  是我,是我这么对织口先生说的。

  可是你看吧,结果却是这样。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说得出那种话吗?

  织口说不定已经死了。一想到这个,在越中境休息站对决时,从他头上飘散出来的整发剂气味,突然再次苏醒。那可说是最能代表织口的气味了。

  那是父亲的味道。

  「很遗憾,我们不是那个什么老大的同伙。」

  由于一只眼视力模糊,眼前变得越来越看不清。修治试着仰望大井的眼眸,说:

  「我看你就放弃逃走的念头,回医院算了吧?否则再这样下去,下场可想而知。」

  可是,对方的回答很无情,宛如利斧和柴刀,一旦挥下,便无法停止。

  「别开玩笑了,警察和法院我都不想再次领教了。」

  修治闭上眼,浮现亡父的脸。欸,老爸,该怎么办?如果是你会怎么做?你曾向我保证,我绝对不会变成一个人渣。而现在,我说不定就要死在一个很可能打从骨子里就是人渣的家伙手上了。

  该怎么做?如果老爸你还活着,你也会像织口先生一样,为了我,抱着枪为我赶来吗?

  无意识中,修治似乎笑了。紧追着大井他们扑上车,说穿了只是一种反射动作,根本没有明确的目的。他只是觉得,不管怎样,总之绝不能让他们逃走。

  可是现在,修治却被迫握有决定权。他应该继承织口的意志完成织口原本想做的事吗?还是该唯唯诺诺地等着被对方杀死呢?

  他睁开眼睛。

  大井正俯视着修治,也许是对修治的笑容感到困惑,他皱着眉头。修治对那困惑的表情感到佷痛快之际,他做了个决定。

  是死是活在此一举——他如此决定。如果要继承织口没做完的任务,就只能在这里动手。

  二选一,只能赌赌看了。

  好,他拿的会是哪把枪呢?如果只有一个扼流器就是修治赢。如果有两个,修治将会继那对遇害母女之后光荣地成为牺牲者名单上的第三个人……

  「三田老大啊?嘿,像你这样的人渣,居然也有人愿意来救你啊。」

  他慢条斯理地这么一说,大井的眼角猛然一动。

  「你说什么?」

  「我是在问你,就算你这样的人渣,也有伙伴愿意出手相救吗?」

  大井的脸上彷佛黏土做的人偶被逐渐压扁般,缓缓扭曲。这就对了。生气吧,生气呀。就算在这儿毙了我也没有任何好处。可是,你很想开枪吧?你开枪呀。

  「你去死啦,猪头。」简直像兄弟斗嘴一样,大井露出满脸笑容,说:「吃我这一枪吧。」

  他举起枪身,修治的眼睛追随着,枪对着他的头,伸了出来。

  是死是活在此一举,只能二选一了。

  这时,修治的眼睛,看到那把枪并列的枪口,两个都套着扼流器。

  十

  与其说是枪声,听起来更像是爆炸声。

  他们全都听见了。包括赶至木田诊所庭院前支援的警官,还有冲出来拯救伤患的医院人员,以及各个病房藏在床底下连大气都不敢出的住院病人。

  另外,当然也包括了神谷、织口、和范子。

  首先被送进院内的是织口。在场的巡警和医院警卫等不及担架送来,便已合力抬着织口的头和脚,把他的身体搬起来。

  神谷的位置离织口最远。他搞不清楚自己哪里中弹,只觉得侧腹冷得很奇怪,脑袋阵阵作痛,无法站起来。不过,当织口的头部被人抬起来时,神谷躺在地上,看到他半开的眼睛。

  你到底闯了什么祸?——他只有这个念头。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你女儿不是要生头胎吗?你到底是谁?

  小小的脚步声传来,微温的手摸着神谷下颚,是竹夫。

  他仰望儿子的小脸。

  (伯伯!)

  这孩子说话了。

  神谷也想跟竹夫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哽住了,发不出声音。

  「爸爸?」细细的声音战战兢兢地呼唤他。神谷闭上眼,这孩子在说话,他说话了!佐纪子。

  「爸爸,你没事吗?」

  神谷点点头,并摸索着他的手,用力握紧。从别处传来脚步声,还有消毒药水的气味。

  「小弟弟,不要紧的。来,你让开,让担架……」

  这时,远处响起枪声。

  范子爬起来,坐在地上。某个白衣人物来到身旁,命她好好坐着不要动。逐渐地,不只是声音,还有手臂伸过来,开始试图制止他。看样子,她虽然自以为坐着,其实正在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

  修治呢?修治在哪里?

  「小姐,请你别动。」某人说。

  「你不能动,你的头上流了这么多血……」

  修治在哪里?织口呢?

  这时,她也听到枪声。简直像爆炸一样,她想。

  只有一发,爆炸般的枪声响起。

  之后出现了一阵子空白。类似火药味的焦臭,血腥味的空白。

  随后,现实回来了——就在倒卧的头上一公尺处。为了抓住那像云朵般蓬松飘渺的现实,他从泥水中抬起身体。

  应该相当痛,可是他却感受不到,只觉得身体好重,说不定连内脏都浸染了泥水。

  就在旁边,躺着年轻男人,一头栽进池子中。

  枪到哪儿去了?

  他四下一看,倒卧男人的手部前方,隐约可见枪的尾端,泡在池中,载沉载浮。

  他缓缓起身。

  杂树林、斜坡、翻覆的车子,由于一只眼看不见,周围似乎突然变得很狭小。

  一步,又一步。他按着已经和一旁的树木没什么分别。毫无知觉的腿,试着爬上斜坡。柔软的草皮,饱含水分的地面,令他的脚跟不时打滑,身体大幅倾斜。

  「不准过来!」突如其来的叫声令他仰起头,用剩下的那只眼睛凝视声音的主人。

  她就蹲在身旁的草丛中,架起霰弹枪,枪口朝这边。

  「到底怎么了?」那个女人——井口麻须美对他喊道。

  「我问你,你到底做了什么?善彦去哪去了?」她还在继续喊叫。「你算什么东西!你把善彦怎么了!?」

  可是,他——佐仓修治并没有回答。他的半边脸沾满血污,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无法动弹,彷佛只要稍微一推就会颓然倒下,再次一路滑落到池塘边。

  然而,他的单眼像着魔似的凝视着麻须美。

  「开枪呀,」修治说,「你很想开枪吧?你开枪打我呀。」

  刚才一度断了音讯的警车警笛声再度传来,可是听起来还很遥远,他们还没发现这里。善彦说过,绝不会错过逃走的机会。正因为如此,这两人才会不惜冒着危险,费尽心机瞒过医生的眼睛,顺利住进医院。

  绝对可以逃出去——他们如此相信。所以,应该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吧。

  「你说他啊,他死了。」修治用温吞的口吻回答,语尾含糊不清。「他死了,不信你可以亲眼确认。你去看呀。」

  大井善彦栽在池子里倒卧不起了。拜拜,这下子没戏唱了。

  麻须美抓紧了脸。「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你!」

  修治抬起还能动的右手,张开手掌像是要招手。「可以啊。你开枪吧,杀了我。」

  麻须美艰难地举起枪,把手指勾入扳机。

  修治没有动。从这个距离开枪,绝对打得中,可是他却无意逃走。

  麻须美的身体开始颤抖。「我问你,你对善彦做了什么?」

  她一边哭喊着,一边霰弹枪往前戳。她支撑不住沉重的枪身,枪口猛烈地东摇西晃。

  「开枪吧。」修治再一次说。那是操纵静止机械的咒语,是谁也无法抗拒、充满确信的命令。那种语气,就好像是在责备麻须美,她是命中注定了要开枪,如果她现在心生犹豫,将会造成违背命运的结果。「你为什么不开枪。」

  麻须美干脆放声大哭起来。她把枪垂落膝上,不顾一切地痛哭起来。

  修治再度驱动双腿,开始爬上斜坡。警车的警报声逐渐接近,这次是带着确信驱近。那红色的灯光,在爬坡的修治每走一步就变得更朦胧的视野中,闪烁着停不来了。

  有人走下车。是刑警?还是巡警?

  来人一直走到修治的眼前,由于他的样子实在太惨,简直像是连人带衣服一起被绞肉机绞过,加上他那空虚的表情,使得对手当场愣住了,不敢立刻出手搀扶。

  「大井善彦呢?他怎么样了?」刑警问。

  修治脚步未停,正要经过刑警身边时,说:「他死了,是我杀死的。」

  刑警缩回下巴,审视修治之后,立刻把视线移向下面的池塘。

  就在这时——

  原本背向瘫坐在斜坡上的麻须美,突然抓起枪转过身。修治听到身后的她大喊一声「畜生!」眼前刑警的脸颊因惊愕而扭曲,他一边企图保持修治一边又要自我防御,连忙朝着这边冲过来。

  再一次,响起爆炸般的枪声。

  修治背对着麻须美,所以他并没见到,当她握着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瞄准修治的背影扣下扳机时,那把枪——关沼庆子动过手脚、子弹会对着下面被铅块堵塞的枪管射出来的毁灭性枪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尖叫声。

  「麻须美想开枪。」

  织口先生,你果然到了最后一秒都还是正确的。

  修治的后方喷散出火药味,他缓缓转身一看,麻须美已经滚下斜坡,一直滚到大井伸长着腿、倒卧的池边才停下。

  麻须美是从斜坡翻身往后跌落的。被铅块堵住的子弹在枪管里爆炸,将枪膛整个向后轰,顺势也轰掉了她的脸。

  亲眼目击整个经过的刑警,看起来似乎连修治的存在都忘了,呻吟着说:

  「那是……枪身被塞住的……」

  修治这才正眼看着刑警。此刻其他的刑警和巡警犹如雪崩般冲下坡,来到呆立的两人身边。

  「对,没错,是井口麻须美拿的那一把。」

  「那,你是怎么杀死大井的?」

  用池水,修治笑着说。至少,他自认为是在笑。

  关沼庆子说过,绝不能用枪口抵着东西开枪,那样非常危险。所以……

  「那家伙想要射击我时,我一把抓住枪身,让枪口对着池水,划过水面。那是情急之下的反应,所以等于是奇迹。」

  是水的力量。在游泳池跳水时如果技术不好,大腿和肚子不是会一片通红吗?往水面啪嚓一撞,不是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吗?

  水面就像板子一样平滑,像钢铁一样强硬。如果把枪口划过水面近距离射击,就等于是把枪口抵着东西扣下扳机。

  而且,按照顺序从下面枪身射出的,是庆子只准备了一发的红色婴儿玛格弹。

  「所以……大井的脸就被轰掉了……」

  说完这句,修治再也没有力气了,颓然地倒在刑警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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