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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最后的神话时代 一九三五年~一九七五年赤朽叶万叶



  多看见未来的夏

  赤朽叶万叶看到在空中飞翔的男子,在十岁那年夏天。万叶是我的外婆,那时她还没嫁入山阴地方的赤朽叶家,只是个从山里来没有姓氏的野蛮女孩,村里的人都喊她多田家的万叶。

  外婆懂事以来,就看得见不可思议的事物。她的骨架粗壮、身材高大,垂至腰际的长发黝黑如乌鸦润泽的翅膀(不过到了晚年究竟不敌岁月,变成了白雪般的银白色)。她经常眯起一双大眼睛,眺望远山的另一头。外婆的眼力之好,甚至看得见肉眼凡眙下可见之物,不过她被称做「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则是更久之后的事了,我现在要诉说的是外婆的童年故事。外婆自幼能看见未来的影像。有时,她目睹画轴上的字幻化成预言;有时看见作古的人走进屋里比手画脚像要诉说什么,或是看到一些意义不明的幻影。外婆很少对身边的人透露自己的超能力,村人只当她是诡异的「边境人」留下的孩子。终其一生,外婆对自己的能力既有一丝自豪,同时不免烦忧。

  昭和二十八年,公元一九五三年夏天,多田家的万叶大约十岁,之所以说「大约」,是因为村里没人确知她的实际年龄,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山阴地方地处日本边境,位在绵延的中国山脉和灰黑色的日本海之间,总是阴雨绵绵。有一天,万叶宛如从山里滚下来一般,突然降临本地。她本人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当地村民说她是在三岁前后,被「边境人」留在村里的。

  「边境人」,是我在撰写这段回亿时想出来的称呼。山阴地方的人——也就是我们的祖先。一直以来都称呼那群隐居在深山里的奇特旅人「那个」、「那群人」、或是「山里的人」。近年民俗学者虽然创造出「山窝」、「野伏」、「山外」不同说法,我们身处的鸟取县西部红绿村里,却从没有人使用这些称呼。据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几百年前甚至是更久之前,深山里住着一群长发飘扬、骨架粗壮的人,他们的发丝乌黑,皮肤像皮革般黑亮,随着季节更迭变更居所,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他们不缴交年贡、不接受征召,即使到了现代也不缴纳税金。因为不仰赖政府,他们只能自己保卫家园。不过这五十年来,不管是在红绿村,还是岛根县的出云地区。都没人见过「那群人」的踪影,因此也无从得知他们是否还待在山中。总之,万叶就是在六十五年前随着「边境人」来到红绿村的,那也是「边境人」最后一次来到村里,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一个小女孩留在红绿村。

  知晓这些往事的人多半已经成仙,详情已不可考,村人只知道这几百年来只要村里需要人手,「边境人一就会宛如一阵黑风般现身。在婚丧喜庆等各项仪式中。需要他们帮忙的是「丧」,村里只要有年轻人非自然死亡(也就是自杀),村人会燃起一束束垂盆草,「边境人」只要看见紫烟升起,就会在当天夜里来到村子,帮忙准备丧礼。他们砍树做棺,黎明时喀喳喀噎地折断死者的大腿及小腿骨,把僵硬的遗体放进正方形棺木里。然后吟唱着不知名的咒语,将棺木带到深山里的溪谷丢弃。只要见他们出现,连寺庙里的住持都不插手,只是等着他们将年轻死者的尸身带到山里去。这么说来,多田家的万叶在六十五年前被留在村里的那天早上,想必也有某个年轻人死去吧。之所以将死者脚骨折断,是害怕死者化为鬼怪作祟,还是正方形木箱具有某种法力不得而知,这种事就留给民俗学家去伤脑筋吧。总之,外婆的样貌——皮肤黝黑、留着一头长发、骨架粗壮,完全符合众人心目中的「边境人」形象——「那群人」将装有尸体的木棺带走后,把她单独留在一户人家门前井边。水井吊桶上,爬满了粉红牵牛花的藤蔓,她像个人偶般站在那里。

  「他们把我忘了吗?」六十五年后,外婆临终前曾这么说。

  「怎么会呢,不会有人忘了带走孩子的。」

  「那为什么会把我丢下呢?」

  这个问题,也没人能解答了。自此之后,多田家的万叶便跟着红绿村的孩子们一起成长、茁壮。

  一对年轻夫妇收留了万叶,他们住在距离水井旁三户人家之外。尽管这个女孩长相异于常人,年轻夫妇还是对她视如己出,抚养长大。从红绿村往西到出云一带,居民相貌相仿,都是皮肤白皙、轮廓纤细、细腰,多为小眼睛,瓜子脸,也就是俗称的宫廷脸。讲难听一点,像长在蔓稍的瓜果般苍白虚弱。也有人说,这一带居民的先祖是在弥生时代(注1)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他们将风箱炼铁技术传到了日本,相貌就是生得那副模样。相较之下,山里的「边境人」就显得黝黑粗壮。因此在村里,万叶显得相当醒目。年轻夫妇慈爱却不失管教。养育这个特殊的孩子,他们将万叶送进学校,不知为何她就是学不会认字,每天喊着「不会读」,「不会写」,课业一场糊涂。

  注1:公元前四百年~公元后二百年。

  不过,万叶却经常做出一些预言。当时岛根县出云市进驻了一支保安队,前身为麦克阿瑟于战后成立的警察预备队第三管区队。队员由当地一群战时年龄不足,未被征召的年轻人或外地人组成。每个人都佩了一把向美军租借的卡窦枪。村人对这种会发出火药的陌生武器都恐惧万分。毕竟当时村里还沿袭着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风习,如果有人犯罪,就请村长带着长矛及网子去逮捕犯人,扭送官府。有一天,几个身穿卡其色制服的年轻队员手持卡宝枪、昂首阔步走在街上时,皮肤黝黑兼目不识丁的万叶指着其中一个人说:

  「火光,飞散开来。」

  年轻夫妇当下并没有多想,直到当天深夜一名保安队员因为枪枝走火而身亡的消息传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再问万叶,她也只是回答「我看见火光,飞散开来。」年轻夫妇把这当成童言童语,没当一回事,但事实上多田家的万叶经常像这样看见未来的影像,说不定这正是那天早晨「边境人」将她丢在井边的原因。

  万叶经常看得见未来,特别是身处高处时,看到火光飞散开来那次。她正好坐在父亲肩头上。每次爬山或是走上被称做「高见」——那里住着村里的有钱人家——的坡道时,未来的影像就会自万叶眼前闪过。她看到有人去世、出生、发生重大事故,但她只是默默注视着,不再说出口。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再加上之前预言枪枝走火后,年轻夫妇的反应让她察觉这些事似乎不该向人提起,因此大部分时候万叶都保持沉默。更何况,她看见的未来多半都模糊不清,当下她也无法了解影像的意义。

  就在万叶十岁那年夏天,她看见了在空中飞翔的男子。

  那名男子并不年轻了。事后万叶想。或许该说看起来还年轻,但也可能是个中年人。毕竟对一个十岁小女孩来说,二十岁和四十岁的男人并没有多大差别。当时万叶只觉得这个男子一脸寂寞的样子。他穿着枯叶色的衣服,个子不高,五官似当地人扁平苍白,细长的眼睛只有一只。因为他只睁着左眼,紧闭的右眼看起来表面平滑,似乎已和周围的皮肤合而一体。

  男子的身影隐约浮现在夕阳染成的淡粉红色天空中。

  他动着薄唇,低声说着什么。

  「阿……万……!」

  这一定是幻象,万叶心想。事发这天,一直学不会认字的万叶放学后独自走在路上,由于容貌异于常人。书又念不好,因此一直交不到什么朋友。她快步走在村里的小路,长达腰际的黑发随风飘着,正打算抄近路走上斜坡时,男子突然就出现在她眼前。

  男子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般。脸朝下地漂浮在浅粉红色的天空中,他展开双臂,一动也不动,直直盯着正下方的万叶。过了一会儿,他突地向后,越退越远,终至消失不见,彷佛被吸进了天空之中。万叶想叫他等一等,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她知道刚才看到的也是未来的影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那个独眼男子确实是浮在半空中的。而要到未来的某一天。她才会知道男子飞翔的理由。自从那个黄昏后,万叶第一次自觉自己看得见未来,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万里眼万叶。她也知道总有一天将会结识这个出现在幻象中的神秘独眼男子。

  这段奇妙的际遇。或许可说是万叶的初恋。那之后秋去冬来,就连春天到访时,万叶心里都还在想着这个谜样的男子,她特男子命名为「独眼龙」。每到黄昏,万叶都会来到山坡。遥望着远方,希望能再次见到他。只不过男子没再出现过,一直要到十年后,万叶心里的「独眼龙」先生才变成现实中有血有肉的男子,出现在她面前。

  如万叶预视的,这个男子「在空中飞」,又是更久之后的故事了。

  当时鸟取县红绿村中有两户大户人家,当地人惯称「上红」和「下黑」。「上红」就是我的老家赤朽叶家,是故事的舞台,也就是我外婆嫁入,后来我生长的那个家。

  赤朽叶家在很久之前——久到连家里人都无从考据的时候——就已经来到这个中国山脉山麓下的村庄,甚至有人说,红绿村就是因为赤朽叶家的祖先在此建造了风箱炼铁坊而形成的,赤朽叶家的祖先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漂流到这个狭小岛国的沿岸,之后在碑野川上游盛产优质铁沙的土地上定居,凭借着制铁的技术,家族日趋繁荣。

  风箱炼铁术的日文发音为「TATARA」,听说是古朝鲜语中「再加热」的意思,也有人说是出自古梵文中「热」的意思。制铁技术在远古时期——远古到无法想象的程度——从印度经由中国江南,传到朝鲜半岛南部,再流传至日本列岛。赤朽叶家族开设的风箱炼铁坊一直是使用木风箱和原始的炼墟,直到黑船来航(注1),才引进了西方的炼铁技术。炼铁业和战争的关系密不可分。日本进入军国主义时代后,不但炼铁技术提升了,也导入德国制造、高耸入云的黑色熔铁炉,盖起大型工厂。和明治时期的九州岛岛岛八幡制铁厂、近代神户的川崎制铁等转型为半国营现代化企业的大制铁厂一样。被称为「上红」的赤朽叶制铁逐年拓展公司规模,为村里迎来了近代的繁荣。

  一些还记得当年荣景的长辈们说,战后赤朽叶制铁的声势空前。在山阴地方的灰蒙天空下。可见宛如黑色摩天楼、象檄近代化的熔铁炉,铁浆像龙口喷出的火焰,无数只铁梳齿般的烟囱冉冉排放黑烟。熔铁炉流出的铁桨像火红的瀑布,机械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有如野兽的咆哮,红透的火焰映照着工人们额头上的油污和汗水。这些景象今日都已不复见。出生在现代的我,看到的是随着时代变化已经停摆的工厂,只见铁锈斑斑,像灰暗的巨大废墟。荒废的一座死城。

  当时,赤朽叶制铁拆掉了传统的炼铁坊,摇身一变为熔铁炉直达天际的大工厂。战后山阴地方的年轻人莫不向往在此谋一份工作。

  制铁厂的工人薪水优渥,工作勤奋,闲暇时则尽情享受生命。厂里固定每年春天招募员工,由于限制体重不能过轻,年轻人纷纷吃麻薯增重。当年春天还被戏称是「吃麻薯的季节」。而且,身穿黄绿色制服的工人们能分配到包括两间三坪大房间和一个小后院的宿舍。平日那些丈夫在制铁厂工作,作妻子的打理家务,放假时就外出打打牙祭或是观赏表演;对战后的日本百姓来说,这可是理想中的生活。

  注1:十九世纪日本实施锁国政策,阻隔一切外来文化及经济活动。直到一八五二年美国海军率领四艘军舰到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幕府开国,由于这些军舰船身都是黑色,日人将此事件称做「黑船来航」。

  收养万叶的夫妻也是这些夫妇里的一对。

  他们就住在削山辟建而成的宿舍里,整片宿舍区像摆放日本离偶的座台般,呈阶梯状排列;中央则是一条陡峭的大路,连结山上与山下的交通,马路右侧有十五栋,左侧则有二十五楝宿舍整齐排列着。住得越低,身分越低,同样是工人,本地人住上坡,外地来的则被分配到下坡;再住上走,可以看见几户制铁厂的管理阶层——所谓的白领阶级——居住的大宅院;大路的顶端,就是历史悠久的赤朽叶家族红色大宅。

  这栋红色大宅有大半掩盖在山林及土堆之中,彷佛被巨人之掌压入柔软的地面般,微微倾斜地座落在山头。屋顶上耀眼的红瓦片和红褐色的大门相互辉映。每到夏天。赤朽叶家便会敞开大厅,视力绝佳的万叶站在坡道往上看时,甚至看得见绘制在拉门上的日本海,以及畅游其中栩栩如生的红色鲷鱼群。赤朽叶大宅处处都用红色装点,以一种暗沉、有如腐烂红叶般的红,营造出宏伟的王者气派,俯瞰着君临红绿村。

  山下是现世,越往上越接近天堂。山下永远弥漫着黑烟及油污,空气脏得甚至无法在后院晾衣服,山上的天空却总是湛蓝。对山下的村民来说,赤朽叶家的大门就像一扇通往天堂的红色大门。赤朽叶家的分房负责制铁厂的管运,在山坡中段盖起较小的宅院,房子一如本家的红色风格;至于大房的人,一般人无缘见到,只偶尔看见黑色的进口轿车飞快呼啸而过,但车窗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就连视力极佳的万叶也不曾看过赤朽叶大房的成员,他们简直就像谜一样。

  万叶当时对「上红」的了解仅止于此。她总是抬头望着延山坡拾级而上的宿舍,心想:原来世界是由这样的阶梯组成的啊。

  这时的万叶住在山脚下黑烟弥漫的宿舍里,对她而言,比起高高在上的赤朽叶家,被称做「下黑」的黑菱一家更令她感觉亲切。

  黑菱一家根本称不上什么世家,原只是山阴地方重要的港都——锦港——附近的一家破造船厂罢了。战前黑菱家的小孩和其它小孩一样总是打着赤脚,衣衫褴褛。随着日本成为军事国家,造船业逐渐兴盛,黑菱一家在战后成了穿金戴银的暴发户。他们在海岸边延伸似半岛的那片土地上,盖起一栋以黑金二色为基调,有如巨大佛坛的宅院,并让儿女穿上华服。

  黑菱家的女孩单名绿,年纪和万叶相仿,她的五官扁平,眼珠子异常外凸,长得不漂亮但个性好胜。她穿着家人为她打理的黑金色华丽和服,摆动着长长的袖摆。在黑烟弥漫的红绿村里到处闲晃。

  「下黑」的制船厂员工和「上红」的制铁厂工人相处得并不和睦。上红的人嘲笑下黑的人被暴发户使唤,下黑的人则抱怨上红排放的黑烟又脏又臭。比邻而居的村民彼此瞧不起,互相厌恶,经过几次差点见血的争执事件后,两方不管是饮酒作乐或带孩子到公园游玩,都会刻意避开对方。就这样,在战后的山阴地方,沿海和山边之间似乎有一条无形的分际线,将上红和下黑分

  大人们之间的仇恨,很快便蔓延到小孩之间。上红的小孩开始欺负下黑的小孩,下黑的小孩于是推举出身穿黑金色和眼,头上插着许多华丽发饰的凸眼黑菱绿,来保护自己不受上红小孩的欺压。上红的小孩都叫绿「凸眼金鱼」,不管是她的长相、黑色和服衣袖摆动的模样,叮叮当当的头饰,看在小孩残酷的眼里,简直就和眼睛外凸的金鱼没什么两样。

  万叶在学校既不识字,也听不懂老师的授课内容(外婆绝不是脑袋不好,甚至可说非常聪明,只是似乎对算术没辄。我想一定是她的大脑构造异于常人),不管对哪一边的小孩来说。都是特殊的存在。凸眼金鱼认定她是弱者,放学后还会伙同手下,躲在暗处扔她石头,或是拉她头发。

  「捡来的小孩!」

  凸眼金鱼放学后总是跟在万叶后头。不停地这样唤她,穷追不舍,死缠烂打。

  「捡来的小孩,你是捡来的小孩!那么黑,丑死了!连头发都比别人黑,你们说对不对?」

  说完她斜睨着万叶,一旁的手下拼命点头,也跟着附和嚷嚷。凸眼金鱼越叫越开心,又继续嘲笑她:「穷鬼!」

  万叶不知怎么回嘴,只能气得跺脚。

  再走一会儿就抵达那条分开上红和下黑的分际线了,万叶知道他们不会追过这条线。每天都想着只要忍到那里就没事了,她打定了主意不回嘴兀自走路。

  万叶十岁那年,红绿村最后的神话时代也揭开了序幕。有三件事特别值得一提。

  第一件事,就是她看见在空中飞的「独眼龙」。另一个小插曲则是和凸眼金鱼黑菱绿有关。

  当时万叶因为每天放学都被欺负,对凸眼金鱼相当反感,即使帮妈妈到村里跑腿,她也绝不走锦港的大街和产业道路这些凸眼金鱼的地盘。而是专挑空气中充塞着鱼腥味的小巷走,沿路还得不停拨开两旁垂挂下来的昆布。那年冬天的某一天,雪花纷飞落入灰黑大海。万叶迎着从日本海吹来的海风,帮忙去买三条沙丁鱼和一些明天要做味噌汤的海带芽,就在渔港旁一个可以眺望海景的小公园里,她和凸眼金鱼不期而遇。

  凸眼金鱼身穿黑色和服,披着外套,身边不见平时那群肮脏的男孩跟班,只见她一个人呆望着大海,万叶想躲起来。却因为不小心滑倒,脸朝下跌进公园的沙坑。全身沾满了沙。凸眼金鱼听到声响,回过头来看见万叶,她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像平常嘲笑万叶那样张大了口,却又马上闭嘴,擦了擦眼泪。

  凸眼金鱼居然在哭。看见平常那个爱欺负人的和服女孩哭了,万叶惊讶得顾不得自己还在沙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豆大的泪珠不停地从凸眼金鱼外凸的双眼中蹦出,万叶心想,她的眼泪一定很咸。万叶总觉得住在海边的女人不管是泪或汗,都比内地人咸。

  「你怎么了?」

  「我……我在等我哥哥。」凸眼金鱼语气强硬地说。她拼命擦着眼泪,但是下一秒新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她啜泣着说:「他去了西伯利亚,还没回来。」

  「西伯利亚?」

  「他被拘禁在西伯利亚。我哥哥长得跟女生一样漂亮,我好担心他,你知道像女生一样漂亮意味着什么吗?就是他和女生一样柔弱,不过总不能叫他穿上女生的漂亮和服,哥哥一点用处都没有,他太柔弱了,连鲔鱼船都上不了,因为他会晕船。吐得很严重,顶多只能上钓乌贼的小船。但又爱说些乌贼很可怜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根本钓不了太多。像他那么像女生的男生,要怎么在西伯利亚活下去啊。」

  凸眼金鱼一口气说完之后,又擦了擦眼泪。

  那年是一九五三年,战争已经结束八年了。该回国的都回来了,没回来的则永远回不来了,幸存的人们纷纷展开了新生。合计超过六百万名军人和老百姓这几年分批从中国大陆、南太平洋群岛,西伯利亚回到日本,不管是下黑的造船厂或是上红的制铁厂里,很多员工都是退役军人或从国外返乡的人。万叶悄悄走近泪流不止的凸眼金鱼,说:「你还记得你哥吗?他去打仗的时候,你应该还很小不是吗?」

  「我看过照片,爸爸妈妈也常说起他的事。如果哥哥再不回来,我就得继承家里的事业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不要……,我看过哥哥的照片,好希望漂亮的哥哥快回来,我只有这点小小心愿了……」

  凸眼金鱼又擦了擦眼泪。

  从日本海吹来的海风湿气很重,雪花不停落下,一落到灰黑色的海面立刻像被吸进去了一样消失无踪,汹涌的海浪不停拍打着岸边。

  万叶突然想到,复员兵是从海上回来的吗?应该是走陆路回来的吧,他们会搭上那些穿越无数铁桥,从遥远的中国山脉那头驶进大红绿车站的列车归来。即便到现在,也经常听闻有些复员兵会在亲友日渐淡忘他们之后突然返乡。看着凸眼金鱼一直盯着海面,万叶只好静静地陪她一起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

  虽然万叶为了避开凸眼金鱼,几乎不靠近海边,其实她并不讨厌这一带的景色。而且渔港地处低洼,在这里不用担心会看见幻影。止住眼泪的凸眼金鱼转过头来。看到万叶忘情地望着大海,狠狠一把扯住她垂至腰际的长发。

  「你难道不担心我吗!」

  「好痛喔!谁会担心你,你这个欺负人的小孩!」

  「捡来的小孩!」

  「好痛啊!」

  「你没有哥哥,一定是忌妒我!」

  「我才没有忌妒你,我很满足!」

  万叶其实不知道「满足」是甚么意思,不过她本来就是个无所求的人。年轻夫妇帮她准备了所有必要的东西,而她在幻影中也看到了太多奢求和人世间的欲望。万叶的确是被「边境人」抛弃的孩子,现在的生活也不算宽裕,但心灵上却不贫乏。

  「你才不满足!而且你的头发那么黑,为什么不好好绑起来?都已经不漂亮了!」

  「我又不想让人觉得漂亮。」

  「少逞强了,哪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漂亮,大家都想穿漂亮和服。」

  「可是,我就是喜欢现在这个样子……」万叶低声说。

  凸眼金鱼听了非常讶异,吓得往后一颤,头上几支金光闪耀的发饰跟着左右颤动着。她咬了咬下唇,突然用力拉扯万叶乌黑的长发。

  她一把扯下将近五十根头发,头皮被扯动、发丝磨擦的声音清晰可闻。万叶吓得回过头去,只见凸眼金鱼露齿而笑一脸得意。露出门牙脱落留下的漆黑空洞。万叶双手压着发疼的头皮,连滚带爬地冲出公园。凸眼金鱼胡乱摆动苦黑色和服的长袖摆,对万叶吼着:

  「穷鬼!捡来的孩子!野蛮人!去死!」

  她恶毒的谩骂一直紧跟着万叶,挥之不去。

  这就是发生在万叶十岁那年冬天的第二件事。

  第三件则是财神惠比须事件,就发生在同年冬天,雪开始溶化的时候。

  时值学校春假,小孩不是在家帮忙,就是相约到镇上玩耍。万叶的双亲一如往常忙碌,养父每天在制铁厂忙到天黑,带着一身脏污回家;养母则忙着洗衣,到共享水井汲水,灌溉狭小后院里种植的菜苗。万叶很喜欢养父母,她坐在面向院子的檐廊上晃着双脚,看着养母忙进忙出,一边帮忙照顾弟妹。

  养母虽然无暇看顾孩子,但是每当经过万叶身边时,总是不忘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颗炒豆,放进万叶口中,看她喀咔喀咔咬着豆子,微笑地问:「好吃吗?」见万叶点头,又快步到别处忙去了。

  这一天也是这么一个平凡的日子。

  万叶走出玄关。正好看到黑头车在大路上直行而下,她知道这是山上大人物的车。就在她打算到大路上逛逛时,突然「砰」的一声巨响。

  万叶躲在屋后偷看,只见车子停了下来,引擎盖里冒出阵阵黑烟。穿着制服的司机紧张地下车察看。

  万叶歪着头静静望着这一切。当时已经下午了,通常这个时间路上会有很多任务人的家眷,今天却像有人施了法术一般,不见半个行人。就在万叶看得入神时,车门突然弹开,走出一个万叶未曾见过的幻影。

  眼前是个身材矮小、体态肥胖的女人。她的肌肤雪白,脸圆得吓人,眼睛和鼻子陷在软嫩的肥肉之中,多肉的脸颊把眼睛挤得像条线。万叶心想,这人好像财神惠比须喔。女人身穿素雅和服,小脚上红黑交错的格纹草鞋像玩具似的,黑发用漆制的梳子固定盘起来。

  年纪大约四十岁上下。

  万叶心想她看到的一定是惠比须的幻影,而且还是一个女的惠比须神。毕竟她实在无法想象现实中真有人长得这般有趣。然而,从黑头车走出来的女惠比须却径直跑向躲在暗处的万叶。

  万叶不假思索。拔腿就跑。

  胖得像颗球的妇人当然追不上身手矫健的十岁女孩,惠比须气喘吁吁眼在万叶身后追着,没多久就因体力不支放弃,改用棉花糖般柔细的嗓音唤着万叶。

  「暧,小姑娘,山里来的小姑娘,快出来呀。」

  万叶像只山猫蜷缩着身子,躲在五栋房子外一户人家的檐廊下。不久惠比须又追了上来。和服衣摆趴跶趴跶作响,口中不断喊着:「小姑娘,小姑娘!」

  万叶屏住呼吸。

  她躲在檐廊下,看着惠比须晃着肥胖的身躯。踩着红黑相间的格纹草鞋经过。

  「小姑娘,小姑娘!」

  妇人的呼喊声匆近匆远,不时夹杂细微的脚步声。万叶没想到这么胖的人脚步居然像风一样轻柔。过了一会儿,小巧的草鞋再度走近,一张丰满的大脸出现在阴暗的檐廊前方,慢慢逼近。

  万叶倒抽了一口凉气。

  惠比须开心地笑着说:「哎呀,哎呀,你怎么躲进这里啦?」

  「幻影,快消失!」

  「幻影?你在说谁呀?」

  惠比须从和服袖口拿出手巾,擦去露出美人尖的宽大额头上白芝麻油般的汗珠,开心地笑了。

  「我叫做阿辰。」

  「阿辰?」

  万叶这时才想到眼前应该不是幻影,而是真正的人。战后物资缺乏,难得看到这么胖的人,但从这个胖嘟嘟的惠比须身上感受不到幻影那种鬼魂般冷飕飕的冰凉感。这个自称阿辰,肤色苍白的女人又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然而不管她怎么擦。白芝麻油般的汗珠仍然不断冒出来。万叶慢吞吞地从檐廊下爬出来。

  阿辰帮忙拍落万叶身上的尘埃和小虫尸骸,弯下腰俯视着她,轻声说:「小姑娘。我叫做赤朽叶辰。」

  「ㄔㄒーヌーㄝ?」

  万叶一时没意会过来,过了一会儿才张大着嘴,抬头望向天空。

  她看向工人宿舍区的顶点,在混杂着油污的黑烟背后,今天也能看见那楝颜色宛如腐烂枫叶般暗红的大宅。那扇通往天堂的红色大门。

  和自己分处不同世界的人们。

  原来如此,如果是天上的大人物。食物多得能让女人吃得这么丰腴也不奇怪。

  「你是『上红』。」

  「那是什么呀?」

  妇人这么反问,万叶一时语塞。她年纪虽小,还是尽力对妇人解释村民把赤朽叶制铁和黑菱造船分成上和下,还有小孩之间会因为父母的立场而对立的事。

  「是吗?这么说来,你常被黑菱家的女儿欺负啰?」

  「嗯,那家伙是个恶魔。」

  「哎呀,那孩子是调皮了一点喔。」

  万叶心想,天上的赤朽叶辰连说话都和我们不一样呢,说起话来既优雅又有教养,让她突然紧张起来。大路上的黑头车还在冒烟,看来一时还好不了,阿辰便牵着万叶。带她到山下的小茶屋,请她吃泡泡茶和羊羹。

  「喜欢泡泡茶吗?」

  「嗯……」

  泡泡茶是山阴地方的传统点心之一,将煮好的五色甜豆放进碗中,注入熟茶后搅拌至发泡,可搭配热茶,用牙签挑出豆子吃。

  赤朽叶辰微笑地看着万叶一口茶、一口羊羹吃着,说道:「一看到车子的引擎盖冒出黑烟,我就在想这一定是神明的指示,因为从来不曾发生这种事呢。」

  「神明的指示?」

  「没错,然后我就看到你在车外。我听说过村里有个被山里人留下的孩子。那一定就是你。你和他们一样,一张黑脸,我一看就明白了喔。」

  「我是赤朽叶家分房的女儿,嫁给了大房的长男康幸,就住在你刚才指的大房子里。」

  「……。」

  即使眼力如万叶,也不曾亲眼见过天上的大人物们,而现在赤朽叶夫人那张丰腴的脸就近在眼前,正歪着头看着年幼的万叶,问说:「你知道八歧大蛇吗?」

  万叶点了点头。

  八岐大蛇是日本神话里出没在山阴地方的传奇生物,相传有八个头和八条尾巴,眼睛像酸浆草那般红。背上长着松树,有八座山丘那么长,后来被须佐之男命收服。不过赤朽叶夫人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件事呢?

  不过夫人只说到这,然后又低头看着万叶,小声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万叶。」

  「姓什么?」

  万叶原本没有姓,不过因为收养她的夫妻姓多田,她就这么告诉赤朽叶夫人。夫人听完点点头,等万叶喝完泡泡茶。便带着她回到坡道上。黑头车似乎已经修好了。

  夫人上车之际,突然转头对万叶说:

  「多田万叶,等你长大之后,要嫁到赤朽叶家来喔,别忘了。」

  就在万叶讶异地盯着夫人看时。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隔着深黑色车窗,里头什么也看不见。车子驶离的那一刻,魔法彷佛解除了,原本空无一人的大路立刻又人声鼎沸。像往常一样热闹。

  在那之后不久,这个座落于山林间、被现代遗忘的小村落逐渐褪去神话色彩。往日的神秘气息也消失殆尽。随着西方的巨大熔炉和大工厂取代河边的风箱炼铁坊。慢慢地许多家庭里也出现号称「三样神器」的电视机、洗衣机和冰箱等家电。由电视主导的近代文化,急速缩短了日本国内各地的距离,全日本可在同一时间接收相同的讯息,就连这个鸟取县西部的小村落也不例外。

  本地一直残存着许多神话时代遗留的痕迹,彷佛与现代文化无缘的孤岛,然而战争结束十年后,红绿村的神话时代也到此为止。而「边境人」更是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消失在山里了。

  万叶永远记得这一天,一个神奇的力量让她遇见了赤朽叶辰。

  在鸟取县的红绿村。现代化的郦步虽然从不间断,宛如神话般存在的赤朽叶家仍以不变的红色之姿,耸立于村落之上。

  身首异处而死

  故事从一九五三年起,一口气跳过七年,部分原因是万叶不记得那段时间是怎么渡过的。那时万叶已经升上中学,仍旧不识字,连简单的计算都学不会,而凸眼金鱼对她的霸凌也变本加厉,使她不由得嫌恶起自己的生活。万叶说那时期的事只记得两件事:一件是她又看见了「独眼龙男」,当时她在坡道上拼命追着幻影,差一点被电动三轮车碾过;另一件是一九五五年春天,第一阵刮起的山风格外地强劲。

  所谓的山风,是指从山上吹来、水气充足的强风。从遥远的中圃大陆吹来的风。越过日本海。直到被中国山脉挡下为止,带来的水氧使得山下云层厚重。天空总是一片浅灰色,山阴地方以此得名;而中国山脉的另一侧则总是晴空万里,惯称山阳地方。这股山风一路从山上吹向海口。当地长年吹着风,尤其是春天,风力更为强劲。盖在田地中央的农家几乎都搭有防风的山毛榉篱笆,家家户户的篱笆都被风吹得倒向海边,宛如无数只箭头,蔚为奇观,可以想见风力之强。

  那年春天同样吹着强劲的山风,走在坡道上的万叶几乎快被风给刮跑,五户人家外的小孩最近刚养的杂种小狗被山风卷起,发出阵阵悲鸣。从空中飞了过来,万叶还来不及确认是不是幻影,就急忙伸手将它抓住揽在怀里,小狗不是幻影。它在万叶怀中鸣呜哀鸣,温热的舌头不停舔着万叶的手腕。万叶紧抱这个温热、湿润的生物,抵抗着强风,就在这时,眼力绝佳的万叶目睹了惊人的一幕。

  在视线尽头,可见山上红色的赤朽叶家大宅。只见敞开的大厅里强风肆虐,两片榻榻米被卷上了天空,相扑似的相互拍击,风停之后,才突地掉落地面。万叶心想。今年的山风真是太强了。而宅邸庭院里开满的各色花朵,也被强风刮得花办四处飞舞,散落在万叶及小狗四周。「好美啊……」万叶喃喃地说。这时小狗的小主人冲了出来,大叫:「那是我的狗!」把小拘从万叶手中抢了回去。

  我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外婆说。中学毕业后,万叶就在家里照顾年轻夫妇——虽然这时他们已经不再年轻,毕竟曾是精力充沛到愿意收养弃儿的夫妇,至今仍是活力十足,毫不显老——生下的弟妹;有时也到附近的农家帮忙。赚些零用钱。万叶很喜欢养父母,固执地一心想永远和家人生活在这间小小的宿舍里。

  时代的巨轮不停向前滚动,近代化的脚步越来越快,从赤朽叶家族的制铁厂也可看出时局的改变。战前在风箱炼铁坊工作、对手艺引以为傲的老师傅们,现在只能蜷缩在山脚下的陋屋里,成天无所事事。村里成立了传统工艺保存会。展示着必须烧柴生火的旧式炉灶,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天秤型风箱等器具;也制作了大型广告牌,介绍收集铁沙的方法等等。此外,还请来了老师傅,向造访参观的孩童解说昔日的炼铁方法,哼唱着从前操作风箱时传唱的歌谣给孩子们听。很受村里的男孩欢迎。尽管如此,从前需要花上数十年工夫拜师学艺,受人尊崇的古老技艺,仍是不敌时间洪流。就此步入历史。

  取而代之的是德制巨大熔炉耸立的大型工厂。那里的工人成了村里最趾高气昂的一群人。工人们领着高薪,连镇上酒家对他们也礼遇有加,酒店的妈妈桑常暗中较劲谁的工人贵客比较多。还争相将女儿嫁给他们。这些工人和以前的铁匠不同,他们的工作是维修机械,彷佛自身也成了机器的一部分,化身成一枚小齿轮。这群年轻工人拥有的是技术、职业的光荣感。以及战后全新的价值观。他们代表了战后的产业,是近代理性主义下的产物,尽管日本战败,他们仍然坚信自己的未来是光明的。

  那年万叶刚满十七岁。一天,她帮忙跑腿,到镇上买米、味噌和弟妹的换洗衣物。那时候每到傍晚,街上随处可见身穿黄绿色制服的工人和自卫队员,几年前政府成立了防卫厅,而「保安队」也改成了「自卫队」这种怪字眼。这群男人喝酒、赌博。在闹区里新开的百货公司买进口服饰或皮鞋出手阔绰,不然就是在名为「宵町巷」的酒店街买女人寻歌。天一黑。男人们的举止也眼着下流起来,万叶因为长相特殊,男人往往只是好奇地打量她,不至于对她轻浮,因此她也就不怕在傍晚出门。

  万叶怀里抱着米和味噌,快步走在街上时,天色转眼间暗了下来。当她发现不是天黑,而是黑隆隆的乌云罩顶时,天空已经下起雨来。万叶担心只用油纸包裹的味噌会被雨水打湿,赶忙躲进最近一家店的屋檐下。

  那是家泡泡茶店。在店门口避雨的,除了万叶。还有一对迷路的野貉父子,一个人二只貉,

  「啊……」

  「想吃什么不用客气尽管说。我最喜欢稀奇的事物了,就像这本书。还有你的长相。来,这是菜单。」

  男子随性地递过菜单,万叶赶紧接了过来,不过菜单上全是她看不仅的字,她涨红着脸对眼前的神秘男子说:「我不识字……」

  这下男子的脸也红了。

  「你……没去上学吗?」

  「有。我有上学。不过就是学不会认字,也不会加法。不管怎么努力,就是记不得。」

  「喔……」

  男子不再说话。没多久万叶点的泡泡茶送来了,他才小声地说:「别客气,请喝。」接着男子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开始念起菜单。

  「泡泡茶,昆布茶,粗茶,咖啡、红茶、栗子羊羹,芋头羊羹、黑豆羊羹、五色豆大福……」

  万叶笑了起来,男子看似松了口气。又重头念了一次菜单。然后拨了拨长发,朱红色的薄唇翕动着说:「你就在这里等雨停吧。多田万叶。」

  「啊……谢谢你。」万叶低下头。

  不知名的男子于是拿起先前读到一半的书,将视线移回书页上,书里的字万叶从没见过,还是横着写的,她猜想那可能就是人家说的英文小说吧。她挑起泡泡茶里的五色豆吃,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妈妈告诉我的……」男子抬起头瞥了万叶一眼。他眯着细长的双眼,喝了一口茶。又说:「妈妈说,山下有个山里来的女孩,叫做多田万叶,还说不管我身边有多少女孩,一定要娶那个山里的女孩为妻。」

  「妈妈?」

  「喔,就是母亲的意思。」

  男子用食指敲了敲原文书坚固的书皮,万叶点点头,心想这一定是那些时髦的外国字眼。

  雨越来越大。哗啦啦的雨声中,几乎听不见男子的声音。茶屋老板将门关上,点上灯。两盏橘红色的灯笼,在店里前后相互辉映。

  男子翻着书页。懒洋洋地说:「我叫赤朽叶曜司,你应该听说过吧?」

  「不,我没听过。」

  见万叶摇头,男子——也就是赤朽叶家的继承人,传说中的败家子曜司,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居然不知道,我还以为村里的女孩对我评价很高呢。」

  「或许是吧,我和她们没有往来。」

  「是吗?原来如此。」

  「所以。你是阿辰的儿子吗?」

  「对,我们长得很像吧。」

  万叶没有应声,打量着曜司修长的身形、细长的双眼,彷佛擦了口红般的唇色。她心想,阿辰如果变瘦,应该就是这副摸样吧。就在她歪着头想象时,男子说话了。

  「妈妈说的话,我大部分都会听。」

  「啊……」

  「所以,多田万叶,我会和你结婚的。」

  「可是赤朽叶家的人怎么可能娶个弃婴,就算阿辰这么说,其它人也会反对吧……」

  「不管是大房或分房,没人敢违背妈妈的意思。她太恐怖了。」

  「是吗?」

  万叶回想起七年前那个车子抛锚、从黑头车里走出来的丰腴妇女,那个不断揩着白芝麻油般的汗珠。长得活像财神惠比须,身材矮小的赤朽叶辰。实在无法想象她就是在山坡上呼风唤雨的可怕女子。

  窗外的雨停了。

  取而代之的,开始起风了。一阵风从紧闭的门缝溜进来。吹熄了灯笼的火焰,屋里顷刻间伸手不见五指,只剩下窗外射进来的一道月光。就照在万叶眼前男子纤细的脖颈上。他的脖子,有如白蛇般发出湿润的光芒。

  「我会娶你的,到死都跟你在一起。希望我们合得来,不过我看……」

  他细长的脖子在月光下微微泛青,每咽一次口水,喉结就剧烈蠕动着。就在万叶看得出神之际,店老板点上了灯笼的火,店里瞬时明亮起来,仿佛开满了火花。

  万叶两颊通红,不是因为少女情怀或风花雪月,只是因为第一次有人对自己提及终身大事,让她又惊又羞。她不说话,低头把玩着那张根本看不懂的菜单。

  这时,菜单上的字忽然发出怪声,不停扭动着。变幻了字形,就像她每次心情激动时会看到的那样。这些字仿佛有了生命,一阵蠕动后变成六个大字。万叶死盯着这几个字,可惜还是看不懂,她向曜司借来铅笔。舔了舔笔芯。在点菜单背后描下了这几个字。

  曜司饶富兴味地看着万叶拙劣的笔迹,接过点菜单,大声念出:

  「身首异处而死。」

  万叶吓坏了,抬头看着曜司苍白的脸孔。

  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未来。店里吹起一阵风,风里夹带着如雪花般的粉红樱花办,包围住他们俩。万叶见到曜司的头像玩偶一样被扭断,头颅飞了出去。眼前的曜司长发披散在肩上,而幻象中的他。一头斑白的长发整齐地扎在脑后。那个初老的曜司头断之时,脸上还挂着微笑,被切断的颈部喷出赤朽叶色的鲜艳血沫,就像航天飞机升空时火箭射出的火焰。漫天的樱花办如群蝶飞舞,接着卷起一阵旋风,层层覆盖住失去头颅的曜司。下一秒,影像开始倒转,头颅又归位,漫天花瓣也消失了,眼前的赤朽叶曜司又恢复成年轻容貌。万叶手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曜司则不解地看着那六个字。

  「这是什么?你不是不识字吗?怎么突然写起字来,真是莫名奇妙。」

  「啊……」

  「你似乎不多话,不过总比聒噪的女人好多了。这总不会是你对我求婚的答复吧?哈哈。你这人真有趣。」

  万叶摇摇头。低声答说:「那不代表什么。」一想到赤朽叶少爷有天将会断头而死。胸口就一阵悸动。她想,说不定自己会真如赤朽叶辰期望的。和少爷结为夫妇,时不时被曜司调侃一下,一同生活,直到他意外断头而死为止。

  雨停后,万叶走出茶屋,手上抱着米、味噌和弟妹们的新衣,走在夜晚的山路上。越往上走,家家户户玄关前悬挂的灯笼就益发耀眼壮观。炼铁厂的工人们分三班制轮班。很多人工作得很晚,为了让丈夫能在迷宫般的宿舍区轻松找到家门,妻子们纷纷在玄关挂起写上自家姓氏或画上家纹的灯笼。山坡下的居民总是抬头望着山坡上的灯笼和屋内明亮的灯火。对能在繁盛的制铁厂工作的山上居民欣羡不已。

  一辆黑头车自万叶身后呼啸而过。驶向灯火通明的山顶。万叶想,这一定是赤朽叶少爷的座车。她一阵纳闷,少爷怎么不像其它男人买醉。买女人。反倒像个女学生似的一个人在茶屋喝茶,闷着头读书,还真是怪人一个。也想起他那头不似万叶的那般粗硬、如绢布般丝滑柔颐的长发。

  「那个人……不适合我……」

  万叶侧着头想着,快步走过骤雨后湿滑的坡道,赶回家去。

  万叶十几岁的时候,正是战后的混乱时期。时局瞬息万变。许多滞留海外的国人自世界各地归来,逐渐融入当地社会。战胜国美国派来的魔人麦克阿瑟,将日本改造为全新的国家。回国前留下了「老兵不死,只是凋零」这句名言。两国签署了日美安全保障条例,经济开始起飞。同时间,地方城镇的少年少女们中学毕业后纷纷到大都市求职,离家自立。尽管这群孩子被称做「金鸡蛋」,其实他们的薪资微薄,工时过长。待遇并不如世人想象中优渥。

  这时期的山阴地方,不管是上红的制铁厂或是下黑的造船厂都飞黄腾达。村里的年轻人不用去大都市,就能找到理想的工作。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或是自由恋爱,或经由家人安排,纷纷早早结婚,走入家庭。

  除了那次和赤朽叶家怪少爷的奇遇外,万叶并没有其它姻缘,每天悠闲度日。再说她照顾弟妹的差事也不容易,平时要张罗他们吃饭,帮忙洗衣。假日则手牵着手带他们逛百货公司,在顶楼看演歌歌手表演,或到餐厅吃儿童套餐。回程偶尔还得背累得睡着的弟弟返家。

  中学毕业后,万叶就跟同学渐渐疏远,不过她曾两次遇到绰号凸眼金鱼的黑菱绿;一次是在渔港,另一次在镇上新建的商店街。

  万叶两次都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出声招呼。凸眼金鱼一如儿时,穿着豪奢的黑色和服,头上插着数只金色发簪,木屐踩得哐当作响,招摇地走在商店街的拱廊下。之前簇拥着她的男孩们都已经开始工作。现在她总是一个人行动。她的腰杆挺直得有如男孩,袖摆随着脚步摆动,走路时魄力十足,姿态优美。万叶从没想过,那个一脸别扭的凸眼金鱼竟然会出落得这么标致。凸眼金鱼总是黄昏之后才现身,在染成暗玫瑰色的海边天空衬托下,只见她摇曳生姿,那画面宛如一幅美丽的画。

  村人都以为这个身穿黑色和服、头插金色发簪的少女就是凸眼金鱼,但事实上,不知从何时开始,作这身打扮的就已经不是黑菱绿本人了。一直到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也只有黑菱绿本尊和外婆万叶两人。喔,黑菱家的长辈当然也知道,只不过他们一直绝口不提这件事,连对后代子孙也严守口风。

  其实大家眼中的凸眼金鱼,是绿的哥哥。

  某天晚上,万叶买完东西,她穿过渔港边的一家废弃工厂抄近路,正要回家。当晚天气很好,群青色的夜空下,蓝白色的月光照射在荒废的厂房上。这时,万叶瞥见凸眼金鱼竟从斜倾的厂房里走出来,只见她低声哼着不知名的旋律,突地拉起了和服下摆。

  她的和服底下没穿内衣或任何衣物。双腿长满了毛,鼠蹊部还有个万叶从没见过的东西。凸眼金鱼哼着歌,站着就小便起来,哼歌的同时,金色发簪的坠饰也跟着左右晃动。万叶大吃一惊,只能愣愣地看着。凸眼金鱼小便完,放下衣摆,又唱着歌走了。

  这时。突然有人紧紧抓住万叶的肩膀,那只手很小,像是小孩的手。万叶惊叫了一声,转过头去。

  她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双眼外凸,双肩瘦弱,脸色苍白异常。万叶这才发现,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黑菱绿,不过却和从前打扮招摇的黑菱绿判若两人,身穿朴素的黑底白碎花和服,头发扎成两束,一点也不漂亮。她怨恨地瞪着万叶,低声恐吓说:「不准把刚才看到的告诉别人!」

  「那个人……是谁?」

  「是我哥哥,他从西伯利亚回来了。」凸眼金鱼的声音有如歌唱一般。

  皎洁的月光映着凸眼金鱼的脸庞,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为了追上穿女装的哥哥。她跑过废弃工厂。万叶不假思索也追了上去。

  「哥哥变得很奇怪。不过也是。一个连鲔鱼船都上不了的男人,怎么可能上战场呢?总之。他变得怪怪的。去年总算回到家了。」

  「真的很怪……」万叶回想起刚才撞见的诡异景象,点了点头。

  「他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奇迹了。」凸眼金鱼紧咬下唇。跟在左摇右晃的哥哥身后。

  「嗯……」

  「他有个已经下聘的未婚妻,但是哥哥变成这样,对亲家很过意不去,所以我们没告诉对方哥哥还活着,让他们以为哥哥死了,把女儿嫁给别人比较妥当。哥哥被关在仓障里,可是他会穿上和服。打扮成我的样子跑出来。不管我父亲怎么教训他,交代家人把门锁好,他照样都能溜出来。这么一来,我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光明正大走在路上了。否则大家看到两个黑菱绿,不就会起疑吗?」

  「说的也是,就连我也一直把他当成是你。」

  「最近我每天都像这样跟着哥哥,总不能放任他不管他。这么一来,我连漂亮和服都不能穿了。」凸眼金鱼气呼呼说着:「等哥哥好一点,我就要招赘了。」

  等到她哥哥回到家,目送他踏进黑菱家的黑色大门后,凸眼金鱼也遮遮掩掩地溜进家门。

  那个晚上,万叶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个大阶梯,许多任务人、农民、身着西服的男人,踏着沉重的脚步往上爬——那座阶梯就名为现代化,众人满怀希望拾级而上——然而其中有个身穿黑色和服的男子,无声地摔落阶梯。

  战后是男人的时代,对劳动人口的需求,造就了力量至上的时代。而那个在阶梯上摔倒的,是个像女人般的男子。他是绿的哥哥,万叶呻吟着睁开眼。在全家挤在一起睡的窄小卧房中,她看见有个人站在房里。

  那人穿着宽大的和服。

  仔细一看,黑色和服上交杂着些许红色花纹。万叶正想问对方是谁,才想到眼前出现的应该是幻影。她静静地靠上前去,发现和服里头没有人,衣服上沾粘着许多看似内脏的碎片,像是红色的油污,在黑暗中发出粘腻的光芒。

  「绿的哥哥?你怎么了?」

  和服动了一下。

  「你在西伯利亚发生了什么事?」

  和服哭了。

  内脏的碎片就像眼泪一般滴滴答答脱落,鲜血也自血染的和服上滴落。

  「你好漂亮,比女生还适合穿上这身和服。你穿起来真好看。」

  这时和服开始颤抖,整个房间也跟着晃动。

  万叶听见男子低沉的哀嚎。

  和服不断发出哭喊声。

  内脏碎片四处飞散,屋内弥漫着一股腥臭味。万叶回想起绿的哥哥拉起衣摆时露出的毛茸茸双褪。以及小解之后垂在双腿间的东西。和服还在继续哭嚎。内脏碎片仍在飞溅,这时万叶隐约听到一个声音说:「帮我烧垂盆草。」她用力点了点头,然后眼前的幻象与那股万叶从未嗅过的腥臭味,便随着长夜将尽,慢慢散去。万叶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黑菱绿在内。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

  那时已进入冬季,某个寒冷的夜晚,万叶在睡梦中听见有人丢小石子击中窗子的声音。她怕吵醒家人,小心翼翼地起床察看。打开窗户一看,发现黑菱绿就站在窗外,外凸的双眼下挂着两行海边女人特有的,咸透了的泪水。

  万叶披上厚棉外套飞奔而出,来到黑菱绿身旁后,忙问:「怎么了?」凸眼金鱼使劲攀住万叶的肩膀,摇晃着她问:「你家有没有铲子?」

  「铲子?有啊。这么晚了,你是来借铲子的吗?」

  「有水桶吗?」

  「有啊……你怎么了?」

  「我哥哥死了,他的身体散成好多块。得用铲子和水桶才有办法收尸。你能帮我烧垂盆草,叫山里的人来帮忙吗?」

  「垂盆草……」

  每当村里有人「死于非命」,村民就会烧垂盆草扬起烟雾,通知「边境人」前来处理后事。不过这二十五年来,村里没人见过「边境人」,也不知道燃起紫烟后他们还会不会出现。不过绿相信,如果叫他们的子孙——万叶来烧的话,他们一定会来。

  要烧垂盆草,表示绿的哥哥是自杀而死,虽然万叶早在幻影中知晓这个结果,还是很替他难过。

  万叶和凸眼金鱼拿着水桶和铲子走下山。寂静寒夜,月光将两人呼出的白雾染成青白色的,凸眼金鱼低声拜托万叶,请她保守哥哥死时穿着女装的秘密。

  「我不想让大家知道。哥哥生前打扮成我的样子在外头走动。」

  「他是怎么死的?」

  「就在刚才,他街向一列载货火车,被撞得粉身碎骨。」凸眼金鱼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果告诉我父亲,他铁定不会帮哥哥办丧事,一定会把他的还置当成死牛一样草草处理掉。我家已经不把哥哥当家人看待了,都怪他丢家里的脸,所以,所以他们、他们……他们一定不会帮他办后事的……」凸眼金鱼低声说着。

  万叶受她的哀伤感染,也不禁跟着加快了脚步。

  来到连结大红绿车站与中国山脉、沿途少有人烟的铁轨边时。凸眼金鱼停下脚步。数十公尺的铁轨之间,散落着看不出是人还是动物的血迹和尸块。凸眼金鱼准备的一只木箱沾满了露水,孤零零地被捆在一旁。万叶全身颤抖着找来了垂盆草,用火柴点燃草堆。

  篝火燃起的紫烟,在夜空中左右摇晃,缓缓持续向上攀升,像是一条牢固的紫色绳索,彷佛只要抓住它,就能爬上天际。

  绿抱着兄长部分皮肤脱落的湿滑头颅,看起来很重似的、摇摇晃晃走回来。她将头颅放进木箱,黑亮的长发上还插着数支金色发簪。接着,她又拖来一条长满体毛的腿。途中抽噎了起来,呆愣在一旁的万叶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帮忙绿将那条从大腿根部被截断的腿托起,放进木箱,然后再回到铁轨上。

  「这附近常有山里的野貉被火车碾过,现在又是晚上,驾驶先生应该没发现压死的是人。不过天亮之后。他们就会发现火车上沾到的血迹和尸块,知道压死人了,这样一来,会引来很多人。我们一定要在那之前把这里整理干净,我不想让大家看哥哥笑话。」绿说道。

  「但是就算装进了木箱……」

  「山里人会把木箱带走的,哥哥那么年轻,又死于非命,他们一定会把哥哥带走,藏在山里的。对不对,万叶?我不要哥哥成为大家的笑柄,毕竟他曾是黑菱家的继承人,曾经是我们的希望。」绿笃定地说。

  「绿……」

  绿如此坚定的双眼。映照出星星微弱的光芒,闪闪发亮。

  绿拾起那件沾满血汗和内脏碎屑的黑色和服,发现里面还有一只手。绿将手连同和眼一起放进木箱,身上沾满血迹的她,突然抬头望着月亮,狂笑起来。

  万叶不禁哑然,心想难不成绿也疯了吗?

  她走上前,拍了拍绿的肩膀。

  绿先是一边笑一边发出似笑非笑的怪声。继之放声大哭起来。

  筋疲力尽的两人尽可能将尸块全捡进木箱后,背靠背席地坐着。这一夜还没结束,黑暗中弥漫着血腥味和腥臭味,疲累的两人意识逐渐朦胧,陷入深沉的睡眠。万叶醒来时,血已经干了,腥味散去,垂盆草的火苗也已经熄灭。她先叫醒绿。又转头看向木箱的位置。

  装有尸体的木箱已经不见了。

  万叶抬头看向群山。

  露出鱼肚白的天空下,只见被染成浅桃红色的山陵,山顶白雪覆盖。没有一点人气,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万叶纳闷着那些人到底还在不在山上,正当她想起身,发现腿上搁着一枝不合季节的铁炮玫瑰。

  万叶想,他们来过了。

  他们是真的存在,而且还前来帮忙吊祭绿的哥哥。

  在这个快速受到近代化机械文明洗礼的红绿村,在这个力量至上的时代。所有人都瞧不起娘娘腔。如果是村民们,他们会愿意替绿的哥哥举行丧礼吗?万叶牵起发着愣的绿的手,匆匆掩盖住垂盆草的灰烬,藏起沾满血迹的和服,赶在天大亮前离开。来到上红和下黑的交界厅时,两人挥手道别,万叶提醒绿说:「千万要保密喔。」绿回了一句:「那当然。」两人便一上一下跑着离开。

  回到宿舍后,万叶立刻清洗水桶和铲子,洗去手脚和身上的血腥味。然后,她把铁炮玫瑰插进水杯里摆在窗前。

  那一年,满怀理想抱负的年轻首相池田勇人,提出「团民所得倍增计划」,宣称要让国民所得在十年内增加一倍,席卷政坛。政府宜称将带领日本走出战后的荒芜,喊出产业升级、农业近代化、大幅提升国民能力等口号,当时的钢铁业、汽车工业和建筑业搭上了绝佳的景气,老百姓梦想着飞黄腾达,卖命工作。年轻人带头抛下战败的冲击,人人都坚信唯有经济发展才是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

  世界宛如成了一座阶梯,所有人争先恐后、不停向上爬。

  恋爱假期

  你的亲吻令我忍不住叹息

  总是梦想甜美恋情少女的心

  在闪烁着金光热情的沙滩上

  让我们谈场裸身的恋情宛若人鱼

  啊爱情的愉悦与你共度的彩色时光

  与你初次邂逅的恋爱假期

  一九六三年,万叶二十岁。山阴地方的天空,被熔炉的黑烟染成了灰色,和碑野川的河水同色。人们梦想着奢华的生活,终日辛勤工作。

  收音机里反复播放着双胞胎歌手演唱的流行歌曲《恋爱假期》。

  这时的万叶总算交到几个手帕交,经常相约到茶屋喝泡泡茶。她常常看着店里的黑白电视,出神地张大嘴巴。忘了手上的牙签还插着五色豆。

  在那个男性至上的时代,确实出现了许多男性英雄。当时电视越来越普及,全国每个角落都能实时接收到中枢传来的电波,接收相同的文化。电视上转播着职业棒球的精采画面,观众一再欣赏到「全垒打王」王贞治摆出金鸡独立的打击姿势;摔角场上,则有强者力道山称霸。每次看到电视上的英雄获胜,聚集在茶屋的人潮便兴奋地齐声高呼胜利,欢声雷动,只要看到王贞治击出漂亮的安打,或是力道山赢得胜利,众人便兴高采烈。男人是强者,女人也喜欢强悍的男人。不管在电视上或现实生活中,所有人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当时就是这么单纯的时代。

  某天傍晚,万叶一如往常和朋友在茶屋看电视看得入迷,巧遇许久不见的凸眼金鱼。自从三年前她们在上红和下黑的分界线分手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了。她们发现到对方后,默默地点头示意。或许是喝腻了泡泡茶。凸眼金鱼叫住老板说:「大叔。给我一杯咖啡。」她还是一身暴发户打扮,穿着镶有金色圆珠的黑色连身裙。戴着小铁锤造型的耳环,烫了头发,外凸的眼皮上还擦着眼影。

  凸眼金鱼在咖啡里放进几颗方糖。突然开口说:「喂,捡来的孩子。」她们各自的朋友都吓了一跳,来回看着两人的脸。

  「干嘛?爱欺负人的孩子。」万叶大方地回答。

  「我要结婚了。」

  「……跟什么样的男人?」

  「身材结实、很会工作,长得很丑的男人。」

  凸眼金鱼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的黑白电视。只要屏幕上的力道山使出空手劈击的绝招。就会引来观众一阵欢呼。因为店内实在太吵,万叶连人带椅往凸眼金鱼的方向移动,她将耳朵凑上前去,摆出「我听你说」的动作。

  凸眼金鱼睁大双眼,盯着万叶娇小、黝黑的耳朵,咽了咽口水。她看起来很害怕,彷佛从耳洞里看见了地狱一般。

  「万叶。」

  「什么?」

  「我选择了个身材结实,很会工作,长得很丑的丈夫唷。」

  「你刚才说过了。」

  「我是黑菱造船的继承人。结婚对象随便我挑,我就选一个最强的男人。我不在乎对方的长相。」

  「嗯。」

  「我会好好对待我的丈夫。」

  说完,凸眼金鱼粗鲁地搅拌咖啡,不再说话。这时有人转了电视频道,传来了流行歌曲的乐声。画面上两个身穿白色礼服的可爱女孩,各持一只麦克风架。她们看上去清新脱俗,就像可爱的洋娃娃,和乡下的女孩截然不同。《恋爱假期》的旋律一响起,店里的女孩就大声跟着唱和,模仿起歌手的舞蹈动作,开心地又叫又跳。

  凸眼金鱼啜了一口苦涩的咖啡,整张脸皱成一团。擅自拿汤匙挑起万叶泡泡茶里的五色豆吃。她苦着脸咬碎豆子,痛苦地呻吟说:「我好想和哥哥『谈场裸身的恋情』,我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比起照镜子。我更喜欢看漂亮的男人。」

  「绿……」

  「等到国家富强起来,大家认真工作。一起努力,说不定到我们儿孙辈那一代,娘娘腔的男人再也不用年纪轻轻就走上绝路。你说对不对?」

  「我也不知道。绿,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你不知道的话,我也不知道。」

  凸眼金鱼说完瞪大眼睛,尖声怪笑。以上就是久别重逢后两人的全部对话。自这天之后,她们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机会见面。那年夏天,一个身高超过两公尺、酷似力道山的男子成为凸眼金鱼家的招赘女婿。婚礼当天,鱼港区最大的产业道路实施交通管制,凸眼金色一身穿金栏缎子的新娘嫁衣,和夫婿两人游街了将近一公里。

  下黑的人私底下取笑凸眼金鱼当天的摸样说:「她身上的金色礼服简直就像屏风,戴着黑色的新娘盖头,发髻上插着一堆金色头饰,就连衬衣和足袋都是金色的,踩着黑色草鞋。我从没见过打扮这么夸张的新娘,简直活像敲锣打鼓的卖货郎!」

  被揶揄成「黑金色佛坛」的新娘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走在产业道路上,领着迎亲队伍来到黑菱家的暴发户豪宅。身材高大的新郎一把抱起金光闪闪的凸眼金鱼,跨进了家门,她摆动着穿着金足袋的双足,显得雀跃不已。

  「听说新郎很高大喔。」

  山坡中段的「上红」宿舍中,年轻夫妻——虽然这时两人已经不年轻了——开心地聊起这场婚礼。万叶的弟妹们也到产业道路凑热闹去了。妹妹模仿凸眼金鱼、穿着木屐的弟弟则模仿新郎煞有其事地走着,笑成一团。弟妹们还捡了一些现场抛洒的金箔麻薯回家,晚餐时全家吃着久违的麻薯,门牙上黏了一堆金箔。孩子们咧着嘴露出牙龈,取笑彼此的样子。总之那一天,就是那么一个可庆可贺的日子。

  那晚,万叶打开碗柜上年轻夫妻买来的收音机,收听着新闻,相声和流行歌曲。二十岁的万叶托着双颊,斜着头坐在矮桌前,耳边传来那首今年已经听过无数次的情歌。

  在闪烁着金光热情的沙滩上

  让我们谈场裸身的恋情宛若人鱼

  啊爱情的愉悦与你共度的彩色时光

  万叶回想起凸眼金鱼曾说:「我好想和哥哥『谈场裸身的恋情』。」万叶心想。这就是爱了。爱漂亮的凸眼金鱼,爱上自己漂亮的哥哥。

  说不定我们的生活方式和选择,将决定自己的将来。在这之前,万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世人都认为工作或是成就任何事,都是男人的事,是男人的责任,女人只是背后看不见的影子。一直以来,万叶也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悠闲度日,可是凸眼金鱼说:「如果我们认真工作,使国家更加富强,那么到了我们的儿孙辈,生活就会变得更好了。」这番话犹如当头棒喝,让万叶的想法开始动摇。

  绿是否就是借着这样的想法,让自己走出失去兄长的伤痛呢?

  「绿的夫婿很高大吗?」万叶喃喃地说。她看向收音机,刚才的那首歌正好到了尾声,歌手拖长了尾音,用甜美的歌声唱出最后一句:「恋爱假期——」

  红绿村里没有人料想得到,这年夏天除了「下黑」那场金光闪闪的婚礼外,还会举行另一场更华量、更优雅的婚礼。就连万叶本人,也只是像往常一样照顾弟妹。完全没想到这次会轮到自己当新娘。

  那天晚上,万叶的养母点起了玄关的灯笼,全家人一起等养父回家,但他却困在宿舍区的巷弄里团团转,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心想:「该不会是被狐狸捉弄了吧?」紧张得直擦汗。回到家后,妻儿们一起到玄关前列队欢迎说:「爸。你回来啦。」养父脱下沾满汗水与油污的黄绿色工人制服。对养母说:「明天去山上一趟。」

  「我?去做什么?」

  丈夫装作没听见妻子的疑问。洗完澡就早早上床了。隔天早上。他要妻子穿上最好的和服,自己则难得换上西装,两人一起上山去了。

  因为家里小孩多,还有需要整天看护的幼儿,万叶一早换尿布、洗尿布,还要拔院子里的杂草,忙得团团转。过了中午,夫妻俩铁青着脸回来了。

  两人口中喃喃说着:「一定是被狐狸给捉弄了。」进屋后,他们叫住正在院子晾尿布的万蘖。

  「万叶,过来这里坐下。」

  「怎么啦?」

  「先不要间这么多,过来坐下就是了。」

  于是万叶晾完尿布后,便进屋去了。景气越好,工厂排放的黑烟也越严重,风向不对时,衣服根本无法晾在外面。今天万叶家正好在上风处,她趁这个机会赶紧把尿布全晾在外面晒太阳。

  「怎么啦?难得今天那么适合洗衣服。」

  「不要管衣服了,你就要成为山上的少奶奶了。」

  「啊?」

  「就是山上的少奶奶啊,而且还是最上面的那一户。不知道为什么,赤朽叶家的少爷说要娶你为妻,我们也搞不清楚状况。万叶,你和少爷很要好吗?」

  「没有啊……」万叶摇着头说。

  然后她便将十年前和赤朽叶辰的对话,以及三年前躲雨时巧遇赤朽叶曜司的事,告诉了养父母,夫妻两人听了纳闷不已。

  养父搔着头说:「我们完全摸不着头绪,他们叫我们上山,说要娶你当媳妇。我说自己只是做工的,家里没钱办嫁妆,但他们说没关系,只要带你过去就行了。当然,如果你不顾意,我们就回绝掉。」

  「我没有不愿意。」万叶点头说。

  万叶长这么大,从没谈过情歌里描述的那种烟火般的恋爱,也认为浪漫的恋情与自己无缘。她想起三年前躲雨的那个黄昏,少爷说过的话:我会娶你的,到死都跟你在一起,希望我们合得来……

  万叶不自觉地说出:「希望我们合得来。」

  「这是当然了,都要当夫妻了。」

  年轻夫妻相视微笑,弟妹们也在一旁观望事情的进展。既然万叶本人不反对,那么她嫁入赤朽叶家的事就成定局,这件喜事自然也成为这一带前所未闻的大新闻。当晚,丈夫立刻动身上山,正式答应了这门亲事。

  妻子叹着气说:「再过不久,你就要成为好人家的媳妇了,现在还让你洗尿布。」说完拿走万叶手上折到一半的尿布。「前一阵子黑菱家的女儿结婚,办了一场豪华婚礼,那时还觉得这种事轮不到自己家呢,没想到你就要嫁到赤朽叶家了,而且是大房的少爷,这么一来婚礼可就不只黑菱家那种规模了,他们只是一夕致富的造船行。上红可是货真价实的豪门世家呢。怎么办?我从没想过可以高攀上这种大户人家啊。」

  弟妹们都睡了,家中只剩大人还醒着。养母望着院子。三户人家外,有口公用水井,最近因为自来水工程普及,那口井也荒废了,顶多只有夏天时拿来冰镇西红柿、西瓜、汽水,或是冲凉时才会派上用场。当初万叶就像个人偶般站在井边,不过当时盛开的牵牛花早已枯萎,现在只剩半枯的长春藤阴森地缠绕其上,不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当时你就站在那里。」

  妻子轻声地说,像在诉说一个秘密。

  她的脸饱经风霜,岁月在上头留下了相应的痕迹。尽管如此,那张脸仍然看得出昔日丰采,透着一股不可思议的亮泽。

  万叶顺着养母的手势,看向那口古老的灰色水井。总觉得那个被「边境人」丢下的小孩,此刻彷佛还忘忑不安地站在井边。

  看在她眼中,只觉得那个小孩像个不祥、也称不上可爱的失物。这时的万叶,总算有勇气提出这个她一直想不透、也不敢问的问题。

  「妈,你们为什么要收留我呢?那时候你们还年轻,日子也不好过,何况我是被丢在三户人家外,又不是自家门口。」

  「对啊。」养母想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还小的时候,战争开始了,大家都没东西吃,生活很贫苦,和那时比较来,这里的生活简直像天堂。那时候男人们都去当兵,政府鼓励大家多生产,小孩越多越好,都说小孩就是宝。跟那时比起来,我们到这里的生活已经好太多了,而且小(校:这里似乎缺什么,但我没图)

  一阵夜风吹来,轻轻吹勤了她们和弟妹所在的蚊帐,院子里的菜苗和波斯菊随凰摇摆着。养母坐在睡满小孩的蚊帐里,毫不迟疑地说:「当时我想,总有人得把你留下来,我们夫妻俩又最年轻,我一直觉得男人就应该勤奋工作,女人则负责生养孩子,既然如此,是不是自己生的孩子也不重要了。」

  又一阵强风吹来,蚊帐晃动得更厉害了。万叶总觉得这阵风很不吉利。

  她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觉得养母认定的价值观有一天或许将会过时。她在风吹的时候常常能得到预言,尽管她不知道那会不会成真。

  不过养母似乎没有感受到这股阴湿的风,任凭笑容在她的眼尾堆起细纹。

  「你也要生很多的孩子,好好对待你的夫婿唷。身为女人。你唯一能报答赤朽叶家的,就是生很多孩子。」

  「妈……」

  此时,万叶第一次感受到,眼前这个温柔的女人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人。养母与养子之间,命中注定存在着一道深深的鸿沟啊。母亲是村里的女人,而我是山里的女人啊。虽然被好心的村妇收养,但是从山里来的万叶终究觉得自己没办法变成养母那样的女性。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个头矮小、身材却像财神惠比须的赤朽叶夫人会挑选「边境人」的子孙万叶当她的儿媳妇呢?万叶一直想不出答案,而这一夜也越来越深了。从这晚起到三个月后出家的这段时间,她在这间工人宿舍中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

  婚礼前三个月,多田家忙得鸡飞狗跳,虽然婚礼用品都由山上备办,但郊居的好奇询问始终不绝,家人每天忙着将狭小的宿舍打扫干净。除此之外,为了让万叶看起来体面一些,养母每天帮她洗澡,洗净她那头乌黑的长发,在她身上扑洒香粉,天天带着疲惫入睡;养父则是心神不宁地坐在檐廊,仰望着山上叹气。

  婚礼前两个月,赤朽叶家派来了媒人。这人和赤朽叶赤铁关系密切,听说任职于政府机关,他和他的夫人将一份结婚契约交给了万叶。由于万叶不识字,挤在两旁的弟妹便大声替她念出契约内容,念诵的声音大到连三户人家外都听得见,附近居民纷纷聚集到院子来。

  婚姻契约

  一、缔结契约之男女双方将在上帝的见证下合为一体,创造新生,并遵循此一旨意,永生共事幸福。

  二、在这一体之中,女以男为夫,男以女为妻。

  三、为人夫者有义务尽全力疼惜并保护妻子,为人妻者有义务尽全力尊敬并扶持丈夫。

  基于上述三点内容,即日起自公元一九六三年八月,赤朽叶曜司与多田万叶将缔结此一契约,并各自于下方签署姓名以资证明。

  赤朽叶曜司

  万叶

  对于这纸诡异的契约,邻居议论纷纷,万叶则在众人的耳语声中,努力模仿契约上的字,将名字描写在指定的位置。年轻夫妻则缩在房间一角,敬畏地见证整个过程。两个月后,婚礼当日天才刚亮,山上的人就到了,如入无人之境般走进万叶家,叫醒她,开始帮她梳妆打扮。

  仆人们烧了开水帮万叶净身,梳头师傅梳开了万叶未经修剪的长发,将发尾剪齐至腰际,涂上山茶油向上盘起,不一会儿工夫就梳好了高岛田发型。接着有人在万叶的脸上拍上厚厚的白粉,在嘴唇点上朱红,纯白色的新娘盖头几乎遮住整张脸。万叶穿上纯白礼服,华丽的金草鞋,瞬间化身为高贵的新娘。整装完毕后,她坐进姗姗来迟的花轿里,缓慢、无声地朝着山上前进。

  花轿以龟速缓慢移动。尽管清早就出发。来到坡道尽头的红色大门已经过了中午。万叶吹着略寒的秋风坐在花轿里,她能做的,只有等待。花轿旁有许多古装打扮的乐手,清一色都是男性,有吹笛的、敲铜锣的,还有吹海螺的老爷爷,四周锣鼓喧天。花轿继续缓慢移动,接近中午时分时,总算抵达坡道上段的「高见」宅邸区。万叶从花轿的窗子可以看见外头,经过山下的工人宿舍区时,引来许多好奇民众围观,热闹得像庙会一样;山上的气氛却明显不同,人们不发一语,纷纷对万叶投以畏惧的眼光。不管是身着高级西装、散发都会气息的男子,或是他们出身高尚教会学校的太太们,甚至是她们怀里穿着丝绢衣物的小孩,全都诚惶诚恐地看着花轿。

  万叶原以为那是因为她是边境人的小孩,大家不欢迎她。但事情似乎没这么单纯。因为她发现有些人竞双手合十,对着花轿喃喃自语,像在祷告一般。眼前的景象真是诡异,这群穿着时髦的有钱人,男性大多留着三七分的短发,女性则多烫着一头美丽的卷发,然而此刻他们竞像虔敬的老人般,朝新娘双手合十。

  「拜托你啊,新娘子……」

  万叶隐约听见有人这么念,同时也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急迫。她纳闷不已,不知他们要拜托她什么,等她转过头去时,那个说话的白衬衫男子仍是双手合十,不过碰巧转过身去,她看见他美丽的银色袖扣闪耀着优雅的光芒,不禁看得入迷。此时,花轿周围的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黑压压的天空出现了蔓藤花纹的云朵,制铁厂扬起的黑烟,以及形体不明的什么东西,将天空染成诡谲的颜色。夹道的人群这时也消失无踪。只剩两旁系着红围兜、数不清的小地藏王菩萨,每一尊都睁着石眼,死盯着花轿。

  接着,万叶又陆续看到了供奉不知名神祉的红色鸟居、孤零零的墓碑,被水泼湿且绑着草绳的大石头等等。没多久这些东西也不见踪影,取代的是赤朽叶家分房的红色宅院映入眼帘。宅院屋顶铺着红瓦,篱笆上挂满枯朽的红叶,由于地处山风交界之处,红色的篱笆全被山风吹歪。像是指向山下的无数只箭头。这时一阵强风袭来,将花轿吹得倾斜,暗红色的红叶在空中狂舞,彷佛溅起的血花。这股强风像是在说「不准靠近!快离开!」有着自身意志似的固执地想吹倒花轿,那股力道就像有个巨人正伸出无形的手指在推着。迎亲的鼓乐越来越小。老爷爷手中的海螺被风卷走,吹落坡道上。铜锣也被吹走一个,再也无法敲出声响。连笛子也被风吹断,只能呼呼吹出风声。赤脚扛着圆形花轿的壮丁们发出吼声,簇拥着花轿奋力往上走,乐手赶忙抛下手上的乐器,上前帮忙抬花轿。但风势越来越大,连分房的男仆们也跑出来帮忙,紧接着从各栋红色屋舍陆续走出帮手,连一些身材魁梧,绑着吊袖绳的女佣也加入推花轿的行列。众人口中一齐「嘿咻!嘿咻!」喊着。洪亮的口号声响做云霄,似乎想将强风吹散。

  新嫁娘呀嘿咻嘿咻

  八岐大蛇呀嘿咻嘿咻

  听着外面的口号,万叶的头都晕了,她没想到原来嫁人是这么一件劳师动众的事。不知不觉间,她也眼着抬轿的唧夫一起喊起口号,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要喊八岐大蛇,但在强风肆虐的现在,她无暇思考这个问题。就在大家「嘿咻嘿咻」声不绝于耳的同时,花轿的天花板被震坏,轿门也碎了,不久就连轿底也脱落,一身盛装的万叶只好下轿用走的。她踩着金草鞋,跟着大家一起喊着「嘿咻!嘿咻!」爬上坡。

  山风总算停了。

  簇拥着万叶上山的迎亲队伍低声说着:「拜托……拜托……」他们的祈祷宛如一波波声浪,一边说一边退下。万叶还听到其中有人说出「怨灵退散」几个字,但她无暇回头观望,忙着打理歪掉的盖头、凌乱的礼服。最后,她轻脆地踩响金草鞋,穿过赤朽叶家的大门。

  懂事以来,万叶经常仰望这栋耀眼的红色大宅,宅邸的庭院宽阔。尽头耸立着红光闪闪的大宅。敞开的大厅里,可见巨幅的拉门,上面绘着波涛汹涌的日本海,红色鲷鱼群畅游其间。视力绝佳的万叶曾从山下看过这幅画,不过也可能是在幻象中看到的。此刻,华美的拉门沐浴在金黄色的阳光中,迎接万叶的到来,除此之外,不见任何人来迎接。万叶有些困惑,感到呼吸逐渐困难。她一个人站在玄关外,片刻之后,一对男女轻飘飘地出现在庭院里,彷佛从天而降一般。他们笑着对眼前这个没了花轿的新娘子说:「总算到了,辛苦你了。」

  万叶忙转过头去。看到三年前曾在茶屋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也就是她未来的夫婿。他和从前一样蓄着长发,有着细长双眼和鲜红薄唇,身材高瘦,手脚很长,穿着丝衬衫和黑色晨礼服。手上还拿了一本读到一半的厚书。在他身旁的,就是那个长得像财神惠比须的阿辰,今天她换上了隆重的日式礼服。

  阿辰一派轻松地说:「你果然办到了,真不傀是山里来的孩子。」她拍了拍手后,顿时拥入许多宾客和仆佣,着手准备喜宴。

  孤身一人来到夫家的万叶,和曜司并肩行了婚礼,在神明面前立下誓言。酒宴中,她一直静静地坐在一旁,突然冒出一堆亲戚。实在让她眼花瞭乱。

  一直到日落时分,万叶才发现不对劲。她留意到宾客似乎多得出奇。

  刚开始万叶以为喜宴上除了赤朽叶家的亲族,还邀请了一些工人,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那些工人只不过是幻影罢了;出现在喜宴上的,全是将在未来因公丧命的工厂工人。万叶看到一个熟识的工人,不过看上去要比现在的他老一些,对方少了一只手,在席间走动着。他发现万叶在看他,想跟她打招呼,才发现自己的手断了,不解地望着自己的身体。其中也不乏一些年轻工人。在万叶注意到的同时,他们的身体也起了变化,不是半个身体烧焦了,就是失去了一只脚。万叶也知道制铁厂里经常发生事故,很多人今天还工作得好好的,隔一天就失去谋生能力。出现在喜宴上的,全是将来会因公受伤或丧命的人。一直静静喝着酒的曜司注意到万叶的眼神不寻常,问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万叶摇摇头。

  宴会一直持续到日落。天黑了以后,有些男宾客陆续前来向阿辰告辞;而未来的亡魂们也一一来到万叶面前,鞠躬致意后消失无踪。

  喜宴结束后,装饰着鲷鱼拉门的大厅里,就只剩下盛装的曜司和万叶这对新婚夫妇,以及阿辰和她的夫婿康幸四人。阿辰没什么变,硬要说的话,她似乎比十年前更矮了点。也更胖了许多。康幸则戴着眼镜,身材枯瘦。一副学者派头的他时不时干咳两声,好奇地打量这个初次见面的怪媳妇。

  红色大宅里静得出奇。就连空气都特别清新、冷冽,感觉和山下不同。山上人说话的语气就像涟漪般轻柔,高尚极了,宅邸里也没有四处乱跑、脸上挂着鼻涕的小孩。万叶心想,这里是天上的世界啊,我已经穿过了红色的天国大门了。又想,自己该下会嫁到一个怪地方了?由于大宅接近山顶,她不断地看见幻影。抬头看向天花板,上头有数根和顶梁柱一样粗的大梁,她在梁柱之间的阴影处。居然看见了久违的独眼龙!他的右眼虽然瞎了,左眼却透着温柔。在已经成人的万叶来看,他的年纪大约四十出头,相隔多年又看见他,万叶不禁露出微笑,但又马上想起自己已嫁作人妇,尽管对她而言,今天的婚礼就像朦胧的梦境,一点也不真实。正当她微笑着仰望天花板时。阿辰打破了沉默:「真开心你终于嫁到家里了,我还真担心你上不了这个坡呢。」

  听到阿辰的话,万叶这才回过神来。她低着头,双手并拢搁在榻榻米上。

  「是。山风实在太强了,连花轿都给吹坏了,我就自己走上来了。今天的风真强。」

  「可能是怨灵来捣乱吧。孩子的爹,你说是不是?」

  康幸伸手扶了扶眼镜,低声回答:「我才不相信什么怨灵、山里人的小孩这一套。都已经是科学时代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可是我相信啊。」

  「……要是真有男人敢忤逆你的意见。我倒想见识一下。总之,这丫头的事由你全权负责,我只想管好工厂。」

  万叶扫视着三个新家人:康幸别开视线苦着一张脸,而阿辰则像毫不介意,笑咪咪地回望她。至于她的夫婿曜司,正翻着从怀里取出的洋文书,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毫无兴趣。

  「请问您指的怨灵是什么!?」万叶问。

  刚才上山的路上,众人也是八岐大蛇,怨灵退散的喊着,万叶一直很在意。曜司这时抬起头来,温柔地替困惑的新娘解说。

  「因为制铁厂容易发生意外,熔炉虽是现代科技的产物,却像生物一样难以捉摸,在那里工作久了,反而容易迷信。只要发生意外,就会有人说是怨灵作祟。」

  「原来如此……」

  「在技术的发展的过程里,常会破坏旧东西,整地做新用途,就像把历史悠久的风箱炼铁坊拆掉,盖起新式熔炉一样,很多人因此惶惶不安。盖工厂的时候也是,因为土地不够,拆掉很多历史悠久的神庙,在旧址上盖起现代设备。」

  万叶想起刚才沿路看见的地藏王菩萨,受人供奉的大石,点了点头。接着阿辰开始向她说明嫁入赤朽叶家后必须知道的规矩等等。

  最后,他们终究没告诉万叶,坚持娶她进门的理由。祖母晚年也说,在往后的日子里她自己理出了头绪。八歧大蛇是本地自古以来的传说,古事记(注1)里也有相关记载。据说八岐大蛇有八颗头和八条尾巴,口能喷火,风箱炼铁坊里滚烫的火红铁浆,常被视为为八岐大蛇的化身。相传赤朽叶家先祖来自朝鲜半岛,定居于红绿村的山林之间,将制铁技术引进日本,自古以来都是当地翘楚。不过如果将这段典故和古事记中八岐大蛇的传说进行比对,这段历史将大为改观,因为这么一来,这群新移民代表的就不是八歧大蛇。而是收服八岐大蛇的须佐之男命。那就表示在他们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之前,此地已有了八条铁浆。亦即当地原住民早就会制铁,风箱炼铁就是原住民赖以为生的技能。

  从这个角度来看,赤朽叶家便摇身一变成了侵略先人,毁坏旧神,带入新神明的入侵者。他们将原住民赶到深山,占领土地,盖了新的风箱炼铁坊,从此称霸本地。就这样,漫长的时间过去了,到了近代,他们又捣毁了风箱炼铁坊和神明的土地,盖起近代科学文明的产物——德国熔炉,成立赤朽叶制铁厂。而这段过去,或许可说是日本历史、甚至是近代产业的缩影。

  每当制铁厂发生意外,便会有恶灵作祟的谣传,或许可以看作村民心里对近年无条件接受西化行为的愧疚心理。因为这些年来近代化的发展,边境人躲进山里,不再出现,赤朽叶家认为那群不受国家管控,偶尔下山来的「边境人」就是那些原住民的后代。而将继承他们血脉的弃婴万叶娶进门,或许就是为了镇住怨灵。也稍能纾解自己对怨灵的畏惧吧。

  这个结论是万叶多年后和孙女(也就是我)话当年时提出来的,因此也不知事实为何。总而言之,就在一九六三年秋天,万叶从一个中下阶级的弃婴,通过山风的考验。嫁入红色大宅,摇身一变成为「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

  那晚万叶一边在心中复诵阿辰的叮咛,一边退下。由于房子实在太大,万叶分不清东西南北,任由曜司牵着她的手走出大厅,来到长廊上时,她瞥见一旁的大柱子后有个三十上下,身材娇小的女子盯着自己看,那人似乎是家中的女佣。万叶对她点点头,女佣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没有回应。这个女佣名叫真砂,是曜司的情妇,当时的万叶尚未经人事,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等她发现这件事时,已是许久之后的事了。而当时什么都没察觉的万叶就让曜司牵着手,彷如梦游般走在光可鉴人的走廊上,不时欣赏着左手边看不见尽头的拉门上花朵造型的采光窗,或是右手边广阔的后院。赤朽叶家聘请好几个自宫廷退休的园丁,每天细心照料。将后院打造得有如艺术品。

  注1/日本现存最古老的书籍,完成于公元七一二年。

  万叶听见了竹筒添水击石的声响,看见后院里用白色细沙排出了火焰图案,曜司用他低沉的嗓音,说明这是仿照铁浆的造型设计的。

  曜司将书收进西装内袋,一手牵着万叶,另一手松了松领口,加快了脚步。万叶身上还穿着礼服、头戴新娘盖头,动作不方便的她拖着双脚,尽可能小跑步跟上。然而不管走到哪,她总觉得刚才那个女佣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们,她加快脚步,想闪躲女佣的目光。就在她觉得已经在这条长廊走上一辈子时,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总算消失了。终于来到长廊尽头。他们沿着后院右转,这里似乎有一道结界,阻挡了真砂的视线。曜司带着万叶又拐了几个弯,她转得头都晕了,曜司则继续在这个巨大迷宫里穿梭自如,朝深处走去。万叶走着走着,开始喘不过气来,她这才发现原来长廊是有坡度的,依山而建的后院原来是一片缓坡,院里可见清澈的流水和小川。甚至有像模型般的小瀑布。万叶连连发出惊叹。她一向喜欢园艺,毕竟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可不适合莳花弄草,但隔天起,她便迫不及待地成天往后院跑。两人继续走在光滑的长廊上,万叶觉得像爬山一样。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来到尽头。抵达一间小和室;这里就是新婚夫妇的洞房。

  两床冰凉的棉被并排铺在寝室里,枕边还有个刻花的红色玻璃水壶。万叶忍不住回头看向庭院,竹筒的敲击声听在耳里就像在声援她一般。

  曜司粗暴地拉上纸门,将外文书抛在摄榻米上,蓝白色的月光彷佛冰冷的焰火,穿过花朵造型的照明窗,落在棉被上。

  万叶的盖头被夫婿取下,抹上山茶油梳起的高岛田发型也被拆散。

  下一秒,万叶发现自己竟浮在空中,原来是夫婿将她抱起,抛到棉被上,松脱的长发散开,万叶情不自禁地朝天花板伸出双手。许多珍贵的回忆片段自心中涌出,在漆黑的房里飞舞,一一浮现脑海。她突然惊觉:我的身体不再是属于我自己的了。我已经是这个男人的媳妇,已经是这个家的人了。「再见」两个字浮上心头,但她不知那是对那个曾是她独有的孤独小宇宙说的,还是向那个占据她心头一个重要地位的幻影男子道别。她想起那个十年来依旧无缘相见的独眼男子,心中焦急不已。这一刻她终于理解,说不定自己是希望和他在一起的,不过她旋即抛开了这个念头。

  她落在柔软蓬松的棉被上,长发散成巨大的黑色蒲扇。房里的灯放射出湿润的橙光。万叶从未体验过如此柔软的触感,躺在这床高级的朱红色棉被上头,让她宛如置身云端。万叶彷佛被这床被子吞没一般,整个身子都深陷在里头。被鲜红色的世界包覆。棉被像在对她说:「你已经是赤朽叶家的人了。」

  曜司褪下了礼服,万叶看见他身上长了一个黝黑,凶猛的怪东西。她想起几年前在沿海的废弃工厂撞见绿的哥哥时,也看过一样的东西。可是不同于绿哥哥的那僧垂头丧气的小兵,曜司身上的是一个威猛的士兵,仿佛高耸的熔炉,就要喷射出鲜红的火焰。

  万叶做好了心理准备。

  当她闭上眼睛,接下来的一切。便进入了朦胧的梦境之中。

  这一夜,她从刚结为夫婿的曜司身上感受到狂野的节奏,曜司的动作彷佛要持续到天长地久,迟迟不肯结束。万叶承受着痛楚和苦闷,进行到一半时累瘫了身子,她抬头看着夫婿,疲惫不堪地问道:「啊,这股骚动究竟是什么……?」

  曜司停下激烈的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新婚妻子,望着万叶疲惫、羞怯的脸庞好一会儿后,才放松表情,笑了出来。

  「这不是什么骚动,是每天的功课,以后也会一直持续下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办法了。万叶心想。同时她也感受到,现在抱着她的不只是眼前这个男子,还有整个赤朽叶家的力量。尽管她不懂这股骚动究竟有什么好,痛楚和苦闷也没有消失,不过一想到自己受到这栋红色大宅保护,想到自己待在山里。心情便莫名地平静。

  天亮时曜司总算停下动作,万叶拿起水壶咕噜咕噜地大口喝水,不管怎么喝还是觉得渴,仿佛变成永远承受口渴之苦的地狱小鬼,咕噜咕噜喝个不停。而疲惫的曜司手拄着棉被就这么睡着了。

  就在这天晚上,也可能是隔天晚上或后天晚上。万叶怀上了第一个孩子「泪」,也就是赤朽叶大房的继承人。

  认识地球

  新婚之夜翌日,天气晴朗,晨光穿过窗子射进房里,唤醒了万叶。万叶起床整理好仪容,叫醒身旁的曜司。

  如果是嫁到村里其它人家做媳妇,起床后就要忙着烧水、叫醒家人,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红色大宅里,却安静异常,万叶和曜司手牵着手在大宅里走动,一路上竟没遇见任何人。走廊擦拭得光滑无比,再加上还有坡度,穿着足袋的万叶止不住脚,一直跌跤。曜司说:「摔个几次就会习惯了,家里的女仆们都是这样。」一边搀扶起万叶。后院里阳光灿屑,河川、篱笆、石灯笼构成一幅美量的景色,两人来到一间小和室,在漆器的餐盒前对坐用早餐。

  赤朽叶家的少奶奶不需做家事,不管是管理女仆或和佣人的应酬,都由阿辰一手包办。万叶也注意到,众人对阿辰总是必恭必敬,没人敢违背她的指示。等到万叶习惯少奶奶身份,就必须学着阿辰参加茶会。学习管理仆佣。但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牢记大宅的格局和配置,至少不会在自家迷路。

  昨日的山风彷佛像做梦一般,这天早上空气轻柔又清新,万叶在后院散步,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另一侧的木门,而门外就是广大的制铁厂腹地。工厂是凿山壁而建,从这里望下去,整个工厂一览无遗。一座宛如巴别塔般的巨大黑色熔炉耸立其间。

  面对这个庞然大物,万叶心中涌起一份敬畏,看得入迷。火红的晨光中。一个身穿鲜艳叶绿色制服的年轻工人朝她走来。

  从阳光里走来的男子戴着和制服同色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他先是顺着万叶的视线看向熔炉,又将视线转回万叶身上。

  没想到男子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万叶讶异地看着来人。问说:「你笑什么?」

  「没什么,哈哈。只是你真的越看越像那些山里人,一个山丫头,却一副少奶奶派头,穿着这么漂亮的和服站在这里,真是太好笑了。这身打扮真不适合你啊。」

  万叶瞪大了双眼看着捧腹大笑的工人,对方年纪和她差不多。笑声爽朗有朝气。

  「你看过山里人吗?」

  「很久以前见过一次,他们的长相只要看过,就忘不了。」工人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继续说:「我妈曾被占领军的美国兵侵犯,因此得了心病,我还小的时候就自杀死了,那时她被装进木棺,让山里人带走。我就是那时看到他们的。现在回想起那场葬礼,还是很诡异。我爸说,山里人长得跟他被征召到菲律宾打仗时看到的当地人很像。」

  「菲律宾?」

  「就在海的那一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人说着指向大海。

  他们俩就站在「高见」的顶端,望着尘世。吐着黑烟的巨大工厂,黑烟弥漫,向下延伸的坡道,山脚下的村落,五彩辉映的海港,以及呈现不祥黑灰色的日本海全都尽收眼底。工人指着大海的另一边,眯起眼睛看向远方。从他压得很低的帽檐下,看得到侧脸,万叶忍不住盯着那张年轻,剽悍的脸孔。

  她总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如果是同住在宿舍区的工人,或是年轻夫妇的朋友,她应该会有印象,不过她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男子。明明是初次见面,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呢。万叶捧着胸口,一直盯着工人的侧脸看。

  「少奶奶。刚才你傻傻地看着熔炉,都在想些什么?」

  「啊,我、我只是觉得好大啊……」

  万叶无法形容刚才看见熔炉时心里涌出的那股敬畏,只是这么回答。工人回了声「是吗?」然后正视着万叶。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万叶。」

  「是吗?我叫丰寿,穗积丰寿。」

  万叶倒抽了一口气,再次打量工人的脸孔。

  那张脸她的确有印象,但又想不起来是在那里见过。也难怪她一时没认出来,眼前这个名叫丰寿的年轻工人,就是那个飞在空中的独眼龙啊。他就是那个张开手臂。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的男人啊。万叶曾在幻影中见过他好几次。此刻她的感觉既像熟悉,又似哀伤,像是和他相遇,又像失去他;一股前所未有的矛盾情感涌上心头,万叶按着胸口,不发一语。

  原来独眼龙的名字叫做丰寿,穗积丰寿。

  万叶将这个名字深深铭记在心里,像用刀刻划过一样,胸口一阵刺痛。不过,此时的丰寿看起来朝气蓬勃,比幻影中的他年轻,显得希望无穷。而且……

  万叶再次正面打量丰寿那张精悍的年轻脸孔。两只眼睛都在。

  他的右眼和左眼一样是睁开的,闪耀着光芒。他是当地人典型的扁平脸型,但黑眼珠特别大,让她联想到钢铁的黝黑和坚硬。她想起幻影中那个年纪稍长的丰寿,这给她带来巨大的冲击。想到有一天他将失去右眼,发自内心的恐惧让她失不住颤抖。

  丰寿也目不转睛盯着万叶看,她先别过了视线,问说:「丰寿,你几岁了?」

  「二十岁。」

  「啊……和我一样大。」

  「我知道,村人都在谈论昨天的婚礼,听说那个和我同年的新娘被山风吹坏了轿子,只好扛着一身沉重的礼服。自己走上山来。一定很辛苦吧?」

  「真的很辛苦,一路上嘿咻嘿咻的。」

  「我也听说了。说到这,昨天的山风未免太夸张了。」

  这个将来不知为何失去一只眼睛,在空中飞的工人,此刻正像孩子一样呵呵笑着。

  「风大到都快把人卷上天了。」

  「真是如此,不过总算是平安抵达,顺利嫁进这里了。」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少奶奶。」

  后院传来了叫唤声,一个初老男子唤着「丰寿啊!」万叶听过这个声音,是万叶的公公赤朽叶康幸。

  「啊,社长在叫我了。刚才早到了,在这里闲晃,结果遇见了你。」丰寿耸耸肩说。

  「父亲叫你?哎呀,这可不好了。」

  「社长有事要吩咐熔炉班的工人前,都会先找我过来,他得先过我这关,不然工人们是不会动工的。」

  丰寿年轻的脸庞闪耀着一股骄傲。他挥手向万叶道别。「再见了,少奶奶。」说完便打开木门,跑进后院。

  万叶站在原地。一直目送那个高瘦的身影渐渐远去。

  一九六三年前后,正值战后景气复苏,人民生活日渐富裕,人人都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过。这几年陆续出现「岩户景气」(注1)、「伊奘诺景气」(注2),等荣景,经济成长率大幅提升,劳工收入也改善许多。中产阶级意识逐渐成形。大部分国民都自诩为中产阶级,而非社会底履,积极投入工作,休亲与消费生活。

  注1/一九五八年六月至一九六一年十二月。日本经济景气最好的时期,共持续四十二个月之久。人称「自从天照大神躲进岩户以来,景气最好的时期」,因而得名。

  同时期,需要长年刻苦学习的传统技艺则以惊人的速度没落。

  尽管万叶住进宛如天堂的赤朽叶家,生活有仆佣服侍,不过因为认识了丰寿这个朋友,还不至于完全不谙世事。一天傍晚,她在坡道上遇见丰寿,他指着山下开心地说:「阿万。工程已经开始了,你知道吗?」

  丰寿明知万叶贵为大房少奶奶之尊,却像亲昵朋友一样直呼她「阿万」。在那个时代,工人算是劳动阶级中最时髦的行业,即使是赤朽叶制铁的管理阶层,如果希望熔炉正常运作,非得和工人打好关系不可。丰寿因此大出锋头,和万叶说话也亳不顾忌。另一方面,万叶也逐渐习惯了少奶奶的身份,和出入大宅的人熟悉起来,也忸怩地改口唤丰寿「阿丰」。

  「什么工程?」

  「你果然不知道,这也难怪,你整天都待在山上啊。听说那一带的宿舍要改建成水泥大楼了,这还是少爷的提议呢。」

  「水泥?」

  万叶眨着眼睛,看向山坡下绵延的宿舍。本来的宿舍区全是木造平房,就像古时的大杂院,而现在靠山顶坡段的旧宿舍,已经陆续拆毁开工了。

  当时家电用品日渐普及,到处都盖起住家大楼。凭借着天上贵族赤朽叶家的财力,红绿村也迈出近代化的脚步。

  「少爷说,以后就是水泥房子的天下了,水泥再加上我们工厂制造出来的钢筋,就能盖出漂亮又坚固的住家大楼。我们总不能一直住在破木屋里啊。」

  说完丰寿指着山坡上的某一点,说自己以后就住在那一带。万叶虽不知道他指的是哪里。还是直点头。

  「阿万,你知道吗?村里的男孩都希望长大以后能当工人呢。当然那些成绩优异,考得上大学的人应该会去大城市上班,不过工人这一行,在本地可是很热门的,再加上又可以住进那些漂亮的水泥房子里,可就更抢手了,是不是?」

  丰寿边说边走上山,万叶也跟上前去。

  「我的养父也是工人。」

  「你是说多田大叔吧,我认识他,他工作很卖力,是个很优秀的工人。」

  万叶开心极了。接连点了好几下头说:「他在家也是个好父亲唷。」

  「男人就该是这样。」丰寿小声地答道。

  万叶纳闷地看了一眼丰寿,注意到他剽悍年轻的脸庞有点闷闷不乐。

  「我老爸在我妈自杀后,就不行了。他本来是风箱炼铁坊的铁匠,十岁时拜师学艺。总算出师没多久。日本开战了,他好不容易才从战场上死里逃生,但我妈却上吊死了。他虽然回去炼铁,学的却是旧技术,根本摸不懂德国的熔炉,还嚷嚷着不屑碰那些新玩意,没多久就被厂里开除了,从此之后成天满腹牢骚。我真的很讨厌和老爸待在家里,我喜欢在厂里工作。」

  注2/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年间的高度成长期,伊奘诺是日本神话中的神祉、天照大神的父亲,名字有希望超越「岩户景气」的含意。

  「原来你父亲是铁匠啊……」

  「是啊,……不过铁匠全是群废物!」

  丰寿突然激动起来,用力踢着脚边的石子。或许是想到了跟不上时代、没出息的父亲,让他越想越焦燥。他铁青着一张脸。又说:「他们的手艺的确很好,却放不下身段,忘了自己只是受雇于厂里,我们这些工人就不同了。生产商品是我们的工作。不是去当学徒,我们到厂里上班,领公司的薪水。不过说到对熔炉的了解,比起山上那些整天坐办公桌、领高薪的家伙,大学毕业的技师,我们可是更清楚。我们和德国的机器一体同心,技术纯熟,简直就像跟着机器一起升天了。」

  万叶跟着丰寿转向工厂。丰寿激动地继续说:「我敢拍胸脯大声说,我是赤朽叶制铁的工人,只要是熔炉的问题,全都包在我身上!现在这时代,还有多少人敢这么说?叫我和熔炉殉情我都愿意!」

  万叶抬头望向天空。

  今天,制铁厂也不断冒出阵阵黑烟,天空笼罩在灰黑的云朵之下。丰寿走进长型的工厂,向万叶讲解制铁的过程。看到丰寿,同样穿着黄绿色制服的工人们纷纷举手致意,靠过来招呼。丰寿亲热地点着头。介绍万叶。

  「这是多田大叔的女儿,跟少爷结婚的就是她。她也是我们的伙伴,大家要多关照啊。」

  「啊。是少奶奶啊!」

  工人们连忙站直了身子。万叶觉得他们的反应不像是出自对经营者的敬畏,反倒像在看特地前来驱除怨灵的山女孩。

  丰寿见到众人如此反应,气得把他们赶开。

  「喂喂喂!大家放轻松一点,工厂和山上哪来什么怨灵?都已经是科学时代了,还光说这些!而且她也是工人家的孩子,和我们是一样的。对不对,阿万?」

  「啊……」万叶点了点头,低头不语。不过工人还是站得老远,敬畏地看着她。

  根据丰寿的讲解,制铁厂的作业流程可分成三阶段;一是将铁矿石送进熔炉的熔解作业,再来是将熔解的铁浆提炼成钢的制钢作业,最后是将钢铁加压成型的压延作业。他还骄傲地说,自己所属的熔炉班最危险,最多人放弃。所以工作也特别重要。

  万叶看着丰寿年轻的脸庞,不禁脱口而出:「小心你的右眼……」

  「右眼……?我会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丰寿不解地点点头。

  出了工厂,巨大的熔炉映入眼帘,看到眼前那漆黑或猛的庞然大物,万叶再次感到敬畏。仔细一看,熔炉外有道供人攀爬的阶梯,一直延伸到顶端,就像澡堂的烟囱一样。万叶问:「阿丰。可以爬上去吗?」

  丰寿连忙摇头说:「太危险,太危险了!那是为了万一熔炉故障时检查用的。熔炉运作时,可千万不能靠近。人家常说,如果看到乌鸦停在熔炉上,那天一定会有坏事发生,因为熔炉运作时温度很高,没有人可以靠近,有乌鸦停在上头,就表示景气不好,工厂停工。不过赤朽叶制铁生意好得很,厂里还分成三个班,熔炉二十四小时都在运作呢,太靠近的话,会被烫伤的,绝不能靠近喔!」

  就在丰寿再三叮咛时,一个工人跑过来。

  「阿丰,社长到处找你,说你不知道跑到哪去摸鱼了。」

  丰寿连忙看向赤朽叶大宅。

  「糟糕!都是上山途中遇见你。我完全忘了这回事。」

  「是我害的吗?为什么父亲大人又找你去?他好像常找你?」

  「因为我和社长处得来呀。社长不像我爸跟不上时代,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当机立断让工厂迅速现代化。公司能发展得这么好,全是社长的功劳。」

  「是吗……,原来父亲大人这么厉害啊。」

  「那当然。今天我是来找社长讨论熔炉夏天产量减少的事,我自己跟社长订的约,却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丰寿踩着沾满黑色铁屑的帆布鞋,赶紧上山去了。这天山风又吹了,万叶不禁眯起眼睛。跑着的丰寿被山风吹乱脚步,一瞬间竟像是飞了起来。当时正值秋末,暗红色叶片从大宅壮观的院子、如风云般落在万叶身边,她在心中惊叹,这简直就像一场红色的雪啊。

  万叶迎着风,慢慢走回大宅。经过接待室时,她听见赤朽叶康幸的声音,他和丰寿似乎开始讨论了。

  接待室是大宅里唯一的西式房间,摆有皮沙发和一张覆有白蕾丝桌布的茶几。玻璃烟灰缸大得简直像帽子,花瓶里总是插着玫瑰花。

  万叶走进后院,掬起一把假山瀑布的水送进口中,两人的交谈声陆续传进她耳里,他们似乎在争执什么。

  「熔炉夏天产量会减少,一定是有科学根据的,社长您应该也知道的!」

  「那当然。虽然阿辰动不动就搬出怨灵或阴魂来,其实大部分的意外用科学原理都解释得通。这些我都知道。」

  「夏天之所以意外频传,是因为这一带气候的缘故。这里是红绿村,不是德国,当然可能发生德国不曾有过的意外。社长,您知道吗?山阴地方夏天湿气特重,湿气和风一起进入熔炉。虽然我没念什么书,但我一直都在熔炉旁边,我感觉得出来。因为湿气过高,熔炉发出悲鸣,才会萎缩。炉里的湿气过重才是夏季产量减少的原因啊,根本不是什么古代怨灵作祟,这不是娶阿万进门就能解决的。」

  「可是……总不能把她休了吧。」

  「如果你们休了她,我就娶她。」

  「丰寿……」

  「哈哈,开个笑话罢了。」

  两人的对话到这里暂告一段落。

  咕噜咕噜喝着水的万叶,一直侧耳倾听两人对话。听到小鸟叽喳鸣叫,回过神来才发现。脚下火焰造型的细沙被自己踩乱了。

  万叶大感意外,她没想到工人竟也能像这样对社长畅所欲言。不过没有工人的帮忙,光靠经营高层的力量,工厂的确无法顺利运作。她的脑海浮现了年轻工人昂首阔步走在山下宵町大街上的模样。

  接着又传来丰寿压低的声音。

  「我们是战后的日本人。社长,战争已经结束二十年了。我们这一代是战后才懂事的,是新时代的日本人。我对夫人没有成见,只是我们不能再迷信了,应该相信科学才对。而且……」,丰寿更小声地说:「现在流行自由恋爱,我实在不懂怎么还有人奉家族之命娶亲,少爷也真奇怪。」

  「嗯……,曜司很信任他母亲,他是为了讨母亲欢心,才接受阿辰挑的媳妇吧。」

  「这不是很奇怪吗?话说回来,我想只要改良熔炉的送风机就没问题了,我会赶在明年夏天前完工,请社长全权交给我和其它技师处理。」

  万叶听到丰寿起身告辞。她喝完水要回到屋里,才踏出脚步,庭院里吹起一阵风,一片红叶被吹落在小河里,像艘小船似的流走,万叶望着叶片漂去。这时已经听不见说话声,康幸和丰寿似乎已经离开了。

  几天后。万叶又在吹着强风的坡道上和丰寿不期而过,两人边走边话家常,突然一部黑头车急驶而上,急促的煞车声划过耳旁。车子的后门打开,一只宛如亡灵般苍白的手臂幽幽地伸了出来。

  手臂揽住万叶的腰,将她一把拉进车里。丰寿惊呼一声。车子迅速发动,继续往山上奔驰。原来是万叶的夫婿曜司,他歪头看着万叶,黑发垂在椅背上。万叶从惊吓中回神,问曜司说:「你出门了吗?」

  「是啊,刚回来。风很强,所以让你一起搭车回去。」

  座位上堆满书本。看来曜司刚从镇上买书回来。一直要到很久之后,万叶才听曜司提起,那时期的他不太看小说,开始看起经营管理的书。万叶不识字,当时的她完全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书,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成山的书堆。

  后照镜里,丰寿一个人走在坡道上,身形越来越小,小得像颗豆子。这对年轻夫妇没什么对话。车里非常安静,没多久,车子驶进了赤朽叶家大门,停在玄关前。

  曜司抱起整叠新书下车。在玄关脱鞋时,他就像捧着过多零食的贪心小孩,书一本一本掉了下来,但曜司却毫不在意,继续往前走。万叶只好跟在后头,一本一本捡起来。曜司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抱着一堆书。脚步蹒跚的万叶,露出微笑。

  「万叶。」

  「什么事?」

  「我实在想不到自己娶了个不看书的女孩。别说看书了,你甚至还不识字呢。」

  「我也……」万叶也觉得好笑起来。「我也没想到会跟个成天看书的人结为夫妻啊,我根本没见过这么厚的书。」

  她和曜司将书搬进书房里,窄小的书房里到处堆满了书,曜司坐下后拿起书便读了起来,像被淹没在书海里一样。万叶悄悄起身离开。

  她突然间想起几天前男人谈话的接待室。今天接待室里似乎没有人,她走进去,试着坐坐看沙发,入迷地看着桌上的玫瑰花。

  房里摆着山猫标本,花瓶看似价值不菲;盖着蕾丝桌布的茶几上。摆了一个球状物,上头画着奇怪的图案,球下面还有支架。万叶碰了碰,发现这球还会转动。她像猫玩着逗猫棒一样,转着这个怪东西玩。这在这时,康幸匆匆忙忙拿着文件走进房里,正要坐下才发现万叶,吓得惊叫一声。

  万叶也吓得跳了起来,忙低头道歉:「对不起,父亲……看到里面没人,我才进来……」

  「没关系,没关系。」

  康幸原想离开,却一时兴起想和这个怪媳妇说说话,于是又转回身来。他歪着头想话题,低声问说。「你……喜欢地球仪吗?」

  「这叫地球仪吗?」万叶问。

  「你不知道吗?」康幸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就是缩小了的地球啊。」

  「地球?」

  「你……你……你居然连地球都不知道吗?」康幸不禁哑然。

  万叶向后退了几步,感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傻话,但她还是不了解康幸为什么这么震惊。

  康幸推了推眼镜,不可置信地盯着万叶,想开口又闭上了嘴,一脸挫折地发出呻吟。

  「简直比阿辰还夸张,你怎么连地球都不知道呢?对了,曜司!曜司!」

  听见父亲的呼唤,曜司拿着一本厚重的书走进来。

  「什么事?喊这么大声。」

  「你的媳妇不知道地球是什么,我不知怎么跟她说,你负责把她教会吧。」

  「不好意思。我太没学问了……」万叶惶恐地说。「虽然我念到中学毕业……但是上课都……」

  万叶小时候比现在更容易见得到幻影,上课总是恍恍惚惚,几乎都没在听课。「科学」或「物理」这类现代名词全与她无缘,虽然这情形日后还是没有改变,至少那天她总算认识了地球的存在。曜司兴致勃勃地坐在沙发上,让万叶坐在自己腿上,伸出蛇般的细长手臂搂着她。

  「真没想到我竟然会娶一个连地球都不知道的女孩呢。」

  「曜司,快教她,只要你跟她解释清楚,这事就有个了断,这丫头才能变成认识地球的女人。曜司,快!」

  康幸焦急地说完,不时扶着眼镜。双腿抖个不停。曜司一手抚摸着万叶的头发。另一手则伸得老长拨动着地球仪。他的手停在地球仪上某一点,指着一个细长的图案。

  「这就是日本。」

  「嗯……我不懂。」

  「日本是个岛国,四周都是海,这就是日本的形状。」

  「我不懂,为什么要把地圆画在球上呢?」

  「因为世界也是圆的啊,万叶。」

  「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

  曜司开始向万叶说明宇宙的诞生、银河的形状,甚至是地球的构造。他口沫横飞地展现自己丰富的学养,兴奋得呼吸急促。火红的夕阳射进接待室里,和灯光混合成一种暗沉的粉红色,房里的空气不可思议地渐渐潮湿起来。

  康幸感到不自在起来,说了声「交给你了。」便脚步蹒跚地离开了。待廉幸的身影消失,曜司一边继续说明手一边解开万叶的腰带。万叶感到一阵寒冷,浅黑色的皮肤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伴随着知识,宛如赤朽叶家化身的曜司同时进入了万叶的身体。后院传来沙沙作响的雨声,空气益发潮湿,就连将世界缩成一颗小球的地球仪表面,也浮现了一颗颗水珠,滴答滴答落下。万叶终于知道「每天的功课」并不只是女人的义务。感受到那股伴随而来、有如浪潮般的苦闷快感。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世界知识的种种。就从曜司的唇间不断灌入万叶此刻一片空白又空洞的脑中。

  这一天,万叶同时认识了「每天的功课」真正的意义,以及地球的形状是圆的。由于异常兴奋的曜司。迟迟不肯将万叶从每天的功课及地球漫谈中放开,等到他们离开接待室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曜司若无其事地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到书房;而女仆真砂则一如往常地露出大半个身体,躲在柱子后面。

  万叶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来到后院,到小瀑布下喝水。她站起身来,像梦游一样,不辨方位地走个不停。她抬头望向天空,看见满天星斗闪耀,这一刻,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只属于一个男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她不停地颤抖,觉得很悲伤,同时又为了能找到身为女人的栖身之处而感到安慰。顶上的夜空,也让万叶胆怯,她一直以为夜空就像很高很高的天花板,就在自己头上,万万没想到天空竟然只是个无边无际的空洞。

  终于来到后院的尽头,万叶推开木门往外走。夜晚的坡道两旁,处处可见施工中的四方形水泥块。从山上到山下,点缀着万家灯火。就像点了灯的雏偶木台一般。

  万叶望着山下,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她想起从前年幼无知的自己,还以为世界是由阶梯组成的。

  阶梯有上和下,每个下层的人都想往上爬。这就是战后日本的缩影。只要努力,就可以过更好的生活,未来将会大放光明。就算是为了子孙们,大家也要拼命往上爬。往上!继续往上!

  万叶突然觉得害怕极了。世界根本不是可以一路往上爬的阶梯,这是当初只知道日本海、港口、村落和山上的万叶无法想象的。世界像球一样圆,因为是圆的,根本没有上也没有下,如果真是这样,真是这样的话……

  「如果真是这样,」万叶不自觉脱口而出。「我们以为在向上爬,不知道自己其实只是在一个大球上头,结果跑了一圈,竟又绕回到原点。世界真是这种虚无的形状吗?啊!我好想见母亲!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在山坡上生养了好几个小孩的母亲,她会怎么说呢?」

  婚后,万叶和多田家顾虑到彼此,再也没见过面,她想起养育她的双亲和弟妹,怀念不已。从阶梯的顶点,也就是赤朽叶家的大宅,可以俯视整个红绿村,看得见山间的大工厂、宿舍区,村里的农地,紧临从前风箱炼铁坊的大河,还有绵延的港湾城镇。再过去则是日本海。

  从山上往下看,海平面的确呈现弧度,大海证明了地球是圆的。世界是圆的啊。不管大家怎么跑,或像万叶曾经梦过的那样——工人、穿西装的上班族和战后归来的男子,大家相信有光明的未来,浑身是劲地往上跑——可是绕了一大圈后,终究还是回到原点。万叶想起很久以前黑菱绿的哥哥死后被装进的木箱,每个人最终还是得回到那只悲哀的所在啊,难道我们终究哪里也到不了吗?

  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万叶,畏惧着自己看到的那个虚幻飘渺的世界,一动也不动,流下了和海边女子不相上下的咸眼泪。

  当时是一九六三年秋天,战争结束没多久,社会朝气蓬勃,仍是崇拜力量的时代。

  貌似财神惠比须的婆婆阿辰发现万叶一个人在哭,走出院子来到她身旁。

  「万叶,怎么了?」

  万叶强忍着啜泣,将刚才在接待室里看到了地球仪,以及自己不知道世界是圆的事情告诉了阿辰,只见阿辰惊讶地回说:「地球是什么?世界是圆的?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怪梦啊?」

  然后她挺着腰,面色凝重地将手搁在万叶的额头,看她是不是发烧了。

  水晶体

  然而,在万叶怀上赤朽叶家的继承人——泪——的那年秋天一直到来年,红绿村陆续出现许多不祥的征兆。

  繁华的表面下隐藏的各种危险因子,这时陆续显露出来。在那之前,重工业城市之一的熊本县,曾因氮气工厂排放出的废水,爆发了公共危险疾病「水俣病」(注1);三重县也传出石油联合企业排放的废气,导致「四日市气喘病」(注2);在富山县,矿山排放未经处理的废水,而引发「痛痛病」。公害问题开始受到社会重视。

  而山阴地方,被高山及海洋围绕的红绿村,迟了一步,公害问题也开始浮现。制铁厂排放的黑烟,使家家户户的餐桌覆满灰尘,就连晾在屋外的白色衣物也被染灰。尽管如此,工人们还是对自己撑起国家经济,对这份带来光明未来的工作感到骄傲,时常心怀感激对着阵阵黑烟双手合十。但是万叶听丰寿说,他家隔壁的小孩在阳台养的金丝雀,因为吸入过多黑烟,再也不能唱歌,没多久就死了。小孩的父亲知道后脸色大变,从此不再对黑烟合掌。

  注1:一种有机才银中毒引起的慢性神经疾病,患者会出现四肢瘫痹、肢体及语言障碍等症状,严重可导致死亡。于一九五三年左右在熊本县水俣湾发现病例,化学工厂将含有水银的废水排入海里。附近居民食用了受到污染的鱼贝类而集体中毒。一九六八年,水俣病被日本政府通报为法定公害疾病。

  注2:三重县四日市工业区排放出的废气中,含有过量的硫磺氧化物。造成当地中老年人出现支气管气喘症状,于一九七二年被日本政府通报为法定公害疾病.

  「我们靠制铁厂挣一口饭吃,实在没有立场说什么,但这样下去我们的孩子们该怎么办?他们每天吸着黑烟长大,这样下去怎么是好?」

  事实上,许多优秀的工人一过四十岁,胸口就开始疼痛,纷纷从第一线退下。随着天空颜色越来越黑,碑野川也越来越浊了,连锦港的海水也日渐黯淡。

  这些现象其实都是日稹月累造成的,但看在从山上俯视红绿村的万叶眼中,事态犹如短短一两个月间急速扩大,而病源就名为「近代化」。

  随风而来的黑烟,使得渔港区的「下黑」人,对「上红」益发厌恶。绿那个酷似力道山的夫婿,为了解决公害问题挺身而出,同时他也体认到,光靠造船生意不足以横渡这个平和的时代,开始将触角扩展到建筑业。婚后更显珠光宝气的凸眼金鱼。曾打过一次电话给山上的万叶。那是万叶第一次接到找自己的电话,也是她第一次讲电话。她拿起电话。紧张地说:「喂……,是绿吗?」

  「力道山前一阵子死了,你知道吗?」凸眼金鱼劈头就说。

  这一年,曾经风靡电视机前摔角迷的力道山,某天夜里从夜店走出。被一个醉汉刺伤,才三十多岁便英年早逝。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就这么夺走了他的性命。万叶点头回答:

  「嗯,我听到报导了。……你打电话来,该不会只是要说这件事吧?爱欺负人的小孩。」

  「一点也没错,捡来的孩子。本来黑菱家正为了黑烟问题,想找你婆家谈谈,不过这种事跟你说也没用,还是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我还是最近才知道地球是圆的。」

  「你果然是个蠢蛋。不过这些事,平常我也是全交给丈夫处理啦。说到力道山,万叶,捡来的小孩,我真的好惊讶,那么强壮威猛的男人居然这么轻易就死了。」

  「对啊。」万叶点点头说。「毕竟摔角场上不会用刀啊。」

  「没错啊,万叶。对了,外国有个肯尼迪总统最近也死了,听说是被子弹打死的,看来世界真是愈来愈乱了,真是的。」

  凸眼金鱼劈里啪啦说了好些话,才挂上电话。

  万叶愣愣地站在电话前。当时正值高度经济成长期,大家都希望有好日子过,红绿村里却开始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看得见未来的万叶感到一丝不安,未来真的会比现在更富裕,更幸福吗?

  不久就是万叶嫁到赤朽叶大房,成为少奶奶的第一个新年,女仆们忙碌地准备过年,大宅里朝气蓬勃,分房亲戚也纷纷前来拜年。每当碰到这种大节庆,更凸显了阿辰在赤朽叶家的女皇地位。就连分房亲戚那个到都市发展、赚黑心钱的儿子,一见到阿辰也立刻闭嘴,被父亲拉着逃离大厅;还有在家中奔跑嬉闹的小孩。只要阿辰斥喝一声,马上噤口不语。阿辰扭动着矮小圆滚的身子。嘲笑那群惊慌的分房男眷,像贝壳般紧闭双唇的小孩。赤朽叶家的成员全都害怕阿辰,人人绷紧神经。万叶却很仰慕婆婆阿辰,搞不懂大家为什么怕她。

  万叶这时身体已经出现有喜的征兆,康幸和阿辰不准媳妇做家事,吩咐这对年轻夫妇安静坐在座位上。分房亲戚也陆续前来致意,众人开心地讨论说:「大房继承人终于有着落了,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

  虽然在有如天国的红色大宅里,一切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但只要来到外头,公害和其它社会问题让村里的气氛益发凝重。这一年里,万叶每天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乖乖待在天上大宅里。有时丰寿会上山来。和康幸以及穿着白袍的高炉技师讨论事情,他看到万叶日益变大的肚子,总是说:「每次看到你,你的肚子就更大了。」表情就像看着高不可攀的东西,眼神恍惚。

  后来丰寿遇上一件离奇的意外,制铁厂的员工这才发现原来少奶奶万叶是个能预知未来的「万里眼」。

  那年初夏,丰寿领着熔炉班的工人,会同技师和高层主管聚集在厂里,进行高炉的修理工事,以改善夏季产量降低的问题。众人挥汗如雨,高声喊着口令,让高炉运转。这时高温熔解的铁浆流溢出来,和水接触后造成小型爆炸。高层主管率先逃了出去,几个技师也逃走了,只剩下众多任务人还留在原地守着高炉,这时不知是火星还是铁粉,飞溅而来击中丰寿的右眼。

  丰寿感受到脸上的热度,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一股动地继续手上的作业。他身旁的工人发现丰寿的脸上有东西滑落。丰寿也察觉到自己虽没变化位置,右边的视野却突然变窄了,一个温热黏稠的东西沿着右颊流淌下来。

  原来那是丰寿的右眼,眼球里的水晶体熔化了,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差点滴落地面,一个年轻工人急忙伸手接住,大叫:「丰寿哥!」丰寿溶化的眼球仿佛化身为另一种生物蠕动着。但丰寿却大声斥责他:「喂!不准擅离工作岗位!」

  「但是,大哥,你的眼球熔化了啊!」

  「高炉比我重要多了!我还有左眼,我们得阻止爆炸扩大!」

  「可是……」

  「就算赔上性命。我们也要守着高炉!我没办法和女人同归于尽,却愿意为高炉而死,我愿意和它同归于尽啊!」

  年轻工人只好将丰寿眼珠的银色黏液甩在地上,和他一起高喊着口令,继续工作。这期间工人们杂踏的脚步,将丰寿的眼球踩踏得消失无踪。

  随后工人们放声哭喊着:「大哥!大哥!」手忙脚乱地将丰寿抬往村里的医院。

  「阿万曾叫我要注意右眼,对啊,她都提醒我了,我却忘了这回事。」

  丰寿像梦呓般,不断喊着「阿万,阿万」。工人们面面相觊。问说:「大哥是说少奶奶?」

  「是啊。虽然我从不迷信,但阿万真不是普通人啊。」

  丰寿工作勤奋,对熔炉抱持着高度热诚,厂里的工人不论老少都尊称他一声「丰哥」,相当敬重他。经过这次意外,他在工厂里只有更受到敬重。

  尽管村民们对这个力量至上的时代抱持着憧憬,对这段辉煌的过去难以割舍,然而时代在前进,终究荣景不再。地方城镇在战后追求繁华的过程中,总是赶不上大都市的脚步,反而以更甚于大都市进步的速度日渐凋零。以往梦想着高度经济成长带来的富裕生活、生命力坚韧的工人,竟比爱做梦的都市人,更早一步对眼前的繁华失去信心。

  正因如此。为了守护熔炉失去右眼的年轻人穗积丰寿遭受的不幸和怀抱的热情,更深深掳获红绿村工人的心。丰寿成为熔炉的英雄,是工人们的心灵寄托,每当他们需要和高层主管交涉或劳资争议需要调解时,丰寿就成了工人代表。

  丰寿意外失去右眼后,万叶再见到他,已是逼近临盆的夏日了。这时丰寿的右眼和周围的皮肤已几乎合而一体,没有睫毛,就像一条不起眼的皱纹;左眼则总是透着几分悲哀。那天他们在坡道上不期而遇,万叶看到一个独眼男子直盯着自己看,不禁惊呼一声。她慢慢靠近丰寿,端详着他的脸。

  看到丰寿受创的脸,万叶心底涌上一股亲切温暖的情感——这或许也是丰寿如此有人望的原因吧。

  先开口的是丰寿。

  「真是枉费你还叮咛我要小心右眼……」

  「会痛吗?」

  「一点也不痛,当时只觉得眼睛热热的,没多想就继续工作,我根本就不是英雄,我只是个笨蛋。」

  「嗯……」

  万叶低头不语,看着丰寿手上握的那张纸。丰寿察觉到万叶的眼光,便将纸张凑到她面前。

  那应该是有关劳资纠纷的文件吧,万叶看不懂纸上的字。她从不隐瞒自己不识字的事实,但是在丰寿面前,她却感觉莫名羞耻,没说「看不懂」只默默接过那张纸。

  丰寿不觉有异,只是纳闷地问:「阿万,你怎么知道我会发生这种事?」

  万叶把玩着手上的纸张,简单对丰寿说明自己是万里眼,许多年前的某个夏天曾看到中年丰寿的幻影。

  丰寿看起来半信半疑,他本就不相信这类奇闻异事,但是顾虑到万叶的心情,他谨慎回应说:「是吗?那时也是夏天吗?」

  「嗯,那年我才十岁,我也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久之后的事,毕竟幻影中的你年近中年了,我根本想不到你和我同年,还都住在宿舍里。」

  丰寿笑了起来。

  「真是奇怪的缘份啊。」

  「对啊。」

  丰寿眯起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万叶。那天下午难得没有刮风,天气很热,炙热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在两人身上,茂密的油绿树叶反射着阳光,令人目眩。

  「阿万,只有你,只有你早就知道我会发生这种事,这种感觉真奇怪。我还是我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对我而言,你很特别,小时候是山里人把我老妈带走的,而你身上流着他们的血。这种感觉真怪……」

  丰寿的声音越来越小。酷熟的阳光晒得两人心慌。

  「我问你。你看到的那个中年的我。当时在做什么?」

  「这个嘛……你当时在空中飞。看起来很惬意地轻飘飘飞翔,你朝下看着我,我也看着你,然后你就飘走了。」

  「什么跟什么嘛!」

  丰寿哈哈大笑,仅存的左眼里泛着泪光。他转过身去。似乎不想让万叶看见。

  天色逐渐转阴。树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赤朽叶万叶就在丰寿失去右眼的那一年,也就是一九六四年夏末。生下第一胎。

  当时万叶的肚子又圆又大,连婆婆阿辰都吓了一跳,那简直就像个巨大的水球。每当万叶走动,肚子里便传出羊水「哗啦、哗啦」的声响,整座大宅都听得见。羊水声甚至乘着山风传到工厂一带,每当工人们听到这股好似水声般哗啦啦作响的风声,便会抬头看向山上的大宅心想:对了,万里眼少奶奶就快生了啊。

  「你的肚子这么大,到底是怀了什么样的孩子啊。」

  在大房呼风唤雨的女皇阿辰,也坐立不安起来,每天聚跟在万叶身后,就怕有什么闪失。后面还跟着分房的男女家眷一大群跟屁虫。万叶临盆前的两个月,大宅里处处回荡着「哗啦、哗啦」的羊水声。

  哗啦、哗啦。

  哗啦、哗啦啦。

  一天早上。胎儿就在激烈的水声中。随着倾泻如瀑布的羊水从万叶的女阴出世了。事后回想起这一天。万叶只觉得一场恶梦。那是多么凄惨的分娩、多么悲哀的新生啊。因为就在她的孩子——她的肚子会这么大,其实是因为羊水太多。胎儿本身只有两千八百公克。体型并不特别大——出世的同时。她目睹了可怕的未来。

  万叶在长达五个小时的产程中,看见了宛如恶梦的未来景象。那天才破晓,万叶便察觉自己即将临盆转醒过来,她叫醒丈夫说:「老公。我要生了。」曜司急忙叫来母亲,当他在长廊上拔脚狂奔时,羊水已经开始流出,房内流淌着带着腥味的粉红色洪水。阿辰进房一看,马上把男眷赶出房,召集女仆帮忙。就从那一刻开始,万叶看见了那段漫长又可怕的未来——

  即将诞生的小孩的一生片段。有如晦暗的走马灯在她面前闪过。本就是满怀希望的生产,她却透过即将通过鲜红产道的儿子的双眼,看见了未来。万叶急忙对阿辰喊说:「妈,糟了。孩子头上脚下。」

  「啊?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

  阿辰相信媳妇说的话。如实转告了从村里赶来的产婆。

  「头上脚下?孩子都还没出生,夫人怎么会知道呢?」

  「我媳妇是万里眼啊!」

  「这样?……我来看看。」

  幻影中,婴孩急速通过产道,出世后还转头看向一旁筋疲力竭的万叶,还低头检查起自己的身体。看着自己小小的性器。万叶不禁握紧了阿辰的手。

  「妈,是男孩子!」

  「太好了,赤朽叶家有后了。不过,你也看得真清楚啊。」

  「他长得好像妈啊,好像啊。」

  那是因为万叶透过儿子的眼睛。看到自己对着刚出世的他这么说,不过接下来,她被牢牢地囚禁在幻像当中,再也说不出话来。万叶的儿子转眼间长大了,学会走路。他去上学,认真读书,谈了恋爱。然而恋爱对象竟是隔壁座位的少年。也就是说。这孩子是先天的同性恋者,不过亲朋好友全被蒙在鼓里。儿子继续成长,但心事重重,万叶不时在幻影中瞥见年华老去的自己,不过儿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很温柔。她知道儿子是爱着自己的,这让她感到安慰。接下来幻影流动的时间似乎变慢,越来越慢,甚至不听得到声音。「老妈。」一个低沉的男声说。儿子似乎已经变声了。这时现实中的万叶,正经历艰困的第一胎。她的孩子还没有出世,陷入难产。大量的羊水让寝室宛如粉红色的大海,万叶不停冒着冷汗。大口吸气吐气。婆婆在一旁紧握住她的手。丈夫在走廊上焦急地来回踱步,细长的手脚自晨雾中浮观。「用力!再用力一点!」不停鼓励着万叶的产婆,这时突然低声说:「哎呀,真的是头上脚下啊……」女佣们忙不迭将烧好的热水送进房里。看着未来的景象,万叶心想儿子似乎是个注意力散漫的孩子啊,打从心底为他担心。他过马路时不会注意左右来车,吃东西时不看保存期限,心不在焉就吃下肚。他看起来很用功。无时无刻都捧着教科书或参考书在读。这时她的视线出现了些微变化,好像是儿子戴上眼镜了。万叶心想。他一定是读太多收了。尽管自己不识字,儿子却很优秀。让她安下心来。儿子上了高中,进了大学,虽然用功读书,日常生活中却总是漫不经心。他曾爱上过几个人,但也只能将情感藏在心底。后来,从遥远的国度传来了传染病。致使一般大众视同性恋者如洪水猛兽,在这个封闭的小镇里,他曾数度感受到别人像在监视自己的冰冷目光。

  儿子没做坏事,但却只能隐藏自己。对社会的反抗、憎恶的情感不时涌出。万叶几乎被这股黑色浪潮淹没,呛咳个不停。她的儿子就在愤怒、激昂中成长。

  然后影像突然在某处「啪!」地中断了。

  儿子当时正在爬山。他深爱着走在他前方的男子,突然,儿子的视野晃动了一下,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万叶预知了儿子的死亡。

  儿子明明还没出世。就突然死了。

  得知儿子的死期,万叶绝望极了,斗大的泪珠不断涌出。她被羊水包围。痛苦得扭着身体,止不住的泪水一滴滴滑落。她在为夭折的儿子哭泣。她隐约听到有人说:「孩子出来了。」接着听见了婴儿「哇——哇——」的啼哭。她昏了过去。醒转过来时已经是那天的深夜了。在枕边看书的丈夫告诉她,阿辰将儿子命名为泪(注1)。

  「因为你哭得太厉害了。」

  「啊……」

  「你为什么要哭成那样呢?爸爸和妈妈都很开心你为家里生下了继承人呀。爸爸笑着说,孩子长得很像妈妈呢。」

  「是吗?」

  万叶想起身,却使不上力。那恐怖幻象的残影还紧抓着她不放。什么都不知情的曜司对她说:「你好好休息吧。」

  「我得多生几个才行……」万叶喃喃说道。

  「啊?多生几个?为什么?」曜司惊讶地问。

  万叶转过身去,不发一语、低声啜泣,曜司轻抚着妻子弓起的背脊。柔声安慰她。

  在那天出生的长男泪,也就是我的舅舅。因为阿辰取的名字并不是常用汉字。所以他户籍上的名字登记为「波太」(注2),但在赤朽叶家则是使用阿辰取的名字。

  泪长得眉清目秀,成绩优异。分房也都很喜欢这个大房的小少爷。但他就如外婆所预见。满二十岁不久就夭亡了。

  外婆后来又生了三个孩子,晚年外婆曾告诉我:「自那之后,生产时我总是紧闭着双眼,我不敢看,我不想再看见这么悲伤的画面了。」至于她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只有她本人才知道了。

  生下第一胎后,万叶身上也起了变化,那就是她再也不笑了。眼见心爱儿子的悲惨命运,给了这个山女孩无以回复的打击。她没想到自己预知未来的能力。竟以这种方式狠狠给了自己一刀。

  两年后。万叶再度使孕,即将产下关键的第二胎。不过在这件事之前,我想先谈谈泪的童年和女仆真砂惹出的那件怪事,还有那群眼神晦暗、旋风式席卷日本的年轻学子们。

  万叶已经不太记得泪小时候的事了。在那五小时的产程中。透过泪的双眼所看见的幻象,比现实生活的儿子更令她印象深刻。后来我听分房的长辈提起,泪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不曾大声喧哗,也不曾兴风作浪。他很认真,书念得很好。族人都很欣慰能有这样的继承人,甚至觉得泪比父亲曜司稳重多了。希望他能早日娶亲,继承赤朽叶家。

  不过长辈们也异口同声地说,他有个令人放心不下的坏毛病。就是太心不在焉了。念小学时。他居然被车子撞过三次。

  注1/「泪」的日文汉字标记。

  注2/「波太」和「泪」在日文中发音相同。

  「或许是他运气不好吧。可是再怎么说,次数也多了点吧?哪有机孩像他被撞过三次的呢。」

  泪七岁那年。有天他一边想事情一边走在坡道。突然被一部电动三轮车撞上「咻」地飞了出去,幸好被凑巧经过的丰寿接个正着。如果直接捧到地上可不得了。丰寿一刻也不迟疑,紧紧抱着泪回到赤朽叶家,他擦着冷汗,激动地报告事情经过。「都是少爷不好。把路面部铺上了沥青,虽然行车方便。可是如果小少爷真摔在地上,只要那么一下就完了。是不是啊?小少爷。」泪是个爱哭鬼,老是哭个不停。那天也是,因为才被车撞了,又被一个独眼的陌生人掳走(至少他心里这么认为),受了极大的惊吓,眼泪流个不停。后来看到母亲亲昵地和这个独眼男子说话。才终于止住了哭泣。

  「叔叔,你是谁?」

  「我吗?我是厂里的工人。也是你妈妈的朋友喔。懂吗?」

  「是喔,原来是妈妈的朋友。」

  「以后你可要小心车子,下次再被撞到。叔叔可不会这么刚好在你旁边啊。」

  「嗯。」

  没想到才过一个星期,泪又被车撞了。当时他刚离开学校。走在村里的柏油路上。那条路没有红绿灯。什么都没有,真不知泪怎么会被撞上。这次他被送进了医院。但奇迹似的没有受伤。反而是撞到他的人,听说自己撞到的是赤朽叶家的继承人,吓得当场脸色发青,腿一软瘫倒在地。肇事的是个农家的年轻媳妇,她的丈夫和公公事后到大宅门外长跪不起,磕头赔罪了三个多钟头。康幸和阿辰为难极了,不停说着:「够了,够了。」他们还是不肯起来。

  第三次被撞是在他小学毕业前夕,这次车祸的原因很清楚,是泪没有注意到红灯。闯过马路。肇事的卡车司机立刻紧急煞车。但车子前缘还是碰到了泪的头。卡车司机和货运行的老板也拜访了大宅,在门外发狂似地鞠躬赔罪。同样让大房家人为难不已。

  泪是个优秀到足以在毕业典礼上致答谢词的孩子,但却经常被车撞。每次车祸,曜司总是立刻飞奔到医院,弄得人仰马翻。但万叶却冷静异常,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分房的亲戚看了都觉得纳闷。那是万叶早知道儿子二十岁过后才会离开人世,在那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安然渡过。每次泪被撞。总是哭个不停。黏在妈妈腿边,哭着说:「我好怕。」万叶总是慈爱地安慰他:「有妈妈在。不要怕。」多年后分房的人也说,万叶对待泪的方式和其它小孩不同。面对泪时,她总是特别小心翼翼。众人以为那是因为泪是赤朽叶家的继承人。事实上,除了这点。万叶不断地想起那段幻象才是主要缘故。人们面对即将失去的重要事物时。总是特别戒慎恐惧。

  幼年时的泪除了面目清秀、经常被车撞之外,并没有酿大家留下深刻印象。族人都期待优秀稳重的赤朽叶泪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继承人。在一旁默默守护。而知道他会早年夭折的,就只有「万里眼夫人」万叶。她就这样独自守着这个秘密二十多年。

  泪只有发生车祸时,才会引来众人的目光。除了生性文静之外,也因为在他渐渐懂事之后,万叶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这个孩子成功地转移所有人的好奇心和注意力。寡言、和车子犯冲的继承人泪幼时虽然爱哭,不过上中学之后,他就不在人前哭泣了。那之后就算碰到想哭的事。想必也是躲起来偷偷哭泣吧。而到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记得泪了。

  将时间倒回到泪出生的一九六四年吧。当时位处云端的红色大宅生活一如往昔,然而山下的红绿村却刮起了象征战后繁华的奥运旋风,首次在日本举行的东京奥运轰动了全村。因为经济起飞,彩色电视也迅速普及。只要白人选手在男子柔道无差别级比赛获胜,家家户户的客厅便笼罩在一片愁娄惨雾之下。同时间。女子排球队则屡战屡胜,获得「东洋魔女」的封号,风靡全日本。

  另一方面,年轻族群则兴起了一股颓废风气。当时红绿村的年轻人最熟衷的。便是电吉他、猴子舞、学院风打扮等吊儿啷当的次文化。国外的披头士乐圈让年轻人为之疯狂,让战后撑起社会经济的成年人不免皱起眉头,尽管生活在同块土地,同个家庭里,年轻人和成年人之间却出现巨大的鸿沟,不知不觉间,两代梦想的未来已经大不相同了。

  日本与美国签署了新日美安保条约之后,年轻学子的叛逆摇身一变为反越战运动。这个运动如野火般迅速在东京等大都市蔓延开来。不久也扩展到地方都市的大学生。年轻学子们多数肌肤黝黑,身形瘦弱,每每聚会展开激辩。不过这种紧张气氛只存在于大学之中。只要年龄或虚境稍有不同,便无法产生共鸣。那是一个诡谲、青春的晦暗年代。

  丰寿对这群与自己年纪相仿、不断发动斗争的年轻人感到不解。他说:「阿万。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想寻求什么答案?」万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嗯嗯地发出低吟,那群颓废的年轻学子最初只在电视新闻里、在遥远的都市里现身,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也出现在红绿村了。游行的人群占据了村里的产业道路。锦港里也回荡着年轻人慷慨激昂的呼喊——「斗争胜利!斗争胜利!」载满渔获的卡车受困于人群,无法运货到市场。鱼儿一只只断气。

  年轻人为自己的年少苦恼,他们想要掌握未来。因而否定了眼前的现实。

  那是属于新世代的晦暗青春。以丰寿为首的年轻人,对日本战后经济满怀信心,大步迈进;而新世代的年轻学子,则对政府宣泄黑色的怒火。这两种青春仿佛出自两个国家,截然不同。

  当时鸟取大学的学生领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学生,总是头戴白色的贝雷帽。这个二十岁的青年名叫多田肇。身材瘦削,面无血色。他正是万叶养父母家的长男。工人出身的年轻夫妇尽管生活不宽裕。但希望至少能供长男读书。省吃简用凑足学费,让他一路读到大学。肇的成绩虽好,但也沉浸在这波时代热潮里。「大学里净是些靠学费过好日子的既得利益者,念什么大学?白痴才念大学!」说完还把教科书摔到地上。父亲气得把他赶出门。他颤抖着瘦削的身子,喃喃地说:「你是不会懂的……」说完跑着离开,此后便流连于女学生公寓之间。他摆出一副颓废的派头,常到车站前的爵士咖啡厅,点杯泡泡茶消磨一整天。从早到晚和朋友谈论政治和哲学。

  肇的长相和俊美沾不上边,却意外地很有女人缘。每晚总是在不同女孩的住处过夜。

  每当大学生们高喊着「斗争胜利!斗争胜利!」展开示戚游行时,常和调派来镇压的机动部队起冲突,主谋者肇因此成了红绿村警察眼中的问题人物。刚开始双亲还会到警局保他出来,但次数一多,连他们也不肯出面了。

  养父母不想给嫁到赤朽叶家的万叶添麻烦。没和她说这件事。不过因为丰寿和万叶的养父是同事。走得很近,知道了以后偷偷告诉万叶。她瞒着丈夫曜司和婆婆阿辰,趁夜到警察局把肇保出来。肇说他拒绝赤朽叶家的权势重获自由。万叶斥责说:「你不听姐姐的话了吗?」仗着高大的身材和蛮力把弟弟强行带回养父母家。两姐弟年纪虽然差距不大,但肇是万叶带大的。在她面前便总是矮她一截。离开拘留所前,肇戴好骯脏的贝雷帽。低声说道:「姐姐是资产阶级份子。我的所做所为全是为了对抗社会矛盾。那姐姐知道自己在对抗什么吗?」

  白色贝雷帽沾染了血迹,肇的眼神比赤朽叶制铁厂排放的黑烟更为暗淡。万叶害怕起来,肇的眼神看起来如此悲伤,再也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好胜心强的小弟了。她把肇送回改建为住家大楼的工人宿舍,养父一脸疲惫地出来厅堂,年纪较小的弟妹弟妹应该已经睡了,水泥屋瑞安静极了。

  「麻烦你了,万叶。」

  万叶听了只是摇摇头。

  在大门关上前。万叶听到肇低声地说:「我否定国家和家庭的存在。」而养母则无奈地应了声:「……随你便吧。」万叶看着紧闭的大门。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对当时的成人而言,国家和家庭是自己的依靠。然而万叶心想这种价值观未来可能会改变。这也是预知能力让自己知道的吗?不信任国家、不成家的时代即将到来。这种不祥的预感让万叶颤抖不已。

  水泥大楼处处透着冷冽。万叶发着抖,走回山坡上的家。

  就这样。年轻学子持续点燃那把晦暗的野火。在此同时。也有许多没有搭上经济发展潮流。出身农村的年轻人。因为贫穷艇而走险。引发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像是肉票惨遭杀害藏尸厅中的「吉展绑票案」,穷困的年轻人枪杀警卫等四名受害者的「永山事件」、犯人至今尚未落网的「三亿圆抢案」等案件。世界开始分裂,有愤怒的知识份子、日渐富裕的近代产业劳工。还有贫困的农村。东京奥运使得大都市盖起了一栋栋新大楼,持续创造新貌;地方乡镇却遭到时代遗忘,毫无进展。

  万叶当时所处的社会瞬息万变。无法逆料,世人只能紧紧攀住这个世界,希望不被甩落。

  不过那时期赤朽叶家的人谈论的,莫遇于继承人泪和他妹妹的出生。以及女佣真砂在两件喜事之间,几次在大宅裸奔的事。

  光看真砂年轻时的照片。还真是个美女。身材矮小,细腰,再加上乌溜溜的大眼睛和长睫毛,五官如洋娃娃般精巧。照片中的她盘着黑发。身穿简单的女佣服——和服上腰间系着一条小围裙,不过因为胸部和臀部很丰满,朱唇微启,看起来风情万种。不过这张照片是真砂二十二、三岁时拍的,万叶嫁进来那年。真砂已经年过三十。万叶印象中。每当走在大宅里。只要感觉到视线,一定会看到真砂躲在柱子后面偷偷看着自己……。这是她对真砂仅有的印象。真砂虽然自以为躲在柱子后面,其实大半个身体都露在外面,紧盯着万叶的目光具常执着。万叶嫁进赤朽叶家头先两年。她对真砂的印象就只停留在「躲在柱子后面的人」。事实上,除了涉世未深的万叶。大家都知道真砂是曜司的情妇。每当丰寿或其它人和万叶聊天,顺着她的视线。发现露出大半身体的真砂在盯着他们。总是吓得大惊失色。语无伦次。外婆晚年时曾说,真砂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像是被涨潮打散的砂堡,有种支离破碎的感觉。真砂十七岁那年到赤朽叶家帮佣。那时的曜司大约十三、十四岁。出落得像朵花的真砂。就在少爷的染指中度过青春岁月,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去式了。万叶认识的真砂像是行将枯萎褪色的花朵,仅存的几片花瓣正紧扑着花萼不放。

  一九六五年秋冬,天气比住年来得冷。但真砂却在这种酷寒中裸奔了五次。第一次是在早上。年轻夫妇和孩子正在和室用早餐时。真砂竟一丝不挂地走过和室外的走廊。万叶吓了一跳。像破损的水管般喷出口中的味噌汤,少爷当时正专心取下柳叶鱼的鱼头——他嫌鱼头的味道苦。不想吃——并没有察觉走廊上的异状。事情发生前,万叶正看着丈夫奋力剔除鱼头。想起从前看过丈夫死时身首具虑的惨状,伤心得食不下咽。可是看到中年女佣的裸体之后。不知为何却突然食欲大开。还多添了一碗饭。纳闷着刚才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不透的万叶只知道,那绝不是幻象。平常真砂穿着衣服时还看不出来。但她的裸体已经呈现老态,令人看了不胜晞嘘。她腹部的赘肉下垂,原本丰满的胸部像两根法国面包一样耷拉着。脸部像能剧面具一样面无表情。

  真砂第二次裸奔发生在白天。当时大厅中有宾客来访。透过拉开的纸门。看见后院较远的那一侧。有个裸体的女人正手舞足路地从右边跑到左边。宾客和待客的康幸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距离太远,宾客和公公都误以为裸身跳舞的是那个异于常人的少奶奶。不过万叶难得地在众人面前示弱,热泪盈眶地坚持自己虽然怪,但是绝不会做出光屁股跳舞这种事。万叶都这么否认了。大家也相信她的说法,他们也知道这个媳妇怪虽怪,却很老实。这么一来。那人到底是谁呢?许久后,众人发现真砂光溜溜地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还爬上后院的水杉树下不来。只得请园丁搬梯子救她下来。

  最后她甚至钻进年轻夫妇的被窝哭个不停。这下子家人实在受不了了。只好请分房收留她,其实也不是不能把她赶走。只不过她和少爷有过一段情。阿辰认为这么做实在太不通人情。

  然而真砂这种舍身式的古怪爱情似乎感动了少爷,之后曜司又开始到分房去找她。可能也是他察觉到可爱的新婚妻子在生下长子后,似乎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阴郁。当时万叶已经怀了第二个孩子。婆婆代替了曜司在她身旁看顾她,陪她度遇严重的害喜。

  被裸奔的女佣抢走了丈夫的万叶。在一九六六年,顺利生下了毛茸茸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长女赤朽叶毛球。

  鞄与孤独

  一九六六年,正好是六十年一次的丙午年。所谓「丙午」。就是天干中的「丙」和地支中的「午」交迭的年份,午和丙在五行里均属火象,因此这年出生的女孩据说会像脱缰野马。性格刚烈,最会克夫,万叶偏偏就在这一年,生下了女儿。

  同年。日本国会制定了「公害对策基本法」以因应层出不穷的公害问题。隐藏在繁荣背后的黑暗面逐渐暴露,赤朽叶制铁也曾几次因公害问题而被抗议群众包围。虽然康幸为了减低黑烟的排放量。计划引进欧洲的最新机器。毕竟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善的问题。另一方面,工人也为了要求加薪,发动罢工。那是一个不平静的年代。而介入公会和卖方进行调停的。通常是丰寿。他在积极改善工人生活的同时,也不希望看见熔炉停止运作,总是想尽办法阻止罢工。有一次,他无力调停罢工,在熔炉停工的那一晚,他仰望着那根黝黑的铁制摩天楼,暗自垂泪。

  顾不得哭泣的丰寿。貌似财神惠比须的赤朽叶夫人阿辰,像颗球似的滚出了大宅院。对那些高举标语和扩音器的年轻工人们高声大喊:「你们是铁做的男儿,怎能让打铁的火给灭了!」

  她的声音宛若龙卷风,瞬时传遍整座工厂,几乎震破工人的耳膜。工人纷纷扔下手上的标语,就连扩音器也被震坏发出怪声。看到这个胖女人的小眼睛里燃起的怒火,就连天空也为之震慑,瞬时鸟云密布,刮起一阵狂风。

  这场劳资纷争就此落幕。隔天早上。熔炉里再次燃起熊熊火焰。

  「阿丰,不要哭了。明天炉子就会动了。」万叶在厂里安慰伤心的丰寿。他紧咬着下唇回说:「就算只有一天。我也不想看到熔炉熄火。这真教人难过,啊啊,简直跟老妈的丧礼一样难过。」

  「阿丰……」

  万叶忘情地握住丰寿冰冷却汗湿的手。就这样握着一段时间。最后是丰寿先抽出手。他站起身来。

  「不过夫人真是不简单,她轻轻松松就做到了我办不到的事。」说完肩头重重地垮下,眼泪从剩下的那只眼睛流出。他向前走去。空荡荡的工厂里一片死寂,只听得见丰寿沙沙的脚步声。

  自从怀了第二个孩子后。万叶开始莫名地掉发,眉毛也越来越淡,就连身上的毛发也掉光了。怀着泪时。圆渡滚的肚子里满是羊水,走动时还会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这次的肚子虽没这么大。可是从肚子里不断传出胎儿「哇哈哈哈哈」的怪声。

  万叶担心自己该不会是怀了一只怪物。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她的头发也越掉越多。整个人苍白许多。但却找不出原因。有天晚上,她察觉自己就要生了。但是曜司当时人不在房里,她只好自己爬出走廊。大声呼叫:「妈!」

  唤了好几声后,圆滚滚的阿辰总算从遥远的后院另一头出现,她跑过斜倾的长廊。身后跟着许多女佣,有人急忙推开拉门。有人不小心踢破纸门。女佣一个接一个出现。彷佛是女佣的大游行。最后终于全员抵达大宅深处的卧房。万叶此时已经痛得在地上打滚。她这次也是难产,整整五小时的产程。万叶都紧闭双眼。阿辰觉得不可思议,问说:「你为什么闭着眼睛?」

  「因为我不想看见孩子们不想让我看见的东西。」万叶回答。

  外婆晚年对我叙述这段过住时,曾说:「知道太多。只是让自己痛苦。」

  阿辰吩咐女佣烧水。一本正经地跟前来的产婆说:「我媳妇这次一直闭着眼睛。所以不知道婴儿是不是头上脚下了。」说完紧握着万叶的手。

  哇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肚子里的婴儿不断发出奇怪的哭声。所有人屏气凝神盯着婴儿探出头来。这时,婴儿突然「咻!」地一声弹了出去。像皮球一样在榻榻米上「咚、咚、呼」弹了三下才停下来。下一秒婴儿竟张大了嘴「哇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婴儿的股间平滑,是个女孩。她的毛发茂密。长相凶恶,脸部轮廓很深,很像万叶。万叶替赤朽叶家生下的孩子。个个容貌端正。秀丽慑人。或许是因为父母双方血统差异甚大,生下的孩子可说是另一种意义的混血儿吧。这个女婴全身长满了汗毛。看起来黑茸茸的。还不断曲着身子上下弹跳。阿辰看了开心大笑。

  「真是个活泼的孩子。还全身毛茸茸的。」

  「妈。已经生出来了吗?」

  「是啊。孩子已经出世了。」

  万叶这才睁开眼睛。房里的灯光让她一时睁不开眼,终于适应了光线后,她才仔细端详自己第二个孩子。

  没想到那个毛茸茸的、眼神锐利的孩子竟瞪了她一眼,万叶尖叫一声昏了过去。开心的阿辰将孩子命名为「毛球」。这时才返家的曜司见了孩子,也开心地说:「这次是个女孩呀。」

  婴儿身上的汗毛在出生十天内全数脱落,黝黑的肌肤光滑圆润,同时万叶的头发和眉毛也慢慢长出来了。

  这就是赤朽叶毛球的诞生。

  毛球是万叶的孩子中得得最漂亮、却也最难管教的一个。她就是万叶的外孙女——也就是我——的母亲。因为「球」字并不是常用汉字。报户口时曜司犹豫了很久。决定登记为同音的「万里」。但家里人还是唤她毛球。万叶之后的两个孩子,分别叫做「鞄」和「孤独」。名字当然都是婆婆阿辰取的。对于阿辰替孙儿取的怪名字,不管是她的丈夫,儿子或媳妇,没人敢提出异议。不过后来有个女人拼死跳出来反抗爱取怪名字的阿辰。详情要等到待会儿才会提到。

  从这一年起。到最后的神话时代结束的短短几年间,赤朽叶大宅里历经了婴儿的诞生和家族成员的死亡,这栋仿佛被巨人安在山上的大宅。也开始动摇。在诉说第三及第四个孩子出世的故事前。我必须先谈一九六八年,毛球两岁的那年秋天,万叶看见的另一个幻象。

  赤朽叶毛球就像一匹脱缰野马,还没学会站就懂得假哭吸引哥哥泪的注意。待哥哥上前察看,她便死命咬住他的手不放。一整天挂在泪的手上,泪默默忍受着妹妹的无理取闹。毛球一直到晚上就寝才终于松口,家人赶紧将泪送到医院治疗。

  只要有东西接近毛球,不是被她狠狠咬住。就是被她奋力踢开。只有万叶制得住她,然而只要一离开母亲的视线,任何人一旦背对着她。就会被咬住屁股。或是被踢到耳膜破裂。就算父亲曜司也不例外。

  毛球特别钟爱铁制品,常拿着铁锤、小斧头玩耍,把钉子当玩具,有时还会拿来丢人。女佣总是时时戒备着她,不敢有一刻疏忽。阿辰不禁感叹「真不愧是丙午年出生的女孩」。康幸则总是躲毛球躲得远远的,将心思都放在稳重寡言的泪身上。

  就在那年秋天,看得见未来的万叶得知了康幸将死于六年后的讯息。

  现在回想起来。赤朽叶家的人大多死因离奇,病逝的康幸算是相当罕见。

  那天正在接待宾客的康幸唤来了万叶,她抱着毛球走进待客室,看见三个穿西装像政府官员的人。三人喝着阿辰准备的泡泡茶,见万集进房,全都愣愣地看着她。异口同声地说:「少奶奶长得真奇特啊。」

  「我这个媳妇呀,还是最近才知道什么是地球喔。」

  当初得知这件事,康幸吓得说不出话来;事隔多年后,他反倒很爱跟来客聊起这件事。万叶很不喜欢公公这么说。闷闷地回嘴:「爸,不是最近。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你们看看,这不是最近吗?我的夫人已经够怪了。但还比不上我媳妇呢。」

  说完康幸便挥挥手示意万叶离开。万叶噘着嘴抱着毛球走出房门。就在那时。她看见了在未来死去的康幸。

  当时万叶走在大宅的长廊。经过一间拉门敞开的大和室。里面只摆了一座梳妆台。万叶看见灰蒙蒙的镜子上,映着房里不存在的东西,她知道那是幻影。便停下了脚步。

  现在的万叶就算看见亡者也不害怕了。在看过儿子悲惨的一生之后,任何幻影都伤不了她了。

  她静静地走进房里。跪坐在梳妆台前。

  镜子里一个死者孤零零地躺在被褥上,身旁没有任何人。死者身上盖着棉被,脸上盖着一块白布,看不出是谁,脖子好端端地连在身上,所以应该不是曜司。万叶伸出黝黑的手,她的手毫无阻碍地伸进梳妆台的镜子里,掀开了死人脸上的白布。

  发现那个死人是康幸,万叶不禁惊叫出声。毕竟前一秒他不活跳跳地跟自己说话。这时死人康幸突然睁开双眼,目不转睛地瞪着万叶。

  万叶下意识地将手缩回来。康幸发出宛如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声音说:「原来是你啊。连地球都不知道的媳妇。」

  万叶点了点头。

  康幸面无表情。用不像这个世界上的声音说:「你为什么会在镜子里?」

  「爸爸不也是。」

  「啊……这是你用『万里眼』看到的吗?毛球才这么一丁点大,表示你是从过去来的。你看见了未来的我啊。很好,很好,不识地球的媳妇。」

  「爸爸?」

  看到康幸似乎开心了点,稍微安抚了万叶害怕的心情。她把验凑近镜子。

  「那边是未来的世界吗?」

  「现在是一九七四年的夏天,我死了。我从那年春天起就卧床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万叶,你那边的世界。就快要爆发石油危机了啊。」

  「啊?」

  康幸仍是面无表情,但口气变得急促。

  「告诉曜司我会在一九七四年过世,他一定得继承赤朽叶家的事业。叫他一定要好好经营。将来好传给泪这一代。他得先有心里准备,你要把我的死期告诉曜司。」

  「爸爸……」

  「告诉他在我临死前,爆发了石油危机。这么说他可能听不懂。就说是遥远的阿拉伯国家不愿意将石油卖给我们,全世界都陷入资源不足的困境。制铁业也受到波及,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萧条。我就在公司最艰困的时候死了,叫他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你听清楚了吗?」

  「是,是,我会告诉他……」万叶直点头,康幸睁着双眼一直盯着她看。

  万叶一直对眼前的公公满怀了愧疚,不禁闭上双眼,低声说:「爸爸。我……我……我是个不孝的媳妇。对不起……」

  康幸没有任何反应,万叶偷偷抬起头一看。只见康幸拿起白布盖回自己脸上,然后从地底传来一声巨响:「不要放在心上,万叶。」说完后便背过脸去,完全断了气。梳妆台里的未来世界慢慢消失。渐渐什么都看不见。最后甚至连梳妆台都不见了。房里空无一物。万叶连滚带爬出了和室。高声喊着曜司的名字,看见万叶焦急的模样。一个机灵的女佣立刻赶到收留真砂的分房,将曜司带回家来。曜司担心妻子是因为自己跑到情妇住处而发狂。提心吊胆地回到家。听了万叶一席话后脸色大变。喃喃自语地说:「石油危机?石油危机是什么?」万业语无伦次地又是石油。又是钢铁业萧条的。曜司听完抱头关在书房里,整整三天没出房门一步。

  某天夜里。万叶偷偷到书房外一探究竟,只见曜可不停在翻阅资料、打电话。似乎为了公司的事伤透脑筋。他发现万叶后,笑容满面地要她进来。坐在自己腿上。他把玩着她的头发说:「之前公司的事都是爸爸在打点,我从不过问。因为我总觉得他不会这么快就离开我们,没想到他也只能再陪我们六年了。」

  「嗯。」

  「我也已经三十岁了。『高级游民』的生活整不多也该结束了。」这么说的曜司语气不像真的感到遗憾。他自顾自说完后,又翻开资料,继续抱头苦思。

  打那时候起。曜司就不再到分房去找情妇了,这次真砂没有再裸奔闹事,这时她正怀着曜司的孩子。

  真砂的孩子在毛球和鞄之间出生,是赤朽叶家的第三个孙子。后来因为某种原因,这孩子成了大宅里人人惧怕的对象。

  这一年山下的红绿村里,公害问题开始受到世人重视。在曜司主导下兴建的水泥大楼。也因为光化学烟雾的笼罩终日烟雾弥漫,站在山上甚至看不见大楼。从山上住下望,只见一片灰色的雾海,混浊的空气反射出诡谲的光线。大楼较高的楼层被云层包围着。隐隐约约露出形体;家家户户被烟雾遮盖。连白天都得点灯。从前每到夜里家家户户就点起灯笼,山坡化为璀璨的离偶座台,人们艳羡地看着灯火。联想着熟络的景气。然而这样的情景已不复见。气喘病开始在孩童之板传播开来,而他们的工人父亲也多数罹患支气管炎。一些上了年纪的退休工人陆续病倒,「工人赚得多。但也命短」的传言不胫而走。

  为了满足战时与战后的大量消费需求。普遍实施规格化的大量生产机制,却因此导致了许多职业伤害。这点在红绿村也不例外。许多任务人被卷进大型机器。尸体变得支离破碎,死状凄惨以致家人无法认尸。这是以往凭借手艺的铁匠时代无法想象的。

  另一方面。前卫且具攻击性的年轻人文化,逐渐受到社会关注。汗水和油污飞散的工厂。日渐被光鲜亮丽的近代社会所遗忘。

  工人们像是徒手空拳在战斗着,蓦然回首时,生活已经褪色,荣光不再。

  不过大体而言,景气依旧熟辂,人们深信自己的生活不至有巨变发生。那几年丰田汽车的产量突破三百万台。创下了汽车生产辆数全球第三的记录。钢铁、水泥桑和纤维业也在随后持续创下佳绩。日本的国民生产毛额提升到世界第二,万国博览会在大阪举行。国人都为继奥运之后日本能举办万国博览会而欢欣鼓舞。赤朽叶制铁每天排放的大量黑烟,尽管染黑了天空,却也同时向世人宣告了市况的繁荣。

  女佣真砂就在这个繁荣将尽的前夕。产下了女儿。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酷寒早晨。清早万叶就留意到分房那边似乎乱成一团,曜司也心神不宁地出了门。尽管家人故作没事发生。万叶还是察觉有异,她爬上后院的丝柏树,眯起眼睛遥望分房的红色宅院。不知是好眼力,或是靠着幻视的能力。她能轻易看清远方的景色。

  事后万叶说,她看见一个两眼无神的女子躺在被褥上,女子眼中没有任何东西映在其上,即使一旁的产婆将刚出生的女婴捧到她面前,她也不屑一顾。

  生下女儿的真砂既不跳舞也不乱跑了,只是成天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她坚决反对阿辰为孩子命名,女佣们都说她一定是怕孩子被取为「裸妇」或是「舞踊」之颊的怪名字。真砂趁着没人发现。强忍着产后的不适。下山到区公所将刚出生的孩子姓名登记为「百夜」。表示孩子是自己陪睡过一百个夜晚后生下的。这对正室万叶来说是最难堪的事。制铁厂员工和妻眷们,还有万叶嫁进门那天「嘿咻!嘿咻!」帮忙抬轿的村人。都替万叶打抱不平,批评真砂没有身为人妾的节制。自那天起。真砂便成了村里不受欢迎的人物,然而真砂根本不在意这种小事,否则当初就不会裸奔了。对万叶来说。她和曜司并不是恋爱结婚。她没有像大家以为的那么强烈的忌妒。至少,不像生下爱子泪时那般大受打击。不过在那之后,她确实失去了一些往日的活力。

  或许是担心万叶。那早丰寿上山来了。风雪越来越强,坡道被大雪覆盖。万叶远远就见到丰寿像走过云间般前来。

  万叶看到丰寿走到一半时,难得的停下脚步。一阵猛咳后才继续前进。他推开木门。走进后院,心想万叶应该待在最喜欢的后院吧,东张西望寻找万叶的所在。万叶觉得丰寿的模样滑稽极了,恶作剧地叫了丰寿的名字,他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万叶突然纵身朝自己跳下,就像一片不合时节的红叶。

  「阿丰,接住我!」

  「喔!」

  丰寿张开双臂睁大左眼,抱住一跃而下的万叶,两人保持这样的姿势一段时间后,丰寿环抱住万叶的粗壮手臂一瞬间加重了力道,才放开她。

  万叶和丰寿站在寒冷的后院里,聊了好一会儿。

  「阿丰,你好慢啊。」

  听到万叶这么说,丰寿讶异地问:「你知道我要来吗?」

  「是啊,看得可清楚了。」

  「你眼力真好。」

  「其实你根本不用走啊。飞过来不就好了。因为你可以在天上飞嘛。」

  「哈哈哈,你还在说那件事啊。」丰寿捧腹大笑。从口袋掏出一颗橘子,递给万叶。

  「别人给我的,送你。」

  「谢谢。」

  「最近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带两个孩子实在辛苦,有佣人帮忙。已经轻松多了。我还在多田家时。一个人要照量好几个弟妹。比起从前。现在的我实在太好命了。」

  万叶剥开橘子吃了起来,橘子很甜。后院里一阵北风吹来,树上的横雪落在地上。发出闷响。

  万叶想起成婚翌日遇见丰寿的情景,丰寿笑她是山里的女孩。当时他的笑脸既年轻又耀眼,两个眼睛都还在。看上去满是希望和自负。

  万叶心想:那是几年以前的事呢?

  「阿丰。你不打算娶妻生子吗?」万叶问道,话中透着对他的关怀,也对未来两人关系可能的改变感到不安。

  「也不是……」

  「我们都二十五岁了,差不多该成家了。」

  「我只剩一个眼睛,没人会嫁给我的。」

  「这根本不是问题啊。你工作那么勤奋。你不是说过男人就应该那样吗?」

  丰寿眯着一只眼睛笑了。两人并肩走在院子里。坐在檐廊上。吐出的气息化成白雾。万叶抛出去的橘子皮,在草木凋零的院子里显得格外鲜艳。

  丰寿看着脚边的雪,沮丧地说:「我啊,一直忘不了老妈死时的样子,如果还得经历那种事,还真教人受不了。如果对方是个强壮的女孩。或许结婚也不错。」

  「强壮的女孩?你这人讲话真有趣。」

  说完,万叶突然想到凸眼金鱼招赘的事。

  凸眼金鱼也选了强壮的丈夫。对万叶这个世代而言,强壮的男男女女拼死爬上悬崖。全身满布汗水及油污的摸样,就是战后生活的写照。

  此时,一个软弱的女人生下了孩子。山坡上黑烟密布,失去一只眼睛的丰寿就坐在万叶身旁。五年后。即将爆发石油危机。而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最可靠的男人康幸病逝了。

  万叶感慨着时光的流逝。一百个夜晚过去,一千个日子结束了。

  后来我听分房的长辈说。就在这个时候,原本一直盯着天花板。两眼无神的真砂,终于愿意抱自己的孩子了。在阿辰、分房女眷和产婆屏气凝息的注视之中。真砂竟朝女儿的脸吐了一口口水。

  「一点都不像!一点都不像少爷,也不像夫人。我想生个长得像赤朽叶家人的小孩,长得像我有什么用!」

  真砂大吼大叫。放声哇哇大哭。

  两天后。真砂自行到区公所帮孩子报户口。回来后虚弱得瘫倒在床上。此后她再也不跳舞了。浑浑噩噩地养育着百夜,但还等不及女儿长大成人。十一年后就病死了,法名「阿弥陀裸黎明舞女」。大宅里年长的女佣在背地窃窃议论说,人死后如果被取了这样的法名。一定会化为厉鬼出来作祟。

  每次提到真砂的事,外婆都囊得有些落莫。问她为什么。她回答:「我实在没办法像她那样,爱一个人到这种地步。总觉得对不起她啊。」说道话时的外婆。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真砂死后,百夜就依阿辰的指示。由大房收养。和泪、毛球、鞄和孤独一起长大。听鞄说,百夜虽然个性低调,但命中带水。

  「她虽然静静的,其实很狡猾,有话都藏在心里不说。还一直抢毛球姐的男友,和他们私通,一定是她母亲传给她抢男人的基因。真是太可怕了!」

  因为私通百夜而生,被同父异母的妹妹鞄形容有私通基因的百夜。和因为泪的夭折成为继承人的「丙午女」毛球之间的战争。在十三年后正式展开。不过这个故事还要到后头才会讲到。在百夜出生前后那几年。披头士到第一次到日本公演,万国博览会闭幕,对现实不满的激进青年犯下了震撼世人的「浅间山庄事件」。紧接着就如同亡者透过梳妆台告诉万叶的一般。石油危机即将爆发,将红绿村卷入一场可怕的风暴之中。

  Imagine

  尽管红色的天堂大门内生活依旧平静,近代化的浪潮却大肆席卷了山下的红绿村。

  七○年代以后,红绿村的年轻人染上了颓废风潮,本质上他们也许无异于其它年代的年轻人,但他们已不再高喊梦想,表现出对世界热诚,总显得一副对世事漠不关心。村里到处可见成群结队、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忙于工作的成人则在他们身后奔波不息。

  石油危机在一九七三年秋天真正到来。遥远的中东国家政治情势告急,全球陷入一阵恐慌。原油价格一夕飙涨了二十个百分点。

  由于担心民生物资短缺,村民四处奔走屯积日用品,唤起了年长者对战后物资配给和黑市米的回忆。制造业工厂的经营者更是深刻体认到危机,物价飞涨,制铁业日渐萧条,甚至有人说这是从前景气太好的反弹。

  红绿村里,新年刚过,一家之主康幸就病倒了。丰寿和其它工人得到消息后,立刻赶到大宅探视,平时看似吊儿啷当的继承人曜司显得格外冷静,在康幸枕边不停进行各项报告,平安带领公司度过经济萧条时期。赤朽叶制铁这艘支撑红绿村经济的巨大战舰,舰长一职由康幸交到儿子手上。继续航行在名为近代化的汪洋大海中。

  在那之前,我的外婆生下了第三个孩子「鞄」。曜司担心石油危机以后。或许就难得有机会出游。便在六九年夏天。带着万叶到玉造温泉游览。

  这是两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偕出游。这时的万叶已经接近临盆,这次她的肚子竟是方形的,令夫妻两纳闷不已。不过生出来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婴。

  在温泉旅馆的万叶知道自己快生后。这次同样紧闭双眼。独自撑过痛苦的分娩。惊慌失措的曜司忙将新生儿装进四方形的旅行包里。带着妻女赶回红绿村。寻求阿辰的指示。阿辰开心地抱着婴儿。将她命名为鞄(注1)。尽管家人都觉得阿辰取的名字太过奇特。既不是常用汉字。也不像人名,可是依旧没人敢违抗。经过深思熟虑后,曜司到区公所将孩子的名字登配为「花盘」(注2)。

  次女鞄长得很像毛球。个性却不像毛球古怪。或许因为这样。她也比毛球长命许多。

  外婆在一九七五年生下么子后。大概觉得孩子够了,就不再生了。那之后她总是如影随形跟着长男泪,凝望着他。一九七四年到七五年间。赤朽叶家经历了大家长康幸的死和制铁厂的大幅改革。康幸如同万叶预言。在一九七四年夏天病逝。或许是想和过去搭上连结。守夜那晚。万叶将梳妆台放在房里最醒目的地方。分房的亲戚不知道少奶奶这么做的理由。好奇地在一旁观看。因为阿辰没说话。他们就算想问也不敢问。只能远远看着「万里眼夫人」屏气凝息地注视康幸的遗体。

  康幸死后,制铁厂在曜司主导下进行大幅改革。由于制铁业的萧条。遇去备受尊祟的工人逐渐失去往日光环。再也没人顾意继续轮三班制、在满布汗水及油污的工厂工作;在冷气房里坐办公桌成了更明智的选择,工人的孩子再也不愿和父亲从事同样的工作。工人既不是坐办公桌的白领阶级,也不是传承传统技艺的工匠。只是在经济高度成长的时代里。风靡一时却转瞬凋零的职业。当光环随着时代消失,在大家的眼里,他们只是昏暗工厂中。一群身穿工作服。供机器差遣的老旧「人肉齿轮」罢了。

  随着钢铁业萧条,年轻人不顾再进制铁厂工作。工人的平均年龄提高。加以产量缩减。厂里开始浮现冗员的问题。

  「不用眼睛看。不去亲身体验的话,是不会了解熔炉的!」

  一直在熔炉旁工作的丰寿,代表工人向高层主管提出建言。曜司却不以为然。身为公司经营者的一群认为那种「精神至上」的想法已经落伍了。也不乐见意见太多的工人,他们宁可雇用没有太多想法的年轻人。以便确实执行技师设计的生产线,提高生产效率。

  「阿丰。我们得减少人力支出,你必须更信任机器的判断。现在的熔炉已经可以透过远端遥控操作,我们有技师在。」

  「不对,小老板,你不懂。熔炉不是死的。」

  就在两人各执己见之间,曜司进行裁员以提高劳动效率。不导入了最新器材改善公害问题。一些对新环境适应不良的年长工人纷纷被裁撤,厂房里回荡着机器冰冷的运转声。再也听不见工人的吆喝声。

  注1/日文中称「皮包」为「鞄」。

  注2/日文发音同「鞄」。

  工厂全面安装了空调,一年四季保持恒温和一定湿度。改善了从前夏天因湿气过高导致产量减少的问题:公司还要求员工取得驾驶执照。手头上工作结束的工人,就被调去送贷。曜司认为在新时代里。「机动性」、「技术」和「执照」是工人们不可或缺的条件。

  「阿丰,不要这么死脑筋。机动性转换工作内容也非常重要。还有执照,只要有执照在身。就算不在厂里工作,将来要谋职也容易,而且对机器懂得越多,以后工作的选择也越广。你懂吗?」

  「我不懂,小老板说的我一点都不懂。我才不相信远端操控,一点都不想碰这些东西。」

  「随你便吧……你只是一介工人。以后不要再多嘴了。你懂什么。」曜司冷冷地结束了对话,或许是父亲生前和丰寿的亲密程度更甚于己,曜司对丰寿总怀有一丝忌妒。丰寿听到小老板说出「一介工人」这个字眼,脸色陡然大变,也不再说话。

  此后尽管万叶介入调停,两人再也不肯和对方说话。他们都是顽固的昭和男子。

  就这样,制铁厂减少了黑烟排放量,抑制产量,与时俱进,努力求生。

  那几年。万叶都待在大宅里忙着照顾三个小孩。丈夫整日在公司化解危机,鲜少回家。万叶一直要到分娩前,才知道自己怀了第四个孩子。她这次怀孕,肚子几乎没有变大。这个孩子个性文静内向,连还在娘胎时。也不好意思惊动大家。万叶是在那年除夕才发现自己快生了。当时万叶人在刚嫁入大宅时拨弄地球仪的那间接待室里,房里摆着彩色电视,她和女佣边讨论着跨年荞麦要怎么烹调,一边看着红白歌合战。

  「妈——!」万叶紧闭双眼大叫。

  阿辰闻声立刻摇摇晃晃赶了过来。

  她看到万叶脸色发白,颤抖不止。赶紧催促女佣烧水,叫来产婆,冷静地陪着媳妇生产。

  当时社会流行小家庭,年轻夫妇都希望能住在二房二厅的大厦公寓,或在郊区置屋;平日丈夫为公司卖命。留妻儿两人或三人看家。这时期的曜司也摇身一变成了工作狂。再也无心顾及阴郁的妻子和孩子们。

  万叶紧闭双眼产下孤独时,不禁怀念起那个从前在茶屋请她喝泡泡茶的曜司,他当时既不喝酒也不买女人,像个女学生坐着喝茶,读着艰涩的外文书。万叶想起他的长发、细长的手腕、念着菜单时的温柔语调,还有幻象中突然断裂的他的头颅。

  然而那些都是过去式了。现在的曜司是个活跃的企业家,总是待在公司不回家。再也不是万叶熟悉的那个他了。他不再到工厂,成天待在冷气房里和穿着西装的员工开会。看着数据喜忧参半,苦思改革方案。因公害问题失去健康的人们纷纷拆诸法律求偿,于是曜司得花更多时间和律师开会。就在那时期。孤独的万叶生下了出生时毫不哭闹的次男。

  阿辰把孩子命名为「孤独」。

  万叶委婉地对阿辰表示,担心孩子会受到这名字的诅咒。这还是她嫁进来后第一次对婆婆提出异议,但阿辰伤心地摇摇头,一双小眼睛直视着万叶说:「名字并不会决定命运,从这个孩子的命运看来。除了『孤独』没有更适合他的名字了,这是命中注定的。」

  于是万叶不再多说,只是她一想到从自己的肚子里生出了孤独,就觉得可怕。曜司事后一番深思后。把孩子的名字登记为「二郎」,不过在红色大宅里从没有人道么叫他。

  孤独和泪很像,长相斯文俊美。个性特别内向。总是仰着头静静望着母亲。产后总算睁开眼的万叶看到么子时,忍不住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像在替他加油打气。

  阿辰打电话到公司。通知儿子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当天深夜曜司返家。看到他年轻的脸庞,万叶心想这人还不会死,这才放下了心。曜司当晚在婴孩枕畔睡了一会儿。天一亮又赶回公司。万叶生子的消息。一早便传进分房的亲戚耳里,不久从分房宅邸传来女子的吼叫声。事后祖母万叶告诉我,她想吼叫的人应该是真砂。但又不敢确信,歪着头说也可能是她们养了狗。事实真相为何。现在已无从得知。于是,一九七五年正月。就在红绿村的神话时代划下句点那一年。一个文静、寂寞的男孩诞生了。

  紧接着没多久,赤朽叶万叶——赤朽叶家的女皇阿辰娶进门做为「人质」的弃儿——她的神话时代也宣告结束。近代化的风潮正以风行草偃之势,席卷这片历史悠久的山林。充满神话及传说的鸟取县西部、伯耆园,紧临的岛根县东部、出云国等地,过去这片土地以保有出云国风土记里描述的神话气息闻名。吸引了不少观光客前来。如今那样的氛围已不复见。古老的神话气息悄悄在七○年代划下句点,鸟取县和岛根县也纳入日本都道府县的体制中,成了普通的地方都市。若要说当地仅剩的神秘,那就是「万里眼」万叶的存在了。说不定现在的红绿村里,还有一些老人具备这种神力,可惜至今我还不曾听闻。

  神话时代最后一年,万叶和老友一起去爬山。这时代发生的故事,差不多都说完了。最后我想说一个连万叶也分不清究竟是事实还是梦境的故事作结。

  万叶的老友凸眼金鱼黑菱绿,婚后把黑菱造船的大小事全交给了貌似力道山的夫婿管理。每天不问世事,悠闲度日。她生完三个孩子后,就决定不生了,她的说法是:「生太多只会增加争执罢了。」之后每周到红绿村商会三次。学佛拉明哥舞,穿着金黑二色搭配的舞衣,手上的响板敲打出熟情的节奏。她曾好几次邀万叶一起去上课。万叶总是敬谢不敏。这一天绿又来找万叶。神秘兮兮地说:「今天不是找你跳佛拉明哥。」

  「那是怎么了?」

  「要不要去爬山?」

  神清气爽的绿拉着万叶的手出门。告诉万叶她看到一张政府为了制作这一带地图而拍摄的卫星照片,有件事非弄清楚不可。

  「什么事?」

  「那是张黑白照片,拍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看到某个地方堆了很多看似箱子的东西。当然也可能是我眼花。虽叫我总想着哥哥的事呢。」

  「箱子?」

  「捡来的孩子。你记得吗?就是那个晚上,那个黎明的事啊。」

  凸眼金鱼回过头来。瞪着万叶,留孩子在家。穿着和服和草鞋出门的万叶点了好几次头。

  「怎么可能忘得了。」

  「我也是,那晚是我们把我哥支离破碎的尸体捡回来的。我还记得我抱着他不温热的头。还记得他乌黑的头发和金色的发饰。我还拖着他的手,对不对?他的脚好重。我们俩一起搬回来的。对不对?」

  万叶想起那个黎明。当她们醒来时。木箱已经不见了。不知是谁放了一枝铁炮玫瑰在她脚上。

  现在就算家里有人自杀。也没人会烧垂盆草了。再也见不到那道像细绳一样缓缓爬升的紫烟。万叶的族人,那群边境人,他们还住在山里吗?还是已经像一阵黑风般启程到远方去了呢?

  万叶在凸眼金鱼的带领下。穿着草鞋走进深山里。那时是秋天。入夜后山里冷得不得了,再走下去,两人不知道这回不回得了家,不过这两个不再年轻的女子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依旧不停向前走。

  「就算回不去也无所谓了。」万叶这么想,养母告诉她。做为一个女人最好的报答方式,就是为男人生许多孩子,万叶生了四个孩子,再加上妾也生了女儿。曜司有五个孩子了,而且她也尽职地在事前通知曜司石油危机将至。让赤朽叶制铁得以顺利经营至今;身为「万里眼夫人」。她的职责已经履行完毕。现在她最挂心的。是她真正的亲人。她想解开「边境人」之谜。

  凸眼金鱼默默指引着前进的方向,不知不觉中两人牵起对方的手。就连小时候她们也不曾这么做。走着走着。两人哼起歌来,走过山中兽道,走过竹业深处。凸眼金鱼还唱起万叶不熟悉的英文歌。

  Imgainethere'scounties

  Itisn'thardtodo

  Nothingtokillordiefor

  Andnoreligiontoo

  Imagineallthepeople

  Livinglifeinpeace……

  YoumaysayI'madreamer

  butI'mnottheonlyone

  IHopesomedayyou'lljoinus

  Andthewordwillbeasone

  Imaginenopossessions

  Iwonderityoucan

  Noneedforgreedorhunger

  Abrotherhoodofman

  Imagineallthepeople

  Sharingalltheworld……

  YoumaysayI'madrearner

  ButI'mnottheonlyone

  lhopesomedayyau'lljoinus

  Andtheworldwillliveasone

  想象世上没有国界

  这一点也不困难

  没有任何杀戮或死亡

  也没有宗教的区别

  想象世界上所有人

  永远活在和平之中……

  你或许觉得我是个爱做白日梦的人

  但我并不孤单

  希望有天你有加入我们

  世界就能变成你我所想象的

  想象人都没有私欲

  我希望你也可以

  没有必要贪婪或渴求

  只有手足般的情谊

  想象世界所有的人

  分享整个世界……

  你或许觉得我是个爱做白日梦的人

  但我并不孤单

  希望有天你能加入我们

  世界就能变成你我所想象的

  凸眼金鱼瞪着大眼睛,认真地唱着歌。万叶觉得好笑,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歌?」

  「是约翰·列侬的歌。」

  「是流行歌曲吗?」

  「我们造船厂的年轻人常唱这首歌。他们给我看过歌手的照片。那人有点苍白,有点虚弱。就像……」

  「像什么?」

  「就像我哥哥,他看起来体弱气虚的样子,我哥哥不也是那副模样吗?」

  万叶回想起绿那个长相清秀的哥哥。点头轻声附和说:「对啊。」

  她们俩在山上整整走了三天三夜。即使在黑暗中也没有迷失方向,天快亮时。她们就在溪边闭目养神,太阳出来后,两人便继续朝山里走去。渴了就吗河水。饿了就摘树上的果子裹腹。不停向前走着。虽然没有地图。两人像边境人一样毫不迟疑地往前走。

  第三天晚上深夜,两人一如住常在溪谷边休息,天将亮之前。凸眼金鱼突然粗暴地摇醒万叶。

  「捡来的孩子!捡来的孩子!」

  「做什么啊……爱欺负人的孩子。」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啊!我哥哥就在这里!」

  万叶慢慢睁开眼睛。只见浅紫色的晨霭笼罩整个溪谷,几十个、几百个沾满晨雾的木箱散落一地。溪谷里开满了不合季节的铁炮玫瑰,视线所及都是木箱,上头的钉子钉得牢固,凭女人的力量根本打下开,她们发现其中一只箱子钉子有些松脱,便合力把箱子撬开。里头塞着一具已经蜡化的女尸,身上穿着碎白点花纹的和服。美丽的女尸紧闭着双眼,睫毛很长。脖子上绑着一条粗草绳,两只腿被折断塞进箱里,箱子内侧用毛笔写着「宽永五年」字样。

  女尸的样子就像下一秒就会醒过来似的。万叶和凸眼金鱼吓得魂飞魄散。万叶心想。难道这里的尸体都不会腐化吗?这时。一阵冰冷的晨风吹来,拂过木箱。女尸的肌肤和双眼就在刹那间化为粉尘,随风粉飞,脸上出现两个窟窿,只剩那头美丽的黑发还留在骷髅上。

  这时吓瘫在地的凸眼金鱼突然放声大叫:「哥哥!」她凄厉的喊叫在溪谷间不断回荡着,她不停地喊着:「哥哥!哥哥!」

  万叶也高声叫着:「爸爸!妈妈!」从小深埋心头的那股寂寞,就在溪谷的晨露中一股脑涌上心头。

  「爸爸——!妈妈——!」

  「哥哥!我在这里啊!」

  苦涩的眼泪沿着脸颊淌下。两人紧拥在一起,高声叫着。

  「爸爸——!」

  「哥哥——!」

  四周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眼前无数个木箱陪伴她们。风吹得铁跑玫瑰轻轻晃动。晨雾越来越浓了。眼前散落在溪谷的不祥木箱和铁炮玫瑰就在晨雾当中慢慢消失。终至不见踪影。

  万叶和凸眼金鱼止不住眼泪,牵着手开始下山。途中别扭地合唱起那首英文歌。

  「Imagineallthepeople——」

  「people——」

  万叶不时慢半拍地跟着凸眼金鱼一起唱,两人手牵着手走着。一个是大家族的媳妇。一个是继承家业的女儿。对不再年轻的两人来说。她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两人喝着岩缝中的泉水,吃着树头的果实。双脚磨破了皮,血迹斑斑,一边哭着一边下山。

  「他们到底上哪去了?」万叶喃喃地说。「那群把我留在村里。像阵风的人们到底上哪去了?」

  「说不定他们往深山里头去了。」凸眼金鱼擦干眼泪说,「这个世界越来越小了。就算在山上。也不再有不为人知的秘境了。可是中国山脉可是魔境,再往山里走。一定可以走到连卫星都拍不到的地方。那是我们平地人到不了的深山。那里是古代伯耆的秘密森林。没错,他们一定进到山里去了,因为他们并不想改变。」

  「那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你已经是村里的人了,回阿辰那里去吧。」

  「嗯。」

  「我哥的魂魄,也留在那个有风有玫瑰的宁静溪谷了。我为了让哥哥投胎。生了三个小孩,可是没一个像我漂亮的哥哥,不过没关系,因为哥哥已经变成风和玫瑰的男人了。Imagineallthepeople——!」

  「people——」

  两人再度号啕大哭,三天后才回到红绿村。

  红绿村里,赤朽叶制铁和黑菱造船的少奶奶双双像阵风似地消失踪影,村人正焦急地四处搜寻。两人回家后对外宣称只是在山里迷了路回不来,分别回到像财神惠比须的婆婆和酷似力道山的夫婿身边。绝口不提木箱和山里的事。安份地将孩子养育成人。万叶偶尔会看见幻象,绿则继续跳她的佛朗明哥舞。

  这件事就发生在一九七五年,赤朽叶万叶和黑菱绿三十二岁的那年秋天。

  就这样,红绿村自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七五年、历时二十三年的神话时代。也就是万里眼、制铁厂,在天上飞的男子、女人们生儿育女的故事,就此落幕。

  而万叶的不肖孙女,毛球的女儿——也就是我,赤朽叶瞳子,在十四年后的一九八九年冬天,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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