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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能当人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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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能当人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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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写的小说《十姐妹》里面有十个人和一只怪物。那十个人彼此扶持,步上各自的人生。虽然她们有人谈恋爱、工作或偶尔吵个架,但都很努力地生活。

  那个怪物则不管这些,一个一个地把人吃掉。

  就像死亡般,毫无差别、毫无章法地把人一一吞噬。

  最后出现一位领导人,率领因疑神疑鬼而互相残杀之后幸存的四个人——不知何故,这个人被称为“旅人”,然后他们终于发现怪物的存在,前往最后的战场。

  省略了怪物和旅人决战的描写。

  因为,我想不出一个有趣的结局。

  我怕麻烦,就那样把稿子寄了出去,结果对方评论我的作品让人摸不着头绪,说“含糊的结尾反而让人有想象空间,很不错”,因而获得优秀奖。

  然后,出版社请我过去一趟——我和编辑谈了一下,他问我如果有结局,会是怎样的结尾?

  我偏着头思索了一下,说:没有结局,世界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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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肚子痛,痛得醒过来。

  深夜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唔!

  我在铺着棉被的榻榻米上扭曲着身体,强忍着痛。今天身上当睡衣穿的窄袖便服正好是纯白色,看起来很像死人的打扮。心想真是不吉利,但肚子实在痛得要命。

  呜,呜!

  我的肚子里面好像有人用锯子在锯,从来没这么痛过。我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紧紧抓住棉被,咬紧牙关忍耐着。

  我摸着肚子,呼吸很急促。

  好痛。

  痛死了。

  呜呜!

  痛彻心扉,眼泪不禁簌簌地流下来。害怕体内的水分会因此流光。在伸手不见五指、静悄悄的卧室里,我独自饱尝孤寂,无助地呻吟着。

  救命。

  我快被咬破了。

  谁来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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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帮帮我们——御前江。”

  放学后,一脸愁容的小岛,双手在胸前合掌作揖,向不是神的我恳求。

  嗯!

  我说,看了一下手表,确定今天提早下课,不用赶回家。但这时她却突然恳求我,让人有点无法招架。

  虽然现在肚子还有点痛,但是只要不要太在意它,还可以忍受。小岛那张有事相求的脸和声音,反而让我觉得不安。

  怎么了?

  我歪着头含糊地问,心想问这么一下应该就足够了。但定眼一瞧,小岛后面还跟着一群面熟的同学,不仅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神了。

  嗯,你别再打躬作揖了!

  我用眼光委婉地诉说心中的不快。小岛战战兢兢看着我,代表大家开始说:

  “嗯,我们不是要在文化祭演戏吗?”

  好像是。

  “所以,小白他们三个人在写剧本——但进行得似乎不太顺利。”

  那就糟了。

  我点点头,心想,嗯,这件事与我无关,于是抓起书包站了起来。接着,不知何故,小岛决定跟我挑明:

  “所以,御前江,你能不能帮帮我们?”

  什么?

  为什么我要帮你们。我是道具组耶!你们可以拜托其他人,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回家,因为我有门禁。

  我这么想着,但小岛好像快哭出来的样子,所以我又含糊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

  “因为——”

  结果,小岛说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事:

  “——因为,御前江,你不是在写小说吗?”

  ……。

  嗯!

  我歪着头,盯着小岛。

  “小白说你有得奖。如果你会写小说,那么舞台剧的脚本应该也难不倒你吧!”

  得奖?啊,原来如此——群灰舍有出版全国性的文艺杂志,我没有隐瞒自己的本名,所以御前江真央就这么刊登在上面。哎,因为它是个不怎么样的名字。这么说——对了,我的照片也刊登出来了。

  对了,我刚才就一直想问小白是谁?

  我声音含糊地问,小岛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

  “咦?就是小白啊!武藤白,我们的同学。”

  武藤白?

  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总之,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子。

  她是偶然在文艺杂志上看到我的名字,听以才拜托我帮忙写剧本吗?真是找麻烦。嗯,我不妨坚持那只是同名同姓。

  我这么思考着。小岛微微一笑,说:

  “嗯,总之,小白他们下课后会在图书馆写剧本。所以,如果你愿意,请你去帮帮他们,就是这样。”

  我不愿意,我要回家。

  我转身背对着小岛。就听到大家的声音:太意外了,好了不起——得什么奖?害我窘得不得了。那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奖。

  我真是恨死那个叫小白的同学,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可是——武藤白?

  我就是想不起她的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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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很好喔!书真的很棒。它是人类的珍宝。”

  不知是偶然或必然,在回家途中又碰到旅人。我觉得她今天看起来很高兴,真的很稀奇,不禁多瞧了她几眼。

  她今天也戴着眼镜,嘴边绽放着微笑。

  连细微的部分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在她身边总觉得很安心。我在学校像个幽灵,在家像个傀儡,只有在她身旁才觉得自己像个人。

  在学校,别人看到我不会跟我讲话,我也不跟他们打交道。

  在家里,我每天重复做着家人规定的事。

  而在这个宝贵的时刻,我能做我自己,这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旅人,现在对我来说,你真是不可或缺。

  即使你是我的幻觉也一样。

  即使是虚构的也不要紧。

  现实是虚构的失败之作。出现在现实中的虚构,必定就线神的存在。旅人,我的神,我想和你在这个凹凸不平的农业区道路上一直走下去。夕阳余晖照在我身上,我心里正想着这样的事。

  “你不看书吗?”

  偶尔。

  旅人这样跟我聊天,我觉得很稀奇、很开心而老实地回答。

  不过,我都是看漫画之类的书。

  而且看得不多,平均一个月一本。

  “漫画?不错嘛!”

  旅人笑嘻嘻地说。

  “你觉得漫画和小说哪一个比较畅销?哪一个是大众比较需要的?最畅销的高格调文学和低俗漫画,实际销售量哪个多?”

  这个嘛——

  我想了一下,突然想起最近在书店看到一本少女漫画写着销售量突破一亿本的惊人数字。而提到小说,即使标榜为畅销小说,它的销售量也不到一千万本。

  “嗯,漫画和小说是不同类型的娱乐,所以不知能否单纯以销售量来做比较。我认为不必用看什么或选什么书来褒贬自己。低俗很好啊!‘萌’(※“萌え”,日本御宅族和其他动漫喜好者用来形容极端喜好的事物。)也不错。”

  萌?

  “哎,你不知道吗?嗯,不知道也不要紧。说到宫泽贤治(※1896-1933,日本理想主义的诗人、童话作家。)和‘萌’哪一个比较让人有向心力,这已是考量现实情况而萌生的。”

  旅人把细长的秀目眯得更细了,她微微一笑,说:

  “低俗一定比高格调强。我用‘强’这个字,是因为找不到其他适当的形容词——哎,其实也没关系啦!”

  然后,很稀奇地,旅人非常开心地问:

  “嗯,不知道你喜欢哪种庸俗的故事?请你告诉我。说不定是个有趣的话题。”

  ……。

  总觉得像是诱导性讯问。是心理作用吗?不擅言词的我,不知不觉地被她牵着鼻子走。该怎么办呢?

  我的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我并没有隐瞒,反而把看过的某个故事慢慢说出来。

  结果,旅人神色有些奇怪地说:

  “……太晦涩了。”

  这也没办法。

  我想不通,满脸困惑。旅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我觉得你的言论有点‘电波’(※日文用语,指异于常轨的言行。),所以你更能领略那种感觉。”

  什么是“电波”?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感觉好像被人瞧不起。

  我噘着嘴说。旅人又一睑严肃地开始苦思起来:

  “果真!书的影响力有那么大吗?哎,我也不确定——我不会怀疑书的绝对性,总之是思考上的问题。”

  旅人喃喃地说着,以一定的步调走着。虽然我觉得边走边看书很像怪胎,但她翻书的速度、迈步的调子和步幅,以及微微晃动的后发一直都没变,让人看了心醉神迷。

  我别开视线不看旅人,转而眺望道路另一侧。

  乡间小路到处长满了锯齿状的杂草。旱田和路面湿答答的,把脚下的皮鞋部弄脏了。黄昏的世界朦朦胧胧,看起来就像要溶解。我又转头看了一眼在我身边那个可靠、老实的旅人。

  旅人也看了我一眼。

  那是双深远的眸子。

  “——你觉得书和人哪一个比较强?”

  旅人喃喃地说。

  “这不是攻击人的话,只是一种概念,所以随便问问。”

  她啪地一声把看到一半的书阖上,和平常一样,用微弱、风一吹就会消失的虚幻声音说。

  “我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了解所有的事。”

  她抱着书低语着。

  “没错,一切的事情。包罗万象的一切,真实世界的一切。像个贪婪的小孩——饿鬼。就是这样的饿鬼,才能知道一切。在资讯发达的社会,打从我们一出生,一切的知识都能搜寻获得,结果反而不想知道所有的事。以前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凝视着她。

  黄昏的旅人显得比平常更漂亮,漂亮得不禁让人觉得她很容易碎掉。

  她歪着头,一副不可思议地思索着:

  “该怎么做才能有效率地知道一切?因此,我赌上看书。不断地看书,或许可以知道一切。不过,书本上不是什么都写。找解释,也不是事事都说明。所以——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我不眠不休地看书,但——”

  旅人喃喃说着理所当然的事。

  “——书上的知识都是虚构的。吸收虚构的知识对现实没有用处。在这个现实中,认识一个朋友所获得的情报量,远比看几百本书来得多。知道这个事实,让人很讨厌,想抛开一切消失掉。书比不上人,书比人更脆弱。这种东西看再多都毫无意义。”

  她并不是自暴自弃,也没有特别哀伤,而是平淡地述说。

  “那么——为什么会有书?”

  旅人嘟哝地说,静静地凝视着我。

  “御前江真央,你知道吗?”

  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虽然我没跟她说过自己的姓名。

  啊,这个嘛,杂志——

  “你为什么要创作?为何要编造一个虚构的世界?”

  你这么问我也——

  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们是不是借此想逃避,飞奔到你们所创造的无数个幸福的虚构世界,虚构就是虚构,它并不存在,但你们却觉得自己好像能在那个虚幻的世界旅行?因为,这个世界有太多虚构的故事。连电视和报纸都被虚构侵略,现实已经开始丧失了真实感。所以——即使这个现实社会是乏味的虚构的失败之作,也毫无魅力可言——你看,大家不是已经对现实感到厌倦了吗?”

  旅人呻吟地摸摸自己的手腕,嘟哝着。

  “……这样的世界是谁造成的?”

  我歪着头思索了一下。

  我无法理解,感到很困惑。

  嗯,虚构的世界是不存在的。现实是虚构之一——不就是虚构的失败之作吗?我们只是一群无法脱离那里的不幸人物。可是,世界不是很模糊不明吗?连细节都忘了塑造。这样的东西并不是真的,而是假的——这个现实,这个现实。

  “这样好吗?真央,只要我们还没死,我们就无法逃离现实。即使陷入书中的世界,我们的身体依旧在这里。”

  没错,我们是在这里。旅人的确在这个模糊的世界上。

  所以,旅人不是真的,是个幻影,是我想像出来的一个幻象。一定是这样。因为她不是真的,所以才能救我,只有在看小说的时候,能暂时忘却现实。对吧,旅人。旅人啊!

  “帮帮我——”

  旅人低着头喃喃地说。

  “真央,请帮助现实中的我。我——只有你一个人。”

  好。我也是只有旅人。

  所以,请你帮帮我。请你一直待在虚构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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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我回家照顾母亲,小心翼翼不要碰到父亲和哥哥。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房间透口气时,群灰舍的负责人就打电话来。对方好像听不到我的声音,讲话中断了好几次,但我还是大略明白对方的意思。

  对方提议我在群灰舍的杂志连载小说。

  他说群灰舍发行一本叫做《ash月刊》的杂志,名字非常简洁有力,不像一般的文艺杂志,里面刊载了为数相当多的作家的短篇小说和随笔。他还提了几个作家的名字,说明他们也在写书,但我知识不足,不晓得那些人是谁。

  那个负责人一直极力游说我,所以我只能乖乖地回答“是”或“是吗”。但我还是找到对方说话的空当,问了自己有点担心的事。

  ——《十姐妹》呢?

  不是修改后要刊登在杂志上吗?想来,对方也想立即进入作业程序,那不就要与新小说同时进行了吗?我简单地问。

  哎!

  真是伤脑筋。总之,我无法好好写小说,只是贪婪地信手写些自己不太懂的文章。就像饿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饥饿而不断吃东西。

  不过,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在今天回家的路上,那个虚幻、好像即将消失的旅人。

  那个旅人低声地向我求助。

  我只是个软弱——靠不住的普通高中生。

  不管是偶然还是什么,我都不会写什么因果的文章,但现在突然有人要求我这么做。

  那么,

  那么,为了旅人,为了救她,我想使用那个力量,虽然那个力量很薄弱,但——我会尽全力去做。

  那个救我一命、有双细长秀目的女生或许是个幻觉,但我只有在她身边的时候才像是个人。

  我应该还她这份恩情。她向我求助,我想帮她。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个地步或能够做什么——

  因此,我答应负责人的提议,难得明确地回答:我会考虑一下。对方听了我的话好像松了口气,非常高兴的样子。

  旅人,

  我想要帮虚构的你回到真正的世界。让迷失在这个只是失败之作的虚构的现实的你,回到你应该存在的世界。

  什么题目都可以。

  内容不拘。

  不过——我要以旅人为故事的主角。茫然失措,为这个编坏的现实而烦恼的旅人,我要助你一臂之力,尽量让你幸福。

  我如此发誓,打开电脑开始构思。

  我想起不知是什么时候谈过的话,把题目定为“饿鬼的小孩”。

  你认同我有个饿鬼的小孩。你一定能打败栖息在我体内的这个怪物。就这么办。这样就好。

  旅人,请杀了我的饿鬼。

  请你务必——帮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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